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國師把他的矯情發揮到了極致。
第11章國師把他的矯情發揮到了極致。
副尉率眾到車前,曇奴被他們趕了下來,這個時候真的束手無策,要開打,分明是以卵擊石。兩個人心裡著急,緊緊扣著雙手,扣得掌心一片濡濕。
那個副尉倒沒有立時查驗,在車轅上敲了敲,回頭望向她們,「敢問娘子們是何出身?」
蓮燈略怔了一下,大曆對車服有很嚴格的規定,比方僧侶商賈不乘馬,老者胥吏乘葦軬車等。她們的平頭馬車是春日祭上隨便搶來的,不知道是哪個顯赫人家娘子乘坐的,裡面要是裝了個叔叔輩的男人,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蓮燈不知哪來那麼大的說胡話的本事,欠了欠身道:「回侍官的話,奴家的阿娘是梁王妃的傅姆,家父在蘭台供職。」
這麼說來乘車的問題是有驚無險地通過了,接下來就是車內人了,病重的中年人,哪裡長得像國師那樣白凈明媚!
副尉打開車門,蓮燈和曇奴齊齊揪起了心,想來會看見車內美人春睡,一派旖旎吧!蓮燈也後悔自己扯得太過了,倒不如說不長進的阿兄醉酒來得實際些。料想這次可能出了大岔子,沒想到車廂里傳出了劇烈的咳嗽,一個羸弱的聲音哀嚎著:「怎麼還不走,要耽擱死你阿爺么!」
蓮燈和曇奴對覷,忙上前看,車裡卧著一個陌生的中年人,面貌平平,額角上長了一大塊黑斑。皮膚黯淡唇上卻光滑,依舊穿著國師的禪衣和雲頭履,看樣子是國師易容了。只是再怎麼改變五官,做不到無中生有,大曆這個年紀不留唇髭的幾乎沒有,所以他的模樣實在有些怪異,像神宮裡的內侍盧慶。
曇奴掩住了嘴,蓮燈一疊聲說就走,矮著身子塞了兩片金葉子到副尉的手裡,輕聲道:「請侍官通融,家叔病得很重,若錯過了吉時,恐怕就要一命嗚呼了。」說完招致國師一個白眼。
副尉垂下手摩挲著金葉子,一時陷入了兩難。東西是好東西,也要有命消受才好。萬一從他手上放跑了人犯,到時候問起罪來,多少金銀都難以自保。於是攥著賄賂的贓物毅然轉身,大聲喝道:「此三人有可疑,請將軍定奪。」
蓮燈看著他的背影傻了眼,「拿了我的錢還要抓我?」
甬道那頭兩隊戎裝的軍士大步而來,領頭的將軍一身明光鎧,護肩饕餮猙獰,甲上銀鱗耀眼。蓮燈和曇奴沒了主張,實在不行只有撒腿跑路了。她們退到車前,回頭望了眼,國師躺在幔子後面,大概對她們的應變能力很失望,總之滿臉的無奈。
蓮燈雖然懊惱,但是看他一動不動也著急,叫了聲阿叔,「他們要來抓我們了。」
可是曇奴忽然往前邁了一步,蓮燈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那位將軍到了眼前,不是別人,竟然是蕭朝都。
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怪,不想見的人,偏偏在你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曇奴避無可避,蓮燈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那是種深深的羞愧,明明很想念他,但是見了他又忍不住要閃躲,神情動作便難言的失措。
蕭朝都腳下頓了頓,似乎也對一切無所適從,但終歸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並沒有猶豫太久,到她面前拱了拱手,「娘子別來無恙。」
曇奴欠身向他肅拜,「有勞將軍挂念,沒想到今天遇見將軍,我……很好。」
氣氛有些尷尬,這種情況下的相遇悲情瀰漫,也沒有機會訴衷腸。但蕭朝都的確是喜歡曇奴的,從他的眼睛里能看到眷戀和不舍。如果曇奴是普通人家的女兒,也許會成就一段姻緣也說不定。現在呢,他們是油和水,永遠難以交融。
曇奴是個清醒又自卑的人,她不確定蕭朝都會不會因他們不多幾次的來往而選擇放過他們,所以用一種近乎哀告的眼神望著他。蕭朝都當然品得出來,心裡也有掙扎,甚至開始衡量他們歸案后誰的罪責比較重,曇奴能不能因為沒有參與全身而退。結果是不能,她並不是一塵不染的,她身上的毒從哪裡來,恐怕和荒郊發現的那具屍首不無關係。
所以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他看了車內的人一眼,沒有興趣弄清他到底是真國師還是假國師,抬手一揚,將披風高高撩了起來,「他們是本將舊識,沒什麼可疑的。放行,讓他們通關。」
曇奴站在那裡,覺得渾身的血液向下流淌,漸漸冷起來,快要結冰了。沒有開始就結束,好像是人生最悲慘的事情了,但是沒辦法,這就是她的命吧!
