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番外六:君子如玉·驚蟄(2)
第64章番外六:君子如玉·驚蟄(2)
孫蕙湘緩緩說著,說到後來,那語調像是被不斷滴落的淚水打亂了,禁不住的悲切。
「我找啊,找啊,找遍了細魚鎮,從天亮找到天黑,又從天黑找到天亮,可就是找不到他!我一家一家地敲開門,一家一家地問,問有沒有人見過我的蘇郎。我的蘇郎,他去了哪裡?我的蘇郎,他為何要拋下我走了?他們告訴我,有人看到蘇郎連夜跑了。我怎麼都不信,央求大家陪我回家再找找,可回家一看……」
她幽幽嘆了口氣,抬起手,隔窗指向外面牆角。
「那一百兩銀子我本來埋在院子里那棵新羅底下。等我回到家,才注意到那株新羅已被人掘開了丟在一邊,地上也挖得亂七八糟的。銀子藏得如此隱秘,除了他,斷沒有別人能找到。」孫蕙湘深吸了口氣,「我又急又氣又傷心又絕望,昏了過去,多虧了鄰里照顧,不然……」
姓君的少年突地一拍手,將屋中眾人都駭了一跳,但他自己卻恍如未覺:「可是,嫂夫人也說自己喝醉了,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那或是來了賊人,又或是出了別的變故,未必便是蘇兄卷了錢跑了啊?」
「沒有別人,就是這沒良心的東西偷了錢!」還是周家媳婦的聲音,脆生生地說著,「那天晚上,我娘親眼看到的,還能有假?」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周家阿婆。
周家阿婆被眾人的眼光圍在當中,神情有些異樣的興奮,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縫。她鄭重點了點頭,繪聲繪色地說道:「重陽那天,我去鄰鎮走親戚,回來得晚了,正看個人影鬼鬼祟祟從孫家出來,也沒提燈籠,一路小跑,還一路東張西望的。剛開始,我還道是個賊呢!可那身兒衣裳瞅著眼熟,像是孫家小姐的男人。近了一看,喲,可不是蘇子平嗎?!我還叫了他一聲,他也沒聽見,急匆匆就跑了。蘇子平,你要不是幹了虧心事,用得著三更半夜偷偷溜走嗎?」
蘇子平像是吃了一驚,愣愣地沒說話。
卻是那少年低聲冷笑道:「不錯。三更半夜,黑燈瞎火的,也沒提個燈籠,怎麼就知道一定是蘇兄呢?大娘怕是看錯了。」
「錯?」周家阿婆登時惱怒起來,「後生家就是後生家,說話前也不會先打聽打聽。你知道我是誰?我年輕那會兒,可是方圓百里公認最好的綉娘!這雙眼睛就是那會兒練出來的。知道先皇那位孫娘娘不?孫娘娘袍子右邊襟口上的文鳥,就是我拿了頭髮絲兒粗細的絲線掰成八半綉出來的!別說一個大活人了,就是一裡外的一朵花,我都能數出有幾瓣來!我能看錯?就是蘇子平!錯不了!」
周家阿婆歇了口氣,憤憤地道:「再說了,也不只是我一個人看見。」
少年揚了揚眉:「怎麼?還有別人?」
人群中亂鬨哄的,好幾個聲音一起叫著秦夫子的名字。
秦夫子清清嗓子,矜持地捻起一小綹鬍鬚:「是也。是也。當日適逢重陽佳節,老夫一時興起,步出家門,沿阡陌徐行,賞菊觀景。不覺到了鎮外竹林,卻見前方一人,疾步行過,觀他穿著形貌,確是孫小姐的夫婿蘇公子。老夫本欲上前招呼,但見他行色匆忙,深恐有所不便,是以並未出聲,由著他走過了。」
蘇子平大是驚訝,有些手足無措,道:「這……我怎麼半點也不記得了?」一邊說,一邊看向那少年。
