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雕魂師

第2章 雕魂師

第2章雕魂師

大約在去年,互聯網上一家玉雕店火了起來。店主在自己的網站上開了一個圖片上傳區,可以讓訪客隨意上傳玉器照片,憑圖片免費鑒定真偽。

中醫把脈要望聞問切,玉器鑒定也得看摸聽敲,僅憑几張圖就斷言真偽幾乎不可能,可這家店主彷彿有十成把握,一旦斷言,絕無虛假。有人拿著店主的回復去專業玉器鑒定所鑒定,結果不差分毫。漸漸地網站論壇里就出現一張帖子,說店主其實就是業內某著名玉雕師,從看東西的習慣到雕工所屬的南派北派,洋洋洒洒幾千字,巨細無遺,證據確鑿。

翻了一頁后,有人跟帖留言:「百度一下就知道,這位老先生早在十年前就駕鶴歸西了!」

樓主臉面盡失,道:「或許是老先生高徒?」

留言者給出百度百科網址:「高徒也死了。」紛紛擾擾間,沒人注意夾雜在其間的一張嘲諷的回帖。ID是新註冊的,頭像是系統自帶的灰色頭像,一共只有一次發言:「一個玉雕師也值得這麼大動干戈?聽朋友說這裡有高手,我還以為是發現了一名雕魂師。」

陽光落進小屋時,已是上午十點。店面很小,藏在小巷子里,左邊是賣減肥藥的,右邊是廢品回收站。正是周末,一位高中生叼著根油條從裡屋出來,隨手抓抓一頭亂髮,打開電腦,開始瀏覽一個玉雕網店。

房間內光線晦暗,只有高中生身邊的天窗里漏進幾縷斜光。瘸了腿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台很老的台式機,左邊是疊關於玉雕的舊書、幾把雕刻刀和散亂放著的石料,右邊放著本黃岡英語寶典。

他關掉爭論帖,輸入管理員密碼,直接進入傳圖區,憤憤然:「舅舅,回來必須付我網站維護費啊!」

滑鼠墊旁邊用透明膠貼著一段衛生紙,紙上用圓珠筆寫著幾行字:

玉齋坊ID:齊老師雕工天下第一

密碼:1234567

小宣宣,舅舅去去就回,記得幫我回鑒定帖。

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誤買贗品在所難免。有人連買幾次后就練出了眼力,有人洗手不幹,但是不撞南牆不回頭,每天鍥而不捨曬假貨的奇葩收藏家真的不常見。比方說這個叫「周默123」的慣常曬假貨ID,每次曬單都態度誠懇,充滿期待。這次傳上來的圖旁依舊配著文字:「想請老師掌掌眼。這料白里透黃,潤澤光滑,正常鵝卵石大小,是上等糖白玉籽料?」

高中生深吸一口氣,淡定敲字:「自然界常見的石頭有3000餘種,這種就叫鵝卵石。」

這ID還傳了數張圖上來,其中一張配字說是清代大禹治水玉山雕,然而該玉雕現存故宮博物院。

世界上總有那麼些有錢人花重金買古玉,從沒一次買到真的。少年一直覺得這人腦袋被門夾了。敲字敲到一半,瞟到後面一張圖,他忽然頓住。

「他察覺到了?」

「察覺到了,回帖回到一半就停了,消失了三個多小時。想必還在判斷。」周默點點頭。看年齡他不超過三十歲,穿著黑西服,打著窄瘦的條紋領帶,此刻正仰靠在自家別墅客廳的沙發上,目光透過落地玻璃窗落在不遠處的花園裡。他手邊茶几上的筆記本屏幕亮著微光,停留在一家名為「玉齋坊」的小網站上。

「總管,你怎麼能確定他不是出門了呢?而且他也可能會隨便跳過這張圖,不給評論呀。」問話的女孩有一雙琥珀色大眼睛,中國紅描金旗袍上圍著白狐披肩。柔和的長捲髮垂落下來,讓她像一隻把自己裹得暖暖和和的紅毛小狐狸。

