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太后韋氏?明妃遺曲
第14章太后韋氏明妃遺曲
1.翠寒
趙構怒。
一冊奏摺被他猛拋於空中,拔出多年未用的佩劍,振腕朝天揮舞,劍影閃過,奏摺化作紙蝶,頃刻間灰飛煙滅。
他垂手提劍,視一地紙屑,冷笑。
這紙屑上原本承載著名將岳飛關於立儲的建議:「今欲恢復,必先正國本以安人心,然後陛下不常厥居,以示不忘復仇之意……」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請求趙構早立儲君以「正國本」,而這一次,紹興十年的夏天,趙構終覺忍無可忍。
誅殺宗雋、宗磐時,因撻懶兵權在握,完顏亶以他是立過大功的貴族為由暫不問罪,只令他離朝任燕京行台尚書左丞相。撻懶到燕京后,愈加驕肆不法,又與翼王鶻懶謀反,最終還是被完顏亶下詔誅殺。由此金國軍政大權又落在宗幹、宗弼等主戰派重臣手中,南宋使臣王倫亦被金扣押。紹興十年五月丙子,完顏亶正式撕毀以前和議,下詔元帥府復取河南、陝西地。金以宗弼為都元帥再次大舉南侵,分川陝、兩淮與京西三路攻宋,僅一月之間便奪回了之前還宋的河南、陝西地。
趙構急召諸將應對,以吳璘節制陝西諸路兵馬主戰川陝,以韓世忠與張俊攻守東路,最主要的中路戰場,則由岳飛、劉錡領軍,與宗弼率領的金軍主力對抗。
岳飛率軍禦敵之時,趁機呈上此密奏,再次將立儲之事與抗金復國大計相聯繫,請趙構借立儲以安民心,不予金人設法擾亂宋內政之可乘之機。
每每提及此事,趙構便不快。立儲這等內政要事,豈可由擁兵在外的武將妄議?何況是岳飛,對朝政屢有異議、態度激烈的岳飛。他出戰之前曾入朝奏對,見過趙瑗,對其讚不絕口,明說暗示趙瑗堪負治國重任,趙構立時怒從心起,但如常將火壓下,只淡淡說了句:「卿握兵於外,此事非卿所專預。」
然岳飛仍不知收斂,不靜守職事,倒是頻頻上疏,再三請求儘快立儲。
立儲?立誰?趙瑗么?那個非自己親生的、收養的兒子?
他是認準了大宋皇帝將來也不可能有親生子嗣。
每次看到岳飛的奏疏,趙構都會覺得看見了他的臉,帶著嘲諷的笑,說著建議立儲的話。自己殘缺的生育能力想必在他眼中無異於一大笑柄。
陛下立儲吧,先正國本以安人心……他必是故意的。
因此怒極拔劍,裂碎他的奏疏,虛幻的他的笑容亦隨之破碎,看著滿地紙質殘骸,才勉強尋到一絲的暢快。
略歇了歇,平復了氣息,趙構舉步朝趙瑗讀書的資善堂走去。
到了資善堂,透窗望去,但見趙瑗正在伏案苦讀《左氏春秋》,讀到妙處,出聲吟誦,臉上亦有喜色。
《左氏春秋》,是趙構昨日與趙瑗閑聊時提到的,說自己年少時常讀,獲益良多,沒想到這孩子今日就找出來重讀。再抬目一看,見室內牆壁上題了一首詩,分明是趙瑗的筆跡,其中有兩句是:「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趙構心一動,越發想起自己年少時寒窗苦讀的光景,不禁微有些感慨。
不是不喜歡此子,只是希望,他幾番冒死拼來的江山,能有一個延續了自己血脈的兒子來繼承。因著這抹始終不滅的希望,他從未正式下詔給瑗和璩「皇子」的身份,雖然私下他們是以父子相稱。同樣也因尚有這希望,他會在別人建議立瑗為儲君時止不住地覺得憤怒,雖然他一直頗愛這孩子。
這孩子還甚得人心,除了秦檜傾向璩,其餘一干大臣都看好瑗,平日對他諸多讚美,將他視為儲君的不二人選。這情形令趙構不悅,晉封璩為國公與瑗並列,亦是有意表明,即便要在養子中選儲君,瑗也不是唯一的選擇。
離開資善堂時驕陽似火,未行幾步便覺身上沁出一層薄汗,趙構遂信步走向翠寒堂,那裡有長松修竹蔽日,是禁中納涼之地。
翠寒堂是緊隨為太后準備的慈寧宮后新建好的,環境幽靜,一側有太湖石層巒奇岫,引水至頂傾瀉而下,寒瀑飛空,水流注於其下荷花池中。此時風荷裊娜,紅紅白白地搖曳生姿。堂前庭中置茉莉、素馨、劍蘭、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闍婆等南花數百盆,花后鼓以風輪,一吹便清芬滿殿。在堂內又擱有數十銀盆,堆滿冬天存於冰庫的積雪,故此間清涼無匹,人入其中大可忘卻人間尚有塵暑。
此刻嬰茀與張婕妤正坐於庭中圓石桌兩側閑聊,每人面前擱著一官窯瓷碗,其中盛新鮮甘蔗漿,並加以碎冰塊,以勺一觸便有清脆碰撞聲逸出。二人見趙構至,忙起身行禮,待趙構入座,才又一一坐下,嬰茀旋即命侍女也為趙構奉上蔗漿。
「官家從哪裡來?」張婕妤笑問。
趙構道:「適才去資善堂看了看瑗。」
張婕妤便頗歡喜,又問:「依官家看,他書念得如何?」
趙構看了她一眼,垂目持勺輕撥碗中冰塊,無表情地說:「此子天資特異,宛若神人。朕教他讀書,他記性是極好的。」
嬰茀從旁含笑贊道:「建國公天資聰穎,豁達大度,雖得官家寵愛,卻始終恭敬持重,處事謹慎。他年紀小小,竟如此懂事,真是難得。」
趙構聽后不語,張婕妤倒是非常高興,忍不住自己也誇趙瑗:「這孩子是極聰明,又好學,除讀書外,騎射翰墨無一不精。先前岳少保不是也說么,瑗英明俊偉,越發肖似官家了……」
話音未落,只聽「啪」地一聲響,趙構已揚手給了她一耳光。出手甚重,張婕妤身一斜,竟倒在地上。
嬰茀一驚,忙起身攙扶張婕妤。
「賤人,」趙構直斥張婕妤,「膽敢私結外臣,妄議朝中事!」
似尚不足解氣,又拿起盛蔗漿的瓷碗,連湯帶水地整個朝張婕妤砸去。嬰茀眼角餘光窺見,立即將身擋於張婕妤之前,那碗落勢甚猛,嬰茀避無可避,閉目將頭一側,碗就切實地砸在她左額上。碗應聲碎裂,嬰茀左額頃刻間血流如注。
張婕妤受此驚嚇有些手足無措,一壁支起身下意識地去扶嬰茀,一壁轉首惶惶然探看趙構神色,覺得委屈,雙目噙滿淚水,卻又不敢流出。其實她從未與岳飛有任何往來,只是一向關心養子,故此服侍趙瑗的內侍但凡聽見官員議論與趙瑗相關的事必會轉告她。岳飛大讚趙瑗朝野皆知,宮中自然亦有所聞,非但張婕妤,就連嬰茀與潘賢妃又豈有不知的?
周圍的宮人有短暫的慌亂,欲為吳才人治傷,又恐趙構不許,踟躇著不知如何是好。而嬰茀並不擦拭面上血污漿水,只伏首跪下,輕聲道:「官家息怒。」
趙構靜下來,看她額上的血徐徐墜下,一點一點在地面散成鮮紅的圓。片刻后,目光才移至張婕妤身上。
「年來你做的事,還道我不知么?」他的語氣,似比翠寒堂的雪更冷。
那一瞬張婕妤頗茫然,細思自己所做的事,一時無法猜到哪件為他意所指,而他神色懾人,自己更不敢胡亂分辯,只得長跪請罪,口中囁嚅:「臣妾,臣妾……」汗已涔涔下。
趙構再側目看嬰茀,道:「抱歉,誤傷了你。」示意宮人過來扶她。
嬰茀輕輕推卻宮人的攙扶,叩首,垂目,無比謙卑恭謹的態度:「臣妾與張姐姐情同手足,妹妹甘願為姐姐受罰。何況臣妾愚鈍,這些年服侍官家必有不妥帖處而不自知。雖官家大度,每每不與臣妾計較,但長此以往,倒恐會折臣妾之福。而今上天假官家手對臣妾略施懲戒,於臣妾實是幸事。」
聽了這席話,趙構容色才略微緩和,徐徐伸手親自將她扶起,道:「快包紮好傷口,血流了這許多,臉都白了。」
待嬰茀傷口處理妥當,趙構吩咐宮人送她回去,自己隨即也離開,始終長跪於地的張婕妤淚才湧出,悲從心起,伏於地面不住啜泣。
趙瑗驚聞此事後立即趕來請張婕妤回去,張婕妤泣道:「你娘不慎,激怒了你爹爹,恐妨哥前程。如今只得長跪請罪,若無你爹爹之命,斷不敢私自回去。」
趙瑗遂除外服跪於趙構寢殿前為母謝罪,趙構命人請他起身,他伏首哭道:「瑗惶恐,此事因瑗而起,願長跪於階前代母親請罪,請父皇責罰瑗,讓母親回去歇息。」
良久,殿內才傳來趙構冷淡的聲音:「都回去吧。此事與你無關。」
由此,除了岳飛無人再敢提跟立儲有關的任何事,就連以往宮眷們常愛談論的,瑗與璩的比較都成了禁忌的話題。
張婕妤經此一事,心情鬱結難以釋懷,不若往常那般愛笑,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常常患病。趙構似略感愧疚,於紹興十年十二月乙未晉封她為婉儀,但同時也晉封了吳才人,連品階名稱都一樣,也是婉儀。
宋內命婦分為五品:一、貴妃、淑妃、德妃、賢妃;二、大儀、貴儀、淑儀、淑容、順儀、順容、婉儀、婉容、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三、婕妤;四、美人;五、才人、貴人。這次晉封,張婕妤只進一品,而吳才人則升了三品,從此二人並列,於張婕妤來說,倒是明升暗降了。
2.和議
紹興十一年春,某日趙構召秦檜等重臣入禁中賞花賜宴,以往這類事趙瑗都會於一旁作陪,但此番竟缺席,獨自來柔福宅中。
柔福問他:「你爹爹賜宴眾臣,你何以不去?」
趙瑗蹙眉答:「我不想看見秦檜。」他從小在趙構膝下長大,亦逐漸學會遇事不露喜慍之色,但現在提及此人,不由仍現一臉鄙夷。
柔福便微笑:「你厭惡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何如今多見一眼也不願?」
趙瑗低首,先是沉默,思量半晌,才說出原因:「我聽見他與父皇密議,說接到完顏宗弼手書,宗弼告訴他議和條件:『必殺岳飛,而後和議可成。』」
「岳飛……」柔福沉吟,問,「他如今是否還是一心北伐,議迎二聖?」
「是,」趙瑗頷首說,「只是今年正月宗弼率十萬大軍直入淮西,父皇命張俊、楊沂中、劉錡迎敵,並命岳飛領兵東援,岳飛沒立即趕到,金軍是被楊沂中、劉錡與張俊的部將王德擊退的。待楊沂中、劉錡還軍后,宗弼忽然又命金將回師攻陷亳州,重創楊沂中與王德的援軍。岳飛這次聞訊后馳援,而金軍已安然渡淮北上。為命岳飛增援淮西,父皇先後下親札十三次,但他這兩次都沒及時趕往,因此父皇十分不快。」
柔福問:「岳飛可有說遲去的原因?」
「說了,一是他偶感寒嗽,一是岳家軍缺乏糧草。」趙瑗嘆了口氣,「但朝中大臣都說,他這是因上次北伐受阻,心中頗有怨氣,所以……」
紹興十年,岳飛率岳家軍與宗弼大軍交鋒多有勝跡。七月先取得郾城大捷,以步兵上陣迎擊金騎兵,用麻扎刀、提刀、大斧等利器將拽著金兵大砍大劈,金軍屍橫遍野,宗弼不得已轉戰潁昌。岳飛料到他有此著,先命岳雲馳援,再次擊敗宗弼騎兵三萬。宗弼后在距汴京西南四十五里處的朱仙鎮駐軍十萬,欲阻岳飛進軍,不想岳飛只先遣五百鐵騎為前哨便已攪亂金軍陣勢,岳飛再挺槍躍馬,馳入金軍陣內,眾將奮勇向前,金兵十斃六七,全面潰敗,宗弼匆匆馳回汴京,才得保性命。
由此北方義軍紛紛響應,捷報頻傳,岳飛也準備召諭諸將,整裝出發乘勝追擊,豪言道:「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
但趙構與秦檜意在議和,連下了十二道金牌令岳飛班師。此前秦檜已先致書張俊、楊沂中、韓世忠、劉錡等人,命其回撤。岳飛見諸將已奉命後撤,自己堅持下去不免陷入孤軍深入之境地,亦只好領命班師,然心中悲憤,班師前向東再拜,泣道:「十載功勞,一旦廢棄,奈何奈何!」
「唉,他日後真要留神了……」聽了趙瑗的話,柔福亦不禁感嘆,「恃才而不自晦,於你父皇是大忌。」
