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雁聲遠過瀟湘去
第16章雁聲遠過瀟湘去
一時之間,整個廳子都靜了下來。綠蘿倒吸了一口冷氣,急忙在後面擠眉弄眼示意若如,若如卻已經狗急跳牆,根本沒注意這邊的動靜。畫扇亦感覺到不對,怎麼忽地,這些人的表情都僵了,杭叔叔的臉色忽地蒼白——尤其是太上皇,那臉鐵青得和青花瓷無異!
「你說什麼?」連錦年沉下臉,眼眸中的透出危險的光,「前科?」他眯起眼,眉目間不復溫柔。
只是若如卻發覺不到。
「……臣妾聽說,這男子曾經和父皇後宮的妃子有染……」
「砰」的一聲,華清手中的杯盞應聲落地,骨碌碌地滾到杭逸風腳下。杭逸風抬頭,亦是不自然地看著她。
「放肆!」連宸祈喝斷,惶恐地看著父皇母后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來人,帶皇後下去。」他並不清楚母后與父皇年輕時候的事情,只知道杭叔叔是母后離宮時遇見的男子,亦知道她們曾在宮外一起生活過一段時日——只是這些事情,父皇卻是從不許人提起的。
「帶下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出中宮一步!」「鏘」一聲微響,只見在連錦年手中的一個白玉茶盞依然粉碎,白色的粉末在半空中飄飄揚揚落地。
「錦年……」華清無力地喊了一聲,卻無奈知道他正在氣頭上,是勸不得的。
杭逸風挑眉看著那紛紛揚揚的粉末,輕若無聞地自言自語:「唉,多可惜的一個杯子。」連錦年,你果然還是對我心存芥蒂呢,我在這宮中,你亦如鋒芒在背吧?
雖然他與清兒之間什麼都沒有,可是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依然是他心中的刺。這個男人,也太會吃醋了吧!
看著若如一臉不敢置信地被內侍拉出去,畫扇竟冒出一身冷汗。方才太上皇那……是內功嗎?沒想到,太上皇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呢。
只是……
她只不過是要警告警告若如罷了,只是沒想到她自己鬧出了這麼大的簍子,惹惱了這個看起來不好惹的太上皇……
南王那,怕是又有說的了。
不過是五月底,宮中上下都用了冰。因是太后極怕熱的,早早地便開了冰庫,取出冰來用。既已開了,便吩咐各殿都取了一些去用。
畫扇是南國長大的,自然不畏熱,只是亦按份例領了。
午後太熱,她伏了在榻上,看著那冰匠精心雕琢出來的亭台樓閣,微微地有了困意。身下鋪的竹席沁來幾分清涼,東邊的窗子垂了竹簾,房中倒是有些冷。烏黑的青絲散在肩上背上,惹出一絲兩絲的煩悶,卻也懶得拂去。
竹簾之外傳來一兩聲雀兒的啾啾聲,伴著新蟬的鳴叫,傳入耳中竟有些不真實。漸漸地眼皮便支撐不住了,她閉上眼,恍恍惚惚似睡猶醒,記憶卻遙遙地飄散開來,去了那個遠在南海之濱的小國。
那時候,她與姑姑尚在落秋宮住著,雖然過得窮困辛苦,常常要看那些內侍的臉色,但大多數的日子,還是美好的。
盛夏的夜裡,她們在院子里搭上竹板小床,姑姑摟了她在院子里乘涼,一邊做些白天做剩下的活。姑姑的綉工極好,穿針引線之間,便能綉出栩栩如生的世間萬物,宮中許多侍女都托姑姑來綉,這樣她們才能從這些侍女手裡得到一絲絲的好處,不至於被欺負得太甚。只是她貪玩,不肯靜下心來學一學姑姑的這好手藝,只覺得姑姑是會陪她一輩子不離開的,沒想到姑姑這麼忽然地就走了,再不回來。
猛地驚醒,失神地喊了一聲姑姑,門外小柔聽見了急忙推門進來。畫扇獃獃地看著她,只覺得越看,越覺得那是姑姑。
良久,才低低地:「擺下綉架。」
