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本座可以易容成女郎。
第12章本座可以易容成女郎。
國師體格真好,國師的肩背真結實。她靠在他肩頭,心裡覺得安定。
「你走了很遠么?」她還帶著委屈的聲調,「我上岸后找了一圈,沒有找到你。」
他說不太遠,「只在附近轉了轉。」
「可是我先前想打野味,找了半天一隻都沒找到。」
「那是因為你笨。」
蓮燈信以為真,自己沒有他能幹也是不可否認的,這麼一來無話可說了,只道:「你以後去哪裡要先和我說一聲,我尋不見你會很著急的。」
他的心裡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緊緊手臂,嗯了一聲。
她把兩臂抻在他肩頭,左手雞右手魚,他走一步,那些菜色就顛盪一下,兩股不同的腥味鑽進他鼻子里,他偏了偏頭,沒有發作,想起她剛才的樣子,話里又有些酸溜溜的,「你那麼怕我走失,是因為純陽血嗎?」
她連想都沒有想,「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罷了,最要緊的還是我不想和你分開,分開了不是得腸穿肚爛么。」
「那如果這葯的功效沒有我說的那麼厲害,你可以離開,還會這麼著急找我嗎?」
她把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頸項上,顛沛了一個月,國師身上的熏香早已經散盡了,卻隱隱帶上了青草一樣乾淨的氣息。她閉上眼深深嗅了嗅,「還是會找你的。」
「為什麼?」
「少了一個人我會覺得冷清。」她囈語似的,有點昏昏欲睡,「還有因為我喜歡你。」
他的心上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她說出來似乎不帶任何份量,但到他這裡卻成了負擔。喜歡是什麼東西?值幾個錢?他嘲諷地笑了笑,「本座是國師,不能娶親的,你應該知道。」
她不以為然,「喜歡和娶親有什麼關係?你只要在我身邊,天天讓我看見你就好了。」
國師發現不大對勁,似乎本末倒置了。明明他才是債主,為什麼到最後有種血本無歸還賠上自己的感覺?他不屈地申辯,「不是我和你在一起,是你必須和我在一起。」
她唔了一聲,「有什麼區別嗎?」
國師張口結舌,想了想區別是不大,但是細究起來,又變成了原則性的大問題。於是告訴她,「應該是以本座為主,你為從。」
她點頭稱是,「我每天都以你為主,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她無賴地開解他,「要求不要太高,能過日子就行了。我會對你好的,也不會讓你勞累,你就踏踏實實的跟著我吧,別想太多了。」
國師背著她,茫然走著,鬱結不已。她趴在他的背上,還說著這麼豪邁的話,也算無恥到一定境界了。她一定覺得他是被她搶來的,即便後半程是他自願,事情的起因在那包蒙漢葯上,主導權就在她那一方。果然是年輕孩子,簡直幼稚得可笑!國師撇了撇唇,把她放了下來,「本座累了,換你背我。」
蓮燈咽了口唾沫,看看他人高馬大的樣子,要背起來可能有點難度。不管怎麼樣,先試試再說吧!她把東西交給他,轉過身擺開架勢,豪氣干雲地說了聲,「來吧!」
國師垂眼審視,那麼瘦弱的身板,脊背窄得像鯽魚似的,勇氣倒可嘉。應該讓她知道厲害,看她還嘴硬!他果真伏了上去,結果她體力不支,一下被他壓趴了。
兩個人交疊著摔在草地里,狼狽不堪。蓮燈艱難地從底下發出聲音來,「救命……」
國師手裡的魚和雞早扔了,從她身上爬起來,跪坐在一旁,氣咻咻指責她是故意的。
蓮燈灰頭土臉,她一直認為自己力氣很大,沒想到居然背不起他。她覺得很沒面子,信心也受挫,翻起身滿腹怨言,「我怎麼知道你這麼沉,你壓上來的時候應該慢一些,一點一點的來。我又不是馬,你突然跳上來,我怎麼受得住!」
國師聽她埋怨,說得很委屈也很在理,於是開始反省自己的失誤。漸漸注意力移到她的嘴唇上,看著那近在眼前的唇瓣開合,陽光下她的臉潔白無暇,像《洛神賦》里描寫的那樣,穠纖得中,芳澤無加。他的腦子裡蹦出個奇怪的想法,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我們乖乖一下吧!」
蓮燈愣住了,剛才還在辯論,怎麼突然想起要乖乖了?再說她依舊覺得這種事不能隨便做,做的時候難為情還是其次,重要的是他不能和女人太親密,破功之後變成老頭子怎麼辦?
她是打算推辭的,可是他態度很堅決,這個想法其實一直盤踞在他心裡,他每每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壓制住。一定是越得不到越渴望,只要嘗試過,自然就沒什麼稀罕了。所以他決定來一次,不管她答不答應,說到做到。
「閉嘴!」他緊張地喝了聲,「連親都不能親,怎麼一輩子在一起?」
她當真不再說話了,他把她拉得近一些,發現那雙大眼睛直勾勾看著他,讓他無所適從。他皺了皺眉,探手把她的眼睛蒙上,這下子好了,什麼都不見,只有她的唇,在陽光下綻放出迷人的光彩。
國師心頭雀躍,慢慢靠上去,這是他第一次吻女孩子,這種感覺應該會長久停留在記憶里吧!第一次總是美好的,他全心全意地投入,不喜歡這個時候被人打擾。手腕翻轉,指尖石子勁射向林間,匆促的腳步聲退散了,這下子可以安安靜靜受用了。他捧住她的臉,把嘴唇貼了上去。
所以就這樣被乖乖了,蓮燈心慌意亂,又覺得不無遺憾。
意亂情迷是不至於的,不過暈頭轉向罷了,蓮燈是這樣,國師亦然。反正是一種很難描述的感覺,唇與唇相接,彼此的氣息那麼近,蓮燈是溫暖的,國師冰涼。
她忽然想起初到神宮那晚,放舟懸空在她上方同她對峙,明明也是毫無溫度的。難道易容之餘,有什麼辦法連體溫也一併改變么?她腦子裡胡思亂想,然後他同她分開了,坐在那裡回不過神來。
兩個人對看一眼,有點尷尬。國師表明了他的看法,「很有意思。」
蓮燈除了心驚肉跳,沒有特別的感悟。她還擔心他會不會慢慢蒼老,愣著兩眼看了他半天,還好一切如常。
當然國師並沒有告訴她有意思在哪裡,四片嘴唇貼一貼,如此而已。但是看得出國師很高興,再也沒有難為她,依舊任勞任怨地背著她,走了近三里地。
在平涼休整了兩天,繼續沿著既定的路線向河西走廊進發。離扁都口越近,路上來往的胡人商隊越稠密。漸漸可以看到熟悉的景象了,遠眺有祁連山,近處有噹噹的駝鈴。蓮燈和曇奴再也不會覺得四面不著邊了,她們同西域人相處,比和中原人相處更得法。
至於國師,把他的矯情發揮到了極致。
他們這一路走得很慢,芒種才到武威郡。六月的氣溫已經相當高了,沙漠上的風吹過來,白天更是熱得焦心。國師不能忍受驕陽晒傷他的皮膚,必須一天五六次停下喝水洗臉。市面上的油紙傘最大的只有三尺來寬,國師嫌遮不住腿,為此大發了一通脾氣,要求蓮燈兌現承諾,因為當初她答應給他做大傘的。蓮燈沒辦法,找到鳩摩羅什寺旁的一家傘匠鋪,請匠人專門製作,傘柄一頭要能固定在馬鞍上,免得他又抱怨撐傘撐得手疼。
