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才人嬰茀?未央月隱
第4章才人嬰茀未央月隱
1.千金
將柔福接回宮的次日,趙構即在朝堂上宣布晉封柔福帝姬為福國長公主。
在政和三年趙佶將公主之稱改為帝姬后,民間就此議論紛紛,稱這樣一來豈非「天下無主」了,又有人說「姬」音同於「飢」,是皇帝國家用度不足之讖。自然這些說法當時臣子們是不會告訴趙佶的,但趙構這些年四處奔波,對民生民情民意了解得比他父皇清楚許多,聽到臣民關於「帝姬」的議論后相當在意。且又有大臣進言說,周朝王女稱王姬,是因為周王室姓姬,而宋皇族非姬姓,不可以為稱,何況姬乃姬侍之姬,豈有至尊之女而下稱姬侍。故此在建炎元年登基不久後趙構即命復「帝姬」為「公主」,將仁宗皇帝女賢德懿行大長帝姬改封秦魯國大長公主,哲宗皇帝女淑慎長帝姬封吳國長公主。
這兩位帝姬是如今僅存的兩位自「靖康之變」中逃離出來的帝女。趙構自己的姐妹們,除了當年最小的趙佶第三十四女恭福帝姬,無一人幸免於難,全都被俘北上,而恭福也於建炎三年薨。而今柔福是唯一以當今聖上妹妹身份晉封的長公主,百官自然明白其重要性,待趙構詔書一下,群臣立即山呼萬歲,聯翩出列發言祝賀。
散朝之後趙構立即趕往絳萼閣探望柔福,並賜她新衣十二襲、首飾十二套、日常用品及玩物若干。柔福略看了看,淡淡謝過,臉上卻無甚喜色。趙構嘆嘆氣,對她道:「瑗瑗,這些你不喜歡么?還想要什麼?九哥一定會為你找來。」
柔福抬頭看著他:「九哥,我想回家。」
趙構一怔,和言道:「這裡就是你的家了。九哥的家就是你的家。」
「不。」柔福搖搖頭,目光穿過宮門投往藍天白雲間:「我的家在汴京,九哥的家也在汴京,九哥不記得了么?」
趙構有一瞬間的沉默,但很快又微笑著轉移話題:「九哥不知道妹妹喜歡些什麼,這些東西是問過嬰茀後為你置辦的,可能總有疏漏之處,九哥再給你些錢零用吧,你還想要什麼就差人去買。先給你五千緡錢可好?……不妥,太少了,一萬吧……夠不夠?」
柔福漠然道:「九哥看著辦。謝九哥。」
趙構的笑容隱去,目光也黯淡下來,良久才道:「你不開心么?為什麼一絲笑意也無?僅賜妹妹區區一萬緡實在委屈了妹妹。無奈經靖康之變后國力不比從前,百廢待興,如今一萬緡直可當宣和年間的十萬緡。妹妹放心,日後萬事用度九哥會按你在汴京時的標準給予,你每月月俸也會與秦魯國大長公主的一樣。」
柔福淺淺一笑,含有隱約的譏誚:「九哥怎麼老跟我提錢的事呢?如此說來,倒像是千金買我一笑了。」
趙構臉色一變,怫然不悅。伺候在兩旁的宮女亦相顧失色,均心想這位長公主當真大膽,如今宮中哪有人敢如此對官家出言不遜,何況官家分明是好意,卻被她這般奚落,不知該如何發作。
而趙構並沒像她們猜想的那樣大發雷霆,只黑著臉默然枯坐一陣後起身離去。宮人們忙行禮相送,柔福卻不依禮起身,仍舊端坐著,臉上淡漠得不留絲毫情緒的痕迹。
這事很快傳遍宮禁。午後潘賢妃與張婕妤在嬰茀閣中聊天,提起柔福之事潘賢妃滿面怒容,道:「福國長公主如此不知好歹,竟公然嘲諷官家!也不知官家怎麼想的,又不是一母所生的親妹妹,對她這麼好作甚?」
嬰茀解釋道:「長公主剛從金國歸來,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官家憐惜她也是人之常情。至於長公主那話,想必是無心的玩笑,不是刻意嘲諷。」
張婕妤亦賠笑道:「潘姐姐,長公主雖不是官家的同母妹妹,但現今整個南朝只有她一人是道君皇帝的女兒,對官家來說,又與同母妹妹何異?所以官家自然會特別看重她。」
潘賢妃仍然怒氣不減:「要看重也應有度,官家對她未免太過重視了吧?靖康之變時金人搶走了宮中所有儀仗,這次官家為了接長公主回宮竟然命工匠晝夜不停地為她趕製雲鳳肩輿。回來后一下子賜那麼多衣服首飾不說,還揚手就贈一萬緡錢給她。張妹妹可還記得,你上月過生日,我為你向官家要五百緡錢他也不答應,還直斥我們用度奢侈!」
張婕妤聞言自嘲道:「我出身微賤,說到底不過是服侍官家的丫頭而已,哪能跟長公主那樣的金枝玉葉相提並論。」
潘賢妃冷笑道:「我們雖都是服侍官家的丫頭,但既有了名分就是長公主的嫂嫂,為何不能與她相比?我們相伴官家多年,難道在官家眼中,還不如一個根本沒與官家見過幾次面的異母妹妹么?」
話音未落,潘賢妃便發現張吳二人都朝門外望去,於是亦側首去看,才發現柔福不知何時來到,此刻悄然站在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嬰茀與張婕妤忙起身與她見禮,然後嬰茀蹙眉問門外宮人道:「長公主來了怎不通報一聲?」
柔福先答說:「我聽說幾位嫂嫂正在聊天,不想打斷嫂嫂雅興,所以讓他們不要通報,我自己進來就是了。」
潘賢妃自恃身份較高,只起身站著,卻不過來見禮。柔福便啟步在廳中走了幾步,四處打量,再指著潘賢妃微笑著問嬰茀道:「嬰茀,這位是誰?我猜應該是你的嬸子阿姨吧?」
潘賢妃聽她這一說只差沒氣暈過去,說她是嬰茀的嬸子阿姨,豈非暗指她看上去大嬰茀十幾二十多歲?
嬰茀立即介紹說:「長公主,這位姐姐是潘賢妃。」
柔福故作驚訝:「是么?那我真是唐突了,請賢妃嫂嫂恕罪。我這愛以人的相貌判斷身份的毛病是該改改了,從小到大沒少鬧過笑話,嬰茀,這你是知道的。剛才聽人說賢妃嫂嫂在跟二位嫂嫂聊天,進來一看竟沒看出,還道是賢妃嫂嫂已經回去了呢……」
潘賢妃再也聽不下去,冷冷說一句:「長公主慢坐,我該回宮了。」便轉身出門。
柔福在她身後笑道:「嫂嫂慢走,有空多看看百戲。」
潘賢妃一愣,回首問道:「看百戲做什麼?」
柔福答道:「看百戲可娛己,有利於改善心情。動不動就生氣,綳著個臉,好易老。」
潘賢妃怒極,再不理她,疾步離開。張婕妤連呼幾聲「潘姐姐」,見她不應便轉頭朝柔福客氣地笑著說:「長公主,我去勸勸她,一會兒再回來。」
柔福點點頭,於是張婕妤追了出去。
嬰茀請柔福坐下,然後溫言道:「適才潘姐姐的話長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自去年太子薨后她心情一直不好,性情大變,說話也越來越直,得罪了人也不自知,其實她人本來是很和善的。」
柔福淡然一笑,問:「太子?是潘賢妃的兒子?他是怎麼死的?」
嬰茀道:「太子是潘姐姐於建炎元年六月生的,官家為他賜名為旉。太子體質比較弱,自幼就多病。官家這些年戎馬倥傯,也沒足夠的時間和條件尋訪名醫為太子根治,太子便一直斷斷續續地病著。建炎三年秋天太子在建康行宮又感染了風寒,為他奉湯藥的宮人行走間不慎誤踢倒了一個金香爐,香爐落地有聲,太子聽見后立即嚇得全身抽搐,病情立時惡化,不幾日便薨了。官家和潘姐姐都悲痛不已,最後把那個踢倒香爐的宮人斬了。」
柔福默默聽著,須臾冷道:「是該死。」
嬰茀嘆道:「那宮人踢倒香爐令太子受驚而死的確罪不可恕,可畢竟是無心之過,因此送掉了性命卻也有幾分冤。身為侍女,當真命如草芥……」
「我不是說她。」柔福打斷她道,「我是說太子該死。」
乍聽此言,嬰茀驚愕之下盯著柔福無言以對。
柔福一臉冷漠,續道:「一個連一點響動都嚇得死的太子要來何用?若是不死,長大了也是個性情懦弱的主。這樣的人如果繼承大統,只怕連如今這半壁江山也保不住,倒是早點死的好。」
嬰茀急道:「長公主切勿如此說!若被官家知曉難免會誤會……」
「有什麼好誤會的?」柔福冷笑道,「我的意思很清楚,難道我說錯了么?」
2.素衣
嬰茀不便接話,就顧左右而言他:「長公主今日穿的旋裙果然很合適。那黃色是以鬱金香根染的,純凈明麗,刺繡處綴上真珠,穿在長公主身上當真相映生輝、貴不可言。前幾日官家命我為長公主準備衣物,我當即首選了這套,不知長公主可還滿意?」
柔福道:「讓你費心了。其實何須精心挑選,我早不是昔日養尊處優的帝姬,即便穿戴布裙荊釵又有何妨?」說著留意打量了一下嬰茀,見她里著白色羅裙,外罩一件淺碧褙子,衣襟四周刺繡錦紋也是略深一些的綠色,頭上挽了個芭蕉髻,其間綴著幾點零星的翡翠珠花,看上去甚是素凈,於是便笑了:「嬰茀,你這打扮倒令我想起一個人來。」
嬰茀頗有些尷尬,低頭道:「長公主是指鄆王妃?官家一直提倡後宮妃嬪節儉度日,所以我著裝較為素淡,倒不是有意要東施效顰。」
「你又多心了。」柔福說,「我只是看見你穿綠衣,便不禁想起了我那愛穿青碧顏色衣裙的嫂嫂,至於你如此打扮的原因我根本沒多想。」
嬰茀一時無語,稍過片刻輕聲問道:「長公主可有鄆王妃的消息?一別數年,不知她現在怎樣了。」
