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宮女嬰茀?棠棣之華
第3章宮女嬰茀棠棣之華
1.爭標
「這話官家問過臣妾許多次了。」嬰茀說,語調依然溫和如故。
趙構一怔,失笑道:「是,朕是問過你多次,也聽過你無數次的解釋,可不知為何總是記不住,如今又拿來問你。」
嬰茀輕嘆道:「官家是太關心帝姬,始終覺得帝姬當初沒能逃出來是莫大的遺憾,因此一再想起這個問題。」
趙構無言,須臾舉目望著遠處的絳萼閣,說:「你覺不覺得她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三年多的時間,竟把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嬰茀默默凝視著他,暫時沒回答他的問題。眼前的男人陰鬱而消沉,經年沉積下來的數重悲劇的陰影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中,再由他幽深的雙眸映射而出,看得她止不住地覺得悲哀。
若不是幾年來與你朝夕相處,我必也不會認為你還是曾經的你。她想。立在臨安的夜雨里,她忽然很懷念當年汴京的和暖陽光,以及浴著陽光出現在她生命里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吳嬰茀生於汴京一個普通、甚至趨於貧寒的家庭里。嬰茀這個名字也是後來才取的,她那沒什麼學問的父母本來給她取的名字叫「彩雲」。她父親吳近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市民,做著份收入微薄的小工,偏還要養活子女成群的一大家子,所以一早就把嬰茀的幾個姐姐嫁的嫁、賣的賣,全都打發了出去。嬰茀十二歲那年,吳近本來已跟一戶人家談好了價錢,要把嬰茀賣掉,但後來聽說皇宮派人出來選宮女,蹲下來琢磨盤算了半天,覺著把女兒送入宮也許是個放長線釣大魚的好機會:雖說現在得到的錢不如賣給富裕人家的多,但若女兒入宮,興許以後能得皇上寵幸那不就發了?退一步說,即使皇上看不上她,能釣到一位皇子也是好的,如果不行再退一步,哪天主子一高興,把她賜給一位大官大將軍做妾也是好的。
於是吳近把嬰茀叫出來,命她收拾乾淨些,便帶著她去應選去了。
嬰茀天生姿容秀麗,當時雖未讀過什麼書,但性情好,溫順識禮,因此順利入選。入宮之後又小心謹慎地做好一切安排給她的事,十分勤快又不多話,皇后閣中押班看出她乖巧,不久后便調她去服侍鄭皇后。
平日服侍皇后一人的就有數十名宮女。嬰茀很快發現,閑暇之時這些年輕女孩最愛談論的就是皇帝趙佶的那大大小小几十位皇子,因皇子們經常來向皇后請安的關係,她們見到他們的機會也比別處的宮女的多,私下聚在一起評價討論他們的風姿氣質便成了她們的一大樂趣。
「肅王今日穿了件絳紗單袍,綰著銀絲唐巾,一雙緋羅靴上不著半點灰塵。來向皇后請安時是我替他通報的,當時他看著我微微一笑,還說了聲『謝謝姑娘』……」
「肅王生得太過文弱,還是濟王好。昨日剛拜了清海軍節度使,穿著戎裝進延福宮向官家謝恩,當真英姿颯爽,儼然是位英武的小將軍……」
「可他只是掛個虛職,又沒真上陣打仗,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英武?而且濟王好像不愛讀書呢,上次跟景王一起見官家,官家要求他們當場填一闋詞,濟王想了半天也沒寫出來,而景王轉眼便已填好三闋……」
「呵呵,若說文才哪位大王能跟鄆王比啊!景王會作幾首詩詞不過是有一般文人的小聰明吧了,人家鄆王可是正經科舉考出來的狀元呢!可惜官家為了避嫌改點了別人,不過鄆王也毫不介意,只一笑置之,完全視名利如浮雲……」
「你這小妮子,成天把鄆王掛在嘴上,卻也沒見人家多看你一眼!」
「哼,他不看我,難道又看你了么?」
「我才不像你那麼對人家抱有非分之想呢……再說再有才又能如何?將來接掌天下的還不是太子殿下!說起來眾皇子中還數太子殿下最為穩重……」
「嘿,還是姐姐厲害,知道現在多接近太子將來便可以做皇帝娘子了……」
「哎呀呀,你們別爭了!聽說今天鄆王又花了幅花鳥畫,官家連聲稱讚,說畫得比他畫的還好呢……」
「是么?在哪裡呀?我們能去看么?」
……
嬰茀便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終日聽著關於皇子們的瑣事和以他們為中心的爭執。被宮女們談論最多的是鄆王趙楷,嬰茀未見到他之前便已借大家的描述勾勒出了他的大致形象:英俊非凡,才華出眾,精通畫藝,風度翩翩而開朗健談。有一個名字大家提得就很少:康王趙構。嬰茀記得當時女孩們對他的印象是這樣:「倒是越長越帥氣,可就是不愛說話,也不太愛搭理人,不知道他成天在想些什麼。」
宣和六年三月二十日,她終於見到了這兩位傳說中的皇子。
這天,趙佶按慣例駕幸皇家水景園林金明池中的臨水殿觀龍舟爭標,並賜宴百官。他帶了許多嬪妃同去,嬰茀也隨鄭皇后一同前往。
薰風微來,晴瀾始暖,臨水殿正面對著波光瀲灧的金明池,池中橫列有四艘綵船,上有許多禁衛軍不斷演著百戲,如大旗、獅豹、掉刀、蠻牌、神鬼、雜劇等等。又有兩艘畫舫相伴在側,中有樂伎調琴吹笙,樂聲悠揚,透過紗幕蕩漾在青天碧水間。
看了一會兒船上彩樓上演的「水傀儡」戲后,又有兩艘豎著鞦韆架的畫船駛到了臨水殿前。船剛一停定,樂聲戛然而止,卻見一翩翩公子笑吟吟地持著一玉笛自艙中揭簾而出。
他著一身飄逸輕緩的素袍,廣袖隨著頭上長長的髮帶迎風而舞,那風像是被他的突然出現攪亂了似的掠得急促而紛繁,卻不曾影響到他啟步的從容和唇際笑意的閑雅。
他微笑著側首朝臨水殿中看來,立即引起珠簾后的女子一片或明或暗的驚呼:「啊,鄆王……」
嬰茀看清他面容后也微有一驚:俊美如斯的男子即便在皇室中也是少見的。
趙楷走到船邊,向臨水殿中的父皇深施一禮,然後又邁步走到船中部的鞦韆架側,昂然而立,引笛至唇邊,一陣清越的樂音轉瞬響起。
踏著樂聲,又一少年自艙中走出。他要比趙楷小好幾歲,看上去不過十六七,與言笑晏晏舉止瀟洒的趙楷全然不同,他的俊朗中仍帶有一絲淺淺的青澀,但雙唇緊抿,神情含著一抹超出他年齡的莊重與嚴肅,穿的也不是長袍,而是一身淡青窄袖勁裝。
面朝臨水殿行禮后,他抬足躍上鞦韆,然後隨著趙楷的笛聲蹴著鞦韆,穩穩盪起。漸漸笛聲越來越激越,而鞦韆上的少年也越蹴越高,來回飛盪於空中。樂聲漸入高潮,兩側畫舫上樂隊也隨之相和,眼見著那少年已蹴到身體與鞦韆的橫架差不多平行了,景象漸趨驚險,更引得殿中珠簾后的美人宮女們紛紛忘了禮儀爭相涌至門邊,以手撥珠簾以觀船上鞦韆。
此時突見那少年猛然自最高處騰空而起,棄鞦韆而出,在空中翻躍了兩個筋斗,最後擲身倒垂入水,淺淺激起一朵水花,很快化為漣漪蕩漾開來,水面復又歸於平靜。
宮人們齊聲喝彩,讚歎之聲不絕於耳。鄭皇后也微笑著對趙佶說:「九哥什麼時候學會了蹴水鞦韆?想是為此花了不少工夫吧,真是難為這孩子了。」
趙佶頷首而笑,顯得十分喜悅。
嬰茀在一旁聽著,才明白原來這位少年就是宮女姐姐們說過的那位「不愛說話」的九大王——康王趙構。
隨後各色爭標的龍舟相繼駛出,湖上大小龍船、虎頭船、鰍魚船、飛魚船接踵而至。劃到臨水殿前時分成兩隊停靠在兩側,小龍船東西相向列於殿前,虎頭、飛魚等船則布在其後,呈兩陣之勢。靜待片刻后,有一人手持紅旗走至水殿前的水棚上,嬰茀定睛一看,發現竟又是剛才見到的康王趙構。
他此時已換了身捻金線的錦袍,腰扎金帶,映著陽光整個人都粲然生輝。還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只果斷地一揮旗,那些龍船便各自鳴鑼出陣,划槳旋轉,一起排列為一圓陣。
「此陣名為『旋羅』。」有聲音自側邊響起,嬰茀回頭一看,發現說話的是趙楷。他不知什麼時候進到殿中,正在向皇帝皇后解說龍舟陣型。感覺到嬰茀在看他,他便轉首坦然相視,那目光溫和而依舊含著笑意。嬰茀不覺飛霞撲面,忙又再舉目去看外面的龍舟。
只見趙構又以紅旗作勢指揮,左右一揮,兩邊船隊立即散開,聚於兩邊,頃刻間又各自組成了圓陣。
「這叫『海眼』。」趙楷繼續說。
趙構隨即舉旗於空中畫了個叉,兩船隊又散開列隊相互交插。
趙楷朗然笑道:「此謂之『交頭』。」
接著趙構再以旗相招,兩隊再次分列於臨水殿東西兩側。有一小舟軍校持一竿而出,竿上掛著錦彩銀碗之燈,插在接近臨水殿的水中以做標竿。趙構待他插好后再度舉旗,決然揮下,兩船隊當即鳴鼓並進,爭相快駛,向標竿衝去。先到達者得標后自是喜不自禁,帶領著眾人朝臨水殿跪拜,山呼萬歲。然後同樣的儀式又在趙構指揮下重演,如此三番才結束了這日的爭標活動。
爭標既罷,趙構邁步進入殿中覲見父皇。趙佶龍顏大悅,對他與趙楷厚加賞賜,賜予他們金帛、貢品無數,而給予趙構的略豐於趙楷。
趙構下拜謝恩,之後起身歸座。在他抬頭的那一瞬,嬰茀覺察到了他目中已然點亮的傲然神采,和唇角轉瞬即逝的透露著自信訊息的淡淡笑容。
2.嬰茀
嬰茀漸漸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近身服侍鄭皇后的機會,她的優點也因此很快被皇后發現。於是,有一天皇后把她召來,命她去伺候柔福帝姬,說柔福年紀尚小,需要有跟她差不多大的宮女陪伴,但柔福生性活潑而頑皮,一般小宮女只能眼睜睜由著她胡鬧,難得嬰茀這麼穩重又懂事,希望她既可與帝姬做伴,又能對帝姬起點勸導的作用。
嬰茀自然順從地接受了皇后給她安排的新命運,那時的她根本捕捉不到屬於自己的意志,對所有的變化都被動地接受,然後主動地適應,無所謂願不願意,也沒人會問她願不願意。
隨後她被帶到了柔福的居處。一進門就看見滿室的宮人都跟在一個小女孩身後追。那女孩比她還略小些,身材嬌小,玉雪可愛,此刻正提著輕羅紗裙東搖西擺地四處亂跑,露出來的雙足纖小非常,既沒用白綾纏也沒著鞋,僅穿了雙粉色的襪子。身後的大宮女提著一條纏足白綾著急地追著,連聲勸道:「帝姬,一定要用布纏,否則腳會變大的!」而那女孩仍不停地跑,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要!我不要!熱死了!」
她正欲衝出門,卻正好撞上了剛進門的嬰茀,便停了下來,睜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問:「你是誰呀?」
嬰茀猜到這女孩肯定就是她的新主子,於是跪下回答道:「奴婢是皇後娘娘遣來服侍柔福帝姬的宮女。帝姬萬福。」
柔福點點頭,又問:「你叫什麼?」
嬰茀便說出了她那時的本名:「奴婢名叫彩雲。」
「彩雲?」柔福格格地笑起來:「好土的名字!」
嬰茀羞得面紅過耳,因她毫不加掩飾的直率反應,不由地深垂下了頭。雖知自己的名字取得確實不高明,但卻也從來無人當面嘲笑過她,如今乍聽帝姬這樣說,一時間只覺無地自容。
這時那些宮人抓住了柔福,紛紛勸她回去纏足。她不耐煩地掙脫開來,道:「好了好了!我可以纏,但不要你們,讓這個彩雲給我纏。」
她們只得答應,把白綾遞給了嬰茀。柔福回到卧室坐在床上,讓嬰茀為她脫襪纏足,其間悄悄湊到嬰茀耳邊笑說:「輕一點啊……」
嬰茀點頭答應,很認真地做起了服侍帝姬的第一件事。按她的要求沒用足勁纏,不過也不敢當真放鬆,仍是纏得相當緊,默默地想著:帝姬的雙足如此纖小美麗,自然是應該好好保持的。
柔福盯著她的臉看了半天,隨即目光移到了她的腳上。
嬰茀偶然間抬頭,發現柔福頗感興趣地觀察她的天足,頓時臉上又有了火辣辣的感覺,立即拚命把腳往裙子里藏。
柔福笑笑,也沒就此談下去,只開口對她說:「彩雲,你的名字是不是皇後娘娘給你取的?」
嬰茀答說:「不是。是我爹取的,皇後娘娘沒有改。」
柔福一喜,道:「太好了!那我就可以給你另取個好名字。喜兒的名字我也不喜歡,可那是皇後娘娘取的,我就不好改了。」
嬰茀溫順地點頭:「如此有勞帝姬。」
柔福想了想,說:「那你以後就叫嬰茀吧,你原來叫彩雲,而嬰茀就是雲彩繞身的意思。」
嬰茀暫停了手上的工作,再次跪下謝帝姬賜給她新名。
柔福笑道:「嬰茀真是很好聽呢,如果我可以改爹爹給我取的名字的話,我會把這個名字留給自己。」停了停,又朝外望去自言自語地說:「若是名字可以自己取,夫婿可以自己選,纏不纏足可以由自己決定就好了……」
嬰茀也隨之有那麼一瞬的怔忡。名字可以自己取,夫婿可以自己選,纏不纏足可以由自己決定——這也是她的願望,可是就連貴為帝姬的柔福都難以達成這樣的心愿,對她這個身份卑微的小宮女來說就更是奢望了。
