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2
21.夢幻島
馬爾科姆嚼著麵包和牛油,一下一下地划槳,中間插空跟愛麗絲說了裡面發生的事。
「這麼說牧師想把萊拉帶走,」愛麗絲說,「但修女指給他看的卻不是她?你覺得修女是自己就不知道哪個才是萊拉嗎?」
「不,我覺得她清楚得很,她是想騙他,而且本來能騙得過去。哦,現在應該也還能,反正能騙一陣子,一直等到牧師發現他帶走的孩子不是萊拉,修女們也發現真正的萊拉不見了。」
「可是首先,他怎麼知道那是阿斯里爾勛爵的孩子呢?」
「肯定是安德魯說的。我當時只能說咱們的真名,因為博特賴特先生認識我們,但我應該給萊拉編個別的名字。這世上叫萊拉的肯定不多。」
「不能怪你,我也相信了他們,小渾蛋。」
「但我想不通,如果牧師帶走一個假萊拉,那修女們要拿萊拉幹什麼?我是說,她們不可能一直藏著她。沒準兒修女的打算比牧師的還糟。」
「不過我真想看看到早上會發生什麼。可惜咱們不能把他們都弄出來。可憐的小傢伙們。」
馬爾科姆吃完了麵包和牛油。他只想躺下來睡一覺,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死亡的邊緣,也真的很想死,而且眼下也沒有能力阻擋它的到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了。
「想讓我划會兒嗎?」愛麗絲說,一下把馬爾科姆驚醒了,他差點把船槳弄掉了,「你睡了好一會兒。」
「不用,」他說,「我還好。不過一找到地方……」
「嗯,那邊的小山怎麼樣?」
她轉過身去指著一個地方。水面上隆起一座長滿樹木的小山頂,形成一個完全獨立的小島,明月低懸,小島被照得通亮。氣流暖洋洋的,很柔和,甚至透著芬芳。
馬爾科姆轉舵駛向小山。他還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輕輕把「美麗野人」從主流中劃出,到小山的一側休息,這邊有些小漩渦,沖得小船搖來擺去直打轉,直到愛麗絲抓到一根樹枝才穩住。
「再往前走一點兒——看——那邊看上去像是片小沙灘——」愛麗絲說。馬爾科姆把槳推進水中,船頭滑到一片草地上。月亮直射到草地上,馬爾科姆看到一根結實的樹枝,把纜繩拴了上去,然後就一屁股倒在小船里,閉上眼睛睡著了。
他肯定睡了有好幾個小時。醒來時感覺似乎一整個季節都過去了,他感到溫暖和煦,從頭頂上的樹葉透下來的光芒閃爍明亮。樹葉!不可能有樹葉呀,還沒到時候呀!他眨了眨眼睛,又揉了幾下,確確實實:樹葉,還有花朵。眼前光輝燦爛,他只好舉起手遮擋,可是那光芒擋不住:它在他眼睛裡面,轉動閃爍,像……
它就像是個老朋友。這肯定是什麼事情的預兆。他直挺挺地躺在倒下的地方,渾身還生疼,努力想讓自己恢復神志。那閃亮的圓圈慢慢地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最後越過他的眼角消失了。
旁邊有人說話,是愛麗絲,有個女人回答她的話。那女人的聲音低沉甜美,她們在說孩子的事。他也能聽到萊拉的聲音嗎?是她在瞎嘟囔嗎?也許是,也許只是水聲,現在聽上去像條小溪,不像是大洪水的聲音。還有鳥兒的歌唱!他聽到有一隻畫眉、幾隻燕子,還有一隻雲雀,這一切都讓人感覺春天已經來了。
還有很芳香的氣味,某種花香。還有暖烘烘的氣息——是咖啡?烤麵包?還是兩個都有?哪個都不可能。兩個都不可思議。可是的確就有,那香味兒,每時每刻都變得越來越強烈。