「她死了。」柔福淡淡道,臉上無談及親人傷逝時應有的哀戚之色,只作陳述事實狀,「當初我們一同被押往劉家寺金軍寨,那些天不斷有女子受到金兵將士騷擾,大家終日膽戰心驚滿懷戒備地活著,大多女子都故意蓬頭垢面,以泥塗黑肌膚,以免被金人看出自己秀色。但蘭萱嫂嫂卻不這樣,她素有潔癖,一向是個冰肌玉骨般的女子,容不得一點污垢,只要有水她必會把自己洗漱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時刻保持著王妃應有的高雅氣度。可這也給她帶來了必然的災禍。有一天,押送我們的金軍將領命人帶蘭萱嫂嫂去侍宴。金兵一朝她走過來她便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在他們手伸來抓她之前她便厲聲喝止,說:『我會隨你們去,但不許碰我!』金兵竟被她氣勢鎮住,縮回了手。於是蘭萱嫂嫂回頭深視我們一眼,然後抬首出門,走到院中時忽然疾步朝一角的古井奔去,金兵尚未反應過來她已經縱身跳入井中。」
嬰茀目泛淚光,泫然嘆息:「那些金兵就沒設法救她上來么?」
柔福繼續道:「井很深,天氣又冷,沒人願意跳下去救她。倒是有人找了些竹竿繩索伸入井中想把她拉上來,但她又怎肯藉此求生?只聽她在水中不斷掙扎,卻決不去抓任何竹竿繩索,最後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井中之水漣漪散盡,再也聽不到一絲聲音。」
「唉,她一開始要保持王妃尊嚴而堅持不污面的時候就已抱定了必死之心。」嬰茀道,「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在她意料之中,自盡,只是遲早的問題。一個連面上一點污垢都不能忍受的人又怎會在金國忍辱偷生……」說到這裡忽然想起柔福,暗暗懊惱自己言辭欠妥,倒像是當面諷刺她一樣,忙解釋道:「當然,我不是說所有人都應該像王妃那樣決絕,忍辱負重地堅強活下來以待回國之日更為妥當……」
越解釋越覺得自己口拙,柔福臉色未變,嬰茀卻先面紅過耳。
柔福漠然看她,倒似不慍不惱,但隨後吐出的話卻字字刺骨:「靖康恥一日不雪,在南朝與在金國活著又有何異?不過都是忍辱偷生,真要有區別也僅在五十步與百步間。」
嬰茀先有一愣,隨即溫和地笑著道:「好端端的,我們說這些幹什麼?是我不對,不應該提如此不開心的事。」
柔福忽然又微笑起來:「嬰茀,你似乎很關心蘭萱嫂嫂,卻不問一點我楷哥哥的消息,想當年他花那麼多時間教你,竟是十分冤枉呢。」
嬰茀聽她重提趙楷更是不自在,低頭凝視茶杯中茶色,道:「當然,鄆王的消息我也很想知道,此外同樣很關心道君皇帝、太上皇后等宮中主子的情況,之所以先問鄆王妃是因為長公主先提起吧了。」
不敢應對柔福迫人的雙眸,嬰茀知道自己的話是違心的,在某種程度上她的確關心鄆王妃要比鄆王來得多。她與蘭萱不過相逢兩次,但只這寥寥兩面蘭萱卻已把自己清麗出塵的影子烙在了嬰茀心裡,讓她總在靜默間、夢闌時想起來。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子,不僅美麗清雅,還有含威不露的氣勢,冷冷看你一眼就彷彿看穿了你的所有心思,瓦解了你本來預備的防衛力量。蘭萱擁有最純凈的高貴氣質,和天生的、足可母儀天下的皇后風範。
母儀天下。這詞令嬰茀想起以前趙楷為她看手相時說她有飛鳳凌雲之像,將來必可入侍君王,若再懂得把握機遇,最後母儀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過數年,如今嬰茀回頭再看,已完全明白當時趙楷如此說,是暗指他將來要繼承皇位納嬰茀為妃,甚至以後立她為皇后。可嬰茀每每憶起蘭萱就總有些淡淡的自慚形穢感,何況那日觀他們夫妻城外分別一幕,更覺那時趙楷說的不過是些輕浮的混話,或與蘭萱鬥氣后的氣話。其實,她幾乎可以斷定,他與蘭萱必定是相愛的,而她卻不敢肯定趙楷對她的感情就一定是愛。或許,她有點悲哀地想,一開始是她的勤奮與上進心引起了他的注意,隨後她對他的抗拒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所以他樂於常來看她逗她,將她當作獵艷和雕琢的目標。假若日後即位的是他,他必會納她為妃,也會寵愛她,像太上皇當初寵愛王貴妃和大小劉貴妃一樣,但這樣的寵愛絕對不會如他與蘭萱的感情來得深刻,即便他們的感情那時常以彼此冷對和疏離的形態出現。
因此她常常慶幸年少時她那自卑的心態挽救了她,本著自我保護的宗旨不敢接近光彩奪目風流倜儻的趙楷,沒讓他走進自己的生命,如今看來,這樣的做法何等明智正確,雖然,現在她嫁的男人給予她的感情也未必如她希望的那樣,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鄆王……還好吧?」沉默許久,嬰茀終於還是問了出來。他從來就不是她最牽挂的人,可對她來說有著遠超一般朋友的意義,卻也相當重要。不知當年那白衣翩翩的俊雅公子,如今在金國是否還能瀟洒言笑依舊。
「他既被你視作與一般人一樣,我又何苦多說什麼。」柔福一邊說一邊起身,「我有些倦,要回去了。」
嬰茀忙站起相送,見她有不悅之色,便也不再多問。
柔福走出門,略站定停了停,轉頭過來對嬰茀說:「他還行,至少還沒死。」
柔福入宮不久后金軍再度大舉南侵,目標直指趙構的江南朝廷,很快連破揚州、承州二鎮,楚州亦岌岌可危,若楚州再不保,臨安形勢便也很危險了。趙構一面下詔急召通、泰鎮撫使岳飛率部將以救楚州,一面命預備車馬帶後宮宮眷幸越州避難。
嬪妃宮女們立即收拾行裝忙作一團,但柔福竟然端坐於閣中絲毫不動,並不許閣中宮女內侍為她收拾衣物行李。趙構得知后遂命嬰茀前去相勸,不想嬰茀這一去似乎也不見效,到車輦備好行將啟程時還不見柔福自閣中出來,於是趙構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流星地邁步前往絳萼閣找柔福。
只見柔福坐在廳中目不斜視地直視前方,任憑嬰茀在一邊好話說盡也置若罔聞。趙構便走上前問:「瑗瑗,為何不想走?若有什麼割捨不下的玩物命人一同帶走就是了。」
柔福抬頭,應之以一清如水的雙眸:「九哥,我本來以為從金國回來后就不會再過顛沛流離的生活。」
趙構聽得頗為心酸,溫言勸道:「不過是幸越州數月而已,很快會再回來的。我記得妹妹最愛出門遊玩,越州的景緻也很好呢,妹妹不想看看么?」
柔福扯出一絲冰冷笑意:「幸?這字好熟悉。九哥即位也沒多久卻已把父皇那些東幸南幸的手段全學會了。」
趙構臉霎時盡黑,抿唇狠狠地盯著柔福,周圍的空氣便在他沉默的憤怒中凝結。嬰茀悄悄挨到柔福身邊,伸手到她身後拉了拉她衣裾,示意她開口賠禮告罪。柔福卻並不理睬,反而站起身直視趙構道:「九哥,我們不要再退後逃跑好不好?就留在臨安迎敵,然後打回汴京去,打到金國去,把父皇和大哥救回來……」
「你懂什麼!」趙構怒道,「你道國家大事跟你們小女孩過家家一樣,你說怎樣便能怎樣?暫時退後避禍是必須的權宜之計,敵我力量懸殊,一味死撐下去只能是以卵擊石。靖康二年父皇曾有再度南幸之意,但大哥接納了臣子的意見繼續留守汴京,結果又怎樣?」
「那不一樣!」柔福立即反駁,「當時確實是力量懸殊,而現在主要是態度問題,大宋未戰便先怯了。九哥,靖康二年五月宗澤進援汴京后一度穩定了局勢,他後來一連上了二十四道《乞迴鑾疏》,求九哥回汴京重建都城,九哥為何不答應?如果當時九哥回去,增強汴京的防衛,那今年二月汴京便不會再度淪陷了。九哥,你出使金營時的勇氣呢?你傲視敵酋的氣概呢?如今金兵就那麼令你害怕么?」
趙構怒極揚手,似馬上便要落至柔福臉上。柔福不畏不懼,傲然仰首以待,玉齒微微咬唇,半怨半惱地看著趙構。
趙構手重重落下,不過卻一掌擊在了身旁的桌上,桌上的杯盞茶壺立即彈跳而起,傾倒滾落而下,脆響連聲,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
隨後他冷冷掃視兩旁的宮女,命令道:「你們扶福國長公主上車。」
宮女明白他是要她們架柔福出門,答應了一聲便過來「相扶」。柔福卻朝她們怒目而視,道:「我就不走,你們誰敢過來?」
宮女們便都愣住了,不知是否該繼續「請」她。