月眉張羅著架好綉架,小柔將那低垂的竹簾拉起一點,登時屋內亮了許多。金色的陽光從帘子底下偷偷地溜進來,正好打在那一排亭台樓閣之上,霎時間反射出耀眼刺目的光芒。綉架上是雪白的雲羅紗,描好了魚戲荷下的圖樣,一針一線認真地繡起來。線是上好的,五彩的顏色之中泛著光澤。
這樣好的線,姑姑不知有沒有用過。畫扇恍恍惚惚的想著。
身後響起極輕的腳步聲,從門外廊子踏進,又慢慢走到她身後。便傳來了月眉和小柔離開的聲音。心裡知道是他,卻不回頭,更加專註在手上的活兒。
「怎麼忽地想起做這綉活兒了?」連宸祈躬下身子,低低地在她耳畔道。
她停了手中的動作,卻愣了許久才道:「閑來無事。」連宸祈仔細看了看,取笑道:「這手藝可不怎樣。」
「又不是給你的,有手藝好的,你去問她要便是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連自己也嚇了一條。揚起頭,尷尬地看著他。
看到的,正是他也望著她的眼,眼眸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竟讓她心底慌慌的。連宸祈望著她,只見她雙頰微微泛紅,一雙如翦雙眸不知所措地睜著,濃黑微翹的睫眉微微輕輕閃動。冰上反射出來的光打到睫毛上,光華躍動,流光溢彩。
忽地便想起那日在山野之中,她坐在馬上,在他的懷中,她身上傳來的淡淡清香,仔細一聞仍在鼻下繚繞。
忍不住伸出手去,將她一縷被汗水浸潤的髮絲輕輕撥開,臉就湊了過去。她撲閃的睫毛似乎刷到了他的臉上,微癢難耐。輕而溫柔地,在她額上印下深深一吻。閉眼,眼角微濕。腰間忽地一緊,原來是她摟住了他,將頭埋在他的胸前,雙肩微微地顫抖著,是在抽泣。
心中便軟了一大塊。
「哭什麼……」只這三個字,卻引得她抽泣得更加厲害,竟有些呼吸不接,連忙用手撫著她的背順氣,「到底怎麼了?」
她不答,她只是哭。
她哭的,他又怎麼知道,便是知道了,又如何知道她心裡又多苦。她所想的人,要麼便在九泉之下,要麼便近在身邊卻遠如天涯。看得見摸得著,卻似乎一下子便會消失。每個他臨幸別的妃子的夜晚,她蜷在榻上,用錦帛緊緊地將自己裹住,她告訴自己心底那酸酸的味道不是吃味,她是恨他的,他殺了姑姑……
可是,偏偏卻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別哭了……」心疼地緊緊抱住她,「今日朕就在這裡陪你,可好?」溫聲細語地安慰著,漸漸地,畫扇才止住了哭泣。卻禁不住還是哽咽,一抽一搭,臉上的妝花了大半,連忙用手去擦。
連宸祈喚來月眉端了水進來給她梳洗。洗乾淨的臉沒了方才的嬌艷,卻素潔之中仍是清麗動人,這時候日光已經照不進這屋子,一時間屋內暗了許多,亦隨著靜了許多。只聽見牆角那滴滴噠噠,冰雕融化低落的聲音,如編鐘輕敲。
畫扇拿起檀木的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連宸祈看著,忽道:「前些日子,朕不是賞了你一個象牙的,怎麼不拿出來用。」
「用得好好的,做什麼要換?留著日後用罷。」看著鏡子中雙眼紅腫的自己,畫扇抿了抿嘴。連宸祈便笑:「你倒節省。」吩咐月眉,「去取了來。」
待梳子取來,又親自接了,替她梳起發來。畫扇也不推辭,乖巧地坐著,不時與之相視一笑。他動作極輕極柔,彷彿在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無價的珍寶。
忽地,窗外的湖中,渺渺地傳來若有似無的樂音。畫扇臉一沉,忍不住還是試探著:「王才人的箏彈得真好。」此時他在她的身後,鏡子里映不到他的臉,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到他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畫扇便不再說話。
