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夜談蓬萊店(14)
第52章夜談蓬萊店(14)
他回到屋裡,蘇妄言投過詢問的眼神。韋長歌牽動嘴角笑了笑道:「他們一會兒會把『顧大嫂』的屍體送回來。」視線卻輪流看過顧念和顧盼。蘇妄言目光一閃,瞬間瞭然。韋長歌出去的那一會兒,顧念已經坐回了牆邊的小木凳上,顧盼也已盤腿坐在妝台上。兩人皆是波瀾不驚。
顧念道:「你看,我早說過了,她一定會回來的。」
顧盼嘻嘻一笑。
她的笑聲輕而短促,但這輕輕的、短促的笑聲,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地打在了韋長歌的心上。不覺疼痛,卻激起了翻騰的怒氣。韋長歌面色陡沉,不及思索,冷笑道:「好!好!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們鳳家的後人個個都不把人當人看!這難道也是顧先生顧夫人教的嗎?」
顧念噌地跳起,怒道:「你說什麼?」
韋長歌冷哼一聲就待發作。他迎上一步,正要開口,卻聽得左面蘇妄言的呼吸,盛怒中,四肢的血液都沸騰到有了麻痹感,偏偏那細小的呼吸聲聽得真切。轉瞬間,心底思緒千迴百轉。韋長歌臉色連變了幾遍,終於隱忍不發,只冷冷一笑,深吸了一口氣,又退了一步。
屋內只有一盞油燈,光線昏暗。他的臉沉在陰暗中,有如晨星的眼睛筆直地望向桌上忽長忽短的火光。
顧念卻不依不饒地問道:「你說鳳家的後人,那是什麼意思?又關顧先生顧夫人什麼事?還有,那封信的內容,你們究竟是從哪兒知道的?顧氏夫婦的事又是什麼人告訴你們的?」
韋長歌正要答話,蘇妄言霍然立起走到他身邊,淺笑道:「你只想問這些?」
顧盼慢慢站起,站在妝台上俯視著韋、蘇二人,森森道:「哥哥,你怎麼不問問他們,他們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蘇妄言反手拉住韋長歌右手用力一握,示意他不要出聲,笑吟吟地道:「這些問題我一個一個來回答你們。如果我們沒猜錯,在凌州,跟那個自稱顧夫人的女人一起去找桑青的就是你們兄妹倆吧?接著,和桑青一起出現在蓬萊店的是你們,殺了花和尚的也是你們。說得明白點,三十年前花和尚在峨眉山遇到的就是你們,你們就是三十年前顧氏夫婦的那一雙子女!顧夫人鳳楚流的是鳳顯平的血,她的兒女雖然不姓鳳,可仍然是鳳家的後人。養不教,父之過,兒子女兒不成器,難道不是做父母的錯?至於那封信……那可就說來話長了,不過,既然小妹妹不歡迎我們,我們還是這就告辭了吧!」拉著韋長歌作勢欲走。
「站住!」
顧念和顧盼一齊厲聲喝道。
顧盼尖著嗓子道:「話沒說清楚就想走?沒那麼容易!你們究竟想要幹什麼?」
蘇妄言道:「不敢。只是這裡面,我們還有些事情不大明白的,想要請教二位。」
「你要問花和尚和桑青的事?」
「不錯,還有桑青之前的那個顧大嫂,我們今天看見的顧大嫂,還有三十年前的顧氏夫婦。」
顧盼連連冷笑,輕飄飄地道:「你倒知道得不少……你可知道,你提到的這些人如今都怎麼樣了?」
蘇妄言道:「我剛剛已經知道了。」
顧盼盈盈一笑,眼中陡現殺機:「我既然殺得了他們,也就能殺了你們。」
蘇妄言掃了一眼顧盼指尖,輕描淡寫地道:「你手上那根頭髮斷了……」
他說了這句話,連顧念都是臉色微變。
蘇妄言一笑,道:「一開始,我就注意到,你一進門,聽說那女人走了,第一件事就是去妝台找梳子。起先我還不明白你想做什麼,不過現在我明白了——你們只要有對方的頭髮,就可以用這根頭髮殺死它的主人,是不是?你們通過頭髮來殺人,花和尚沒有頭髮,所以你們只好親自追到蓬萊店去殺他。不過,你們既沒有我們的頭髮,我們也不是花和尚,要對付天下堡韋長歌和洛陽蘇妄言只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吧。」
顧盼臉上陰晴不定,許久方道:「你不信我能殺你?」
蘇妄言淡淡地道:「也許你能。不過,要是我們倆死了,有一個人的下落,你們也就永遠別想知道了。」
兄妹二人聞言同時扭頭看向對方,神色驚疑,半晌,顧念期期艾艾地道:「她,她在哪裡?她怎麼樣,還好嗎?」
蘇妄言氣定神閑,慢悠悠地朝兩人看過去,末了,輕輕一笑:「她?你們問的是誰?」
顧念遲疑了一下,緊緊閉上嘴。
蘇妄言道:「你們住在蓬萊店的那天晚上,花和尚問你們的也是這個問題吧?同樣的話,同樣的問題,卻不知道,你們問的是不是同一個人?」
顧盼、顧念只是不答,但眼睛卻都死死地盯著他,又是期待、又是惶恐,又是戒備、又是害怕。看見這樣的目光,韋長歌沒來由地怔住了,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覺得,只有現在,顧念和顧盼臉上的期待,眼裡的忐忑,才真正是這兩個孩童應該有的。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顧念訥訥問道:「你說你知道,憑什麼讓我們相信?也許……也許你是在騙我們……」