趙瑗凝神看柔福,忽然脫口說:「其實姑姑也經常說父皇不愛聽的話,做使他不快的事,但他總能容忍……像姑姑與岳少保這樣敢逆父皇意的人,世間真無幾個。」
「那不一樣。我是女子,手中又無兵權,跟他耍點性子,他只當是貓兒狗兒鬧,」柔福呵呵一笑,然轉瞬間神情又變得凝重,「若換作手握重兵的將領跟他耍性子,他只怕會立即想起苗劉之變。」
她移步舉目,望一碧如洗的凈空,道:「我倒不怕逆他的意,於國於家無用,亦無所牽挂,惹惱了他,大不了一死而已。但岳飛……似他這般能人不多,若因意氣枉送性命,是真可惜。」
這年四月,趙構採納給事中范同建議,下詔命韓世忠、張俊、岳飛相繼入覲,任韓世忠、張俊為樞密使,岳飛為樞密副使,將他們原先主持的淮東、淮西與京湖三宣撫司統制以下的官兵劃歸三省、樞密院統一指揮,改稱統制御前諸軍,再加楊沂中開府儀同三司,賜名存中。此舉明陞官爵、隱奪兵柄,為防私交甚好的韓、岳二人聯手與朝廷抗衡,趙構刻意將二人分開,讓韓世忠留御前任用,而命張俊、岳飛前往楚州措置戰守事宜。
秦檜既得宗弼之信,便極力營謀,必欲置岳飛於死地。先提拔其黨羽万俟禼為右諫議大夫,再授意其於七月上疏,先指岳飛「爵高祿厚,志滿意得,平昔功名之念,日以頹墜」;再提增援淮西之事「稽違詔旨,不以時發」;又稱其淮東視師,「沮喪士氣,動搖民心」;另不忘隱約暗示之前岳飛撂擔子上廬山一事,「日謀引去,以就安閑」。
趙構倒未立即就此表態,但岳飛遭此彈劾,既難忍受亦意識到處境堪憂,次月便累表請罷樞柄,趙構很快准奏,罷去他樞密副使之職,改任他為武勝、定國軍節度使,充萬壽觀使。
岳飛改任宮觀閑職后,秦檜再無顧忌,與張俊密謀,欲重金懸賞,誘岳飛部將告發岳飛過失,卻無人應命。后張俊又聽說岳飛曾因故欲斬部將統制王貴,且屢加刑杖,便勸王貴對岳飛加以攻訐。王貴一聽連連擺首,道:「大將手握兵權,總不免以賞罰使人,若以此為怨,將怨不勝怨了。」但張俊並不就此作罷,改以私事要挾,終令王貴膽怯,勉強就範。
隨後張俊又買通屢受張憲抑制的副統制王俊,命王俊向王貴告發岳飛副都統制張憲,誣陷其在岳飛交出兵權后欲裹挾岳家軍離去,以此威逼朝廷還兵於岳飛。王貴將王俊狀詞呈交鎮江樞府,張俊接了,即遣王貴將張憲捕來,親自審訊。
張憲自不肯認罪,連聲喊冤,雖經張俊嚴刑逼供,仍不屈招,始終堅持:「憲寧受死,不敢虛供。」張俊遂自造一紙口供,送交秦檜上報朝廷,誣指張憲與岳飛勾結謀反。
十月,趙構下旨,將少保岳飛及其子岳雲投入大理寺獄,並設用以查辦謀反大案的「詔獄」審理此案,命御史中丞何鑄、大理卿周三畏訊問。
岳飛受審並不多言,只說:「皇天后土,可表此心。」隨即解衣露背,請何周二人審視。兩人一看,但見他背上刺著深入膚理的四個大字——精忠報國。
何鑄與周三畏不禁亦對岳飛心生敬意,向秦檜力辯其無罪。秦檜不悅,道:「此乃聖上之意,爾等豈敢不從!」
何鑄嘆道:「我等何敢左袒岳飛,實乃強敵未滅,無故殺一大將,失士卒之心,非社稷之長計!」
言罷,何周二人請辭離去。秦檜便改命諫議大夫万俟卨辦理此案。万俟卨是秦檜心腹,又素與岳飛有隙,自然竭力逼供,對岳飛幾番酷刑拷打,但始終不能迫其認罪,到最後,岳飛只在獄案上憤然寫下八個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這年歲末,趙瑗忽夜馳快馬至柔福府,下馬後急奔入內找到柔福,喘著氣說:「姑姑,你救救岳少保吧,他要被賜死了!」
柔福站起身,睜目道:「他,決定了?」
「是秦檜。」趙瑗忿然,「經他授意,岳少保被處以謀反罪。許多朝臣都上書營救,連太傅韓世忠也挺身而出,質問秦檜有何謀反罪證。秦檜亦只能支吾道:『其事體莫須有。』韓世忠怒道:『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再據理力爭,但秦檜置之不理,一心要治死岳少保。」
聽到這裡,柔福低垂雙睫若有所思:「不,最希望岳飛死的,倒不是秦檜。」
趙瑗一怔,心下明白她意指誰,卻又不敢接話,只好繼續說:「昨日建州布衣劉允升會集士民,要向父皇申訴岳飛冤情,今日秦檜得訊后連夜入宮,那時父皇正在資善堂教我習字,秦檜竟也不避我,徑直對父皇說:『擒虎易,縱虎難,岳飛一案久懸未決,恐生他變,請陛下速作決定。』父皇想了想,說:『那就賜死吧。』說完揮袖命秦檜退出,繼續從容揮毫,又過半個時辰才回寢殿。我一待父皇離開便策馬來找姑姑。請姑姑入宮見父皇,為岳少保求情吧。」
「我?」柔福不由淺笑,問他,「你以為,我救得了你父皇決心要殺的人?」
「若世間尚有能救他的人,也只能是姑姑了。」趙瑗雙目閃亮,仍是蘊滿希望的模樣,「我記得紹興八年,姑姑曾說服過父皇,不拜迎金人及接受他們的冊封。如今若姑姑出面,亦有使父皇收回成命的可能。」
「你錯了,瑗。」柔福搖搖頭,語調只是淡淡,唇角笑意仍在,但看他的眼睛中有無計可消的悲哀,「我無法改變他……我也從來不曾,改變過他。」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癸巳,趙構下旨,岳飛以毒酒賜死,張憲、岳雲依軍法斬首。
宋金紹興和議於岳飛死前一月簽署,雙方約以淮水中流畫疆,宋割唐、鄧二州與金,歲奉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休兵息民,各守境土。
和議既成,趙構便命人著手籌備奉迎徽宗梓宮及皇太后韋氏歸宋事宜,並早早地下旨命起建祝聖壽道場,預備明年為南歸的皇太后賀壽。
「明年將慶皇太后六十三歲壽辰,雖非大壽,但因是太后迴鑾后首慶生辰,務必隆重,一切應早作準備。」趙構特意強調。
承旨官之前便細查過相應資料,太後年歲自然已熟記於心,但此刻聽趙構這般說,倒愣了愣,訥訥道:「據宮中籍冊記載,皇太後生於哲宗元祐五年,明年應是五十三歲……」
「放肆!」趙構立時勃然大怒,拍案道:「皇太后是朕親娘,難道朕會記錯母親年庚?皇太後生於神宗元豐三年,明年正是六十三歲!宮中籍冊歷經戰亂必有紕漏,但此等大事豈可出錯,還不快通審一遍,將錯處統統修正!」
承旨官懼而伏地謝罪,忙唯唯諾諾地領了旨,出去后立即著人通審籍冊,將皇太后韋氏的年齡改大了十歲。
3.傷春
紹興十二年春,正月壬寅,趙構下詔命建國公瑗出宮就外第。
趙瑗時年十六,在宮外的府邸趙構早為他備好,但自去年入冬起,張婉儀便纏綿病榻,過了年仍不見好,趙瑗憂心如焚,跪請趙構許他繼續照料病母,晚些再出宮。趙構答應,讓他再留居宮中兩月。
張婉儀病得不輕,聽說瑗將離宮別居更是憂傷,病勢日趨沉重。趙瑗每日侍候於她病榻邊,不敢擅離,到後來見母親情形不妙,更是衣不解帶地晝夜陪護。
嬰茀亦每日都會至張婉儀處探望。某日來時,見張婉儀昏昏沉沉地兀自躺著,而趙瑗疲憊之極,伏於所坐椅子扶手上小寐,面容也是憔悴不堪,便輕嘆了一聲,命人取一件外袍,自己親自為趙瑗蓋上。
趙瑗卻立時驚醒,馬上起身向她行禮。
嬰茀微笑道:「大哥事母至孝,中外稱頌。然亦應仔細身體,若因過於勞累也病倒了,你母親看見不知將多傷心,痊癒之期只怕倒會因此延後。」
隨即轉首命宮人:「送建國公回去歇息。」
趙瑗並不欲走,啟唇想自請留下,嬰茀卻又輕拍他肩,將他止住,壓低聲音和顏道:「這些天你為照顧母親都未去資善堂,可知你爹爹又為你請了兩位先生,天天在那候著等你相見呢。孝順自是應該,但若久不理睬新先生,你爹爹也許會覺你有失尊師之道,雖一定不會說,可心裡必是不悅的。何況你爹爹對你寄望頗深,若見你因家事耽擱了學業,自不免會有些失望。」
她用詞甚斟酌,提及趙構亦只是輕描淡寫,但一聽她這般說,趙構冷峻淡漠的神情便浮上趙瑗心頭,微微一凜,又凝視張婉儀,是去是留,頗感躊躇。
嬰茀知他心憂母親,勸慰道:「你先回去稍事休息,再往資善堂。只要你爹爹不在,你見過先生便可回來,費不了多少工夫。這裡有我在,大哥但可寬心,你母親不會有事。」
趙瑗思忖許久,終於點了點頭。嬰茀便含笑為他加衣整冠,送他出門,看他眼神頗慈愛,宛若張婉儀以往常做的那般。
待到了資善堂,見趙構赫然坐於其中,看到瑗進來,他笑了笑,說:「你終於來了。」
來不及分辨這和顏悅色的話語中是否有隱藏的情緒,趙瑗即低垂著頭走至趙構面前鄭重行禮。
趙構端然受了,再一指兩側,依舊平和地吩咐:「見過你的新先生,樞密院編修官趙衛,大理寺直錢周材。待你出就外第后,他們將入你府中為你授課。」
趙瑗依言向兩位先生一一見禮,又坐下與他們閑談了一個多時辰,待趙構走後才敢回去。趙構自始至終態度溫和平靜,甚至對瑗還屢加讚譽,但瑗起身時察覺,內里的一層衣衫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潤。
回到張婉儀閣,果見嬰茀為母親奉葯進水好不殷勤。又命人端一盆熱水進來,轉側間看見趙瑗,輕聲道:「大哥請在外等等,我為你母親擦身。」
趙瑗愕然道:「這種事,婉儀亦要親為?」
嬰茀頷首,淺笑說:「那些下人手重。」
趙瑗無語退下,口中雖未說什麼,心下卻是萬分感激。
以後幾日,趙瑗不敢輟學,白天會去資善堂讀書,而嬰茀也日日守在張婉儀閣中悉心照料,事事親為,人見皆贊其賢良。
但張婉儀的病卻越發重了,一日瘦過一日,到最後幾乎只剩一把枯骨,連話也無力說。
二月庚午,御醫宣布已無力回天,張婉儀已值彌留之際。
趙瑗跪於母親床前,恐母親聽見難過,亦不放聲哭,咬著下唇竭力抑制,但眼淚止不住地連串滴落。
嬰茀則坐於床畔,雙手緊握張婉儀之手,一壁飲泣一壁曆數她美德優點,潘賢妃立於一側旁觀,想起這些年與張婉儀相處的情形,略感黯然,不時搖頭嘆息。
張婉儀的手忽然微動,似想自嬰茀掌中抽出,雙唇也輕顫,喉中發出模糊的、單音節的聲音,依稀能辨出是「瑗」。
趙瑗忙靠近,問:「母親,我在這裡。」
張婉儀輕撫他面龐,徐緩地,勉強睜目想看他,未及看清,兩行清淚卻已先流下。
「瑗,瑗……」現時她所有的精神僅可供她喚出愛子的名字,欲再說什麼,已力不從心。
「張姐姐無須擔心,嬰茀會為你照顧瑗。」嬰茀再次捉住她手,握著,俯身,以便讓她聽得更清楚,目光誠摯:「日後我必將瑗視同己出,讓他與璩同處,決不偏心,雖有一食亦必均之。」
張婉儀似很激動,胸口起伏不定,渾身發顫,像是要喘氣又喘不出來,最後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嬰茀,吐出一字:「你……」隨即一切靜止,一縷魂魄未待這一語終結便消散於二月庚午漸深的暝色中。
趙構已散朝歸來,立於門邊不知看了多時,此刻才移步走近,以手輕闔上張婉儀未瞑的雙目。
因張婉儀薨,趙構輟視朝二日,追贈張婉儀為賢妃,葬其於城外延壽院。同時讓趙瑗認嬰茀為母,在未出宮之前搬去與璩同住。嬰茀對瑗關愛有加,儼然是慈母模樣。
二月丁丑,趙構以保慶軍節度使、建國公瑗為檢校少保、晉封普安郡王。
三月壬寅,普安郡王趙瑗出宮就外第。
金主許歸徽宗帝后梓宮及皇太后。四月丁卯,皇太后韋氏偕梓宮自五國城出發,金遣完顏宗賢、劉祹、高居安護送皇太后歸宋。
趙構得訊后立即封賞韋氏族人,自韋氏曾祖以下皆獲追封,韋氏弟韋淵也被封為平樂郡王。