少年連連搖頭,莞爾道:「我還是不信。別說一百兩了,我遇到蘇兄時,他身上就連半文錢都沒有。再者,蘇兄是正人君子,怎麼會拋下病中的結髮妻子一走了之呢?」
他說了這話,屋子裡頓時熱鬧了起來,譏笑聲、罵娘聲響成一片。不知是誰提高了嗓門喊道:「這年頭,越是斯斯文文的,肚皮里越是不知道藏著些什麼壞水兒呢!李丁丑,你來說!」
李丁丑猛聽得自己的名字,驚得幾乎要跳了起來,但見所有人都望著自己,只得咬咬牙,站了出來,硬著頭皮道:「蘇大哥,你……你大概不知道,去年重陽節前沒多久,有一回,我在汴州城的翠色樓門口碰到過你。我親眼看到你和一個花紅柳綠的女人親親熱熱地進去了,那女人妖里妖氣的,一看就是個婊子。你光顧著和她說笑了,也沒注意到我……那時候……那時候孫小姐還生著病呢……」
蘇子平臉上已是鐵青一片,目光閃爍不定,卻不知為何,並沒有分辯。
李丁丑更是心裡發慌,咽了口唾沫,眼珠轉了轉,正見那穿白衣的少年目光陰冷如劍,透過了層層人群,著落在自己身上,肩頭一抖,不由側開了頭:「我……我要說謊,是大姑娘養的!對了,不信可以問劉二郎,當時他就和我在一起!」
眾人目光又一起移向劉二郎。
劉二郎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沉著聲音開口:「是去年秋天的事,我和丁丑一起去汴州城裡買東西,經過翠色樓門口時看到的。」
「古來只有痴情女子負心漢,何曾聽說過負心女子痴情郎的?」吳寡婦適時地嘆了口氣,拿出綉帕擦了擦眼角,眉梢都畫著哀怨,「這天底下的男人呀,就沒一個好東西。我家那死鬼活著的時候,也是日日去青樓尋歡,家產都送給了窯姐兒。他倒是一閉眼,一了百了,卻連累我只能回娘家跟著爹媽過活……唉,孫家妹子,要不怎麼說女人都是一般苦命呢?合該是來這世上受苦還債的呀……」
她苦澀的嘆息回蕩在房裡,引得一陣同情的安慰。
李丁丑趁著沒人留意,悄悄地退到了門外。
院子里的空氣清新許多,卻也冷冽許多,半人高的草叢被風吹得簌簌作響。他不經意地望了眼牆角,那裡如今只剩下荒草了,但就在去年重陽的時候,那裡植的,還是一株青葉紫枝的菊花,花瓣是純白的,在夜色里分作千瓣萬瓣,鮮明澄澈,想必就是孫蕙湘口中的名種新羅吧?
回頭看去,屋子裡,蘇子平還在徒勞地分辯著什麼。
李丁丑便覺得心口像被什麼刺了一下,突然之間空落落的,忙深深吸了口氣,一溜小跑離開了孫家。
李丁丑一整天沒出門,隔天再到大榆樹下,那裡比往常還要熱鬧,就連劉二郎、秦夫子都破例出現在了人群中。鎮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蘇子平的突然出現,臉上無不露出種異樣的興奮,只是興奮之中又帶了幾分神秘和恐懼。
他才一出現,就有人搶著把這兩天發生的事說了個大概。說是孫家小姐又病倒了,忘了前塵往事的蘇子平像是有心要彌補之前的過失,忙裡忙外地抓方子買葯,孫家小姐卻是心灰意冷,房門一閉,死活不肯見他。
「還有那個怪裡怪氣的小君公子——就是跟蘇子平一起來的那個——沒事兒干,閑得整天地在這街上散步,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但凡開了門的鋪子他都進去光顧一圈兒,跟老闆夥計說些閑話,買些小玩意兒,闊綽得很呢!哎,你們說,這小君公子古古怪怪的,到底是打哪兒來的呀?」
有人神秘兮兮地接過了話頭:「你們沒聽他說嗎?他住那地方,白天都不出門,夜裡才出來活動,依我看,別是鬼差來孫家拘魂的吧!」
