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番外四:野狐泉(3)
第61章番外四:野狐泉(3)
花叢邊出現了一道似有似無的輕霧,變換了幾次形狀后,白霧裡伸出一個梳著懸蟬翼的女人的頭來,跟著,是修長的脖頸、圓潤的肩頭、裹在長裙下的雙腿……那是一個面容皎潔的女人,綠衣紅里,眉眼含笑,帶著段天然的風流狐媚。
眾人都是大驚。
蘇妄言喚了聲:「趙姑娘……」
女人擺動著腰肢,走到近前,款款一禮。
韋長歌丟下勺子,彬彬有禮地招呼著:「陽台姑娘。」
趙陽台嘻嬉笑著,攏攏鬢髮,那嘴裡吐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塗了蜜似的甜:「韋堡主,那天見到蘇大公子,妾身還以為這樣的人物定然是舉世無雙了呢,現下見了韋堡主,才知道世上竟還有比蘇大公子更俊俏的人物!真叫妾身開了眼界了。」
說罷,抬袖掩口,微微一笑,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打著轉:「不枉妾身費了許多力氣,千方百計進來這天下堡。」
蘇妄言頓時緊張起來:「你進天下堡幹什麼?」
「只是會個故人。」
「故人?」
趙陽台吃吃笑著,突然問:「蘇大公子,你還記得妾身那情郎嗎?」
於是,添酒回燈,重新開宴。
趙陽台捻著白玉杯,用悠揚的聲音徐徐說開了。
「有人同石頭相戀過嗎?哪怕是通了靈的石頭,骨子裡還是冷冰冰、硬邦邦的,說不來一句甜言蜜語,也不會有半點花前月下的雅緻,相處長了,便只剩下乏味。」
「妾身每夜去那大宅探望墨硯,把合虛山上的事細細說給他聽。常常說著說著,妾身就不得不長久的沉默,而每當這種時候,妾身就會覺得,我們兩人之間值得回憶提起的事居然少得可憐。千年的光陰,可以說的事卻那麼少,妾身忍不住要懷疑,那些漫漫時日,自己曾經都是怎麼打發的呢?」
「墨硯被迷迷風吹了,忘記了前塵,這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他變得溫柔、體貼、能言善道,就像一盒多情的胭脂,再不是那塊頑固不化的墨石。他讓妾身動心極了,也開心極了,只覺這萬丈紅塵實在好生迷人——我們分明來自塵世之外,是那遙遠海外合虛山中的同伴,卻又一起在塵世里飲酒作樂,享盡了凡人的歡愉……直到他活活剝了妾身的皮。」
「什麼?」
「啊!」
韋長歌和蘇妄言異口同聲地低呼出來。
聚在一旁的侍女們,也都紛紛驚異地掩住了口。
趙陽台滿不在乎地笑了笑,繼續繪聲繪影地說了下去。
「一夜,妾身像往常一樣去會他。他正皺著眉頭在庭中散步,看上去焦慮又恐懼。其實妾身最見不慣男人這副怯懦樣子,但偏偏又有那麼一丁點的心疼,便趕著追問他是不是有心事。他推託了許久,最後還是說了。原來,他要找人去某個地方偷件東西回來,情急之間,卻怎麼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妾身想,不過偷個東西,有什麼難的,也值得他發愁。那穿牆入戶,不正是妾身的拿手好戲嗎?於是自告奮勇,要去幫他偷東西。他深情款款,堅持不肯,說怕有危險。他越是這麼說,妾身就越是要去。他見阻止不了,只好把地方告訴了妾身,他要的東西就在那地方一個金烏花紋的漆箱里,叫妾身直接把那漆箱帶回來。又一再叮囑,說此事性命攸關,要是得了手,萬萬不能打開箱子窺探裡面的東西。」
「妾身想,凡人的東西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些金銀財寶罷了。妾身這情郎雖然比舊日多情了,卻也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凡人,染了凡人蠅營狗苟的臭毛病。這就是天地間的定律吧,萬事萬物總是不能十全十美的。」
「於是妾身躡了一陣風,到了地方,腳不沾地,捲起漆箱就離開了。他見妾身得了手,欣喜若狂,讓人把漆箱搬到內室,一個人鎖起門來看了好半天才笑吟吟地出來了,也沒說漆箱里的東西怎麼樣了,只是大開華筵,不住勸妾身喝酒,興緻極高的樣子。」
