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番外五:花沾衣
第62章番外五:花沾衣
韋長歌醒來的時候,蘇妄言就站在他床邊。
先是有放輕了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地走在樓梯上,帶著好整以暇的節奏,每一步每一步,都恰恰踩在了心臟跳起的瞬間,然後房門微微的一聲響,那雀躍偏又沉著的步子就延進了房中。
綿長呼吸停在身畔。
周遭都是矜熟氣息。
韋長歌耽溺在那半睡半醒的迷濛之中,放心地不肯醒來!眼耳鼻舌身意之外,他知道那是蘇妄言。
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地睜開眼睛,懶懶看向來人。
小樓向來風好,但一近黃昏就暗得快,到了這子夜時分更是一片漆黑。那人站在黑暗中,輪廓都是模糊,不動聲色,任他自在從容地打量。
眨了幾次眼,韋長歌漸漸辨明那渾然於暗夜的修長身形。
於是忍不住地笑起來。
韋長歌伸了個懶腰,坐起身,幽暗中,他凝視著來人的眼睛就像天上星子一樣的明亮:「怎麼這時候來了?」
便聽得黑暗中那人輕輕哼了一聲:「原來我竟是來不得的!」
話音都是冷冷的。
然而微冷的空氣,卻無端泄露著那人淺淡的笑意。
來人走到窗前,伸手推開了窗。
月光霎時排窗而入,均勻地在窗前上鋪衍開一片清澄,沒有溫度的月光,像冬天的湖水,在幽暗的室內蕩漾,反射著微微的光亮。
站在月光里的,是穿著天青色衣衫的蘇妄言。
韋長歌閉上眼,忍不住再次露出一抹微笑——早春天氣的尋常夜晚,憑空出現的蘇妄言,豈非是美好得像一場夢?
「在笑什麼?」
「沒什麼,想起剛剛做的一個夢……」
蘇妄言微微點頭,便轉頭看向窗外,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這一年,小樓外的山茶樹堪堪長到齊窗高度。泛著冷輝的青翠枝葉間中藏匿著些將開未開的花苞,翠綠嫣紅,苒弱得動人。
趁著蘇妄言沒有留意,韋長歌肆無忌憚地望向他的側臉——水樣的月光順著他的發梢滴落下來,流過眼睛、鼻樑、嘴唇,把蘇妄言整個兒倒影在了那片清冷玉色中,然後又把那拉長了的影子輕柔地丟擲到對面,覆蓋住了自己露在錦被外的左手。
薄薄的影子,像是有著纖微的重量。一念間,韋長歌還以為終於有某種可以真真實實捉住的東西降臨在了他觸手可及之處。
然而反手——握,又是虛無。
短暫的失神后,韋長歌問道:「這次又是從哪裡來?」
蘇妄言這才回過頭,走回他面前,乾脆地答道:「南邊。」說完了,倒像是又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微微一揚眉。
那樣子卻是毫不遮掩的得意,韋長歌於是眉梢眼角都帶了明亮笑意:「南邊?南邊哪裡?那裡怎麼樣?可比這裡要暖和得多了吧?」
蘇妄言點頭道:「很好。」
只說了兩個字便打住了,走到床前,側下頭,定定看向韋長歌。也不知是用了什麼香料,那一陣一陣的清香就這麼隨著他的靠近緩慢地、無可抵禦地襲來。韋長歌才一怔,蘇妄言卻已經俯下身,卻不知是從什麼地方拿出一樣物事遞到韋長歌面前:「給你的。」
語氣極低沉,動作極輕柔。
視線糾葛處,他目光竟移不開,淡定從容,迷離美麗,教人生惑。
一時間,竟像是身在華胥國中。
韋長歌疑惑地低了眼,看向蘇妄言手中,只一眼,就再無法挪開視線——細細的花枝上幾朵粉色的梨花,不知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枝頭,已有些許衰敗的跡象,卻猶自帶了冷香,在春夜月華的掩映下,如同新鮮綻放也似的嬌嫩。
韋長歌瞬間屏住了呼吸。
身邊,蘇妄言解釋著:「南邊兒天早已暖和了,便是銀色沙灘,湛藍大海,美得炫目。初四那天,漫山的梨花都開了,更是教人心蕩神馳。我想著,這裡不比南方——春天來得晚,你在天下堡卻是看不到那樣的景色的,於是折了一枝,趕著帶來給你看看……」
「……走到半路,卻碰見路上的花兒正好也開了,懊惱得不行。」
「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於是偏不肯罷休……一路走,一路又折下新鮮的花枝——這已經是第四枝了呢。怕碰了、怕謝了,趕路太快,又怕被風吹散,倒費了我好大力氣!」
「來這裡之前,我特地繞去了東門外,看到山上的梨花林還沒開,這才總算是放了心——好歹還是讓我趕在了前面!」
蘇妄言一邊說著,盈盈含笑。
離得那麼近,他的呼吸都像春風撲在面上,韋長歌目不轉睛看著花枝,到此時才像是回過了神,伸手接過了。
卻不知是不是沒拿捏好力度,手上一抖,那一枝梨花便顫巍巍地飄下幾片花瓣來。韋長歌一驚,忙伸手去護,但那粉色的花瓣卻已悠悠飛落,散落四處,不由怔忡了片刻,惋惜道:「可惜了……」
