第50章 夜談蓬萊店(12)
第50章夜談蓬萊店(12)
不待蘇妄言答話,自己接著道:「那天晚上,店小二聽到花和尚在屋裡大聲說了一句『原來真是你們!她呢?她呢?她在哪裡?』——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原來真是你們』,聽這話的語氣像是有些吃驚,又像是早有預感。所以我想,花和尚應該是認識來人的,也許來人一進屋,花和尚已經認出了對方,但卻又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不敢確認。想來是來人自己表明了身份,他確定了對方就是自己猜測的那人,這才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但花和尚接著卻立刻問『她呢?她在哪裡』,他這麼迫切,又是在打聽誰的下落?」
蘇妄言眼中光芒一閃:「你知道,三十年來,他心裡惦記的就只有一個人。」
「是啊,他心裡惦記的只有一個,他在問的,也只會是這一個!」韋長歌似笑似嘆地道,「仔細想想,若是那晚上和他說話的真是那兩個孩子,那就有點意思了!」
蘇妄言微微一笑:「三十年前的往事,卻問之於垂髫小兒……是有點兒意思……」
韋長歌道:「百歲光陰都如馳駒過隙,何況人間三十寒暑?就像極北之地的那個女人,對她而言,三十年前、三年前或是三天前,大約都是一樣,不過就是久遠與更加久遠的關係吧?」
語畢輕嘆一聲。
似是大有感觸。
屋外,雷聲像是蒙在了一個巨大的口袋裡,沉悶地在低矮的雲層下反覆衝撞。
韋長歌道:「於是我便想起,三十年前,花和尚在古寺遇到那女子時,她也是帶著一雙兒女,年紀也和現在這兩個孩子相仿。李成然說過,這兩個孩子來歷不明,十分蹊蹺。而你在客棧里聽到的那些話,無論如何,也絕不應該從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嘴裡說出來,除非……」
蘇妄言接道:「除非,他們和極北之地的那個女人是同一種人。所以,你讓人去找了夜明生?」
韋長歌笑道:「是,桑青和李成然都已經死了,要再追查孩子的來歷已經不可能,只好另想法子來證明。當年帶著孩子出現在凌州的女子自稱顧夫人,桑青隱居在石頭城外,讓人叫她顧大嫂,如今帶著兩個孩子住在楊樹頭的女人也叫顧大嫂,前後三個女人,都是姓『顧』,難道說他們有什麼非要姓顧的理由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顧念和顧盼,會不會真是他們的本名?」
「花和尚的故事裡有一處細節——當年,那女子起身要走,看見兒女在一旁的草叢裡玩耍,便叫著他們的名字,讓他們過來。花和尚一生,念念不忘這女子,夜明生說起這段故事的時候,纖末之間,也都敘述得詳盡備至,可見這故事他三哥在世時他不知已經聽過多少次了。而花和尚在跟夜明生講起的時候,會不會曾經說起過那兩個孩子的名字?想到這裡,我便連夜派了人去找夜明生。」
蘇妄言點點頭,視線滑過擺在面前的那封信,忽地眸子一亮:「我想我知道三十年前出現在峨眉廢寺的那個女子是誰了。」
韋長歌笑道:「是誰?」
蘇妄言反問道:「你難道不知道?」
韋長歌但笑不語。
蘇妄言道:「花和尚什麼都告訴了夜明生,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沒有說,其實他早就知道那女子是什麼人了。」
「哦?」韋長歌耐人尋味地拖長了聲調。
蘇妄言慧黠一笑:「白水秋月,乃是天下勝景,彈琴蛙更是蜀西一絕,除了峨眉白水池,天下間再無此物。所以那天夜明生說起的時候,我一聽便知道那是峨眉山的白水寺。但聽花和尚講過無數次這段往事的夜明生卻不知道。按理說,一個人在講故事的時候,總會先把事情發生的時間、地點,一一交代清楚。可是花和尚卻沒有,他把那天發生的一切,事無巨細,全都告訴了夜明生,卻偏偏略過了地點這一節,三十年來一次也不曾提及。他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
韋長歌道:「因為他知道,只要他說出『峨眉』二字,總有一天,夜明生會猜到那女子的來歷。」
蘇妄言道:「不錯,那女子的身份必然與峨眉有莫大關聯,所以花和尚才會害怕夜明生一旦得知事情發生在峨眉,就會猜到那女子是誰。可六丑向來進退一體,親如手足,而花和尚這段經歷瞞著其他幾人,單單隻告訴夜明生一個,可見他對夜明生更是格外信任——既然如此,他們兄弟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究竟那女子是什麼身份,其中又有什麼秘密,竟連夜明生都不能知道?」
