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吳妃嬰茀?鼙鼓驚夢

第5章 吳妃嬰茀?鼙鼓驚夢

第5章吳妃嬰茀鼙鼓驚夢

1.馭馬

嬰茀微微側身,轉臉避過柔福,以手中絲巾悄然拭去眼角溢出的淚,然後黯然道:「長公主,我不知道你在金國遇到了什麼,想必這些年過得很苦。可是,你也應該體諒官家的難處,當年道君皇帝在艮岳內的那種生活官家不曾過過半日,這幾年來卻飽受了內憂外患、戰亂叛變之苦,導致身心皆受重創。你要記住,現今的他是歷經憂患的南朝君主,而不再是你印象中那出使金營歸來的康王。」

建炎元年,趙構登基後任資政殿大學士李綱,為尚書古僕射兼中書侍郎,而以黃潛善為中書侍郎,汪伯彥同知樞密院事。黃潛善、汪伯彥二人自覺在趙構任天下兵馬大元帥時就輔佐在側,照理說趙構應任他們為相才對,沒想到趙構執意拜人望很高的李綱為相而將他們置於相對次要的位置,故此兩人對李綱頗有嫉恨之心,明裡暗裡處處與李綱作對。

趙構起初對李綱較為信任,凡國事都與他商議后才作決定,國勢漸有中興之望,但黃潛善、汪伯彥兩人卻竭力勸趙構與金國議和,趙構本無議和之意,不料那時金帥婁室陡然率領重兵,進攻河中,權知府事郝仲連奮勇抗敵最終卻仍失守,婁室攻入河中府城后又連陷解、絳、慈、隰諸州。一時南京城內風聲鶴唳,臣民恐慌如當初金軍入侵汴京之時。汪、黃二人遂密請趙構轉幸東南,趙構也漸有怯意,便於當年秋七月下詔宣布將幸東南,來春還闕。

李綱極力勸諫稱不可,上疏說:「自古中興之主,均起於西北,如此一來即可據中原而有東南;如果只守東南,則不足以復中原而有西北。因為天下精兵健馬,皆在西北,如果放棄,金人必會趁機而入,盜賊也將蜂起,以後就算陛下有還闕的打算,也不能再得,更別說治兵制敵以迎還二聖了!為今之計,或許應當暫幸襄、鄧以系天下之心,待趕走金人天下安定了,即還汴都。」於是趙構收還手詔,接受李綱的建議決定不去東南而幸南陽。隨後在八月改封李綱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以黃潛善守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

這時朝中主和一派又將矛頭對準了極力主戰的李綱。范宗尹也是一主議和之臣,向趙構進言說李綱名浮於實而有震主之威,不可以為相。而此前李綱曾上疏請求朝廷派命官招撫失地的百姓,和一些自發組織的抗金隊伍以擴大抗金戰鬥力,並舉薦張所為河北招撫使,王奕為河東經制使,傅亮副之,這又成了汪伯彥與黃潛善彈劾李綱的理由。河北轉運副使、權北京留守張益謙得黃潛善暗示,上奏說張所置司北京不當,招撫司置后河北盜賊反而愈熾而難以控制,不如將其罷了。隨即汪、黃又誣告傅亮不立刻渡河而無故逗留,刻意貽誤軍機。李綱自知兩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針對自己,便黯然對趙構說:「設置招撫司、經制使是臣向陛下建議設置的,張所、傅亮也是臣所舉薦的。而汪伯彥、黃潛善憑空誣陷張所、傅亮,分明是指斥臣行事欠妥。臣常以靖康年間大臣失和、朝無定策,以致國敗家亡為鑒,遇事先與汪伯彥、黃潛善先議而後決。二人反與臣相逆,臣舉足無地,肯請致仕歸田。」

趙構先是極力挽留,而李綱堅決請辭毫不動容。趙構又與汪伯彥及黃潛善商議,二人聞說李綱請辭自是正中下懷,唯恐趙構不同意,又連連攻擊李綱,說他招兵買馬,心存不軌,應早去為快。趙構倒未必皆信,但細思后也覺李綱所說的「靖康年間大臣失和、朝無定策,以至國敗家亡」十分有理,當下兩派相爭必舍其一,便順勢罷免了李綱。

汪、黃二人一直在勸趙構巡幸東南,東京留守宗澤聽說後接連上表,請趙構駕幸汴京。那時宗澤在汴京撫循軍民,修治樓櫓,招降臣寇王善,並慧眼識英才,將青年將領岳飛提拔為統制,政績卓然,汴京軍民莫不交口稱讚。宗澤正想致書李綱,請他力勸趙構還汴,不料書尚未發出,左僕射李綱被罷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洞霄宮的消息已傳到。宗澤怒而將手中書信撕得粉碎,連聲搖頭嘆息。

河北州郡陸續被金軍攻破,黃潛善、汪伯彥當即再勸趙構幸揚州。趙構聽從二人建議指日啟蹕,下旨讓精兵護送隆祐太后及後宮嬪妃宮人先期出行,自己另率將士隨後南下。

嬰茀自被趙構帶入宮后,便留在他身邊做了個端茶送水的侍女,趙構對她並不特別看重,除了閑時問她一些關於柔福的舊事外也不會多看她一眼。決定啟蹕前往揚州后,他也把嬰茀列入隨太后先行的宮人名單之中,嬰茀得知后含淚跪下懇求,請趙構允許她隨侍趙構後行。

趙構搖頭道:「朕此次南幸還將巡視沿途諸州,須策馬行舟風雨兼程,旅程之苦不是女子所能經受的,所以此行不帶一名宮女隨行。你這般柔弱,既不會騎馬也不能行遠路,跟著朕有諸多不便,還是隨太后同行,一路上可乘車輦,又有精兵護送,要舒適安全許多。」

嬰茀堅持求道:「奴婢未曾纏足,可以行遠路,當初從汴京逃至南京便是一步步走去的。騎馬奴婢現在確實不會,但奴婢可以學,一定會很快學會的。」

趙構仍是不允,嬰茀再求,他臉一沉,轉身過去再不理她。嬰茀知道多說無益,只得泫然告退。

這晚趙構正在寢殿內批閱奏摺,忽聞外面有馬嘶鳴之聲傳出,既而馬蹄聲急,一陣一陣隱隱傳來。他頗感詫異,便起身出門聞聲尋去。

走到后苑內,只見一名女子身著白色窄袖短衣,足穿紫色皮靴,騎在一匹青驄馬上,竭力想駕馭住那馬,可那青驄馬全然不聽她指揮,失控般地亂跑亂闖,那女子被顛簸得厲害,身體已是搖搖欲墜,伏首緊貼著馬,手胡亂往前抓去,也不知是拉著韁繩還是馬鬃,臉已嚇得慘白,滿是驚恐之色,雙目痛苦地緊閉著。

趙構一看便知是嬰茀,也不急著讓人去拉住她的馬,只冷冷回首看著趕過來的一群內侍,問:「是誰放馬出來讓她騎的?」

一個管宮內馬廄的小黃門戰慄著跪下答道:「馬是臣管的。今晚嬰茀姑娘來找臣,說幫臣喂馬,讓臣去歇一會兒,臣不疑有他,便暫時走開了,沒想到嬰茀姑娘會私自牽馬出來騎……」

趙構看也不看他,只簡單地命令道:「再牽一匹馬出來。」

待小黃門遵命牽馬過來后,他立即策身上馬,朝嬰茀那邊追去,才一瞬間已至她身側,但卻並不急於去拉她,只緊隨她所騎之馬而馳,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嬰茀已漸漸支撐不住,覺察到有人靠近也略有點放心,越發虛弱無力,不想那馬奔至一隅忽然奮力一騰,嬰茀毫無準備之下整個人便被它拋了起來。眼見著就要墜地落於烈馬蹄下,周圍觀者一片駭然驚呼。而此刻趙構縱馬向前,緊接著伏身伸臂一攬,已攬住嬰茀纖腰,此動作如閃電橫空,既快又准,硬生生止住了嬰茀下墜之勢。隨即趙構提臂而起,把嬰茀抱到了他騎的馬上,讓她跨坐在自己身前,再策馬放慢速度緩緩而行。

嬰茀適才落馬之時已被嚇得魂飛魄散,意識頓失,此時依在趙構懷中漸漸醒轉,恍惚間不知身處何處,只疑是雲端。驚濤駭浪般的馭馬體驗已過去,現在所騎的馬行走得徐緩而安穩,一陣分明的體溫自身後透過,融有她熟悉的衣香和陌生的乾淨體味……直到她看清伸至她面前拉韁繩的雙手,上衣袖的紋樣才驀然驚覺,回首喚道:「官家!」

趙構目視前方,淡然道:「你膽子不小。難道不知宮中這幾匹馬都很烈,經常會把生人摔下去么?」

嬰茀滿面暈紅地低首輕聲道:「我選了匹看上去最溫順的。本來上馬前它一直都好好的,可一騎上去它忽然就發狂了,先立起前腿嘶鳴,然後就向前狂奔……」

「你是怎麼上馬的?」趙構道,「上馬前要面對馬頭左側,斜著向馬頸接近,站到平其左肩的位置,待給馬備好鞍轡后再上馬,要注意不要被馬左前蹄踩住腳。如果你是從馬右側而上,就會引起馬驚躁不安了。」

「是。」嬰茀應道,「奴婢記住了。」

趙構拉她手來握繩,對她說:「來,應該這樣策馬……」

於是騎在一匹馬上,趙構親自教了嬰茀馭馬之道。待她掌握了基本手法才與她雙雙下馬,在讓內侍牽馬回廄前他伸手溫和地撫了撫馬頭與馬頸,告訴嬰茀:「選定一匹喜歡的馬來駕馭。騎它之前要先接近它,撫摩它,盡量對它友好,讓它接納你,視你為友。但若看到它有不悅或發怒的神色便要及時回撤,別給它傷害你的機會。」略停一下,又補充一句:「不過,馬第一次不接納你不等於以後永遠不接納你。」