嬰茀也更為忙碌,親自打理慈寧宮增修、裝飾等事宜。趙構偶爾入內視察,但見室內物事陳設都似曾相識,一桌一椅一帷幔,乃至院內園圃內種的花與昔日母親在汴京宮中的頗為相似,不由詫異,問嬰茀:「你往日不曾侍奉過母后,何以對她閣中物事如此熟悉?」
嬰茀答道:「慈寧宮將為母后所居,臣妾豈敢怠慢。故尋了些服侍過母后的汴京舊宮人為臣妾講述昔日母后閣中陳設。韋郡王家誥命夫人偶爾入宮來,臣妾也曾請教於她。」
趙構便笑笑,說:「甚好。這類事也須你這樣的細心人來做。」
四月己巳,趙構晉封婉儀吳嬰茀為貴妃。
因母后將歸,趙構心情漸好,宮內也多了些喜樂氣氛,但這樣的情形並未延續多少天。這月辛巳,知盱眙縣宋肇上書,稱得泗州報訊,趙構髮妻、皇后邢氏已於紹興九年六月崩於金國。當時金人秘不發喪,直到韋太后將歸,才請求金主許其偕邢氏梓宮同歸。金主答允,故韋太后帶回來的將是一帝二后的梓宮。
皇后邢氏。那淡出趙構生活十六年的女子,是他長久以來有意迴避的記憶,她的身上,凝結著太多他害怕觸及的苦難。而此刻他危坐於朝堂之上,聽著官員的奏報,無可逃匿,唯有任她身影重又飄落於心間。
新婚燕爾,她眉色淡遠,在他凝視下低首,那不堪一掬的嬌羞。紅羅裙下,她悄隱金蓮,卻不知道她纖小的玉足可牽動他心底隱秘的柔情。亂世相隔於天涯,她曾取下他贈她的金環,請使者轉告他:「願如此環,早得相見。」但此後一別經年,她終於,在他的絕望中,沉澱成一段枯萎的記憶。他們之間缺失的歲月鎖住了她的年華,他也拒絕去想她的遭遇,他心中的她依然窈窕而美麗,而眾目睽睽之下,他卻找不到適合表達的感情。
最後,他只遺一語,給窺探他表情的人:「本月己丑,為大行皇后發喪。」
回到寢殿,本著哀悼的心情,他自密鎖的櫃中取出盛有金環的匣子。豈料,打開,猝不及防地,一件他刻意忽略的東西又刺痛了他的眼睛。
這一夜,但願長醉不願醒。他尋了一處臨水的樓閣,黯然獨坐,一杯杯地豪飲。
聽說他醉了,嬰茀來尋他。眼前的情景令她想起多年前,也曾上高樓,看見如他這般伏案而眠的,一個宿醉的男子。
她在他身邊悄然坐下,以目光輕撫他那她一向只能以仰視姿態看的五官,聽檻外春水潺潺,逝者如斯,她神思恍惚,但心中安寧,浮上心來的事暖如春風。模糊地想,待他醒來,他會否也對她溫柔地笑,說:「嬰茀,是你。」
他一聲夢囈,似嘆了嘆氣,身體也微動,卻畢竟未醒。這樣睡久了會傷身,嬰茀便去扶他,欲將他攙回榻上睡。剛托起他一側手臂,便感覺到他衣袖下有一硬質的東西。
她認得它,那曾見過的木匣。建炎三年揚州事變,他匆匆乘馬逃出,分明已離開行宮,卻又冒險半道折回,為的就是去取這原本未帶走的桃木匣子。
她一直想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何等重要之物,竟可讓他罔顧生死地珍惜。
拿起它,在打開之前,她是真的有一絲猶豫,因為莫可名狀的恐懼。
終於還是開啟了它,她敵不過心底關於謎底的渴求。
呵,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居然,只是啞然失笑,把心痛的感覺化作雲淡風輕的表情。
木匣中,有邢皇后的金環。金環的故事早已被當作帝后的悲情傳說在後宮裡流傳,她不覺陌生,也不會為此驚異或妒忌。
此刻她凝視的,是其中另一件物品——銀鈴,她也曾見過,這當年繫於柔福帝姬繡鞋上的銀鈴。
銀鈴繫於小腳繡鞋後跟上,嬌俏可愛,帝姬穿著,一走路就叮噹作響。「這下小妮子再想偷跑就難了。」太上皇后看見滿意地笑。
但有一天,銀鈴消失不見。她問:「帝姬,你鞋上的銀鈴怎會脫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眼,笑說:「是被一隻狗哥哥叼走了。」
將木匣原樣合上,依舊擱在趙構衣袖下,在做這個動作時,嬰茀發現,他的眼角,竟然有一點晶瑩的光。
又默然坐了許久才起身獨自離去,臨行前低聲囑咐一旁侍守的宮女:「一會兒喚醒官家,請他飲解酒湯後送他回寢殿歇息。無須告訴他我曾來過。」
這幽涼靜美的春夜,因這木匣突兀的出現而變得尷尬與危險。大宋皇朝新晉的貴妃無意中窺見,她至高無上的夫君躲在一份冠冕堂皇的悲傷下,哀悼他無望而隱秘的愛情。
所以她不可讓他知道,她曾來過,她曾看見。她將繼續把一切隱藏,一如他隱藏他的木匣。
貴妃嬰茀又理所當然地承擔了在宮中為皇后舉喪的相應事宜,大概這是項煩瑣的工作,折磨得她身心皆疲,終於大病一場。
那日趙構來看她,坐於她床前,忽然以推心置腹的語氣跟她說:「這些年你伴於朕左右,生死相隨,相同勞苦,朕都看在眼裡。朕因皇后未歸,虛中宮以待十五年,也不得不委屈你一直居嬪御之列,與潘賢妃、韓秋夕等人同處,朕甚有愧。而今皇后已崩,待母后迴鑾,朕會請太后懿旨,選你為後。」
嬰茀一驚,雖尚處病中仍堅持起身朝趙構再拜,含淚道:「母后遠處北方,臣妾缺於定省,唯天日清美,侍聖上宴集時才念及母后之苦,不由肚裡淚下。至於選后之事,臣妾惶恐,實不敢存此夢想。」
4.迴鑾
七月甲午,皇太后韋氏迴鑾,自東平登舟,由清河至楚州境上。趙構命太后弟平樂郡王韋淵及仁宗皇帝女秦魯國大長公主、哲宗皇帝女吳國長公主先行前往迎接太后。原本也命福國長公主一同出迎,但她稱病推辭,趙構雖感不悅,卻也未勉強,只囑她好好在府中靜心將養。
八月辛巳,趙構親自出臨安,用黃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奉迎皇太後於臨平鎮,宰執、兩省、三衙管軍皆從,貴妃吳嬰茀也帶著兩位養子普安郡王瑗及崇國公璩隨行。
母子相見,韋太后不待趙構行完全禮已自龍輿中出來,握起兒子手,泣道:「只道今生我母子再無重逢之日,而今竟得相會,恍如隔世,深恐猶在夢中。」
與趙構相對落淚片刻后,又以目示邢后靈柩,道:「可憐你那賢后已棄你我而逝。遺骨雖歸,音容已杳,怎令人不心痛!」
趙構聞言越發感傷,走至邢后柩前,撫著棺木黯然飲泣。嬰茀見狀,默然轉目看秦檜一眼,秦檜會意,上前勸趙構道:「生祿原由天定,非人可挽回。如今太后還朝,普天同慶,望陛下少節哀思,以慰慈躬。」
趙構這才拭淚,略整容色,再命嬰茀帶瑗、璩過來,跪下向太后請安。
韋太后聽嬰茀自稱「貴妃吳氏」,知她是趙構嬪妃,見跪於自己面前的這倆哥兒模樣都清秀俊偉,年紀又都是十幾歲光景,便認定是趙構親生皇子,心下喜悅,尚未等瑗與璩開口請安就笑對嬰茀道:「這倆哥兒很俊秀,可都是你親生的?」
嬰茀微覺尷尬,但還是以實情相告:「臣妾無福,未能誕下官家皇子。大哥與二哥是官家自宗室子中選出,命臣妾育于禁中的。」
韋太后原本在笑吟吟地等嬰茀說出肯定的答案,未料竟聽到這種解釋,笑容有些滯澀,下意識地問:「那官家可有……」
一語未盡已知不妥,便咽了下去。嬰茀自然心知太后欲問的是「官家可有親生皇子」,但趙構在側,不敢回答,也只是沉默。
韋太后見狀瞭然,大失所望,笑意也褪去。嬰茀立即輕聲催促兩位皇子:「還不快向太後娘娘請安。」
趙瑗未即刻開口,倒是趙璩先伶俐地叩了兩次頭,口中響亮地喚道:「璩恭迎娘娘迴鑾。娘娘千歲!娘娘萬福!」
韋太后聽璩喚得親熱,不由又展顏笑了笑,和言對璩道:「乖。」
言罷目光又徐徐移至瑗身上,瑗此時才叩首再拜,態度恭謹,但卻只道:「太後娘娘萬福。」
韋太后笑對趙構道:「這孩子倒穩重。」又側首問嬰茀:「這位哥兒叫什麼?」
嬰茀躬身答:「官家賜名為瑗……跟福國長公主的閨名是一個字。」
韋太后怔了怔:「福國長公主?」
嬰茀微笑解釋道:「就是柔福帝姬。帝姬建炎四年南歸后,官家加恩晉封為福國長公主。長公主今日本也要前來迎接太后的,無奈這幾日病重,實不能下榻,故此請臣妾代為向母后道賀,說一待身體好轉即入宮拜見母后。」
猶如驟然霜降,韋太后臉立時冷了。淡淡地以手示意眾人平身,轉身回龍輿坐下,說:「回去吧。」
趙構遂號令起駕回城,率百官引帝后梓宮而行。此時忽然看見,在三梓宮后,尚有一小棺木,其外無任何文飾或靈牌,看不出是誰的靈柩。
於是回問太后:「梓宮后的靈柩亦是宗親的么?」
韋太后未答,依舊沉著臉道:「待回宮后再細說。」
回到臨安宮中,趙構設宴慶祝太后迴鑾,並邀此次護送太后歸國的金使完顏宗賢、劉祹、高居安赴宴。韋太后卻說旅途勞頓,有些疲憊,想先小歇片刻,便未出席,於是趙構獨對金使,略說了些致謝的話,劉祹、高居安與趙構時有對答,唯完顏宗賢異常沉默,一人自斟自酌地飲酒,除了初入席的客套話就再未發一言。趙構偶爾斜目瞟他,卻也沒主動與他說話。
待金使回使館后,趙構再命於內殿中設家宴,這次韋太后才款款出來,嬰茀忙起身相迎,扶太后坐好,先是侍立於一旁,待太后出言賜坐,自己才也坐下。
雖只是家宴,禮數卻依足了帝后聖節模式,行酒九盞,並雜以歌舞雜劇,宮眷們依次上前向太后祝酒,一時觥籌交錯,氣氛和樂。行第七盞酒時,嬰茀親為韋太后奉上一道「炙金腸」,趙構從旁解釋說:「貴妃聽聞母后素喜食此菜,故特意向御廚學了,今日親手做的。請母后嘗嘗,可還似昔日味道。」
韋太后略嘗了嘗,點頭微笑:「好,好……」此時近看嬰茀,忽然蹙眉,盯著她瞧了好一陣,才問,「怎的我瞧你如此面熟?我們以前在汴京見過么?」
嬰茀淺笑低首回答:「臣妾昔日曾是汴京宮人,母后也許曾在宮中見過,只恨臣妾福薄,當時無緣服侍母后。」
韋太后自己倒逐漸想起了,停了停,再問:「是龍德宮么?」
她記得,自己是在龍德宮遇見面前的女子的。當時她的身份還只是太上皇的婉容,一個微不足道、不受寵愛的後宮嬪妃。為了請太上皇勸趙桓收回派趙構出使金營的成命,她伏在趙佶足下哭得涕淚俱下、花鈿委地。她從來沒有如此卑微、低下地求過人,而她最後得到的,只是一道滿含厭惡意味的眼神……那時,這個吳嬰茀應該在吧?自己離去時,就是她拾了她散落的花鈿,追來奉還的。
這是段不快的記憶,那麼不巧,目擊自己彼時的窘態的人竟成了如今的兒媳。
她最後的話似問得漫不經心,但適才的笑意已自唇邊消散。
但聽嬰茀應道:「母后恕罪,臣妾記性不好,不大記得了。臣妾以前服侍柔福帝姬,平日就在帝姬閣中做事,甚少出門,母后若見過臣妾,想來應是在宮中節慶宴集時。」
韋太后卻又是一驚:「你服侍過柔福帝姬?」
嬰茀頷首,輕聲回答:「是,臣妾昔日服侍過帝姬……但未過多少時日便遇靖康之變。臣妾流離於亂世,幸得官家收留,故隨侍至今。」
韋太后聽后只「嗯」了一聲,再不多言。嬰茀與趙構對視一眼,二人均感覺到了在太後跟前,一提柔福帝姬她便有不悅之色。趙構還道是柔福之前未隨駕迎接太后,現又未入宮道賀,故此太后不免有氣,此刻自己不便就此解釋,便另尋了個話題打破這略顯尷尬的沉默,指著殿內宮燭問太后:「此燭可還能愜聖意么?」
此燭非比尋常,是以上等香料精心調製的香燭。當年徽宗宣和、政和年間,國中富庶,宮中用度極盡豪奢。趙佶因嫌宮內用的河陽花燭無香,便命人用龍涎香、沉腦屑灌蠟燭,夜裡列兩行,洋洋數百枝,焰明而香滃,妙絕天下。而趙構南渡之後,國力遠不如前,宮中哪能再用此奢侈之物。直到太后將歸,趙構決意極天下之養以奉太后,嬰茀才建議道:「不如在太后洗塵宴上用宣政宮燭,太后聞香必感欣喜。」趙構遂命人照宣政故事趕製宮燭,但香料有限,最後所得不多,所以這晚也僅列了十數炬。原以為太后一聞香必會問及,豈料酒都飲這許多盞了,她仍恍若未聞,看都沒多看宮燭一眼。