「我看他是醒了。」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理查德?」愛麗絲趕緊叫他。
馬爾科姆馬上警覺起來。
他聽到愛麗絲輕快的腳步聲,然後感到她的手在拉自己的手,就只好把眼睛好好睜開了。
「理查德,來喝咖啡,」她說,「咖啡!想不到吧!」
「咱們在什麼地方?」他咕噥道。
「我也不知道,不過這位女士,她……快來。醒醒!」
他打了個哈欠,伸展了下身體,坐了起來:「我睡了多久?」
「好多好多個小時。」
「那……咋樣?」
「愛麗?」她趕緊插話進來,「她很好,一切都好。」
「這是……」他小聲問。
「這位女士,這地方是她的,就知道這麼多,」她小聲回他,「她人很好。不過……」
馬爾科姆揉了揉眼睛,不情願地從獨木舟里挪了出來。他睡得太深沉,什麼夢都記不起來,除非白色修道院的那一幕本身就是一個夢,可是那顯然不可能。現在那一幕的點點滴滴開始回到他的記憶中了。
他還睡意矇矓,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踉踉蹌蹌地跟著愛麗絲(不對!她叫什麼來著?叫啥?桑德拉!桑德拉!)往草坪斜坡上走,萊拉躺在那邊的草地上,十幾隻大藍蝴蝶繞著他們飛來飛去,潘高興地大笑。其中有一隻可能是那女人的精靈。
那女人……
據馬爾科姆觀察,那女人很年輕,可能有二十多歲。陽光照在她金色的頭髮和淡綠色的裙子上,閃耀著光芒,很漂亮。她跪在萊拉前面的草地上逗她玩,一會兒拿些什麼花的花瓣撒到她臉上,一會兒彎下腰去讓孩子玩她戴的一根長項鏈,但萊拉從來沒抓到過。她的手一抓就直接穿過去了,好像項鏈根本就不存在。
「小姐,」愛麗絲說,「這是理查德。」
那女人一下子站了起來,動作敏捷優雅。「你好,理查德,」她說,「睡得好嗎?」
「非常好,謝謝你,小姐。現在是上午還是下午呀?」
「已經是上午晚些時候了。如果桑德拉已經把杯子準備好了,你可以喝點咖啡。要來點嗎?」
「好的,謝謝。」
一圈石頭中間噼噼啪啪生著火,火上方掛著一把銅壺,愛麗絲從銅壺裡給馬爾科姆倒了一杯咖啡。
「謝謝。你住在這裡嗎?」他問。
「不總是在這裡。合適的時候我才來。你住什麼地方?」
「我住牛津,河上游……」
她似乎聽得很專心,但未必是在聽他講。這女人哪裡都好,美麗優雅,和藹可親,可是馬爾科姆卻覺得心神不安。
「關於小愛麗,你們怎麼安排的呀?」她問。
「我們打算帶她去找爸爸。在倫敦。」
「那可老遠了。」她說,一邊坐回去撫摸孩子的頭髮。潘自己也變成了一隻蝴蝶,正跟一群大藍蝴蝶學飛翔,蝴蝶們撲扇著翅膀圍著他又是鼓勵又是幫忙,但他不能飛離萊拉太遠,很快就回來了,降落到她身旁的草地上,輕盈得像一片葉子,然後就變成一隻老鼠,吱溜一下跑到萊拉脖子旁。
「嗯,是呀,很遠。」馬爾科姆說。
「你們在這裡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謝謝你……」
愛麗絲在火上做什麼東西。「給。」她遞過來一隻盤子,上面放著一把叉子和兩個煎蛋。
「哇,謝謝!」馬爾科姆說,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有多餓,一會兒工夫就全吃光了。
萊拉在哈哈大笑。那女人把她抱起來舉得老高,也沖著她一直笑。潘又變成蝴蝶了,一隻純白的蝴蝶,與那一群藍色的蝴蝶一起在空中飛舞,這次飛得可好了。馬爾科姆突然想到:會不會那一整群蝴蝶都是她的精靈呢?而不只是其中的一隻?