「韋堡主、蘇公子,你們或許不知道,妾身是狐,卻最愛飲酒。但狐,也會是醉的。醉了,就現出原形。妾身的來歷,他早就知道,也不怕驚嚇到他,於是那夜,妾身便放心大膽地醉了。」
「醒來的時候,到處黑沉沉的一片,沒有一絲光。手啊、腳啊、眼睛啊……都疼的火燒一樣。疼啊!連身子里的血都燒得要沸了。妾身不住掙扎,但四肢都一動不能動,只能在冷冰冰的地面上蠕動身體。妾身又想喚我那情郎過來,卻發現自己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剩下一雙耳朵還能聽見聲音。」
「妾身聽見許多人一起走近了來,他走在最前面,笑得恣意飛揚。他摸了摸妾身的皮毛,嘆著氣說:『多美的狐白裘啊。』」
趙陽台忍不住咯咯地笑彎了腰。
「妾身聽到他的話,真是委屈極了!韋堡主、蘇公子,你們都來評評理——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他不愛,神通廣大的狐狸精他也不要,偏偏只要一件狐白裘,你們說這人是不是蠢極了?」
屏息而坐的人們都沒有回答。
只有韋長歌懷裡的小狐狸扭動著,唧唧叫了兩聲,像是在附和女人的話。
「他說:『陽台,你別哭,我也是無奈。誰叫趙姬只肯要狐白裘呢?天底下最好的狐白裘上年已被我獻給了秦王。哪有第二件可以給她?』」
韋長歌微微有些驚訝,低聲問:「你說的是孟嘗君?」
「孟嘗君是封號,他名叫田文。齊國孟嘗君,有狐白裘,價值千金,天下無雙。孟嘗君入秦被困,隨時有殺身之禍,於是派人向秦昭王愛姬求助。昭王愛姬提出想要那件已獻給了昭王的狐白裘……」
「狗是狐狸的天敵,沒想到妾身一不小心便做了次『狗盜』呢。」趙陽台眨了眨眼,嘻嘻一笑:「這些,妾身當年並不知道,全是後來偷聽那些讀書人說的——要不是這些讀書人年年提起雞鳴狗盜,誰耐煩記得他的名字?」
「後來呢?」
「後來嘛,他坐在妾身旁邊,掉了幾顆眼淚。他說:『我早說過了,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昨夜,你要是順利盜回狐白裘,我得了命,你也能活。可惜呀,好好的一件狐白裘,秦王卻不愛惜,被火燒了幾個小洞,就算送了去,趙姬也一定不滿意……幸好還有你。陽台,你別怪我騙你,你這麼愛我,我若是能平安回到封地,你一定也為我高興吧?』」
蘇妄言仰頭喝乾了一杯酒,憤憤然道:「世上竟有這種無恥之徒!」
韋長歌默然了片刻,問:「要是孟嘗君直接請姑娘幫忙,事情會怎麼樣?」
「妾身一定幫他,但一定不會帶他回齊國,也許是去楚澤,也許是去崑崙,也許是回海外大荒。總之,在妾身看來,這八荒六合縱橫無際,可比他那些小小的封地野心大得多呢!可是,對我那情郎來說,卻只有功名利祿、富貴榮華才真正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那天,制狐裘的人說,狐狸要是死後剝皮,毛色便不好了,最好是活活地把皮剝下來。他知道妾身是狐狸精,所以先打斷了妾身的四肢、剜了妾身雙目、割了妾身舌頭,好叫妾身看不見、動不得、念不得咒語,這才安安心心地、仔仔細細地剝皮。」
趙陽台勾著眉角笑笑,抬手理了理髮鬢:「其實妾身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斷了氣,那會兒他又剝好皮了沒有。等妾身清醒過來,自己已經只剩下一股魂魄,在天地間飄飄蕩蕩。或是想起了故鄉吧?妾身就像被那風牽引著,不知怎的,就回到了合虛山。你們可知道,妾身看見了誰嗎?」
趙陽台故作神秘地一頓。
「誰?」
「墨硯——妾身還在半空中,就一眼看到了他。他坐在扶桑樹邊,依舊在看合虛山主留下的那些故事。那個死心眼的笨蛋!」女人笑出了聲來,「原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合虛山。孟嘗不是墨硯,墨硯不是孟嘗。只不過長得相似,妾身就自作多情,認錯了人。可妾身怎麼知道,凡人的心竟會比石頭的心還要冷硬?」