韋太后聽了趙構問語,才略抬眼瞥了瞥宮燭,淡淡道:「你爹爹昔日每夜常設宮燭數百支,諸妃閣中也如此。」
言罷起身更衣。趙構待她走遠,才澀澀地苦笑一下,對嬰茀說:「朕如何比得爹爹富貴!」
家宴散後趙構親送太后入慈寧宮,母子二人秉燭長談,聊及多年分離之苦及徽宗北狩慘狀,不免又是一陣唏噓。趙構忽憶起韋太后隨梓宮一同帶來的那口小棺木,便問是誰靈柩。
「是柔福帝姬,瑗瑗的。」韋太后答道,話語猶帶哭音。
趙構一怔,只疑是聽錯,再問:「母后說是誰的?」
「是柔福帝姬的。」韋太后以不容置疑的肯定語氣重複,點拭淚眼,再正色對趙構說:「我正要跟哥說此事呢。你可知這些年來金人一直在笑你,說你錯買了顏子帝姬?」
汴京有地名叫顏家巷,其中所賣器物多不堅實,故京中人皆稱假貨為「顏子」。
趙構低首緘默良久,繼而要摒退所有宮人,韋太后揚手止住他,指著身邊的宮人楊氏說:「她多年來一直伴我左右,諸事皆知,無須迴避。」
趙構知那楊氏本就是韋太后以前在汴京宮中的貼身宮女,后隨她一同北上,如今又被太后帶回,必是心腹之人,便讓她留下,待其餘人都出去后才緩緩道:「母后是說,南歸的瑗瑗,如今的福國長公主,是他人假冒的?」
韋太后深頷首,向楊氏以目示意,楊氏遂對趙構說:「柔福帝姬在金國先是被金八太子完顏宗雋所得,過了幾年,又被完顏宗雋送給金太宗的兒子完顏宗磐,以此討好宗磐,誘其與他謀反。但宗磐得帝姬后並不珍視,未過幾天他家大婦就把帝姬逐出門去。天可憐見,那時她渾身上下都是傷,病得奄奄一息,幸而太后無意中遇見,把她接到身邊照料,才漸漸好了。後來帝姬在五國城結識漢官徐還,郎有情妾有意,太上皇也樂意撮合,她便嫁給了徐還。可惜安穩日子沒過多久,她又患了病,於去年薨於五國城,太后與奴婢都曾親眼看著她下葬。如今這個福國長公主,必是市井女子冒名來訛官家的,知官家與柔福帝姬雖是兄妹,但往日並不常相見,未必認得,又不知從何處聽得些汴京宮中舊事,就大膽冒充金枝玉葉,騙取富貴。」
趙構凝視宮燭焰火,此刻淡說一句:「哪有人會如此相似?」
韋太后倒訝異了:「難道你昔日熟識柔福,一眼就能辨出真假?」
「哦,不。」趙構倉促一淺笑,道,「我與柔福自然不熟,只是當時聽說她逃歸,便尋了熟識她的人驗過的,見了都說是真。」
楊氏嘆道:「人有相似,她也是仗著這點才敢來的吧。何況官家遣去驗的那些人就可靠么?難保他們未存隨意認個帝姬回來邀功請賞的心,甚至,他們索性與這假帝姬聯手訛官家也不足為奇。若她是真,為何如今不敢來見太后?」
「但……」趙構沉吟道,「她舉止做派倒是頗似帝姬……所說舊事聽起來也不假。」
「她說了什麼?」韋太后當即抬目問,「舊事……是汴京舊事還是金國舊事?」
趙構靜靜瞧了母親一眼,道:「只是些瑣碎的汴京舊事。金國之事她稱不堪回首,不願說,我也不便追問,怕惹她傷心。」
韋太後點頭道:「是了,言多必失,想必她也不敢隨意編造……」
楊氏亦隨之附和:「即便她說了些什麼,也不可相信,至多是道聽途說的謠言吧了。」
趙構默然不接話,楊氏便又繼續說:「此番太后帶柔福帝姬的遺骨回來,一是遂她葬身故國的心愿,一是為拆穿那假帝姬的謊言。太后與帝姬在金國相處頗久,視她一如親生女,絕不能容忍有人借她之名在官家庇護下逍遙。望官家能早日將假帝姬治罪,將真帝姬遺骨好生安葬,並另行追封,以慰官家這妹子在天之靈。」
趙構並未立即應承,思忖良久后斟酌著字句對母親說:「事關重大,請母后稍待時日,等臣想出處置良策再做打算。」
韋太后嘆嘆氣,道:「好。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聽朝宜早起,否則,於龍體社稷都是不利的。」
趙構施禮後退出。宮燭焰火搖曳,牽得他身影幽長,覺有一絲煩悶,他一揮廣袖,似欲擺脫那片加重他步履的陰影。
5.明妃
邢后的謚號於紹興十二年七月定為「懿節」。迎韋太后迴鑾后,趙構將懿節皇后與徽宗皇帝、顯肅皇后梓宮奉安於龍德別宮,隨梓宮送歸的那小棺木也一併安置於那裡,趙構暫不提將其安葬之事,也請韋太后及楊氏暫勿再與人言及柔福真偽。
過了數日,金使沂王完顏宗賢等將歸國,朝辭於趙構,趙構詔命參知政事万俟禼前往驛館伴宴餞行。但完顏宗賢此日心神不定,未待宴罷就獨自離席,策馬至臨安皇宮,直闖內宮門,稱要親向韋太后辭行。
侍衛與普通內侍不敢阻擋,先請他入宮門旁的偏殿等候,再找到內侍省押班,告之此情。內侍省押班匆忙去請示趙構,不想趙構此刻正在書閣與重臣議事,吩咐不得打擾,押班又前往慈寧宮親問太后意見。
韋太后聞訊略躊躇,但很快示下:「外臣入內宮是逾禮行為,金使亦然。轉告沂王,老身祝他歸程平安,眉壽無疆。面辭則大可不必。」
押班向宗賢轉達太后之意,宗賢卻霍然站起,一把掐住他脖子,喝道:「太后在哪裡?帶我去見她!」
周遭內侍大驚,但礙於他金使身份,無人敢阻攔,押班被他脅迫,無奈之下只得帶他前往慈寧宮。
一進慈寧宮門,宗賢便推開內侍省押班,朝內高聲呼道:「太后,宗賢來向你辭行了。」
宮內侍女何曾見過外臣闖宮之事,何況是一身材高大的虯髯金人,當即一片驚呼,紛紛入內躲避。太后不由也著了慌,倉皇退入內室,急忙命侍女垂帷幕、展屏風,以隔宗賢視線。
而宗賢不顧,揚手推倒欲攔他的兩個慈寧宮內侍,昂首邁步直入內室。待見了擋於韋太後面前的屏風帷幕,他步伐微有一滯,但隨即繼續前行,一壁冷笑一壁兩掌劈開面前阻礙物,終於直面韋太后。
韋太后無處躲藏,坐於床沿惶惶然抬頭,觸見他灼灼的眼。
兩廂都沉默。起初他的焦急與她的驚慌都逐漸散去,末了只是無言的對視,如此良久。
終於他開口,低沉地,聲音聽上去乾澀而暗啞:「我走了。」
她仿若自夢中驚醒,似本想笑一笑,又立即覺得不妥,收斂心神正襟危坐,擺出國母姿態吩咐侍女:「賜沂王坐。」
這其實是件詭異的事,本朝皇太后坐在寢殿床沿吩咐賜坐於金使。但侍女驚駭得早已忘了為此覺得詫異,匆忙為宗賢奉上座椅,隨即又遠遠避開。
而宗賢並不坐,只是繼續看韋太后。距離依舊很近,太后獃獃地在他注視下端坐,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走了。」他又說,卻不移步走,盯著她的眼睛中分明有某種期待。
最後他等到的是皇太后一句關於賞賜的話:「沂王護送老身歸宋,歷經數月,甚為辛勞,今沂王將歸,老身特賜三百金,聊表謝意,請沂王笑納。老身祝沂王眉壽永年,享受遐福。」
一直在韋太後身邊的楊氏會意,立即著人去取賞金,少頃,三百金已奉至宗賢面前。
宗賢拈起一錠金,端詳著,忽然哈哈大笑,對韋太后道:「宗賢也祝大宋皇太后眉壽永年,享受遐福!」
猛地將金錠朝適才被他推開的屏風擲去,屏風上的工筆美人圖瞬間破裂。
「就此別過。」他拋下這句話,轉身離開,再未有一次回顧。
宗賢走後,韋太后甚沉默,一連數時辰不曾說話,直到接近黃昏時,才嘆嘆氣,對楊氏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韋太后神思恍惚,也沒有明確目的地,兩人一路閑閑地行,待途經一處宮院,聽裡面隱隱傳來讀書聲,韋太后才駐足,問守宮院的內侍:「這是何處?誰人在讀書?」
內侍恭謹答道:「這是吳貴妃居處。適才吳貴妃聽說普安郡王念書廢寢忘食,就帶了點心親自送往普安郡王府。現在裡面讀書的是崇國公。」
韋太后對楊氏笑笑:「是璩。我們進去看看他。」
二人進到院中,行至趙璩的書齋窗邊,聽著越來越清晰的讀書聲,韋太后卻又止步,凝神聽下去。
趙璩在誦讀的是一首詩:「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低回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楊氏見韋太后聽得怔忡,便輕聲問:「太后,我們還要進去么?」
韋太后回過神來,亦低聲答:「等等。」繼續佇立,倚窗聽璩念詩。
只聽璩稍作停頓,又接著念:「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含情慾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捍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可憐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聽罷,韋太后又默思一陣,才命楊氏:「你進去,問問二哥他念的是誰人的詩。」
楊氏便入內相問,但聽趙璩朗聲答道:「這是神宗朝同平章事王安石寫的兩首《明妃曲》。大哥的啟蒙老師範沖先生不喜歡,不讓大哥讀,但我看了卻極愛此詩,每每誦讀,但覺余香滿口。」
「范先生為何不喜歡,崇國公又為何喜歡呢?」楊氏再問。
趙璩道:「范先生曾對爹爹說,詩人多作《明妃曲》,以昭君出塞嫁胡虜為無窮之恨,令人讀之悲愴感傷,而安石的《明妃曲》卻說『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若只念及漢恩淺虜恩深,然則劉豫不是罪過?背君父之恩,投拜而為盜賊者,皆合安石之意,此所謂壞天下人心術。但我覺得范先生此論值得商榷。王安石此詩暗喻君王用人之道,明君在朝,可拔賢士於草萊之中;昏主秉政,雖明珠映目亦不能識。而『漢恩』一句重點在後,意指漢皇胡酋的恩遇淺深都是次要的,人生之樂在於知己相知相惜。璩以為他說得很對,若以胡虜有恩而遂忘君父來解詩義,未免失之狹隘。」
這些話楊氏也不盡明白,笑著隨意贊璩幾句,無非說他好學多思有見識,就告退出來。韋太后也不再進去,只脈脈低首一路走回慈寧宮。
深夜獨坐,燈下隻影寂寥,忽聽值夜內侍在關閉外面宮門,兩扇門相合,發出沉悶綿長的聲音,似擊在心上,韋太后不禁又想起了那兩首《明妃曲》,默然在心中反覆低吟:「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心驀地一痛,終至潸然淚下。
6.靖康
一聲鼙鼓繁華歇,韋氏的生命因靖康之變折作完全相異的兩段。
之前的她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深宮女子,最常做的事就是於春花秋月映襯下回憶和期待皇帝夫君的眷顧,但好歹她尚有后妃身份帶來的自矜。那締造了宣政風流的華美男子是她的夫君,她得伴君側,並且何其有幸,還誕下了一個擁有他高貴血脈的兒子。
她為曾承過趙佶偶爾的恩澤而慶幸,因這點溫暖的榮耀的情意,連傷感的等待都可以被她視作一種幸福。
未料風雲迭變,當持著刀槍的金兵闖入她的閣分,她彷彿頓失立足的空間,驚惶間撫案,摁斷錦瑟五十弦。
關於靖康恥的記憶色調決定於她被押至汴京城外、金軍駐紮的劉家寺寨那日。一進寨門,便看見主帥完顏宗望的大帳前豎著幾根鐵竿,竿上赫然刺著三名裸露的女子,她們已氣絕多時,但血仍不停地自她們身上傷口滴落,在竿下彙集成泊。
紅,那幾欲令她瞬間窒息的紅!