樂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好像已經穿過不遠處的那一叢荷花。屋子裡卻是靜默無聲,連呼吸聲都輕得聽不見。
畫扇輕輕一咬牙,綻開笑靨如花:「皇上,何不請王才人上流雲軒來彈奏一曲?」
纖纖玉手輕撥,絲弦微顫,發出清音悅耳。托抹劈之間,便是一曲漢宮秋月,在指尖潺潺流出,如流雲細水,悠悠入耳。
輕輕一撮,一曲終了。
王才人亭亭起身,福了一福身子,有些怯怯地:「巧雲獻醜了。」
卻是聽見輕輕柔柔的擊掌之聲,抬頭,只見雲婕妤似笑非笑地看了她:「王才人一雙巧手,才能彈出這樣的美妙樂音。難怪皇上將這妙音賜與王才人,若是給了別人,倒是玷污了它。」
連宸祈臉色窘然,卻不知道她說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
王才人只是笑,眉眼恭順,頭微微地垂著,一雙手在裙擺間不停地來回搓著:「婕妤娘娘謬讚,巧雲擔不起。」畫扇笑:「好便是好,壞便是壞。謙虛什麼。」連宸祈亦附和:「的確是好,不然朕為何平白只把妙音賞給了你,不給其他人。」
畫扇愣了愣,目光落在牆角的綉架上,如雪般的紗,只綉了翠綠的荷葉半邊,綉線泛著淡淡的銀光,恍恍惚惚如冬日午後的暖陽。忽地便脫口而出:「若是王才人不嫌棄,便收下初兒這個弟子罷?」
兩人皆是一愣。
「你要學箏?」連宸祈詫異地。
畫扇笑,起身走近妙音,隨手輕輕撥了一撥,絲弦顫顫,發出悅耳的聲音。
夜,天地彷彿都靜了下來。涼風習習,吹動她素白紗裙飄飄裊裊。樹影綽綽,皎潔的月,撒下柔柔的清輝,映得她的臉龐如玉雕的一般。
「有什麼話,王爺請月眉帶到便是了,何必犯險親自走一趟,要知道這後宮,可是有許多雙眼睛的。」畫扇悠悠地。
連煜華眯著雙眼,在黑暗之中看著她。
她的側臉很美,美得不似凡人,便是天界的仙子,也沒有這麼美的。眼帘低垂,他看不見她眸底的光。
「有些話,本王不親自帶到,怕娘娘會忘記。」有意無意地撥動著身邊嫩枝,連煜華微哂,「娘娘的性子可是急了些。」
畫扇漫不經心地:「不是我性子急了些,是她害人害己,惹惱了太上皇。我並沒想到事情會到這一步的。」
便是良久的沉默。
微風吹動她的裙擺,拂起正在他垂下的手上,若有似無,一下一下的,是一陣微微的痒痒,如春日漫步在沙堤,柳絮輕揚,鑽進脖子里那種感覺,溫溫柔柔的。情不自禁地,便握了拳,似乎想要抓住那挑逗著他的手的裙擺,卻是抓不住,又被風帶走了。
「你……」他開口,聲音已經沙啞。畫扇聞聲略略側過臉,這一下他看清楚了她眼裡的星光,到了嘴邊的「還好嗎」三個字不由地咽了回去,出口便是,「若敢再輕舉妄動,別怪本王翻臉無情。」
忽地便笑了:「翻臉無情?王爺要怎麼個翻臉無情法?你我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互相利用罷了。」便轉身離去。
「王爺若是不信我,大可悔棋再來過。」聲音是輕輕的淡淡的,漸漸消逝在重重黑影之間,一切仿若夢境,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腳下黑色的泥土中,有一方素白。連煜華彎下腰去撿起那一方錦帕,是她遺下的。錦帕細柔,在指尖纏繞,恍惚間,還有她身上的香味淡淡傳來。