等待的過程比較漫長,傘匠要從傘骨開始一個部件一個部件現做,起碼得花上三天。國師有耐心,在石羊河邊上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了,卧房要自己挑選,包下了蓮花池旁的一間,閑來無事,悠哉悠哉坐在寬深的台階上,臨水賞花喝茶。
曇奴和蓮燈遠遠站著,對他這種生活態度表示服氣,「其實我們也應該像他一樣,要懂得享受,將來老了死了,才沒有遺憾。」
蓮燈點點頭,「我也想這樣,可惜沒有他那麼好的命,他可以指派我,誰來供我差遣啊!」
長吁短嘆一番,曇奴說:「如果就此平平靜靜地生活,國師帶來的那袋子嫁妝也夠度過餘生的了。」
蓮燈聳了聳肩,「那些錢,他一個人花還不夠呢!」
國師是個花錢的行家,要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住最好的,只可惜沒有黃金做的馬,否則連馬都要拿金子鑿成。兩個人對視一眼,晃了晃腦袋。
正在惆悵,國師又有差遣了,讓曇奴去買筆墨,招蓮燈來,玉手一指,「給本座摘兩朵荷花來。」
國師是個有情調的男人,墨寶不愛寫在紙上,有時題在牆頭,有時題在井圈。這次忽然來了新靈感,要寫在蓮花的花瓣上。
曇奴得了命令撒腿去辦了,蓮燈登船撐篙,照著他的意思,摘了最大最淡雅的兩朵回來。
國師遞給她一把剪子,教她怎麼把花瓣卸下來,自己一手支著身子,一手瀟洒地執壺往盞里斟茶湯,「練字不能拘泥於約定俗成的東西,比方有人把字寫在楓葉上,寫在手絹上,興之所至,才能最大程度發揮功底。你看這花瓣瑩潔可愛,在上面題字是不是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見蓮燈一臉茫然,他無趣地別過了頭,「這麼高雅的東西你肯定不懂,王朗相人的眼力還是這麼差,白白浪費了好名字。」
蓮燈怨懟地看他一眼,把蓮瓣一片一片放在他面前,低聲道:「這裡是通往河西走廊的咽喉,我想帶曇奴去看看胡醫,說不定能打聽到毒的出處。」
他手上頓了頓,曼聲說好,仰頭看天色,「不過待會兒有一場雨,可小心別淋著了。」
蓮燈應了聲,回頭看曇奴端著筆墨過來,忙擺放好了量水磨墨。他意態慵懶地飽蘸了狼毫,舉著花瓣寫起來,什麼「夢回不見萬瓊妃」,什麼「兩段顏色一般香」,一連寫了十幾瓣。寫完放進水裡,花瓣本身是有弧度的,像個小船一樣,搖搖晃晃隨風飄遠了。
等他詩情發散完了,蓮燈和曇奴把東西收拾起來送回屋裡,蓮燈不太放心他一個人,問他獨自留下可行?他闔上眼睛點點頭,又擺了一下手,示意她們忙去吧。
兩個人換了衣裳出門,剛到台階下,曇奴就把她拉到了一旁。蓮燈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納罕地看她。她壓聲道:「我剛才出去買筆墨,見這客棧四周圍有些奇怪的人。你沒有發現我們一路沒遇見什麼波折么?這是逃難,能夠這樣不慌不忙,不可疑么?我問你,國師的功力恢復沒有?」
蓮燈道:「他整天懶洋洋的,能騎馬絕不走路,看不出他恢復沒有。」
曇奴拍著大腿嘀咕,「國師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不要因為自己喜歡他,就當真把他當成九色那樣的了。」
蓮燈還是大度地微笑,「我從來沒有低估他的能力,我是想,只要他不害我們,他想怎麼樣就隨他的便吧!」
這話也有道理,她都打算幫他謀朝篡位了,還有什麼事能大得過這個?曇奴無法反駁,任她拉著往街市上去了。
漢人大夫看了千千萬,連宮中致仕的御醫也瞧過了,都對曇奴的病束手無策。這裡西域文化昌盛,蓮燈多方打聽,終於尋見了一位口碑頗佳的胡醫,抱著一線希望,從客棧摸到了驛站。
大曆的驛站一直承擔著多種功能,接待信差、來往客商以及朝廷官員,也為流放的罪犯和官奴婢提供吃住。自從河西走廊被打通,大曆對胡人採取的一直是友善謙和的態度,所以像這類游醫雖然卑微,卻可以長期滯留在驛站里。
蓮燈帶了錢帛登門拜訪,胡醫相當熱情,也像中原大夫一樣講究望聞問切,只是略有不同,他看到最後,還加上了嘗。把曇奴的血滴進水杯里稀釋,觀其色,辯其味,然後捻著唇髭的翹尖嘆息,「能活到今天,不容易。」
蓮燈心頭一喜,「能解嗎?」
胡醫搖了搖頭,「這種毒和牽機葯有些相似,中毒之後全身麻痹,得不到及時救治就活不成了。我在西域諸國行走時曾經有過耳聞,古回回國稱這種葯為『押不蘆』,照中原的話說,應該叫毒參。」
蓮燈和曇奴面面相覷,「這是個什麼參,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胡醫看出她們惶恐,愁眉苦臉道:「這種毒刁鑽難解,我也沒有真正見識過。據說是長在墓里,形同人蔘,但絕非人蔘。你們中原好像有醫術記載過,說它無葉無花,紮根在棺材里,賴骸骨腐爛的惡氣為生。不過倒並非完全是害人的東西,用得好能起死回生。曾經有藥商四處尋訪,拳頭大的一塊價值千金,不過有市無貨,只存在在文獻里罷了。」
曇奴毛骨悚然,顫聲問:「這麼說來是沒救了?」
胡醫沉吟了下道:「也不能肯定沒救,不過要解,需找到熟悉這種葯的人。回回國兩百多年前就滅亡了,原址在如今的疏勒國和碎葉城一帶,若是運氣好,也許能有破解的方法也不一定。」
這是個好消息,至少知道了這種毒的來歷,不再無頭蒼蠅一樣了。蓮燈把錢送到他手上,千恩萬謝后辭出來,抓著曇奴的手說:「既然毒是地下長出來的,就一定有人能解。我們不在酒泉停留了,直接去碎葉城,一則替你找解藥,二則我和定王的賬正好順道算一算。」
返回的途中去取傘,在鳩摩羅什寺里上了兩柱香。蓮燈祈願早日找到毒參的解藥,另外希望國師後面少些刁難。上了河西走廊,越往西氣候越惡劣,中原待慣了的人一時恐怕難以適應,又是乾燥又是炎熱,不知國師會鬧出什麼花樣來。曇奴卻在擔心轉轉,她們都走了,太上神宮又出了這麼大的變故。終歸是給人做妾,會不會受王妃的欺壓,齊王對她好不好……斷了聯繫,一切都像上輩子發生的一樣。她嘆了口氣,就算牽挂著,也鞭長莫及了。
走出寺廟,恰逢一場大雨,剛取回來的傘正好拿來一用。蓮燈把傘扛在肩上,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覺得這傘大得像個移動的棚子,傘柄往地上一插,就可以在底下吃住了。
「這下國師總沒話說了。」她的兩根手指在傘骨上彈了彈,打算再多準備幾個水囊,必要的時候另買一匹馬,專給國師裝他那些詩情畫意的玩意兒。
說起詩情畫意,對人卻不像生活態度那樣積極。他們乖乖之後的相處並沒有任何改善,他還是極盡所能地指派她為他服務,沒有半點親近后應該對她好一點的覺悟。難道這就是他另眼相看的表示嗎?他支配曇奴比較少,什麼累活重活都留給她干,是不是就像大家一致認同的那樣,對自己人不需要客氣?