嬰茀跪下叩頭,道:「奴婢謝官家今日救命與教導之恩,官家的話奴婢會句句銘記在心,永世不忘。」

「起來吧。」趙構語氣淡漠如常,「但是,朕希望你明白,朕救你並不代表欣賞你自作主張的行為。若你不是柔福帝姬的侍女,朕會看著你死在馬蹄下。朕不想再看到類似的事發生。」

嬰茀跪在地上,剛才感受到的暈眩般的喜悅霎時消散無蹤,她慢慢咬住下唇以抵禦心底擴散開來的痛楚,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字回答:「是!」

趙構在轉身回寢殿之前,終於拋下一句她期待已久的話給她:「你不必跟太后一起啟程了,準備隨朕同行。」

2.騎射

隨後幾日趙構命擅騎馬的宦官教嬰茀騎術,嬰茀亦學得十分盡心,堅韌頑強,毫無一般女子的嬌怯之態,因此進步神速,很快便可以獨自策馬賓士了。

一日處理完政務後趙構信步走至后苑,見嬰茀正在練習騎術。她穿著白衣綠革的戎服,配以玄色長統之靴,身姿剛健婀娜。此時她騎術已頗精湛,騎在銀鬃白馬上任意縱橫馳騁,表情態度輕鬆自若,趙構不由站定,多看了片刻。

嬰茀看見趙構立即下馬行禮,趙構示意她繼續練習,然後命人將自己的御馬牽來,並附上兩套弓箭。他上馬後馳到嬰茀身邊,將其中一套弓箭遞給她,嬰茀一愣,但立即會意過來,愉快地接過。趙構先自己引弓為她做了個示範動作。嬰茀隨即效仿,趙構給她那弓甚輕,嬰茀略花點力便可拉滿,待她反覆引弓幾次動作做得比較標準了,趙構便讓她朝天射一箭。嬰茀也不推辭,取出一箭引上弓,緊緊跨坐在馬上,然後仰身向後,凝神瞄準天上一羽孤雁,再鬆手放箭。

箭「嗖」地飛出,但畢竟力道尚淺,准心也不夠,箭飛至中途便力盡而墜,而那大雁受此一驚立即振翅而飛,倒是越飛越高。嬰茀雙目一黯,有些失望地垂下頭。

趙構略一淺笑,從容引弓,一箭射出直衝雲霄,不偏不倚正好射中嬰茀適才瞄準的那羽大雁。

嬰茀驚喜地看著那大雁自天際墜下,落在自己眼前,由衷贊道:「官家好身手!」

趙構看著她道:「騎射之術技巧無他,不過是要勤加練習吧了。這行宮太狹小,不利於練習,待日後朕抽空帶你到城外去練。」

嬰茀忙先謝恩,一時好奇,便問:「官家初學騎射時是在哪處宮苑練的呢?」

不想趙構臉色微微一變,良久不語。嬰茀立即知定是自己問得不妥,不免忐忑起來,猶豫半天後正想開口請罪,卻聽見趙構緩緩道:「朕起初是在三哥鄆王楷的府邸里練習的。」

鄆王楷。乍聽趙構忽然提起這個久違的名字,嬰茀一時無措,不知為何,臉竟悄然紅了起來。

趙構倒並未看她,仰首望雲端,想起許多舊事。那時汴京大內一般不許縱馬,要練騎射須去京中四園苑:瓊林苑、宜春苑、玉津園和瑞聖園,但要先得皇帝批准,而且未成年皇子不得擅入,因此,趙構雖很小時就對騎射很感興趣,可卻只有在趙佶心情好、想起他時,才可以隨父皇一起去御苑射弓。

在所有的兄弟中,趙佶最寵愛鄆王楷。他十八歲出宮外居之前,趙佶命童貫將他的王府造在緊鄰大內處,童貫奏說大內附近有民居建築,空地不多,恐造出的王府不夠寬敞。趙佶擺手,賜一匹良駒給趙楷,對他說:「楷,你自己乘馬選擇想要的地基,圍繞看中之處策馬一周,無論其中已有何等建築朕都會命人拆遷,騰出空地給你建府邸。」

「當年三哥的王府建好后,三哥在府中大設宴席宴請父皇及諸兄弟,朕亦隨父皇前往。鄆王府豪奢精美,最讓朕驚訝的是后苑中那一大片特製的騎射練習場……你知道有多大么?」趙構徐徐說,問嬰茀。

嬰茀茫然地搖了搖頭,她雖去過鄆王府,但那時心裡頗為不安,也顧不上仔細觀察王府內的布局構造,此刻也無從介面說些什麼。趙構便繼續說了下去:「是如今這整個行宮面積的四倍還不止。朕當時便駐足不動了,只默默地看著那片練習場。三哥便笑著走到朕身邊,說:『九哥喜歡騎射?那日後便常來三哥這裡練吧。』然後還立即贈了匹小馬給朕,讓朕立即上場去玩。」

「鄆王一向待人很友善。」嬰茀輕聲說。

趙構淡淡一笑,說:「你這樣認為?」

嬰茀垂目,沒有回答趙構這個問題,也沒告訴他,他的回憶亦令她想起一些事,她可以感覺到趙構當時的感覺,但問:「那麼,官家謝絕了鄆王的饋贈?」

「不,朕並未拒絕。」趙構說,「有機會練騎射是朕一直以來的願望,朕為什麼要拒絕?朕接受了他給朕的馬和以後的邀請,從此後經常去鄆王府練習騎射……三哥其實並不喜歡騎射,他把大量的閑暇時間花在吟詩作畫和女人身上,王府中那練習場朕若不去通常都空著。」

「原來……」嬰茀低首道,「官家如今的好身手,是在那時練就的……鄆王不愛騎射之術,倒是無必要建如此大的練習場。」

「不,這很有必要,無論是對三哥,還是對父皇。」趙構舉目追尋鴻雁飛行的軌跡,又道,「後來,朕行冠禮后也出宮外居,原以為,從此可以在自己寬敞的后苑練習騎射,不必再去三哥王府。可第一次踏入同樣由童貫監造的康王府就發現,那王府不比普通京官的府邸大,后苑只是個小小的花園,哪裡有地可以縱馬!」

嬰茀不敢就此多說什麼,但寬解道:「只要有心有志,在哪裡練都是一樣的。」

趙構笑笑:「所以此後朕還是繼續去鄆王府練習,不顧寒暑,加倍地練,直到長大之後自己有能力買地擴建了康王府的后苑。」

說著趙構忽然神色一肅,再次引弓仰射,長箭離弦划空而上,只聽空中傳來兩聲飛鳥哀鳴之音,隨即有獵物墜下。嬰茀定睛一看,看清竟是一箭射穿雙飛翼,墜下的是兩隻大雁。

嬰茀連聲喝彩,微笑道:「如今天下都是官家的騎射之地了……這個練習場之大隻怕是昔日京中人怎麼也想不到的。」

趙構唇角微動,薄露笑意。

3.平亂

李綱被相的消息傳出后京中士人憤憤不平,都暗嘆趙構親小人,遠賢臣。那時趙構有意提拔任用一些文人為官,聽說太學生陳東有才,便宣他入宮覲見。陳東來后立即上疏直言說宰執黃潛善、汪伯彥不可任,李綱不可去,並且請皇上還汴,治兵親征,以迎請二聖。

其言辭激烈直接,趙構閱后暫時押下不作答,黃潛善與汪伯彥聞后自是惱怒非常,暗下決心要將其除去。此時又有一位名叫歐陽澈的布衣文人也公然上書請趙構任賢斥奸,罷免黃、汪二人之職而復用李綱。見趙構沒答應,陳東與歐陽澈便聯手組織了一批儒生士人跪於宮城前,連聲呼籲請願,希望趙構能接納他們的意見。

黃潛善見狀再也按捺不住,立即入宮向趙構奏說:「陳東、歐陽澈等人糾眾示威鬧事,若不嚴懲,恐會引起滿城騷動,為患非輕呀。」

趙構端坐於御座之上,身體后傾靠著椅背,然後伸手再次翻開了兩人的上疏,細閱一遍,又抬目不動聲色地看了看黃潛善。黃潛善難測他心思,也不敢再多說話,便垂首而立,不覺間竟有冷汗涔涔而下。

如此須臾,趙構忽將兩冊上疏擲於黃潛善面前,淡淡命道:「核罪照辦。」

黃潛善大喜,引袖抹了抹額上的汗,匆忙領書而出。尚書右丞許翰候在殿外,見黃潛善表情已知皇帝採納了他的建議要治二人之罪,便問他道:「相公準備怎樣治他們的罪呢?」黃潛善一笑,豎起一掌斷然揮下,答道:「按法當斬。」許翰搖頭道:「國家中興,不應嚴杜言路,須與其他大臣會議決定才是!」黃潛善也不與他爭辯,佯裝著點頭稱是,隨後卻暗中吩咐開封府尹孟庾將陳東與歐陽澈處斬。

處斬之日南京全城百姓出門圍觀囚車經過,無論是否認識二人皆流涕相送。其間有一儒生憤然當眾高聲道:「本朝藝祖皇帝曾告誡子孫說言者無罪,無論諫者如何直言均不可殺之。而自太宗到神宗年間,所有皇帝都沒有斬過一個因言獲罪的文人。而今國家亟待中興,需要良臣忠言直諫,今上卻置祖宗遺訓於不顧,當真令天下文人心寒!」旁邊一人聽了勸道:「快些噤聲吧,再說下去連你頭上的腦袋也難保了。」那儒生微微一驚,便閉口不再說話,但臉上仍是怒氣難平。

建炎元年冬十月,在先送走隆祐太后與妃嬪宮人後,趙構於當月丁巳朔登舟前往揚州,隨侍的宮女只有吳嬰茀一人。沿途路過各州府皆登陸策馬巡視,發現有許多地方官擅自募兵,以勤王為名,或自稱招子弟習武衛國,實為擾民而有害軍政。於是趙構立即下旨禁止,令將已經招募的民兵散遣,如以後再有擅募者,必將立案嚴懲。

