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思門(6)
第6章相思門(6)
那病容男子沒有說話,怡然自得地緩緩穿行在棺材和骨灰罈的行列之間,末了停在屋子正中的兩口棺材前,伸手把棺蓋揭開了:「就這裡吧。」
一蓬塵霧隨之揚起。
病容男子道:「這裡三十三口棺材,二十六口已經有客人了,還剩下七口空的。兩位不滿意,也可以另選。」
韋長歌不由得變了臉色。
蘇妄言冷笑道:「這是什麼意思?老闆是讓我們睡在棺材里?棺材就算能住人,也只住得了死人,住不了活人。」
但那男子卻認真點了點頭,正色回道:「客人說得不錯,這客棧原是為死人開的。不過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二位來了,咱們不妨改改規矩,那活人不也就可以住了嗎?」
蘇妄言聽他說得認真,也不知該怒還是該笑,一時竟找不出話來駁他。
韋長歌微微一笑,也正色道:「既然是給死人預備的地方,那就是義莊了。試問活人又怎麼能住在義莊里?」
病容男子木然道:「我做的雖然是死人買賣,這裡卻實實在在是家客棧,不是義莊。」
韋長歌立刻應道:「既然是客棧,就該做活人的生意。」
那男子雙眼一翻,露出眼白,冷笑道:「死人生意也好,活人生意也罷,客棧做的生意就只有一樣——讓人歇腳暫住。活人到最後不都成了死人,死人到最後不都化了灰嗎?這人生一世,天地為客棧,造化為店主,多少嘔心瀝血,末了都付了房錢,只不過這一住,時日稍長了些罷了。客人倒說說,這活人死人有什麼不同?」
「要按客人的說法,凡給死人預備的地方就是義莊,那城裡頭那些個大宅子、小宅子、老宅子、新宅子,又有哪一個不是義莊?就連這花花世界、紫陌紅塵,豈不也整個變成一個大義莊了嗎?」
「嘿,嘿,活人也好,死人也罷,我這裡統統都給他們留著地方。不論錢多錢少、男女老少,不論富貴貧賤、奸狡良善,進了我這門,就統統都一樣,一人一口棺材,沒有落空的,也都別想多佔。」
韋蘇二人都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蘇妄言半晌笑道:「不錯!死人住得,活人有什麼住不得!」
徑自走到那口棺材前,在棺蓋上坐下了。
韋長歌沒想到這貌不驚人的病漢竟能講出這麼一番話來,暗自佩服,輕輕嘆了口氣,笑道:「罷了,比起義莊,我還是寧願把這花花世界當作一個大客棧。」也跟著走過去,坐下了。
蘇妄言卻已笑著問道:「不知閣下怎麼稱呼?」
那男子平平板板地回道:「姓滕行六,人稱滕六郎。」
蘇妄言眸光閃爍,不動聲色:「原來是滕老闆。滕老闆要是不介意,不妨過來一起坐吧?客途寂寞,咱們幾人說說閑話,也好打發些時間。」
滕六郎也不拘禮,果然走過來,在對面一口棺材上坐下了:「也好。我也正要跟二位說說我這間客棧的規矩。」
韋蘇二人一齊道:「滕老闆請說。」
滕六郎道:「我這裡,第一條規矩,是只做死人生意——這一條嘛,從今日起就可以改了。」
蘇妄言笑道:「不知道這第一條規矩是怎麼來的?照滕老闆方才所說,既然活人死人都沒什麼區別,為何卻定了這麼一條規矩?」
「這規矩不是我定的。」
「哦?」
滕六郎道:「這家客棧一共已換了三個老闆。二十年前,第一個老闆專做活人生意,到第二個老闆手上,就只做死人買賣。現在我當家,便是死人買賣也做,活人生意也做。嘿嘿,我在這裡做了一個月的老闆,你們二位,還是我做成的第一筆活人生意。」
韋長歌笑道:「這規矩倒那麼古怪。」
滕六郎不搭腔,自顧自說道:「第二條規矩,凡在這客棧過夜的活人,入夜之後,不得踏出店門。」
他頓了頓,繼續說:「第三條,凡在來歸客棧過夜的活人,夜裡切切不可睡著。」
蘇妄言訝然道:「這兩條又是為什麼?」
滕六郎看了看他,好半天,第一次露出了帶著詭秘的笑意:「兩位進了這鎮子難道沒有發現?」
「發現什麼?」
「這鎮子,除了我,再沒有第二個活人。」
蘇妄言只覺心臟突地漏跳了一拍,道:「那是為什麼?」
滕六郎依舊神秘地笑了笑,壓低了嗓子,慢悠悠地道:「這鎮子,是個鬼鎮。」
蘇妄言心頭又是一跳,卻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反問道:「鬼鎮?」
「鎮上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活人沒有半個,死人卻四處走動,這不是鬼鎮又是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
「聽說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滕六郎嘆了口氣,慢慢說道:「那一年,鎮上來了一對年輕夫婦,男的氣度軒昂,女的國色天香,兩人就住在這家店裡。當晚,男的不知為何暴斃而亡,妻子也就一抹脖子殉了情。從那以後鎮上就接二連三地死人。有時,一家老小十數口人一夜之間就死得乾乾淨淨,身上都是刀傷。」