「鬼差?要真是鬼差,第一個就該把蘇子平這沒良心的拘了去,找孫家小姐做啥?」
「那也難說,畫虎畫皮難畫骨,說不定還真是冤枉了蘇子平呢!反正我總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說話的婦人頓了頓,「喲,紅絲線用沒了,上月貨郎來的時候,怎麼就忘了買了?」
坐在旁邊的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聽到「貨郎」兩個字,手上的針便不由自主地慢了:「那貨郎前陣子天天來,怎麼最近好些日子不來了?」
「是啊……說到這兒,那貨郎長得可真俊,貨色好,嘴也甜,看樣子還年輕,不曉得成親了沒有?」
吳寡婦抬起頭:「怎麼?他也跟你們搭話了?」
「搭話了。不過啊,依我看,那貨郎怕是也看上孫家小姐了。那回他在我家門口賣胭脂,跟我攀話,問來問去,問的都是孫家的事兒……」
「當真?」吳寡婦嘴裡應著,目光卻飄向靠在樹下的李丁丑。
李丁丑一聲不吭,裹緊了夾衣,慢吞吞地從大榆樹下走開了。
才二月,還冷得很呢。
正對大榆樹十來丈外,是細魚鎮唯一的酒肆。那姓君的少年坐在酒肆門口的小桌子上喝酒,見了李丁丑,笑著招手:「李兄,來,坐。」
李丁丑茫然了片刻,費勁擠出個笑臉,低頭走開了。
少年看著他走開了,轉過頭,卻伸手在桌子上一拍,叫罵起來:「小二!這酒怎的摻了水?」
小二賠著笑臉走過來:「瞧您說的,這天底下的酒肆,哪有不摻水的酒啊?」
少年眨了眨眼:「你們這裡的酒一直都摻水嗎?難道就沒人喝出來?」
小二滿臉尷尬地點了點頭,看了眼老闆,低聲道:「這個么……細魚鎮小,酒鬼也不多,喝得出來的就那麼幾個人……」
少年突然一掃怒容:「那去年重陽,是孫小姐還是蘇子平來打的酒?也摻水了?」
小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老闆,見他沒有留意,才撇撇嘴:「是孫小姐來的。只差不是清水了。老闆說,她一個婦道人家,不會喝酒,平時也沒見蘇子平來打過酒,可見得是外行人,聞著有點兒酒味也就夠了。」
少年若有所思地哼了一聲,扔下幾錢銀子,起身出了酒肆,也向著李丁丑離開的方向走去。細魚鎮唯一的主街在劉家門口拐了個彎,站在拐角處,剛好可以看到,吳寡婦家門外,李丁丑失魂落魄地徘徊著。
再左右看看,彎道那邊,周家阿婆正迎面走過來,少年漫不經心地從袖子里拿出一錠碎銀拋在地上,然後若無其事地站到路邊,看著周家阿婆走過了好兩步,才出聲叫住了她:「周阿婆,是你掉的嗎?」
他揚手指了指地面。
周家阿婆順著他手看過去,遲疑了一下,又往前走了兩步,眉開眼笑地拾起銀子,吹去了上面的灰土:「是!是!是我掉下的!」
那一邊,李丁丑聽到人聲,像是吃了一驚,左右看了看,倉皇逃開了。
姓君的少年看在眼裡,嘴角不由浮起一絲驕傲自矜的笑意來。
這天晚些時候,蘇子平在街邊攔住了李丁丑:「丁丑兄,今夜我在家中置酒設宴,還請務必賞光。」
蘇子平這麼說著,溫文爾雅地笑了笑,像是篤定了什麼。
李丁丑不由得心驚膽跳——蘇子平生前,遇到他不是冷淡就是敷衍,可從不會這樣笑法。
酒席設在院中。
蘇子平坐了主位。
姓君的少年笑說自己算半個主人,在席上相陪。
旁邊一個空位,是留給孫蕙湘的。
客人只有李丁丑、吳寡婦、周家阿婆、秦夫子和劉二郎,大眼瞪小眼地圍坐在圓桌四周。菜品不算豐盛,酒也只小小的兩壺,好在客人們的心思似乎也並不在這上頭。
畢竟是初春的夜晚,荒蕪的庭院里飄送著似有若無的芳香,有紅色或黃色的野花開在雜草叢中,雖非名種,卻也嬌嫩。