想到這兒,他打了個寒戰。
愛麗絲給了他一片麵包。麵包新鮮柔軟,不像山洞裡的麵包硬得像磚塊,他覺得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小姐,」吃完麵包后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黛安尼亞。」她說。
「黛安娜?」
「不,是黛安尼亞。」
「哦,呃,嗯……我們這裡離倫敦有多遠?」
「啊,很遠很遠了。」
「離倫敦比離牛津近些嗎?」
「看你怎麼走了。走陸路的話,嗯,可能要近些。但現在阿爾比恩[1]的路全都被淹了。走水路的話,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從天上走的話,我想這裡應該是正中間。」
馬爾科姆看了看愛麗絲,她的表情不帶任何色彩。
「從天上走?」他問黛安尼亞,「你不會有齊柏林飛艇,或者直升機吧?」
「齊柏林飛艇!直升機!」她哈哈大笑,一邊把萊拉拋向空中,逗得孩子也哈哈大笑,「誰要齊柏林那玩意兒?吵死人的大傢伙。」
「可是你不能……我是說……」
「嗨,理查德,從你醒來,我才剛認識你半個小時,但我已經看出來了,你這腦子真不是一般的土。」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啥意思。」
「死心眼兒,這麼說呢?」
馬爾科姆不想反駁她,畢竟她說的真有可能對。他還遠遠不了解自己,而她是個成年人。
「這樣不好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對技師來說不算壞事,比方說,如果你去當技師,這是好事。」
「呃,我覺得當技師挺好啊。」
「那你就沒問題了。」
愛麗絲一直仔細觀察著他們的這番交流。她微微蹙了蹙眉,眼睛也眯了起來。
「我去檢查一下小船。」馬爾科姆說。
「美麗野人」舒舒服服地在水面上擺動。洪水已經不像前幾天那樣瘋狂奔涌,水流開始變得平穩,比港口綠地那邊的泰晤士河水流得要快一點兒,但也快不了多少。看上去好像以後就一直這樣了。
馬爾科姆把小船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他一點兒也沒著急,把手放在船上許久許久,其實完全沒必要放那麼久,這樣能讓他安心些。一切正常,裡面的東西都沒打濕,安全得很,博納維爾的背包還塞在座位底下。
背包……
他把包提了出來。
「你要打開嗎?」阿斯塔問。
「你覺得呢?」
「如果他們發現了他的屍體,我想這東西就像是證據之類的吧。」她說。
「證明我們……」
「嗯。不過我想咱們也可能是在任何地方撿到的,例如說只是在河邊撿到的。」
「嗯。好重啊。」
「沒準兒裡面裝的金條,繼續。」
那包又破又舊,是綠帆布做的,角上和邊上包著皮。帶扣是銅的,都變色了。馬爾科姆解開帶扣,翻開蓋子。最上面是一件海軍藍的針織羊毛套衫,泛著一股燃油和煙葉味兒。
「早知道可以用這個了。」他說。
「嗯,現在知道有它了……繼續。」
馬爾科姆把毛衫扔到草地上,又繼續看。裡面有五個褪了色的卡片文件夾,角上都有些折損,每一個夾子裡面都裝滿了文件。
「怪不得重呢。」他說。
他取出第一個文件夾打開。裡面的文件上用黑色墨水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筆畫細長潦草,很難辨認,好像是某種關於數學的長篇論證,全是法語。
「有張地圖。」阿斯塔說。
有一張紙確實看上去像是一棟建築的平面圖。房間、樓道、門道……附註的詞也是法語,但用的是不同的字。他一個也不認識。除了這一個,還有很多張平面圖,看上去是同一棟樓的其他樓層的。