繼續為柔福纏著足,她又細細品味著「纏不纏足可以由自己決定」那句話。柔福厭惡纏足大概還是因為年紀小,不懂得纏足對女子的重要性吧。身份高貴的女子怎麼可以不纏足呢?就連家境中等人家的女兒也都會想方設法纏得一雙纖足,以期藉此覓得一位好夫婿,而女子出身的卑微通常就寫在那一雙天足上,讓人一目了然。帝姬當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她不會明白,如果「纏不纏足可以由自己決定」,那嬰茀的決定肯定會與帝姬的相反。
「你識不識字?知不知道『嬰茀』二字怎麼寫?」柔福忽然又問。
嬰茀慚愧地搖搖頭。
柔福微笑說:「沒關係,我可以教你。」
纏好之後柔福立即跳下床來,興緻勃勃地命人準備好筆墨紙硯,然後提筆在紙上寫下了兩個秀麗的大字:嬰茀。
「能看清楚吧?來,你照著寫試試。」柔福把筆遞給嬰茀,鼓勵地看著她。
嬰茀猶豫半晌,在柔福的再三催促下才忐忑不安地接過筆,手顫抖著握筆正要往紙上落,柔福卻已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哎,筆不是這樣握的!」
嬰茀當然不知道正確的握筆姿勢,接過筆后一慌之下五指合攏,緊緊把筆桿攥在手心。現在聽見柔福嘲笑,不免又驚又羞,連忙放手,那筆就滑落到了地上。
柔福親自彎腰把筆拾起來,自己先握筆讓嬰茀看,然後再次遞給嬰茀,和言道:「就是這樣,很簡單的,你再試試。」
在她的指導下嬰茀好不容易能以正確的姿勢提筆了,但真要寫卻發現困難更大,完全不知道從何下手。最後戰戰兢兢地聽著柔福的指示,又以畫畫臨摹般的態度終於勉強寫完了那頗不簡單的「嬰茀」二字。豈料剛鬆了一口氣,還沒回過神來便又聽見了柔福朗朗的笑聲:「原來這麼漂亮的兩個字也可以被寫得這麼難看。」
嬰茀的心一下墜入谷底,看見周圍的人都跟著柔福在笑,更是如寒冬受凍般地發顫,既難過又難堪,眼圈不禁開始泛紅。
「呀,你別難過,我不是在笑你!」柔福發現她神色不對,立即拉起她手勸道:「別這麼多心。我第一次寫字時寫得比你寫的還難看呢,讓我的狀元哥哥足足笑了半月,直說我要練書法是沒前途的了,若是跟著道士學畫符倒可以考慮。」
又讓人換上新的紙,命她反覆練習,邊看邊說:「以後我教你讀書寫字,學好了還可以請我的哥哥們來指點指點……他們好多人書法都很好,我的三哥楷哥哥就不必說了,植哥哥也不錯,他們是我的親哥哥,會不時來看我……聽說九哥的行書很漂亮,不過我沒見過……上次見他時我才一點點大,現在都記不起他長什麼樣了……」
3.趙楷
自此以後柔福果然經常教嬰茀讀書寫字,而嬰茀的態度總是異常認真,學過的字、讀過的書很快就能做到過目不忘,對練習書法更是有無比的熱情,除了跟柔福一起練習外,她還會在每日天剛破曉、宮內諸人尚在夢鄉之時起床,就著微淡的晨光以筆蘸水在庭院內的雲石地板上習字,然後在別人起床前把筆洗乾淨,悄悄放回書房中。
所以每次柔福看到她新寫的字都會感到驚喜:「嬰茀,你真的很有天分呢!寫得一次比一次好了。」
嬰茀通常低首回答:「是帝姬教得好。」
一日黎明,嬰茀又如往常那樣一人蹲在院中習字,寫完了昨日柔福教她的字,便又反覆練習寫她的名字「嬰茀」。正在寫著,忽聽背後響起一個溫和悅耳的男聲:「這是你的名字么?」
嬰茀一驚而起,轉頭一看,便看見了趙楷俊朗的笑顏。他一手負於身後,一手鬆執著一把半張的高麗摺疊扇,蕭寒的晨風撩起他耳側垂下的幾縷散發,拂過他完美無暇的臉頰和含笑的唇,不經意間卻助他的衣香在嬰茀周圍的空氣中肆意蔓延。
嬰茀滿面緋紅地行禮道:「三大王早。」
趙楷笑說:「對我來說這可不早。我並非早起,而是晚歸,路過這裡看見你在寫字便過來看看。」
趙楷是趙佶最為鍾愛的兒子,因他聰慧有才,人又風流倜儻,趙佶看著他便如看見年輕時的自己一般,所以待他之厚絕非尋常皇子可比。一般皇子滿十五歲后便要出宮外居,而趙佶一直等到趙楷滿十八歲后才放他出宮居住,賜給他的王府之寬敞精美遠超其餘諸子王府。另特許他隨時可出入禁宮,不限朝暮。這還不算,為方便他經常入宮,又命人在他的王府與皇宮之間建造飛橋復道以縮短路程。飛橋復道即空中相連的飛閣長廊,凌空飛懸而越城牆,將兩宮連接在一起,自秦漢后歷代宮廷鮮見這種建築,趙佶特意下令為趙楷而造,可見愛子之切。昨夜趙佶又留趙楷飲酒歡宴品評書畫,不覺又是一通宵,現在才讓他告辭回王府。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趙楷依然含笑提醒說。
嬰茀忙頷首答道:「是。奴婢的名字是叫嬰茀,是柔福帝姬取的。」
「白蜺嬰茀,胡為此堂?」趙楷笑道,「瑗瑗怎麼給你取了這麼個名字!」
「這名字……有何不妥么?」嬰茀惶然問道。
趙楷卻又和言安慰說:「也沒什麼,只是深究其意義略有些不祥。但瑗瑗一定無他意,大概只覺得這詞好聽便拿來給你做名字……你小小年紀竟會寫字,真是難得。」
嬰茀應道:「是帝姬不嫌奴婢愚笨,不厭其煩地親自教奴婢讀書寫字。」
趙楷聞言又笑了:「呵呵,她這丫頭,一向不好好學習,總是不求甚解,還好意思當人家老師。」
「哪裡,」嬰茀輕聲道,「帝姬的學識,奴婢一輩子能學到三分就心滿意足了。」
」你不會比她差的,嬰茀。「趙楷說,像是在很嚴肅地預言,然而唇邊的微笑並未隱去,「你是不是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如她,容貌、才華、身份、命運?」
嬰茀被他直接的問題逼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垂目說:「奴婢惶恐……奴婢怎能與帝姬相提並論……」
「看著我,嬰茀。」趙楷伸手以二指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目光直探到她眼眸深處。他的手指修長,觸在嬰茀的皮膚上微微有點涼意,「你們的容貌可說是春蘭秋菊,各有千秋,而你的才華可從你的字里看出,你其實是很有天賦的人。至於現在的身份,這是天定的,但並不是決定命運的最主要因素。比身份更重要的是才華、勤勉和自信。你有才華,從你每日早起習字看來,也足夠勤勉,如今唯缺的只是自信。」
「啊,大王知道奴婢每日習字?」嬰茀又開始窘迫起來,側頭擺脫他的掌握,雙眼躲閃著他目光的追逐。
趙楷微笑道:「今日並不是我第一次晚歸。每次黎明路過這裡都會看見你在地上習字。這也是我如今有興趣跟你說這番話的原因。」稍歇,抬首望向朝陽初升的方向,「能受人關注並不是偶然的,上天總是特別眷顧那些有才華,而又勤勉、自信的人。」
嬰茀低首細細琢磨他所說的話,卻聽見他又問她:「你知不知道,有一點瑗瑗肯定比不上你。」
嬰茀訝異地抬頭,滿含疑惑地看著趙楷。
趙楷凝視著她,輕搖摺扇,笑容閑雅如故:「瑗瑗日後的夫君身份再高貴也始終不過是個臣下。臣子娶帝姬稱為『尚』,而帝姬下嫁則稱『降』。一個降字即可看出帝姬嫁的永遠都只能是身份低於她的人。而你不同,嬰茀,你日後的丈夫身份必然高貴,會遠超過瑗瑗的駙馬。」
嬰茀立時又羞紅了臉,垂手捻著衣角,許久才開口回應,聲音輕如蚊音,幾不可聞:「奴婢豈敢有此非分之想。」
趙楷一笑:「我說如此,便會如此。我要回府了,以後會常來教你們書法。」
又伸手輕輕撫過嬰茀的臉,那手指上竟帶有了絲溫度。
他另說了句:「以後在我面前你不必自稱為奴婢。」然後轉身離去。
嬰茀有些迷惘地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憶起適才的情景與他說的話,只覺仿若夢境。
兩日後趙楷來看柔福,只說要檢查柔福最近的習字情況,待柔福寫了幾個給他看,他便笑說:「越寫越難看。聽說最近你教的丫頭寫得都比你好了。」
柔福聽了自然不服,便讓嬰茀也來寫。嬰茀明白趙楷之意,便有些害羞,先是不肯寫,最後在柔福反覆催促和趙楷鼓勵的注視下才提筆寫了幾個。寫完趙楷細看一番,極認真細緻地給她提了許多意見,並親自提筆示範指導。
柔福嘟嘴道:「楷哥哥分明是偏心,從來不會跟我講得這麼仔細。」
趙楷笑道:「哥哥這可是為你著想。你的書法是我教的,寫差了人家看后暗中嘲笑我這老師我也就忍了,誰讓我是你親哥哥呢?可嬰茀是你收的弟子,要是寫得不好,損的可是老師你的顏面,我如此疼愛妹妹,怎能讓妹妹遭人恥笑?所以勉為其難地幫你教嬰茀,以後她書法有成我也不會搶妹妹的功勞,對外全說是妹妹教導有方。」
言罷看了看伺候在一旁的柔福,另一貼身侍女張喜兒,朝她招手道:「喜兒也過來學吧。」
張喜兒難以置信地指著自己問:「大王是在喚我么?」
趙楷頷首微笑:「不錯,今後我一齊教你們三人。」
喜兒大喜,伶伶俐俐地跪下謝恩,然後過來跟他們一起練習。
其後趙楷來得越發頻繁,通常入宮見過父皇后,便會來柔福居處教她們書法及詩詞。鄭皇后聽說了不太高興,覺得他與柔福雖是親兄妹,但柔福逐漸大了,再如此親近畢竟不妥。趙佶卻全不介意,直說皇后想得太多,趙楷文才如此好,難得他有心指導妹妹學習,又何必多加阻攔。於是鄭皇后便也緘口不管。
有一日趙楷正在柔福閣中看她們習字,卻見趙佶派了名宮女來通報:「官家召了數位學士和新科進士在蘭薰閣賞花作詩,命奴婢來請三大王過去。」
趙楷側首問道:「太子也在么?」
宮女稱是。他便微微一笑,也不急著說是否要去,只看著那宮女道:「青菡,你今天的胭脂顏色很好看呢。」
那宮女一愣,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大……大王知道奴婢的名……名字?」
趙楷點點頭,說:「上次父皇命你為我斟酒,喚了你一聲,我便記住了。」
青菡聞言再不知該如何開口,欣喜地笑著,目中卻泛出了點點淚光。
「青菡,」趙楷又淺笑著對她說,「你可不可以回去告訴我父皇,說柔福帝姬纏著我要我教她習字,怎麼也不肯放我走?」
柔福聽了不滿道:「不想去就直說嘛,扯上我做什麼?」
趙楷轉頭以摺疊扇輕點了點她的額頭,清楚地吐出二字:「閉——嘴。」然後又回頭溫柔地看著青菡。
那青菡看他的眼神都止不住地飄浮起來,不自覺地點頭應道:「是,是,奴婢會如此回稟官家。」
嬰茀見狀即知青菡回去后,必會拉著一幫姐妹述說今日意外地受鄆王關注之事,隨後必有幾夜會因此輾轉難眠。微覺好笑,但再回想趙楷對青菡溫言款款的情形,卻又有一點點莫名的惆悵。
待她走後,柔福問趙楷道:「楷哥哥,我真不明白為何大哥在你就不去了,難道你怕作詩作不過大哥么?那怎麼可能嘛!」
趙楷笑道:「比賽作詩我當然不會怕,可不能保證別人也不怕。你想,要是我當著眾人面又作了好詩,得到爹爹的誇讚,誰會最不高興?」
「哦,我知道了,是大哥!」柔福恍然大悟,「是呀,每次爹爹誇你,大哥都臉黑黑。」
「呵呵,那是你說的,我什麼也沒說過。」趙楷又道,「與其去湊那個熱鬧看某人的黑臉,自然不如留在這裡看兩位美女習字了。」
「兩位美女?」柔福蹙眉道,「哥哥好像說錯了,我們這裡有三位美女哎……你是想說嬰茀和喜兒中的誰不是美女呀?」
「對呀,我說的兩位美女就是指她們兩位。」趙楷故作不解狀,「難道還有第三位么?哪裡?哪裡?」一邊說著一邊左右擺首,像是在四處尋找。
柔福知道他是在故意開自己玩笑,自是不依,揮拳捶打他,眾人笑成一片。
這樣的情況又出現了一次,但結果相異。某日趙佶在保和殿賜宴蔡京、王黼等大臣,又命宮女前來邀請趙楷。趙楷再問太子是否在場,宮女答說官家只請了鄆王一位皇子,於是趙楷揮揮衣袖,面含微笑欣然前往。
經此二事,嬰茀亦漸漸看出,趙桓、趙楷兩兄弟表面展示的和睦友好不過是層和美面紗,之下暗藏的尖銳鋒芒令人觸之生寒。
某日趙楷一早便來,柔福那時尚未起床,嬰茀與喜兒便請他到書房小坐。待走進書房后,他見湧進好幾位宮女站在一旁伺候,便笑了:「我們要在這裡寫字,又不是演百戲,你們這麼多人全跑進來幹什麼?嬰茀與喜兒留下即可,其他人出去做事吧。」
於是眾人退去。須臾他又對喜兒道:「喜兒,你去服侍帝姬起床盥洗吧。這麼晚了還不起真是不像話,哪像個淑女!」
喜兒應承著離開。
嬰茀見書房內只剩她與趙楷二人,忽然局促起來,忙匆匆走到書案邊準備文房四寶。
趙楷一時也沒說話,只坐在椅中微笑著看她行動。這點工作很容易完成,嬰茀又不知如何面對他了,只好默默地站著不停地磨墨。
「嬰茀,」趙楷悠悠開口,「你先寫點字給我看吧。」
嬰茀低頭問道:「大王想讓我寫什麼字?」
趙楷看看她,忽地一笑說:「我們打個賭如何?你可以隨便寫,但我猜你寫的肯定會是個『楷』字。」
嬰茀心想哪有這樣的賭法,且莫說我全沒想到要寫此字,即便是本來要寫,你現在自己先把這字說出來了,難道我還會再寫么?