當時天下大亂,各地土匪盜寇四起,是國內一大隱患,各州府官員見了趙構均紛紛訴苦,請他指示如何處理。趙構聽了上奏的情況后沉思片刻,隨即吩咐學士承旨道:「為朕草詔:募群盜能並滅賊眾者,授以官。」

過了幾日,有靖康之變時自宮中逃出來的內侍前來投靠,並以當年從內府中帶出的珠玉二囊獻給趙構。趙構接過,看也不看便將珠玉盡數投入了汴水之中。第二天趙構將此事告訴黃潛善,黃聽后連聲惋惜道:「可惜可惜!現今國庫空虛,陛下賞玩之物也不多,那些珠寶都是當初汴京內府珍品,就算陛下無意強求,但既然有送上門來的又何必丟棄呢?」

趙構擺手,諭黃潛善道:「太古之世,君王擿玉毀珠,因此小盜不起,朕甚慕之,故而效仿以求解除盜賊之患。」

一日趙構所乘的御舟行至楚州寶應縣,晚上靠岸停泊,趙構批閱奏摺后已到三更,嬰茀過來服侍他盥洗,此後他揮手令嬰茀回自己船艙歇息,嬰茀答應一聲正欲出門,不料卻聽見船艙外忽然傳來騷動喧嘩聲,另有火光透入,像是有許多人手持火把漸漸逼近。

趙構立即驚覺而起,拔出已解下的佩劍邁步而出。嬰茀也是大驚,亦跟在趙構身後走了出去。

只見包圍御舟的竟是隨行護衛皇帝的御營后軍,一幹將士個個全副武裝,一手持刀劍,一手舉火炬,看見趙構並不下跪行禮,而是用一種挑釁的神情看著他。

趙構冷冷掃視眾人一遍,問:「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陛下,你做了幾月天子也沒收拾好大宋這片舊山河,是不是該讓賢了?」一人邁步出列,昂首斜視趙構,帶著譏諷的笑意,態度倨傲囂張。

趙構認出他是御營后軍統領孫琦。

此行趙構率眾文官走水路,由御營后軍乘舟緊隨護衛,而主要大軍則由統制官定國軍承宣使韓世忠率領走陸路,沿岸而行,現在駐紮在二裡外的寶應縣城邊。而今趙構見孫琦現身,心知必定是他指揮著水上護衛的御營后軍叛變作亂,韓世忠雖未必與他們同謀,但時值深夜,若無人前去通報消息他也暫時不會知道此事,不能趕來救駕。

趙構放眼一望,只見御舟周圍的小舟上也布滿了叛兵,正把各舟中的文臣一個個拉出。那些大臣或害怕哆嗦,或憤然怒視,而面對眼前困境都一籌莫展。他們平時都是些在朝堂上慷慨議事、指點江山的人物,但此刻與劍拔弩張的兵士相比,卻顯得如此勢單力薄、無可奈何。

趙構深吸口氣,不允許自己滋生任何恐慌的情緒,凝視著孫琦平靜地說:「孫統領,朕自覺平日待你不薄,為何今日你竟做出此等叛國之事?」

孫琦高聲道:「自古亂世出英豪,皇帝應由有能力者為之。而你趙構何德何能,只不過是父兄被俘,你擁兵在外白白撿了個便宜。你父兄兩位皇帝都不曾下旨傳位於你,你卻自立為帝,說起來也名不正言不順。何況金國外患未除,你卻一味膽怯退讓,要逃到揚州去,把半壁江山拱手讓人,好好一個皇帝被你當得這般窩囊,不如趁早讓賢,讓我率領旗下兵將去打回失掉的江山吧!」

「大膽亂臣賊子,竟敢擁兵謀反,忤逆犯上!」趙構尚未答話,卻聽一人在附近船上開口怒斥。眾人朝聲源處望去,發現說話者是左正言盧臣中。

盧臣中奮力推開攔他的士兵,跨過連接御舟的輔橋疾步走來想靠近趙構,但還是被舟上數位士兵抓住,他一邊掙扎一邊對孫琦怒目而視,繼續斥道:「皇上是道君太上皇帝的親生子,靖康之變后即位上承天命,下應民心,又有隆祐太后的親筆手書懿旨,登基為帝正是名正言順!皇上即位后勵精圖治,國家中興有望,目前南幸揚州只是在金兵全力進逼之下的權益之計,待局勢穩定后自會還闕。而你等亂臣賊子,居然斗膽趁機造反、覬覦皇位,其心可誅,人神共憤,必遭天譴!」

孫琦仰首大笑,道:「亂臣賊子趁機造反必遭天譴?只怕未必呢,這大宋皇帝的江山如何得來?不也是靠陳橋兵變皇袍加身么?藝祖皇帝以前是北周的殿點都點檢,統領禁軍,而我是如今御營后軍的統領,現在情況也與當年陳橋驛很相似,他趙匡胤可以做皇帝,我孫琦為何就不行?」

說完孫琦徑直走到盧臣中所立的船舷邊,一伸手便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盧臣中大怒,還在怒罵間孫琦揚手一推,他立時直直地飛了出去,「啪」地一聲墜入水中。盧臣中並不識水性,在水中不斷痛苦掙扎,時沉時浮,看得孫琦與一干兵士哈哈大笑,趙構與其餘大臣觀之惻然,卻也無法相救,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盧臣中漸漸沉水溺亡。

孫琦又啟步逼近趙構,趙構立即仗劍而立不讓他近身,孫琦便一笑,回顧身後兵卒,命道:「你們去請皇上擱下劍。」

那三四個兵卒領命,當即邁步過去要奪趙構之劍,豈料還未走近,便聽其中一人慘叫一聲,直直朝後倒去,胸口上赫然插著一支剛才驟然飛來的冷箭。

趙構轉首一看,卻見嬰茀手挽一弓立於船尾,怔怔地凝視中箭后倒地痛苦掙扎的士兵,臉色蒼白,然感覺到趙構的目光,立即舉目以應,眼底儘是關切之色。

她一纖纖弱質女子,在此關鍵時刻竟不顧生死地發矢救護,趙構頗為動容,當下轉身而立,與她無言對視。

其餘兵卒見有人中箭,紛紛後退,雖劍拔弩張,一時倒不再進逼。而孫琦看清發矢者是嬰茀后,卻越發挑釁地盯著她,邁步朝她走來。

嬰茀再發矢,孫琦早有準備,一側身避過,三兩步搶至她面前,鐵鉗般的手牢牢箍住嬰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去她弓箭拋入水中,再冷笑道:「皇上就是皇上,任何時候都有美女侍奉在側,當真艷福不淺……」說著一隻大手就伸了過去要摸嬰茀的下巴。

嬰茀臉色一變,擺首躲過,大力掙脫向後疾步退去,孫琦繼續一步步逼近。趙構一怒揮劍要去刺孫琦,一旁早有幾位禁兵聚攏以刀劍相擋,一串激烈驚心的金戈聲隨之激起。嬰茀被逼至船尾盡頭,再無路可退,驀地肅然抬首以望趙構,高呼一聲:「官家保重!」便縱身跳入了水中。

聽破水之聲再響,趙構又是一陣心寒,猜想她必是不肯受辱而跳水自盡,不免對她頓生敬意,暗道不曾想她竟是個如此忠貞節烈的女子,原來往日倒是看輕她了。

嬰茀落入水中后不似盧臣中那樣掙扎,就如石塊沉水般墜入水底悄無聲息,漣漪一圈圈盪開又散去,河水依然平復如初,在淡淡月色下泛著粼粼微光。有兵士問孫琦:「可要下去救她么?」孫琦搖頭道,「一個女人而已,不必管了。」

此刻趙構寡不敵眾,已被禁兵奪劍劫持起來。孫琦命人將他押回船艙,然後對他道:「請陛下寫道詔書,禪位於我吧。」

趙構漠然道:「孫統領大權在握,還有此必要麼?」

孫琦笑道:「還是按陳橋故事行事為好。藝祖皇帝當年稱帝可是讓北周恭帝寫了禪位詔書的,為穩妥計還煩請陛下寫道命臣即位的詔書,臣會十分樂意接受陛下給臣下的最後一道命令。」

趙構思索須臾,道:「好。你讓人為朕準備筆墨吧。」

孫琦喜道:「這個容易。」便轉頭命令手下兵卒去找筆墨。過了一會兒文房四寶備齊,孫琦遂催趙構快寫,趙構不理,側目道:「朕無親自研墨的習慣。」

孫琦立即讓一禁兵為他研墨,磨好之後趙構懶懶提筆,才書一筆便拋筆不寫,道:「墨色太濃,重研。」孫琦大怒,道,「哪這麼多事!墨色濃淡有什麼區別,寫出來的還不一樣都是字!」

趙構冷笑道:「墨淡則傷神采,絕濃必滯鋒毫。朕寫字向來注重墨色,朝中大臣無人不知,寫出詔書若墨色不對必無人信你,都會說是你自己偽造的。本來研墨這事是由朕那貼身侍女做的,現她已被你逼死,只好麻煩你另找人完成此事了。」

孫琦想了想,便按捺下這口氣,又命禁兵再度研磨。這回磨好後趙構又說墨色太淺,如此三番,換了好幾個兵士,折騰了半天趙構才勉強說可,緩緩起身提筆蘸了蘸墨汁卻又靜止凝思,遲遲不肯落筆。孫琦又催,趙構不緊不慢地答說:「既是如此重要的詔書,自然要斟酌好每一個字才是。」

孫琦怒而拍案,斥趙構道:「你別推三阻四,速速寫了,否則我立馬讓你人頭落地!」

趙構冷道:「既要殺朕,剛才何不就動手,卻一定要朕寫什麼禪位詔書。」

孫琦拔劍怒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么?」

正在爭執間外面忽跑來幾名神色慌張的禁兵,一迭聲叫道:「統領大人,大事不妙!韓世忠大人率軍隊趕來了!」

孫琦驚道:「快起錨從河上出發!」

禁兵道:「怕是不行,有許多船艦從三面包圍過來,上面全是官兵!」

孫琦忙跑出門去觀望。趙構淺淺一笑將筆擲出,有兩名禁兵欺近將劍架在他脖上,他轉首相視,鎮定地說:「眾將士聽朕口諭:今日之事罪在賊首,你等若及時棄暗投明,為朕護駕,朕便既往不咎,不追究你們之罪。若有人能手刃孫琦,朕便封他做御營后軍統領。其餘護駕平亂有功者朕也將論功行賞,陞官賞金,封妻蔭子。」