他把這些都放回去,取出另外一個文件夾。
「這個是英語的。」馬爾科姆說。
「他是英國人,對吧?」
「博納維爾?我覺得他可能是法國人。嗨,看!」
第一頁上的字是列印的,是標題頁,上面寫著:《分析魯薩科夫場的哲學意蘊》,傑勒德·博納維爾博士著。
「魯薩科夫場!」馬爾科姆說,「我們猜得沒錯!他真的了解!」
「而且還有博士學位,看!跟雷爾弗博士一樣。咱們應該把這些都拿給她。」
「嗯,」馬爾科姆說,「如果咱們能……」
「夾子里還有什麼?」
他快速翻了翻。一頁一頁字打得很密,中間穿插著一些公式,全是些他從沒見過的符號,完全沒法理解。他看了看開頭的一段:
自從魯薩科夫場被發現,並驚人卻不容置疑地揭示出意識不再只是人腦的功能,眾多研究人員與機構都在努力尋找與魯薩科夫場相關的粒子,但至今為止還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本論文提出一種方法……
「以後再看,」馬爾科姆說,「不過我敢肯定這很有意思。」
「下一個裡面是什麼?」
第三個、第四個和第五個文件夾里都是完全看不懂的論文。字母、數字和符號混在一起,是馬爾科姆從來沒見過的語言。
「肯定是種代碼,」他說,「我敢肯定雷爾弗博士和奧克萊街看得懂。」
背包底下還有個什麼東西,也很重。是一個油紙包著的包裹——裡面還有一層厚厚的軟皮,最後還有一層絨布——打開以後露出一個方形的木頭盒子,有身材高大的男人手掌那麼大,裝飾精美,雕刻著具有異域風情的圖案。
「看看!」馬爾科姆說,他很欽佩那高超的裝飾技藝,「肯定花了好多年!」
「怎麼打開?」阿斯塔說,她現在是只老鼠。
馬爾科姆轉著盒子看了一圈,沒看到任何鉸鏈、掛鉤、鎖孔,完全沒法打開。
「嗯,」他說,「呃,沒有鉸鏈的話……」
「直接往上提蓋子?」
他試了試,打不開。
「假如你是技師……」阿斯塔說,還沒說完就被馬爾科姆從船舷上撥下去了。不過落水之前她變成一隻蝴蝶,飛起來落到他頭髮上。
馬爾科姆慢慢地轉動盒子,摁遍了表面上的每個部分,尋找隱藏的機關。
「那個邊兒,那邊,」他的精靈用蝴蝶的聲音說,「有點發綠的地方。」
「那兒怎麼了?」
「從側面摁。」
他非常輕地摁了一下,接著又稍微加了點力,然後覺出有什麼東西動了。一塊窄小的嵌板往旁邊滑了出去,嵌板有整個盒子那麼長,滑出去的距離有馬爾科姆的大拇指蓋兒那麼多。
「哦,」他說,「從這兒開始。」
他把嵌板推回去又推出來試探,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微微鬆動,可以提示下一步在哪兒動。過了一會兒他找到了,盒子對面那邊往下滑了一樣的距離。
「快開了。」他說。
第一塊嵌板又滑一點兒,對面的也滑一點兒,然後又滑了第三次。可是就這麼多了。他可以把它們推回到最初的位置再推出來,但三步以後就都不動了,盒子還沒打開。
他左看右看,摸這兒摸那兒,然後說:「啊,我明白了……」
兩邊往下滑到極限之後,頂上自然就可以滑開了。就這麼簡單。
「哇!」阿斯塔說,「那是……」
黑絲絨底座上放著一台金色的儀器,像一隻大手錶或是大羅盤。馬爾科姆和他的精靈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跟雷爾弗博士給他描述的一模一樣,但他沒想到有這麼精美。圍繞著錶盤的三十六張圖片細緻入微,清晰可見,三根指針和一根細針用某種銀灰色的金屬精製而成,一圈旭日般的金光環繞著錶盤中央。
「這就是真理儀啊。」馬爾科姆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小聲說出這話。