趙構見狀亦不再多說,直接伸臂攔腰一抱便把她抱了起來,然後不顧她的掙扎,徑直出門朝備好已多時的車輦走去。嬰茀先是一驚,隨後鎮定地轉身令柔福的宮女內侍們立即為長公主收拾行裝放入車中。
柔福仍在不斷掙扎,雙手使勁推搡捶打著趙構,趙構遂加大雙臂力道,將她僅僅箍於懷中。這個動作卻奇迹般地令柔福瞬間安靜下來。她靜靜地依在趙構懷裡,在他感覺到她的順從而詫異地低頭看她時,她的微笑如秋水漣漪,緩緩漾開,雙目中甚至浮升起一層朦朧而妖冶的水霧。
趙構心旌一盪,那日華陽宮中他抱她入蕭閑館的尷尬回憶席捲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融入許多負罪感的苦澀的喜悅。但他不會讓他的異樣反應形之於色,他維持著漠然的神情,繼續扮演他劫持者的角色,一步步有條不紊地行走著,目的地是車輦所停之處。知道現在自己懷中的她比當初那豆蔻年華的小姑娘更為危險,竟長成了妖魅一般的女子,他再不垂目看她。
「九哥,」柔福忽然伸出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我不走,是想看你會不會留下來用盡所有力量與金軍對抗——為了保護我。」
「真是個傻念頭。」趙構柔聲對她說,目光依然投向前方而不落在她臉上:「九哥會保護你一生一世,所以要把你帶到最安全的地方,不讓你面臨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險。」
3.太后
到了越州行宮后柔福依然如故,態度冷漠,言辭尖刻,潘賢妃對她毫不理睬,張婕妤人雖和氣、性情開朗,但對她也保持距離敬而遠之,趙構與嬰茀倒是都常去看她,卻每每被她有意無意的話刺得不悅而歸。有一次嬰茀的侍女在與潘賢妃的侍女聊天時不慎說漏嘴,把上回柔福在嬰茀閣中說太子該死的話告訴了她,此話傳到潘賢妃耳中自是引起了她的極度憤怒,立即哭喊著跑到趙構面前,說宮中竟有人如此嫉恨太子,在他死後都還在惡意詛咒,加油添醋地把柔福的話複述了一遍。
趙構聽后亦大怒,問是何人如此放肆惡毒,潘賢妃使使眼色,於是她身後的侍女春梨跪下低聲說:「是福國長公主在臨安吳才人閣中說的。」
趙構聞言卻立即沉默了,然後凝視著春梨緩緩問道:「此事你怎知道?」
春梨答說:「是吳才人閣中的浣柳告訴奴婢的。」
趙構默思片刻,冷冷下令:「傳朕口諭:宮人浣柳、春梨編造謠言、搬弄是非,企圖誹謗福國長公主,各杖責二十。如有再犯,必嚴懲不饒。」
一聽這處罰決定春梨自是大哭不已連呼冤枉,而潘賢妃亦氣得面色發青,不顧身份地大聲質問趙構為何如此袒護柔福,竟連她咒罵自己兒子也能容忍。
趙構不理她,命左右內侍道:「請賢妃回閣中休息。」待內侍們把潘賢妃架回去后,又命人把吳才人召來。
嬰茀一入趙構寢殿立即跪下請罪:「臣妾管教無方,致使宮人肆意誣衊誹謗福國長公主,請官家責罰。」
趙構嘆息道:「你起來吧。其實朕知道,瑗瑗肯定說了那樣的話。」
嬰茀掩飾道:「長公主未曾說過,我們只是提到太子,可能是浣柳聽岔了……」
趙構擺手打斷她:「你不必為她遮掩,若提到太子的死,她不說這樣的話反倒很奇怪……唉,想當初她是個多麼活潑可愛的小姑娘,短短三載,她的心腸竟可以變得這般硬,說出話來這般惡毒。我們如此真心待她,她也並不領情,似乎再也沒人能打動她了。」
嬰茀想了想,道:「或許有個人可以勸導長公主,讓她變得溫和一些。」
趙構睜目問:「誰?」
嬰茀答:「隆祐太后。」
隆祐太后孟氏是趙佶的哥哥哲宗趙煦的原配皇后。趙煦即位幾年後,他的祖母宣仁高太后及嫡母欽聖向太後為他廣選了百餘名世家女進宮,經仔細觀察后發現馬軍都虞候孟元的孫女操行端淑、性情幽嫻,而且天生麗質,兩位太后均十分喜愛,便著重培養她,長留身邊教以女儀,於元祐七年將其冊封為後,當時趙煦十七歲,孟氏十六歲。
婚後初期這對小夫妻倒也相處融洽,趙煦很寵愛皇后,每日畫眉點唇形影不離,看得向太后很高興,但高太皇太后卻每每嘆息說:「皇后美麗賢淑,可惜似有福薄之相,以後國家若有何變故,很可能會由此人受禍。」
垂簾聽政的高太皇太后崩後趙煦親政。趙煦自未足十歲即位時起就一直生活在太皇太后的陰影下,太皇太后對他管教甚嚴,無論是朝政還是生活都一手控制安排,於是太皇太后崩後趙煦被壓抑的逆反心理瞬間爆發,大刀闊斧地進行政治改革,大肆罷黜高太皇太後任用的舊派官員,起用新派官員章惇為相,重用蔡京蔡卞兄弟,並令王安石女婿蔡卞負責重修《神宗實錄》,表明力翻前案,要繼承父皇神宗趙頊遺志變法的決心。
但趙煦年少衝動容易被人利用,一味偏信的章惇、蔡京等小人得勢之後又對舊黨官員進行了猛烈的打擊,元祐年間得高太皇太后重用的官員幾乎全遭罷黜貶放,政局日趨混亂,章惇、蔡卞甚至還勸他將已故的祖母高太皇太后貶為庶人,趙煦也險些照辦,後來在向太后的哭勸下才放棄了這個不孝的念頭。
孟皇后是兩位太后培養出來的,自然看不慣趙煦過於反叛的行事作風,經常出言相勸,趙煦剛開始還能聽上幾句,但次數一多便漸漸對皇后的諫言感到厭煩了,細想來與皇后的婚姻也是當初太皇太后給他安排的,於是更感不快,加上又開始廣御妃嬪,對皇后遂日益疏遠。
當時趙煦後宮中有位姓劉的婕妤,姿色艷麗,巧言善語,最會揣摩趙煦心意,事事順著他,不說一句他不愛聽的話,因此很得趙煦寵愛。她又內拉攏宦官郝隨,外勾結宰相章惇,漸有羽翼后便不把皇後放在眼裡,終日密謀如何廢后奪位。在孟皇後面前也態度囂張,不像其他妃嬪那樣按順序侍立於皇後身側,而常常倨傲地背對皇后而站。皇后的宮人們都看不過去,忍不住出言呵斥,但皇后卻相當寬容,並不與她計較。
一年冬至節,孟皇后率眾妃嬪去景靈宮朝謁向太后,那時太后尚未登殿,后妃們便坐於一旁靜候。后妃的座椅是按等級製造的,對使用者身份有嚴格限制。但劉婕妤卻故意要內侍為她搬皇后所用的那種椅子給她坐。內侍請示皇后,皇后也不與她爭什麼,點頭同意,於是劉婕妤便如願以償地坐上了皇后的椅子。她心下得意,便左顧右盼,十分張狂,看得周圍妃嬪宮人都頗為憤懣,便有人故意設計捉弄她。只聽有人傳唱道:「皇太后出!」孟皇后立即起立迎接,劉婕妤與眾妃嬪亦隨同起身,等了片刻卻不見太后現身,於是眾人復又坐下,不想突有「撲嗵」一聲響起,大家側頭一看,發現是劉婕妤摔倒在地——原來有人在她起立時把她身後的椅子悄悄撤去,她並不知曉,猛地坐下去便坐了個空。周圍人見狀均哈哈大笑起來,孟皇后也忍俊不禁地掩唇一笑,被劉婕妤看見遂懷恨於心,認定了是皇后在捉弄她令她當眾出醜。
回頭劉婕妤一見趙煦便呼天搶地地哭訴,說皇后如何如何欺負她。趙煦雖然寵愛她,卻也心知是她越禮在先,另外也沒證據可表明此事是皇後主使,就只好言勸慰一番,並未找皇后麻煩。
劉婕妤仍憤恨不已,她的親信郝隨便勸她道:「婕妤不必再為此事哀戚了,只要能早日為官家生下皇子,這皇后之位遲早是婕妤的。」
後來孟皇后的女兒福慶公主病了,醫治了許久總不見好。孟皇后的姐姐頗通醫道,便入宮為公主診治,可惜仍不見效,一時病急亂投醫,在外求了道家的符水帶入宮給公主喝。孟皇后一見即大驚道:「姐姐難道不知行巫求符是犯宮中大禁的么?」忙命宮人將符水藏起來。待趙煦到宮中看女兒時皇后就主動把這事告訴了他。趙煦倒並不介意,說:「你姐姐這樣做是給公主治病心切,也屬人之常情,朕不會怪你們。」
但不久后孟皇后養母聽宣夫人燕氏、尼姑法端與供奉官王堅為皇后禱祠祈福的事被郝隨得知,便向趙煦奏說孟皇后在宮中行巫,甚至有意製造內變。於是趙煦詔入內押班梁從政、管當御葯院蘇珪等人制獄查辦,捕逮了皇後宮中宦者、宮女三十多人,嚴刑拷問,宮人肢體毀折,甚至還有斷舌者。紹聖三年九月,趙煦終於下詔廢后,命孟皇后出居被廢妃嬪出家所居的瑤華宮,號華陽教主、玉清妙靜仙師,法名沖真。接著趙煦晉封劉婕妤為賢妃,待元符二年劉賢妃生下一位皇子后便將她封為皇后。
但這位皇子趙茂太短命,沒活多久便一命嗚呼了。趙煦也在元符三年他二十五歲時駕崩,向太后便選了趙煦的弟弟趙佶即位為帝。
趙佶與那時的王皇后都對孟皇后這位嫂嫂敬重有加,趙佶即位當年五月就下詔自瑤華宮迎回了孟皇后,尊她為元祐皇后,劉皇后則被尊為元符皇后。
孟皇后再度入宮后仍如在瑤華宮時一樣,與世無爭、清心寡欲地生活著,與王皇后相處融洽、相知相惜。但劉皇后與郝隨卻因此相當不安,郝隨便極力鼓動輔政大臣蔡京設法再把孟皇后廢掉。蔡京亦指使黨羽上疏,眾大臣紛紛附議,趙佶無奈之下只好同意廢孟皇后的皇后稱號,令她再次出居瑤華宮。
臨行之日王皇后和淚相送,孟皇后倒笑著勸她:「終於要離開這是非之地了,於我可是好事,妹妹何必如此傷心?」
