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談蓬萊店(13)
第51章夜談蓬萊店(13)
顧念眼中涌淚,稚嫩的面孔上浮起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和疲倦,喃喃著道:「他們到了集鳳峰,山上的僕役使女都已經被趕走了,就只剩下鳳氏一家和幾個老奴。大廳里已經布好了喜堂,正中掛著大紅雙喜,兩旁點著龍鳳花燭,下方擺著兩桌酒席,鳳家的家眷圍坐桌前,中間還空著四個位子。顧先生和顧夫人一人抱著一個孩子,見了這場面都是一愣。鳳顯平便對顧夫人道:『我這些兒女之中,你是最像我的,我最疼的也是你,你鐵了心要跟著他,做爹的難道當真不認你這個女兒嗎?』顧夫人幾個兄弟姐妹也都過來相勸。顧夫人心裡感激,忍不住流下淚來。她不願讓人看見,慌忙背轉身,悄悄用手背抹去了。鳳顯平又對顧先生說,趁著一家人都在,讓他們重新拜過天地,在祖宗面前正了名分,那以後就是明媒正娶了。」
「他們夫妻沒有想到身在難中,竟還能得到鳳家的承認,當下又是歡喜又是難過,便請鳳顯平坐在上首,高高興興地拜了堂。鳳顯平喝了顧夫人敬的茶,笑著對顧先生說:『從今以後我就把鳳楚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跟著,鳳家幾兄妹便一擁而上,拉顧先生和顧夫人入席。顧先生平時嘴上雖然不說,但每次看見顧夫人暗自落淚,他其實也是萬分難過。這天心裡高興,就多喝了幾杯。」
「酒喝到半酣之際,座中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起身敬了顧先生一杯酒,突然笑著道:『顧先生,今天你做了我們家的女婿,就是一家人了。以往有什麼得罪的地方,大家就此揭過,可好?』顧先生含笑點頭,還沒來得及開口,那人已接著道,『既然如此,還望姐夫不念舊惡,提攜小弟一把。』顧夫人何等聰明?立時便覺不對,笑著問道:『六弟,你這是什麼意思?』那年輕人冷冷一笑。旁邊一人回答道:『六弟的意思,既然是一家人,二妹,你和妹夫何不把寶藏的所在說出來,也好讓一家人同享富貴。』顧先生臉色微變,卻仍然端坐座上,沉聲道:『鳳陶,我敬你是楚兒的大哥,不與你計較。你若再說下去,就休怪我無情了。』那人仰頭長笑起來。笑聲一起,便聽兵刃出鞘之聲,鳳家諸人紛紛起身躍后,他們手中,不知何時都已握著雪亮的刀劍,就這樣把顧氏一家四口圍在當中。」
顧念坐在牆邊的小木凳上,已完全陷入了回憶之中。
他的神色愈見憤恨,低聲道:「顧夫人飛快地伸手摟過兩個孩子,自己也靠到丈夫身邊。便聽她大哥帶著笑道:『好妹夫,你待怎麼個無情法?聽說你那一手『不能歸』能教人求死不求生,我早就想領教了,可惜啊,今天怕是沒機會了!』顧夫人驚怒交加,向鳳顯平道:『爹,這是怎麼回事?』鳳顯平那老匹夫,他哪裡還是個人!他居然道:『你爹這位女婿武功了得,爹也忌憚得很啊,嘿嘿,不在酒里下點功夫又怎麼留得住他?』顧夫人聽了,半天沒有說話。她的樣子,就像是……就像是數九寒天,被人當頭淋了一盆冰水似的……我,我真是死也忘不……」
顧念說了半句,突然剎住了,過了一陣子,茫然地嘆了口氣。
旋即,顧盼清脆的聲音在屋子另一側霍然響起:「鳳顯平又道:『顧先生,老夫還真是佩服你。你方才試著想要運功,已經牽動了體內的劇毒,此刻應當是五臟六腑都如刀絞一般,痛徹心扉,真沒想到,你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坐在這裡。』顧夫人嘴唇動了動,終於強忍眼淚,伸出左手輕輕放在丈夫肩頭上。」
她的聲音比顧念清脆尖細,說話的速度也更快些。所以從她嘴裡說出來,便更覺緊張,那個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的晚上,仿若又到了眼前。
顧盼道:「就在這時,顧先生驀地大笑起來。鳳顯平道:『你就快死了,還有什麼好笑的?你以為這樣我就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中了毒嗎?你瞞得過別人,須瞞不過老夫!』顧先生笑完了,冷冷道:『你倒試試看。』他的眼光像電一樣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一片寂靜之中,耳朵里有什麼嗡嗡地轟鳴著,奇怪的是,卻能清楚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在跳……顧先生站起來,顧夫人看他一眼,跟在他身旁向門口走去。他們一人抱著一個孩子,而另一隻手卻緊緊攥著對方的手。好半天,竟沒有一個人敢上來攔。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慢慢走出大廳,走過了大廳外的院子。」
「時間像是過得特別慢,又像是過得特別快。眼看只要邁過門檻就到了外面,他腳下卻突地踉蹌了一下,一絲暗紅色的血從他嘴角溢出來,跟著就再也剋制不住,暗紅色的血變成了黑色,不斷從他嘴裡湧出來。有人大聲喊著:『別被顧晉之唬過了!』頃刻間,鳳家的人便蜂擁著沖了上來。顧先生猛地把妻子往外一推,顧夫人便跌到了門外,接著,他又把手裡的孩子高高舉起,用盡全力往外一拋,顧夫人一驚,顧不得自己懷裡還抱著一個孩子,飛身撲前,起落間已躍出數丈,總算把那個孩子穩穩接住了。她正驚魂未定,已聽見她父親在那道門后大聲說著:『顧晉之,沒有我的解藥,你活不過一時三刻!快把寶藏的所在說出來!』顧夫人一驚,慌忙回頭,卻只能看見她丈夫打直了脊背擋在門口……」
玖陳跡
顧盼臉上漸漸透出一種奇特的光彩,不知為什麼,眼波流動之中,竟似神采飛揚!