船艙內的兵士聽了都面露猶豫之色,趙構便又道:「現今局勢很清楚,御營后軍有多少人?韓大人麾下又有多少人?如今你們已被包圍,逃是逃不掉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是死還是做個護駕有功之臣你們自己決定吧。」

此時孫琦氣急敗壞地又跑了進來,大聲命令道:「快把趙構架出去威脅韓世忠退……」話未說完背後已有一劍自他身後刺入,透胸而出。他驚訝地慢慢轉頭,發現暗算他的竟是自己一向信任的一名親隨兵。他難以置信地指著那親隨兵:」你……「那人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開口斥道:「奸賊孫琦,竟敢存叛變篡位之心。今日我便為皇上除去你這亂臣賊子!」在看著孫琦倒下氣絕身亡后,那人立即朝趙構跪拜,道:「陛下受驚了。臣楊牧今日才知孫琦有逆心,幸虧動手及時,得以手刃奸賊為陛下除害。陛下洪福齊天,萬歲萬歲萬萬歲!」其餘兵士見情況陡然逆轉,自知叛變已無法成功,便也拋下刀劍,一個個跪倒在地發誓效忠。

趙構徐徐坐回御座,漸現出一縷微笑,頷首對楊牧道:「好,你很好。」又轉目看了看地上那死不瞑目的孫琦,冷笑道:「小小鼠輩,一些頭腦也無,居然也敢效陳橋事。」

不久后韓世忠疾步上御舟來見趙構,跪下連聲道:「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請陛下處罰!」

趙構一抬手,和言道:「韓愛卿請起。」忽然看見又有一人進來,頭髮散亂,面容憔悴,雙目有淚盈眶,身上打濕的衣服還未乾透,趙構兩眼一亮,喚道:「嬰茀!」

嬰茀聞聲眼淚立即奪眶而出,跪倒在趙構面前泣不成聲,哭了許久說出話來才勉強成句:「官家,你沒事吧?」

趙構微笑道:「朕沒事。你呢?是韓大人救了你?」

韓世忠忙解釋道:「不是。是吳姑娘潛水逃脫,跑來軍營通知臣陛下有難的。」

原來嬰茀入宮前曾與兄弟姐妹一起在汴水中學過游泳,頗通水性,所以剛才跳水后悄無聲息地潛逃而出,上岸后立即朝韓世忠軍營跑去,將趙構被困的消息告訴了韓世忠。韓世忠聞訊大驚,馬上調兵遣將前來救駕,並立即聯繫寶應縣知縣,讓他發船給士兵以在水上包圍叛兵,所以很快平息了這場叛亂。

趙構聽韓世忠的話后再看嬰茀,目光難得的柔和。然後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親自將她扶起。

次日趙構於御舟中升御座與群臣商議如何處理此事。殿中侍御史張浚出列道:「臣以為目前朝廷雖處於艱難中,但絕不可廢法,都統制韓世忠師行無紀,導致士卒為變,乞正其罰。」

趙構想想道:「韓世忠雖師行無紀確實當罰,但念其救駕及時,罰金即可,不必降職吧。」

但張浚與中書省諸官皆不同意,說:「韓世忠若只罰金,如何懲戒後人?」於是在張浚等人堅持下,趙構將韓世忠降為觀察使。又下詔追封死於非命的盧臣中為左諫議大夫,賜其家屬銀帛,封其子孫二人為官。

隨後再命擒捕參與叛亂者論罪,張浚問:「那誅殺叛兵頭領孫琦的楊牧應當如何處置?」」

趙構決然拂袖,一字以答:「斬。」

4.風鈴

到揚州之後,趙構便升嬰茀為自己宮中押班,主管宮中事務並統領其他宮女,此外特意賜她一匹不高不矮體形適中的銀鬃白馬與幾套嶄新戎裝給她。嬰茀十分欣喜,跪下一一謝過。

趙構每晚與重臣議過白天談及的國事後,都會再花許多時間來批閱奏摺、親寫詔書,並堅持研習書法,必會拖到很晚才休息,而嬰茀也會一直侍奉在側,細心而精心地服侍他。

一晚再傳兵敗消息,趙構聞之精神不振,在外殿與幾位大臣商議應對之策后悶悶不樂地回到書齋,頹然落坐在椅上,以手撫額,神色疲憊之極。須臾命嬰茀準備筆墨,他要給韓世忠寫道詔書。

待嬰茀準備好之後,他提筆甫寫兩字就煩悶地將筆擲向一側,扯下案上紙揉成一團重重地扔在地上。

嬰茀靜靜地拾起他拋下的紙筆,收拾好了輕聲對他道:「官家需要好好休息,寫詔書這種勞累之事就不必親為了,奴婢讓人去宣翰林學士承旨來寫吧。」

趙構問她:「現在是什麼時辰?」

嬰茀答:「剛過三更。」

趙構擺手道:「不必,太晚了,明日還有許多事要他做,今晚就讓他好生歇息吧。一會兒還是朕自己寫。」

話雖如此說,但他眉頭深鎖,伸手揉著太陽穴,像是十分頭痛,臉上滿是倦怠之色。

嬰茀低首反覆細思片刻,終於鼓足勇氣自薦道:「倘若官家不嫌奴婢字難看,或者,官家口述詔書內容,讓奴婢代筆書寫?」

「你?」趙構抬頭饒有興味地看著她,「你會寫字?」

嬰茀垂首答道:「略會寫幾個,但恐難登大雅之堂,奴婢先寫,官家觀后再決定用不用可好?」

趙構點頭,便讓她再備筆墨坐下書寫,自己則一邊口述一邊起身站在她身旁看她寫字。

嬰茀最近練字時間較少,所以如今每一筆都寫得小心翼翼無比鄭重,想竭力發揮以使寫出的字較為完美。許久后終於寫完,嬰茀先自己審視一遍,覺得似乎比預計的要好一些,只不知趙構感覺如何,便起身恭立於一旁,請趙構過來細看。

趙構低首看了片刻,淡淡誇了句:「不錯,很是清秀。」

嬰茀一喜,暗暗舒了口氣,忙謝他誇獎,豈料話音未落便見趙構把她寫的詔書推到一旁,自己另取一捲紙展開提筆再寫。

這分明是表示對她寫的字不滿了。嬰茀心裡陡然一酸,又是羞愧又是難過,卻也不敢形之於色,努力抑止著將流的眼淚,只默默再到趙構身邊展紙研墨,看他親自把自己剛才寫的詔書謄寫一遍。

趙構寫完后擱下筆,靠在椅背上以一舒展的姿態坐著閉目休息,半晌后忽然問道:「嬰茀,你的字是鄆王教你的吧?」

嬰茀微微一震,全沒料到他竟可從她的字上看出這點,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趙構依然閉目不看她,繼續道:「朕的父皇多年潛心鑽研書法,初學黃庭堅、薛稷,又參以褚遂良諸家,融會貫通,將褚遂良、薛稷的瘦勁發揮到極致,再秉之以風神,最後自成『瘦金』一體。此後除朕外的諸皇子紛紛效仿,爭相學習父皇的瘦金書,但卻只有三哥鄆王楷仿得最像,尚可一看,其他人寫的都不值一提,你知道這是為何么?」

嬰茀搖頭道:「奴婢愚笨……」

趙構又道:「父皇的字天骨遒美清勁峻拔,逸趣靄然筆致清朗,飄逸不凡有道家仙風,非清貴入骨,而又心境悠然、神閑氣定之人不能習。三哥之所以能學得惟妙惟肖,正是由他與父皇的相似秉性決定的。朕看你的字淡於血肉、誇張筋骨,儼然是仿瘦金書,想必定是三哥在教柔福帝姬的時候也教了你。但是須知這一體對人的心性要求極高,若僅求形似而不求變化,則難有新的突破,甚至,流於局促小氣。何況,」他深看嬰茀一眼,道:「這一風格未必是朕最欣賞的。三哥的字在沿襲父皇風格之外亦有變化,意先筆后,瀟洒流落,更為漂亮。可過於追求形式上的美,對真正的書法來說反而是種束縛。三哥的字美則美矣,但相較之下,朕更喜歡黃庭堅、米芾及二王等人筆下的風骨與神韻。」

嬰茀注意聽著,輕輕頷首,留心記下他所說的每句話,很是懊悔自己貿然自薦寫詔書,讓他看出自己師承鄆王,而且聽他這麼說,倒像是覺得自己不顧身份,不思求變,一味東施效顰了。一面想著,臉又灼熱起來,額上也泛出了細密的汗珠。

趙構沉默片刻,忽然又問:「瑗瑗……她的字也是瘦金一體的么?」

嬰茀答道:「鄆王是想教她瘦金書,但帝姬總不認真學,常另尋晉人的字帖來研習,所以她寫的字雖也很秀頎,卻又更為婉麗腴潤些。」

趙構目露喜色,道:「應該是這樣的,她一向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子……」

贊柔福帝姬有主見,那等於是暗指我不加選擇地盲目模仿了。嬰茀暗想,不免又是一陣羞慚難過。

這時外面有風掠過,吹動殿外廊上掛的風鈴,發出一串清亮的叮噹聲。趙構隨之神色有些怔忡,轉頭凝視窗外許久,不知在想什麼。最後長嘆一聲,再展一紙,又提筆揮灑隨意地在其上作行草。

嬰茀見他寫的是曹植《洛神賦》里的段落:「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這字寫得秀潤清逸,甚是漂亮。嬰茀正在認真欣賞,趙構卻停了下來,低嘆道:「又寫壞了。這樣的字委實配不起如此佳賦、如此佳人。」言罷又扯下紙揉而棄之。