蓮燈跳上車駕轅,輕輕喚了她一聲。她回過神來不再遲疑,鞭梢狠狠抽打了下,馬車跑動起來,穿過門禁的時候她沒有回頭,照她的話說越看越捨不得,還不如不見,就此忘了更好。
蓮燈替她難過,扒著車圍子回望,蕭朝都站在那裡,朱紅的披風映著鐵血的關禁,漸漸遠了。她向他揮動臂膀,他微抬了抬手,又無力地垂下了,一定傷心得難以言喻。
「等我們再回長安,說不定蕭將軍還在等著你。」
曇奴搖了搖頭,「我不想再來長安了,以後就留在敦煌,找個營生,把自己嫁了。」
蓮燈害怕和她分開,也覺得她和蕭朝都的故事不應該就這麼完結,便道:「轉轉還在長安呢,我日後也要跟著國師打天下,你不和我們在一起嗎?」
車后的人到這時才被她們想起,趕緊推開車門看,國師盤腿坐著,一臉的不耐煩,「你們要把本座帶到哪裡去?」
蓮燈愉快地說:「去扁都口,上河西走廊。」
反正已經出了中關了,他現在想回去她們也不會停車。國師果然很生氣,說了一串文縐縐的罵人的話,蓮燈和曇奴仗著聽不懂,不以為然。
本來以為他至少要罵三天,誰知並沒有。也就抱怨了一炷香吧,很快他就看開了,「本座還沒去過西域,走一遭也好。」
天上的太陽照著,連吹過來的風都是暖和的。蓮燈見他不鬧,心裡輕鬆下來,抖著韁繩問他,「那麼久一直待在一個地方難道不覺得悶嗎?其實國師借著閉關的名義,早就遊歷完名山大川了吧?」
他倚著車圍子看外面的景色,神情疏懶。似乎沒有聽到她說了什麼,獨自喃喃著:「終於能夠離開長安了……」
聽他的語氣反而很慶幸似的,怎麼和先前的反應不一樣了呢?蓮燈回頭看他,「國師說什麼?」
他的唇角優雅地揚起來,手肘支著菱花窗,潔白的手指掖在靈巧的下頜上,隨意敷衍了句沒什麼,頓了頓又一笑,「以後我們恐怕要相依為命了,本座身子弱,你們要好好照顧我。」
蓮燈點頭不迭,想起他隔三差五要給曇奴供血,就覺得怎麼伺候他都不過分。
他長出一口氣,微微歪著頭,垂眼看衣襟上雲紋的鑲滾,慢聲慢氣道:「敦煌與長安相距四千里,你們來時走了四個月,腳程太慢了。現在剛及春分,四月到武威郡,五月到酒泉,應該差不多了。」
蓮燈和曇奴怪叫起來,兩個月走四千里,幾乎是不可能的。蓮燈不好掃他的興,磨磨蹭蹭道:「有時候會遇到不好的天氣,比如下雨,還有沙漠里起風,難免要耽擱。」見他似有不豫,忙和曇奴交換下眼色,立刻又點頭,「既然國師想走得快些,那就盡量吧!不過兩個月太急進了,還是看情況,能趕則趕。要是老天不賞臉,腳程慢一些,人也不那麼辛苦。」
他婉轉瞥她一下,眼波欲滴,「早點趕到碎葉城宰了定王,也好早點折返長安奪回我的國師寶座。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男人手上無權,就像老虎沒牙一樣,連你這樣的人都敢欺負我。」
蓮燈大呼冤枉,「我幾時欺負你了?明明是你一直在欺負我!」
國師哼了聲,一面安然在車內享受著,一面指控她的累累罪行,「你對本座下藥,叫本座阿叔,還害本座自毀形象易容成那麼難看的模樣,要換了平時,你真有這樣的膽子嗎?如今本座是虎落平陽,你還不許我斥你兩句?」
蓮燈無言以對,其實不是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是讓他發泄一下,他矯情夠了,接下來就正常了。
反正很快樂,小皮鞭在車轅上輕輕敲擊著,她轉過頭看曇奴,溫聲道:「你身上不好,進去躺一會兒吧!」