「那個穿著灰色布衣的挺拔身影,不見絲毫動搖,只那麼一站,便是淵渟岳峙,雖千萬人亦不可奪!」
繼而一頓,語氣越發地抑揚頓挫起來,直欲斷金截玉。
她道:「顧先生笑嘆:『解藥?這毒,名字叫蝕骨相思,天下無葯可解。』他這句話聲音不大,卻用真氣遠遠送出,分明是要叫顧夫人知道。便見他緩緩回頭,深深看了顧夫人一眼,面上竟不見半分喜慍之色。只一眼,就又回過頭,再也沒有看過來。顧夫人眼中噙淚,也不說話,把兩個孩子一個負在背上,一個抱在懷中,提氣飛奔而去。」
「那天晚上,山頭靜極,風卻極大,數十丈外還能聽到峰頂的打鬥聲。顧夫人腳下越奔越快。突然間,她陡然揚起頭,厲聲長嘯起來!嘯聲中,她懷裡抱著的那個孩子只覺臉上一片冰涼,有種像水一樣的東西滴落在她的小臉上,順著脖子滑進了衣領,她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像是這一瞬間就懂了生,懂了死,懂了離別……那孩子手上默默用力,把顧夫人抱得更緊,直到指尖都泛著白色……」
「等到了集鳳峰下,她把孩子放在峰下路邊的草叢裡,自己又折身往山上奔去,才奔出幾步,猛聽得一聲大笑陡然響起,在群山之間轟然震響!倒像是在與她先前的嘯聲彼此呼應。顧夫人身形一頓,緩緩回頭,只見透過雲層照下的黯淡月光里,一個人影從集鳳峰頂一躍而下,轉眼間,就沒在了黑暗裡。顧夫人身軀一晃,竟似再也站不住,軟倒在地上……她痴痴地看著峰頂,良久,才走回來,伸手把那女孩臉上的淚痕拭去了,說:『別哭啦,別哭啦……』可她自己……她自己卻……」
喉頭一哽,再也說不下去。
蘇妄言嘆了口氣,接下去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雖然鳳顯平極力隱瞞,可是沒過多久,顧晉之夫婦被峨眉劍客所害的消息終於還是傳了出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鳳顯平使詐騙了自己的女兒女婿,把顧晉之逼落懸崖,但鳳楚和兩個兒女卻就此失去了蹤影。所以過了不久,就有人說鳳楚為顧晉之殉情自盡了;又有傳言,說鳳楚和她的一雙兒女其實也已遭了鳳顯平的毒手。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顧晉之死了,鳳楚失蹤,那最有可能知道寶藏所在的,就是鳳家的人了。於是鳳顯平一家,一夜之間就成了眾矢之的,不到三年,便死的死、散的散了……」
顧念恨恨地呸了一口,顧盼卻靜默半天,雙手合十,裝模作樣地念了聲佛,奶聲奶氣地道:「阿彌陀佛,真正是惡有惡報……」
韋長歌看她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忍不住覺得有些滑稽,但不知為什麼卻又笑不出來。
蘇妄言再度嘆了口氣,好半天才又開口,卻道:「顧夫人當日那封家書,其中有幾句話,直到今天,我也還一字不差地記得……」
他說著站起身,背負雙手,來回踱了幾步,猛地站定了,緩緩念道:「餘生以來,父母愛惜,扶抱提攜,貴若珍寶。而今離家遠走,竟不能承歡膝下,生育之恩未謝,養育之恩未報,情何以堪?兒實不肖!兒在外,未有一日不念及家中老父及諸兄弟姊妹。猶記當日去時,小弟阿蘭尚幼,學步後院時或撲倒,於是動輒大哭『阿姊抱我』!兒在東廂聞之,每每棄劍廢書出視。一旦離家,則往往掙起於睡夢之間,口中猶呼『阿蘭勿驚』,然天未白,月無光,更漏無盡。醒耶?夢耶?輾轉反側,茫然若失。又憶及蜀山夜雨,檐前鐵馬,於是零落滂沱不能自已。然晉之待我以誠以真,何忍遽相離棄,而令彼孤苦以終?兒不得已!嗚呼!今我夫婦亦實無罪,不自意竟遭此大難。然稚子何辜?必令其為覆巢下之累卵?噫!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他慢慢念來,每一個字都說得字正腔圓,倒不像是在記誦顧夫人的信了,句句都像是從胸臆肺腑之間直抒而出,說到最末一句「彼蒼者天,曷其有極」更是一語未竟已三嘆,直如金石擲地,鏗然作響。
顧念與顧盼痴痴聽著,眼眶漸漸泛紅。
韋長歌嘆道:「顧夫人這封信字字懇切,哀婉動人,就是木人石心讀了也該動容。偏偏她的親生父親、同胞兄弟卻是鐵石心腸。」
半晌,顧盼掙扎著問道:「虎毒尚不食子,她卻是他的親女兒、他們的親姊妹……」
一時間,韋長歌竟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五歲的女童,他避開顧盼帶著詢問的目光,沉默著走到桌前,把桌上油燈點著了,望著跳動的燈火呆立了好一會兒,慢慢走回座位。