嬰茀有些訝異,心想這字已經很好了,他卻仍覺不堪,不知他所說的那「如此佳人」會是指誰。

趙構低頭不語,轉首間目光落在了嬰茀的雙足之上。她的鞋頭此時微微露出裙外,嬰茀隨他目光而下視,發現這點后立即縮足於內。

趙構淡淡一笑,問:「嬰茀,靖康年間宮內女子是否流行穿一種後跟上縫有銀鈴的繡鞋?你有沒有穿過?」

嬰茀一愣,答道:「那種鞋其實並不多見,穿的人不多,而且只有小足的繡花鞋上有此式樣,奴婢未纏過足,因此……」

說到這裡又深為自己的天足而自慚形穢,再次深深地垂下了頭。

「哦,原來是這樣……」趙構低聲道。隨即又看看嬰茀,說:「不早了,朕回寢殿休息,你收拾好后也早點歇息吧。」

嬰茀答應。目送他走後抬首看著廊間不時被風吹響的風鈴,柔福帝姬曾穿過的那雙縫有銀鈴的繡花鞋忽然清晰地浮上心來。

5.晦冥

自建炎二年五月起,一直頑強抗金的資政殿學士、東京留守、開封尹宗澤又連連上疏請乞趙構迴鑾還京。並將調兵遣將周密安排詳細告之趙構,力求使他安心渡河而歸,甚至不惜以自己生命來作擔保。其上疏大意為:臣欲乘此暑月遣王彥等自滑州渡河,取懷、衛、浚、相等州,王再興等自鄭州直護西京陵寢,馬擴等自大名取洛、相、真定,楊進、王善、丁進等各以所領兵,分路並進。河北山寨忠義之民,臣已與約響應,眾至百萬。願陛下早還京師,臣當躬冒矢石,為諸將先,中興之業,必可立致。如有虛言,願斬臣首以謝軍民!

但上疏之後,各州情況卻並不樂觀,金軍攻勢如潮,永興軍濰州、淮寧、中山等府相繼失陷、經略使唐重,知濰州韓浩,知淮寧府向子韶,知中山府陳遘都陣亡殉國。趙構見形勢嚴峻,便未復詔答覆,宗澤鍥而不捨,又繼續上疏勸說:祖宗基業,棄之可惜。陛下父母兄弟,蒙塵沙漠,日望救兵,西京陵寢,為賊所佔,今年寒食節,未有祭享之地。而兩河、二京、陝石、淮甸百萬生靈,陷於塗炭,乃欲南幸湖外,蓋姦邪之臣,一為賊虜方便之計,二為姦邪親屬,皆已津置在南故也。今京城已增固,兵械已足備,人氣已勇銳,望陛下毋沮萬民敵愾之氣,而循東晉既覆之轍!

趙構閱后頗為心動,宣黃潛善、汪伯彥等重臣前來商議擇日還京之事。但黃潛善、汪伯彥二人一向與宗澤不和,亦明白宗澤上疏中所稱「姦邪之臣」是指自己,越發懷恨在心,遂紛紛出言阻撓趙構回汴京,反覆勸道:「而今河北局勢未穩,不時傳來州府失陷的消息,陛下若此刻還京甚為冒險。靖康年間金人犯境之初道君太上皇帝曾勸淵聖皇帝南幸暫避,惜淵聖皇帝未採納太上皇帝良言,堅持留守汴京,以致招來靖康之禍。前車之鑒,陛下不可不防。國家亟待陛下中興,陛下身系萬民之福,即便是為天下蒼生計,陛下也應該保重自己,謹慎行事,切勿在金軍未退之時返京,冒此無謂之險。」

一提靖康事趙構立即便猶豫了。國破之前趙佶的確勸說過趙桓一起南幸避難,先保住自己,日後再找反攻機會。但那時的趙桓早已不聽父皇的任何話,在一干大臣的支持下決意留守汴京,國破家亡後趙佶被金人從汴京押走,前往金國途中遇到「先行一步」的兒子趙桓,趙佶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當初如果聽了老父的話今日就不會遭此大難了!」

趙構獨坐在龍椅上沉思,黃潛善、汪伯彥繼續輪番站出曉以厲害百般勸阻,最後他終於站起來,在負手離去之前宣布了他的決定:「返京之事日後再議。」

時年七十歲的宗澤聽說此事後憂憤成疾,以致引發了背疽惡疾,很快病倒卧床,到了七月間病勢越發沉重,楊進等諸將相繼前去看望,宗澤自病榻上撐坐起來對他們說:「我身體本來很好,百病不侵,只因二聖蒙塵已久而無法解救迎回才憂憤成疾。若你等能為我殲滅強敵,以成主上復國中興之志,我便雖死無恨了!」

眾人聽后皆落淚,點頭應承道:「我們願盡死以完成大人囑託。」

待諸將出去后,宗澤老淚橫縱,慨然道:「古人有詩云:『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而今我病重將亡,當真領悟到了其中百味。」

此後再也無力說話,而這日先前所談及的全是憂國憂民之事,自己的家事倒一句未提。當晚風雨晦冥,異於常日,宗澤躺著靜聽風嘯雷鳴,忽然猛地坐起,連聲呼道:「過河!過河!過河!」蹙眉睜目,目眥盡裂,家人忙過去照顧,呼他不見應聲,一探鼻息之下才知他已然過世,而其雙目始終怒睜,無論如何也無法闔上。

金人聞知宗澤死訊后更加堅定了用兵南侵的決心,金主完顏晟下令道:「康王一定要窮追猛擊而滅之,待平宋之後,再立個像張邦昌那樣的傀儡皇帝。」隨後命左副元帥完顏宗望繼續南伐,務必要渡河再滅趙構南宋朝廷。

此後傳來的消息越來越糟:

九月甲申,原宗澤招撫的舊將、京城外巡檢使丁進叛變,率眾進犯淮西。

九月癸巳,金人破冀州,權知軍州事單某自縊而死。

冬十月,金人圍濮州,濮州形勢不容樂觀……

趙構寢食難安,日間與群臣商議討論戰事忙得焦頭爛額,晚上回來對著太后妃嬪,想起靖康之變時宮眷慘狀更是憂慮無比。侍御史張浚看出他心憂宮眷安危,便建議:「不如先選一處安全之地置為六宮定居之地,然後陛下便可安心以一身巡幸四方、規恢遠圖了。」趙構採納其建議,在認真考慮篩選后,將杭州定為宮眷安居處,命六宮隨隆祐太后先往,並令常德軍承宣使孟忠厚奉太后及六宮幸杭州,以武功大夫、鼎州團練使苗傅為扈從統制。

他亦讓嬰茀隨太后先行,但嬰茀仍然拒絕而泣請留侍在趙構身邊。這次趙構也不再多說什麼,答應了她的請求將她留下。嬰茀從此更加積極地練習騎射,以準備隨時著戎裝帶弓箭伴趙構巡幸四方。

金人攻勢更加強勁,傳到趙構耳中的戰報泰半是噩耗:十一月壬辰,金人破延安府。乙未,金人破濮州。甲辰,金人破德州,然後是淄州。十二月甲子,金左副元帥完顏宗望攻破北京,河北東路提點刑獄郭永戰死。接著虢州、徐州、泗州相繼失守。到了建炎三年二月,金人又以支軍攻楚州,金戈之聲離揚州的趙構越來越近了。

一日晚趙構批閱完奏摺后回寢殿休息,無奈腦中所想全是戰事,思及宋軍節節敗退之現狀甚為煩悶,心緒不寧而難以入睡,最後終於重又穿上衣服,隻身走向書齋,想繼續讀書練字以消磨時間。不想尚未走到門前便遠遠瞧見書齋內有燭光透出,頓覺奇怪:自己離開已久,何人還在其中?在做何事?

當即加快步伐走去,推門而入,只見書案前一女子迅速起身,並把什麼東西藏於身後,又驚又怯地盯著他。

那是嬰茀。批閱奏摺時都是她在一旁服侍,但既已回寢殿,她還留在這裡這麼久,而且此刻神色慌張,殊為可疑。趙構不悅,冷冷問道:「你還在這裡做什麼?」

嬰茀低頭道:「官家恕罪……」

「朕在問你話。」趙構加重責問的語氣又問,「你身後藏的是什麼?」

嬰茀見他神色陰冷嚴肅,一急之下反而說不出話,愣在那裡,一動不動,並未把藏的東西呈給他看。

趙構本就心情欠佳,此刻見她背著自己行事,私藏物品,更是疑心大增,也愈加惱怒,懶得再問,徑直走過去一把捉住她的右手硬拉了過來。

6.翰墨

趙構發現她手上握的是一卷裹在一起的紙狀物,奪過展開一看,卻見裡面是王羲之的《蘭亭序》字帖,外面裹的那張白紙上寫滿了臨摹的字,墨跡新鮮濕潤,顯然是剛寫的。

嬰茀雙頰緋紅,立即跪下再次懇求道:「官家恕罪。」聲音怯生生的,都有些發顫。

趙構問:「你留下來就是為了練字?」

嬰茀低聲稱是,深頷螓首,看上去既羞澀又害怕。

趙構細看她剛才寫的字,雖仍顯生澀,但已初具二王行書之意,若無一段時間的反覆練習很難從她以前的風格演變至此。於是再問她:「你是不是經常如此深夜練字?」

嬰茀猶豫一下,但還是點頭承認了,伏首叩頭道:「奴婢知錯了,以後決不再在官家書齋里停留,擅自使用文具。」

趙構默然凝視著她,依稀想起自己曾拒絕採用她寫的詔書,告訴她「朕更喜歡黃庭堅、米芾及二王等人筆下的風骨與神韻」,想必她便從此留心,每夜在他回寢殿之後還獨留在書齋里,按他喜歡的風格練字,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字體改過來。怪不得她最近看上去面容憔悴,眼周隱有黑暈,原來是晝夜不分地勞累所致。