蘇妄言卻全不在意,略略掃了一眼,微笑道:「我也只不過是帶來給你看看罷了,既然看過了,就是扔了也不打緊。你要是喜歡,等這裡的梨花開了,不就可以慢慢看個夠了?」
韋長歌低頭看看那花枝,又抬頭看向蘇妄言,沉聲道:「但那終歸都是不及這一枝的了。」
蘇妄言目光一閃,不答話,臉上只是似笑非笑。
韋長歌微笑著看月光和斑駁樹影在他面上變換莫定,也不說話。片時,風卻大起來,便聽窗戶被風吹得「啪」的一響,他粲然一笑,伸手去拉蘇妄言的手:「累了吧?地上風大,你也上來躺著吧!」
說著自己先往裡讓了讓。
蘇妄言應了一聲,果然彎身脫了鞋,躺到他身邊,回頭卻見韋長歌的目光緊緊盯在自己臉上,愣了一愣,獃獃問道:「怎麼了?」
韋長歌定定看著他,卻不說話,若有所思神情。
蘇妄言只覺越發不自在起來,不由又再問道:「怎麼了?」
韋長歌笑笑,伸手幫他理順鬢邊亂髮,末了,淡淡說一句:「我想起剛認識你的時候——那時候,你是那麼小,又是那麼神氣——是什麼時候,你願意跟我說話?是什麼時候,你開始對我笑?是什麼時候,我的妄言就長成現在這樣大了呢?」
蘇妄言心頭一跳,好一會兒才道:「莫忘了,你那時候也就是個半大孩子呢!」然而思緒卻還是陡然掉入了十幾年前的盛夏。
那燥熱的天氣、中氣十足的知了、雪白杯盞碧綠茶葉、馬上少年錦衣華服……一時間都來到眼前。
「我還記得那是夏天,你跟蘇大俠到天下堡來。我從外面騎馬回來,你坐在亭里,見了就說:『你就是韋長歌?聽說你每年都把自己的生日辦成英雄大會,真是好威風啊!』——你這話可把蘇大俠氣得要命!但老爺子卻偏偏喜歡你這性子,當下就非要留你在這裡住些日子……」
蘇妄言輕輕笑了一聲,駁道:「我也記得呢!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愛管閑事的人不會長命』——你不知道,你那副模樣真是不可一世之極,教人一看就討厭。」
韋長歌不置可否,只是看著他笑:「那是什麼時候我不再教你討厭的?」
蘇妄言竟真的仔細想了想,方才慢慢地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次有人送了老堡主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黃金作柄,精鋼淬鍊,寒光照人。你千方百計地央求,老堡主這才給了你,你拿了匕首,轉身就來找我。在池邊的大榕樹下,你拉住我,給我看那匕首,眉飛色舞地給我講匕首的來歷。」
「怎麼不記得?我話還沒說完,你就狠狠罵了我一頓!」
「那也怪不得我——我還以為你是來跟我炫耀的,哪想到你是要把匕首送給我?」
「哼,可後來你還是死活不要,害我好一陣傷心!好在那次之後,你便不那麼討厭我了。」
蘇妄言忍俊不禁,道:「哪裡就那麼傷心了?不過你既這麼對我,我又怎麼好意思再跟你過不去——但那時候我卻不是有意要拒絕你。劍是兵中王者,我們蘇家的孩子打從一出生,父母就會鑄一把劍給他,從此這把劍就會跟主人一輩子,便是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就算是人死在外面,找不到屍骨,蘇家也一定會竭盡全力去把他的佩劍找回來,請入蘇家劍閣。到如今,蘇家劍閣里已經有四百七十六把寶劍,每一把劍都是一個蘇家子弟的一生故事——等我死後,我的劍也會懸在劍閣之中,讓後世子孫憑弔……」
話沒說完,瞥見一旁韋長歌眉頭微蹙,蘇妄言猜到他心思,笑了笑,道:「死生原是平常事,又有什麼說不得的。何況我自來又是個好管閑事的——你不也說『愛管閑事的人不會長命』嗎?」
韋長歌果然哈哈一笑:「都是小孩子時候的說話了,偏你還記得清楚……」
那笑聲突地頓住,他轉頭定定地看著蘇妄言,卻驀地伸出手來。
蘇妄言一怔,沒來得及反應,韋長歌已經摸上他臉頰,微笑著輕聲道:「你必是要活得長長久久的,等我死了,你還要來祭我呢!」
蘇妄言卻不答話,只是笑,半晌,低聲道:「你死了,我和你埋在一處。」
韋長歌胸口一熱,輕聲應道:「好。咱們埋在一處。」
些許暖意於是從蘇妄言素來深冷的眼瞳深處泛起。韋長歌從那雙眼中看見自己的眼睛。明亮的,似也在笑。
這個春夜,許多話,平日里不能說的,不會說的,都那麼輕易就脫口而出。
是時機太過巧合,還是夢境太過頑固?
窗扇微響,梨花的清香撲面而來……
清晨的時候,韋長歌被清脆的鳥啼吵醒。
大約是累了,身邊的人睡得正熟。
韋長歌輕手輕腳地坐起身,幾片梨花的花瓣從他衣袖上慢慢地滑落。不經意望向窗外,遠處山坡上,儘是皚皚白雪,仔細看了幾眼之後,才發現那是大片大片盛開的梨花。
——奼紫嫣紅都從這個早晨開始瀰漫。
這一刻,如何能忍得心上歡喜?
低頭看著身邊那人的睡臉,韋長歌微笑起來,而後輕柔地吻上他的額頭:「你比春天來得早。」
再度抬頭看著窗外,遠處梨花蔚如雲霞——韋長歌卻沒有看到,蘇妄言嘴角那緩緩牽起的燦爛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