「時不時地,又有人看到男人那個漂亮得不像人的妻子,穿著一身鮮紅鮮紅的衣裙,在鎮子附近徘徊——這紅衣女鬼,也是凶得駭人!每次她一出現,街上就會多出幾具屍體,剛開始,死的還都是些本地人,慢慢地,就連有些路過的外鄉人,也都死在了鎮上。」
「有人說是那對夫妻的冤魂不甘心就這麼枉死,要殺光鎮上的人陪葬。幾家大戶湊錢請了龍虎山的天師來做法,結果請來的天師也好,前去迎接的人也好,都死在了鎮外的山路上,於是鎮上人心惶惶,沒死的也都逃到別的地方去了。消息傳開,就連過路的客商也都不敢再從長樂鎮經過。這麼一來,不到半年工夫,這長樂鎮就成了如今這死氣沉沉的模樣。」
說到這裡,忽而又露出那種古怪笑意:「客人可信鬼神之說嗎?」
韋長歌微笑道:「怪力亂神,聖人況且不談,我等都是凡夫俗子,更加不敢妄論。」
蘇妄言亦道:「人有一念向善,即可成神;一念為惡,即淪為鬼。所謂鬼神,不過人心而已。」
滕六郎嘴角一撇,似笑非笑,道:「原來二位都不信鬼神。其實,鬼神之說姑且不論,要說是那對夫婦的冤魂要殺光鎮上的人,這話我卻是不信的。我只信一句『冤有頭,債有主』。便是真有鬼神,那也一定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哪有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一氣的道理?」
蘇妄言眸光閃動,笑道:「滕老闆這話有理。可要不是冤魂作祟,那鎮上的人又都是怎麼死的?」
店內雖然只有他們三人,滕六郎卻煞有介事地向四下里環視了一圈,往前探了探身子,這才緩慢而低沉地道:「是無頭屍!」
滕六郎望望二人,壓著聲音道:「什麼冤魂作祟,全是騙人的!那些人,都是被一具無頭屍殺死的!」
他聲音本來低沉,這麼拉長了調子,韋蘇二人聽在耳里,就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先是有人看到一個沒有頭的男人在鎮子上晃蕩,本來大家還不信,可後來看到的人多了,就不由得人不信了!你說他是死人吧?他卻能走能動,還能殺人!你說他是活人吧?卻又沒有頭!反正,也說不上來究竟算不算是屍體。只知道自打這沒頭的男人出現后,鎮上就不斷有人橫死,查來查去,總查不出個原因。直到有一天……」
滕六郎故意一頓,這才道:「直到有一天深夜,有人親眼看到那個沒有頭的男人提了把明晃晃的長刀進了一戶人家,這人悄悄跟過去,從門縫朝裡面看去——正見那無頭男子手起刀落,把一個人從中劈成了兩半!」
說到末尾幾個字,滕六郎語調突地一高,韋蘇二人正聽得入神,不由都嚇了一跳。
「活人也好,屍體也好。總之,如今這個無頭屍整日整夜都在鎮子周圍徘徊。白天還好,遠遠見了,避開就是。晚上看不清楚,撞上了可就沒命了!或是運氣不好,碰上那個紅衣女鬼,也是死路一條!所以本店的規矩是入夜之後不能出店門。也不能睡著——萬一睡著的時候,那沒頭的男人進來了,那便不好說了。」
滕六郎似有所指地森森一笑。
蘇妄言也壓低了聲音:「那滕老闆你呢?你有沒有見過那個沒有頭的男人?」
滕六郎嘿然,低沉著聲音道:「怎麼沒見過?整個冬天,一到夜裡,就總有人走在雪地上,踩得那積雪『咯吱』『咯吱』地響……從窗戶看出去,是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穿著青色衣服,手裡提著刀,來來回回地走在長街上——每走一步,手裡的刀就跟著揮動,那刀上,隱隱約約的,還看得到血跡!」
說到這裡,又左右看了看,跟著才把身子微微前傾,小聲道:「這個男人,肩膀上空空蕩蕩——竟是沒有頭的!」
三人都沒說話。
好一會兒,韋長歌才曖昧地笑了笑,他並不怎麼相信滕六郎的話,因此只問道:「滕老闆剛才說,接手這客棧才一個月?」
滕六郎咳了一聲,喘了口氣道:「之前的老闆不幹了,我便用三百兩白銀盤下了客棧。」
幽暗中,韋長歌的眼睛微微地發著亮:「哦?滕老闆既然知道這裡是個鬼鎮,怎麼還有興趣在這地方做生意?」
「開了客棧,自然就會有人來住,來住的人多了,不就熱鬧了嗎?」
蘇妄言介面道:「話雖如此,畢竟是真金白銀的買賣,滕老闆就不怕做了蝕本生意嗎?」
滕六郎冷笑道:「世上哪有什麼蝕本的生意?非說蝕了本,不過是人心不足罷了。你我都是光著身子來的,這身上衣裳,口中飯食,算算哪樣不是賺來的?縱使凍餓而死,不也白賺了辰光年月嗎?何況我這三百兩銀子,本就是白賺來的。」
「哦?」
「我幼時遭逢慘變,失了父母庇護,又沒有兄弟可依靠,從此流落街頭,乞討為生。」滕六郎聲調雖平,說到這裡,卻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到十歲時,黃河決堤,沖毀了無數良田。那一年,天下處處都鬧糧荒,災民遍野,家家戶戶,自己都吃不飽了,誰還有心思來管我這小乞丐呢?」