「除了服侍朕外,你把所有的閑暇時間都用來學習,白天練騎射晚上練書法?」趙構坐下來,語調已平和許多。

「是。」嬰茀答道,「奴婢閑著也是閑著,所以想學點有用的東西……若以後能藉此為官家分憂便是奴婢最大的福分了。」

趙構略有些感慨地看她,半晌后淺笑道:「嬰茀,我們很相似呢。」

嬰茀微微抬頭,目中映出一絲迷惑。趙構又道:「朕的父皇酷愛書法,因此積極引導敦促每一位皇子習字,每過一段時間便要命我們聚在一起當著他的面揮毫書寫,然後由他來逐一品評。朕剛會寫字時,三哥的書法已經很好了,而且風格跟父皇的非常近似,每次父皇點評皇子書法時總會誇他,所以其餘兄弟們都竭力模仿,想練成與父皇一樣的瘦金書,以求父皇賞識。」

嬰茀大致猜到了他的意思,輕聲道:「但官家必有自己的想法。」

趙構點頭,繼續道:「父皇劍走偏鋒,獨創瘦金體且已發揮到極致,後人單純模仿只能得其形而難得其神,甚難超越,何況,朕說過,那種風格並不是朕欣賞的。因此朕決意廣采百家精華,加以自己風骨以另成一體,讓父皇有朝一日對朕刮目相看。從小時起,朕便勤習翰墨,自魏晉以來至六朝筆法,無不臨摹。初學黃庭堅、米芾,然後潛心六朝,專攻二王,無論其風或蕭散,或枯瘦,或道勁而不回,或秀異而特立,都先一一臨寫,再分析取捨采其所長。你如今所學的《蘭亭序》朕當初便臨摹了不下千遍,每個字的字形字態都記得爛熟於心,現在信筆寫來,不管小字大字,都能隨意所適。多年來,若非有不可抗拒的大事相阻,朕每日必會抽時間習字。年少時通常是日練騎射,夜習翰墨——就如你現在這樣……照此看來,我們可以說是一類人。」

嬰茀道:「奴婢怎能與官家相提並論。奴婢愚鈍笨拙,要花很多工夫學習才能達到常人資質。而官家天資聰穎,再加上又如此精誠勤勉,假以時日,何事不成?」

「嬰茀,你亦不必妄自菲薄。」趙構以指輕敲面前嬰茀所寫的字,「學書法是需要天分的。若非風神穎悟,即使力學不倦,以致禿筆成冢、破研如山,也仍舊不易領悟翰墨奧妙。朕觀你今日寫的字,雖因重模仿而頗受束縛,卻已能看出其中自有風骨,繼續勤加練習,將來必有所成。」目光移至一旁的《蘭亭序》字帖上,又道:「以後跟朕一起練字,不必躲著自己琢磨。朕存有一些王羲之的真跡,也可給你細賞。唐人何延年稱王羲之寫《蘭亭序》時如有神助,其後再書百千本,卻再無相如者,這話頗值得商榷。王羲之的其他作品未必都不如《蘭亭序》,只因此帖字數最多,就像千丈文錦,氣勢磅礴,供人卷舒展玩,自是人人都覺得悅目滿意而深銘於心過目不忘。不若其他尺牘,總不過數行數十字,如寸錦片玉一般,玩之易盡。這些年朕陸續求得了一些王羲之真跡,雖也不過數行、或數字,但細品之下初覺喉間少甘,其後則如食橄欖,回味悠長,令人不忍釋手。以後你再慢慢體會吧,觀其真跡對你的書法益處更大。」

嬰茀自是大喜,立即謝恩,愉悅之色拂過眼角眉梢,薄愁既散,亮了容顏。脈脈地笑對君王,眼波如水,流光瀲灧。

趙構側首看著,若有所思。嬰茀在他異於往常的注視下卻又拘束起來,再次低頭沉默。

「你當初為何會拒絕鄆王?」趙構忽然問。

他問得相當平靜自然,但嬰茀聽后卻如遭電擊。她絲毫沒想到趙構會察覺到趙楷曾對她有情,雖向他提過靖康之變時,趙楷讓人救柔福帝姬與她出宮之事,但她敘述時刻意掩飾淡化了趙楷對自己的看重,只說因自己是柔福最親近的貼身侍女,所以趙楷命人一併帶她出去。此刻也不知如何回答趙構的問題才妥當,只低頭輕道:「官家知道?」

「朕什麼也不知道。」趙構淡然道,「朕只是了解三哥,他不會花這麼多時間心思去教一個不相干的宮女書法……三哥當初何等風光,永遠都是一副光彩奪目的模樣,宮中女子皆為之傾倒,他既看中了你,你卻又為何會堅持不受他所納?」

嬰茀垂目默然不語,久久才輕嘆一聲,道:「官家說過,我們是一類人。」

趙構聞言直身再度細細審視她,終於微微笑了,隨即起身展袖,啟步出門。嬰茀忙跟在他身後,在門前停住,襝衽一福相送。不想趙構卻又轉身至她面前,不疾不緩地從容伸手牽住了她的左手。

嬰茀一愣,不知他此舉何意,而他已經重又開始邁步,領著她向前走去。

嬰茀有些茫然地隨他而行,恍惚間轉過幾處門廊才發現,他們行走方向的盡頭是他的寢殿。

7.驚夢

他牽她走進寢殿,深入幕帷,最後在床沿坐下。一朵燭花這時突兀地綻開在一直默默燃燒著的紅燭上,瞬間異常的光亮和跳躍的聲響令嬰茀如驚醒般猛地站起,卻很快為自己的舉動感到羞慚,不知現在該站還是該坐。

趙構靜靜地看她,而她也立即明白了他目中分明的暗示。總是這樣的,在她面前,他可以不用語言,僅憑他的眼神她就可讀懂他的指令和要求。

短暫的沉默后她跪下來為他寬衣除靴。這樣的事以前也做過,卻不像今日這般進行得徐緩而困難。在終於觸及染有他溫暖體溫的白絹內衣時,她的手與她的心一起微微地顫。

他伸臂將她攬上衾枕,順手一揮,芙蓉帳飄然合上。在瀰漫入帳內紗幕的燭紅氤氳光影里,他閑閑地擁著她,輕解她羅裳。

她僵硬地躺在他懷中,不做任何抗拒,本能的羞澀和空白的經驗也使她未曾想到如何迎合。她的木然並不令他驚訝或不滿,他依然不出一言,開始以唇和手感受著她的柔美身軀。

他們毫無阻隔地擁抱著,所謂肌膚相親莫過如此吧。一滴眼淚悄然滑落入她鬢間。趙構因此停下,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嬰茀澀澀地微笑著抱緊他,「我們從未如此接近過。」

過了一會兒忽聞有風鈴聲隱約響起,趙構一愣,下意識地轉首朝外,雙眸透露出他剎那的恍惚。然而他隨即注意到自己的異樣已入嬰茀眼底,便類似掩飾地低語道:「又起風了?」

他的手指仍然如先前那般反覆劃過她無瑕的肌膚,卻失去了原有的溫度。

風鈴淅瀝,瑞腦浮香,他模糊的心思隨著夜色在晃。

嬰茀不答他那無須答案的問話,只哀傷地環著他的脖子,主動吻上他的唇。

他有些訝異於她突然點燃的熱情,但亦漸有回應,繼續對她的臨幸。她婉然承歡,心上的痛楚尤甚於身體,幸而他逐漸升溫的懷抱給了她將之稀釋的理由。

她很清楚他給予的感情非她所願,她不過是偶然獲得了他浮光掠影的垂憐。

繾綣間不覺已至夜半,忽然外面雜訊大起,數名宦官提著燈籠急急地跑來,並大力拍寢殿之門,連呼:「官家,不好了!」喚了兩聲等不及聽趙構迴音便索性猛然推門而入。

嬰茀被嚇得驚呼出聲,趙構更是大怒,隔著羅帳斥道:「是誰如此大膽闖朕寢殿?」

推門者面面相覷。因妃嬪們已被送往杭州,趙構最近一直是一人獨寢,事態緊急,所以他們未想太多便擅自推門而入,聽見嬰茀驚呼才知有人侍寢,當即又是害怕又是尷尬。大多人都自動退了出去,只有兩人留下,壯著膽奔到趙構帳前跪下,道:「官家恕罪,實在是事關重大,所以臣等斗膽擅入官家寢殿稟奏……金軍已經攻破了緊鄰揚州的天長軍,即刻就要進犯揚州了!」

趙構矍然警覺,周身一涼,便泛出一身冷汗,竟有些虛脫的感覺。也不及細想,立即披衣而起,站出一看,發現面前跪的兩名宦官一是內侍省押班康履,一是近日被他派去觀察天長軍戰況的內侍鄺詢。趙構一指鄺詢,簡短命令道:「你,說說怎麼回事。」

鄺詢道:「金人先以數百騎進攻天長軍,統制任重、成喜臨陣脫逃,率近萬士兵逃跑得乾乾淨淨。官家隨後派去的江淮制置使劉光世雖有御賊之心,可麾下士兵卻無鬥志,剛一交戰就紛紛敗下陣來。幾個時辰前天長軍已經被金軍攻破,聽說金將瑪圖已經接令,先率一批騎兵來攻揚州了!」

康履連連叩頭道:「官家快起駕離城吧,諸將皆在外,揚州兵力實在不足以抵禦金人鐵騎進攻呀!」

趙構蹙眉問鄺詢:「瑪圖率領的金兵現在何處?」

鄺詢答道:「據說已經動身,現離揚州不過十數里。」

趙構點頭,立即命鄺詢道:「備馬!」又對康履道:「將朕的鎧甲取出!」

二人答應,各自去準備。嬰茀也很快穿好衣服出來,趙構讓她速回房換戎裝,待略做收拾準備好后,趙構便策馬帶著嬰茀、康履、鄺詢等親隨五六騎出宮欲離城。行至中途趙構忽然問康履道:「金匱中的東西都帶出來了么?」