曇奴聽后笑著搖了搖頭,不敢同國師靠得那麼近,雖說他和蓮燈的相處她看在眼裡,似乎為人還不算壞,但他的和煦也只針對蓮燈罷了。有時她會從他的眼裡看到凜冽的光,夾帶著嗜殺的、毫無感情的東西。她以前在死士堆里生存,對這種不經意間的流露毫不陌生。國師給她的感覺就是深不可測,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有目的,她旁觀著,有種說不清的恐懼。別無選擇下的同行,暫時的隱忍只是為了後計。但願國師不是她猜想的那樣,因為蓮燈喜歡他,曇奴也要說服自己接受他,至少不要看他處處覺得可疑。
「到了狄道還是換馬趕路的好,駕車太慢了,不及我們來時速度快。」
蓮燈是無所謂的,她背上那點傷一天輕似一天了,騎馬奔襲沒有大礙。只怕他們受不住,一個體弱一個挑剔,別累出什麼毛病來。
睡了一夜的國師還是有點人性的,他掖著袖子招呼,「你們進來歇著,換本座駕轅。」
曇奴留了一份心,但蓮燈對他沒有猜忌,只傻乎乎地說:「你駕轅,認得路么?」
他稍稍頓了一下,模稜兩可道:「你給本座指個方向,大致不跑偏,只會離敦煌越來越近。」
蓮燈說不必,一味讓曇奴進去。於是國師同曇奴換了個位置,他像個活招牌似的,風流倜儻地坐在輿前的橫板上。郊外的風吹過來,吹起他的袍角廣袖,依舊乾淨得不染塵埃的樣子。
「以後人前不能再稱國師了,換個叫法吧!」他很寬宏地說,「本座特許你直呼本座的名字。」
蓮燈遲疑了下,叫他臨淵么?叫不出口。
他皺眉問為什麼,「這個名字不好聽?」
她笑著說不是,「國師比你的名字更適合你,再說我心裡很尊敬國師,如果直呼其名就變得長幼不分了,壞了規矩。」
所以有時候過分尊敬也不是好事。他喟然道:「本座已經很久沒有聽人叫我的名字了,活得忘了自己,只知世間有國師,不知國師叫臨淵。」他笑了笑,「要是不習慣,那就再換換,我沒有小字,要不然叫阿臨?阿淵?還是像放舟那樣,索性叫阿兄?」
那她更不敢了,不過他連她和放舟私底下的談話都知道,倒也奇怪得很。
「國師知道放舟與我阿耶的淵源嗎?」她小心翼翼道,「他好像與我阿耶很熟,據說我阿耶將我許配給他了。」
他吃了一驚,「他這麼告訴你的?」言罷陰沉著臉哼笑了聲,「你還信他的不成?你們年紀相差甚遠,他結交你耶娘時你才五六歲,你阿耶再如何慢待你,也不會將你許給他。」
她哦了聲,「這樣就好,我還想著尋個時機去找我阿耶的墓,把長安發生的事同他說一聲呢。既然沒什麼關聯,那就不必麻煩了。」
他有些好奇,「你不想追根溯源嗎?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至少應該去祭奠一下。」
蓮燈眯眼看著蜿蜒的小路,仍舊還是搖頭,「不想去打攪他,至少在我大仇未報之前不去。如果做一件事覺得沒把握,還是先不要告訴別人的好。辦成是意外之喜,辦不成呢,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她有時候通透得叫人驚喜,但大多數時候不會考慮那麼多,也許還是因為記憶不完整的緣故吧。哪天突然恢復了,不知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境況。
不論如何,過了陳陶斜后基本就是安全的了。原本有雄心兩個月走出河西走廊的,事實證明與女郎同行,瑣碎的事情很多,一路走走停停,這樣的旅程和他設想的不一樣,但是別有風景。