「可能國師表達好感的方式比較特別,不客氣也是種榮幸,國師能讓你幹活是看得起你。」曇奴這麼安慰她。
所以娶個嬌生慣養的美人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尤其彼此之間隔著巨大的鴻溝時,美人有權通過壓榨你,讓自己過得更舒坦。
蓮燈無話可說,所有的不滿也只敢在背後發作一下,見了他,依舊滿臉笑容,供他任意差遣。
趕回客棧的路上天昏地暗,六月里是這樣的,下一場雨,把所有的能量都積蓄在一兩個時辰里,爆發起來聲勢驚人。響雷像炸開了鍋,此消彼長,閃電橫跨蒼穹,天像要裂開一樣。這種天氣最恐怖了,弄不好就會劈死人的。蓮燈和曇奴瑟縮著,扛著傘一路狂奔,終於衝進了客棧里。
這家客棧因為費用相比一般的更貴些,客源並不算太廣。過去的三天冷冷清清,今天倒有些特別,進門的時候見廳堂里座無虛席,快入夜的緣故,長桌上供滿了飯菜。但看這些人的模樣,似乎和外面過往的客商不同,一人隨身一個包袱,交叉的扣結處露出橫刀的刀柄,也許就是曇奴口中所說的奇怪的人。
蓮燈同她對視了一眼,心裡有點緊張。生怕是長安派來的十二衛追殺到此了,國師獨自留在這裡,千萬別遇上什麼麻煩。
她們匆匆往後面那片蓮花池趕去,天上滾雷隆隆,遠看國師的屋子房門緊閉,平時他怕熱,願意引湖風入室內,今天的異樣讓人心頭打顫。蓮燈顧不上那把傘,隨手擲在道旁,摸摸腰間的彎刀,騰身縱到了門前。
聽屋內沒有動靜,難道出了意外么?她剛要抬腿踹,裡面人把門打開了,只見他深衣落拓,領口大敞著,長發垂在胸前,還沾著隱約的濕氣,看樣子是剛沐完浴。
曇奴腳下剎住了,算計失誤,似乎不是她們想的那樣。這種情況下她不該出現,好在她跑得沒有蓮燈快,於是很識相地回去撿了傘,就勢遁逃了。
蓮燈呢,已經殺到門前,躲也來不及了,只得訕訕收起腰刀,笑道:「國師在屋裡啊?」
他瞥了她一眼,「怎麼?上次沒看夠,這次打算繼續?」
她紅了臉,「不是的,我離開有一段時間了,怕你一個人出事罷了。」
他聽后沒什麼表示,只道:「我好得很,用不著一驚一乍的。」
他轉身入室內,她跟了進去。他回頭看她,「進來做什麼?」
蓮燈在這方面還是很自覺的,「我來替你倒洗澡水。」
他掖著兩手站了片刻,然後說不必,「我自己收拾完了。」
他居然會親自動手,蓮燈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也不理她,轉身去推窗放紗簾,他穿著繚綾,這種衣料垂墜,略躬身便勾勒出腰臀的曲線。蓮燈忙移開視線,摸了摸後腦勺道:「前面廳堂里來了很多可疑的人,穿官靴,帶著兵刃,不知是什麼來歷,我們要及早離開才好。」
他應得無關痛癢,「那明早就走吧!」
蓮燈窒了下,「還要等到明天?國師不怕是放舟派來的人嗎?」
他拂了拂袖子道:「他派來的人能被你發現,那就說明他太不濟事了。河西走廊上往來的人多,這麼草木皆兵法,還能活下去嗎?」一面說著,一面揭開香盒的蓋子挑了幾顆塔子。
蓮燈還在苦惱,他回身望了她一眼,「愣著幹什麼?來替本座燃香。」
她噢了聲,忙掖好腰刀上前找火鐮點紙捻子。之前一直風餐露宿,到了武威才過上兩天像樣的日子。國師身上可以不熏香,但卧房裡必須保持氣味芬芳。不得不承認,他的生活比起她們的確要精緻得多。
蓮燈趁著點香的當口同他說起看胡醫的結果,「曇奴中的是押不蘆毒,那位胡醫講解了出處,真叫我毛骨悚然。世上怎麼有這種東西呢,我從小長在關外,並沒有聽到關於毒參的傳聞。」
他倚著憑几審視自己的指甲,喃喃道:「毒參……我倒是在文獻上看過有關這種毒的記載,不過回回國消亡時,這種毒就已經絕跡了。」
「據說是長在墓穴里的,所以才特別陰寒,要用你的純陽血來化解。」她拿銅針撥了撥香塔,扣上了香爐鏤空的蓋子,「那個胡醫說回回國的遺址在如今疏勒國和碎葉城一帶,我要去那裡找解藥。曇奴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了,她一天比一天虛弱,我害怕她哪天會無聲無息地死掉。我想讓你和她找個地方隱居下來,我一個人去,比三個人行動更方便。等我找到了解藥,立刻回來同你們匯合。」
國師白了她一眼,「你讓我同她獨處?孤男寡女的成什麼體統?本座要和你一起去,讓她自己回鳴沙山。」
蓮燈沉默下來,心裡略微有點高興。他還知道避嫌,和她以外的女郎在一起會覺得彆扭么?看不出來他是這麼忠貞的人。
她膝行幾步靠過去一些,「你和我在一起難道不是孤男寡女么?怎麼就成體統?」
他漂亮的眼眸一轉,伸手勾她的下巴,「我們都乖乖過了,自然與別人不同。你這樣放心我?如果我又去和曇奴乖乖,你心裡什麼想法?」
蓮燈擺手道:「曇奴不是這樣的人,她剛正不阿,不會被美色迷惑的。」想了想,似乎有點不那麼開心了,抓著他的手說,「你不能和別人乖乖,你要從一而終。」
他彷彿受了驚嚇,「你在胡說什麼!」
她蠻狠地用力掣了掣,「你記住我的話就好了,我是不會害你的。這種事只能和一個人做,今天你明天他,你的嘴成什麼了?」然後在他一臉震驚的表情里繼續哀嘆,「你那個葯還有沒有?給我一顆,我也要拿來喂你。只讓我一個人受約束,似乎不太公平。」
他哂笑了一聲,「你以為這是交易?本來就是你得罪了本座,本座懲罰你,要你一輩子為本座做牛做馬。」