韋氏認出,那三名女子張氏、陸氏和曹氏原是趙佶近年新納的宮嬪,品階雖不高,但與她平日里遇見,也是姐妹相稱的。
聞說又押到一批妃嬪、王妃,完顏宗望自帳中走出,掃視著她們,一指鐵竿上死去的女人,揚聲道:「若敢抗我意,這即是你們的下場!」
一乾女子紛紛跪倒,哭泣著說「請二太子饒命」。韋氏也跪下,但因驚懼而戰慄,她無法說出一字。
進入宋俘女子帳中,她見到了先她之前被押至的結義姐妹喬貴妃。喬氏一見她即衝過來緊抱著她,哭著告訴她另外幾位宮中姐妹身亡的消息:「姐姐,姐姐!昨日金國相完顏宗翰宴請諸將,命宮嬪換舞女裝雜坐侑酒,鄭妹妹、徐妹妹和呂妹妹不肯從命,馬上就被拖出去斬了!」
未過多久,又見有女子遺體被人從宗望帳內拖出。那也是個剛烈的王妃,喬貴妃連聲悲嘆著告訴韋氏這女子的事。
在汴京傾城之前,金人曾威逼趙桓在以妃嬪、帝姬、王妃、王妾、宗姬、族姬、宮女及貴戚、官民女准金抵賬的協議上畫押,隨後索要宋女逾五千人。宋選送的女子中就包括這位王妃。王妃被宗望看中,欲命其侍寢,王妃不從,對宗望怒目而視,宗望便道:「你是我們以千錠金買來,敢不相從!」
王妃怒問:「是誰賣給你們的?誰得了這金?」
宗望大笑道:「你家太上皇有手敕,皇帝也有手約,准以宋女犒軍金。」
王妃再問:「誰須犒軍?誰令抵准?男兒落敗屈膝與我等女子何干,我身豈能受辱!」
宗望笑意不減:「你家太上皇有宮女數千,皆取諸民間,而且還是白取,尚非抵准而來。今既失國,你即成普通民婦,循例入貢於大金,亦是本分。何況就算是抵准,不還是你家男人們決意拿你們抵準的?」
王妃聞言一愣,氣塞語咽,悲從心起,不住流淚。宗望遂將她拘於帳中,用強污之。之後命人嚴加看管,不讓其尋死。但王妃一意求死,最終還是絕食而亡。
她並不是唯一殉節的王妃。過了兩日,宗望又於寨中設宴,再命帝姬、諸妃侑酒。正好那日被押送至寨中的宋女中有鄆王妃朱蘭萱,她是趙佶最寵愛的兒子趙楷的妻子,又是汴京城中著名的美人,宗望聽說大喜,命押送她的將領帶她出來侍宴。
她起初居然領命,換上一襲乾淨的宮裝,並取水精心將手臉洗凈,再就著水影梳妝。那是韋氏第一次於近處看她。因蘭萱夫君是趙楷的緣故,韋氏此前對她並無好感,且她性又高傲,令人觀之有拒人於千里的感覺。但此刻韋氏驚訝於她呈於這污濁之地的潔凈,只覺她剔透如玉髓冰魄,而她目中竟也只有一片寧靜淡泊,探不見絲毫懼色。
帳外金兵等不及,進來要抓她走,她只橫眉喝道:「不許碰我!」金兵便齊齊收手,不敢再碰她。
然後她站起,側首回望身後數十宮眷,惻然淺笑。待出門后,忽然奔至院中古井邊,縱身墜下。
趙楷的妹妹柔福哭喊著第一個衝過去,扶著井沿一時朝內喚蘭萱,一時又流著淚呼人救她。韋氏亦隨眾人趕過去,有人朝井內投竹竿繩索,但水中蘭萱並無意藉此求生。她的素衣與散開的秀髮在古井微瀾中旋了旋,最終沉寂於水底。
而信王妃自盡的方式更慘烈,在被宗望拉入幕中后,她悄然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枝箭,在宗望觸及她之前猛地以箭貫喉而死。
在這玉碎宮傾的時代,生命與貞潔往往不可兩者得兼,韋氏敬佩她們的節烈,亦不免暗問自己,若換作自己,可會有她們的決絕?她通過這個問題嗅到死亡的氣息,不由又是一陣顫抖,唯盼必須做出抉擇的時刻永遠不要到來。
不久后,宗望改在青城寨宴請宗翰、諸金將及宋廢帝后,並選出王妃、帝姬二十人、歌伎三十二人侑酒。趙佶、趙桓一見此狀羞愧難言,起身請求避席,宗望不許,道:「此宴名太平合歡宴,就是讓你二人好好與家人聚聚的。待我們班師回朝,你們勢必要分道北行,再要見面可就不容易了。」
二帝無奈,只得坐下,聽著諸將調戲自己妻女姐妹的穢語,當真如坐針氈,無地自容。
趙桓朱皇后原本挨著趙桓坐,不在侑酒妃姬之列,但宗望轉首間見她深垂螓首,姿態楚楚動人,頓時興起,也命她唱歌助興。朱后羞憤,依舊低頭不開口,宗望便怒喝道:「你家兩位皇帝命都在我手上,安得藐視我!」
朱后不得已,掩面拭淚,接過歌伎遞上的琵琶,一壁彈著一壁含淚作歌:「幼富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奉尊觴,今委頓兮流落異鄉,嗟造物兮速死為強!」
這歌宋人聞之無不感傷,而宗望不解其意,但覺朱后歌喉悅耳,聽得高興,大笑道:「唱得好,再唱一曲,勸國相酒!」
再撥琵琶,引落一串凄清樂音,朱后又唱道:「昔居天上兮珠宮天闕,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說,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
一曲唱罷,朱后舉杯起身,走過去敬宗翰酒,宗翰未飲,卻拽朱后衣要拉她同坐,朱后怒,拚命掙扎,宗翰也上了火,舉起鞭子就要打。幸而坐在宗望邊的茂德帝姬見勢不妙,低聲請求宗望相助,宗望才命人勸阻,讓朱后仍舊坐回趙桓身邊。
這一場「太平合歡宴」又令宗翰的長子設,也馬看中了趙佶另一女兒洵德帝姬趙富金,示意於宗望,宗望遂在席散之後為設也馬向趙佶討洵德。趙佶強忍怒氣,解釋說:「富金已經嫁人,中國重廉恥,一女不嫁二夫,不似貴國之無忌。」
宗翰在旁一聽當即便怒了,厲聲道:「昨天我們已接到朝旨,可分宋俘,帝姬給與不給非你決定,你又豈能抗命!」一轉頭,朝赴宴眾人道,「諸位每人可帶二女走。」又指著剛才自己看中的兩名宋女,吩咐麾下士兵,「她,她!都給我帶走!」
趙佶此番也動了氣,拂袖睜目道:「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
宗翰冷笑,也懶得再多言,直接命人將趙佶趕出去,再讓設也馬自取洵德。
趙佶這番話傳至各宮眷耳中,又不免引起一陣嗟嘆,喬氏私下暗對韋氏道:「往昔太上待我們一向溫和,極少見有怒色,若呵斥他人,必是怒不可遏,令人聞之膽寒。如今這話何等激憤,可惜大勢已去,毫不能震懾胡虜,將來你我也不能望太上保全了。」
這話令韋氏倍感絕望。此刻才意識到,其實她一直過著的是女蘿的生涯,一無枝幹,依樹而生,但樹若枯了,又該何以生存?
這年的春天很冷,到了二三月,夜間都仍有冬日般的寒風。各寨宋女不堪折磨,兼又受凍,生病死亡者眾,包括許多帝姬。先是儀福、寧福病危,后仁福病逝,過了幾日,保福又死了。某日喬氏來找韋氏,說:「我們去看看柔福吧,她病得不輕。」
柔福躺在劉家寺院內一角,只蓋一層破褥子,隨處可見的裂縫中露出灰色的棉絮,且還太短,連她的小腳都露在外面。她周身發燙,迷迷糊糊地睡著,但聽到人說韋娘子與喬娘子來了,竟立即睜開眼轉視兩側,待看見韋氏就喜悅地笑。
她的眼睛中分明有某種由心而生的感情,像在看一個她熟識的、親近的人。她略帶依賴感的眼神倒讓韋氏有些不適,那不是帝姬們平時看她的方式。
韋氏蹲下身,輕聲問她:「瑗瑗,好些了么?」
她微笑說:「現在頭很痛……但我會好起來。」
韋氏淡笑著握她的手,喬氏也在她身邊撫慰著她。柔福略與喬氏聊了幾句,忽然又側首看韋氏,說:「韋母親,我不會死。九哥會來救我們的。」
陡然聽她提起自己的兒子,韋氏不禁一怔,再看看柔福,頓時詫異於她此刻熠熠的眸光,和那瞬間掃去疾病的陰影、容光煥發的臉。
她果然很快痊癒。韋氏開始留意她,先是因她過人的活力,后更驚嘆於她不滅的勇氣。
靖康二年四月,金軍班師,宮眷們被迫北上。一日中午,車隊停下在路邊小憩,韋氏身邊的趙桓妃子朱慎妃輕輕拉了拉她衣袖,目示遠處,低聲道:「韋娘子可否隨我去那邊樹后……我想更衣……」
韋氏遂陪她過去,在她小解時,在她身前為她略作遮擋。不想當朱慎妃起身束帶時,從一旁忽然殺出個人,嘿嘿笑著一把摟住朱慎妃上下其手。
朱慎妃尖聲驚叫,韋氏回首一看,見那人是押送她們的千夫長國祿,此人一向兇殘,韋氏見過他如何折磨隊中宋女,當下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朱慎妃,自己驚叫著疾奔離開。
一路跑著,只聽朱慎妃一聲聲叫得凄慘,但韋氏始終頭也不敢回。直到片刻后那邊忽然傳來國祿的一聲慘叫,韋氏覺得蹊蹺,才轉身回望,只見柔福站在國祿身後,手中緊握著一把大概是從路邊農田裡拾來的鐵鋤,咬牙怒視他,而國祿不住撫左肩,顯然是剛才被她鐵鋤擊中。
這是韋氏第一次看見宋女重擊金人,目瞪口呆地站定,茫然看。
朱慎妃也驚呆了,木然立著也不動,而柔福又奮力揮動鐵鋤朝國祿擊去。但此番國祿早有準備,兩三下就化解了她的攻勢,奪過鐵鋤遠遠拋開,抓住柔福一邊怒罵一邊撕扯她的衣服。
柔福亦大罵著反抗,掙扎著又抓又咬,但眼見不支,身上衣服也被扯開不少。
此時忽有一紫衣人乘馬馳來,於馬上揚手揮鞭,對準國祿後腦就是一擊。國祿吃痛倒在地上,正欲咒罵,但抬眼一看紫衣人頓時便將那口氣硬咽下去,訥訥喚道:「蓋天大王……」
那蓋天大王怒斥道:「這是將要獻給郎主的處女帝姬,你也敢碰?」
國祿忿忿嘀咕:「二太子不也私納了帝姬了么?」
蓋天大王越發惱怒,掣劍下馬,指著國祿罵道:「你本是一無賴,二太子待你不薄,才升你為千戶。今你調戲婦人、稽緩行程在先,詆毀二太子於後,罪在不赦!」
隨即挺劍一刺,直透國祿胸口,再拔出又連砍幾劍,待他氣絕再無任何反應,才喚來身後兵卒,投屍於河。
柔福與朱慎妃被他送回隊列中。朱慎妃對柔福大為感激,頻頻向宮眷們誇讚她有膽識,韋氏聽了但覺萬分羞愧,整日都低著頭不敢看她們。
心中一直難受,待到了晚上,眾人都睡著了,韋氏才起身至靜處啜泣。侍婢楊氏察覺後跟來,為她披一件衣服,輕聲勸道:「娘子還是回去歇息吧,如此被金人見了只怕不妥。」
韋氏黯然喚她名字:「香奴,我不是故意不救她……我只是害怕……」
楊氏點頭,安慰道:「奴婢知道。以娘子之力哪能救得了朱慎妃,柔福帝姬此舉也是以卵擊石,若非蓋天大王趕到,不知會有何等下場。娘子還要等著回去見九大王,懂得惜命是應該的。」
7.宗賢
此後韋氏一行人由蓋天大王完顏宗賢親自押送。此前金主下旨,命儘快將康王母韋氏、康王妃邢氏及幾位重要的王妃先遣入京禁押,所以宗賢命部分體弱乏力的宮眷乘牛車,其餘的能騎馬的皆騎馬,以加快行程。韋氏獲准乘牛車,便攜了邢氏的手,欲與她同乘。邢氏上車時彎腰,所著的寬大外服衣襟順勢一飄,宗賢無意間回首,注意到她腹部明顯隆起,眉頭便皺了皺。
他直直地朝邢氏走去,邢氏立時一驚,捏緊韋氏的手。
韋氏此刻的臉亦蒼白如紙,心下暗暗叫苦。
邢氏已懷孕五六月。眾宋女入寨之初,金帥府便下令,已有身孕的要聽醫官下藥打胎。那時邢氏束腰穿寬身衣服仔細掩飾,韋氏等人也幫她瞞過了醫官,所以能將胎兒保到現在。無奈如今她腹部越來越大,再要遮掩已很難。
宗賢走到邢氏面前,猛地伸手一扯,便扯開了她的外服。盯著她的腰腹看了看,就冷麵一指近處的一匹馬,道:「去騎馬。」
邢氏是大家閨秀,從小嬌養於閨中,連路都很少走,更遑論騎馬。不免驚懼,跪於宗賢足下求他許她乘牛車或步行。但宗賢不理,再命兩遍,見她仍不肯動,遂叫來兩名士兵,硬把邢氏架上了馬。
馬上的邢氏拉著韁繩俯身緊貼馬背,不住戰慄。宗賢執鞭走到馬後,手起鞭落,那馬嘶鳴一聲,即刻揚蹄狂奔。邢氏無法馭馬,不等馬奔出十餘丈已被顛下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韋氏與楊氏忙跑過去將她扶起,只見她早已暈厥,而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因邢氏流產,宗賢才同意在醫官為她稍作處理后讓她與韋氏一同乘牛車。過了數時辰邢氏醒轉,睜著一雙黯淡的眸子茫然向上看了車棚許久,才似驟然清醒,一手焦急地撫腹部,一手抓緊身旁韋氏的手臂,顫聲問:「我的孩子呢?」
韋氏大慟,想起她小產下的那個男胎,不知如何作答,唯有任眼淚一連串地滴落。
邢氏頓時失聲悲泣,支身起來摟緊韋氏,哭道:「娘啊娘,我的孩子沒有了!九哥的孩子沒有了……」
婆媳二人相擁而泣,牛車嘎啞向北行,碾碎悲聲一地。
邢氏的苦難並未就此結束。待她身體好轉后,宗賢強佔了她。邢氏痛不欲生,曾投河自盡,但被金兵救上,宗賢威脅說再自盡就把跟她沾親帶故的宮眷全殺掉,邢氏才安靜下來,獃獃地繼續北上,每日以淚洗面。
此後的兩月就韋氏而言過得倒相對平靜。她已人到中年,容貌本來在趙佶的妃子中就不算出眾,如今跟身邊那幾位年輕王妃相比更顯得人老珠黃,她又刻意不仔細梳洗,常蓬頭垢面,所以宗賢等人這期間倒不曾拿正眼瞧她。