而那元符皇后劉氏在趙佶即位后仍不安分,不時勾結外臣想干預朝政。趙佶本來就看不起她,便藉機與輔臣商議要將她廢掉,最後連她周圍的侍從也對她不理不睬冷眼相待。劉氏見眾叛親離再無生趣,便以簾鉤自縊而亡。
靖康之變時孟皇后因是被廢之人,便未被列於宮眷名單上,倒逃過一難。後來被趙構接到身邊,尊她為元祐太后,因尚書省說「元」字犯太后祖父諱,故改稱隆祐太后。
趙構生母韋賢妃尚在金國,而隆祐太后性情溫良、寬厚慈愛,受丈夫冷遇的情況亦與韋賢妃相似,趙構覺其可親可敬亦可憐,且她曾下手書告天下請康王嗣統為帝,於趙構有大恩,趙構便奉之若母,悉心照料其生活起居,日夜前往太後宮請安,待其孝順無比。太后無子,唯一的女兒也早夭,而今見這個等於是撿來的兒子完全將她看作生母一般來侍奉,自然也待趙構如親生子,事事關懷備至。
如今趙構經嬰茀提醒也覺得現在應把柔福交予隆祐太后開導。太后一生坎坷,兩立兩廢,又歷經靖康之變和前幾年的顛沛流離,卻始終能保持著溫良的性情、和善的態度和寵辱不驚的心境。也許只有她才能以自身為例子,開導柔福,使柔福從深重的怨氣和戾氣中解脫出來。
4.月隱
當柔福被送入隆祐太后所居的行宮西殿時,太后正手持花鋤,在院內園圃中為菊花培土。柔福暫沒過去向她請安,只半倚在門邊觀察著她。
太后已經五十八歲了,但眉宇舒展,神情一脈平和,唇邊的笑意要比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迹來得分明。大概是生怕傷及花根,她培土的動作輕柔而細緻,一點一點,從容不迫,結合她溫和的表情,其嫻雅之態難以言傳。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停了下來,扶鋤而立,看著園圃里長勢良好的菊花微笑,感覺到一旁有人便轉頭過來,發現是柔福,她含笑招手:「來,瑗瑗。」
柔福走到她身邊襝衽為禮:「太后萬福金安。」
太后伸手相扶,和言對她說:「你像官家那樣,喚我作母后吧。」
柔福淡然道:「我跟九哥不一樣,沒有隨便認人為母的習慣。」
聽了此言,太后卻也並不生氣,依然微笑著說:「瑗瑗覺得不合適就吧了,只是稱呼而已,沒什麼關係。」
柔福唇角一挑,算是應之以笑:「養花培土應該是園丁做的事,太後身份尊貴,何須自己動手?」
太后道:「若非自己動手,哪能品味到其中樂趣。這樣的事我已經做了幾十年了,瑤華宮中幾乎每一株花木都是經我培植過的,現在到了江南也改不掉這個習慣。」
「我明白了。」柔福冷眼以視足邊菊花,「九哥讓我來西殿住,是要我跟太後學種花。」
「學種花不好么?」太后亦俯首看菊花,目光卻溫柔如凝視自己的孩子,「在黃昏之後,月上柳梢之時,憩於庭中賞月,一壺清茶,數剪清風,間或有暗香盈袖,是何等閑適之事。」
柔福嗤地一笑道:「太后沒注意到么?最近冷雨連連,晚上哪有月亮可賞?」
太后緩緩搖頭,說:「日月星辰是永遠懸於天際的,而今因為烏雲覆蓋,上明下暗,所以世人無法窺見。待有惠風吹散卷盡雲霧,那紛然羅列的世事萬象便會全然顯現出來。靜心以待,要相信星辰不敗,日月常明。」
「這就是太后要給我上的課吧?」柔福仍是一臉不屑,道,「九哥認為我變了,想請太后把我變回以前華陽宮中,那個無憂無慮沒心沒思的小女孩。」
「我並不想改變你。」太后拉起柔福的手,語調甚是柔和,「也沒有改變的必要,你的本性至今都沒變。你的性情至清至凈,如晴空寒水一般。只是現在執著於嗔痴恩怨,過於強烈的感情如浮雲繞身,使性不能明凈如初。或許官家希望我做的便是為你拂去那遮掩日月的雲霧。」
柔福決然將手自太後手中抽出,道:「現在並無什麼雲霧纏繞著我,倒是以前華陽宮繁花粉飾的太平遮掩了我的視線,令我一直幼稚無知。而今我看清了,我不喜歡眼前的世界,所以我要說出來。太后一生經歷的苦難也不少,為什麼只一味忍受、隨遇而安,而不力求改變呢?」
太后輕嘆道:「身為女子,作為有限,要想憑己之力改變整個世界是不可能的,既如此,何不獨善其身?」
柔福挑眉道:「不試試怎知道不可能?」
「哦?」太后凝視她,若有所思地問,「瑗瑗想如何試呢?」
柔福搖頭道:「我還在想,但一定會有辦法的。」
太后微笑:「我老了,沒有瑗瑗的勇氣。甚至年輕時也難與你相比,只知道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落寞中閑看花開花落,學會翻嗔作喜、笑對煙霞的能力。漸漸地心也淡了,富貴榮辱也不再計較許多,將閑情消遣在事花弄香、聽雨賞月上,但求山一帶,水一脈,流水白雲常自在。」
柔福冷笑道:「這幾年太後為避國難四處奔波,於顛沛流離中也能保持事花弄香、聽雨賞月般的自在么?」
太后微笑不變,答道:「野花開滿路,遍地是清香。」
此後柔福便在隆祐太后的西殿住下,剛開始她態度冷淡無禮,常對太后出言頂撞,但太后不以為忤,仍對她十分溫和慈愛,每日噓寒問暖,如照顧親生女兒一般對她關懷備至,漸漸地柔福也緩和下來,對太後有了幾分親近之意,心情略好時還會跟太后一起去種花。趙構聽說后亦很高興,常會特意去西殿看她們一同培土剪枝的情景,但不想驚動她們,只遠遠地站著看,並在柔福察覺之前掉頭離去。
十二月己卯是太后五十九歲生辰,趙構特詔戶部進錢萬緡以大慶。是日趙構置酒宮中,與眾宮眷一起為太后賀壽,其間聊到前朝事時太后說:「我已年近花甲,幸得躲過國難與官家相聚於此,官家如此孝順,我他日身後亦無所憂,但有一事應該告訴官家。我年少時蒙宣仁聖烈太后之恩獲選入宮,得事太後身側,深感太后之賢縱觀古今亦未見其比。可嘆後來奸臣因泄私憤而對太后肆加誣謗,有玷盛德。建炎初年官家雖然曾下詔辨明太后之冤,但史錄所載之語未經刪定,怎能傳信於後世?若官家能了我此心愿,便是對我這母后最大的孝意了。」
趙構聞言立即應道:「母後言之有理。臣早有更改史錄還宣仁聖烈太后清譽之意,只因最近國事頗多,便暫且擱置下來了。今日得母后提醒,臣實在慚愧,明天便傳令命人更修神宗、哲宗兩朝皇帝《實錄》,請母後放心。」
太后微笑道:「如此我代宣仁聖烈太后謝官家了。對了,聽說前些日子有個名叫秦檜的汴京太學學正自金國逃歸,已經覲見了官家,那他應該帶回了些兩位皇帝與皇后的消息吧?」
秦檜是在兩月前自金國歸來的,當時帶有妻子王氏同行,徑趨漣水時入該地宋軍軍營,稱他們夫妻二人在金國殺了監守他們的人,然後奪舟改裝逃歸,希望駐軍將士能幫他們雇舟,送他們到越州覲見皇帝。駐軍相信了他們的話,便代為雇舟,讓他們順利抵達越州。當時的參知政事范宗尹與同知樞密院事李回與秦檜是舊友,便在趙構面前大說秦檜好話,稱其忠誠,足可重用。於是趙構遂召見了秦檜,從他那裡聽到了許多二帝、皇后的詳細消息,並與之深談一番后,對眾臣說:「秦檜朴忠過人,朕又得一佳士,一夜喜而不寐。」不久后即封他為禮部尚書。
趙構並未立即將二帝等人在金國的近況告訴太后,此刻聽她問起才垂淚道:「臣恐母后聽說后難過,所以一直斗膽瞞著。現在父皇與大哥所居的五國城離燕京東北約千里,荒寒特甚,父皇與大哥很不適應,起居益感困難。而朱皇后與太上皇后因不堪忍受折磨,已先後駕崩。父皇因此悲痛不已,終日哭泣,現在有一目已趨失明。」
太后驚道:「這等大事為何不早告訴我?」隨即亦淚落漣漣,「二位皇帝與皇后這般矜貴,哪能忍受如此苦難!可憐兩位皇后,貴為國母竟魂斷異國。官家應儘快想出良策迎回二聖,以解二聖蒙塵之苦,同時也應將兩位皇后靈柩迎回厚葬。」
趙構頷首道:「臣知道。秦檜此番正是奉父皇之命逃歸,向臣面傳父皇口諭,要臣設法與金國達成和議,早日迎回二聖。」
「和議?!」此時從旁陡然響起一清亮的女聲,語氣充滿懷疑、不屑及不加掩飾的憤怒。
眾人聞聲望去,見此言是柔福所發。剛才趙構敘述二帝等人景況時嬰茀等妃嬪女眷都低首頻頻拭淚,唯有柔福神色漠然不為所動。而這時她側身坐在一旁,斜首冷冷地盯著趙構,以挑戰式的不可妥協的神情表達著對這二字的抵制。
5.對弈
「九哥,難道那秦檜說什麼你便信什麼?」柔福凝眸道,「他說是奉父皇口諭可有憑證?我看秦檜逃歸的過程很是可疑,聽說他當初是與何栗、孫傅等人一起被關押囚禁的,卻為何只有他一人能逃脫,而且還帶著妻子同歸?九哥至少應先問個清楚吧,怎就想都不想便對他言聽計從,忙著考慮議和的問題呢?」
趙構眉峰一蹙正欲答話,潘賢妃卻已搶先開口對她道:「長公主,秦檜夫婦既是奉了道君皇帝之命歸國,逃脫之計必經大家精心策劃過,所以能順利逃出。何、孫等人未能隨行也定是服從大計,若是那麼多人一起逃豈有不被發現之理?」