「我現在不覺得這是懲罰了。」她靦著臉笑道,「反正我不會背著你和別人乖乖,也不怕腸穿肚爛。可是你呢?你能不能像我一樣老實?」
國師腦子有點暈了,暈著暈著心頭胡亂一陣驟跳。她這是在向他示愛,一定是的。說了這麼多表忠心的話,最後希望他也一心一意待她,放舟說過,陷在愛情里的女人都這樣。
他眯眼看她,這麼年輕稚嫩的臉,她懂得什麼是愛嗎?一定以為喜歡就是了,不過她比九色踏實得多,九色受點委屈還蹶腿撒野,她不會。她倒是能吃苦,讓她幹什麼都不反抗,實在引發他欺壓的慾望。
「你希望本座一輩子只有你一個女人?」他垂眼看,看到她擱在席墊上的手,慢慢攀過去,壓在她手背上。
蓮燈有點不好意思,什麼只有一個女人,這種話聽上去太讓人害羞了,不過確實是她心頭所想,便坦誠地點了點頭。
「那個葯……待以後吧,本座覺得時候到了,自然會給你的。」他輕聲說著,往前靠了一點點,「本座現在想抱抱你,你不反對吧?」
在蓮燈看來抱抱的程度還不及乖乖,既然親都親過了,抱一下也沒什麼。
他得她首肯,把她圈進了懷裡,收攏手臂,抱得很緊很用力。蓮燈靠在他胸口,天氣悶熱,即便大雨也沒能減輕空氣里的燥意。他身上涼颼颼的,簡直是防暑佳品。所以她拱過去,沒留神拱得太大勁了,直接把他撞倒了。他沒放手,把她一起帶倒,她不太客氣,手腳纏住他,痛快地喘了兩口大氣。
國師畢竟是男人,這種情況難免心浮氣躁。況且離開長安,肩上的擔子一下減輕了,這一路對他來說和遊山玩水無異。人在放鬆的狀態下,很多事都不那麼重要了,他懂得開解和調劑自己,偶爾一次放縱沒什麼大不了的,越是這麼想,心越像風裡的柳條,搖曳款擺起來。不過他沒什麼經驗,不知道怎麼抒發胸口積攢的情緒,只是把她壓在底下,看她的眉眼和嘴唇,都是他能夠接受的。
他低頭吻了她一下,「要乖乖。」
蓮燈傻笑著,這時候覺得國師應該也是喜歡她的。不過他的深衣都滾得起皺了,她小心替他捋了幾下,開始擔心他過會兒又要嫌棄,她還得找博士借鈷鉧來替他熨平。
他和她分開一些,低聲道:「你以後就跟著本座吧,不管發生什麼事,在本座身邊,本座不會虧待你。」
她點頭不迭,連連說好。
他艱難地撐身坐起來,略平了平心緒挪到妝台前,扔了把桃木梳子給她,讓她伺候他梳頭。
蓮燈跽坐在他身後,從鏡子里看他的臉,他似乎不太高興,難道是自己身上有汗味,熏著他了?她偷偷嗅了嗅腋下,好像沒什麼味道,不至於玷污了他吧!
「國師怎麼了?」她放輕了手腳篦那青絲,長而直的發,在日光下會煥發出類似靛紫的色澤。她一直很羨慕他的頭髮,現在碰上機會,手指趁亂耙了兩下。
國師有點落寞,說不出哪裡不歡喜,總之笑不出來了。他垂下眼睫沉默良久,半晌才道:「剛才我們討論的事,就這麼決定了。」
蓮燈經過了一連串的心情起伏,已經想不起來說過什麼了,遲遲嗯了聲,「哪件事?」
「我和你一起去碎葉城,讓曇奴回鳴沙山,有王朗照顧她,不會有事的。」
她皺眉思量,搖頭說不行,「解藥沒有找到之前,她不能和你分開。敦煌天氣太熱了,血沒法儲存,她斷了葯會堅持不住的。」
「那就一起去。」他把裝頭油的瓶子掂在指尖盤弄,一遍遍無意識地撫那凸起的紋路,說得斬釘截鐵。
蓮燈無奈,只得答應了,又道:「如果一同前往,我怕你們會有危險。長安發生的事,定王必然收到消息了,不知王阿菩現在好不好,但願他沒有什麼閃失。」
國師臉上淡淡的,眼睛里的光漸次涼下來,語調變得禪語一樣單寒,「緣如潮水,聚散有時……情傾得太多,就不珍貴了。」
如果當真在乎,又怎麼能夠做到收放自如?只有不達心底才會有這種感悟,國師應該是時刻保持清醒的,淺嘗輒止,懂得自控。雖然很高明,令她佩服,但她卻沒來由的感到失望。
她把那把梳篦緊緊握在手裡,再看他,他慢慢閉上眼,外面輕雷陣陣,雨已經停了。
次日上路,晴空萬里。天地被洗刷一新,更加熱得透骨。蓮燈和曇奴沒有遮擋,曬得睜不開眼,國師的傘卻足夠大,他在底下搖著摺扇喝著涼水,騰不出手來控韁,在馬鞍上插一根竹竿,竹梢懸一小把青草,堪堪吊在馬嘴前方。所以聰明的人,越是在嚴苛的環境下,越能夠充分激發智慧,他的奇異裝備雖然很實用,但限制也大,不能跑動起來,就得連累她們忍受暴晒。
蓮燈頗有微詞,「這樣什麼時候才能到碎葉城?國師把傘熄了吧,我們跑一段,舒展舒展筋骨。」
她好言好語建議,完全得不到他的響應,「誰讓你們只準備了一把,未雨綢繆的道理都不懂,挨曬也是活該。」
她現在很後悔,不該給他做這把傘的,早知道這麼磨蹭,還不如聽他抱怨幾句呢。她賭氣道:「那我們分頭走,到張掖碰頭。」
國師別開了臉,「萬一本座走丟了,到時候你們別後悔。」
這個問題很嚴重,確實不敢輕易嘗試,蓮燈束手無策,只得由著他的性子。好在國師一向是嘴上厲害,心地還算純良,隔了一會兒收起那套玩意兒,與她們一同揚鞭,向西疾馳而去。
奔波了十幾日到達甘州,入夜未趕得及進城,在城外的空地上留宿。巧得很,不遠處就是她們救下轉轉的地方,故地重遊,總有無限的感傷。曇奴又在喋喋念叨:「轉轉好不好,打架能不能打過齊王妃……」
蓮燈有點不舒服,連著好幾天了,一直噁心頭暈,癥狀也不太像中暑,自恃能挺住,沒有同他們說。安營紮寨之後就不行了,攤在草地上動彈不了,嚇壞了曇奴和國師。
國師是個很奇特的人,通藥理卻不通醫理,抓著她的手腕把了半天的脈,一無所獲。蓮燈開始惶恐,她的身體一向很好,這次病勢洶洶,如果不是中毒,難道是有孕了?