到了六月,天氣炎熱,金右副元帥宗望回京途中以冷水洗浴,當晚就感覺不適,躺了幾日仍不見好。金主完顏晟得訊后親命宮中醫官乘快馬趕來為他治療,未料病情非但不減還越發嚴重,不消數日便一命嗚呼。
宗望死後宗賢悶悶不樂,一日行軍途中淋了雨,也著涼病倒,但他卻堅持不肯讓京中來的醫官為他治病,病也越拖越重。
他麾下部將術弛見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便建議道:「聽說不少宋人都略通點醫術,想必風寒這樣的小病我們這裡的宋人也會治。大王既不肯讓大金醫官診治,不如讓宋人試試?我先告誡她們,若出半點差池就把她們全殺光,諒她們不敢動什麼手腳。」
宗賢同意,於是術弛召集眾宋女,問可有通醫術者。會治病的宋女倒也有,但不願為金人診治,因此都低首垂目,並不答話。
術弛尋不到人,一怒之下一把拉出站於近處的韋氏,喝問:「你會不會?」
韋氏瞠目,連連搖頭:「奴家不會……」
術弛冷笑:「如此無用,也不必活了!」嘩地抽刀,架在韋氏脖子上作勢要殺。
侍婢楊氏急忙站出,道:「將軍且慢!若只是風寒小疾,韋娘子也是會治的,適才她只是怕不能立竿見影迅速治癒,惹大王將軍生氣,才不敢說會。倘將軍肯多給兩日時間,韋娘子應該能治好大王的病。」
術弛斜眼看韋氏:「是么?」
楊氏暗使眼色,韋氏明白,亦只得先應承,和淚頷首,術弛才放了她,押她去備葯。
韋氏哪裡知道該用什麼葯,發了半天愣,忽然想起薑湯有驅寒溫胃作用,想必可治風寒,便去找了一塊姜切了,煎成濃濃的幾碗湯,應術弛之命先自飲一碗,再為宗賢送了一碗去。
宗賢飲后出了身汗,感覺竟好了些,術弛大喜,遂命韋氏這幾日都留在宗賢身邊伺候。韋氏深懼金人,不敢不盡心照料宗賢,除了每日為他煎薑湯外,也日夜侍奉於宗賢榻前,為他端茶送水、洗面蓋被,一切均做得小心翼翼無比細緻,唯恐惹他不高興責罰於她。
一夜,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韋氏在宗賢營中守著他枯坐。本來閉目沉睡的宗賢忽然醒來,睜開眼睛瞧她半天後問:「你是趙佶的什麼老婆?」
韋氏惶惶然站起,琢磨他問題半晌,猜他問的應該是她的品階名號,便垂目輕聲回答:「奴家是道君皇帝的賢妃……韋賢妃。」
他點點頭,還是盯著她看,暫未再說話,她便也沉默著不敢出聲。片刻后,宗賢吩咐說:「唱支曲兒給我聽吧。」
韋氏頗感意外,又不好拒絕,只得問:「大王想聽什麼?」
宗賢道:「你們漢人的曲子我也不懂,你隨意唱。」
韋氏想了想,輕輕坐下,啟口清唱:「簾旌微動,峭寒天氣,龍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猶淺。又還是、春將半。清歌妙舞從頭按。等芳時開宴。記去年、對著東風,曾許不負鶯花願……」
唱著唱著,不覺微露淺笑,亦有淡淡喜色浮上眉梢。
原來這是趙佶昔日填的一闋《探春令》,寫宮中賞春與飲宴情景。韋氏隨之憶起宣政年間的歌舞昇平,生香羅綺。猶記當年初見時,樓外簾旌微動,那人一身華服,姿容炫目,傲立於龍池水邊,看得她心中和暖,渾然忘了那峭寒天氣……
一路含笑地想,直至曲終,目色尚溫柔。又出了許久神,聽宗賢轉側,才陡然意識到身處何地。轉首見宗賢仍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若有所思的樣子,立時大感不安,唯盼能儘快逃離他的注視,遂朝他跪下,低低道:「大王既已大好,請容奴家告退。」
宗賢卻不允,簡潔命道:「你,留下來。」
這「留下來」的意思是分明的了。許久以來擔心的事終於來臨,韋氏憂苦之下也找不到良策脫身,只好故作糊塗,萬望他能開恩放她歸去:「今夜大王已進膳服藥,宜早些歇息,奴家不敢再留此叨擾,請大王讓奴家先回去,明晨一定早來。」
宗賢一哂:「你真要回去?現在?」
韋氏低頭稱是。宗賢倒似不惱不怒,但說:「你聽。」
韋氏先是不解宗賢讓她聽什麼,不過兩人都未再出聲,外界的聲音就逐漸清晰起來。
剛才唱曲時未留意,越下越大的雨已成傾盆之勢,雜以電閃雷鳴的聲音,和……隱隱傳來的,金兵的狂笑聲及女子的哭喊聲。
韋氏驚駭之下起身,奔至門邊掀簾朝外看,此刻一道電光閃過,掃落她臉上所有顏色,熾亮的光線下,又一樁令人髮指暴行的序幕映入她驚懼的眼。
行軍途中驛館與營帳有限,皆給金軍將領及兵卒住,宋女們平日一般只能找個角落露天而眠。因這晚下雨,宋女們一個個被淋得難受,便有一些跑到金兵營邊,欲站在檐下略避片刻。這情景令營中金兵色心大起,紛紛出來,抓住那些宋女就往裡拖。
在雨中瑟瑟發抖的女子這才明白雨並非此夜最大的悲劇,她們驚叫、掙扎,或在瓢潑的雨水中漫無目的地狂奔,然最終都逃不過一雙雙粗蠻的手。她們相繼沒入金人的營帳,不久后更凄厲的呼叫又自內傳出。
韋氏右手緊捂住嘴,閉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後退。門帘再度垂下,隔斷外間的景象,才讓她覺得稍微安寧。
「還要回去么?」宗賢再問。
韋氏未答他,只瑟縮著蹲坐在宗賢房中的一個角落裡,在宗賢下床來拉她的時候,她沒有做任何抗拒。
抵達金上京后,金主賜浴,命她們著金國盛裝覲見,然後金主從中挑選了幾名姿容出眾的王妃納入後宮。韋氏自不在此列,而邢氏先被選中,但因倍受折磨而形容大損,不久后又被退出,故此二人與其餘落選宮人都被送往金人專為宋女開設的洗衣院服役。
金從汴京俘虜北上的宗室貴戚女子起初約有三千四百餘人,抵燕山後僅存一千九百餘人,死亡近半。其餘人陸續抵京后也是先由皇室選過,再分賞部分給金軍將帥,被賜給金人的有一千多人,四百人入元帥府女樂院,剩下三百餘人則送往洗衣院。
宋俘的死亡給韋氏帶來的最後觸動是來自朱皇后。她剛到上京金人就強令她露上體,披羊裘。朱后不堪其辱,回屋后即自縊,雖被人救下,但很快又投水自盡。韋氏聞訊落淚不止,對楊氏道:「她是皇后,尚且如此,我等日後更不能活了!」
楊氏雖也頗感驚憂,卻還是極力勸慰她:「娘子福大命大,只要懂得愛惜自己,必能等到九大王前來營救的那天。」
她們所居的洗衣院名為浣衣之地,實與妓院相似,宋女們不僅要為金人漿洗衣服,更要忍受他們的凌辱,十人九娼,名節既喪,身命亦亡。到最後韋氏再見有宋女屍首自院內抬出已無感覺,只漠然低頭使勁洗盆中的衣服。
仍盡量把自己打扮成粗陋老丑的樣子,以躲避金人的注視。但有一天,一位金人還是把她從一群洗衣婦中拉了出來。她抬頭,看見宗賢那熟悉的虯髯面孔。
「跟我回府。」他以習慣的簡短命令語氣說。
「我?」韋氏有點驚訝。是經常有金國的達官貴人來洗衣院挑選女子回去做妾,但他們選的都是年輕貌美的。
「是你。」宗賢確認,見她獃獃地不再說話,皺了皺眉,問:「難道你想留在這裡?」
韋氏垂目看看自己洗衣洗得紅腫脫皮的雙手,遲疑地,最後終於搖了搖頭。
宗賢催促:「走吧。」
輕嘆一聲,韋氏說:「我已經不年輕了……」
「嗯,」宗賢說:「我知道。」
韋氏想想,又說:「我長得也粗陋。」
「我瞧著順眼。」宗賢應道,隨即拉她闊步走出,「快走,哪裡這麼啰唆!」
宗賢在接走韋氏的同時也應她所請帶走了她的侍婢楊氏。兩日後,他又去洗衣院把邢氏接回了府中。這也許是念及與邢氏北上途中的「舊情」,也有可能是想多找個韋氏熟悉的人與她做伴,可這就使得這對昔日的婆媳不得不面對此後共事一夫的窘境。她們都無比尷尬,也因為如此,在韋氏要求下,邢氏不再稱韋氏為母,而改稱「夫人」。
而宗賢對韋氏倒很不錯,待其幾乎如正妻。除韋氏婆媳外,他還分得另外一位王妃、一位帝姬和數位宗姬、貴戚女,都是很年輕的女子,但她們所得之寵均不及韋氏。
8.牽袖
此後幾年,宗賢常往返於雲中、燕京兩處樞密院,有時也去中京大定府,並經常把韋氏帶在身邊。
因韋氏信佛,宗賢允許她去廟宇進香。她在燕京一寺廟中結識了一名法號道凈的僧人,此人是東京陳留人,大觀年間出家為僧,宣和年間因故北上契丹,后契丹為金所滅,他便一直留在了北方。韋氏常去聽他講解經義,一日道凈提起他日前入城佈道,偶然見到被囚於燕京的趙佶、趙桓父子,天已經很冷,但他們仍穿著單薄的衣裳,且暗淡破舊,兩人都形容憔悴。
韋氏聽后,想象著趙佶慘狀,心下難過,便拔下頭上金簪遞給道凈,說:「煩請大師將這簪換些銀錢,買幾身衣裳給他們。」
道凈尚未答應,便聽身後有人嘿嘿冷笑,韋氏回頭一看,見是宗賢,頓時又羞又怕,深垂首,等他責罵。
宗賢走來先審視她片刻,再一把奪回簪狠狠地插回她頭上,掏出塊銀子拋給道凈,喝道:「拿去,照夫人吩咐的做!」
韋氏大為驚訝,難以置信地看他。但聽他說:「你還記掛著你那混帳皇帝不是壞事,若跟了我就把他拋到腦後,那就太無情無義了。不過日後再要接濟他須讓我知道,不得瞞我。」
因他這回的大度,韋氏深感慶幸,可以後哪敢真明著接濟趙佶父子,倒是宗賢存了這心,有時會施捨點財物給他們,或讓監守他們的兵卒將領莫過於折磨他們,回來告訴韋氏,以讓她舒心,而韋氏聞后卻少有喜色,倒是常背著宗賢長吁短嘆。
天會六年八月,金主完顏晟命趙佶趙桓前往上京會寧府,著素服跪拜金太祖廟,並朝見金主。那時宗賢也在京中,隨後竟在府中宴請趙佶趙桓,並邀與他相熟的八太子宗雋攜趙佶女柔福帝姬出席。
韋氏不知道何以宗賢會命她出來與眾人相見,躲在屏風后再三遷延,最後被宗賢拉出直面趙佶,她深覺無顏,在多人旁觀下,仿若裸呈於世地羞愧。
席間她不敢看他,亦不敢說話,只盼這如凌遲般的宴會早些結束。可宗賢似有看戲的興緻,竟命她再為趙佶唱曲。她哪裡能唱,當著後夫的面為前夫唱曲,莫若立時死去。
然後她聽見趙佶開口,說:「往日都是韋娘子唱曲給我聽,今日讓我為她唱一曲吧,也算將她對我多年情義一併謝過。」
於是,「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一曲《燕山亭》聽得滿座宋人凄惻不已,她更心神俱傷,淚落漣漣。
萬萬沒料到,宗賢隨後竟說出這樣的話:「你若還念著他,今日就跟他回去吧。」
她難以相信這話是出自他本意。若他是有意試探,她答應的話,甚至哪怕一點點喜色都足以為她和趙佶惹來大禍。何況,即便他是真想放她走,她又真能回去繼續與趙佶過么?
本就無寵,現又失節,如今只見一面都無地自容,若以後再日日相對,又如何自處?又聽說他身邊仍有幾位妃嬪,這年春天,邵才人、閆婉容和狄才人還分別為他誕下了新的孩子……
她忽然在心底澀澀地笑。最後,她聽見自己如此回答:「事已至此,豈可回頭?奴家情願繼續跟隨大王,此後半生,不離不棄。」
在宗賢如釋重負的笑聲中她告退,未料卻被柔福喚住。
那個活潑的、勇敢的、明亮得可以灼傷人的柔福。
「皇後娘娘。」柔福竟然如此稱呼她,這個陌生到她幾乎意識不到柔福是在喚她的稱呼。
柔福提醒她,她已被九哥尊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她是國母。
柔福質問她,蓋天大王既肯讓她回到趙佶身邊,她為何不答應。
柔福警告她,她如今身為國母,行事應以家國為重,切勿貪念一時富貴而折損自己清譽,影響九哥名望,使大宋國君淪為金人笑柄。
柔福的言辭激烈,柔福的目光咄咄逼人,她過來握住韋氏的手,急切地想勸韋氏隨她父皇回去。
像是被燙了一下,韋氏迅速地抽手,朝屏風后奔去。她只想逃離,逃離柔福的逼迫,和柔福想讓她領會的關於家國的責任。
但身後柔福帶著嗚咽聲的倔強的話就此縈繞於心,揮之不去:「她是九哥的母親,九哥的母親豈可主動委身事敵!」
韋氏就此哭了一夜。楊氏陪在她身邊連連嘆氣:「這個柔福帝姬真是太不懂事,根本不明白娘子的難處,卻在那裡胡言亂語!」
她還是但哭無言。其實,柔福的話能刺傷她,正是因為她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柔福並不是在胡言亂語。
很不幸地,後來她又在趙妃玉箱的居處遇見柔福,在她懷著與宗賢的第一個孩子的時候。
玉箱常召宋室歸於諸王府的女子入宮閑聊,平日對她們頗多照顧。見韋氏懷孕,也不驚訝,只噓寒問暖,要她多保重。
沒想到,那日柔福也來見玉箱,赫然見到韋氏已明顯隆起的肚子,立時就睜大了眼睛。
韋氏自是羞慚。她那時已年近四十,居然還懷了身孕,而且孩子的父親還是個金人。看到柔福的反應,她甚感害怕,不知她又會說出什麼剜她心的話。
「韋母親,」柔福開始問,「你準備生下這個孩子么?」
這要讓她如何回答?難道她可以,給柔福一個滿意的、否定的答案?