又過十幾日,到了平涼。穀雨那天遇上一場大雨,沒有進城,在城廓不遠處一間廢棄的小廟裡停留下來。那時天將黑了,神台的蠟燭釺上恰好還有殘存的兩截蠟頭,點燃了,再生一堆火,掏出幾塊烤餅來,就著雨水就能吃。
幾天沒嘗肉味,國師又開始挑剔,把手舉到火堆前照了照,「斷了油水,本座手上的皮都快乾了。」
蓮燈仔仔細細看了兩眼,明明很細嫩,比她的好多了。不過既然發了話,必須懂得意會,於是連忙安撫,「進城要查過所,有點麻煩。我看見不遠處有個溝渠,明天天一亮我給你抓魚吃,今晚先將就,好不好?」
她這樣萬事順著他,這種相處之道很怪異。曇奴有時候簡直要懷疑他們是不是對換了軀殼,因為這種願打願挨的情況委實不合常理。蓮燈這個可憐鬼,像鰥了多年的老光棍忽然迎娶了美嬌娘,卑微得堪稱一絕。
當然蓮燈事事順著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為了曇奴。每到一個鎮子就置辦些草藥,隨車帶著瓦罐,便於每七天一次的煎藥。之前需要血的時候去求國師,得費很大的力氣糾纏,現在好了,他就在身邊,說幾句好話,他咬咬牙,把手臂伸過來,答應任她宰割。
蓮燈還是很捨不得的,一邊是好友,一邊是壓寨夫人,所以每次都很為難。今天又到了時候,她看著他,舔了舔唇。
國師很明白,每次她一出現這種表情,他就知道有求於他。他嘆了口氣,開始撩袖子。她接過他的手臂捋了幾下,看看以前的傷,最初的疤痕已經淡了,幾乎看不出了。
她在那片皮膚上揉了兩下,「會痛吧?」
他垂眼嗯了聲,「你可以試試。」
蓮燈心裡慚愧,聽他這麼說覺得是個不錯的提議,便道:「以後就這麼決定了,你割一刀我也割一刀,就算吃苦我也要和你分享。」
他不由嗤笑,「你為什麼想和本座分享?」
「因為你這輩子都要和我在一起呀。」她說得順理成章,完全沒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覺。誰讓他給她下了葯,害她沒法嫁人,只好把他圈在身邊,滿足她有個伴的渴望。
國師沒有說話,彷彿奔跑得很疲累的時候被人絆倒,於是五體投地,再也不想起身了。她單方面把他收歸旗下,他並沒有任何不悅,這段時間任性妄為,她也願意滿懷赤誠地包容他……真是種神奇的體驗。被一個柔弱的,不及他一根頭髮絲的女孩子捧在掌心裡,他居然全身心地享受起來。
她的手指輕輕撫摸他的手臂,他背上起了一層栗,但是不想移開。篝火中看她,一雙眼眸明亮如星辰。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太孤單了,不管心裡埋著怎樣的宏圖,時間久了,終究需要溫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具備這樣的力量,偏偏是她,想來有些諷刺。
曇奴在一旁謙卑地說著感激的話,他一句都沒聽進去。他只是看著蓮燈,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本座不想讓你受傷。」
她抬起眼,眼角眉梢暈染上一層笑意,「國師心疼我。」
他吊了一下嘴角,笑得毫無意義。
所以三人行,兩女一男,尤其其中兩個人情愫暗生,多出來的那個人便無限尷尬。曇奴眼巴巴看著他們含情脈脈,自己插在中間如坐針氈。她爬起來迴避,聽外面雨聲大作,靠在門框上看黑洞洞的夜,其實她有時也很想念蕭朝都,想那個除夕夜裡給她戴上絨花的郎君。