雖是如此想,但一時好奇,忍不住介面道:「那大王想與我賭什麼呢?」
「如果你果真寫下『楷』字便是我贏了,」趙楷笑道,「那你讓我親一下。」
嬰茀小臉又羞得通紅,低聲道:「大王……不妥。」
「有何不妥?」趙楷問,「呵呵,難道你認為你一定會輸么?」
嬰茀沉默半晌,才問:「那……如果大王輸了呢?」
「如果我輸了……」一縷類似狡黠的笑意旋入他的雙眸,「那隻好我讓你親一下嘍!」
「大王!」嬰茀一急之下下意識地輕輕跺腳道:「別取笑我了。」
趙楷哈哈大笑,說:「你這樣子很可愛呢……好,不逗你了,如果我輸了你可以要求我為你做一件事,無論是何事我都會答應你。」
嬰茀沒再說話,算是默許。然後提筆略一思索,決定寫個「柔福帝姬」的「柔」字。豈料筆尖剛點到紙上,趙楷竟忽然起身走至她身後,從她後面伸右手握住了她握筆的手,另一手則輕輕摟著她的腰,然後牽引著她的手,在她尚未反應過來之前便在紙上寫下了個「楷」字。
4.占卜
寫吧,趙楷也沒放開嬰茀,將她輕輕轉過來面對著自己,淡淡道:「你輸了。」銜著他溫柔中暗藏三分邪氣的淺笑,那目光就悠悠地飄落在她柔嫩的紅唇上。
嬰茀被他瞧得心慌意亂,一時不管不顧,拚命掙脫開來,逃到一角落中站定,圓睜雙目戒備地盯著他。
趙楷搖頭笑道:「不是這麼沒風度吧?願賭服輸,姑娘怎麼還想賴賬呢?」
「明明是大王……」嬰茀脫口而出反駁,卻又不好說下去。
「我怎麼了?」趙楷又擺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我只說你肯定會寫楷字,至於怎麼寫出的就不管了,反正這字出自姑娘之手,白紙黑字,賴是賴不掉的。」
嬰茀知道要爭辯絕對不是他對手,雙睫一低,便泛上淺淺一層淚光。
趙楷微笑著重又施施然坐回椅中,仰靠在椅背上,身體舒展,貌甚閑適:「嬰茀,難道你怕被我親過後便嫁不出去了?」
嬰茀螓首深垂,低聲道:「大王放過我吧,我如此不解風情,不是個合適的玩伴。」
趙楷斜著頭凝視她許久,終於開口道:「好吧,唐突佳人不是楷之作風。不過這個吻我是一定要的,暫且記在賬上,等到合適的時候自會向你索回。」
嬰茀深恐他再來逼迫,如今見他如此說才略鬆了口氣,稍稍放下心來,輕聲道:「多謝大王。」
趙楷便又笑了,問她說:「記不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你將來嫁的夫君身份肯定會比瑗瑗的駙馬高貴?」
嬰茀點點頭。
趙楷再問:「想不想知道你嫁的會是誰?」
嬰茀驚訝地問:「這現在哪能得知?」
趙楷道:「我會占卜算命呢,周易八卦麻衣相術無所不會。來,讓我給你看看手相便知。」說著便向她伸出了手。
嬰茀猶豫著一時仍不敢過去,趙楷一笑,道:「還怕我欺負你?姑娘竟把楷視作市井登徒子,當真忒也小瞧楷了。」
嬰茀仔細觀察他表情,覺得要比剛才正經些,似乎不像是要藉機占她便宜,而他一直伸著手等她過去,若自己一味不從倒顯得十分無禮了。於是終於走過去,伸出右手讓他看。
趙楷輕輕托起她的手,低目細細看她手心的紋路,片刻后又逐一撫著她的手指查看每一指頭上的指紋。嬰茀見他的動作又有曖昧的趨勢,便想縮回手,卻被他拉住,抬頭神情嚴肅地道:「別動,還沒看完呢。」
嬰茀哭笑不得,只好當作他真是在認真看相,唯求他儘快看完。
看罷手指他又翻過嬰茀的手細看手背,過一會兒忽然引到自己唇邊作勢欲吻,嬰茀驚叫一聲猛地抽出手藏於身後再不讓他碰。
趙楷忍不住大笑開來,道:「你那麼緊張幹什麼?我是想以唇一探你手背上的細微紋路,這也是看手相的一種方法。」
「請大王不要再拿奴婢尋開心了。」嬰茀不禁地黛眉淺顰,輕嗔薄怒。
趙楷聽她又自稱奴婢,知道她確有些動氣,便不再調笑,溫和地對她說:「好了,結果我已看出,當真貴不可言呢。」
嬰茀冷道:「果真是大王看出的么?許是隨意編派些好話來哄奴婢的吧?」
「呵呵,嬰茀道我是那不入流的道士么?」趙楷笑道,「我把結果講給你聽,信不信姑娘自便:你有飛鳳凌雲之像,將來必可入侍君王,若再懂得把握機遇,最後母儀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
嬰茀一驚,道:「大王休要開這等玩笑,我做夢也不曾想過這種高攀之事!我出身寒微,能嫁得一個普通士人便已是天大的造化了,豈敢有如此非分之想!」
趙楷微微一笑,道:「嬰茀,你看上去似乎確實沒因此感到高興。你是不願意嫁給我父皇還是我大哥呢?」
嬰茀說出那話也屬下意識的反應,全沒想過是何原因,促使她如此激烈地否決他為她測出的命運。經他這麼一問先是一愣,隨後才答說:「是我身份低微,不配侍奉君王。」
趙楷搖頭道:「這不是理由。現在的皇后,以及我的母親,當初跟你一樣,都不過是普通的宮女。」然後極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輕輕握著,嬰茀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身體因此微微一顫,卻不像先前那麼驚慌,也沒再掙脫。
只聽趙楷溫柔地對她說:「我怎麼會把你讓給他們呢?就算是占卜遊戲也不可以。有一天你會嫁給皇帝,但,必不會是我父皇或我大哥。」
「那……會是誰呢?」嬰茀困惑地問。
「嗯,那會是誰呢?」趙楷身體向後一傾,再度朗然而笑,「嬰茀,你說會是誰呢?」
嬰茀看著他自信而傲然的笑顏,漸漸琢磨到他隱含的深意,不知為何竟有些不安。幸而此時聽見柔福的笑聲遠遠響起,她便轉頭朝窗外望去,對趙楷道:「大王,帝姬過來了。」
趙楷頷首,順手扯下桌上寫著「楷」字的紙,撕了幾下又揉成一團,擲進了一旁的紙簍中。
5.儲君
那時宮內特別流行有「韻」字為裝飾的衣服首飾。據說這種時興裝扮是由宮外傳入,宮女的服裝一般都是統一的,但許多人便在裡面穿上袖口衣領綉有韻字的內衣,或脖上手腕間戴著韻字項鏈手鐲,舉手行動間每每隱約露出,一時蔚然成風。
當嬰茀發現連喜兒都特意請人從宮外為她買了一對刻有韻字的耳墜時,終於忍不住問她:「為何這些衣服首飾都以韻字為飾,而不是用別的字呢?」
喜兒頗神秘地朝她眨眨眼,拉她到一側壓低聲音對她說:「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呀!這是服侍皇上的青菡悄悄告訴我的,我答應她要保密……梁太尉曾向官家說,韻字與鄆王的鄆同音,如今民間興起韻字之風,實屬天意,表明讓鄆王入主東宮乃民心所向。」
她說的梁太尉是指大宦官梁師成。此人外表愚訥謙卑,看上去倒像是個老實人,實則十分奸詐,精於察言觀色,處事圓滑,與另一宦官童貫一樣深得趙佶信任重用。童貫屢屢獲掌兵權出外打仗,梁師成則利用趙佶的寵信,將自己名字混入進土籍中,讓自己變成了進士出身,公然做起官來,並一路升至太尉。
嬰茀聽了喜兒的話不免有些吃驚:「讓鄆王入主東宮?那豈不是要先廢掉太子?」
喜兒看看四周,確定無人後才悄聲說:「是呀,青菡說梁太尉、童大人,以及王黼大人、蔡大公子都想擁立鄆王為太子呢,整天在官家面前說鄆王的好話,官家也非常樂意聽……官家越來越不喜歡太子,很多人都覺得官家廢太子立鄆王是遲早的事……」
於是通過喜兒的敘述,嬰茀得知了關於趙楷與趙桓的許多故事。
所謂「天之驕子」,就是指趙楷這樣的人。他擁有幾乎一切可與帝子身份相映生輝的優點:俊雅的外表、聰慧的頭腦、豐富的學識以及脫俗的風度。從很小時起他就展露出了非凡的才智,有一次趙佶與兒子吟詩作對,所出上句為:「桂子三秋七里香。」當時年僅幾歲的趙楷應聲而對:「菱雲九夏兩歧秀。」趙佶還道他是憑運氣碰巧撞上,再出句道:「方當月白清風夜。」趙楷不慌不忙,從容應道:「正是霜高木落時。」如此佳句令趙佶聞之大喜,看出此子才思絕非尋常人可比,從此對其另眼相待,寵愛異常。
而且趙楷的才華遠不僅限於會作幾首詩,除詩詞歌賦外,琴棋書畫、聲技音樂無一不精,與趙佶當真意氣相投、趣尚一同。趙佶與他不僅有父子之情,更隱有知己之誼,到最後,不僅是太子趙桓,即便把所有其他諸子加在一起,他們在趙佶心中的分量只怕仍不及這個集天地靈長於一身的鄆王楷。
因此,政和六年二月,十五歲的趙楷官拜太傅。宋有定製「皇子不兼師傅官」,太子趙桓也不曾出任過此職,此制由趙楷而破。
政和六年十一月十九日,趙佶降詔命剛滿十六歲的趙楷提舉皇城司,整肅隨駕禁衛所,兼提內東門、崇政殿等門。職責是率親從官等官員禁衛拱衛皇城,並不受殿前司節制。趙佶還特意放寬了皇城司的職權,增加近千名親從官供趙楷指揮。此後十年,趙楷均提舉此司。這又是個令滿朝文武驚嘆不已的決定,此前宋明文規定「宗室不領職事」,凡皇子皇孫均不得任有實權的官,而趙楷在父皇的公然支持下再破此例。
政和八年三月,趙佶詔十七歲的趙楷赴集英殿殿試,結果趙楷唱名第一。眾臣上書評曰:「殖學貫三才之奧,摛詞搴六藝之華。頃偕射策之儒,入奉臨軒之問。條萬言之對,揮筆陣以當千;發內經之微,收賢科而第一。」趙佶自然大悅,但為避嫌及籠絡士人計,下令以第二人王昂為榜首。
宣和五年七月,王黼等大臣上表,請為趙佶上尊號。除太學諸生耆老等紛紛附議請求外,眾皇子也都聯名上書請求父皇接納群臣所請接受尊號,而為首的皇子不是太子趙桓,卻是二十三歲的鄆王趙楷。
趙佶寵愛鄆王楷漸成盡人皆知之事,宮內宮外宦官弄臣低俗文人紛紛附和著討好趙楷,寫詩作歌,花樣百出。趙佶為趙楷造飛橋復道后那年立春之日,剪貼於宮中門帳的「春貼子」上甚至出現了這樣一句詩句:「復道密通蕃衍宅,諸王誰似鄆王賢。」諂媚得頗肉麻,但趙佶看了卻相當開心。
「諸王誰似鄆王賢」,聞者難免都會想:諸王里大概也包括太子趙桓吧?
趙佶屢屢深夜召趙楷入宮,兩父子通宵歡宴、促膝長談直到天明;趙佶幸蔡京府第賜宴只帶趙楷一名皇子,太子根本連這消息都沒聽說過;趙佶有意命趙楷統率大軍,北伐燕山……有心者不難從這些事里提取出某些暗示性訊息:父子密謀、拉攏權臣、製造機會為宋建功立業……有關東宮即將易主的傳言被傳得沸沸揚揚,太子趙桓終日愁苦、如坐針氈。
太子趙桓是由趙佶做端王時娶的原配夫人王氏所生。趙佶即位后冊封王氏為皇后,元符三年四月,王皇後生下了趙佶的第一個兒子趙桓。趙佶起初也曾為兒子的誕生感到過由衷的欣喜,愛他的感情也與愛他的母親一般真摯,可惜這樣的感情沒有延續多久,王皇后很快發現,她在設法讓丈夫抵禦外來的誘惑方面完全力不從心。曾經在端王府中海誓山盟的夫君,在獲得無上的權力後轉瞬間變得如蝶般花心。
在得到向太后所賜的鄭、王二女后,趙佶與皇后逐漸疏遠。冷卻的愛情甚至還蒙蔽了他的心智,在某些宦官的惡意詆毀下,趙佶開始懷疑皇后的品行,命刑部侍郎周鼎制秘獄參驗,雖然最後畢竟證實了皇后的清白,趙佶卻也只略表歉意,往昔的恩愛再也拾不回來。於是雨送黃昏,飲恨長門,王皇后在被鄭、王貴妃奪去了丈夫的寵愛后,又眼睜睜地看著逐漸長大的王貴妃之子趙楷,吟著「正是霜高木落時」奪走了趙佶原本給予趙桓的關愛。
大觀二年九月,二十五歲的王皇后凋零在一場秋雨之後。當時九歲的趙桓守在她身邊,發現母親再也不會醒來后,便惶恐地拉著她的手哀哀地哭。這個情景奇異地深深刻在了趙桓的腦海里,多年以後,當夜降秋雨,或空氣沉重得如山雨欲來時,他仍會不時夢見當年舊事而哭喊著驚醒,這是平時木訥寡言的他讓宮人們察覺到的最情緒化表現。
因是趙佶唯一的嫡子,他畢竟還是被立為了太子。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與面對著的威脅,知道自己的地位其實如母親當年的生命一般,沒有父皇的愛便脆弱得隨時可能破碎。
便若一隻驚弓之鳥,他小心謹慎、壓抑低調地活著。
嬰茀曾在華陽宮中見過趙桓一次。以前服侍皇后時也見過他,但均距離較遠,看得並不很真切。而那天她偶然間路過鳳池時,發現太子一人獃獃地坐在池畔的一塊大石上。
那日天很冷,他裹著一件厚厚的青灰色長袍,頭上戴著一頂足以禦寒、式樣卻並不美觀的帽子,手撐在兩膝上獃滯地彎腰低頭凝視著水中的某種東西,魚,或是他自己的倒影。
嬰茀走到他身後,有一絲猶豫,不知是否應該向他請安,想想覺得還是算了。但忍不住多瞧了他幾眼。
不過二十多歲的他身形竟已呈彎腰駝背狀,加上厚重的衣服顯得尤為臃腫。他的長相本來不難看,但表情木訥呆板,目中也無什麼神采,如果就這以般模樣出宮去,誰能相信他就是要繼承大統的太子呢?