柔福冷冷看她一眼,道:「此行自燕至楚足足有二千八百里,須逾河越淮,關卡重重,若無金國的通關金牌或文書,哪能這麼順利回來?」
「金兵守關就那麼仔細,難不成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也非要通關金牌文書?」潘賢妃滿含嘲諷地笑笑,「這我是不清楚,畢竟不像長公主是過來人,知道其中細節。對了,請問長公主當初可有人給你金國的通關金牌?何不取出讓大家見識見識?」
「賢妃!」趙構聞言大怒,一道凜冽的目光直朝潘賢妃刺了過去。潘賢妃只覺一寒,心下不免害怕,卻又有些憤懣,便恨恨地垂下了頭。
柔福臉色蒼白,默然坐著一言不發。趙構看在眼裡很是憐惜,剛才她那刺耳的話給他帶來的不快之感悄然泯滅,想以言安慰一時間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辭句,只輕輕喚了一聲:「瑗瑗……」
柔福沒應聲,眾妃嬪也不敢開口說任何話,殿內尷尬地靜默著,只有一旁的樂伎還在擺弄著絲竹,然而所奏的喜慶樂聲也漸漸變得小心翼翼、有氣無力了。這時太后緩緩站起,和言對趙構說:「我有些累了,讓瑗瑗陪我回去吧。」
趙構頷首答應,雙手相扶太后。柔福亦隨之起身,一邊扶著太后一邊轉頭朝趙構巧笑道:「九哥不送太後去西殿么?」
趙構答道:「朕是要親自送母后回去。」
眾妃嬪立即離席行禮相送。柔福與趙構分別於兩側攙扶著太后出去,待走到大殿門邊時,柔福悠悠回首以視潘賢妃,忽地朝她一笑,那笑容綻放在她蒼白的容顏上竟是異樣地嫵媚。
潘賢妃又是一陣惱怒,側頭轉向一邊不再看她。
趙構將太後送至西殿後又坐著與太后聊了聊,然後起身告辭,不想柔福卻走來拉著他的衣袖道:「九哥,現在還早,你陪我下下棋好不好?」
趙構有些猶豫,太后便從旁勸道:「官家明日要早朝,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只下一小會兒,不會拖得太久的。」柔福搖著他的袖子懇求道:「九哥,我最近一直在研習棋藝,也不知現今棋力是否有進步,你是高手,與我對弈一局指點指點我可好?」
趙構見她拉著他衣袖神態無比嬌憨,映著燭光雙眸閃亮,目中儘是希冀之色,剎那間忽然想起當年在華陽宮櫻花樹下遇見她時,她嬌俏地揚著毽子,對他說:「大王與我們一起踢吧。」為了她眼中流露的那抹希望,他立即便答應了她,此刻也是一樣,面對如此情景,他實在無力拒絕。
於是他微笑道:「好。」
她便開心地再展笑顏,吩咐宮女快準備棋具。待兩人在書房棋盤兩側坐定后,她又微笑著建議說:「只這樣下九哥說不定會漫不經心地敷衍我,不拿出真正實力來與我對局,所以我們最好以棋博弈,輸的一方要答應替勝者做一件事。」
「何事?」趙構問,面色忽然凝重起來。
柔福笑道:「九哥放心,我讓你做的肯定都會是些容易做的事。例如為我在越州行宮也種幾株櫻花呀,或是為我在院里樹幾個鞦韆架什麼的。倒是九哥真要是贏了我可別提什麼刁鑽古怪的要求來為難我。」
趙構一笑,道:「九哥若勝了只會拜託你以後別再四處跟人鬥嘴。」
「那好,我若輸了一定會聽九哥的話。」柔福看看棋盤,忽然又說,「哎,九哥棋力高我許多,應該讓我几子才公平。」
「我們從未對弈過,你怎知我們之間有多大差距?」趙構托起旁邊的茶淺抿一口,然後道,「「也吧,我就讓你三子,並讓你執黑先行如何?」
柔福略一瞬目,側首看他道:「讓九子吧!」
趙構徐徐擺首,說:「休要得寸進尺。」
柔福嘟了嘟嘴,不再說話,擺好受讓三子后兩人便一子一子地開始對弈。
趙構自恃水平非常,也不相信柔福這一小小女孩能有多大實力,因此起初下得確是較為散漫,並不十分認真。不想漸漸發現柔福布局竟然頗為精妙,很快以較小數目的棋子佔據了較大領地,而又得自己先讓三子,再加上先行的優勢,越下越順,棋風越發顯得咄咄逼人。皓腕抬舉間已頻頻將趙構的白子提子出局。
趙構不再輕視她,立即正襟危坐提起精神凝眉思索應對之計。無奈前面失勢太多,現在再要挽回已是十分困難。苦思良久后勉強再落一子,但此著卻似早在柔福意料之中,很快應以一黑子,所落處又使大片白子處於無氣狀態,又被她神情悠閑地一一提出。
「九哥,」她輕笑著說,「臨近收官了,似乎輸的是你呢。」
趙構便也抬頭微笑道:「嗯,我的形勢是很不妙。看來只能盼妹妹手下留情,讓我做件容易做的事。」
「當然很容易做。」柔福道,「我想請九哥把秦檜的禮部尚書之職撤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是有目的的。趙構大為不悅,但神色未變,只淡淡說:「瑗瑗,你知不知道九哥最不願意聽你提政治上的事?好好的女兒家,管這麼多國家大事做什麼?這都是男人乾的事,與你們女子無關。」
柔福微微咬唇,笑容又沒了溫度:「與我們女子無關?如果有一天,你也必須像大哥那樣把我們折成金銀送給金人,那時你還能說國家大事與我們無關么?」
「住嘴!」趙構怒斥道,「你越來越放肆,看來我是過於縱容你了!」
他這一聲很是響亮,驚動了外面廳中的太后,立即移步過來查看。跟她一同進來的還有嬰茀。
「好端端的,怎麼就吵起來了?」太后蹙眉問。
趙構不答,看了看嬰茀,漠然問道:「你怎麼也來了?」
嬰茀忙過來行禮,答道:「臣妾是來向太后問安的,太后便讓臣妾陪著說說話。」
柔福一笑,對太后道:「太后,沒什麼,是我剛才想悔棋,所以被九哥罵了。你們若沒事不妨來觀戰,九哥答應我若輸了便會為我做一件事,你們正好做個見證,但是觀棋不語真君子,不要為他支招哦。」
「是么?」太后看看柔福,又看了看她對面的趙構。
嬰茀掃了一眼棋盤,輕聲對太后道:「長公主說的應該沒錯,你看這棋還沒下完呢。太后請坐,我們慢慢看。」
太後點點頭,便在一旁坐了下來。有宮女亦為嬰茀搬來凳子,她卻搖頭不坐,堅持侍立在太後身后。
柔福便又朝趙構悠悠笑道:「九哥,該你落子了。」
趙構再看著棋局凝思片刻,然後拈起一子淡然道:「這盤棋真是很玄妙,不到最後也不知誰是勝者。」言罷舉手落子,竟落在柔福全然沒想到的地方,如絕處逢生一般,一子打破了柔福苦心經營的局面,殺掉了她一大塊黑子。
這樣一來白子局勢豁然開朗,略知弈理的人都能看出若下下去必會是白子佔優。柔福一愣,伸手取回剛才自己所下那子,嗔道:「不行,剛才我下得太快,我不這樣下了!」
趙構一擋她舉棋的手,正色道:「九哥剛才不是說了么?落棋無悔,又想挨九哥罵呀?」
嬰茀也在旁邊笑說:「長公主,勝敗乃兵家常事,偶爾輸一局也不是什麼大事,何必把結果看得這麼重。」
柔福瞪她一眼,道:「你可真是嫁雞隨雞,盡顧著幫夫君說話,把以前的主子都忘了。」
嬰茀笑容立即凝固,低首不再說話。倒是太后拉起了嬰茀的手,輕輕拍拍,然後對柔福說:「嬰茀說得沒錯,悔棋確實不對,不是堂堂長公主的作風。瑗瑗忘了么,你已經是大人了,不要還拿小孩脾氣賴你九哥。」
柔福聽了此話便默默把棋子放回去,然後以手托腮愁眉苦臉地沉思。
趙構見她蹙眉凝思之態甚是可人,忍不住又想逗逗她,便故意命人取來一壺汴京佳釀八桂酒,從容不迫地親自給自己斟了一杯,然後細細品著,左手則拈了一枚棋子在桌上一點點輕輕敲擊,以示催促她儘快落子。
柔福好不容易想出一著,剛一落下趙構立即落子以對,又把她逼得寸步難行。柔福繼續苦思,不覺間將手中握著的絲巾一角送至唇邊,下意識地緩緩點咬。如此兩人又各下了幾手,到後來柔福局勢越發兇險,顯然敗局已定,任她咬破絲巾已回天乏術,正在煩悶間一抬頭卻見趙構正悠閑地敲棋品酒,柔福又氣又惱,一時興起便雙手一抹棋盤,將整個棋局攪亂,說:「呸!不行!我都說九哥棋藝太高,應讓我九子才公平了,這局不算,我們重來!」
趙構大笑道:「哪有如此耍賴的!好,這樣吧,九哥放你一馬,一會兒出句讓你作對,你若是能在九哥飲完這杯酒之前對上,這棋就算我們戰和。」
柔福想了想,最後點頭答應。
趙構一邊提壺將杯中酒斟滿,一邊隨口吟出:「漫敲棋子閑斟酒。」然後舉杯,凝視著柔福開始啟唇飲酒。
柔福心下一沉吟,轉瞬間忽然星眸一亮,對道:「輕嚼紅茸笑唾郎!」
此句一出滿座皆驚。她這下聯固然對得不錯,可句中描繪的情景卻很是曖昧。此句源自南唐後主李煜描寫大周后與他調情的句子「綉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十分香艷,更有夫妻之情蘊含其間。若柔福與趙構不是兄妹,這上下句結合起來倒很有情趣,也暗合她適才對趙構的情態,不過他們畢竟身份特殊,聞者莫不覺得怪異。