長安之行雖然短暫,卻豐沛有意義。蓮燈遇到國師,轉轉遇到齊王,自己遇到了蕭朝都,不管結局如何,各得其所。她還記得初進城那天和他的對決,他是個不戀戰的人,懂得適時收手。因此蓮燈說再來長安她拒絕了,怕到時候得知他已經婚配,自己徒增傷感。
她孑然站在門前,蓮燈看著她的身影有點難過,低聲道:「國師會算姻緣嗎?替曇奴算一卦,看看她和蕭將軍有沒有緣分。」
他背靠著抱柱意興闌珊,「只要她想,就一定有。」
蓮燈茫然眨了眨眼睛,「是正房夫人嗎?不要和轉轉一樣做小妾。」
他聞言一笑,「長安的顯貴們哪個不是妻妾成群,做妾沒什麼丟人。」
蓮燈卻從心底里湧起抵觸情緒來,就是覺得做妾不好,妾是悲劇的代名詞。
還好國師不會娶親,她想起放舟說過的話,說國師不能與人有親密的接觸,這樣蠻好,乾脆沒有人得到,就不會產生妒忌。她高興地連連撫摩他的手臂,很小心地在那片瑩潔的皮膚上割了一道口子,拿碗接了一點兒,很快按住傷口替他止血。
「不痛了……」她輕輕吹了兩口,自言自語著,「最好打只野雞,熬鍋湯給你們補補。」說著往外看,雨勢不減,但願明天能放晴,她得到處轉一轉。
夜裡休息,因為小廟空地有限,還要讓開漏雨的地方,曇奴被安置在供桌底下。她的身體不能沾染陰寒,只有那裡相對乾爽。蓮燈給她鋪了兩層稻草再覆上厚氈,讓她睡下了,又忙著為國師安排。最後到自己,發現竟沒有一塊能夠容得下她整個人的地方。
她抬頭看看房頂,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揉了揉額頭團團轉,連神像邊上都看過了,地藏王菩薩自身難保,已經被淋得稀濕,她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仔細丈量了好幾遍,基本沒有可用的地方。想想算了,就在牆根湊合一晚吧,好賴明天再說。
曇奴招呼她,「你來,我們倆擠擠。」
廟裡的供桌是狹長的一溜,躺下一個人都不容易,兩個更不必說了。她擺了擺手,抱著氈子讓開小水窪,轉頭看見國師坐在自己的鋪蓋上,木蹬蹬看著她。她笑了笑,「早點睡吧!」挑了個瓦片還算齊全的角落坐了下來。
他起身把氈子往邊上挪了挪,「睡到本座身邊來。」
她心頭一跳,這話聽上去真曖昧。她有點臉紅,「這樣不太好吧!」
他似乎嫌她思想齷齪,讓出一塊空地讓她鋪陳,自己不聲不響靠牆躺下了。蓮燈猶豫片刻打量曇奴,曇奴假裝沒看見,翻個身背對了她。她站在那裡覺得很好笑,國師都不怕,她怕什麼?於是在他外沿打了個地鋪,仰身倒下,筋骨頓時都舒展開了,這陣子她真的太累了,總覺得休息不夠似的。
睡下去很快入夢,沒有夢見上次的小院子,夢見了九色。九色好像已經修鍊成精了,穿著紅肚兜,四五歲模樣,蹲在那裡哭得涕淚滂沱。
「你們怎麼能不帶上我?」他伸著手指指向她,「我險些被人吃了!」
蓮燈只得不停解釋,「當時局勢兇險,想去救你,又進不了神宮。再說大漠環境不適合養鹿,你在那兒活不下去。」
「我不管。」他躺在地上打滾,「你應該看著我長大,否則我的生命里會有缺憾!」
她沒辦法了,連哄帶騙著把他抱在懷裡,一下下捋他的總角,「好了好了,我會幫你物色一個漂亮的娘子,等你們生了小鹿,我天天給你們帶孩子。」
國師手腳僵硬,她忽然從背後抱上來,貼得很緊,一隻手由他腋下穿過壓在他胸口上,纏綿地來回撫弄,興緻盎然。
他腦子裡嗡地一聲,難道她是在求歡?這麼大膽?國師的心頭劇烈跳動起來,身體像埋在土裡的種子,破土萌芽,有了復甦的徵兆。
她的手不安分,他只有儘力壓住。悄悄回頭看了眼,所幸曇奴的視線達不到這裡,只要盡量小聲,應該不會吵醒她吧!