顧盼沉思著,忽地輕輕呼了口氣,側著頭,落寞一笑:「這麼多年了,這個世界的事,我卻還是不明白……」
蘇妄言迅速扭頭看了她一眼,又立即收回視線,漠然應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人心如水,交道難論,便是如此了……」
顧盼聞言輕輕點頭,隨即卻猛地抬起頭:「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還有這封信里的內容,又是誰告訴你的?」
蘇妄言道:「是一位落拓的江湖客告訴我的。」
顧念、顧盼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齊聲問道:「是誰?」
蘇妄言悠閑地道:「還是你們先告訴我,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你們兩個不到十歲的小毛孩子又是怎麼知道的?那些前因後果,你們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莫不是親眼所見?」他瞥了顧盼一眼,笑道,「顧夫人的眼淚真的那麼冷嗎?她抱著你走向門口的時候,當真靜得能聽見心跳嗎?是她的心跳,還是你自己的心跳?」
兩兄妹的表情同時一滯。
外面突然一陣嘈雜,眾人一起回頭,韋長歌聽了聽,訝然道:「有八個人正朝這邊過來,一老七少,腳步沉重遲疑……出了什麼事?」腳步聲停在門外,一行人小聲商量著什麼,繼而有人啪啪啪地叩著門。韋長歌看了看蘇妄言,又看了看那兩兄妹,起身過去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個老人,鬚髮花白,佝僂著身子,手裡拄著根拐杖。幾個壯年男子舉著火把沉默地站在那老人身後。看見韋長歌,那老人明顯吃了一驚,口吃著問道:「你……你是……」卻又像是並不急於知道答案,反而探頭看向屋裡。顧念噌地站起來,幾步走到門口,笑眯眯地叫了聲「孫爺爺」,道:「叔叔是我爹爹以前的朋友,路過京城,特地來看我們的。孫爺爺,你找我娘嗎?她還沒回來呢!」
那老人咧開嘴笑了笑,露出發黃的牙齒,卻沒有回答。他抬頭看了看韋長歌,遲疑道:「你……你是顧家的舊識?」
韋長歌忙笑道:「是啊,我姓韋,跟他們去世的父親是老朋友了。」看那老者神色有異,又不住瞟著站在一旁的顧念,心裡起疑,放低了聲音道,「老人家,可是出了什麼事嗎?」
老人又再看了看一旁的顧念,顧念仰首甜笑,老人也沖他笑笑,拉著韋長歌衣袖,轉身顫巍巍地走到一邊。
那老人先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你認識他們兩兄妹的父親,那可再好不過了。」韋長歌忙道:「出了什麼事?」老人像是不知該怎麼開口,試了好幾次,躊躇著道:「前村的人帶了信來,說有個女人無緣無故死在路邊,有人認出那死了的女人就是小念和小盼的娘。」
韋長歌不禁愕然,但卻不吃驚,也許他心裡已經隱約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
那老人把話說出了口,臉上像是輕鬆了許多,碎碎念道:「聽說是還帶著行李包袱,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可小念、小盼都在家裡,顧大嫂又怎麼會一個人出門呢?難不成是想……」下面的半句便吞回了肚子里,搖了搖頭,感嘆道,「造孽啊!」他對韋長歌笑了笑,臉上道道丘壑卻都苦澀地皺到了一起,老人道,「唉,顧大嫂死了,這事兒,大夥商量著,都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兩個孩子……唉,他們在這兒又無親無故的……你既然認識他們的父親,那乾脆就麻煩你進去告訴他們吧!」
韋長歌心裡一時百味陳雜,點頭應了。
那老人露出點勉強的笑意,道:「大伙兒現在先去前村,把屍體抬回來,其餘的事,咱們回來再說吧……」
韋長歌道:「那就有勞老人家了。」
那老人看著透出亮光的屋子,連聲嘆氣,轉身招手叫過那一群人,帶頭出去了。那七八支火把漸漸移遠,在田埂上排成一行,迤邐而去了。
韋長歌轉頭看向那小小的農舍,不過幾個時辰之前,這裡還有一個年輕女人,會動,會走,會活生生地出來應門,和他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