趙構將酒杯放下,先是久久不語,只默然看著柔福,目光越來越柔和,最後終於對她微笑,說:「妹妹反應很快啊。好,那我們算是戰成平局了。」
柔福嫣然一笑,道:「九哥,我們再下一局吧。」
「可以是可以,」趙構道,「不過這回純屬切磋,我們不賭什麼。」
柔福點頭:「也行,九哥行事真是很穩重呢。」
嬰茀在旁看著,這期間一直未出聲。太後站起來,牽著她的手和言說:「今晚月色很好,我們去院中賞月品茶吧。」
嬰茀頷首答應,輕輕攙扶著太後走出了書房。
6.割臂
岳飛雖奉旨儘力指揮屬下將士與金軍作戰,但終因金軍入侵勢頭太過強勁,雙方兵力較為懸殊,最後楚州未能守住。金人得楚州后南渡滅南宋之意更甚,又繼續揮師而下,不久后連破泰州與通州兩城。趙構命宣撫處置使張浚自秦州退軍興州,調兵與岳飛協同作戰,回臨安之期也暫且不提,與宮眷在越州長住起來。
次年春正月元旦,趙構率百官遙拜二帝於行宮北門外。宋廷渡江以來本無此例,去年秦檜歸來告知二帝消息後趙構遙拜過一次,而這年元旦后定為常例,以後每逢正月元旦都要舉行這一儀式。隨後趙構下詔改元為紹興。紹興元年二月,趙構任禮部尚書兼侍讀秦檜為參知政事。
隆祐太后春秋已高,這幾年曆經憂患南北奔波,身體越來越不好,紹興元年元月中先是受了些風寒,不想病勢逐漸加重,到了四月間,太后全身忽冷忽熱,頭暈目眩胸悶乏力,不時便會暈厥過去。趙構大為著急,忙召御醫前來診治,那些御醫知道趙構對太后最為孝順,又顧及太後年高體弱,便不敢開藥力較猛的葯,生怕出一點差池,只開了些溫補的葯給太后服用。但太后服藥后不但不見好反而越發難過,對趙構說:「如今我胸腹中似有火在燒一般,比有寒熱之症時更覺不適。」趙構聞言又急又怒,下旨把御醫重責幾十杖轟出去,然後命人在越州尋訪名醫為太后治病,自己則一連數夕與嬰茀、柔福等人侍奉在太后病榻前,衣不解帶地連夜守護,唯恐太后病情再惡化。
無奈事不如人願,只過了兩日太后寒熱再度發作,病勢比以前嚴重數倍,日夜發熱而不退,神志漸不清醒,口中頻頻囈語。趙構好不容易才找到江南名醫夏振國入宮醫治,夏振國為太后診過脈象后告訴趙構:「太後患的是類瘧症,平日所受風寒鬱結於臟腑間。本來無甚大礙,以藥引導,助風寒慢慢發泄出來即可,但此前用的全是溫補之葯,把風寒又遏阻在了胸腹間,就如強以木板壓住正在燃燒的旺火,現在熱已入心,已病至膏肓了。草民不才,已無力回天。」
趙構忙挽住他,連連勸他再想辦法勉定一方,務必要將太后治好。夏振國搖頭道:「治病救人本來就是醫家職責,若有一線生機敢不儘力挽救?草民醫道不精,的確是束手無策,只能奉上以畢生心血藥草精華煉出的至寶丹一粒,請官家待太后醒來后將此丹沖化,讓太后服下。若守到明晨太后病勢不生巨變,或許就還有救治的希望。」
說完夏振國拱手告退再不肯多做任何承諾,趙構只好命人開宮門放他出去,然後愁眉不展地坐在太后病榻前,凝視夏振國給的那粒至寶丹久久不發一言。幾位嬪妃與柔福一時也都沉默著,靜候太后的蘇醒。
這時殿外跑來一名內侍,奏道:「參知政事秦大人深夜入宮,說有軍情急報要稟告官家。」
趙構猶豫了一下,然後緩緩站起,說了聲:「若母后蘇醒速命人來奏報。」便隨內侍出殿去接見秦檜。
他走後眾人繼續枯坐等待,其間太后眼瞼跳動了幾下,雙唇微動似在說話,大家連忙圍攏過去輕喚,不料太后卻沒反應,看來又是在囈語而已,於是又四散開來各自落座。又過了一會兒,張婕妤盯著桌上的至寶丹忽然一聲嘆息:「太后一向寬厚待人,和藹可親,是個難得一見的大好人,不想如今竟被庸醫所誤,遭此大劫。唯望上天有好生之德,讓太后服了至寶丹后平安避過此難,長命百歲。」
柔福在一旁幽幽介面道:「婕妤娘子似乎說錯了,太后是千歲,豈止長命百歲。」
張婕妤一愣,隨即馬上賠笑道:「長公主說得對,太后自然是長命千歲,是我失言,該掌嘴!」言吧作勢自打一耳光。
柔福不再理她,繼續轉頭凝視著沉睡著的太后。潘賢妃見狀冷笑一下,開口對眾人說:「我聽說孝子割臂股之肉做引煎藥給患病的父母服用可感動神明,挽回彌留之際的父母生命。而今太后病在垂危,若有兒女肯做此犧牲,割臂股煎湯沖化至寶丹,太后之病想必可以痊癒。」
嬰茀在側輕聲道:「但是,太后並無親生兒女……」
潘賢妃道:「未必一定要親生兒女的血肉才行。神明要看的只是這份親情,只要有母子母女之情,就算不是親生骨肉也無所謂。」
張婕妤訝異地說:「難道潘姐姐是要官家……」
「當然不是!」潘賢妃打斷她,「官家是真龍天子,萬金之軀,身系天下萬民之福,自然不能有損龍體。何況,按名分來說,太后的兒女也不是僅有他一人……」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明白她意在柔福,暗示柔福應割臂股之肉以救太后,於是其餘諸人的目光齊刷刷全投向了柔福。
柔福側目冷冷地視她良久,然後起身慢慢走出,進了旁邊自己的寢殿。潘賢妃見她身影消失后又是一聲冷笑:「看,一說要割肉她馬上就跑了,枉太后待她如親生女……」
不想話音未落卻又見柔福走了回來,此刻右手中多了一柄匕首。
潘賢妃吃驚之下立即噤聲。柔福手握匕首一步步直朝她走來,匕首顯然是精心打造的,柄上精雕細刻,鑲有七色寶石,而刀刃更是寒光流溢,想必定是削鐵如泥。
潘賢妃見她步步進逼,面無表情,匕首被她舉著離自己越來越近,一時也想不明白她意圖,不免驚慌起來,忙起身後退,臉色煞白地問:「長公主這是在幹什麼?」
柔福把她逼至牆壁前,再無路可退,然後輕輕伸手,將匕首平貼在她臉上。潘賢妃像被燙了一般驚叫出聲,嬰茀也忙帶著兩名侍女快步走來勸道:「長公主,別嚇潘姐姐……」
柔福淡淡一笑,忽然拉起左手衣袖,用匕首向左臂上劃去。
寒光一閃,鮮血立時潸潸流出。周圍人等齊聲驚呼,嬰茀馬上與侍女一起拉住她雙臂,連連叫道:「長公主使不得!」
柔福不理,掙扎著還要繼續割臂,卻聽門邊傳來一聲怒呼:「住手!」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朝聲音響處望去。趙構立在那裡,眉心緊鎖,大睜的雙目布滿血絲,面色鐵青。
他疾步走到柔福身邊,乾淨利落地奪過她手中的匕首遠遠地擲在地上,又將拉住她的嬰茀與侍女推開,一手把柔福摟進懷中,一手則拉下她袖子掩住流血不止的傷口,再怒吼似的命令道:「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取布帛來為長公主包紮!」
周圍宮女內侍立即應聲,爭先恐後地紛紛跑去找布帛。柔福在趙構懷裡悄然抬頭,朝他微笑道:「九哥,你讓我割一塊肉下來吧。賢妃嫂嫂說如果以兒女至親的肉來煎湯沖化至寶丹,就可以治好太后的病。」
趙構見她流的血將衣袖浸得半濕,臉蒼白得有透明之感,連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去了,漸漸變得青白,憐惜之下更是怒不可遏,直視著潘賢妃逼問:「這話是你說的?」
潘賢妃見他臉上若覆寒霜,更不敢迎視他懾人的目光,猛地跪下,深垂著頭顫聲說:「臣妾只是說有孝子割臂股之肉以救父母這一說法,並沒有讓長公主效仿……」
趙構冷笑,對她說:「母后與長公主雖有母女的名分,但並無血緣關係,若說有至親之情即可,那你是母后的兒媳,母后平日待你也如親生之女一般,朕現在就命你割肉為太后煎藥,至於是割臂還是割股,你可以自己決定。」
潘賢妃被嚇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連連叩頭道:「官家,是臣妾胡言亂語說錯話了,請官家饒了臣妾吧,或者是掌嘴還是扣月俸臣妾都甘願受罰,只求官家收回成命……」
趙構默默看她片刻,又徐徐說道:「經你剛才那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朕,割肉救親或許真是一個良方,能以己之力挽回太後生命是何等榮耀,賢妃為何不肯答應呢?」
潘賢妃已是淚流滿面,瑟瑟地發抖,只反覆磕頭而說不出話。
趙構鄙夷地最後瞟了她一眼,隨即放眼環視其餘妃嬪,對她們說:「你們也都是母后的兒媳,若誰能割肉煎湯沖化至寶丹,治好母后的病,朕日後若必須另立皇后便會立她。」
一時殿內鴉雀無聲,無人敢發出些微響動,不僅是妃嬪,就連普通宮女們也暗暗擔心被趙構選來割肉。皇后之位固然很有誘惑力,但活生生地自自己身上割塊肉下來,其間痛苦又豈是輕易能忍受的?