乖乖了兩次,應該不會那麼立竿見影吧!可是她越想越怕,自己感覺癥狀和醫術上記載的很像,不敢和曇奴說,更不敢和國師商量,一個人悶悶不樂,以為自己快要生孩子了。
曇奴很著急,踮足眺望,夜幕下的甘州城像張翅的雄鷹,兩臂向外拓展,在茫茫的原野上形成一個巨大的,蓄勢待發的陰影。現在想進城幾乎是不可能的,大曆治下,只有酒泉以西不實行宵禁制。她回頭看蓮燈,「能忍得住嗎?明早才能找大夫呢。」
蓮燈說不要緊,「就是有點燥熱,你打點水讓我涼快一下。」
曇奴立刻牽上馬找水源去了,蓮燈身邊就剩下慌亂的國師,蹲在她面前問:「你餓嗎?本座給你烤餅吃。」國師不善於照顧人,遇到這種情況不知該怎麼辦,想了想又道,「想吃葡萄嗎?前面的商隊一定有,我去給你找。」
她一把抓住他,掙扎了很久,懊惱地說:「你應該對我負責。」
他愣了一下,「何出此言啊?」
她拿兩手蓋住了臉,瓮聲道:「你對我動手動腳好幾次,現在出了事,你不該負責嗎?」
他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皺著眉頭思量了半晌,「到底出了什麼事?」
蓮燈想起自己大仇未報,心裡很難過,哽咽道:「我覺得我可能要生孩子了,這下可怎麼辦!」
國師跌坐在地上,定著兩眼看了她好久,忽然抬起袖子掩住唇,難以自控地大笑起來。
究竟是有多傻的人,才覺得親了幾次就會懷孕。他雖然經驗不足,但孩子是怎麼來的,多少了解一些。這個人的腦子簡直單調得讓人驚訝,不過也不能怪她,十三歲前不會去接觸那些,十三歲后在洞窟里生活,靠看佛經和各色典籍打發時間,所以一切只憑猜測。
他笑了一陣,發現她捂著嘴哭了,於是笑聲堵在喉嚨里,重新咽了下去。他開始考慮怎麼同她解釋,權衡了很久安撫她,「你聽我說,這樣是不會懷孩子的,必須有更進一步的接觸,比如兩個人脫光衣服,摟摟抱抱什麼的……」
他說得很艱難,不過至少是把話交代清楚了。蓮燈恍然大悟,但是依舊有點信不過他,「你沒有騙我吧?」
他說:「我為什麼要騙你?不肯負責么?」
她不說話,就那麼乜眼望著他,他覺得很冤枉,「本座是這種人嗎?」她還是不置可否,於是他憤然道,「你放心,如果當真有了孩子,本座絕不推諉。」
這下她放心了,只是身上不舒服,也不願意多說話。曇奴回來后倒了水給她擦拭四肢,漸漸癥狀減輕一些了,後半夜睡得很香甜。國師卻開始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了,野外風大,蚊蟲倒是很少,但她那個委屈的表情總在他眼前晃。還有孩子……他從沒想過會有孩子,他是個有今生沒來世的人,留下那麼多的牽挂,終究不是好事。
他側過身看,她裹著薄毯,呼吸勻停。剛才是被自己嚇傻了吧,明早起來回想,一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想著,手臂枕在腦後,看著天上星月發笑。身邊有這樣一個人,生活確實變得有趣多了。共同經歷一些患難,友誼漸深,目前來說還算不錯。
遠處響起了羌笛聲,悠揚的音調,和著風聲聽上去有些凄愴。慢慢那羌笛里混進了竹笛,截然不同的兩種音色,在黑夜裡有種懸異的味道。
他翻身起來,看她們沉沉好眠,不聲不響往平原那頭去了。
他前腳走,曇奴後腳便跟了上去。不敢離得太近,相距約莫四五丈,遠遠尾隨著。天上星輝繁盛,國師的身影看得還算清楚,她不確定他功力恢復沒有,唯恐被他發現,脫了鞋子提在手裡。行至一處坡地,國師停下來,她忙就地隱藏好,朦朧里見有人過來接應他,兩三個黑影向他叉手行禮,可惜太遠,聽不清他們說什麼。
曇奴心頭突突跳起來,她一直覺得國師不簡單,但連路他行動謹慎,很難發現他有什麼異常的舉動。當時長安城內大亂,她們身在其中當局者迷,沒有時間考慮。現在回憶一下,太多的疏漏了。一個掌管了太上神宮一百多年的人,怎麼可能輕易被小小的春官奪了大權。
所以他是有目的的,連同跟她們離開中原,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但是計劃究竟是什麼?他和蓮燈糾纏不清又是為了什麼?自己現在是離不開他的純陽血,可是蓮燈的是純陰血,難道問題就出在這裡么?
她忽然覺得有點恐懼,一環套一環,網兜里裝的是蓮燈。如果國師有能力召回舊部,根本就用不著跟她們遠走西域。就算想離開長安散心,他身邊的人也無須隱藏不是嗎?