嬰茀還在暗自嘆息,一轉眼卻發現有個熟悉的身影正朝這邊走來。那人頭戴七梁額花冠,襯貂蟬籠巾,足著烏皮履,一襲貂裘滾邊白色長袍更襯得他如臨風玉樹,行走間亦不疾不緩,意態疏閑。
看出來人是鄆王趙楷,嬰茀立即快步走開,轉到了一塊山石后。
趙楷走到趙桓身後,淡淡喚了聲「大哥」。
趙桓一驚之下連忙站起,見是趙楷更顯慌亂,而趙楷也沒立即行禮,只負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趙桓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手足無措地站著,倒像是身為太子的是趙楷而不是他。
6.棠棣
趙楷這才一拱手,道:「大哥好興緻,獨自一人入宮賞魚。」
趙桓忙解釋說:「我是來向父皇請安的,但方才父皇殿外的侍女告訴我父皇現在有要務要處理,請我在外稍等片刻,所以我才來這裡坐坐。」
趙楷一笑,道:「是。剛才我在父皇殿中與他對弈,故而父皇下令暫不見客。大哥是知道的,最近皇城司雜事頗多,一樁樁都要我定奪,整日忙下來,竟沒了多少陪伴父皇的時間。今日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閑,便被父皇留下對弈……大哥終日這般清閑,真是令小弟好生羨慕,有時真恨不得把這提舉皇城司之職讓與大哥去做,也好讓小弟鬆口氣,歇一歇。」
一番話聽得趙桓臉色青白,卻還勉強擠出了點笑容:「三哥說哪裡話。自你提舉皇城司以來,宮禁肅然,從無差池,上上下下莫不稱讚三哥能力出眾,拱衛皇城功勞甚大,兄弟之中除了三哥,又有誰能當此重任呢?」
趙楷應道:「大哥過獎,小弟惶恐之極。」話雖如此說,他表情卻異常平靜,全無半點「惶恐」之意。接著又道:「現在父皇應該有空了,大哥快去請安吧。」
趙桓點點頭,與他道別後朝趙佶寢殿走去。
趙楷注視著他垂頭喪氣的背影,忽地又是一笑,喚道:「大哥請留步。」
趙桓轉身問:「三哥還有事么?」
趙楷微笑著看趙桓的帽子,說:「大哥這帽子似乎是去年做的吧?」
趙桓點頭道:「去年做了一直沒戴,今日天冷才取出來。」
趙楷聞言蹙眉道:「去年的東西怎麼還能用呢?正好昨日父皇賜了我十二頂新式襆頭,做工極精巧,我一會兒我命人送幾頂到東宮去吧。大哥喜歡什麼樣的?朝天、順風,還是鳳翅?」
趙桓道:「三哥看著辦吧。多謝了。」
趙楷笑道:「我們是兄弟,何必那麼客氣。」
趙楷目送著趙桓離開。待他走遠後轉身邁步踏在趙桓剛才坐的大石上,解下隨身攜帶的玉笛,面對煙波迎風而立,昂然吹奏起一曲《水龍吟》,樂音豪毅峭直,滿蘊躊躇滿志之意。
嬰茀正欲悄然離開,一抬目卻發現又有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漸行漸近。待看清那是在金明池蹴過水鞦韆的趙構后,不知為何竟隨即止步,依然躲在山石後繼續觀察池畔之事。
趙構走至趙楷身後,待他一曲奏吧,才拱手道:「三哥。」
趙楷笑吟吟地轉過身,問:「九哥是來向父皇請安么?」
趙構頷首,說:「三哥剛從父皇殿中出來吧?不知父皇現在可有閑么?」
「呵呵,現在大哥在。」趙楷答道:「不過沒關係,父皇一向不會跟他聊多久的。待你走到時大概父皇已經讓他回去了。」
言罷趙楷自石上走下,微笑著拍拍弟弟的肩,說:「聽說九哥最近行書大有進步,越發洒脫婉麗、自然流暢,頗具晉人神韻。不如哪日我們兄弟二人抽空切磋切磋?」
趙構淡然道:「小弟不過是無聊時信筆塗鴉而已,豈敢與三哥相比。若是三哥對騎射也有興趣,小弟倒可奉陪。」
趙楷想是心情大好,欣然同意:「好,明日你到我府中來吧,我多準備些彩頭,若是九哥箭箭中的便只管拿去。」
趙構卻道:「從小到大,一向是小弟去三哥王府練騎射。最近小弟把府中后苑整理擴建了一番,雖仍顯狹小,不足三哥后苑十分之一,但玩玩射箭尚可將就。不如請三哥光臨寒舍,我們隨意練練,至於彩頭,小弟自會準備相配的東西與三哥一搏。」
嬰茀見他面對如此氣盛的趙楷竟能從容以應,語氣態度不卑不亢,不禁對他心生幾分好感,卻又暗暗有些為他擔心,怕趙楷聽出他話中抵觸之意,遂留意觀察趙楷此刻的表情。
趙楷不知是未覺察還是不介意,像是絲毫不著惱,仍然優雅地笑著,說:「如此也好,那我明日自會登門拜訪。」
於是兩人拱手道別,各自離去。
嬰茀望著趙構遠去,回想他適才冷靜的神情、得體的談吐,又清晰地憶起了他當日凌風而蹴水鞦韆,以及如號令千軍的將軍般指揮龍舟爭渡的情景,一點淡淡的喜悅漸漸浮上心來。
7.禪位
當時有意廢太子立鄆王的主要是幾大權臣:王黼、童貫、梁師成、楊戩,以及蔡京的長子、領樞密院事、恭謝行宮使蔡攸。其中尤以太宰王黼態度最為明顯。
王黼此人論學識只能說粗有才氣,但人機智狡黠、善於諂媚,深諳為官之道。崇寧年間中進士後任校書郎,再遷左司諫。在蔡京吧相時,他看出趙佶對接任執政的宰相張商英頗為不滿,有懷念蔡京之意,於是見風使舵,多次上奏攻擊張商英並列舉及稱讚蔡京以往的「政跡」。蔡京復相后也知恩圖報,將王黼驟升至御史中丞。其後王黼又陸續做過翰林學士、承旨,這期間又結識了權勢顯赫的宦官梁師成,立即暗中巴結,私下侍之若父,稱其為「恩府先生」。有了梁師成的幫助,王黼更是平步青雲仕途大順,宣和元年得拜特進、少宰。蔡京再度吧相后王黼代其執政,為順民心、沽名釣譽,故意與蔡京對著干,凡所施方針政策一律反其道而行之,果然贏來了個「賢相」的名聲。待坐穩宰相之位后便開始利用權勢廣求子女玉帛水陸珍異之物,生活大肆鋪張、靡爛奢華。在皇帝面前則萬事報喜不報憂,一味粉飾太平。
在趙桓與趙楷兄弟間,他旗幟鮮明地站到趙楷一側而密謀廢太子,是因為趙楷與趙佶頗為相似,一般的風流才子,從興趣到交友用人都相當一致,若趙楷繼位自己當無遭棄用之憂,何況趙楷本不是儲君,自己大力助其登上皇位,將來趙楷焉有不重用之理?而太子趙桓與趙楷相比便如愚木一般,世人皆知其「聲技音樂一無所好」,對聲色全無興趣,蔡京曾與趙桓在政和五年產生過爭執,蔡京後來欲主動向趙桓示好,便準備了許多大食國琉璃器送去,羅列在太子宮中。豈料趙桓見狀大怒:「這是想用玩好之器來讓我玩物喪志么?」立即命令周圍侍從將琉璃器盡數擊碎。王黼聞之此事後更不敢接近趙桓,伺機親近趙楷,漸得權勢后遂開始壓制太子追捧鄆王。
政和七年十月,趙桓的兒子趙諶降生,因其是嫡長皇孫,所以趙佶十分高興,於次年正月按皇子的封秩標準封趙諶為崇國公、崇德軍節度使。嫡皇孫封秩比皇子是宋朝制度規定的,但王黼卻在宣和元年正月拜相之初便向趙佶諫言道:「以皇子之禮封東宮子,則是便以東宮為人主矣。」趙佶聽後果然不悅。於是王黼把東宮官耿南仲召來,強令他代行起草太子推辭授趙諶官的奏章,隨後於次年六月降封趙諶為高州防禦使。
削奪趙諶的封官目的在於動搖趙桓東宮太子的地位,這是顯而易見之事,趙桓一時也敢怒不敢言,只得默默忍受。幸而倒也不是無人支持這位木訥太子,從政和二年就開始在東宮任太子宮僚的耿南仲,便是太子的最大輔臣。耿南仲當時地位不高,保護太子作用有限,於是便投靠依附於頗受趙佶寵信的尚書右丞李邦彥。李邦彥素來與王黼不和,當王黼詆毀太子之時,往往會站出來幫太子化解隨之而來的危險。
本來趙楷取代趙桓入主東宮的跡象日趨明顯,事態似乎正向他及他的黨羽希望的那樣發展,可惜宣和六年的一場小小事件斷送了王黼的政治生命,也嚴重影響了趙楷的前途。那年王黼家的堂柱上忽然長出了一朵玉芝,王黼自然忙不迭地拿著當作是祥瑞之兆入宮稟奏,並請趙佶去觀賞。趙佶欣然同意,乘輿前往王黼府邸。豈料這一去便發現了王黼府與梁師成家僅有一壁之隔,兩人可以經常穿過便門往來。趙佶隨即猜到他們平日必定相互勾結、結黨營私,心下大為不快,此後對王黼態度頓時冷淡許多。
李邦彥立即見縫插針,明裡暗裡差人上疏直諫,抖出王黼種種劣跡,終於令其完全失寵於皇帝。宣和六年九月,李邦彥升任少宰,王黼於同年十一月罷相。
王黼一倒,趙楷便失去了朝中最大的支持者,本來圍在他身邊的一干佞臣也態度曖昧起來,尤其是梁師成,見擁護太子的李邦彥得勢,便開始私下與太子頻頻接觸,在趙佶面前也有意無意地時不時說幾句太子的好話,並故意讓人傳給趙桓聽。耿南仲也藉機廣為結交朝中其餘大臣,大力宣揚強調太子的嫡皇子身份,暗示其繼位的正統性不可動搖。
宣和七年,金軍大舉南侵。趙佶準備南逃避難,於十二月二十一日任命趙桓為開封牧,令其留守開封,以太子身份監國。擁護太子的大臣們立即感到這是個逼趙佶退位,輔太子登基,借新君改變國家現狀的好機會。在太常少卿李綱授意下,給事中、權直學士院兼侍講吳敏出面直言極諫,請趙佶禪位於太子。李綱更刺臂血上疏,請趙佶讓趙桓名正言順地繼位號召天下,以挽回天意、收拾人心。
在幾位大臣的軟硬兼施下,趙佶惶然失措。二十二日召蔡攸入宮商議,和淚對蔡攸道:「不想我堂堂一國之君,竟會被金人逼迫至此,連把家業傳給哪個兒子都做不了主!」一面說著一面握著蔡攸的手,忽然一口氣沒上來,暈厥了過去,墜倒在御床下。蔡攸忙呼左右內侍扶舉,一再進湯藥後趙佶才漸漸蘇醒,隨即長嘆一聲,舉臂索要紙筆,寫下一句話:「皇太子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處龍德宮。可呼吳敏來作詔。」吳敏承命寫成詔書呈上,趙佶看后在最後批道:「依此,甚慰懷。」
十二月二十三日,趙佶在上詔罪己之後宣布禪位於太子趙桓。趙佶把趙桓召至福寧殿中,讓其穿龍袍、升御座。趙桓乍驚乍喜,多年心愿終於成真自然是莫大幸事,但也深知現在國家內憂外患矛盾重重,現在繼位責任重大,細想之下又覺惶恐不安,再說父親禪位於自己哪能表現出喜色,於是涕泣推辭,不肯立即答應。
而這時,鄆王府中的趙楷亦聽到了這個消息。
童貫派去報信的一群內侍被趙楷的近侍擋在了書齋外面,說:「大王吩咐過,作畫時不許任何人打擾。」
為首的宦官焦急地撥開近侍的手,大聲道:「都什麼時候了三大王還有這等閑情吶!」於是大踏步沖了進去。
趙楷立於房中作畫,此刻正在細細描繪其中一隻九重宮闕上一飛衝天的仙鶴。內侍衝進來時他略停了停,卻也只有那麼一瞬,也沒看內侍們一眼,又低首精雕細琢地一筆筆為仙鶴添上翎毛。
內侍們朝他跪下,道:「大王!官家現在在福寧殿要禪位於太子了!」
趙楷手微微一顫,筆尖就點破了那一片細密精緻的鶴羽。
他擲筆嘆道:「看來這幅《瑞鶴凌雲圖》不易完成了。」於是轉身邁步朝外走去。
為首宦官趨至他身後問:「大王是要去哪裡?」
趙楷道:「福寧殿。」
宦官見他此刻穿的是一身白色圓領大袖襴衫,作進士日常裝束,頭上也只以銀紗羅巾束髮,看上去不過是位翩翩儒生,因此建議道:「大王似乎換身戎裝比較妥當。」
趙楷淡然道:「不必。」隨即頭也不回地直赴福寧殿。宦官也不敢多說,領著手下人等隨趙楷前往。
待走至福寧殿前,奉命把守殿門的步軍都虞候何灌見他們未經宣召私自前來,便仗劍以擋,不許他們入內。
趙楷看看他,問:「太尉莫非不認得楷么?」
何灌「唰」地拔出寶劍,答道:「灌雖認得大王,但恐怕此物不會認得!」
趙楷冷冷視他,緩緩伸手以兩指夾住劍刃,輕輕撥開,道:「太尉的劍所對的應是金人羯奴,而非大宋親王皇子。」
何灌手中的劍漸漸垂下,他低頭嘆道:「大事已定,大王所受何命而來?」
趙楷不答,只說:「煩請太尉通報一聲,說鄆王楷求見皇上。」
這時趙佶已在殿內聽到了一些動靜,派了名宮女出來說:「官家請三大王回去,改日再來覲見。」
趙楷不理,朗聲朝內道:「父皇,臣只想知道這是你自己的意願,還是受人逼迫不得已之下做出的決定。」