等了許久仍無人應答,趙構便先詢問式地看著張婕妤,張婕妤不自禁地略略移步退後,低頭不語。
趙構遂又將冷冽的目光移到了他的才人吳嬰茀身上。
7.遺言
嬰茀本來垂目而立,感覺到趙構在看她后也不驚慌,緩緩抬頭迎視趙構,暫時也沒說話,但神情十分淡定從容。
趙構便問她:「你願意么?」
聽他問這話時,她察覺到他目中一閃而過的一絲奇異光芒,她無暇細究那意味著希望還是試探,卻明白她無法拒絕的命運就此註定。於是嬰茀屈膝一福,答道:「是。臣妾願意割股為太后煎湯做引。」
得到了她的答案,趙構緊抿的雙唇漸漸鬆動,一縷滿意的微笑淺淺冰裂於他冷峻的面容上。在感受到割肉的恐懼之前,嬰茀先無法遏止地覺得酸楚。她盡量睜大眼睛,以避免潮濕的目中水凝成珠,保持著不露喜怒的表情,在趙構的注視下、潘賢妃與張婕妤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以及短暫的靜默後殿內漸漸響起的竊竊私語聲中輕輕移步,走到另一角落,拾起剛才被趙構扔在地上的匕首,然後轉身勉力微笑著對趙構說:「請官家允許臣妾回居處做此事。」
趙構頷首道:「好,但以速為貴。」此刻宮女正在給柔福包紮傷口,他與柔福並肩坐下了,沒像以前那樣緊緊摟著她,但左手仍擱在柔福身後的椅背上,莫可言喻的親密不經意地自這一姿勢中流露。
嬰茀沒再多看,答應了一聲便出門回閣。
回到自己閣中后,嬰茀摒退侍女,注清水於一爐罐中煮沸,再親手焚香點燭,跪下雙手合什向上天禱告道:「吳嬰茀今日自願割股以療隆祐太后,伏乞上天鑒察下情,使太后早日痊癒,不勝感禱之至。」畢恭畢敬地再三叩首后才起身解衣,仔細洗拭左腿上的肌膚。
觸目所及之處肌膚瑩潔如玉,嬰茀以冷水浸過的凈布輕輕拭去,突來的溫差刺得她的腿與心同時一顫,眼淚就泉涌而出。她在悲傷的哭泣中完成了清洗的程序,但在握起匕首時,眼淚竟然瞬間止住。
從匕首刺進腿中的那一剎那起,那錐心的疼痛就爆裂開來,逐漸肆虐到了骨髓里,鮮血汩汩地流出,那不斷蔓延著的刺眼的艷紅讓嬰茀覺得眩暈,她的手開始顫抖,不過她仍然堅持著手中的動作,竭力想說服自己正在切割的是一塊普通的藥品,而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刀刃在肌肉里游移,一點點地深入,一點點地切割。那確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卻沒讓嬰茀覺得縮短了割股的漫長過程。好不容易才割斷切下的股肉與身體相連的最後一點脈絡,嬰茀狠狠地把它投入沸騰著的爐罐開水中,然後用準備好的布帛裹束好創口,再對外面等候著的侍女說:「好,你們可以進來了。」才如釋重負地墜倒在沾滿鮮血的床上。
當嬰茀的侍女將用她股肉煎好的滾湯送入太後宮中時太后剛剛蘇醒,趙構忙命人傾入杯中,溶化了至寶丹,再親自捧著進奉太后。太后略聞了聞,詫異道:「這是什麼湯藥,怎有葷氣?」
張婕妤便把剛才情形簡單解釋了一遍,大讚趙構與嬰茀孝順,竟真能如古代聖人一般割股救親。
太后聽后卻嘆嘆氣,搖頭不喝。趙構急勸道:「這至寶丹是夏神醫傾畢生精力所制,必有奇效,何況吳才人孝心可鑒,自願割股為母后做藥引,母后不要辜負了她一番心意。」
太后和言對他說:「你們的心意我心領了,但我身體如何我自己十分清楚,事到如今吃不吃藥都是一樣。割肉救親之說旨在勸導世人為人子者應當孝義為先,至於以肉作引是否真有效就難說了。身體骨血何其珍貴,要懂得愛惜,莫因人言虛名而無謂輕損。今日此湯我是不會喝的。」
趙構自是不肯放棄,跪下反覆再勸。張婕妤潘賢妃及眾宮人見皇帝下跪便也都齊齊跪下,一起勸太后服藥。太后仍堅持不服,命人撤去,端葯的宮女不知該如何是好,尷尬地站著,進退兩難。
此時柔福從太后床畔站起,輕輕扶起趙構,對他說:「九哥,你們先迴避一下可好?我會勸太后服下此葯的。」
趙構有些疑惑地看她,柔福看著他堅定地點了點頭。趙構亦再無他法,也就同意,命宮女將葯遞給柔福,然後帶著其餘人退出太后寢殿,在廳中等待。
看到殿內只剩她們二人,太后便笑了笑,問柔福:「你準備怎麼勸我呢?」
柔福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只握起盛葯之杯,然後手一斜,那葯湯便盡傾於地。
太後點頭嘆道:「還是瑗瑗最懂我的心思。」
柔福道:「如果我是太后,我也不會喝這葯。」
太后微笑著儘力支坐在床頭,向柔福招手道:「來,坐在我身邊,有幾句話一直想跟你說,趁著現在有了些精神就先說了吧。」
柔福依言在她身邊坐下。太后握著她的手,說:「瑗瑗,以後你要學會更溫和地與人相處,不要處處與人爭鬥,說話也要委婉一些,須知有時無心的一句話也會產生樹敵的嚴重後果。」
「我不怕。」柔福倔強地說,「我爭的必是有理之事,罵的也是該罵之人,就算有人因此與我為敵,但我是長公主,他們又能奈我何?」
太后憂傷地看著她,忽然有兩滴淚水墜下,握著她的手也更緊了:「我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若走了,以後誰來保護你呢?」
「九哥。」柔福凝視太后,雙眸澄凈晶亮,「九哥會永遠保護我的。」
太后又是一聲嘆息,說:「瑗瑗啊,有幾點你必須牢牢記住:一、官家是皇帝;二、官家是你哥哥;三、官家首先是皇帝,然後才是你的哥哥,除此外不會再是你的什麼人。」
柔福聽了沉默不語,既不表示記住了也不出言反駁。太后又深深看她一眼,又道:「以為自己可以用感情去改變一個男人,是女人最容易犯的錯誤。我曾花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生命去理解這句話,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柔福若有所思,半晌后道:「未必每個男人都不可改變吧?」
太后搖頭,正欲再說,忽聽趙構在外問:「母后,葯服了么?臣可以進來么?」
太后便咽下了欲說的話,向外道:「「官家請進。」
趙構甫進門便看見了傾在地上的藥液,臉色頓時一變,問:「瑗瑗,這是這麼回事?」
太后搶先道:「不關她事,她端著葯勸我飲,我推卻時用力過猛,便把葯打潑了。」
趙構立即轉身朗聲傳下口諭:「速把夏振國召入宮再為太后開方。」
「不必了,」太后擺手道,「我累了,想睡一會兒,你們都出去吧。」
趙構再三細省太後面色,覺得似乎要比先前略好些,才答應道:「臣就在外廳候著,母後有事喚臣便是。」
太後點頭,趙構遂讓柔福一同退去。柔福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太后,忽然又轉身行至太后床邊跪下,鄭重地叩首,隨即清楚地喚道:「母后。」
太后微笑,溫柔地看著她,說:「好孩子,你也去歇息吧……別忘了我的話。」
8.選嗣
紹興元年四月庚辰,隆祐皇太后孟氏崩於行宮之西殿。