「這錦帕莫不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物,王爺的眼都直了。」身後有一個淡淡譏誚的聲音傳來,葉貴妃從黑影中走出,清輝映出她臉上,滿滿的醋意。連煜華斜眼看了看她,又是那慵懶狡黠的目光,順手一樣,錦帕又輕輕裊裊落地。
輕輕一聲嬌笑,眉眼之間風情無限。
夜色又濃了一分,清風吹動幔帳悠揚,帳內錦榻之上,赫然是兩股交織在一起的情慾。「你個沒良心的……」在他耳邊輕咬,呼吸急促之間仍不忘嗔怪道,「縱是新歡換舊愛,都有大半個月不來我這了。今晚若不是我去攔下你來,怕又是要不聲不響地溜了。」
連煜華只是不做聲,她仍不甘心地,「你覺得我好,還是那個女人好?」手指在他結實的胸前來回挑逗著,湊上去便要咬住他的唇。
卻,被他忽地一把推開。
「我與她,並沒有這樣的事。」目光里不再是一貫的慵懶,突然地凜冽起來。
葉素兒被他嚇了一跳,獃獃地跪在哪兒。簾外昏暗的燭火照著她赤裸的身子,亦是美好的軀體,只是在這一瞬間看來,卻是觸目驚心。
他彆扭地別過身子去。
半晌,才道:「我該走了。」便拿了衣服自顧自穿戴整齊,不再看她一眼。
「連煜華!你……」氣惱得說不出話來,她眼前浮現的是一幅幅他和那個女人摟在一起的畫面,唇齒交錯。
不由地銀牙輕咬。
好,好!
出了琳芸殿,徐路在外頭守著,看他出來,連忙迎上去:「王爺,這麼早便走了?」連煜華模模糊糊地唔了一聲,順手接過他遞來的披風,胡亂披上。腳下是一刻不停地邁著大步,彷彿一刻都不願意多在這個地方停留。
方才,在與素兒纏綿之時,他的腦子裡浮現的,居然都是她的臉!
她低垂的睫毛,含著的淚,依了在窗邊的樣子,和偶爾唇邊浮現出的淡淡的笑,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當聽到素兒問他「你覺得我好,還是那個女人好?」的時候,他心底忽地就湧上一股嘔吐感,仿若心底有什麼聖潔的東西被玷污了一般,他忽地覺得身邊那具姣好的軀體是那麼的污濁不堪。
心中隱隱地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一些他不願意接受的事實,他只能加速腳步離開這裡,離開這個皇宮。他是沒有情的人,他只有仇恨,只有仇恨。
他要得到他該得到的一切,他不能有情!
徐路緊隨著跟了上去,及出了乾華門,方才看了看四周無人,湊過身去低聲道:「王爺,李大回來了,說那溫順良在半路上跑了,沒押到關外。」連煜華的臉色忽地沉了下來:「怎麼搞的?不過是個大夫,手無縛雞之力,這樣也看不住?」徐路道:「那溫順良是山野大夫,那偏方一掏一個……」
不耐地揮了揮手:「罷了罷了,諒他也不敢說什麼,於他並沒好處。」想了想又道:「那邊進展如何?」徐路小聲地:「王爺放心,一切都在計劃之中。」點點頭,復不再說話,卻也不再走,只背著手在身後,仰頭望住那碧玉盤似的夜空中一輪皎潔的明月,與繁星點點。今夜的月色很美,這星辰更是美,如同那把梳子上鑲嵌的各色寶石一般璀璨。
他悵然回頭,身後夜色濃重,青石板鋪的道路在腳底延伸著,一直到黑暗之中消逝不見。月光照在青石板上,微微泛起一層淡淡的銀色的光,亦有樹影斑駁,微風之中輕輕搖動。
這是一條不歸路。邁了出去,就絕無回頭之理。
大殿之中燈火通明。
連宸祈緊皺了眉頭,將手中一封密函交予林遠手中:「據探子來報,西北有一小股不明將士聚集,雖是蠻夷裝扮,卻是漢人的樣子。」林遠接過密函,打開仔細地看了,表情不驚,心中依然有了計量。
「這事有些蹊蹺。」卻也只能說出這一句。
「有蹊蹺,朕也知道有蹊蹺!」連宸祈不耐地,「到底是什麼人,什麼來頭什麼目的!朕要知道的是這些!」林遠將密函略略一折,湊近燭火點燃,直到那細帛燃盡,才吐了一口氣:「待臣派人去查個清楚……」