殿內默然。須臾趙佶的聲音徐徐傳出,顯得蒼老而幽涼:「你回去吧,楷。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或許對你而言倒也未必不好。」
趙楷聞言靜立片刻,然後決然離開。在蒼白的日光下,他白衣翩然的身影很快湮滅於朱門影壁間。
經此一變,福寧殿內的趙桓不再謙辭,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御座上。梁師成立即會意,忙過來雙手攙扶,道:「臣扶官家升御座。」
童貫暗暗長嘆,心知大勢已去,也親自把龍袍接過來,走到趙桓身邊躬身道:「臣伺候官家更衣。」
趙佶在一旁看著,以袖掩面,悄然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淚。
8.蘭萱
趙桓繼位后立即論功行賞,以耿南仲僉書樞密院事,以吳敏知樞密院事,升李綱為尚書右丞,李邦彥則升為太宰兼門下侍郎。而曾有擁立鄆王之意的大臣均自知大禍臨頭,惶惶不可終日,大多俯首低頭不敢再發一言,只有梁師成極力為自己辯解,稱趙桓得以順利繼位自己也有功:「太上之志,我實成之;吳敏之策,我實授之;定策之功,我實有之。」
不滿奸臣橫行已久的大臣士人亦看出這是個鋤奸良機,太學生陳東等人很快上書,乞誅蔡京、王黼、童貫、梁師成、李彥、硃勔等六賊,趙桓雖未立即答應,卻也藉機將報復的矛頭對準了鄆王一派的人。先後貶放王黼、蔡攸、李彥、童貫等人,隨即將他們賜死或秘密處死。趙桓起初因念及梁師成對己的「舊恩」,便在令趙佶寵宦都隨趙佶居於龍德宮的情況下,獨留梁師成在身邊服侍,但後來得知真相后也下詔將其貶為彰化軍節度副使,梁師成奉命上任,行至中途被府吏縊殺於八角鎮。
對父皇趙佶趙桓則先上尊號,稱其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再請其移居龍德宮。當趙佶從旨離開禁中出居龍德宮時,百官內臣皆慟哭不已,趙佶見狀一時悲從心起便淚落不止,眾人執手相看淚眼,情景凄涼無限。
自然,趙楷,趙桓是不會忘記的。
即位第二天,趙桓即把趙楷召來,和顏悅色地對他說:「朕記得三哥以前向朕抱怨過,說皇城司事務繁多,三哥不堪其憂,頗為勞累。不知不覺三哥受其所累已將有十年,朕於心不忍,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所以想為三哥免去皇城司之職,以後三哥就安心在府中吟詩作畫,你看可好?」
趙楷漠然答道:「一切由陛下決定,臣遵旨便是。」
趙桓立即對守候在一側的學士承旨說:「為朕草詔:以鄆王楷管皇城司歲久,聽免職事。」
隨後又對趙楷笑道:「三哥放心,朕最顧兄弟情誼,過幾日朕改封你為鳳翔彰德軍節度使、鳳翔牧兼相州牧,俸祿封秩都有所增加,此後地位及生活用度都不會比父皇在位時差。」
鳳翔彰德軍節度使與鳳翔牧兼相州牧都是兩個虛職,實際並無任何實權,這意味著從此趙楷再不能涉及政事兵權。趙楷聞言嘴角略一挑,算是笑了笑,道:「多謝陛下,微臣感激涕零。」
趙桓微笑著走下御座,走至趙楷面前,親切地拍拍他的肩,神情十分誠懇:「我們是兄弟,何必那麼客氣!」
這場變故之後,趙楷一連數日不曾進宮,終日自鎖於王府中閉門不出,柔福與嬰茀再不見他前來教她們寫字作詩。
某日柔福悵然朝門外望了許久后,對嬰茀說:「你說是不是大哥不讓楷哥哥入宮呢?」
嬰茀忙道:「帝姬切勿如此說。三大王想是心情不太好,暫時不想出門,跟官家應該沒有關係的。」
柔福嘆嘆氣道:「是呀,楷哥哥現在一定很不開心……我寫封信勸勸他吧。」
於是跑進書房,很快寫了封信,待字跡干后折入信封封好,交給嬰茀說:「你送到鄆王府去吧,一定要親自交給楷哥哥,再跟他說我很想念他,請他還像以前那樣經常來看我。」
「我?」嬰茀一驚,道:「帝姬還是遣別人去吧……」
「還是你去好。」柔福一笑,側首在嬰茀耳邊說:「我知道楷哥哥最喜歡你了,你說的話他肯定願意聽。」
嬰茀臉霎時紅了,又是否認又是推辭,柔福卻堅決不許,硬要她去,最後嬰茀拖延說:「現在天色已晚,還是等明天天明之後去比較合適。」
柔福搖頭道:「不晚不晚,反正有飛橋復道,來去都很快的,一會兒就能回來。」
嬰茀無奈之下只好答應,帶了柔福的書信由飛橋復道前往鄆王府。
到了王府後,嬰茀向接待的侍女說明來意,但那侍女入內請來的卻並非鄆王而只是府中內知客。內知客見她是柔福帝姬遣來的侍女便也對她十分客氣,解釋說:「大王適才多飲了幾杯酒,現在伏案而眠,不許人接近。姑娘將帝姬的信留下便是了,待大王醒來我自會交給他。」
嬰茀也欲儘早回去,可想起柔福囑咐的話又不免為難。她一向心思縝密,知道趙楷此時處境堪憂,若柔福在信中寫了些對皇上不敬的話,再讓外人見了豈非會惹下天大禍事。柔福要她親自交給趙楷必有道理,即便面前此人是內知客也不可隨意相信。
內知客見她沉吟不答便知她有顧慮,道:「姑娘若是不放心,那我去請王妃來吧。」
於是內知客起身離去。嬰茀聽他說要請王妃,頓時好奇起來,此前曾猜想過多次鄆王妃的模樣,思量著如趙楷那般的人物不知會尋個怎樣的女子來做正妻,卻一直無緣得見王妃真容。
過一會兒聽得環佩聲響,幾位侍女擁著王妃進來。
鄆王妃身著淺青長裙,外披一件綾紗對襟旋襖,頭上松挽一個寶髻,微微傾向右側,有流雲橫空之勢,其上除了一支翠玉鳳簪外再無其他飾物,清麗淡雅。她約二十許人,身材高挑苗條,皮膚白皙,無一絲瑕疵,行動間若芝蘭扶風,淡淡散落幾縷幽香。
嬰茀起身行禮,剎那間明白了何謂「驚艷」。其實鄆王妃並不艷麗,但那淡雅高潔的氣質是嬰茀從未見過的,忽然竟有了自慚形穢之感。
鄆王妃坐在椅中打量了嬰茀一下,問:「你便是跟著柔福帝姬習翰墨的那個女孩吧?」
嬰茀點頭稱是。
鄆王妃一笑:「所以他去得這麼頻繁。」
嬰茀知道王妃說的「他」是指誰,立時大窘,深垂下頭,不敢答話。
鄆王妃沒再就此談下去,只說:「聽說你有帝姬的信要交給鄆王?」
嬰茀輕聲道:「是。」沒來由地臉又燒紅了,倒像是那信是她寫給趙楷的一樣。
鄆王妃暫沒作聲,只靜靜地盯著她看,雙眸清澈明凈,又似有洞悉世事的穿透力,在她的注視下嬰茀尷尬得只覺無處藏身。
(註:內知客:王府管家。)
9.危欄
嬰茀還在猶豫著,如果鄆王妃要她把信交給她自己是否應該遵命,卻聽見王妃開口道:「跟我來。」隨即款款站起,看也不再看她一眼便朝外走去。
嬰茀忙跟著王妃出去。穿過廳堂迴廊入到后苑,一幢雕欄玉砌的典雅畫樓映入眼帘,鄆王妃領著嬰茀拾級而上,走到樓上一小廳門前停下,轉頭對嬰茀說:「你自己進去把信給他吧。不過如果他尚未醒來就別吵醒他,要等他自己清醒。」
「三大王在裡面?」嬰茀小心翼翼地問。
鄆王妃點點頭,淡淡道:「進去吧。」
嬰茀有些躊躇,偷眼看王妃,只見她神情漠然,絲毫不露喜憂之色,心下不免有些忐忑,但又不敢拖延太久,終於輕輕推門走入廳中。
趙楷頭戴玉冠、身披鶴氅,正伏案而眠。面前一壺殘酒,一盞孤杯,數支白燭,幾簇冷焰。
嬰茀緩緩挨近他。鶴氅是用鶴羽捻線織成面料裁成的廣袖寬身外衣,顏色純白,柔軟飄逸,趙楷隨意地披於身上,后裾曳地,十分美觀。微醉的他閉目而憩,面龐上泛出平日少見的淺紅色澤,和著此刻處於靜態的完美五官,在燭光掩映下,呈出一種奇異的安靜、溫和而脆弱的美。
看得嬰茀竟有片刻的恍惚。待終於意識到此行的目的后才鼓起勇氣輕喚了聲:「大王。」
他並未知覺,依然沉醉不醒。
嬰茀再喚了幾聲,想起王妃囑咐的話,又不敢太過高聲。靜立須臾后,見他始終未醒轉便轉身出門。
鄆王妃沒有離開,正守在門外,見她出來遂問道:「他沒醒?」
嬰茀稱是,王妃又道:「那你進去繼續等,等到他醒來為止。」
「天色已晚,」嬰茀垂首輕聲問,「奴婢可否將信交給王妃,請王妃以後轉交給三大王?」
王妃冷冷看她一眼,道:「不。你留下來,親自把信交給他。」
嬰茀忽然不安起來,懇求說:「現在真是很晚了,奴婢再不回去實在不妥。」
鄆王妃微微轉身正對著她,說:「你沒聽見么?現在官家派的禁軍工匠正在拆毀飛橋復道,你怎麼回去?留下來,待鄆王醒后與他聊聊,然後我命人用轎送你回宮。」
拆毀飛橋復道?嬰茀大驚,漸漸想起適才的確曾聽見一些施工喧囂之聲,也沒多在意,難道是在她來王府後不久,皇上便命人前來拆毀這個通向大內的通道?忙憑欄朝復道方向望去,果然瞧見那邊有煙塵升起,釘鎚敲擊、土崩瓦解、磚石坍塌之聲越來越響、不絕於耳。
「官家今晨命人來知會過了,說飛橋復道飛越街市,令其下行人百姓不安,故須拆去,今晚動工,明晨結束。你不知道么?」鄆王妃問。
「奴婢不知。」嬰茀答道,念及趙楷此時的處境,不覺間對他的同情感傷倒一時強過了自己不能回宮的憂慮。
「你進去繼續等他,晚些我再送你回去。」鄆王妃說,語氣里有不容拒絕的氣勢。再仰首望著暗夜裡飄浮著的陰雲,幽然道:「快要下雨了……」
嬰茀只得依言再入廳內,坐在一側靜靜地等。王妃在外命人把門掩上,在門合上的那一瞬,嬰茀下意識地惶然起身,然而也不知該如何自處,呆立半晌,畢竟還是重又坐了下來。
潮濕的風陣陣襲來,從窗欞門縫間透入,在燭火搖曳不定間,一場磅礴的雨沉沉墜下。
像是終於被雨聲吵醒,趙楷緩緩地抬起頭,暫時沒睜開眼,只以一手撐著案緣,一手撫著額,眉頭微鎖,大概感覺到了酒後的不適。
嬰茀立即站起,垂首靜待他完全清醒。
他感覺到有人站在身邊,輕嘆了一聲,喚道:「蘭萱……」
嬰茀知他認錯人了,遂襝衽一福:「大王萬福。」
他略感意外地啟目一看,發現是她便溫柔地笑了:「嬰茀,是你。」
嬰茀「嗯」了一聲,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遲疑一會兒才道:「大王一向可安好?」
趙楷微笑道:「本來不太好,可一見你就好了。」然後身體略往後傾,悠然欣賞著嬰茀含羞的形狀,見她又被自己逗得無話可說才笑著朝她一伸手,柔聲道,「過來,坐在我身邊。我們許久不見了,好好聊聊。」
嬰茀想了想,終於還是依言走去坐在了他身邊。
他輕輕撫著她的臉頰和頭髮,閑散地與她聊著,問她的近況,生活細節和書法進展,卻毫不問她來此的目的。最後倒是嬰茀覺得奇怪了,便問:「大王怎不問我為何而來?」
趙楷目光含笑,溫和如陽春暖風,說:「嬰茀前來自然是為看我,如果還有別的事,那也是次要的。」
嬰茀心有一動,滿懷戒備的眼神也不禁柔軟下來。好不容易才取出柔福的信,遞給趙楷道:「帝姬讓我送此信給大王。」
趙楷頷首接過,卻只擱在一旁並不看。
嬰茀有些詫異,道:「帝姬說這信很重要呢,囑咐我一定要親手交給大王。大王不急著看么?」
趙楷道:「似乎你對此信的內容比我還感興趣呢。我們再打個賭如何?我猜她必定會在信中提到你。」
一提打賭,嬰茀立即想起上回之事,忙否決道:「不必!帝姬提不提我又有什麼關係。」
趙楷一笑,道:「姑娘真是吃一塹,長一智。」然後取過信,拆開后自己也不先看便把信箋展開直直地送至嬰茀眼前。
嬰茀定睛一看,見上面寫的竟是:「楷哥哥,我把嬰茀騙來見你,你高不高興?怎麼謝我?」
嬰茀啼笑皆非,幾欲絕倒。想自己還當是帝姬與鄆王通信發些對皇上的牢騷,所以自己如此小心謹慎,唯恐信落入他人手中為他們招來大禍,不想原來竟是這兩兄妹拿自己開玩笑,相較之下自己當真是簡單得近乎愚笨了。
於是起身行禮告退:「我已完成帝姬交予的任務,現在該回去了。」