「藏起來,馬上放回去,」阿斯塔說,「等以後到了別的地方再看。」
「嗯嗯,你說得對。」
他被真理儀的美迷住了,但還是照阿斯塔說的做了,馬上把它放回盒子里,包裹好,塞到背包最底下。
「他從哪兒弄到的呢?」阿斯塔說。
「偷的。我估計是偷的。」
馬爾科姆把背包重新扣上,塞回原來的地方,即獨木舟的橫樑底下。
「雷爾弗博士說最初有六台,記得嗎?」馬爾科姆說,「有一台不見了,因為他們知道其中五台的下落,但不知道第六台在哪裡……我敢肯定這就是第六台。」
那邊草坪的空地生火的地方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馬爾科姆回來以後明白為什麼了,萊拉在草地上睡著了,那女人在忙著弄愛麗絲的頭髮。愛麗絲跪在她面前,臉朝外,那女人在她上方彎著腰,用靈巧的手指把她的頭髮編成複雜的辮子,還編進去一些花朵。蝴蝶們還在。有一兩隻停在熟睡的潘身上,有一些在女人的肩膀和脖子上,還有一些想停到本身上,他躺在愛麗絲旁邊,腦袋枕在爪子上,每當有蝴蝶來,他就輕柔又深沉地吼一聲,它們就都飛走了。
愛麗絲的表情很奇怪,她有些尷尬,可是同時顯得又羞又喜,決意要按那個女人的想法變美。她看馬爾科姆的眼光算得上兇狠了,似乎在激他發笑或翻白眼,又含有懇求的意思。自從殺了博納維爾,他們的關係很親密,可以說馬爾科姆跟別人從來沒有如此親密過。現在她被弄得變了模樣,跟他最親密的朋友——那個尖嘴猴腮的姑娘,那個總是冷言冷語皺著眉頭的姑娘——不一樣了。現在可以說她變漂亮了,讓他覺得很陌生,而且他看得出來她也這樣覺得。
馬爾科姆轉過臉去。
那女人在小聲跟愛麗絲說話,馬爾科姆盡量不去聽,他挪得遠了一些,在草地上躺了下來。天很暖和,他昏昏欲睡,閉上了眼睛。
有人在搖他的肩膀。是愛麗絲。
「醒醒!馬爾,咱們不能待在這裡,醒醒!」
她說得很小聲,但他每個字聽到了。「為什麼不能待在這兒?」他小聲回她道。
「你來看看她在幹什麼?」
他翻了個滾兒,揉了揉眼睛,然後坐了起來:「什麼?她在哪兒?」
「在火邊。悄悄過來,別出聲。」
馬爾科姆站起身,發現自己睡得頭暈目眩,差點摔倒,愛麗絲趕緊扶住他。
「你沒事吧?」她說。
「只是頭暈。她在幹什麼?」
「我沒法……你過來看。」
他們走過通往火邊的一小截路,愛麗絲一路拉著馬爾科姆的手。已是傍晚,天快黑了,馬爾科姆覺得自己好幾個月都沒見過夕陽了。西南邊的天空晴朗無雲,殷紅的陽光穿過樹林,溫暖炫目。馬爾科姆的感官都蘇醒了過來,他回頭看了看獨木舟,它還在,背包也還在座位底下。愛麗絲拉了拉他的手,她不想停。
小小的空地被陽光照得通亮,正中央坐著黛安尼亞,光著膀子,露著雙乳,萊拉正起勁地吮吸她右邊的奶頭。女人抬起頭,沖他們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怪異,讓人感覺她不是人類。
「你在幹什麼?」馬爾科姆說。
「哈,當然是喂孩子了!給她好奶吃,看她吸得多起勁!」
她自豪地低頭看了看。奶頭從萊拉嘴裡滑了出來,女人把她抱起來放到肩上拍背。萊拉很配合地打了個奶嗝兒,女人又立即把她放下,湊到另外一邊的乳房。孩子的小嘴還沒找到奶頭就開始一張一合了,然後就閉上眼睛,繼續有力地吸吮起來。
馬爾科姆想,她吃奶瓶時從來沒這麼吸過。阿斯塔小聲說:「這女人想偷走萊拉。」
馬爾科姆拉了拉愛麗絲的手,他們一起離開空地,回到獨木舟。
「她不是好人!」阿斯塔激動地說。
「嗯,不是好人。」愛麗絲的精靈說。
「她沒有傷害萊拉。」馬爾科姆說,但話一出口就知道這話不對。