不能再耽擱了,怕國師就此折返,她來不及回到原地。復提著鞋後退,不知怎麼踩到一截枯枝,咔嚓一聲響。等不到她抬頭,迎面一陣勁風襲來,一隻戴著鐵甲的手扣住她的脖頸,鋒利的爪尖壓在她的血管上,激起冷而鈍重的痛。
她倉惶抬眼,襲擊她的人在月色下麵皮鐵青。她試圖掙脫,他緊了緊虎口,幾乎插破她的喉管。她向遠處望去,國師舉步,轉眼而至。
押不蘆的毒耗光了她的修為,她連半點反抗的能力也沒有。本以為自己這次死定了,沒想到國師抬了抬手指,鉗制她的人會意了,放開她,拱手退了下去。國師趨近兩步,嗓音裡帶著誘哄的味道,溫聲道:「你不會告訴她的,對不對?」
他口中的她當然是指蓮燈,曇奴也是腥風血雨里走過來的,並不懼死。她只是擔心蓮燈,怕他對她不利。
她下勁握住了雙手,「你不要傷害她。」
他點頭說當然,「我從來沒想過將她如何,這一路上我們相處甚歡,所以只要你保持沉默,明天太陽升起,一切還如以前一樣。」頓了頓復一笑,「曇奴,你太緊張了。本座是國師,身邊的人不可能全部被放舟蒙蔽,有幾個辦事的心腹,值得大驚小怪么?沒有他們暗中保護,我們不可能無驚無險行至這裡。你如今這樣懷疑本座,本座心裡很不高興。三更半夜的,你為什麼跟蹤本座?」
曇奴答不上來,她確實是懷疑他,即便他的解釋說得通,她不信還是不信。可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她看不透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善與惡都在他股掌之間,他可以讓人放了她,只要願意,隨時可以再殺她。她要想活命,唯有將計就計。
「我以前是定王的死士,國師應該知道的。」她緩了口氣道,「我雖然中了毒,戒心卻沒有中毒,該有的防備,一樣都不會少。我也不否認對你起疑,因為這一路實在太順利,不合常理。不過既然說開了,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國師不想讓我告訴蓮燈,我不說就是了。」
國師負手站著,對她的回答還算滿意,「本座不願意濫殺無辜,也知道殺了你會讓她傷心,所以留下你,但願你不會讓本座失望。」
為什麼他忌諱讓蓮燈知道,既然無害,多出一些人同行,也好減輕蓮燈的負擔,不是么?
他應該是看出她的疑惑了,但沒有要對她解釋的打算,揮了揮手道:「你該回去了,萬一她醒了,見我們都不在,會讓她誤會的。」
曇奴沒來由的一陣臉紅,這種情況下擔心的居然是這個,實在叫人無言以對。
她退後兩步,匆匆去了。夏官目送她走遠,回頭叫了聲座上,「當真不殺她么?」
他嗯了聲,「留著有用。」沒有再交代什麼,踏著月光佯佯走遠了。
蓮燈對昨夜的事一無所知,第二天起身有點犯暈,不過噁心的感覺已經減退了。國師堅持要帶她進城看大夫,「讓他們好好看看脈象,究竟有沒有懷孕。」
曇奴駭然回頭看他,他的嘴角噙著一貫的笑,眼風輕飄飄掃了過去。她知道他是有意說給她聽的,他和蓮燈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么?
蓮燈是個傻瓜,她只是覺得不太好意思,紅著臉說:「我昨晚病糊塗了,你千萬別當真。現在暑氣退了,這就上路吧,再走一個月應當到敦煌了。」
他轉頭看西方,綠意與荒漠交錯,莽莽沒有邊際。路上消耗了太多時間,的確應該加快行程了。從敦煌到碎葉城還有很長一段路,他們已經花了將近三個月,再這樣下去恐怕不能趕在定王調動兵馬前到達了。
如果十二個時辰全花在馬背上,走出河西走廊並不需要多久。他以前沒有機會到西域,以為扁都口外的環境已經算是惡劣的,其實不然,真正的挑戰在酒泉往西。那裡有大片的荒漠,戈壁灘上佇立著被朔風吹得千瘡百孔的山體,國師覺得自己也快變得和這些地貌一樣了,捂得再嚴實,也抵擋不住風沙侵襲。
馬在沙漠里難以維持長途奔襲,於是換成了駱駝。蓮燈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心情變得很好。她已經很久沒有唱紅狐狸了,今天是十五,便仰天直著嗓子嚎起來:「你的窩在哪裡?在彩虹的盡頭,月亮城以西……」
國師聽她的荒腔野調,聽得很入味,她唱了一夜的歌,等太陽出來的時候,正走在一處沙丘的脊背上。她勒住了駝繩指給他看,向東一片的土墩和山包正沐浴在晨光里,那種赤紅的龍盤虎踞的景象太壯觀,看得人心頭慄慄然。
蓮燈極力向他炫耀,「我說過吧,到了這裡你就會發現沙漠好了!」
他眯著眼遠眺,「太熱了,沒覺得哪裡好。」
蓮燈認為他實在嬌氣得過分,一個男人,沒有她一半吃苦耐勞的精神。也不管他的感受了,反正這裡離她的地盤很近了,再走一程到三危山,那裡有條宕泉河,他要是願意,可以跳進去洗個澡,然後再去見王阿菩。
想起王阿菩,她們走之前聽說他打算找人開窟,不知現在籌備得怎麼樣了。先前定了三年之約,如今一年就回來,他看到他們會很高興吧!尤其她還帶回了國師,老友闊別,一定有說不盡的話。
她很著急,急於見到阿菩,駱駝被她趕得撒蹄狂奔。待到鳴沙山時黃昏已近,安全起見沒有直接到谷底,趴在山頂上往下看,石壁上的洞窟還是原來的樣子,雖然黑洞洞看著荒涼驚悚,但又熟悉得可愛。
如果阿菩在,至少有一個洞窟里應該亮著燈,可現在整面崖壁都是黯淡的。蓮燈心裡隱隱覺得惶恐,他人到哪裡去了?