「你沒聽見現在在下大雨么?怎麼走?」趙楷站起走至窗前,一推窗便有一層霧雨迫不及待地撲面而來,他也不避,任那雨沾衣欲濕。聆聽半晌,忽然道:「似乎還有別的聲音……他們開始拆飛橋復道了么?」
他語調淡定,卻聽得嬰茀又是一陣黯然,立於他身後沉默不語。
趙楷回過身來,慢慢回到案前坐下,自斟了一杯酒仰首飲下。
「大王……」嬰茀想勸慰他幾句,但被他打斷:「嬰茀,沒關係,來陪我飲幾杯。」
嬰茀不知如何是好,茫然四顧,卻發現門外一側有個窈窕的影子晃了晃,默默移走,消失在門外燈籠映照出的光影中。
那必定是鄆王妃。她一直守在門外,現在竟忽然離開了。
嬰茀愕然,不料此刻趙楷已悄然走到她身後,伸臂摟住了她。
他在她耳邊說:「嬰茀,是離開,還是留下來,我們彼此取暖?」
她還在怔忡間,他的唇已掠過她的耳垂和臉龐。當他終於觸到她的唇時,她如猛然驚醒般地掙脫出來,清楚地對他道:「大王,請讓我回去!」
他一愣,隨即抬首垂目深深地凝視她,微笑道:「你真是個聰明的女子,不因我當初的權勢而依附我,也不因我如今的落魄而可憐我。我堪破世事人情的能力尚不如你這小小姑娘,當真慚愧得緊。」
嬰茀低頭道:「大王,王妃跟我說過,待大王醒來接到帝姬的信后就送我回去,我想現在應該可以了。剛才王妃似乎一直在門外等……」
趙楷聞言笑容轉瞬消失,目中有迷惘恍惚之色逸出:「她一直在門外等?」便擺了擺手,道,「你回去吧。」
嬰茀如獲大赦般開門而出,行走間聽見趙楷忽然大笑起來,然後愴然吟道:「才夢醒,已三更,醉撫危欄聽雨聲。落木蕭蕭飄簌簌,燭紅影里省浮生……」
嬰茀不忍再聽,掩著雙耳奔跑起來。無限感慨,為那個曾經多麼瀟洒自信、意氣風發的皇子。如今他依然在笑,衣袂飄飄舉止從容如故,然而深重的凄惻之意,早已滲入言笑風物間。
10.喬木
自飛橋復道拆毀后,趙楷亦失去了出入大內不限朝暮的特權,非但如此,趙桓也限制他入龍德宮向父皇請安的次數和時間,他與柔福、嬰茀見面的機會也越發少了。
靖康元年春正月,天氣變幻不定,柔福不慎感染了風寒,趙佶頗為關心,命嬰茀每日入龍德宮上皇寢殿向他稟報帝姬的病勢情況。一日午後趙佶正問著嬰茀柔福的病情,卻見趙構的母親韋婉容未經通報便沖了進來。
她一下撲倒在趙佶膝下,泣不成聲地說:「太上,官家命九哥出使金軍寨為質,可九哥年紀尚輕,怎能當此重任?臣妾只有他一個兒子,不求他能有何等作為,唯望可以一生平安而已。求太上請官家收回成命,不要讓九哥前往敵營冒此生命之險。」
嬰茀聽說過皇上要派親王出使金軍寨的事,但此刻才知選中的居然是康王趙構,吃驚之餘再見韋婉容悲戚之色,仿若受其感染似的,竟也隱隱覺得酸楚。
趙佶只勸慰而不答應她的請求,於是韋婉容近乎瘋狂地朝他磕頭,涕淚俱下,她的自尊隨著她頭上的花鈿散落一地,再沒一點貴婦應有的矜持。
嬰茀見趙佶最後轉頭閉目再不說話,之前看韋婉容的最後一眼竟帶有一絲厭倦的意味,忽然莫名地覺得寒冷,不自覺地朝後退了一步。
然後,她看見趙構趕來了。
他疾步走進,立在門邊冷冷地環視殿內一眼,便明白了發生的所有事。
還是倔強地抿著嘴,俊朗的五官上縈結的冷傲神情,如艮岳山巔經年不散的薄霧,他沉默著走到母親身邊,一把把母親攙扶起來,在凝視母親的那一瞬目光終於有片刻的緩和。他對她說:「母親,是我自己請行的,與父皇無關,我們不要打擾父皇了,回去吧。」
韋婉容淚落不止不願離去,趙構默默扶著她一言不發,也沒絲毫轉身向父皇請安的意思。倒是趙佶過意不去了,賠笑著說趙構此行有功,婉容教子有方,特晉封為龍德宮賢妃。
韋婉容不願受封,依然繼續請求趙佶讓趙桓收回成命,但趙構卻立即跪下替母親謝恩,為母親接納了父皇賜予的榮耀。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嬰茀再次捕捉到他目中一閃而過的某種光焰,感覺似曾相識,漸漸才想起,宛如當初金明池指揮龍舟爭渡后,他接受父皇賞賜時的光景。
隨後趙構扶母親回宮,在他們走出殿後,嬰茀忽然發現剛才韋婉容散落的花鈿還留在地上,於是過去拾起,追了出來,跑到他們母子面前,低頭雙手將花鈿奉上,輕聲道:「你的首飾,賢妃娘子。」
聽見「賢妃娘子」這稱呼,韋婉容倒沒多大反應,一旁的趙構嘴角卻微微一牽,可是終於還是沒演變成笑容。他鎮定地點點頭,說:「謝謝姑娘。」便替母親自她手中接過花鈿,又扶著母親繼續前行。
鄆王與他,雖是兄弟卻全然相異,嬰茀想。一個如春日陽光,於和暖中漫不經心地普照大地;一個如秋天清風,總是冷冷掠過,但必會知道自己最終追尋的方向。
自趙構前往金軍寨后,不知為何,嬰茀總是時不時地會想起他來,每日都會暗暗為他祈禱,求上天保佑他平安歸來,所以當他返回京城時,嬰茀如釋重負之下滿心儘是由衷的喜悅。
隨趙構一起返回的官員將他在金軍寨的勇敢表現一一道出,消息傳遍禁宮,於是他很快變為了繼鄆王楷之後,第二個所有宮女都有興趣談論誇讚的皇子。柔福身邊的宮女們也不例外,常常聚在一起描述康王的風采,繪聲繪色地傳說著他出使金軍寨的事迹,嬰茀很少插話,但她很樂意聽,而且帶著微笑。她覺得自己是先於她們認識他的,不是指面目容貌,而是無法從外表感知的深藏於心的東西。
再見他時,是在靖康元年暮春某日艮岳的櫻花樹下。
太上皇后一向對柔福管教甚嚴,不准她私自出寢殿,尤其在趙桓即位后更是如此,三令五申不許她跑去艮岳玩。可這位帝姬生性活潑而有些叛逆,對禁止她乾的事有天然的興趣,想方設法地總要往外跑。有天私自帶著喜兒出門,還沒摸到艮岳的邊就被太上皇后發現了,太上皇后一怒之下命人把喜兒杖責十五,打得喜兒十天半月都下不了床。此後柔福似乎變乖了好幾天,不過也只是幾天而已,好幾天後,她又悄悄對嬰茀說:「我知道上次為什麼會被發現了,是因為我還穿著帝姬的衣服。這次我把喜兒的衣服找來了,我換上低著頭走路就沒人能看出來。一會兒我換好衣服你就跟我去艮岳踢毽子吧。」
嬰茀搖頭道:「帝姬答應過太上皇后不再跑出去的,再說要踢毽子哪裡都可以,何必一定要跑去艮岳。」
柔福拉著嬰茀的手道:「艮岳里的櫻花開得正盛,我好想看呀……我們就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沒人會發現的……」
嬰茀拗不過她,最後只得勉強答應,待她換上喜兒的衣服后便與她從小門溜了出去,直奔艮岳。
她們在鳳池邊的櫻花樹下踢毽子,直到柔福踢飛的毽子引來了那意想不到的人。
他穿著窄袖錦袍緋羅靴,騎在一匹高頭白馬上,一揚手便接住了飛來的毽子,然後轉頭看見她們,竟然微微地笑了。
於凝神間,她清楚地感覺到心跳的異常。
他下馬,把毽子遞給柔福,此刻嬰茀才回過神來,向他行禮道:「九大王。」
柔福也笑著喚他「九大王」,嬰茀覺得奇怪,她為何不稱他「九哥」?
然後柔福建議他與她們同踢毽子,嬰茀想,他那麼冷傲穩重的人,豈會玩這種女孩遊戲,這個要求在他看來豈不唐突?
而趙構居然一口答應。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也是,如今的他前途光明,正躊躇滿志,理應有如此的好心情。
他頗有興緻地踢著毽子,任毽子在周圍翻飛,臉上一直帶著笑容。明快的、毫無陰霾的笑容。
多年以後再回想,嬰茀才意識到,這種純粹因喜悅而生的笑容在他一生之中並不多見,所以這日的情景成了她最彌足珍貴的記憶之一。
那日的他們三人,多麼愉快。
此後柔福又天天纏著她要她跟著再去艮岳,但太上皇后這幾日時不時就命人來找嬰茀,過去報告帝姬近況,所以嬰茀再不敢冒險隨柔福出去。
接著某一天,柔福居然一人偷偷跑出去了。當宮中人發現時又驚又急,一面小心翼翼地封鎖消息,不讓太上皇和太上皇後知道,一面分散四處去找。
嬰茀直奔艮岳櫻花林去尋柔福,她知道柔福必定會再去那裡。可是,從當日踢毽處到鞦韆架下均不見人,又找了許久仍無所獲,嬰茀精疲力竭,眼淚也撲簌而墜。
回宮后許久才見柔福蹦蹦跳跳地回來,面對宮人蜂擁而來之下的反覆追問,她只嘟嘴宣布:「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誰都不許再來煩我!」
嬰茀沒有再問什麼,只默默地伺候柔福更衣,端水來為她洗拭。當為她脫鞋時,嬰茀發現她繡鞋後跟上縫著的銀鈴竟然不見了,而且是一雙鞋上的同時消失,便抬頭問:「帝姬,你鞋上的銀鈴怎會脫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眨眼,想了想笑著說:「是被一隻狗哥哥叼走了。」
狗哥哥?那是指誰呢?這個問題令嬰茀想了很久。如果她問下去也許會知道答案,但她沒有這樣做的習慣,所以她畢竟還是選擇了沉默。
靖康元年十月,當柔福得知趙構又要出使金營議和的消息后,便向父皇提出了提前行笄禮的請求,並且指定要趙構參加。對於趙構的再度出使,嬰茀並不覺得意外,她知道若皇上要求他定會答應去的,否則便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康王了。隱隱為他感到驕傲,雖然一想起他的遠離和他將要面對的危險便覺得惆悵。至於柔福的請求,她想,畢竟是兄妹,雖見面次數極少,卻相當投緣,所以帝姬希望借笄禮之喜祝康王此行平安。
笄禮那天,趙構果然隨趙楷前來。數月不見,他更顯英武,蹴水鞦韆之時的青澀已消散無蹤,即便站在以俊逸聞名的趙楷面前也毫不遜色,倒是當時的趙楷與他的氣宇丰神相較,顯得頗為蕭條。
但是他彷彿很不開心,一貫肅然的神情中混有憂鬱的意味。
他的目光斷續地追逐著柔福的身影,間或躲閃。
嬰茀一直暗自關注著他。行走服侍間,她亦曾自他眼前經過。
他看不見她。
11.內訌
靖康元年正月初,金軍攻陷浚州渡過黃河,在確定由康王構出使金軍寨為質后,趙佶立即宣布要前往亳州太清宮進香,並帶部分親王、帝姬同行。趙桓倒沒阻止,但馬上召趙楷入宮與他「議事」,一面將他困在彌英閣不放他回王府,一面對趙佶說:「三哥才卸任,皇城司尚有許多公務未曾交接,朕這幾日也需他經常入宮商討處理相關事宜,恐怕三哥無法抽身陪父皇前往亳州了。不過好在父皇只是東幸進香,想必很快便可返京,朕命其他弟弟相隨伴駕也是一樣的。」
不但不許趙楷隨行,連帶著包括柔福在內的,趙楷同母弟弟妹妹也一個都不放走。趙佶雖很憤懣,但見形勢危急,也顧不了那麼多,只得匆匆收拾,帶上一些妃嬪和其餘兒女出通津門逃往東南。
趙佶這一去卻並不在亳州停留,進香之後立即下令駕幸鎮江,有長駐這山清水秀、沃野千里、人民富庶的江南之意,而且此時任知鎮江府的官員正是蔡京的兒子蔡絛,江、淮、荊、浙等路制置發運使則是蔡京的大兒子蔡攸的嫡堂妻弟宋煥。
隨即趙佶借行營使司和發運使司連向東南各地發了三道聖旨:
一、淮南、兩浙州軍等處傳報發入京遞角,並令截住,不得放行,聽候指揮。
不許東南各地官府向都城開封傳遞任何公文。
二、杭、越兩將將兵,江東路將兵,及逐州不系將兵,及土兵、弓手等,未得團結起發,聽候指揮使喚,先具兵帳申奏……如已差發過人數,並截留具奏。
不許東南各地駐軍開赴開封勤王,並截留路過鎮江的三千兩浙勤王兵為太上皇衛隊。
三、以綱運於所在卸納。
不許東南各地向汴京運送包括糧食在內的任何物資。
三道聖旨一下,趙桓立即發現大事不妙,父皇此舉明顯是要使東南脫離朝廷的控制,自立政權,而且使京城陷入了兵糧雙缺的絕境。又聽說父皇在東南還任意對官員論功行賞,加官賞金,儼然以皇帝身份行事。