趙陽台嘆了口氣:「一別多時,墨硯仍然木訥沉默,但他一心修鍊,法力已比妾身強了許多。妾身回到合虛山,讓他除了修鍊、看書又有了別的事情可作。他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給妾身重塑元神,又去人間找到妾身的屍骨,施法給了妾身一個新的身體。墨硯說,人間太苦,就在山裡自在生活吧。但山裡時日漫漫,妾身總忍不住想起他來……」
韋長歌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蘇妄言卻忍不住插嘴道:「你還想他幹什麼?」
趙陽台略低了頭,猶豫著,然後帶點期頤地問:「可他不是墨硯。那,他對妾身便不算太無情吧?是妾身認錯了人,妾身對他來說本就是陌生人啊。」
蘇妄言啞口無言。
「或者……就算妾身當真愛錯了人,繼續愛下去,又有什麼關係?他斷我四肢、剜我雙目、剝我毛皮,但我已活過來了,跟以前一樣美貌敏捷,我一心歡喜他,又何必為這些往事記恨他?」
趙陽台抬起頭,貓樣的眼睛亮晶晶的。
「合虛山雖然寧靜,但人間剜目剝皮的痛卻已刻進了妾身的骨頭裡。墨硯雖然好,妾身卻只想著那狠心短命的冤家——」
「妾身又來到人間找他。人間的歲月不經熬,他早已死了,好在妾身找到了他的轉世,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可不知為什麼,他一見妾身就躲,或許是他還隱約記得前世的事,怕妾身向他討債吧?一世下來,連正經話都沒能說上幾句。如此,好幾世便過去了。」
「妾身每一世都能找到他,但他每一世都躲著妾身。終於有一次,他不知投胎去了何處,妾身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他。直到不久前,妾身才發現,為了躲著妾身,他竟轉世成了一件說死不死、說活不活的古怪東西……」
趙陽台停下說話,意味深長地望向韋長歌。
韋長歌恍然一笑。
「陽台姑娘說來會故人,那故人難道就在此處?」
「若在此處,韋堡主便肯割愛嗎?」
「說死不死、說活不活……那是什麼?」
「韋堡主以為是什麼?」
韋長歌沉吟著,目光慢慢掃過席上、花間、水岸……然後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好!就當是答謝陽台姑娘這一夜的故事吧!」
趙陽台大喜過望,眉梢眼角頓時都盈滿了喜色,從席上一躍而起,快步奔向水邊。
水底,珊瑚樹的紅光動蕩得越發劇烈了。
女人一瞬不瞬地望著水底,狡黠地笑著:「你只知道變成這模樣好叫我找不著,怎麼就忘了,你變成這般模樣,此生此世是再也躲不開我了!」
她哈哈笑著伸出手,水底傳來隆隆的響聲,一道耀眼的紅光閃過,她手裡便多了一株小小的火焰般的珊瑚樹。
趙陽台站在水邊,一手緊緊攥著珊瑚樹,一手斂了斂衣裙,朝著韋長歌和蘇妄言的方向鄭重地深深一禮。
「韋堡主、蘇公子,陽台謝過兩位成全!」
那手中的紅光依舊掙扎著變換不停,趙陽台笑盈盈地低頭看了一眼,影像漸漸模糊起來。
「等等!」蘇妄言突然回過神來,霍然起身,大聲喚道,「孩子!趙姑娘,這孩子究竟是……」
趙陽台笑了起來:「妾身同公子開個玩笑,公子切莫見怪。隨便找一處山林,將那孩子放回去就行了……」
話沒說完,水邊已然不見了女人的影子。
蘇妄言腳下動了動,終於還是悵然站在原地。
身後,韋長歌和抱著那花色艷麗的襁褓的態奴一起走了過來。
「好孩子,你爹給你取名字了嗎?」韋長歌笑了笑,伸出手,就著態奴懷裡,摸了摸幼狐光滑的皮毛,「不如就我來給你取吧?」
沉吟片刻,商量著道:「就叫小小吧。小小、蘇小小——這名字怎麼樣?」
韋長歌笑了起來。
破曉天色下,比牡丹更加動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