「她那麼做是想把萊拉變成她的,」愛麗絲說,「她不正常,馬爾。她不是正常的人類。看到那些蝴蝶了嗎?你說哪個是她的精靈?」
「我想都是。」
「好,那現在他們都在哪兒?」
「我……都不在。」
「都在,他們都在潘身上,幾乎都看不到潘了。她在玩什麼魔法,我敢肯定。你知道妖精吧,故事裡說的?她們搶人類的孩子。」
「可那不是真的吧?」馬爾科姆說,「只是故事。」
「可是一個接一個的故事,還有歌里唱的,都在說這種事。她們把孩子偷走,就再也找不到了,是真的。」
「啊,正常情況下……」馬爾科姆說。
「這不正常!」阿斯塔說,「沒有什麼是正常的。洪水之後什麼都變了。」
阿斯塔說得對,一切都不再正常了。
「咱們得把她弄回來。」馬爾科姆說。
「咱們就直接去跟她要,」愛麗絲說,「然後馬上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咱們還得準備好直接就走,如果咱們待在這裡,她會趁我們睡著的時候把萊拉偷走的。」
「嗯,」愛麗絲說,「可是咱們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收拾好所有東西,她不可能看不到。」
「我有個主意。」馬爾科姆說。
阿斯塔馬上從他肩膀上飛走,去找一塊大小合適的石頭,馬爾科姆則把背包從獨木舟里拿出來。
「你幹什麼?」愛麗絲問,「那是什麼?」
馬爾科姆打開盒子,給她看真理儀。愛麗絲睜大了眼睛。
「這裡有一塊,」阿斯塔從不遠處說,「可是不知道……」
愛麗絲幫她從地里把石頭拔了出來,在水裡洗乾淨。這時候馬爾科姆把真理儀用絨布和油布包好,塞回背包里。他把石頭放到盒子里重新蓋上蓋兒,愛麗絲的眼裡露出讚許的神情。
「我以後再詳細跟你說。」馬爾科姆說。
然後他們背著背包回到空地,真理儀和盒子分別在背包不同的地方。那女人還在喂萊拉吃奶,不過他們過來后她把孩子從胸前挪開了。萊拉吃得飽飽的,快睡著了。
「她以前肯定沒這麼吃過奶。」女人說。
「沒有,謝謝你喂她吃奶,」馬爾科姆說,「不過我們得走了。」
「不再待一晚上了嗎?」
「不待了,我們得走了。您真是好心,讓我們待在這裡,但我們該走了。」
「呃,如果你們必須走,那就走吧。」
「現在我們要把愛麗接走。」
「不行,她是我的。」
馬爾科姆的心跳得厲害,幾乎站不住了。愛麗絲的手抓住他的手。
「我們要帶她走,」愛麗絲說,「因為她是我們的。我們知道要帶她做什麼。」
「她是我的。她吃了我的奶。看看她在我懷裡多開心!她要跟我在一起。」
「你憑什麼這麼做?」馬爾科姆說。
「因為我想,而且我有這能力。如果她會說話,她肯定也會說願意待在這裡。」
「你打算怎麼帶她?」
「當然是把她養大,成為我們一族的人。」
「可她不是你們的人。」
「她吃了我的奶就是了。你無法改變這一點。」
「不管怎麼說,你們一族是什麼意思?」
「現存最古老的民族。阿爾比恩地區最早的居民。她將會成為一個公主,她要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你看,」馬爾科姆邊說邊把背包甩到地上,「我們準備給你件寶貝代替她。」
「什麼寶貝?」
「適合女王的寶貝。你是女王,對吧?」
「當然。」
「你是仙女嗎?」
「寶貝在哪兒?」
馬爾科姆拿出盒子。
「給我看看。」她說。
「我來抱著愛麗,這樣你就可以好好看了。」愛麗絲說。
但黛安尼亞把孩子抱得更緊了,給了愛麗絲一個嚇人的眼神。
「你以為我傻嗎?你們能想到的每一個把戲我都聽過見過上千次了。你們倆這樣的孩子怎麼會有什麼寶貝?這講不通。沒有人會讓你們去保管什麼寶貝。」
「那我們為什麼會照顧一個嬰兒呢?」愛麗絲說。
「這好解釋得多。」女人說。