蘇妄言話鋒一轉,卻又道:「我們一直以為那女子必然出身豪門,家世顯赫,其實,就像桑青那樣,世上多得是一夜暴富的人家。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我們能想到,花和尚當然也能想到。蜀西人氏,夫家姓顧,一夜巨富……這些加在一起,要猜那女子的身份還不容易嗎?」
語畢揚眉一笑。
韋長歌微微笑道:「若非如此,花和尚又何必替她苦苦隱瞞三十年?」
一道閃電劃過半空,雷聲過後,零星的雨點開始落下來,打在窗紙上,蕭蕭作響。
韋長歌長長嘆了口氣,眉目依然帶笑,但笑意里卻添了許多感傷:「她這一走,果然便是杳如黃鶴,再無蹤跡……只是她臨走還在慨嘆世道渾黑、有冤難申,卻不知那一刻她又是什麼樣的心情了……」
蘇妄言也是悠悠一嘆。
屋外,雨聲陡然大了,噼噼啪啪打在地面上,濺起銀花。順著風飄進來的雨點落在窗邊的小几上,很快就淋濕了,幾隻青瓷花瓶里插著的蓮花也被打得搖搖晃晃。兩人一起回頭看了看,半晌,都沒有動彈,便任那風夾著水汽橫穿一室。
蘇妄言伸手把桌上那布包拉近了,不必問韋長歌,他已經知道這裡面裝著的會是什麼。他一層層解開布包,打開裡面的銅匣,那方黑色的石塊靜靜地躺在匣中。蘇妄言眯起眼睛看得入神。
蘇妄言問道:「紅塵之外難道真有蓬萊仙山?」
韋長歌沒有回答。
銅匣上寶石的光芒交相輝映,澄澈地映照室內。旁邊一頁信紙在穿堂而過的風裡掀動著,當中赫然寫著「顧念、顧盼」兩個名字。
竹籬發出咿呀的聲響,慢悠悠地被人推開了。
院子里的雞和狗受了驚擾,一陣騷亂,脆生生的童音煞有介事地罵道:「畜生,滾開!」不知是不是因為看見敞開的大門,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了,接著,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地走進屋來,看到坐在昏暗中的兩個男子,頓時都停止了動作。
顧念忽地開口叫道:「娘,家裡來客人了……娘!娘!」叫了好幾遍,只是沒人應聲。顧念又是一怔,轉身走到內室門口,掀起帘子向里張望了一眼,轉身回來,抬頭看著韋、蘇二人,冷著臉問道,「我娘呢?」
蘇妄言若無其事地道:「她已經走了。」
顧念眨了眨眼,悶聲不響地昂首看著兩人。
顧盼站在門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目光落在蘇妄言臉上,笑嘻嘻地道:「叔叔,你又迷路了嗎?」
蘇妄言笑道:「小妹妹記性倒好。」把顧盼細細看了一番,咦了一聲,故意訝然道,「怎麼,妹妹的牙齒還沒有長出來嗎?」
顧盼偏著頭,哧哧笑出聲來,粉雕玉砌般的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來。她走到牆角的妝台邊,費力地爬上對她來說顯得有些高了的圓凳,又站在圓凳上坐上妝台,順手拿起旁邊一把木梳,放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玩著。兩條小小的腿在空中均勻地晃動著,那模樣煞是可愛。
顧念道:「我家大人不在,兩位叔叔請改日再來吧!」
顧盼笑道:「哥哥,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們不是要找那女人,他們就是為了我們來的。」她笑眯眯地輪流打量著蘇妄言和韋長歌,目光掃過韋長歌時,韋長歌心裡不禁升起一絲寒意,那種兇狠和世故的眼神,怎麼能出現在這樣一張稚嫩而可愛的面孔上?顧盼笑盈盈地低下頭,不再說話。顧念從鼻腔里哼了一聲,坐到另一側牆角里的小木凳上。
日既西傾。
路口的楊樹下傳來幼童嬉笑著道別、相約明日再玩的聲音;或有玩得興起不肯回家的孩子被前來尋找的父母教訓了,響亮地哭鬧著。
顧念動也不動地坐著。
屋子的另一邊,顧盼細聲細氣地哼著歌,專心致志地在指尖玩弄著從木梳上拉下的長發。
韋長歌打破沉默道:「你們怎麼不問問,你們的娘去哪裡了?」
顧念冷冷道:「問不問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她總是會回來的。」
韋長歌道:「哦?如果她不回來了呢?」
顧盼在屋子的那一頭髮出短促的笑聲,顧念與她相視一笑,赫然道:「她會的。」
韋長歌沒有說話,卻隱隱感到有些不對。
蘇妄言向韋長歌使了個眼色,道:「你想不想聽個故事?」
韋長歌心領神會,笑道:「好極了!」
蘇妄言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道:「說是故事,其實卻是江湖中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一件事。大凡天底下的傳奇故事,說來說去,內容總不過恩怨情仇四個字,因緣際會,跌宕起伏,有許多匪夷所思之處,但其中因由,亦不過酒色財氣。」