趙桓忙召集親信大臣商量應對之策,隨後先下旨命宋煥卸任還朝返回汴京,再暗中遣人與東南各地方官員聯絡,明令暗示他們應聽從的是當今在位皇帝的詔令。東南官員們見形勢不明,不知該聽從哪位皇帝指揮比較好,便多半兩頭都奉承著打哈哈,而在此關鍵時刻,知宿州林篪旗幟鮮明地站在了新君一邊,公然抗拒太上皇趙佶的命令。
林篪曾在宣和三年與四年接連兩次被趙佶貶官,自然對趙佶頗有怨言。趙佶駕幸東南后命東南各地繳稅納糧,他卻僅答應輸二十之一,而且還將此事上奏朝廷尚書省。趙桓聞知后立即命尚書省下令,讓林篪「以錢上京,毋擅用」,言下之意即錢糧不得供給太上皇。
有了此令林篪更是不再聽從趙佶的號令。而東南各官員見他不從命趙佶也拿他沒轍,對趙佶也漸漸不再恭謹,趙佶下的命令他們多有不從,錢糧的供給也越來越少。趙佶此行一路上用度行事仍如在汴京做皇帝時一般奢侈,不斷擾民勒索,鬧得怨聲載道,頗失民心。他手下隨行的官吏又大多是些小人,鉤心鬥角慣了,逃至東南后仍惡習不改,立足未穩便開始相互傾軋,尤以童貫與高俅為最。
趙桓見時機成熟,便花了兩天時間與已返京的宋煥面談,軟硬兼施地命他勸太上皇返回汴京,待宋煥答應后遂於三月四日再度將其任命為江、淮、荊、浙等路制置發運使,令他從速再往東南,覲見太上皇。
宋煥到鎮江後果然力勸趙佶起駕回京,並說:「皇上命臣轉告太上:鄆王在京一切安好,只是因思念太上而略顯消瘦,但應無大礙,待太上返京后必會很快恢復,請太上不必挂念。」趙佶一聽提及趙楷立時悲從心起,自然知道現今趙桓分明是把他當作了人質。又見此刻自己已是眾叛親離,面對內憂外患早已不知如何自處,何況東南官員不再聽令,連錢糧都供給不足,日子是越發難過了,幾番思量之下終於答應回去。
趙桓聞訊后即刻命人直趨鎮江接趙佶回京,並遣李綱前往南京等候。四月三日,待趙佶的車輿至汴京城外后,趙桓更親自率百官出城相迎。
趙桓一見趙佶立即跪下畢恭畢敬地磕頭請安,然後目噙熱淚地上前握住父皇的手噓寒問暖,不住自責說:「臣任父皇在他鄉受這許久奔波之苦,如今才接父皇返京,實屬不孝,請父皇責罰。」
趙佶「呵呵」乾笑兩聲道:「大哥如此牽挂老父,時時遣人前往東南問訊照顧,並命各地官員小心侍奉,而今我這麼快便能平安歸來,全仗大哥費心安排,大哥何罪之有?」
這時刮來一陣微風,趙桓忙把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親手為趙佶披上,溫言道:「最近汴京風大,父皇要注意添衣。父皇南幸之時,臣日夜寢食不安,唯恐父皇在外衣食用度有絲毫不適之處影響龍體康安。現在父皇平安歸來,臣可以再如往常那樣親自侍奉父皇起居,實在欣喜之極。」說到這裡聲音竟有些嗚咽,忍不住引袖拭了拭眼角。
趙佶默默看著他,眼圈似乎也紅了,拉著兒子道:「大哥這般孝順,予心甚慰。有子如此,夫復何求!」
趙桓唏噓良久后,轉頭看看侍立在旁的宋煥,微笑著對他道:「宋卿此行可真是立下了大功。奉命下鎮江,通父子之情,話言委曲,坦然明白,由是兩宮釋然,胸中無有芥蒂。朕日後必重賞於你。」
趙佶亦應聲贊道:「宋卿既是孝子,又為忠臣,理應嘉獎。」
宋煥忙跪下謝皇上與太上皇的褒獎,隨後趙桓攙扶著趙佶同乘一輿回宮。京中民眾夾道迎接,見兩宮皇帝如此親近融洽,莫不感動,均連聲歡呼、讚不絕口。
此後趙桓再無顧慮,先後賜死了蔡攸、童貫等趙佶近臣。宋煥身為蔡京、蔡攸父子的姻親與黨羽亦未能置身事外,趙桓以「以言者論其聯親姦邪,冒居華近,妄造語言,以肆欺妄」為由,先其落職,后責授他為單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
趙桓再請趙佶居於龍德宮,稱龍德宮環境有益於修身養性、最適合頤養天年,若無必要,父皇不必再外出受外界喧囂之苦。這等於是將趙佶軟禁在了龍德宮。另外將以前服侍趙佶的宦官都趕往龍德宮居住,不許他們再入禁中,違令者斬。除此外,趙桓又令提舉官每日將太上皇起居情況詳細上報,安排新的內侍在龍德宮供職,名為妥善照顧父皇,實則旨在監視趙佶動向。
趙佶見宮中內侍新人增多,知道他們實是趙桓派來的耳目,便想以財物賞賜收買,不時取一些金銀玩物賞給他們,但趙桓知道后馬上下令,命開封尹仔細檢查出入龍德宮的物品名目,如有得上皇所賜者,必須納之於宮。
趙佶知道趙桓對自己滿懷警惕,而今自己不僅失去了皇帝之權,幾乎連人身自由也喪失殆盡。心中悲苦,卻也無可奈何。
靖康元年十月十日是趙佶壽誕「天寧節」,趙桓前往龍德宮為四十五歲的父皇祝壽。席間父子頗為友好,言談甚歡。趙佶在將趙桓所敬之酒飲盡后,親自為兒子斟了一杯,勸趙桓飲下。
趙桓舉杯正欲飲,卻見耿南仲悄然挨過來,輕輕伸足踩了踩趙桓的龍靴。
趙桓立即會意:耿南仲這是在暗示他酒中可能有毒,切莫依言而飲。這事在朝廷中並不鮮見,十六年前,與蔡京不和的知樞密院事張康國,便在一次宴會中飲下政敵所勸之酒後中毒身亡。於是趙桓不動聲色地將酒杯放下,對趙佶道:「父皇,臣今夜還要去彌英閣與幾位大臣議事,不宜再飲酒。父皇之意臣心領了,待改日無政事困擾之時,臣再來龍德宮與父皇暢飲。」
趙佶愕然道:「只多飲一杯也不可?」
趙桓道:「臣不勝酒力,恐多飲誤事,還請父皇恕罪。」
趙佶搖頭再勸,趙桓終不答應,正在推辭間,只聽一人上前淡淡道:「陛下以政事為重,確不宜多飲。臣斗膽,請陛下允許臣代陛下飲下太上這杯酒。」
趙桓趙佶定睛一看,發現說話之人是鄆王楷。他適才一直默默坐在一邊自斟自飲,見趙桓推辭不飲父皇之酒便起身走到他們面前。此時的他看上去身形消瘦,面色酡紅,目光卻還是十分明亮。不待趙桓回答他便已舉起那杯酒仰首飲盡,然後將已空的酒杯朝著趙桓一傾以示意,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絲嘲諷之意衍生於唇角。
「父皇,」趙楷看著趙桓,卻啟口對趙佶道,「皇兄受國事所累,不能陪父皇盡興暢飲。父皇若還有酒,還是賜予我這無所事事的閑人吧。」
趙佶聞聲站起,掩面出殿入內,行走間遺落一串壓抑著的悲泣之聲。
趙桓亦不再停留,沖趙楷一拂衣袖便轉身回宮。趙楷待他離開后冷冷一笑,回座復斟一杯,徐徐飲下。
次日,趙桓在龍德宮前頒布一黃榜:「捕間諜兩宮語言者,賞錢三千貫,白身補承信郎。」鼓勵周圍人等監聽太上皇與接觸之人的談話並上報,要嚴懲「間諜兩宮語言者」。趙佶知此舉分明是針對趙楷,無奈之下只好命趙楷若非必要便不必頻繁入龍德宮,以免無謂招惹是非。
12.零落
趙桓即位以來,雖有強國之心,但治國能力實在有限,性情又優柔寡斷,朝令夕改是常事,用人也顧慮重重,在即位后的一年多時間內,竟走馬燈似的先後拜罷了二十六名宰執大臣。而當朝的大部分大臣們也承襲了宋代官員玩弄權術、耽於黨爭的傳統,怯公戰、勇私鬥,面對外侮卻束手無策,在金軍的步步進逼之下,大宋皇朝漸入困境、岌岌可危。
靖康元年十一月,金軍兵臨城下,要求太上皇入城外青城寨中議和。那時趙佶已大受驚嚇卧病在床,趙桓自知如讓父皇入敵營議和自己必將蒙上不孝罪名,受盡天下人唾罵,何況也擔心被自己解除了所有權力的父皇在金人威脅下唯命是從,胡亂答應所有割地賠款的要求,故此趙桓公然表示太上年事已高,又驚憂而疾,不宜出行,還是自己親往青城。此言一出又感動大批大宋子民,交口稱讚皇上仁孝。
趙桓帶降表入金軍寨,但沒明確答應速交三鎮之地的要求。因宗望未接到金主詔命,倒也沒怎麼為難他,拘留了他兩日後便放了他回去。不過宗翰屯兵於汴京城下卻日漸驕橫,強行向宋索取少女一千五百人,限年內送入金軍寨。趙桓不敢拒絕,遂命宮門監如數在宮女中選擇,列入名冊送往金軍寨。
一時宮內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宮女們都怕自己中選,人人膽戰心驚,終日哀愁悲泣。宮門監畢義開始逐宮挑選,第一天公布了第一批名單后,入選宮女莫不面如死灰、傷心欲絕,當晚就有一名宮女跳入鳳池自殺。有了這一例,那些性情剛烈,不肯落入金軍寨受人凌辱的女子便紛紛效仿,次日鳳池、及大內瑤津池淹死的宮女遂猛增至三十多人。畢義見狀也覺惻然,但君命難違,吩咐手下內侍準備棺木收殮宮女屍首后仍硬下心腸繼續挑選。
柔福閣中的女子們也驚恐非常,生怕宮門監會在名單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每天傍晚戰戰兢兢地去打聽公布的名單,發現沒有自己后便小舒一口氣,但旋即又會陷入明天未知命運的陰影中。
有一天半夜嬰茀自夢中醒來,發現同屋的喜兒還沒睡,一個人愣愣地抱膝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麼。嬰茀便問她:「喜兒,你怎麼了?」
又喚了兩聲喜兒才回過神來,一下子便哭了,說:「嬰茀,我受不了了,再這樣下去我肯定會死的。」
嬰茀忙問她原因,喜兒一邊流淚一邊說:「今天我去太上寢殿向他稟報帝姬的情況,然後想起好些天沒見青菡了,就順道去找她。沒想到一推開她的房門便看見她懸在樑上,披散著頭髮,面色紫紅,吐著長長的舌頭,眼珠瞪得像是要掉出來……」
嬰茀不寒而慄,立即起身過去坐在喜兒身邊,緊緊地將她抱住。
「她被選中了……」喜兒滿臉是淚,身體不由自主地發顫:「她是服侍太上皇的宮女都不能倖免……接下來肯定就是我們……當然是我們,我們是服侍柔福帝姬的宮女,帝姬是鄆王的親妹妹,誰都知道官家最厭惡的就是鄆王……」
沒想到現今事情會變成這樣,嬰茀摟著喜兒黯然想,當初身為鄆王妹妹宮女的她們不知被多少宮中女子羨慕嫉妒,而如今同樣的身份卻成了暗伏的禍因。的確,皇上連他父皇身邊的宮女都敢動,何況是跟鄆王關係密切的她們。
「如果讓我去金軍寨我也會像青菡那樣自殺的。」喜兒泣不成聲地說,「可是我不想死啊,我才十五歲……」
「或許,我們運氣不會那麼差吧……」嬰茀喃喃道。其實她自己對此也根本沒有什麼信心,說這話既是安慰喜兒也是安慰自己,對可能存在的被選入金軍寨一事,她有著絲毫不遜於喜兒的深重恐懼。
喜兒忽然抹乾了眼淚,抬頭神色嚴肅地對她說:「我們不能這樣等下去碰運氣。嬰茀,我們設法逃出宮去吧。」
嬰茀大吃一驚:「你說什麼?逃出宮去?不可能!」
「真的真的!」喜兒急切地拉著她的手說,「我知道每天午後龍德宮東側門都會開,讓出宮採購的內侍出去,那些內侍人數不少,守門的禁兵未必個個都認得,要是我們弄身內侍的衣服穿,混在採購的內侍里低頭走,應該不會被發現的。」
嬰茀默然片刻,然後說:「不妥。我們既被選入宮服侍帝姬,怎能未經許可就離她而去?」
喜兒道:「我們服侍帝姬這許久了,與帝姬情同姐妹,帝姬必定也不會願意看著我們死的,她會明白的,會原諒我們的。嬰茀,你跟我一起走吧。」她忽然又哭起來了,「你不知道青菡那樣子有多可怕,我從來沒有這麼近地看過死人……我不要變成她那樣……」
這時窗外有風掠過,樹影婆娑,投在窗紗上竟如女人披髮的身影。嬰茀不禁打了個寒戰,與喜兒相擁得越發緊了。兩人暫時都沒再說話,過了好一陣嬰茀才輕輕道:「你讓我想一想……」
第二天,喜兒不知從哪裡找來了兩套內侍的衣服,於午後拉著嬰茀悄悄換了,然後趁人不注意溜出去,朝龍德宮東側門疾步走去。
果然有很多內侍陸續朝外走去,守門的禁衛只抬眼看看,並不仔細盤問。喜兒遞個眼色給嬰茀,示意她跟上,隨即自己便尾隨著那些內侍向門外移步而行。
嬰茀也隨之走了兩步,雙足卻越來越沉重,猶如灌鉛一般,到最後終於停下來,垂目略一思量,便轉身沿來路折回。
喜兒見她沒跟來大感焦慮,回頭想喚她,但顧及禁衛畢竟還是忍住了,再掉頭過來繼續前行。
嬰茀走到轉角處,止步回首,目送喜兒的身影一點點融入東側門外明亮的光線中。