蘇妄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走回去穩穩坐下了。
韋長歌卻突地道:「有一件東西,看起來平庸無奇,就像是一塊普通的炭石,但用來生火,卻可燃之不盡。生起的火光中,還有光影閃現,十分怪異。這東西,你們可知道是什麼?」
他每說一句,顧家兄妹的臉色就凝重一分,待他說完,更是連呼吸都屏住了。
韋長歌一頓,一笑,走到桌前。他挑了挑燈芯,火焰頓時騰高了寸許,屋裡便漸漸明亮起來。他從懷裡掏出一團小小的物事,把那東西輕輕放在燈下,接著解開了層層疊疊裹在外面的天青色錦緞。顧家兄妹同時驚呼,顧念更朝著那東西直撲過去。
那一方劫灰,靜靜地躺在燈下,近乎深邃而冰涼的黑。
顧念跌跌撞撞地爬上凳子,獃獃地看著劫灰,半晌,他用指尖輕輕一碰,便像是被燙傷了一樣飛快地縮回了手。又過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劫灰捧到了面前。顧盼像是這時才驚醒過來,經由妝台前的圓凳跳到了地上,飛快地跑過來。她個子矮小,看不到桌上的東西,急得團團轉,大聲道:「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她哥哥卻只是看著眼前的東西,仿若未聞。顧盼急得大叫一聲,抬頭哀求地看著韋長歌,韋長歌心一軟,俯身將她抱起來放到桌上。
「你……你怎麼會有這個?」顧念顫聲問道,「你們真的見過她了?你們……你們真的見過她了嗎?!那,那封信也是她告訴你們的?不錯,只能是這樣,否則還有誰會知道?」他鎮定了一下,抬頭看著顧盼,顧盼微一點頭。
顧念吸了口氣,低聲道:「好,我都告訴你們。」
韋長歌暗自鬆了口氣,臉上卻還是一派自如,跟蘇妄言交換了一個眼色,微笑著坐下了。
顧念默然片刻,嘆道:「唉,這許多事,也不知究竟該從什麼地方說起……」說罷不斷搖頭,看來大是老成。
顧盼竟也跟著嘆了口氣:「是啊……真不知該從什麼地方說起……」
顧念想了想,突地道:「我和顧盼……我們,我們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韋、蘇二人相視惑然。
顧念擺了擺手,讓他們不要打斷自己的話,接著說道:「你們沒有猜錯,三十年前花和尚在白水寺遇到的就是顧夫人,跟在她身邊的兩個孩子,就是我和顧盼。可是,我們雖然叫她娘,卻不是她親生的。而顧先生,也不是我們的親生父親。」一頓,又重複了一遍,「我和顧盼,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說到這裡,兩兄妹不約而同又都嘆了口氣。
蘇妄言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顧念苦笑著道,「我不知道是什麼人生了我,或者,我是怎麼來的,我只知道,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我和顧盼就在那個地方了……」
他滿是懷念地描述道:「那地方一年到頭都籠罩著一層薄霧,一切都在迷濛之中,看起來,就像是一片混沌。我也不知道那裡究竟有多大,我只知道不管走多遠,不管再怎麼眺望,前面都是茫茫的一片,永遠都沒有邊際……但那個地方卻也十分的美麗——四處長著晶瑩剔透的樹,地上拖曳著的藤蔓一直纏到樹上,所以,藤上的花會像瀑布一樣從高處傾瀉下來。那些花的果實,甜得像蜜一樣。偶爾,有陽光射進來的時候,地面上五彩繽紛的沙石就會折射出炫目的光芒。也只有這個時候,可以看到頭頂的天是藍色的,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天上有一種會飛、會發出怪聲的東西。沙石下是一層厚厚的堅硬的黑色石塊,在上面走路的話,就會發出空空洞洞的大得嚇人的聲響,還有的時候,它們會自己燃燒起來,煙霧裡有許多光怪陸離的影子和畫面一閃而過……」
「除了我們兄妹,那裡再沒有別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和顧盼兩個人,彼此做伴,待在那一方與世隔絕的天地……但那究竟是什麼地方,卻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直到後來,我們才明白,也許,那就是你們所說的那個寶藏了吧?!」顧念重重地咬著「寶藏」兩個字,臉上閃過一絲譏諷,卻又旋即被一種深深的感嘆代替了——
「我們就是在那裡遇到他們的。」