曇奴也有不好的預感,但怕她擔心,儘力往好處想,「可能阿菩受邀去別處了,也可能是洞窟里短了吃的,他去市集上了……我們從棧道兩頭上去,不要點燈,一個一個洞窟找。」
蓮燈剛要應,被國師阻止了,「無論如何等到天亮再說,黑燈瞎火的,萬一洞窟里有埋伏,無異於自尋死路。」
他說得在理,她們沒有辦法,只得儘力忍耐。也未消多久,河谷出現了一支火把,蓮燈心頭一喜,料定是阿菩回來了。想要起身,國師拽住了她,示意她看谷底,陸陸續續出現了第二支、第三支……最後居然是個十幾人的隊伍。
鳴沙山因為離市集較遠,白天除了路過的商隊,等閑不會有人踏足這裡,忽然來了這麼多人,究竟是什麼緣故?他們沒敢聲張,只在山頂伏守著,看那蜿蜒的火龍在谷底轉了兩圈,略作停頓后又離開了。
晚上看不清楚,不敢肯定底下發生了什麼,硬錚錚守到天明,看四周一切如常,這才上崖壁,進洞窟找王阿菩。
他常作畫的那個洞窟,是鳴沙山上最大的一個,也是他畫得最精細用心的一個。照著慣常的進度,一年時間肯定來不及完成。蓮燈衝進去看牆繪,果然北面的一堵牆上飛天只繪了一半,一個胡騰舞者足下的飛盤剛勾了線,沒有來得及上色,用來調色的畫板散落在地上,畫筆的筆尖因為長期不用,顏料已經乾涸了。這個洞窟里的一切沒有生氣,全是死的。
蓮燈倒退了兩步,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敦煌最欠缺的就是顏料,從硃砂雌黃青金石里提煉出來,要花不少的功夫。天氣乾燥,每隔半天必須加一點水稀釋才不至於凝固,現在瓦缸里的雲母完全附著在缸壁上,說明已經很久沒有人料理了。
她在離開長安時就一直為阿菩的安全擔憂,路上走了三四個月,回到這裡,噩夢居然真的發生了。
她不死心,蹣跚地爬起來,又去臨近的幾個洞窟尋找,依舊毫無發現。忽然想起他們平時存儲糧食的地方,過去一看瓮里米面都在,所以王阿菩大概真的出什麼意外了。
她掩袖哭起來,腦子裡亂糟糟沒有頭緒,人到底是不是被定王的人抓走了?他現在還活著嗎?一定是她在李行簡身上失手,才給阿菩招來了大難。
她自責不已,她是阿菩從沙子里硬挖出來的,沒有他,自己早就死了。他對她來說不僅是恩人,更是家人,若真有了什麼不測,她拿什麼面目在天地間活著!
曇奴不停安撫她,「沒看見屍首,就說明他還活著。你別著急,我們再去周圍尋訪,說不定他不願意在這裡蹉跎了,所以離開了。說不定應了都護或刺史的令,往官學教學去了呢。」
蓮燈知道這些都是勸慰她的話,阿菩死心塌地畫著同一個人,在他心裡畫畫是唯一能夠靠近那個人的方法,太過專情以至於偏執,不可能扔下他的夢去別處。
「他和我定有三年之約,如果要走,也應該給我留下片語隻字的。你看那些典籍,」她指了指矮桌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捲軸,「都是他最看重的東西,怎麼會隨意丟棄在這裡?」
曇奴嘴上只管往好了說,其實心裡也沒底。這地方太偏僻,連相熟的左鄰右舍都沒有,想打聽也找不到人。
國師四處轉了轉,對她的崩潰表示不理解,「人不在了不一定是死了,也不一定是被定王抓了。你看看這些捲軸上堆積的蛛絲,一層疊著一層,應該是上年殘餘的。王朗也不是百無一用的書生,他能教你武藝,能同本座對戰三百回合,一般人還真奈何不了他。」他掏了掏耳朵皺眉,「所以別哭了,他要是沒死,哭都快被你哭死了。」
蓮燈愣愣看了他兩眼。「你這麼冷血!他不是你的朋友嗎?」
國師簡直覺得她不可理喻,「是我的朋友,難道本座要像你一樣哭么?我只是希望你冷靜下來,他離開已經有一段日子了,而且時間未必比你們短。」
他這麼說,似乎也不無道理。蓮燈垂首思量,「能到哪裡去呢……他不肯回中原,在敦煌也沒有熟人。」她想起昨晚那隊人馬,可能就是抓住了阿菩之後,轉而想來伏擊他們的。
她按住腰刀往外走,「不管他在哪裡,我現在就去碎葉城,確定他沒有落入定王手中就好。」
曇奴在碎葉城生活了十幾年,對定王管轄的城池了解頗深,忙拉住她道:「長安門禁嚴不嚴?碎葉城比長安更嚴十倍百倍。那裡是定王的駐地,連現任的安西都護都不能隨意進出,何況你我!若定王當真對長安城內接連發生的案子有了防備,那麼守備必然更要加強,咱們靠別人的過所矇混不進去。碎葉城城牆比太上神宮還要高,想翻牆也不容易。」
蓮燈遲疑了下,撫著額頭茫然打轉,「那怎麼辦?快想想辦法吧,無論如何我都要進城,打探阿菩的下落是一宗,還有你的毒,在外面打轉什麼時候能有進展。」
國師說得很輕巧,「找個粟特人的商隊,花點錢,讓他們帶我們進城。」
蓮燈看著他,艱難地笑了笑,「這個主意不錯,不過粟特人生性多疑,出於對女人和財產的保護,不會接受外族男人的加入。」
國師有點發愁,摸著下巴想了想道:「本座可以易容成女郎,你們給我找兩件合適的衣裳就行了。」
蓮燈和曇奴差點驚掉下巴,他居然毫不猶豫地決定了,需要怎樣坦蕩且無畏的胸懷啊!果然是成大事者,能屈能伸。
既然他答應,那事情就好辦多了,粟特人的商隊在絲綢之路上遍地都是,這個族群由無數商旅集結而成,他們沒有國,也沒有相對完善的政權約束,走南闖北都是為錢,對於金錢,有著無比執著和狂熱的崇拜。
世上最容易解決的就是愛財的人,當一個人不愛財時,才是真正叫人頭疼的。粟特人喜歡錢,給薩保一些金銀,表示願意依附他們,看在你是女人的份上,身上有積蓄,不會白吃他們的糧食,可以考慮接受你同行。
不過現在最難解決的是國師需要的女裝,他身量高,肯定沒有現成的。胡服的衣擺不及地,如果擋不住他那雙大腳,一看就露陷。所以只有請裁縫現做,盡量做得婀娜多姿,如果穿上曳地的長裙,以他的姿色,還是可以矇混一下的。
曇奴靠在店外的柱子上,帷帽的紗幔低垂,看不清臉上表情。蓮燈知道她有心事,過去挨著她,她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在碎葉城長大,城裡全是定王的人,隨時會被認出來。只有儘快找到解藥,我身上的毒解了之後索性回去,你要殺他,我近水樓台,好助你一臂之力。」
蓮燈聽后心裡不舍起來,「回去繼續行屍走肉一樣生活么?萬一他們懷疑你怎麼辦?」