「百年來,世人紛紛傳說,天下間最大的秘密,是關於一個奇異的所在地。這處地方,不知在哪裡,不知如何到達,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被何人所發現的,但那裡卻有著足以使人富可敵國的財寶。哪怕只得到寶藏的一丁點兒,也已經是常人難以估量的巨大財富。而更加令人心動的,是這個地方還隱藏著一件真正的至寶,誰若能參破其中的奧妙,就能明白古往今來一切事物的前因後果,到時候,便是上天入地,唯我獨尊!即便是想要得到天下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自從有了這個傳說,百年來,有數不清的人被傳說中的寶藏和權力誘惑,耗盡一生心血,卻是一無所獲。寶藏所在之地,就如大海上的蓬萊仙山,縹緲難尋,始終讓人不得其門。」
韋長歌笑道:「你要說的故事,就是關於這個寶藏的?」
蘇妄言道:「不錯,我要說的就是關於這個寶藏的一個故事。」他一面說,視線一面緩緩掃過顧家兄妹身上,正好同顧念的視線一撞,蘇妄言盯著他的眼睛,微笑著道,「三十多年前,武林中有一對姓顧的夫婦。」說到這裡,一頓。顧念依然面無表情,但肩頭卻不禁微微顫動,再看顧盼手上玩著木梳的動作也是一滯。
蘇妄言只當沒有看見,接下去說道:「顧夫人是峨眉劍客的次女,閨名叫鳳楚,她雖然是個女兒身,種種言語行事卻不知愧煞了多少男子——金簪沽酒,千里託孤,風鬟霧鬢,綽若仙人,真正是霽月光風!江湖中提起她來,誰不說個好字?一時間,多少少年俠客都拜倒在她裙下。但這許多的少年豪傑、世家公子,鳳楚卻一個也不放在眼裡,終於不理眾人反對嫁給了題鳳先生顧晉之。」
顧念忍不住出言打斷道:「顧先生是好人,為什麼要反對?」
蘇妄言淡淡道:「好人壞人,難道是你來評斷的嗎?」
韋長歌卻一時無語,想了想,向他解釋道:「顧先生的的確確是個好人。只不過,他也曾是巫聖教主座下的大護法,這世上的人們在評價一個人的時候,卻很少會單單看你是不是個好人。」
看顧念臉上神情像是仍然沒有明白,好一會兒,才意帶輕蔑,輕輕地哼了一聲。
「鳳楚自嫁與顧晉之結成了夫妻,兩人攜手行俠江湖,很是做了些扶危濟困的事。可峨眉劍客卻始終不肯認顧晉之做女婿,揚言要與顧夫人斷絕關係,於是顧夫人和丈夫一同上了峨眉集鳳峰,想求父親諒解。結果父女倆一言不合,顧氏夫婦憤然下山,從那以後,他們夫妻就突然在江湖中消失了。有人說,他們是心灰意冷跳崖殉情了;也有人說,他們是回了天池隱居。」
「幾年後,顧氏夫婦再次出現的時候,身邊已經有了一雙年幼的子女。但他們的再次出現,卻給整個江湖帶來了一場歇斯底里的瘋狂……據說隨著顧晉之和鳳楚一同現世的,是一筆數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顧晉之夫婦一夕暴富。所以江湖中紛紛傳言他們找到了傳說中的寶藏之地,而他們二人失蹤的這幾年,就是去了那寶藏之地。謠言一起,天下人蜂擁而至,到處追殺他們一家。人人都想知道寶藏的所在,人人都對他們得之而後快。就連朝廷,也下了海捕文書要緝拿他們一家。顧晉之和鳳楚哪裡能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子夜變天,四面楚歌。不過旦夕之間,這無邊無際的紫陌紅塵,竟已是無處容身!」
「走投無路之際,顧夫人送了一封信回家,向她父親求助。沒想到,她父親竟一口答應幫忙,還讓他們一家先回集鳳峰暫避。顧夫人的兩個哥哥甚至晝夜兼程,奔波近千里路途,親自去接他們回家。顧晉之起先還怕會連累岳家,顧夫人的兩個哥哥卻說,因為他二人的親事,峨眉劍客早就昭告天下與顧夫人斷絕關係,絕不會有人想到上集鳳峰找人,這才說動了顧晉之夫婦跟他們一起回了集鳳峰……」蘇妄言長嘆一聲,惋惜地搖了搖頭,竟不再往下說了。
他雖不往下說,但座中的三人卻都已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
韋長歌也不禁惻然,只一轉念,便留神看向那古怪的顧家兄妹。那兄妹卻是眼神飄忽,對他投注過來的視線茫然不察。顧念的臉上有憤怒,有遺憾,有痛苦,有追憶……
而顧盼的眼神中,除了憤怒遺憾痛苦追憶,還更多了幾分仇恨怨毒。她手上用力,手中的木梳發出清脆的一響,啪地折斷了。
顧念也像是忘記了屋子裡還有兩個來意不明的陌生人,蜷縮在牆邊,含恨嘆息。
這片刻工夫,他們甚至連掩飾都忘記了,可見內心起伏之巨。
韋、蘇二人先前已經隱約猜到眼前這兩兄妹就是當年顧晉之和鳳楚的兒女,此時看到這兩兄妹的神色目光,便明白二人所做的猜測沒錯。但看這兩個小小的孩子明亮的眼睛里竟露出如此複雜的眼神,卻又禁不住暗自心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