國師艱難地轉身,就著火堆殘存的一點亮觀察她的臉,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唇角隱約挑起輕俏的弧度,看來是借睡蒙了臉,好藉機對他為所欲為吧!他被勾起了興趣,倒要看看她裝到幾時。抬手摸摸她的臉,她沒什麼反應,又摸摸鼻子,她略動了下,別開了臉。他不死心,把手指壓在她唇瓣上,還是沒有反抗,看來的確睡著了。
他有點失望,失望之餘屏息輕撫那唇,桃花一樣鮮嫩的色澤和柔軟的觸感讓他心頭銳跳,方寸之間游移,須臾也會上癮。男人長到一定的歲數會對女人充滿好奇,他算是開竅比較晚的,不久前剛悟出一些玄妙來。漸漸感覺控制不住呼吸,忙收回手,不敢再糾纏了。
她倒是沒什麼知覺,吧唧兩下嘴,叫了聲九色,然後轉過身去。國師有點不是滋味了,原來是拿他當鹿嗎?他看著她的後腦勺難掩落寞,略頓了會兒,靠上去,輕輕把她摟在懷裡。
雨下了一整夜,小廟裡四處殘漏,滴答滴答的雨聲綿延到天明。蓮燈當了一路的車夫很辛苦,夜裡睡得人事不知。國師卻不同,他素來淺眠,這樣惡劣的環境,四處潮濕,空氣里隱隱帶著發霉的味道,簡直生不如死。
第二天太陽出來時,蓮燈精神飽滿,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在日光里曬了片刻,然後打水伺候國師洗臉。國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頂著一頭亂髮,嘴裡叼著柳條,站在門前發獃,看上去毫無風致可言。蓮燈看著這時的他,忽然感到很傷心,彷彿那個美輪美奐的國師是毀在她手裡的,她沒能照顧好他,他像朵缺水的花,養得快要枯萎了。
曇奴熬的粟米粥已經熟了七八分了,國師的牙還沒揩完。蓮燈捧著青鹽過去伺候,他看她一眼,調開了視線。
「國師心情不好么?」他有床氣,不定期發作,其實問也是白問。蓮燈誠惶誠恐地微笑著,「實在不行我們就進城吧,反正路上商隊多得是,我去弄兩張過所來,找個驛站好好休息兩天。」
他把柳條戳到鹽堆里,並不附和她的提議,嘆了口氣問:「你昨晚做了什麼夢?」
她愣了下,冥思苦想半天,大多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九色向她哭訴自己遭受遺棄后的悲慘境遇。她摸了摸耳後,十分惆悵,「不知九色現在怎麼樣了……」
國師說先別提九色,「你昨晚抱著本座不鬆手,還記不記得?」
她目瞪口呆,一點印象都沒有。不過他既然這麼說了,她不能反駁,難怪半夜裡越睡越冷,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國師身上向來沒有溫度,靠近了確實不太舒服。
她赧然低下頭,「睡著后的事自己控制不了,何必當真呢。抱一下就抱一下,反正又不會少塊肉,國師別放在心上了。」她自己是看得很開的,這種事拿來和美人出浴相比,有可比性嗎?根本就不算事!