喜兒的逃逸為柔福閣中的宮女招來了更大的災禍。在宮門監畢義上報后,趙桓以非常時期發生此事足以擾亂人心,必須降罪為由,命將原定自柔福閣中抽選宮女的名額由兩名增至五名,並立即選編入冊,強行帶走。
柔福不依,大哭大鬧,命宮女們聚在她的宮室不許人帶走。畢義聞訊親自帶人來抓,闖入閣中也不再按名選擇,抓住誰就是誰。一時閣中那些十幾歲的小姑娘們紛紛奔走哭號,哀聲震天。嬰茀緊依在柔福身邊,小臉慘白,雙手緊緊攥著柔福的右手,柔福則一邊哭一邊怒罵周圍抓人的宦官們。
忽然有個內侍奔到嬰茀面前,雙手一拉想把她抓走,嬰茀失聲驚叫,拚命反抗,柔福立即朝內侍衝過去拳打腳踢,怒道:「放開她!」那內侍卻仍不撒手,像是鐵了心要抓嬰茀,柔福怒極,乾脆一伏首狠狠向他手背咬了下去。
內侍吃痛,抽手出來下意識地揚手朝柔福揮去,立即便把她打倒在地。嬰茀忙彎腰攙扶,連聲問帝姬有沒有事。
柔福不答話,只一味高聲怒斥道:「天殺的狗奴才,竟敢打堂堂帝姬!回頭我告訴父皇,一定要把你凌遲處死!」
那內侍聞言一時間不知是該道歉還是不管不顧繼續抓人,便愣在了那裡。畢義見此情景嘆了嘆氣,道:「已經找到五個了,帝姬身邊這個就留下吧。」率眾內侍朝柔福下跪行禮告罪后,即帶著剛抓的五個宮女離去。
嬰茀怔怔地看著相處多年的被抓宮女哀絕的神情,聽著她們撕心裂肺般的絕望哭聲,提前聞到了屬於她們的死亡氣息。那時天色尚早,她卻覺得身處於沉沉暗夜中,觸手所及,皆是無盡的黑色和寒冷。
她無助地跪在地上,與憤怒而傷心的柔福相擁而泣。
13.分飛
靖康元年歲末,趙桓將選好的一千五百名少女送入了金軍寨,但金人仍然不依不饒地索要無度,日日遣使追討金銀。到靖康二年元月,宋廷國庫已空,實在再無力納金應命,宗翰宗望見宋推延納金又不立即割地便勃然大怒,要趙桓再度入金軍寨面議繳款限期,否則馬上領軍屠城。
趙桓不得已只好答應再往青城金軍寨。他心知這次形勢不比以往,已很難全身而退,於是在臨行前精心做了一番安排。在趙佶「南幸」歸來后,趙桓很快立了自己的長子趙諶為太子,此刻趙桓密召數位心腹大臣入宮,囑他們若等不到自己歸來便輔佐太子繼位,勿使大權旁落,隨後在次日早朝上,趙桓宣布:鄆王楷伴駕同赴青城。
趙桓沒解釋命鄆王隨他入敵營的原因,但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既然有皇帝親自前往和談,金人是不會再要求親王隨行的,趙桓是怕自己身陷敵營後趙楷趁機爭權奪位,故此一定要將趙楷鎖在自己身邊。
趙佶聞之此事後怒極,無奈如今自己權力早已喪失,根本無力無法改變趙桓的決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兒子趙楷身入虎穴。急怒攻心,病勢便越發沉重了。
趙楷倒是默然領命,毫不反抗,然後靜靜地自鎖於王府中再不與外人接觸,出行前於吟詩作畫中消磨時間,心情彷彿異常平靜。
柔福又因此哭得肝腸寸斷,嬰茀不住在一旁安慰說:「鄆王吉人天相,一定沒事的。帝姬你看上次康王出使金營不就平安回來了么?……」話雖如此,但她一邊說著卻有不祥之感湧上心頭,想起趙楷日漸蕭索的身影和他即將面臨的不可預知的命運,投在柔福身上的目光也不禁地凄惻起來。
出發之日,嬰茀隨柔福與宮眷、百官一同出皇城至朱雀門外送行。趙楷與王妃蘭萱同乘象輅前來,到了告別處,趙楷雙手扶王妃而下,嬰茀發現他凝視王妃的神情是她全然陌生的,寧靜而柔和,含有難得的鄭重,和一絲若隱若現的憂鬱。而王妃依然表情淡漠,淡妝素裹,冰清玉潔般風骨。
看見柔福與嬰茀,趙楷便微笑著向她們走來,對柔福道:「咦,妹妹竟能起這麼早?莫不是趁機出來游春吧?」
柔福眼圈一紅,啐道:「我是來提醒你,你上次答應我要為我畫一幅櫻花圖,別一去金營就賴著不肯早早歸來,故意把這事給忘了。」
趙楷笑道:「妹妹放心,此前已與金人說好,五日內我們必會返京,待今年櫻花一開哥哥馬上為你畫。」然後又悠悠地轉朝著嬰茀說,「說起賴賬之事,我倒想起似乎有人尚欠我一物沒還。」
嬰茀知道他是指上次所賭的那一吻,便含羞低頭不肯答話。柔福卻不明白,睜大雙眸問:「誰欠了楷哥哥東西?不會是嬰茀吧?嬰茀,你欠楷哥哥什麼?」
嬰茀尚未來得及辯解已聽趙楷在一旁道:「呵呵,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是個秘密。嬰茀,咱們不告訴她。」
柔福繼續追問,趙楷只是笑吟吟地搖頭不說,不久后便有宦官過來,對他說:「官家吩咐:天色已不早,請大王上馬啟程。」
趙楷點點頭,柔福一把拉住他,流淚道:「楷哥哥,你一定要早點回來呀!」
趙楷微笑著撫著她的頭,說:「好,就算是為了我欠你們和你們欠我的東西,我也一定要回來。」
嬰茀向他一福送別,他含笑頷首,然後轉身走至蘭萱身邊,深深凝視她道:「我走了。」
蘭萱微微瞬目以應,於是趙楷邁步向隨從牽著候在一邊的馬走去。正欲策身上馬,抬目間卻看見蘭萱明眸之中墜出兩滴清亮的淚珠,滑過她如玉臉頰,悄然滲於絲衣纖維里。
他便又折回,立在蘭萱面前,淺笑著問:「你曾說過,永遠不會為我這樣的男人流一滴眼淚,而今你這兩滴眼淚我可不可以理解為是為我而流?」
「我曾說過,嫁給你這樣的男人是我最大的不幸。」蘭萱直視他眼眸,道,「但若可以重來,一切必還會如現在這般,我依然會嫁給你。」
趙楷展臂擁住了蘭萱,在周圍眾人訝異的目光中旁若無人地吻上了她的唇,良久才放開,那時的蘭萱一向蒼白的臉上淡淡地透出了些緋紅之意,一抹少有的微笑點綴於上,竟是奇異地動人。
那是此日蒼茫煙塵中最美的景象,嬰茀默然看著,忽然有些怔忡。
果然趙桓與趙楷這一去便被宗翰扣留囚禁起來,將他們作為索要金銀的抵押品,並將「犒軍費金」升為金一千萬錠,銀二千萬錠,帛一千萬匹。因國庫已空,朝廷只得要臣民繳納財物,百姓得知皇帝被扣押后也各自竭盡家中所有獻上,甚至連一些福田院貧民也上納金二兩、銀七兩。但即便這樣也難充欠款十之一二,金人又頻頻來催索,於是執政大臣又增二十四員侍郎官專職搜刮外戚、宗室、內侍、僧道、伎術、倡優之家,鬧得城中雞犬不寧,卻也只得金三十萬兩、銀六百萬兩。
自上次大選宮女給金人後,宮中各處均冷清蕭條了許多,各宮妃嬪、帝姬也都每日深鎖在宮院之中於愁苦中度日。柔福也安靜了不少,只數著日子天天嘆息:「楷哥哥怎麼還不回來?」
一日深夜,忽見鄆王府內知客來訪,要求柔福摒退除嬰茀外的雜人後,取出兩套內侍衣服遞給她們道:「鄆王臨行前囑咐我說,如若七日後還不見他歸來,就設法入宮找到帝姬與嬰茀姑娘,把你們帶出城外安置在城郊穩妥處。請帝姬與嬰茀姑娘換上衣服跟我走吧,今夜守龍德宮側門的禁衛與我相熟,又曾受過鄆王的恩惠,不會不放行的。」
柔福很迷惑地問:「我們必須出宮嗎?」
「是!」內知客斬釘截鐵地說,「現在金人將皇上和鄆王扣下,隨時都有可能攻進城來,形勢十分危急,鄆王早料到這點,所以命我設法帶你們出宮避難。」
「蘭萱嫂嫂也跟我們去么?」柔福又問。
內知客神色一黯,道:「鄆王走後,皇后就把王妃接進宮住了,我實在沒法進大內帶王妃出來。」
「啊!金兒也隨皇后住在坤寧殿里!」柔福忽然想起。金兒是她的妹妹賢福帝姬。她的三個姐姐惠淑、康淑和順德帝姬都已出嫁居於外,而賢福年紀尚小,朱皇后見她生得可愛,十分乖巧,自己頗喜歡,便把她養在自己宮中。「要走我也要帶金兒一起走。」柔福嚴肅地說,想了想,又道,「還有串珠,也不能留她在這裡。」
串珠是柔福的異母妹,趙佶廢妃崔氏所生的寧福帝姬,性情孤僻,平日不愛說話,唯與柔福較為親近。一聽柔福還要帶兩人走,內知客面露難色,踟躇著說:「一下出去這許多人恐怕不太方便……而且現在確實沒辦法入宮去找賢福帝姬……」
「那我先不走,明天去求皇后讓金兒到我這裡來玩,若有可能,我把蘭萱嫂嫂也帶過來,再找到串珠,然後你晚上再來接我們。」柔福說。
嬰茀聞聲道:「我也不走,等明天跟三位帝姬一起走。」
柔福卻轉頭對她說:「嬰茀,你倒是可以先走,先出城等我們也是一樣。」
內知客亦點頭道:「既是這樣,嬰茀姑娘就先隨我出去吧,分散走也好,人多了容易引人注意。」
嬰茀尚很猶豫,柔福在一邊笑著催促道:「快走吧,我們明晚就又可以見面了。要是都等到明天,別人見我們一窩蜂這麼許多人深夜朝宮外跑,豈有不生疑的?」
在兩人相勸下,嬰茀終於同意隨內知客先行。換了衣服后悄悄從宮院後門出去,一邊走一邊回首,柔福則在門內笑著朝她揮手,站得久了似乎被風吹得有些冷,便攏雙手至嘴邊呵了呵氣,見嬰茀還在看她便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那是國破之前的柔福留給她的最後印象。
內知客帶嬰茀到城郊一處僻靜的村落里住下,然後趕回城等著晚上再去接柔福等人。不想世事迭變,只一夜情況已翻天覆地。
宋廷解銀官梅執禮將好不容易籌到的金三十萬兩、銀六百萬兩,外加衣緞一百萬匹解往金軍寨后,宗翰見財物不足數便大發雷霆,下令立即將梅執禮斬首,繼續催繳欠款。趙桓無限愁苦地懇求說實在是國中無力籌夠所欠之數,宗翰嘿然一笑,將一份《協議》擺在了他的面前:「原定犒軍費金一百萬錠、銀五百萬,須於十日內輸解無缺。如不敷數,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錠,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錠,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錠,宗婦一人准銀五百錠,族婦一人准銀二百錠,貴戚女一人准銀一百錠,任聽帥府選擇。」
趙桓見他公然提出要以皇族、貴戚妻女充數的要求,立時氣結,連連搖頭不允。宗翰遂怒道:「若不答應我立即下令屠城,出兵前先把你頭砍了祭旗!」趙桓驚懼萬分,也再無他法,只好流著淚接過金人遞來的筆顫抖著在協議上畫了押。
宗翰命人將此有趙桓畫押的文書送至開封府。開封府告知皇后、太上皇之後也立即遵旨,封鎖了大內、艮岳、延福宮、龍德宮及諸王王府,準備選妃嬪、帝姬、王妃等折金准銀送入金軍寨。
此日正是嬰茀出宮后第一日。
嬰茀再沒等到柔福前來與她相聚,連鄆王府內知客也不見蹤影。接著便聽說一批批的皇族貴戚女子被絡繹押進金軍寨,她不知柔福是否也在其中,曾守在這些女子經過的路上觀望,但見車馬門窗緊閉,她們均被鎖於車中,見不到具體模樣,只聞凄哀哭聲一路迤邐、不絕於耳。
不久后,金人按名冊將幾乎所有的宮眷一網打盡押回金國。嬰茀再也顧不得打聽柔福的下落了,心知她定然已同樣被押北上,便匆匆跟著村裡的人南逃避難,為免招是非麻煩就一直以男裝打扮,並蓬頭垢面以掩容姿。顛沛流離地隨流民亂跑了許久后,才得知康王趙構已在南京稱帝,不由地一陣狂喜,立即趕往南京。
可要見皇帝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南京城內流浪了很久才等到大赦之日他出宮巡視的機會。當終於看到趙構時嬰茀百感交加,仿若隔世,她在突如其來的強烈喜悅與安全感中暈厥,待悠悠醒轉時,她聽見他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瑗瑗現在在哪裡?有沒有逃出來?」
於是,她的淚,流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