「你是說顧先生和顧夫人?」
顧念點了點頭。
「這麼說來,顧先生和顧夫人是真的去過那個寶藏!」蘇妄言問道,「可他們又是怎麼找到那裡的?」
顧念道:「說來,這又是巧合了。那次爹跟娘一起回家,原想求鳳顯平承認他們的婚事,但鳳顯平卻對他們二人百般羞辱。娘知道事情無可挽回,就對爹說,既然已經盡了力,不能如願,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了。在門口拜別了父母,就跟爹一起下山了。」他們既然已經承認了他們就是顧氏夫婦的兩個兒女,便連稱呼也變了,只是仍不願叫鳳顯平一聲外公。
「下到半山腰,山腰裡突然湧起白雲,不斷上涌,很快就到了腳下,接著就淹過了腳背、小腿……漸漸地,整個人都被圍在了雲里,頭頂、腳下、手邊,到處都是雲。娘是在峨眉山上長大的,這樣的景象也不知見過多少次,知道這不過是金頂雲海的先兆,也不吃驚,拉著爹的手,在雲里慢慢朝前走。這條路她走過無數次,但那天,當他們發現的時候,已經處身在寶藏之中了。」
顧盼突地感嘆道:「那天發生的事,我都記不太清了,我只清清楚楚地記得,娘是那麼親切,爹爹又是那麼挺拔——他站在我面前,我得拚命仰起頭才能看得清他的臉……唉,到那時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上除了我們,還有別的人……」
「那時候,我聽到人聲也是嚇了一跳,我可沒想到世界上竟還有別的人!」顧念微笑道,「那地方那麼大,偏偏就出現在我們面前——大概就是緣分吧?!我坐在地上,只知道獃獃地看著他們。他們在說些什麼,我也一句都聽不懂。他們見怎麼問都沒有反應,就要走,這時候,是你拉住了爹的衣擺——」
顧盼盈盈笑道:「是啊,那會兒我看他們要走,也沒多想,不知怎麼搞的,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衣擺,死也不肯鬆手!幸好我抓住了……」說罷,一偏頭,小小的臉上竟有種少女特有的羞澀。
顧念道:「爹見你死死拉著他,又是好笑又是困惑,回頭跟娘說了幾句,就朝我伸出手來。這次我明白了,他是問我要不要跟他們走,於是我抓住了他的手……就這樣,顧先生、顧夫人成了我們的爹娘,他們給我們取了名字,帶我們一起回到外面。那時候,我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娘就指著眼前的東西一樣一樣告訴我們是什麼,教我們喊『爹』、喊『娘』。我們慢慢學會了說話,知道天上會飛會發出怪響的是鳥,樹上開的是花;知道那種黑黑的石頭叫劫灰,而地上發光的是寶石……唉,那些日子,可真是開心……」
說到最後,卻悵惘起來。
他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又道:「他們進到寶藏的時候正是陽春三月,出來的時候卻已經雨雪霏霏。誰能想到,在那地方不過短短片刻,外面的世界竟已經是季節流轉,時光飛逝?!爹和娘震驚之餘,也就感嘆流光易逝,浮生若夢,從此便帶著我們兄妹歸隱天池之畔。粗茶淡飯,一家人過著開開心心的日子。可幾年過去了,我和顧盼卻始終還是剛從寶藏出來的樣子。爹和娘雖然沒提起過這件事,但他們暗地裡也在著急。終於有一天,娘忍不住了,她摸著顧盼的臉說:『小盼的牙齒,怎麼好幾年了,卻還沒長出來?』爹正在燈下看書,愣了愣,放下書道:『小念也是……』接著,又讓娘別著急,說,『我倒巴不得他們永遠都是這小孩子的模樣,一輩子無憂無慮,不必去理會那些個煩心事。』說完,對我和顧盼笑笑,娘卻重重嘆了口氣,怔怔地道:『真能這樣當然好。我只怕,有一天我們老了,不在了,他們卻還是這樣子。到時候,又有誰來照顧他們?』爹聽了她的話,臉色暗沉下來,過了好久才說:『你說得不錯,我們是應該替他們想想了。』」
「那天晚上,我半夜醒來,透過門縫看到外間還亮著燭光,迷迷糊糊中,知道他們是在商量我和顧盼的事。第二天起床,爹娘已經打點好了行李,說要再去一次那個寶藏——他們本想在那裡找到能讓我們和普通人一樣的法子的,可當我們回到峨眉,卻再也找不到寶藏的入口了……」
顧念一頓,黯然長嘆:「我們沒有找到回到那地方的路,也再也沒能回家——回天池的路上,我們到過寶藏的事被人知道了,一夜間,人人都在追殺我們,打探我們的下落!他們個個都要逼爹娘說出寶藏的下落,殊不知,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那寶藏究竟在什麼地方!可這些話有誰肯相信?」
韋長歌道:「所以,顧先生和顧夫人才帶你們回集鳳峰求助……」
顧念默默點頭,想起在鳳家的那個晚上,不由得紅了眼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