「不用查了。」連宸祈冷冷出聲,臉上忽地換了副神情,帶著些許的戾氣,「定遠侯何必再替他隱瞞。」
林遠笑,似是無辜:「臣不知道皇上在說什麼。」背在身後的手,卻已經微微冒出冷汗。
皇帝亦一笑,隨手又撿起桌上一本摺子扔了在他面前。
林遠撿起看過,原來是荊州府密奏,南王府里一名謀士,喚作丘陽的,半個月前出現在荊州,悄悄地招攬各路能人異士。不由地微微嘆了一聲:「皇上既然知道了,又何必要來問臣。」他竟比連錦年還多了幾分狡猾,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朕就想知道,定遠侯的忠心到底有多少。」連宸祈盯住他,表情淡漠,「定遠侯可有不少事瞞著朕啊。」語氣中是淡淡的譏誚。
林遠聞言嘆息,良久才說了一句:「臣對皇上忠心不二,只是同情南王罷了。」
「你的婦人之仁已經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後果!」連宸祈忽地惱怒,拍案而起,「朕派人查探,南王已經在關外招兵買馬五年有餘,組建了一支八萬人的大軍,個個是精英,個個驍勇善戰!若不是荊州府此次發現蛛絲馬跡來報,朕還要被蒙在鼓裡,再過幾年,八萬人就會便是十八萬,八十萬……到時候,你有何顏面來見朕,有何顏面來見父皇和……」頓了頓,終是咬著牙狠狠地吐出,「和母后!」
身子微微一顫,仿若被針刺了一下。
清兒……
「臣知罪。」半晌,才擠出這樣三個字來。
夜色撩人。
畫扇站了在拱橋之上,涼風襲來,竟有些微冷。橋下是波光粼粼,映著對岸的燈火通明,燦爛如燃燒的火焰一般。
「那是……」失神地,畫扇低聲輕喃。那是御書房,是他平日里日理萬機的地方。皇帝勤政,每日下朝之後便在御書房批閱奏摺,常常直至深夜,御書房卻是他每日呆得最多的地方。
「娘娘,那是御書房。」月眉以為畫扇不知,稟道。
畫扇點點頭:「我知道。」聲音卻帶了幾分沙啞,愣愣地看了許久,才道:「我們去看看。」
及到御書房門口,便見屋子裡有人出來,定睛看了看,卻發現正是那日在玉嵐山上曾見過的,定遠侯林遠。急忙用執扇掩了面推至一邊,偷偷看了一眼,只見他滿臉是憂鬱之色。悠兒是送林遠出來的,見了畫扇來,急忙行了禮,進去通傳,不多時便出來:「婕妤娘娘請。」
這是御書房,是他每日里呆得最多的地方。她從沒來過這裡,每日除了給太后請安,間或四處走走,平日里便在流雲軒中不出去,連跟王才人學箏,亦是請她上門來教。
平金繡花鞋,踩在黑色的大理石之上,腳底下有絲絲涼意。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書房,不過卻大了許多,左邊排列著幾排書架,擺滿了各樣的典籍。左邊牆上卻有一副帘子,只拉了半邊,依然能看到帘子後面與這紅牆琉璃瓦的皇宮格格不入的江南山水潑墨畫。
一時看著那畫有些發怔,竟忘了參拜皇帝。
連宸祈倒是不惱。不知為何看見她來,方才煩亂的心情竟平靜了許多,嘴角漾出自己也不能察覺的笑:「怎麼,看得這麼著迷?」方才回過神來,忙展開笑靨:「這畫好奇怪,在這牆上頗為突兀,難不成有什麼典故么?」
連宸祈走至她身邊,不自覺地從身後摟了她在懷裡,下巴支在她披散著青色的頭頂上,「沒什麼典故,不過是母后幼年時候,硬要皇外祖父讓人畫上去的——你不知道,如今若梨這麼刁蠻,多數是母後身上遺留的。」話雖這麼說著,語氣卻是含笑的,宣示著他家庭的幸福完滿。
「太后……」她知道,這大玥朝原先是太后家的天下,太上皇與先皇乃大昭朝臣子,後起兵篡位,改朝換代建立了大玥朝。之中的過程她並不清楚,只是對太后和太上皇經歷如此的事情仍能走在一起,還如此幸福完滿頗感驚奇。
太后心中,難道不恨那個奪去她家江山的他嗎?難道她不恨害她家破人亡的他嗎?