曇奴說不會,「長安的三起案子我都沒有參與,就算京里有他的眼線,也懷疑不到我頭上來。定王不像京城裡的官員,生活在富貴叢中忘了自己是誰。他的戒心很重,否則就不會訓練那麼多的死士來保護他。你想像殺高筠、張不疑一樣殺他,絕無可能。只有進他的營帳,取得他的信任,才能夠接近他。我追隨了他十三年,雖然無用時像棄子一樣被他拋棄,但只要活著回到他帳下,他不會拒絕的。誰會嫌擋刀的人多?尤其他這樣雄踞一方的王侯。」說罷了憐憫地看了她兩眼,「蓮燈,位高權重的男人,沒有一個是一塵不染的,你要記住我的話,將來才不至於因為錯信了人而後悔。」
蓮燈明白她的意思,恐怕也有對國師的擔憂。她點了點頭,「你放心,我會牢牢記住你這句話的。如果你有把握,回去我不阻攔你,反正我也會想辦法進營,到時候可以同你匯合。可要是沒有把握,找到解藥后你就回宕泉河谷等我,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一定回去找你。」
她的臉隱沒在障面之後,只看到個模糊的輪廓。曇奴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她們之間的友情是超越生死的,很少有人能理解,認為女人更多的應該吟詩賞花,紙上談兵。她們不同,鐵血里走過來,就有鐵一樣的情義。有時候自己想想,簡直要被自己的豪邁感動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頗有惺惺相惜的味道。這時候國師在瓜棚底下招手,他實在無聊,灌了滿肚子的瓜,失去耐心,開始大力催促了。
蓮燈壓了壓手請他稍安勿躁,回鋪子里看進度,夏天的衣裙做起來很快,急趕著要,半個時辰就能做出一套來。因為尺寸和一般的不同,裁縫拎起肩線比在自己身上讓她看,好奇做得這麼大,究竟誰穿。蓮燈敷衍道:「是個拂林①來的娘子。」笑著往頭頂上一比,「牛高馬大。」
曇奴嗤地一笑,還好沒有被國師聽到,否則又要鬧了。
既然衣裳有了,那麼就裝扮上吧!他們回到鳴沙山,蓮燈和曇奴在洞窟外把守,等國師換好了行頭召見她們。
蓮燈摩拳擦掌,急於看到他男扮女裝的樣子。不時回頭窺探,其實從亮處望暗處根本就是黑洞洞的一片,但還是招致國師氣急敗壞的「不準看」。
她舔了舔唇,識相地轉過頭去,等了半天不見他出來,有點不耐煩了,嘀嘀咕咕抱怨著:「快點吧,真正的女郎也花不了你那麼長的時間打扮。」
他沒有應,過了一會兒終於走出來,只見一個明媚麗人站在她們面前,延頸秀項,腰如約素。
蓮燈和曇奴大吃一驚,仔細看了又看,他還沒有易容,五官依舊是他的五官,可是他把頭髮盤起來,那臉孔的精緻程度已經到了雌雄莫辨的地步。這才是真正的美人,濃淡得宜,男裝是堂堂兒郎,女裝就是傾國佳人。奇怪他穿上了衣裳,竟絲毫沒有男子粗獷的感覺。他沐浴時的脊背蓮燈是看到過的,寬肩窄腰,精壯有力。可是現在,實在讓她說不出話來。
她一味地和曇奴讚歎,「用不著易容了,你這模樣已經把我們比下去了。」拍著腿傷嗟,「這是不給人留活路了!」
國師挑起了胸前一縷垂墜的頭髮,繞在指上莞爾一笑,蓮燈忽然一陣頭暈,曇奴扶住了才勉強沒有栽倒。
連動作都那麼像女人,跟他站在一起,其實她們才是男人吧!難怪他說起喬裝來毫無壓力,除了比一般女人高很多以外,根本就已經無可挑剔了。
可是高也高得很好看,雖然稱不上纖細,但是貴在勻稱。不過為什麼看起來有點彆扭呢,蓮燈靈光乍現,那是因為該突出的地方他完全一馬平川!
她愉快地擊了下掌,從包袱里拿了兩件褻衣遞給他。他接過來看了眼,一臉茫然,「我已經穿上了。」
蓮燈說:「不是給你穿的……」往自己胸前指了指,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國師低頭看了看,沒弄明白。曇奴卻立刻意會了,咳嗽一聲道:「你幫幫國師吧,他應該不太懂這個。」自己避讓開了。
蓮燈難以解釋,乾脆上前把褻衣揉成團,扯開他的交領塞了進去。
她根本沒想那麼多,忙完了還替他調整了一番,自言自語道:「這麼美麗的女郎,要是缺了點什麼就不完美了。」
他低頭看她,「這是誰的褻衣?」
蓮燈這才覺得難堪,訕訕道:「是我的,找不到合適的東西替代,褻衣攏起來好像差不多。」
他吊起唇角微彎了腰,湊在她耳邊問:「你知道將自己的褻衣交給一位郎君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她想了想,「無外乎是示好聯姻的表示。」言罷賴皮地笑笑,「反正國師允許我天涯相隨,褻衣不褻衣的,不重要。」
一個破罐子破摔的女人,心已經鍛煉得刀槍不入了。國師看著她聳肩出去,所有話都被她堵在了肺里。
準備好行裝後上路,出玉門關,沿天山北麓西行,碎葉城離敦煌很遠,但並沒有想象中的黃沙漫天,反倒是越走氣候越宜人,往來的客商都戲稱這條路為「河西又一廊」。
碎葉城是大曆疆土上最遠的一座城池,也是邊陲最後的一道屏障。不知是為彰顯國威,還是定王私人的原因,這座城仿照長安建造。蓮燈遠遠看到它時十分驚訝,見一座高塔巍巍矗立著,塔頂巨大的圓球讓她驚呼起來,「那天看到的海市蜃樓原來就是這裡!」
曇奴沒什麼特別的印象,含糊地笑了笑。轉頭看國師,他未置一辭,睨著兩眼遠眺,面上森然。
一個屯兵數十萬的軍事要衝,五里一卡,所以要順利通過並不容易。曇奴知道哪裡能夠遇上更多的粟特人,便在城池以東的河谷停留下來。未過多久聽見駝鈴聲聲由遠及近,拐過了兩處彎道,一個二三十人規模的商隊不緊不慢地過來了。曇奴振奮起精神迎上去,壓著左肩對領頭的人行了一禮。蓮燈和國師跟在她身後,聽她繪聲繪色描述如何與親人走失的過程,最後掏出兩個小銀錠,壓在了薩保的手上。
商人最重要一條就是明哲保身,賺錢的前提下,自身的安全也要考慮。那個高鼻深目滿臉絡腮鬍的粟特人打量了曇奴兩眼,把視線調轉到她們這裡。蓮燈掀起障面向他肅了肅,又轉身替國師撩了幕籬上垂掛的透紗羅,那張臉一露,粟特人立刻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來,連連點頭,還把一張閑置的過所慷慨相借。
蓮燈明白了,原來國師這種長相和身板粟特人喜歡。西域來的客商豪爽,甚至當即對他唱起情歌來。她寒毛炸立,求佛祖保佑國師心情好,先平平安安通過關禁,其他的,進了城再說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