韋氏將目光從柔福身上移開,看向遠處花木,盡量裝作漠然的樣子,說:「當然。」
「不可!」柔福當即說,如韋氏意料中的激烈,「這孩子有金人的血脈,絕對不可生下來!」
韋氏惻然笑:「宋室女子誕下的有金人血脈的孩子還少么?」轉首看看同樣也懷有身孕的玉箱,又道,「生不生子,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我自是如此,趙夫人也是如此,瑗瑗你日後也必如此。」
柔福搖搖頭,眼睛紅紅,已蘊滿了淚:「但是韋母親,你生的孩子就是九哥的弟弟。你怎能讓天下人知道,當今的大宋皇帝竟有個有金人血脈的弟弟?」
她果然,又一語刺中她隱痛。韋氏深悔今日入宮,再次面對這個口無遮攔的名義上的女兒帶給她的尷尬。
無言以對地沉默,須臾,她才低低說:「瑗瑗,你想得太多了。」
柔福苦笑一下,以一雙泛著淚光的眸子直視她:「瑗瑗不想,金人會想,宋人會想,你讓身負大宋中興重任的九哥如何自處?」
韋氏坐不住了,也不答她話,起身向玉箱告辭,欲像上次那樣逃離。
柔福卻一把拉住她袖子,蹙眉道:「韋母親,瑗瑗求你,這孩子不能生下來!他的存在,將會是九哥畢生的恥辱。你繼續留在蓋天大王府我已不怨你,但你可不可以,不要生蓋天大王的孩子,為金人加多一個嘲笑他和大宋的理由?」
韋氏不發一言,只想自她手中抽出衣袖,但柔福緊緊拉住,不等她答應就不鬆手。兩人僵持不下,韋氏頗著急,臉也越發紅了。
最後,玉箱冷斥一聲:「瑗瑗放手,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
柔福一怔,這才放開,但仍咬著唇,緊盯韋氏,期盼著。
「別這麼沒規矩地對韋夫人大呼小叫。」玉箱責備柔福,「你也不小了,卻還這般不明白事理。亡國之女,別老記著自己還是天潢貴胄,可以對人頤指氣使。韋夫人自有她的苦,你以前沒嫁過人,不明白。她這孩子雖身份尷尬,事到如今,也不得不生。你這樣胡鬧,不過是於人於己徒增煩惱。」
聽了這話,柔福的淚滴落,胸口起伏,顯是又悲又怒,最後也不告辭,自個兒轉身就奔了出去。
9.歸夢
怕見柔福的恐懼,漸成心上越積越深的陰霾。日後再有玉箱的宮人來請韋氏入宮,她必先問柔福在不在,會不會去,若聽到肯定答案,一定會託辭婉拒。某次當玉箱侍女再來相請時,韋氏照例問這問題,這回來的侍女是個口無遮攔的金國女子,一聽便笑了:「咦?韋夫人也這樣問!我每次去八太子府請他家小夫人,她也必先問韋夫人會不會去……」
顯而易見,柔福也不願見她呢。
她知道柔福鄙視她。柔福在心裡為她設定了一個高貴端莊、母儀天下的國母形象,卻不明白她已心力交瘁、不堪扮演。韋氏勸自己泰然處之,但不知為何,始終放不低柔福的鄙視,此番侍女這寥寥數語,又令她鬱郁好些天。
金天會八年,趙妃玉箱以符水冰雪調生人腦進奉金主,東窗事發,玉箱自難逃一死,而完顏晟的盛怒也隨即發泄到一批無辜的宋室女子身上。凡曾與玉箱過從甚密的宋女都被捕來處死,新一輪的血雨腥風又在京中掀起。
當楊氏在外見到仿若靖康之變中的滿城惶亂搜捕景象后,略一打聽,便匆忙趕回府中告訴韋氏此事。
「啊,她竟然如此大膽……」韋氏先是驚嘆玉箱的勇氣,感慨於她多年隱藏、而功虧一簣的復仇計劃,隨即一想楊氏提及的搜捕,臉色頓時大變,顫聲問楊氏:「香奴,他們會不會來捕我?」
未待楊氏回答,門外已傳來喧囂聲。一群兵士破門而入,不由分說地將韋氏拘到宮中。
有宮人告發說,韋氏曾與玉箱於殿內密語,且言且泣。待見了韋氏,完顏晟只掃了一眼,根本不聽她的辯解,便命人將她拖到院中以棒擊殺。
她被縛著手,跪在地上,已哭不出來。閉著眼睛,絕望地等待最後擊在她腦後、將她引向黃泉路的那一棒。
幸而棒落之前,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誰敢殺她?」
宗賢。他風塵僕僕地從城外趕回,大步流星,直奔韋氏而來,推開準備擊殺她的兵卒,一刀割斷縛她手的繩子,拉起她,疾步走向完顏晟所在的大殿。
見了完顏晟,宗賢也不下跪,但指著韋氏,直問:「郎主為何要殺她?」
完顏晟淡淡說:「趙妃謀逆,株連韋氏,賜死。」
宗賢力爭道:「謀逆之人是宮妃趙氏,而我妻韋氏並非其族屬,為何要受連坐之罪?」
完顏晟道:「韋氏與趙妃素有往來,曾在殿內密語,足見二人是同黨。」
宗賢冷笑:「韋氏入宮,還在趙妃承寵之時,那時與她密語的,不獨韋氏一人,也不獨宋女,郎主後宮那些大金嬪妃,又有幾人從來不曾與趙妃獨處對答過?緣何她們概不追究,偏偏罪及韋氏?何況韋氏性情柔弱,平日謹言慎行,從不敢犯一絲小錯,更遑論謀逆天條!趙妃既已受死,郎主還欲罪及族屬以外人,臣不敢聞命,務請郎主收回成命。」
完顏晟見宗賢怒容滿面,擔心若一意處死韋氏,逼急了他恐有不妥。再看那韋氏只知瑟縮在宗賢身後垂首抹淚,也不像是有膽參與玉箱計劃之人,遂給了宗賢這份面子,揮揮手讓他領她回去。
回到府中,楊氏、邢氏急忙上前相迎,見她無恙,又喜又泣。韋氏亦垂淚對她們感嘆:「虧得嫁了蓋天大王,敢與郎主力爭,若是嫁了別個貴人,我今日哪還有命再見你們!」
也是在這一年,韋氏自宗賢口中聽到柔福南逃的消息。
暗暗在心底長舒了口氣,首先感到的,竟然是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走了,以後再也見不到她和她含怒的鄙夷眼神,再也聽不到她所說的尖刻刺耳的話,多麼好。
然後隨之一層層湧上心的,是新的惶恐:她回去了,一定會去找她的九哥。待見了他,她會怎麼說?她會跟其他宋人怎麼說?
故此當後來楊氏告訴她,在城內見到一個酷似柔福的女子時,韋氏喜憂參半,不知該哭該笑,連連問:「那是柔福么?真是柔福么?她還沒有逃回去?」
楊氏搖頭:「我問她了,她不是柔福帝姬。她也是汴京人,自幼在乾明寺出家為尼,法號靜善,靖康之變時也被金人掠入軍中,帶到金國。柔福帝姬南歸后八太子不知從何處尋到了她,見她容貌與柔福相似,便收容在府中,不久后又把她送給了大皇子宗磐。但僅過幾天大皇子就厭了她,他家大夫人便把靜善趕出去。現在靜善流落街頭,衣衫襤褸,憔悴病弱,人人見了都欺負,很是可憐。」
「如此……」韋氏沉吟,再吩咐楊氏,「你再去找她,給她些盤纏,讓她去五國城吧。那裡宋人多,想必日子會好過些。」
楊氏笑道:「還是娘子心善,這姑娘不過是長得像帝姬,你就肯幫她。」
韋氏卻神色黯然:「你跟了我這許多年,我也不瞞你。我讓她去五國城,固然是想略略救助於她,但也有另一原因……我不想日後在這城中遇見她。」
楊氏輕聲問:「是因為她長得像柔福帝姬,所以……」
韋氏頷首,嘆道:「我是真不想見她,就算跟她相似的人,我也不想見。」
楊氏也跟著嘆了口氣:「是呀,她那樣的人,尖刻無禮又不明事理,每次都惹娘子心煩,確是不見為好。」
「幸好,如今她已不在金國。」韋氏忽淡然一笑,故作輕鬆的模樣,「我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楊氏聞言沉默片刻,再謹慎地留意著她臉色,低聲問:「娘子不準備回大宋了么?」
這顯然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韋氏遲疑許久,然後彎腰抱起蹣跚著走到自己膝下的三歲小兒,目光茫然,凄涼地笑:「我還能回去么?」
四年後,韋氏又為宗賢生下第二子。後來,趙佶死於五國城。韋氏偷哭一場,只覺世事無常,如此看來,歸國之事更是遙遙無期,自己也如趙佶一般,只能等著老死北國了。但就在她幾乎要安於現狀,滅了南歸之心時,卻又有希望驟然閃現。
金天眷二年,宋紹興九年,趙構接受了金國詔書與宗磐、宗雋等人擬定的議和條件,下詔宣布:「大金已遣使通和,割還故地。」並命人北上迎奉梓宮,迎請皇太后。
這個消息宗賢一直不告訴她,直到六月,邢氏才從別的家眷口中探知,立即興高采烈地奔來相告:「夫人,九哥要派人來接我們回去了!」
韋氏忙細問詳情,也是大喜不已,兩人又說又笑,末了又相擁痛哭一番。
次日,邢氏仍心情上佳,過來與韋氏聊天,開口便改喚「娘」。但韋氏聽了微微一怔,卻是憂思恍惚的樣子。
邢氏也漸漸覺出婆婆鬱鬱不樂,遂問原因。韋氏先是不說,在邢氏再三追問下,才嘆道:「柔福已經歸去多年,你想,她會不會把我們之事告訴九哥?」
邢氏當下也整個愣住,垂了雙睫無言以對。
韋氏苦笑,再道:「你猜,她會不會說,我們如何失節?如何在金國……共事一夫?」
邢氏頭越垂越低,最後終於伏在桌上,無法抑制地開始啜泣。
韋氏木然枯坐良久,後轉首看看邢氏,嘆息,輕輕拍她的肩,勸慰道:「沒事,沒事。你也別太擔心,有娘在呢,沒人敢欺負你。娘會跟九哥說,你是個孝順貞潔的好孩子,要他別聽旁人胡說……外人的議論咱們也無須去理會……你回去就是皇后了,宮裡別的嬪妃若有半句閑言碎語,你只管來告訴娘,娘會讓九哥責罰她們……」
她的言辭婉轉,語氣溫和,神態更是無比慈愛和藹,但邢氏似毫不覺有一絲安慰,倒是愈發悲傷了,就像當初失去腹中趙構之子時那般絕望地哭。
這夜韋氏通宵未眠,一人獃獃地獨坐於房中。天明時,她喚醒楊氏:「香奴,你去瞧瞧邢夫人。」
須臾,楊氏回來,也沒有多驚訝的神情,仍如平日那樣輕聲地稟告:「邢夫人懸樑自盡了。」
韋氏點點頭,眼帘一低,蘊了一夜的淚隨即流出。
10.塵煙
果然路遙歸夢難成,一直切切地等宋使前來相迎,忐忑不安地等了許多天,和議之事卻又有了變數。
金天眷二年七月,金主完顏亶誅殺宗磐、宗雋,也累及宗賢。
宗賢與宗雋私交甚好,過從甚密,就在宗雋被誅那日宗賢還應邀去宗雋府中做客,兩人對坐暢飲,談笑風生間,有宦官自宮中來,奉皇帝命恭請宗雋入宮,說有事相商。宗雋遂起身,對宗賢笑道:「無妨,你繼續飲,我去去便回。」
宗賢也就留下,一面飲酒,一面看樂伎歌舞,坐等宗雋回來。不料最後等到的不是宗雋,而是一群搜捕抄家的禁兵。
宗賢一臉愕然,尚未弄明白此間情由已被捕入獄,被奪去官爵。好在他並未參與宗雋等人與宋議和之事,完顏亶也沒查到他與宗雋勾結謀反或知情的證據,朝中臣子又紛紛為他說情,過了些時日完顏亶終究還是把他放出,並復其官。
經此一劫,韋氏被嚇得不輕,待宗賢一回來便和淚相迎,一路泣不成聲,倒看得宗賢頗高興,說:「原來見我要死了你還是會難過的。」
韋氏但泣不語,到晚間仍不時拭淚,楊氏見了好言勸慰,韋氏才低聲道:「我命薄,若非遇上蓋天大王,必已死了不知多少回。要是他再有個三長兩短,我等又將淪落到何等慘境,真是不堪設想。」
楊氏笑道:「既如此,大王已然平安歸來,娘子還哭什麼呢?」
「唉……」韋氏深深嘆息,又面露哀戚之色,「大王平安歸來,自然是好的。但那幾個主和的金國權臣一死,我們歸國之事又遙遙無期了……」
聽她這般說,楊氏也覺前途茫茫,卻也只能隱去憂色,如常微笑安慰她:「娘子放心,九大王……官家那麼孝順,一定會再設法議和,想必不須再等多久,就會派人來接太後娘娘了。」
從此後楊氏在韋氏面前提起趙構時都改稱「官家」,對韋氏的稱呼也從稱妃嬪的「娘子」換作了「娘娘」。
此後一年多,生活仍如以前那樣漠然平淡地過。只是自邢氏死後,韋氏就有了日日誦經,並定期為她吃齋的習慣。天眷三年四月,不知為何,韋氏常常夢見邢氏,心中不安,便請宗賢允許她去寺里為邢氏做一場法事。
那時他們居於大定府。昔日燕京的那個僧人道凈,也在宗賢引薦下來到大定府的安養寺做住持僧,韋氏便選定安養寺做法事。
因幼子哭鬧不休,一定要跟來,韋氏就牽著他同往。做了一陣法事,午時前往後院吃齋飯時,忽聽路旁一側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喚:「韋娘子?」
韋氏側首,見聲音是自一間耳房裡傳出,那房門緊鎖,有一金兵持長槍坐於地上看守。窗戶上釘著很粗的木條,顯然是一間囚室。那窗內木條縫隙中露出一張鬚髮蓬亂的臉,韋氏定睛一看,認出是趙桓。
趙桓見她看過來了,甚是歡喜,又喚了一聲:「韋娘子!」
韋氏見趙桓此狀也感惻然,正在想是否過去略作問候,身邊幼子卻脆生生地叫了一聲「母親」,再指著趙桓問:「那人是誰?」