「不會,老闆雖然對我這幾個月上傳的近百張假貨照片態度惡劣,但都一一回復了,沒必要停在這一張上。」

「大禹治水玉山雕。」她跳起來,低頭盯著電腦屏幕,「最近上傳的圖片口味有點重啊,調戲那小子上癮了?」

「一天不調戲就像少了點什麼。」周默點頭,「真正的玉雕師不多了,何況雕魂師。我們很快就知道他有沒有雕魂的潛質,嫣紅。」

被稱作嫣紅的女孩猛地捂嘴:「判斷……難道您要把這件貴重的神器帶給他看?!不屬於十大家族的人都是賤民,家主不會同意賤民的手碰那麼神聖的物品!就算再有才華……總管!」

「見家主的時間到了。」周默忽然站起來,從女孩手中接過禮帽,向門外走去。就在男人起身的瞬間,那張圖片下面出現了回復,只有兩個字。

齊老師雕工天下第一:真品。

這個難得的周末,天色早已暗下來,男生的目光一刻沒有離開電腦屏幕。除了之前的一條回復,他的手指再沒有接觸鍵盤。腳早已從桌面上放下來,換了一個正式穩重的坐姿,背挺得筆直,彷彿面對的不是屏幕,而是講課的老師。

屏幕定格在自己的網站上,只有三張圖。

這是一個古玉對弈雕件,雕的是兩個正在下棋的棋者。玉質是黑白巧色和田玉籽料,三寸長,半白半黑。棋手一位白冠白袍,一位黑冠黑袍,正襟分在棋盤兩邊。而連接弈者的雜色部分,正好被巧妙地雕刻成了黑白棋盤。大到神態舉止,小至棋盤紋路,就連衣服的褶皺、紋理都雕刻得精細入微。

猛然一看惟妙惟肖,細看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兩個棋手都沒有臉!

和精妙的細節相比,兩位棋手一黑一白的臉上,五官全無,顯得慘淡詭異。彷彿工匠最初費盡心血,到了最後一步,卻不知為何放棄了。男生看著玉雕空白的臉,手掌逐漸收攏,握成拳頭。直到敲門聲響起,才如夢初醒。他磨磨蹭蹭打開門,探出頭:「廢品收購站在右邊,賣減肥藥的在左邊,您要去哪一家?」

傍晚的時候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來人年紀不到三十,衣著普通,戴著眼鏡,撐著一柄傘,站在濕漉漉的台階上:「聽說玉齋坊的實體店在這裡?」

周默看到開門的人時,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鑒定出七星棋仙對弈玉雕的,竟然是個學生。看年紀大約還在上高中,亂糟糟的頭髮,趿著人字拖,瘦得像豆芽。他的視線移到學生的手上,忽然定住——手指修長有力,骨節突出,玉雕師的手。

他忍不住問:「你就是『齊老師雕工天下第一』?」

「那是我舅舅,旅遊去了。」少年似乎十分嫌棄這個ID,「我叫齊宣。」

「我是周默,論壇ID『周默123』。」

齊宣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後悔了:「我故意把店的門牌號寫到隔壁一條街上,你怎麼找過來的?!」

看著不情願地把自己帶進店的少年,周默覺得,如果不是下雨,自己根本進不了這扇門。門內只有兩間房,外間的辦公桌上擺著玉雕的工具、材料和一台老電腦,裡間門鎖著,應該是他睡覺的地方。他估了估桌上的石料,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偶爾有玉,也不是上等貨色。周默四下打量:「聽說你們也對外接一些雕刻的活兒,客戶把東西快遞過來,雕好之後再快遞迴去?我這裡有件好貨,就是雕到一半差點兒火候,想請你們店補完。」

「跟你說我舅舅旅遊去了。」

「鑒定出七星棋仙對弈玉雕是真品的人是你,對嗎?那我找的就是你。」周默打量著防備的少年,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個檀香木的盒子,放在桌面上,不由分說推過去,「早上電腦里發給你看的棋仙對弈真品。」

話聲剛落,齊宣猛地起身,抓住木盒,像猛然蘇醒的野獸,撲向他的獵物。

「啪」的一聲,少年消瘦的手臂被按住!