趙構哀慟甚久,下詔曰:「隆祐皇太后應行典禮,並比擬欽聖憲肅皇后故事,討論以聞。朕以繼體之重,當從重服。」命大臣要按當年向太后喪禮規模為隆祐太后治喪,自己從重服為太后服喪,並輟朝一月不御正殿。
五月癸卯,經朝中侍從、台諫集議,上隆祐皇太后謚曰昭慈獻烈后。
太后平日對宮妃、宮女內侍都寬厚仁愛,宮中之人也對她十分尊敬愛戴,本就因她的逝世而很感難過,又見皇帝竟然哀慟到輟朝一月的地步,更是不敢怠慢,紛紛爭相哀哭守靈,竭力顯示自己的悲痛之情。潘賢妃與張婕妤更因上回未肯割肉以救太后之事深感不安,唯恐趙構再度追究,便自覺地披麻戴孝日夜跪於太后靈前,每次趙構一出現便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然後相應地垂淚掩面,或大放悲聲或低聲啜泣,就怕他懷疑自己不夠悲傷,顯得不夠孝順。
嬰茀割股后第二天就全身發燙,高熱不退,整個人燒得迷迷糊糊,趙構命人精心診治后才漸漸好轉。待清醒后一聽見太后駕崩的消息,嬰茀頓時大驚失色,不顧宮女的勸阻掙扎著起身,讓人攙扶著自己,強忍著暈眩噁心之感和腿上劇烈的痛楚,拖著倍感沉重的身軀蹣跚著趕去太后寢殿哭拜。
趙構見她這般模樣便嘆了嘆氣,溫言對她說:「你身體未痊癒,還是回去卧床休息吧,有此心意已夠了。」
嬰茀卻搖頭道:「莫說太后是官家母后,即便只是普通人家的夫人,歸天之時身為媳婦的我等豈有不來守靈送終之理?」
她堅持留下來跪著守靈,趙構也就由她守下去,但到夜間還是命人強把她扶回居處休息。
柔福在太后駕崩當日亦不禁落下幾行清淚,但很快止住,也並不再哭,守靈服喪也按定製行事,不刻意強調自己的哀傷悲痛,宮人見此略有微辭,她亦我行我素毫不理睬。
元懿太子趙旉薨后,因趙構再無皇子可立,皇儲之位便一直空著。紹興元年六月,尚書右僕射范宗尹奏請趙構於宗室子中擇有資質者養於宮中,稱儲君乃一國之本,一日不立擇朝野不安,陛下應早定太子,以安天下人心。
趙構先是沉默不語,在范宗尹再三詢問下才開口嘆道:「藝祖皇帝以聖武定天下,而其子孫倒不得繼而享之,如今子孫零落,其情堪憫。仁宗皇帝無子,便立其侄為儲,是為英宗。朕若不為天下蒼生計,取法仁宗,何以慰祖宗在天之靈!」
這大宋天下是太祖趙匡胤創下的,但其後繼位的不是他的兒子德昭或德芳,而是其弟晉王趙光義。據說趙匡胤臨終時夜召晉王入宮,摒退所有宮人與其密談,談話內容左右皆不得聞,只遙見燭影下晉王不時離席,似在做遜避之狀。最後兩人不知說到什麼趙匡胤竟大怒,隨手抓起一旁的文房用具玉斧大力戳地,高聲對晉王說:「好!你好好去做吧!」隨後氣絕身亡。趙光義一臉哀戚地出來宣布皇帝駕崩的消息,並稱太祖臨終前是要他繼位為帝。大家雖覺此事相當詭異,但也不敢多說什麼,便依言當即改稱趙光義為官家。另有一說稱太祖臨終時宋皇后曾命宦官王繼隆召自己兒子德芳入宮,王繼隆卻跑去找當時任開封府尹的趙光義,請他進宮,稱否則帝位將屬他人。趙光義入宮后宋皇后一見他即知已被王繼隆出賣,於是凄然道:「吾母子之命,皆托於官家。」
這「燭影斧聲」之事真相如何已成千古之謎,以後的皇帝都是太宗趙光義的子孫,自然都盡量掩飾淡化此事,不讓史官將其寫入正史,但後世文人士大夫仍對此心存疑惑,大多都懷疑這其實是一場奪位篡權的宮廷政變,雖嘴上不說,可私下對趙匡胤的子孫卻頗為同情。趙匡胤的後代到此時已是默默無聞,隱而不彰了,如今大臣們聽趙構竟然主動提起太祖後代之事,立即來了精神,紛紛上書請求立太祖之後為皇儲。
同知樞密院事李回上疏說:「自古為人君者,唯有堯、舜能讓天下與賢者,而藝祖(趙匡胤)竟能做到不以大位傳其子,聖明獨斷,實發於至誠。陛下遠慮,上合藝祖遺風,實可昭格天命。」另一大臣張守則明褒趙匡胤暗促趙構下定決心:「藝祖諸子並未失德,藝祖舍子而傳位太宗,高風亮節,勝過堯、舜數倍。」上虞縣丞寅亮更直接地奏請說:「藝祖的後代如今寂寞無聞,竟與庶民一般無二,於情於理均不相合。請陛下於『伯』字行內選藝祖子孫中有賢德者,以備他日之選,倘若日後後宮再誕下皇嗣,再命他退處藩服。如此,上可慰藝祖在天之靈,下可慰天下人之心。」
趙構閱后感慨萬千,遂與秦檜商議,秦檜說:「此事倒也可行,但須擇宗室閨門有禮法者之子方可。」趙構頷首道:「那是自然。」簽書樞密院事富直柔再問趙構:「若選皇子養於宮中,可將皇子付託給誰養育呢?」趙構答道:「朕已想好了人選。」於是傳下令來,派管理宮廷宗族事務的趙令疇於「伯」字行中訪求生於建炎元年的宗室子。
這消息很快傳入後宮,某日張婕妤與嬰茀、柔福偶遇於行宮花園中,便聊起了此事。張婕妤對嬰茀道:「官家說他已想好了人選,大概就是指你我二人了。潘姐姐痛失愛子,想必不會願意收養別人的孩子。」
嬰茀微笑道:「若真如此那我也有些事可做了。自太后崩後宮中沉鬱了許多,多一兩個孩子氣氛也會活泛一些。」
柔福在一旁聽著,忽然插言道:「要收養皇子照理說應選與官家關係最親的才是。父皇的子孫大多在金國,偶有幾個流落在民間的也不知所終,但我聽說神宗皇帝的兩個弟弟吳榮王顥與益端獻王頵,有幾個孫子在外躲過靖康之難,現在也在江南,官家完全可以選他們的兒子入宮撫養,為什麼一定要選藝祖皇帝的後代呢?」
張婕妤與嬰茀尚未答話,卻聽有人冷插一句:「吳榮王與益端獻王的後代與藝祖皇帝的後代又有什麼區別?反正都不是官家的親生兒子,養來何用?」
柔福回頭一看,見說話的是漸行漸近的潘賢妃,便淡淡一笑,說:「也是,吳榮王與益端獻王的後代與藝祖皇帝的後代是沒什麼區別,官家若要選皇子不應以血緣親疏論,而當選有膽識德行者。若是選來個小孩,親倒是夠親了,但膽小如鼠,一點點響聲也能嚇得……」
「長公主,剛才我命我的丫頭給你準備冰鎮酸梅湯,現在應該已經好了,請長公主隨我回去飲吧。」嬰茀當機立斷地打斷柔福的話,沒讓她說出後面刺耳的字眼,一面拉著她走一面向潘賢妃與張婕妤笑說:「兩位姐姐慢聊,我與長公主先走了。」
潘賢妃自然知道柔福想說什麼,臉已氣得青白,只差沒嘔出血來。柔福看了看她,又笑了笑,然後跟著嬰茀離去。
到了嬰茀閣中,嬰茀請她坐下,然後四處張羅著命宮女為柔福打扇、洗手,進奉酸梅湯。柔福靜靜地看著她忙來忙去,目光最後落在了她的小腹上。嬰茀轉眼間發現這點,便奇道:「長公主在看什麼?」
「嬰茀,」柔福緩緩問道,「你入侍我九哥好幾年了,為何一直不曾有喜?」
嬰茀一愣,尷尬地低頭,半晌才輕聲道:「這事全憑天意,是嬰茀無福……」
柔福搖頭,道:「不對。不僅是你,太子死後,潘賢妃和張婕妤也都一直沒能懷孕,九哥還很年輕,這很不正常。」
「長公主……」嬰茀看了看周圍的宮女,近乎哀求地喚她,暗示她不要再講下去。
柔福便擺擺手,對左右宮女道:「你們都下去,不必在這裡伺候了。」
宮女們應聲而出。柔福再凝視著嬰茀,又問:「嬰茀,為何九哥沒能再生皇子,而必須要選宗室子為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