韋氏頓時一凜,垂目不語。有風吹過,腰間絲帶向後飄揚,她看見自己所穿的金裝六襇襜裙裙擺微微搖曳,那蓬起的絲質裙幅被風一觸,漾起水般漣漪。她左手握著一卷經書,右臂窄袖下的手腕上環著一翡翠手鐲,感覺冰涼,而兒子溫暖的小手則牽在手中。
兒子睜著無邪的潔凈雙眼仰首看她,再問:「母親,那人是誰呀?」
不消舉目看,她已覺出趙桓驚異的目光正反覆游移於她與幼子身上。
「不知道。母親不認識他。」她低聲回答,然後在那抹無法遏止的緋色浮上臉頰之前,匆忙帶兒子疾步走出趙桓的視野。
楊氏倒沒說錯,雖上次和議不成,趙構這兩年仍一直在設法與金通好。金皇統元年,宋紹興十一年十一月,宋金紹興和議簽署,金承諾將歸還徽宗帝后梓宮及皇太后韋氏。
歸還韋氏這條遭到宗賢的激烈反對,宋使何鑄再三懇請,宗弼也從旁力勸,並曉以厲害,就連金主完顏亶都說話了,宗賢卻始終不答應。
這事韋氏也知道,但不敢流露半點憂慮情緒,見了宗賢也如常服侍,對南歸之事隻字不提。倒是有一天,宗賢主動跟她提起,問她自己願不願回去,韋氏一徑低首沉默不說,宗賢便怒了,一拍桌子指著那兩個在他們身邊玩耍的孩子,喝道:「你就念著趙構是你兒子,一心想回去見他,但他們就不是你兒子了么?日後你回了南朝,可會也像想你兒子趙構那樣想他們?」
韋氏兩滴淚就掉了出來,嗚咽道:「大王不要這樣說,他們於我是骨肉至親,我疼他們之心並不少半分。」隨即抹去淚痕,強作歡顏,「我並沒說一定要回去。大王待我不薄,兩個孩子又都很孝順乖巧,我留下來也是好的。」
此後幾日兩人又都不再提這事。一日晚間,韋氏在燈下刺繡,兩個孩子各持一掃帚當刀槍,跑進跑出地嬉鬧,宗賢獨自躺在床上小寐。後來幼子被長子打了一下,想是很痛,就哇哇地哭了起來。韋氏呵斥了長子幾聲,命楊氏帶他去睡覺,然後自己抱幼子坐於膝上,好言撫慰,那孩子才漸漸安靜下來。
韋氏給兒子看她繡的花樣,他也興緻勃勃地就著桌上的松脂燈看。忽然燈花一綻,一縷黑煙浮起,孩子嗅到煙氣,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韋氏忙取出手巾給他拭鼻,然後抱著他,握起一柄麈尾輕拂燈煙,見那油燈一柱,熒然欲滅,不由輕嘆一聲,對兒子說:「在母親的家,我們不點油燈,是點蠟燭。那裡面灌有龍涎香、沉腦屑,不僅無煙,還很香,每天晚上每間屋子都點數百支,亮得就像白天一樣……」
目光落在手中麈尾上,繼續說:「麈尾的柄,我們是用玉來做,那玉色比這裡的環佩還好。」
再看看兒子放在桌邊的掃帚,又道:「我們那裡的掃帚是用孔雀翠尾做的,花花綠綠的,很是好看。」
一壁說著,一壁就呈出了淡淡淺笑。
懷中孩子聽著,忽然問她:「母親,你的家在哪裡?」
「在南方……」韋氏輕聲答,摟著他,含笑看燈上光焰,如沐春風般神采,彷彿透過它觸到昔日萬千繁華,「那裡的花兒很香,那裡的人都很好看,日子也是極好過的……掃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
話音未落,忽聽床上的宗賢喟然長嘆。他起身坐起,兩手撐在膝蓋上,目光炯炯地盯著韋氏,道:「罷了,罷了,你回去吧!」
11.靜善
既得宗賢首肯,從宋金使節到韋氏侍婢上下都忙碌起來,以籌備韋氏歸宋事宜。楊氏主持府中雜務,指揮奴婢們收拾行裝,採辦旅途用具,自己心情也好,成日眉飛色舞。而眼見歸期將近,韋氏卻似乎並不怎麼歡喜,總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樣子。
楊氏明白她為何憂慮,某日裝作閑聊模樣,私下跟她說:「娘娘,前日我遇見一個新近自五國城來的宮人,跟我說起靜善的事……娘娘還記得么?就是那容貌酷似柔福帝姬的尼姑?」
韋氏點點頭,說:「記得。她如今怎樣了?」
楊氏道:「她得娘娘相助前往五國城,這一去倒是轉運了,結識了一位名叫徐還的漢官,還得他明媒正娶,做了夫妻。可惜畢竟紅顏薄命,靜善去年忽然患了重病,雖經延醫調治,病勢仍然有增無減,拖了數月後亡故了。」
韋氏心不在焉地嘆一聲:「年紀輕輕的,可惜了。」
楊氏抬眼瞧瞧韋氏,壓低聲音道:「這靜善去五國城后倒是生出一件趣事……因她模樣跟柔福帝姬確實相似,五國城的舊宮人們初見時都只道是帝姬來了,口中不住廝喚,還請了太上皇來看,太上見了也笑說:『這不活脫脫是瑗瑗么?』以後太上竟把她當作女兒般看待,那徐還也是太上有意引來與靜善相見的。也因這層緣故,現在五國城的不少人都以為徐還娶的是柔福帝姬呢。」
「唉,若徐還娶的是真的柔福就好了。」這話韋氏脫口而出,隨即才覺如此直說不妥,神情便略有些不自在。
楊氏卻毫不在意,順著她說下去:「就是,若柔福在五國城嫁了徐還,如今又……而逃回大宋的那位是靜善……」
便若靈光一現,韋氏在楊氏的話中探到一線有如生機的希望。
如果南歸的是酷似柔福的靜善,是靜善假冒的柔福,那她的身份就會從尊貴的長公主跌落成欺君罔上的騙子,而騙子所說的所有話,自然也就成了不可信的謊言。
韋氏面對金人的怯懦,對宗賢的順從,與兒媳共事一夫的恥辱,拒絕隨侍趙佶的舊事,以及她那承襲了金人血脈的兒子……這些柔福可能已經對人說過,或將要跟人說起的內容,都將隨柔福身份的轉變被定性為謊言,一筆勾銷。
「但……」韋氏又沉吟,「逃回去的確是柔福……」
「是不是柔福,還不是由太後娘娘你說了算?」楊氏笑道,「隔了好幾年,想必南朝的宮人再見帝姬也會覺得有幾分陌生,屆時娘娘再把靜善的遺骨帶回去,說是柔福帝姬,不由人不信。」
韋氏想想,輕輕擺首:「不好。如此柔福犯的就是欺君大罪,連性命都保不住。」
楊氏一嘆:「娘娘就是心軟。娘娘忘了柔福當初是怎樣當著太上和大王面羞辱娘娘的么?還有趙夫人閣中那次,她竟不顧娘娘性命要逼娘娘墮胎……說起來,她還真是娘娘的冤孽,娘娘還記得么?她出生的那日,太上皇本是在娘娘閣里的,結果因王貴妃生她,太上皇二話沒說立時就趕去看王貴妃了……」
韋氏目中霧氣氤氳。不錯,怎麼可能忘記,久違的趙佶忽然出現在她閣中,那是多麼意外的恩賜,只一瞬,心便因他的光臨明亮開來。他轉身進閣時衣袂微微掃過她的裙角,那麼親密的距離,她不由微笑,連帶著覺得一向陰涼的晚風都有了暖意。
然而,他對她的溫言軟語忽然就那麼倉促地終止,因那個小女孩的降生。他走得急切而匆忙,甚至忘了道聲別,或者,哪怕僅僅一個禮貌的回顧。
所以,他沒有看見她彼時的眼淚……也無人曾看見那兩點淚吧,因為,她讓它滴在了無人看見的心隅。
也許正是這重原因,她對柔福從來沒有由心而生的親密和憐愛,雖然柔福滿月及笄應有的禮數她一點不少。柔福於她,一直只是別人的女兒,一個像生她的母親那樣,會分去趙佶之寵的,別人的女兒。
而且這個別人的女兒,還如一簇烈焰那般,明亮熾熱,咄咄逼人,有足以灼傷人的溫度。她躲避柔福的光線和溫度,像喜陰的植物躲避陽光。有時,她疑心,其實自己害怕柔福清亮直率的目光,更甚於害怕柔福可能散布的有損她名節的言論。
那心底的願望,僅僅是改變柔福的公主身份么?還是……讓那雙清亮的眸子永遠消失?
不愧是多年相隨的知心人,楊氏的話多合時宜,一句一句,道出了她希望聽到的、必須狠心的理由。
「可是香奴,」在聽完楊氏曆數柔福的不是之處后,韋氏輕聲問,「我們該怎麼做?把靜善的遺骨帶回去?徐還會肯么?」
「給他點好處,他自會肯的。」楊氏答道,「聽說他是孝子。當年他與老父一起隨太上皇北上,現在他父親年邁,卻仍在五國城受苦,他必是不忍心的。若娘娘承諾將他老父帶回南朝,並將他亡妻遺骨一併帶回去安葬,他有何理由不答應?」
韋氏垂目凝思,須臾,微微頷首。
楊氏又微笑說道:「正好娘娘要去五國城與喬娘子道別,這事就交給奴婢辦吧。奴婢也會再與大王商議,略做些安排。」
啟程前往五國城是在半夜,因韋氏不忍等到天亮見兩個孩子眼睜睜地瞧著她遠去。那一夜她親自守在他們床前,與他們聊天、說故事,哄他們入睡。眼看著要睡著了,大兒子卻又睜開眼睛,問:「母親,這些天你收拾行李,是要去哪裡?」
韋氏跟他說早已準備好的答案:「是去五國城看看母親的姐妹,過兩日就回來。」
「我與弟弟能跟著去么?」孩子又問。
韋氏和言道:「母親又不是去遊玩,只去兩天,旅程辛苦,你們就不要跟著母親去了。不如留在家好好念會兒書,學習騎射,學好了,也能讓你爹歡喜。」
那孩子懂事地點點頭,只提了個要求:「母親你看看五國城有什麼好玩的物事,給我們帶些回來。」
「嗯。」韋氏強忍鼻中酸楚,竭力使自己語音不變,仍是慈愛地微笑著,一口應承,「那是自然,母親去哪裡都不會忘了給你們帶禮物……」
兒子喜悅地睡去,韋氏才走至屋外遠處,掩面悲泣。
楊氏見狀趕來,嘆道:「娘娘若是捨不得兩位小王爺,不如一起帶去五國城,好歹還能再相聚幾天。」
「那如何使得。」韋氏凝咽著,斷續低聲道,「怎可將他們帶在身邊,讓宋人看見……」
楊氏果然是個能言善道之人,抵五國城后,她迅速找到徐家,只勸說了不到半天,許徐父歸宋,便說服徐還同意掘出亡妻遺骨,讓她帶回。楊氏立即著人掘墓拾骨,殮於新棺中,日落之後,那副漆黑的新棺木便悄悄列入了韋氏一行所帶的帝后三梓宮之後。
韋氏隱於驛館窗后窺看,待楊氏歸來,問她:「那棺木……是靜善的?」
「是柔福帝姬的。」楊氏當即答,鄭重強調,「娘娘請記住,那棺木里躺著的是柔福帝姬,是娘娘要帶回國安葬的,真正的柔福帝姬。」
紹興十二年四月丁卯,太后韋氏偕梓宮自五國城出發歸宋,金主遣完顏宗賢與高居安一路護送。
啟程之前喬氏前來相送。她已在五國城嫁了一金將,也略知韋氏與宗賢之事,此刻見宗賢黑著臉遠遠避於一隅不發一言,知他心裡不痛快,恐影響韋氏行程,便取出黃金五十兩贈給另一金使高居安,道:「些許薄物不足為禮,聊表敬意,唯願大人好好護送我姐姐回江南。」
高居安稍微推辭兩下,但喬氏堅持,也就收下。然後喬氏舉起一杯酒敬韋氏,泣道:「姐姐途中善自保重,歸去即為皇太后,可喜可賀。妹則今生無歸國之望,必將終死於朔漠了!」
韋氏見她難過,出言安慰道:「妹妹再稍等些時日,待我南歸后請九哥設法,也接妹妹回去。」
喬氏卻只苦笑:「多謝姐姐費心。姐姐福厚,得生九哥為官家,而妹妹命薄,兒女都淪落於北國,我縱歸去,又有何生趣?」
韋氏無言以對,唯含淚與她對飲,又執手痛哭一場,大慟而別。
車輦都已啟行,卻又聽遠處有人奔來,直呼「太后留步」,韋氏遂命暫且緩行,掀簾一看,見來人竟是趙桓。
他那時被囚於五國城玉田觀,聽說韋氏歸國之事,便求了監者與他同來。待追至車隊前,趙桓先向梓宮泣拜,繼而乞求韋氏道:「太后歸去后請跟九哥及宰相說,務必為我向金主請還。我若回朝,但望得一太乙宮使的閑職噹噹,於願已足,決不敢再萌任何奢望。」
這話說罷,尚不待韋氏回答,已自覺凄苦,忍不住涕淚交流。
韋氏見他此狀甚可憐,也就先答應道:「你且耐心安居此間,我歸國后必替你設法。」
但趙桓似並不相信,仍垂淚不止,擋在韋氏車輦前,也不說辭別的話。韋氏為求他寬心,便指著自己雙目發誓說:「我南歸之後,若不讓九哥派人來接你,當瞎了我這眼睛。」
趙桓這才稍覺安寧,又佇立良久才蹣跚著跟監者回囚所。
喬氏所贈的黃金後來果然有用。行至燕山時,宗賢借口天氣炎熱,命車隊停下,不肯再啟行。韋氏焦慮不已,私求於高居安。高居安因得了喬氏金子,也有心助她,也就指點她說:「你不妨再取出些錢犒賞隨從,上下人等得了你的好處,自然願聽你的話啟行,屆時宗賢也不好阻止了。」
韋氏深覺有理,無奈那時她自身並無多少錢,遂向金國副使那裡借了黃金三百兩,答應抵宋后加倍償還。既得了金子,楊氏便召集隨行夫役,按名給賞,令他們即日載三梓宮啟行。那些隨從一見金子當下歡聲雷動,一個個都說願冒溽暑護送太后南行。宗賢見此情形也只好作罷,仍舊黑著臉騎馬隨行。
一路行了三月才到宋境。八月辛巳,太後車輿抵臨平,這日她還如往日那般倚在輿中壁上半歇半眠,忽聽楊氏一聲歡呼:「娘娘,官家親自來接你了!」
韋氏忙啟目望去,果見前路黃麾儀仗連綿蜿蜒,漸行漸近。行至近處,前列執旗兵卒次第分列開,一人策馬奔來,陌生的黃袍龍靴皇帝的裝束,熟悉的劍眉深眸兒子的眉目,他跪倒在她車輿前,含淚喚:「母后!」
其實那一刻她真的很想笑,但在手顫巍巍地觸及兒子趙構之前,卻先有淚滴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