「我不在家的這段時日,多謝各位照顧內子。今天請了各位來,其實是有事相求。」蘇子平挨個給眾人斟上了酒,轉頭望向東廂,東廂的門掩著,房內燭火跳動,在雪白綿紙上映出孫蕙湘一動不動的側影。
蘇子平笑了笑,笑容似乎有些為難,踟躕了片刻,卻把目光投向了姓君的少年。
少年會意,微笑開口:「幾位都知道,這次蘇兄一起回來,是要帶嫂夫人一起走的。可現下的情況,幾位也都看到了……」
「嫂夫人不肯跟蘇兄走,還是因為去年重陽的誤會——要我說,什麼拋妻出走,什麼偷了銀子,都是屁話!」少年依舊殘存了一兩分稚氣的臉上露出一絲傲慢神色,睥睨似的環顧了一圈,嗤笑道,「我思前想後,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解開這誤會,還得要幾位幫忙才是。」
秦夫子手一抖,碰翻了面前的酒杯,倒在圓桌上,亮晶晶的一攤。
少年問:「夫子怎麼了?」
秦夫子訥訥地,擦了擦額上虛汗。
周阿婆一愣之後,殺豬般叫了起來:「蘇子平,你……你交的好朋友!這話是什麼意思?」
姓君的少年也不說話,左手拿起燭台,右手拿了酒杯,起身快步走到東廂門外,隔窗笑道:「嫂夫人,值此良夜美景,何不出來共飲一杯?對了,嫂夫人大可放心,我白天剛問過酒壚的小二,這細魚鎮的酒都摻過水,是斷斷醉不了人的。」
房中靜了片刻,跟著便見窗上一黑,房門輕輕開了。
孫蕙湘走了出來,燭火映照下,那臉色異樣的慘白。她微一側目,接過少年手裡的酒杯,一飲而盡,跟著,把那酒杯往地上一擲,便看那淺碧的鞋子徑直踏過同色的青草,安安靜靜地坐到了空位上。
隨著她的腳步,席上所有人都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如擂鼓一般,彷彿在這夜裡匯成了一道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的驚雷。
「孫小姐……」劉二郎低喚了一聲,嘴唇翕動,後半句話終於咽回了肚子里。
那少年迴轉身,挑起下巴道:「周阿婆,你說重陽那晚親眼看到蘇兄從孫家出去,是也不是?」
「沒錯。」
少年左手舉高了燭台,右手從懷中掏一件物事,輕輕一抖,展了開來——卻是一尺見方的一張大帕子:「周阿婆,你可看得清我手裡這張鴛鴦綉帕是什麼顏色?」
周阿婆不假思索道:「紅色。」
「真是紅色?」
「是紅的。」
除了周阿婆,眾人臉上頓時或多或少有些陰晴不定。
少年只是微笑,揚手將那帕子一拋,帕子借著風力,輕飄飄的,正落在圓桌中間。
周阿婆眯縫著眼,湊近去看,忽而臉色大變,那帕子上乾乾淨淨,連一個針腳都沒有。
「是紅的沒錯。不過可沒綉什麼鴛鴦。」少年帶點嘲諷地挑起嘴角,「周阿婆,我手裡有燭台,離你也不過七步之遙,這麼大一張方帕,你已看不清了。重陽那晚,既無燈火,相隔又遠,你當真看得清來人的模樣?」
周阿婆神色變換,好半天才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虛弱地辯道:「可那晚,我的的確確看到有個男人偷偷摸摸地從孫家出來……」
「是有人,不過不是蘇子平。」
少年乾脆地打斷了她的話,緩步走到牆角處,腳在地面點了一點。
「蕙湘小姐,當初那棵新羅就是種在這裡吧?」
孫蕙湘看了他一眼,默然不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