「恨,真的能因了愛而消逝嗎……」輕若無聞地,她垂下眼帘。
「嗯?」皇帝沒有聽清,低低地問了一聲。畫扇沒有回答,回身已經是笑意盈盈:「這麼晚了,皇上還不歇息嗎?」皇帝揉了揉眉心,笑道:「還早呢,這麼多摺子要看,便是看到明天早上也看不完吶!」畫扇抿嘴,卻是面上波瀾不驚:「可難為了王才人,早早地便歇了箏,趕著回去沐浴更衣了。」
皇帝一愣,隨即有些訕訕地:「……這侍寢的日子,是葉貴妃領了太后的懿旨安排的,朕並不……」忽地又覺得自己在答非所問,便又笑了笑,「這麼晚了,你出來又做什麼?」
「不過是隨意走走,沒想到竟走到前頭來了。」忽地摸一摸肚子,笑著,「有些餓了,臣妾還是回去罷。」便要告辭。
心頭忽是不舍。
「朕也有些餓了。既然來了,便陪朕用膳罷。」又對悠兒道,「昨兒個不是新制了荷葉酒丸子嗎?」悠兒說是,便下去備了。
不多時,丸子呈上來,霎時間這偌大的御書房,滿是荷葉的清香與濃醇的酒香,夾雜混合著在空氣中暗暗浮動,一時之間,畫扇只覺得自己已經被這酒香薰醉了。
「臣妾並不會喝酒……」急忙推辭。所謂酒後吐真言,她可不想醉了酒,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悠兒笑著,將丸子盛出來,送到畫扇面前:「婕妤且放心罷,這丸子不醉人。」這才放心接過來,嘗了嘗,只覺得毫無酒味,只有荷葉的淡淡的清香和丸子的嫩滑。
見她笑得開心,連宸祈忽有些興緻來了,將桌上的奏摺一推,對悠兒吩咐:「將西邊的水榭理出來,朕與婕妤去那邊吃。」這樣的夜,這樣的美人在前,若是只對著這些讓人頭疼的奏摺,真真的是浪費了。
水榭在御書房西面,是臨水的極清涼的一個去處。前後通風,左右則是用素色的雲紗糊上格子牆,應景畫上各色的景緻。如今是正值夏日,原先畫的蝶戲百花早被撤了下來,換上露角小荷,和低低地飛著的蜻蜓。荷葉下清波漣漣,正與水榭下的清波一樣無二。悠兒知道皇帝怕熱,便在水榭小閣外,近水的廊上擺下矮桌,清茶美酒各備下了,自然還有荷葉酒丸子與幾樣點心。
「靜夜無人眠,但有美人在側。」應著這清風曉月,似不吟幾句,倒是對不起這天賜的良景了。畫扇聞言只是笑,卻不說話,坐了在欄杆盤,伸手下去撥弄著廊下的清流。湖水發出細細的聲響,如碎珠子崩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叮噹悅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