「那一次,我已經接連三天沒能要到一口吃的了,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在最後關頭上,有戶好心的人家給了我一個饅頭。那饅頭又大又白,拿在手裡,熱氣騰騰的!我高興極了,生怕被其他人搶去,把那饅頭藏在懷裡,一個人偷偷摸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子,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慢慢兒地吃。」
說到這裡,滕六郎又嘆了口氣:「現在想想,也許就是這個饅頭改變了我的一生。我進了那巷子,越走越深,剛想要坐下來,就看到前面牆角睡著個人——那年月,走在路上到處都是人的屍體,見得多了,也就不怕了——我心裡想著『啊,這兒又有一個餓死的』,一邊走過去。」
韋長歌奇道:「走過去做什麼?」
滕六郎怪異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
蘇妄言輕聲解釋道:「他是要去剝那死人的衣服。」
韋長歌呆了呆。
滕六郎掃他一眼,道:「我看二位都是生來就錦衣玉食的人,哪知道窮人要活命有多難?!」
「會死在路邊的,都是窮途末路、潦倒而死的人,身上也不會剩下什麼值錢的東西。唯一能值兩個錢的,就只有身上的衣服了。這種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衣服能換兩文銅錢,兩文銅錢,剛好夠買個饅頭,而這個饅頭,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救了你的命。所以每次只要看到路邊有死人,剩下的人就會一窩蜂地圍上去搶死人衣服。有的時候,人還沒斷氣呢,就已經被扒了個精光——倒真箇是應了『赤條條來去』這句話了。那時候,為了一兩件死人衣服,我時常和人打得頭破血流。當時的情景,我一看到那人,想到可以不用和人爭鬥就得了他的衣服,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
韋長歌一言不發,靜靜聽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但我才一走近便大吃了一驚!那死人身上的衣服竟是上等的絲綢質地!他腰上懸著香袋,右手拇指上竟還帶了個翠玉扳指!可這樣的人又怎麼會餓死在路邊呢?再仔細看看,原來那人的腹部受了傷,還在汩汩地流著血。我獃獃站在他身邊,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就在這時候,那人呻吟了一聲,我嚇了一跳,這才清醒過來……」
滕六郎一頓,笑道:「但第一個閃進我腦海的念頭,卻不是救人——」
「我一個箭步衝過去,抓起他的右手,死命把扳指拔了下來,又扯下他的香袋,轉身就跑,一直跑進了最近的當鋪。大朝奉見了那扳指,二話沒說,就給了我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嘿,不怕兩位笑話,我長了那麼大,還真沒見過這麼多的錢!」
「二位可知道,我拿著那銀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滕六郎略略一停,淡淡一笑。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把那扳指贖了回來。」
韋長歌忍不住問道:「那又是為什麼?」
滕六郎道:「我確實想要那五千兩銀子,想得發狂。但我卻也知道,一個隨隨便便就把五千兩銀子戴在手上的人,他的命絕對不會只值五千兩。」
「我用賣了香袋的錢,僱人把那人背到客棧,又拿錢請大夫抓了葯,寸步不離地守在邊上照顧了他三天。三天後,那人醒了。原來他是江南一帶的大財主,帶著巨款來中原辦事,沒想到遇上強盜受了重傷。他本以為自己活不了了,卻沒想到被我救了。他醒來之後,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就把我收作養子,帶回了江南。若不是這樣,只怕我現在早就餓死了……」
蘇妄言問道:「你既然做了大財主的養子,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做個小客棧的老闆?」
滕六郎嘆道:「唉,我原是這鎮上的人。養父去世之後,幾個兄長鬧著要分家產,實在不堪得很。我也懶得去爭,想起出生之地,就帶了三百兩回來,想做點小生意糊口。卻沒想到這裡已是這般模樣……我去江南的時候,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小乞丐,如今回來,卻已然衣食無憂,二位,我這三百兩銀子豈不是白賺來的嗎?」
說話的當兒,天已全黑了,三人雖是相對而坐,面目卻也已模糊難辨。
「哎呀,只顧著說話,天都黑了,我倒還沒留意……客人不如稍等片刻,我到後院準備燈火,去去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