國師偃旗息鼓,既然她這麼說,也就不用擔心自己昨晚的小動作暴露了。他把柳枝一扔,進去找曇奴吃早飯了。
各自收拾停當,蓮燈囑咐曇奴留下,自己別上了腰刀和鐵片袋子,打算出去打獵。國師興緻不錯,表示願意一同前往,她想了想有點為難,「在林子里跑很辛苦,我自己一個人去就行了,你留下曬太陽吧!」
國師根本就不聽她的,自顧自道:「本座想舒展舒展筋骨,你打你的獵,用不著顧忌本座。」
蓮燈知道勸說無用,便同曇奴道別,帶上國師出門去了。
樹林離小廟有段路,步行要走上兩盞茶。蓮燈在前國師在後,她不時回頭看他一眼,他負手慢慢踱著,清早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袍角,他悠哉的模樣很是從容閑適。
蓮燈和他不同,她要密切留意四周圍的一切動靜,不管是兔子還是獐子,能打一個是一個。可是這裡奇怪得很,連路走來沒有看到任何動物,穿過小樹林又走了一程,還是一無所獲。
她很無奈,聽見前面淙淙的流水聲,攤手道:「只能去摸魚了,總不好空手而回。國師喜歡吃魚吧?你看你的名字和魚多有緣,臨淵羨魚啊。」
他的嘴角抽了下,不置可否。蓮燈也不管他,跑過去看,渠水清澈見底,有懶洋洋的線條慢慢搖擺過去。她心中大喜,脫了鞋襪趟下水。四月的天氣雖不冷了,涼水沒過膝蓋還是有點凍得慌。國師帶著悲憫的目光看她,她抬起頭咧嘴笑了笑,舉著一根削尖的樹枝,開始專心致志捕魚。
她和他印象中的女人不同,不需要錦衣和僕從,身體好,能吃苦,懂得退而求其次,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可以活得風生水起。這種性格大概只有那片廣袤的沙漠才能作養出來,談不上可愛,但是令人欽佩。國師掖著兩手退後幾步,轉身往林子里去,走了一段聽見空中長嘯,仰頭望,一隻鷹大張著雙翅,在樹冠上方盤旋。
蓮燈抓魚的技巧不怎麼高,幾次撲空,有點傷感。不過熟能生巧,漸漸掌握了要領,居然連著扎中了五六條。她歡喜不已,拿草繩穿起來,手腳並用著爬上岸,到了堤上才發現國師不見了。
林間的風從南邊吹過來,樹梢枝葉婆娑。她愕然站著,不知如何是好。這荒郊野外的,他去了哪裡?他的功力還沒有恢復,不會被人抓住了吧?
她著急起來,顧不上穿鞋,提著魚四處尋找。可是附近沒有人煙,只有灼灼的陽光和奔跑的流雲。她幾乎要哭了,他要是走丟了可不得了,便直著嗓子邊走邊喚,「國師……臨淵……你在哪裡?」
他回來的時候看見她慌不擇路,原本想捉弄她一下的,忽然又狠不下心來了。略站了會兒,沖她揚了揚手,「蓮燈,你不是想吃野雞嗎,本座給你打回來了。」
她嚇得不輕,震驚過後就是委屈,手裡的麻繩一松,垂著兩手聲淚俱下,「你怎麼能亂跑呢,知道我多著急嗎!你以為我們是出來遊山玩水的?我們有敵人,到處都有危險你動懂不懂!」
他見她哭得傷心,有些訕訕的。蹲下把地上散落的魚重新穿好,掃眼一看她還光著腳,也不多言,回渠邊把她的鞋找了回來。
國師給女人提鞋,被他手底下那幫人看見大概會驚歪了嘴。他倒沒什麼彆扭,她哭得不成樣子,他居然有種滿足感,至少自己被她需要著,雖然這種需要可能只是因為純陽血。
他把鞋放在她面前,「穿上吧,我不是回來了嗎。」看不慣她那個慘況,捲起袖子胡亂在她臉上擦了兩把。
她的腳扎破了,回程的路上一瘸一拐,還要問他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頓下步子,把手裡的東西全都交給了她。蓮燈乖乖提著,剛經歷過失而復得,心變得無限大。只要他沒丟,就算被他壓榨也沒什麼大不了。
可是他卻背對她蹲下了,向後張著兩臂說上來。她愣了下,「國師要背我嗎?」
他還是那個驕傲的國師,沒好氣道:「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本座紆尊降貴,你還要問個明白,分明不給本座留面子!」
蓮燈心裡的陰霾立即一掃而空,甜甜笑起來,抻直胳膊,跳上了那堅實的脊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