這就是馬爾科姆一直在等的時刻。「要是你能說對,」他說,「那你就可以留著她,還有寶貝一起。」
女人看著他,把萊拉摟得更緊了,還左右搖晃她:「要是我能說對……」
「如果你能說對為什麼我和桑德拉要照顧愛麗,那她就可以留下來跟著你。」
女人想了想。「有幾次機會?」她說,「一次機會不行。」
「你有三次機會。」
「三次,好。一:她是你們的妹妹,你們的爸爸媽媽死了,留下她要你們照顧。」
「錯,」馬爾科姆說,「還剩兩次機會。」
「好吧……二:你們從搖籃里把她偷出來,準備帶到倫敦去賣。」
「又錯了。只剩下一次機會了。」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很好。我想想看。我知道了!是修女們在照顧她,洪水來了,你和桑德拉把她從搖籃里抱出來放到你的小船上,然後你們被洪水沖走了,有一個人一直追你們,你們把他殺了,然後她被聖順會的修女們搶走了,然後你們把她救出來,帶到這兒來了。」
「誰幹的?」
「你們倆。理查德和桑德拉。」
「把誰帶到這裡?」
「當然是愛麗!」
「好,你第三次又錯了,」馬爾科姆說,「因為這是愛麗絲,不是桑德拉,我是馬爾科姆,不是理查德,嬰兒也不是愛麗,她叫萊拉。你輸了。」
接下來那女人張開嘴,大聲哀號,聲音異常恐怖,馬爾科姆只好堵上了耳朵。她張開雙臂,萊拉掉了下去,要不是愛麗絲衝過去接住,她就摔地上了。那女人雙手抱著腦袋,眼淚奔涌而出,全身撲倒在草地上,動情地又哭又號,看得馬爾科姆心裡充滿了恐懼。
他收起他們的毯子和餅乾罐,把木盒子遞過去,說:「我答應給你一個寶貝,給你。」
那女人痛苦地嗚咽,劇烈的抽泣使她全身抽搐。
「這裡。」馬爾科姆又說了一遍,然後把盒子放到草地上。
那女人打了個滾兒仰面躺在地上,不停地搖頭,大叫:「我的孩子!你們搶走了我的孩子!」
「不,她不是你的孩子。」馬爾科姆說。
「我等了一千年才抱上一個孩子!她吃了我的奶!她是我的!」
「我們走了。你看,我把寶貝放這兒了。」
女人坐起身,抽泣得太厲害了,幾乎無法保持平衡。她一隻手擦去滿臉的淚水,一隻手在地上摸索著找到盒子。
「這是什麼?」
「我跟你說了,珍寶。我們走了。謝謝你讓我們待了一陣。」
那女人跪了起來,然後朝愛麗絲的腳撲去,抱住她的腿不放。愛麗絲嚇了一跳,把萊拉高高舉起讓她夠不到。
「他不懂——他永遠不會懂——男人怎麼會懂?可是你……」
「不。」愛麗絲說。
「我給你編完頭髮后你照鏡子了嗎?」
「嗯……」
「你喜歡嗎?」
「嗯,但是……」
「我可以讓你變漂亮。我可以把你的臉變得嫵媚動人,讓每個男人都做你的奴隸。我可以做到!我有這個能力!」
愛麗絲的嘴唇綳得緊緊的。馬爾科姆只是無助地看著她。他已經感覺得到愛麗絲對自己的長相不滿意。他現在讀得懂她臉上的表情,看到她臉上閃過一連串的表情,有些他難以表述,或者說難以理解,最後變成了平常那種半帶著譏諷的不屑一顧。
「你是個騙子,」她說,「放開我的腿。」
那女人放開了她的腿,又開始抽泣,但這次完全絕望了。馬爾科姆真的很同情她。
可是他們能怎麼辦呢?
他把盒子放到她能夠著的地方,悄悄地走開了。愛麗絲跟著他,萊拉在她懷裡安靜地睡著了。
馬爾科姆又轉過身,看到女人坐了起來,手裡拿著盒子轉了一圈又一圈。
「她打開以後會做什麼?」愛麗絲小聲說。
「她永遠都打不開。」
「你怎麼知道?」
「因為她不是技師。」
獨木舟沒有問題,馬爾科姆一直很擔心。他把小船扶穩,等愛麗絲和孩子在船頭坐好了,背包也塞在橫樑底下了,便自己也上了船,拿起槳,撐起「美麗野人」,離開了這座夢幻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