康履道:「官家放心,玉璽、幾道重要詔書和珍品字畫一件沒落!」

「還有呢?」趙構頗有些緊張地問,「最下一層有個小小的桃木匣子,可也一併帶出來了?」

康履愣道:「最下一層?臣沒留意……」

趙構怒極揚手揮鞭重重落在他身上,然後立馬轉身朝行宮方向馳去。鄺詢康履急喚他道:「官家使不得!現在沒時間回宮了!」但趙構毫不理睬,頭也不回地飛速馳向行宮,嬰茀反應過來后立即跟去,剩下幾名宦官紛紛嘆氣,很是為難,不知是否該隨趙構回宮。

趙構直馳回寢殿,取出金匱中匣子后珍重藏於懷中,然後迅速上馬離宮,嬰茀始終緊隨他而行。原先尚在睡夢中的宮人此刻也聞聲而起,見趙構著戎裝行色匆匆立即便驚惶起來,有幾個大膽的追著問:「官家要駕幸哪裡?可是要離開揚州么?」趙構並不作答,緊鎖雙眉沉著臉策馬疾行。宮中頓時大亂,宮人們紛紛爭相湧出,星散於城中,城中民眾見了忙詢問發生何事,宮人便答:「官家走了!肯定是金人攻來了!」於是滿城嘩然,人們都立即收拾細軟拖兒帶女駕車馭馬地蜂擁出城,不時發出的驚懼呼聲與雞鳴犬吠、什物破碎聲交織在一起,天尚未吐白城中卻已沸騰起來。

此刻趙構與嬰茀身邊已無侍從,越來越多的行人爭先恐後地趕了上來,與他們並轡而馳,還不時衝撞,大敵當前人人都搶著逃命,哪裡還會把原先敬畏的皇帝當回事,趙構幾番被他們擠撞尚能抵住,但嬰茀所騎的馬身形較小,她又是女子,在一窄路出口處險些被人擠下馬。趙構見狀伸手將她攬到自己馬上,再奮力鞭馬,突出重圍,直奔城中南門而去。

一到南門便見康履等人與宮中禁軍早已把持好城門兩側,不放人輕易出去,見趙構終於趕至才鬆了口氣,忙命禁兵強行架開人群,辟出條通道,請趙構先過。待趙構及幾位宦官、將領一過,連禁軍都沒了分毫秩序,一個個像普通民眾一般爭著撲出城門,其餘臣民也立即一涌而上,城門瞬間被一干軍民塞得滿滿的,爭執推搡間被踩死或被禁兵刀槍所傷致死的人不計其數。那日的太陽便在揚州震天的哭號悲泣聲中徐升而出,淡淡的光線映著地上的斑斑血痕顯得無可奈何的蒼白。

8.重耳

出城後趙構決意渡江南騖,一路上護衛的禁軍漸漸自顧而行,爭著往前趕,越來越不聽號令,待行至揚子橋時,一名衛士乾脆出列疾步奔走上橋,把趙構等人甩在身後。御營都統制王淵見后大怒,命人追去把那衛士押回來,摁跪在趙構面前。

趙構盯著他冷道:「身為兵士理應主動禦敵衛國,而不是急於逃逸以求自保。怪不得最近宋軍連遭敗績,原來是你這種人多了。」

那衛士一聽竟仰首冷笑頂撞道:「我們急於逃逸以求自保,正是唯陛下馬首是瞻的表現呀!你這皇帝一有風吹草動就忙著東躲西藏,憑什麼要求我們一定要為你做人盾擋住金人的刀劍呢?你的命那麼金貴,但我們普通兵士的命就不是命了么?」又轉頭看著趙構身旁的嬰茀,大聲道,「金人大軍壓境,陛下一味聽信黃潛善、汪伯彥粉飾太平之言而不做防備,金人快攻到家門口了卻還在與女人風流快活……」

話未說完只見面前寒光突現,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一柄利劍已直刺進了他心窩。衛士雙目一滯,慢慢低頭去看,握劍之人提手一拔,艷紅的血光噴薄而出,衛士悶哼一聲,斜斜地倒在地上,兩眼半瞪著,唇邊滲出一絲蜿蜒的血痕。

趙構面無表情地提劍而立,劍尖微垂,劍上的鮮血滑過光潔如鏡的刃面,一滴一滴地墜落於地。

一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衛士們不敢再擅自移步,都紋絲不動地守在原地。而王淵、康履等人也暫不知如何應對,也都全然沉默著。

這時嬰茀自懷中取出一面絲巾,在趙構面前跪下,一言不發地用絲巾輕輕揩拭濺附在趙構鎧甲上的血跡。

「把他抬去找地埋了。」趙構看著剛才押那衛士的兩名禁兵命令道,「其餘人隨朕過橋。」

一行人走到瓜洲鎮后兩位大臣呂頤浩與張浚亦馳馬趕來,趙構問他們:「黃潛善與汪伯彥現在何處?」呂頤浩答道:「他們聽說官家出城,便也著戎裝離開揚州,只不知現在跑到哪裡了。」

張浚嘆道:「他們倒是逃脫了,可惜累及無辜之臣。軍民怨黃潛善刻骨,司農卿黃鍔剛跑出城,就被軍士誤認為是黃潛善,相互呼告說:『黃相公在此。』當下便有人道:『誤國害民,都是他們的罪過!』於是眾人都怒氣沖沖地持利器撲向黃鍔,可憐黃鍔還未來得及分辯,頭便已被軍民砍斷。少卿史徽、丞范浩聞訊趕來查看情況,也被激憤中的軍民打死。給事中兼侍講黃哲方徒步而行,也被一騎士挽弓射中四夭而亡。鴻臚少卿黃唐俊與諫議大夫李處遁也都被亂兵所殺。現在朝臣們人心惶惶,都穿布衣而逃,唯恐被人看出身份。」

趙構惻然勉強一笑,對嬰茀說:「當初汴梁城將破之時,想必就是這般光景吧。」

嬰茀搖頭輕聲道:「不一樣的。官家既能全身離城南幸,日後必會有收復失地的一天。」

張浚點頭道:「這位……夫人言之有理,請陛下暫時移駕往鎮江暫避,待日後重建朝廷,臣等必會鞠躬盡瘁輔佐陛下中興大宋、收復失地。」

待準備渡江時才發現因離城匆忙,根本就沒準備有船艦,而今只有一葉漁家的小小扁舟泊在岸邊,哪裡容得下這麼多人同時渡江。張浚問過船家,得知此舟只能載一馬二人後回來向趙構道:「請陛下與一名隨從帶御馬先行,臣等隨後再設法過江。」

康履聞聲即刻幾步趕來,雙手攙扶著趙構道:「臣扶官家登舟。」

趙構將手抽出來,淡淡道:「不必。」然後有意無意地瞟了嬰茀一眼。康履立即會意,他一直是趙構最為信任的宦官,而今見趙構在只能選帶一人的情況下屬意於嬰茀,雖大感失望,卻也不敢形之於色,而是轉身面向嬰茀,笑容溫和得帶有幾分諂媚:「嬰……吳夫人,請扶官家登舟吧。老奴不在官家身邊,就煩請夫人盡心服侍官家了。」

嬰茀聽他刻意改變了稱呼,不覺臉色微紅,心裡卻有淺淺的和暖之意,於是朝他輕輕一福,細聲道:「康先生放心,你的吩咐我記下了。」

渡江之後便到了京口,趙構與嬰茀沿小路而行,走了許久漸覺十分疲憊,正好看見眼前有一水帝廟,便走進去休息。

趙構呆坐半晌,忽然取劍拔開,盯著上面的血痕默默看了看,然後低聲嘆息,就著足上烏靴將血痕擦去。此時百官皆未趕來,諸衛禁軍無一人從行,廟中就他與嬰茀兩人。嬰茀侍立在旁,見他奔走了大半日,頭髮微亂,好幾綹飄散下來,映著滿面塵灰的臉頰和失神的目光,落魄之狀看得她心酸。便過去想伸手為他攏攏頭髮,他卻仿若一驚,猛地側身躲過,待看清是她后也鬱郁地擺手,不要她靠近。

稍歇後兩人再度出發,朝鎮江趕去。此時已近黃昏,他們經過一番驚嚇逃亡才漸漸覺察到腹中空空,甚是飢餓,而出來時全沒想起帶食物,四顧之下也沒找到任何足以果腹的野果蔬菜。正在為難間忽見一農婦手挽一竹籃走過,籃中盛有不少食物,想是在給什麼人送飯。嬰茀一咬牙,趕過去喚住她,紅著臉道:「大娘,我們匆忙避難至此,卻忘帶了乾糧,自昨夜以來行走大半日了,一點東西都沒吃,不知你可否……」

農婦上下打量他們一番,冷笑道:「你們是從揚州逃出來的兵將?有手有腳的,穿這麼一副好戎裝,不去與金人作戰卻逃到這裡要飯!」

嬰茀羞慚之極,低頭無言以對。趙構臉色一變,走來正欲開口相斥卻被嬰茀拉住。嬰茀一邊拉住他暗示不要說話,一邊朝農婦賠笑道:「請大娘不要見怪,是我們唐突,打擾大娘了。」

農婦又瞥他們一眼,伸手進籃摸出個炊餅扔在地上,說:「只能勻出個炊餅給你們,要是不嫌棄就吃吧。」說罷揚長而去。

嬰茀彎腰拾起炊餅,仔細拂去上麵灰塵,然後雙手捧著給趙構。趙構揮手將炊餅打落在地,語帶怒氣:「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嬰茀再次將餅拾起,扔然細細地去除沾有灰土的表皮,剝下來的碎屑卻不扔,而握於手中,輕聲對趙構勸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大事者必要學會在逆境中頑強生存,無知農婦的刻薄言語算不得什麼,官家不必太在意。晉文公重耳做公子時被晉獻公妃驪姬陷害,被迫流亡周遊列國,其間挨餓受辱飽經風霜。行至五鹿時因飢餓難忍,亦曾向鄉下人討東西吃,那人卻給了他一大塊泥土。重耳怒而揚鞭欲打其人,被狐偃攔住,說:『泥土代表土地,這正是上天要把國土賜給你的預兆。』重耳聽了立即感悟,遂恭敬地向鄉下人磕頭,並把泥土收下一同帶走,多年後重耳果然做了國君,成為春秋五霸之一。今日炊餅沾土想必也是此兆,官家何不效仿重耳,笑而納之?」

趙構聞言面色漸霽,道:「那朕是不是該把這些沾有泥土的碎屑鄭重收好,帶回供奉呢?」

嬰茀微笑道:「奴婢替官家收著吧,待以後官家中興復國后或許便成了一件聖物呢。奴婢收著也有光彩。」說著取出絲巾果真將碎屑包起,然後將乾淨的炊餅遞給趙構。

趙構將餅掰了一半給嬰茀,嬰茀搖頭道:「奴婢不餓……」趙構沒說話,伸出的手卻毫不收回。嬰茀知道他意思,才輕輕接過,仍不忘出言謝恩。

「嬰茀……」趙構在路邊一塊大石上坐下,緩緩咬了口炊餅,道,「你像是讀了不少書呢,也是柔福帝姬教你的么?」

嬰茀點點頭,說:「帝姬教過一些。後來奴婢服侍官家后,又斗膽抽空看了一些官家的書……隨便瞎看的,也不多,是說錯什麼話了么?讓官家見笑了。」

趙構略一笑,道:「你說得很好,沒一句說錯。」

9.深寒

因不想太過引人注目,他們一直選走小路,不料漸至迷途,待意識到偏離了去鎮江的方向時天已盡黑,無奈之下只好在附近山坡上尋了一個可容身的山洞,準備暫且在內棲身一宿,明日天亮后再趕往鎮江。

那時天氣尚十分寒冷,兩人雖點燃了一堆篝火,山洞內仍然很陰冷。此行匆忙,寢具帶得並不齊全,趙構的馬上只負有一塊大貂皮,是他平日巡幸各地時在野外用的。嬰茀見那貂皮雖不小,卧覆各半一人用倒也足夠,但要同蔽兩人就很勉強了,何況,自己雖已受趙構臨幸,卻仍不敢肯定他會願意召自己同卧一處。於是她把貂皮鋪好后依然如在宮中時一樣,先行禮請趙構就寢,然後恭謹地退至較遠處。

趙構淡淡問她:「你準備在哪裡睡?」

嬰茀低首道:「奴婢在篝火旁坐著歇息也是一樣的。」

趙構朝她一伸手,命令得很簡潔:「來。」

這一字比獵獵燃燒的篝火更令嬰茀覺得溫暖。她略帶羞澀地緩步走去,與趙構解衣后一起躺下,因貂皮面積的緣故,趙構很自然地把她擁在懷裡,他們像兩隻過冬的小動物,緊緊蜷縮依偎著,嬰茀安寧地微笑,忽然對這次意外的二人獨行感到有些慶幸。

須臾,趙構像昨夜那樣開始吻她,嬰茀輕有一顫,卻隨即鎮靜下來,已不像第一次那樣惶然不安,只柔順地躺在他懷中接受他的愛撫。這樣的接觸持續了許久,卻不見他有更進一步的舉動。嬰茀微覺有點奇怪,便不禁睜目看了看他,但見他緊蹙雙眉,眼中有隱約的憂慮與惶恐,而漸漸加大了撫摸她的力度,她有點疼,忍不住低呼幾聲,他恍若未聞,繼續著撫摸與親吻的動作,而神情卻越來越焦躁,頭頸處的汗珠也密密地滲了出來。

訝異之下她留心觀察,亦漸漸明白了他驚惶的原因,她也惶惶然不知所措,卻讓他看出了她的瞭然。尷尬之下他猛地起身,只著一身單衣便衝出洞外。

嬰茀立即穿衣而起,拿起趙構的披風追出去。卻見趙構立在一塊凸出山坡的岩石上,愣愣地望向遠處,整個人都呆住了。

嬰茀順著他目光望去也是一驚:江對岸一團烈焰衝天,長煙瀰漫,著火處離此地很遠,而仍能看到如此景象可見火勢甚大,蔓延甚廣。

「那是揚州。」趙構艱難地說,「金人縱火焚城了……」

嬰茀心內一酸,走過去把披風輕輕披在他身上,溫言勸道:「外面風大,又冷,官家早些進去歇息吧。明日到了鎮江再與群臣商議收復失地之事。」

趙構一動不動,容色蒼涼,眼底沉澱著一片絕望。

嬰茀伸手扶他,輕輕拉了好幾次他才勉強移步,轉頭看看她,神情有些不自然。嬰茀知道他是為適才的事覺得有失顏面,一面扶著他回去,一面裝作不經意地說:「官家昨夜未休息好,今日又勞累奔波了許久,一定很疲憊,暫且先在此歇歇,待到鎮江后再好好將養兩日,精神自然就好了。」

趙構此後一直沉默著,不再與她說話。進到山洞中默默睡下,也不再伸手攬她。嬰茀依在他身邊,摟著他一隻胳膊而卧,長夜難眠之下反覆想:「他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會好……」她因這念頭而有些羞澀,忽然間又莫名地在心裡郁然長嘆。偷眼看趙構,他躺著毫不動彈,像是在沉睡,映著篝火跳躍不定的光焰,他清秀的五官上可看出分明的憂患之色。她以手輕撫,觸覺冰涼,而他的眼瞼似在她碰觸的那一瞬有微微的跳動。

次日下山後,鎮江守臣錢伯言發出的府兵找到了他們,將他們迎至鎮江府治中住下。趙構很快發現府治中溫暖柔軟的衾枕也仍然喚不回他的「精神」,這個發現對失地之後的他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般更為沉重的打擊。他難以置信,一次次地與嬰茀嘗試著欲再度尋回他喪失的能力,焦躁驚惶之下他的行為越來越狂亂而粗暴,嬰茀默默忍受著配合著他,但一切終究是徒勞的,到了第三夜,經過最後的無效嘗試後趙構失控般地起身,瘋狂地抓起所有能抓到的東西猛撕怒砸。

嬰茀跑去拉著他勸道:「官家不要……」

趙構一揚手便把她推倒在地,他朝她怒道:「你滾開!不必再跟著我了!明天我把你配給一個將領,你跟著那男人去過吧!」

嬰茀爬起來,依舊跑過去緊緊摟住他,淚流滿面地說:「我不要什麼將領,我的男人就是你!」

趙構怒氣不減,仍想把她推開,她不理他的推搡,繼續緊箍著他悲傷地說:「你是我的男人我的命,我的榮光我的天!能靠近你,活在你身邊我才是我希望的那個我,這點在我們相遇於華陽宮櫻花樹下那天我就認定了……不,不,還要更早,在你去太上皇寢殿扶起賢妃娘子時,在你拒絕鄆王的邀請時,甚至,在我初見你那天,你蹴水鞦韆、指揮龍舟爭標時……」

趙構在她激烈的告白聲中逐漸安靜下來,半晌后蒼茫地勉強微笑,輕輕對她道:「嬰茀,怎麼會這樣?」

擁著他的嬰茀清楚地覺察到他身體如深寒受凍般輕輕顫抖著,她愈加不肯放手,將淚濕的臉頰緊貼在他胸前:「官家,不要趕我走。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趙構亦以臂摟住了她,在透過小窗窺入屋帷的清涼月光中黯然闔上了雙目。

到鎮江後趙構召集了趕來的群臣商議去留問題。吏部尚書呂頤浩乞請留蹕,為江北聲援,而王淵則說鎮江只可捍一面,若金人自通州渡江而攻佔姑蘇,鎮江即很難保住,不如前往杭州,錢塘有重江險阻,要比鎮江安全得多。趙構遂決意趨杭,留中書侍郎朱勝非駐守鎮江,並命江、淮制置使劉光世充行在五軍制置使,控扼江口。於是率眾臣出發,經常州、無錫、平江、秀州、臨平等地,最後終於平安到達了杭州。趙構就州治為行宮,隨後下詔罪己,求直言,赦死罪以下罪犯,士大夫流徙者悉命歸來,唯獨不赦李綱。

趙構已在建炎二年十二月將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黃潛善遷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知樞密院事汪伯彥守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併兼御營使。讓二人一為左相,一為右相。但這兩人專權自恣,而無執政大臣應有的遠見卓識,金人敢大舉南下也正因看出了二人的無能。到了杭州后,趙構痛定思痛,暗示御史中丞張澂查核二人所犯過失,張澂一向與二人不和,趙構一示意便立即心領神會地著手處理,很快列出黃潛善、汪伯彥「固留陛下,致萬乘蒙塵」「禁止士大夫搬家,立法過嚴,歸怨人主」「自真、楚、通、泰以南州郡,皆碎於潰兵」等大罪二十條,並正式上疏彈劾。

黃、汪二人尚不知此上疏是得自趙構的授意,散朝後一同求見趙構,跪在趙構面前流著老淚連連道:「非是臣等貪念名利,實在是國家艱難,臣等不敢具文求退。所以只好忍辱負重,甘冒不明事理之人的冷言冷語,繼續為陛下分憂……」

趙構不動聲色地說:「兩位愛卿當真是處處為朕著想,在為朕分憂、報喜不報憂上確實相當儘力。」

二人一愣,未敢答話。趙構繼續道:「北京被金人攻破后,張浚率幾位同僚建議說金軍敵騎將來,朝廷不能繼續宴然而無所防備,聽說二位卿家都笑而不信,瀟洒之極。金人破泗州后,禮部尚書王綯聽聞金兵將南來攻揚州,率從官數人奏請朝廷做出對策,群臣與你們商議此事,二位卿家仍然毫不緊張,據說還笑著對眾人說:『你們說的話聽起來跟三尺童子說的差不多!』……」

黃潛善、汪伯彥終於明白他意在降罪,立時惶然再三叩首,驚得汗如雨下。

趙構漠然看著,最後道:「江寧與洪州景色不錯,想來應該是適合修身養性和養老的地方,二位不妨前去住一段時日。」

次日趙構在朝堂上宣布了二人相位的消息,命黃潛善知江寧府,汪伯彥知洪州。此後不久將他們這兩個官位也一併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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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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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吳妃嬰茀?鼙鼓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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