按住他手的是位穿紅色旗袍的妙齡少女,有一頭蓬鬆漂亮的長捲髮和一雙近乎琥珀色的大眼睛。那雙看似纖細的手,通過一種巧妙的方式,把少年的手臂壓在桌面上,動彈不得。剛才開門時只有周默,齊宣完全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周默站起來,看著手被牢牢按在桌面上的齊宣,居高臨下:「先告訴我,小朋友。你為什麼認為這是真品?」

出乎他意料,少年沒有回答。他抬起頭,和周默四目相對:「那你得先告訴我,你從哪裡拿到這個雕件的?」很難想象,這個面黃肌瘦的少年眼睛里會放出如此炙熱的光。堅定而沉穩,瞳仁里彷彿倒映著一片星空。

齊宣終於艱難開口:「真品的白色下棋仙人臉上有一道磕痕,我認識。」

「你怎麼認識?」周默心裡有點打鼓,手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

「那是我磕的。」

女孩鬆手時,齊宣迅速抓起檀香木盒子。盒蓋翻開,明黃色緞子內襯,馥郁的檀木香氣彌散開來。放在盒內的,不是玉器,而是一張燙金請柬。他下意識拿起請柬,發現上面只有兩行正文。

恭喜齊先生獲得雕魂師挑戰資格。

參賽信息和您的個人信息都已存入ID卡中,屆時恭候。

第七屆雕魂師選拔賽組委會

燙金請柬中,夾著一張類似公交卡一樣的東西,卡的左上角印著一朵金雀花,像是某個家族的族徽。

「雕魂師比賽是什麼?」

「讓你能夠真正摸到棋仙玉雕的比賽。」

齊宣還想問,對面的男人已經站起來,紳士一樣微微欠身,優雅離開。穿紅旗袍的女孩幫他撐起一把骨傘,一同消失在門外的雨簾里。女孩身材纖細,紅色身影在雨幕中輕輕跳躍,像一隻好不容易出來放風的小狐狸。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齊宣大腦反射弧終於開始緩慢運作——剛才壓住自己手的女孩,好像有點眼熟。他倒抽一口涼氣——這不是學生會會長「冰山美人」夏嫣紅嗎!

和成績穩居倒數三名的齊宣不同,夏嫣紅是全校公認的「高嶺之花」。父親開公司,家裡兩輛私家車一輛是奧迪一輛是林肯,上下學有專職司機接送。她本人是學生會會長,品學兼優,身材高挑,看人從來都居高臨下或用眼角斜瞟,並且就在齊宣隔壁班。問題是,驕傲到不可一世的夏大小姐怎麼會突然出現在他舅舅亂糟糟的破店裡,並且屈尊為一位陌生男人撐傘?他已經想象出周一在學校走廊上碰見夏嫣紅時,「高嶺之花」眼角里飄出一個詞:廢柴的狗窩。

齊宣並不是自願守店,確實是家中無人。齊家一直做玉雕,據說祖上曾開過很大的玉器店,後來幾乎斷絕。小時候住單位平房,家裡還有一些殘留下來的玉雕設備,下崗後父親就在後院設了一個能切割玉石的鍘砣,把工具修修補補,重操舊業。那時的玉價沒有炒到現在這麼高,失傳的舊手藝都還在,齊宣也見過不少好貨。

他還記得父親臨窗坐著,松木桌上左邊擺著打孔針、棗核針、釘砣這類雕刻工具,每種都分大中小號,錚亮、整齊地一字排開。工具旁邊是墨汁和毛筆,下面墊著宣紙。工作時父親總愛穿灰色中山裝,把紐扣扣到最上一顆,背挺得像一株蒼直的松樹。

雕玉之前,玉雕師要用毛筆在玉石上勾勒出大致形態,所以那個年代玉雕高手都有漂亮的書畫功底,毛筆要用得爐火純青。齊宣很小的時候,每天天不亮就被父親拎小雞一樣從床上拎起來,扔到堂屋飯桌上抄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陰刻、浮雕、活環,玉雕的技藝有數十種,而父親卻說,好的玉雕師只用學會一種。字畫端正,雕的玉器風骨自現;心靜若空,雕的玉器端秀大氣。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真正的玉雕師一生學的不是雕玉,而是如何雕琢自己的魂魄。

小學二年級時,舅舅帶回了這件和田玉棋仙玉雕。

那時父親買玉料被朋友坑了,背了債,家裡急缺錢。債主帶著砍刀上門,拿油漆把整個樓道都刷上血紅的「還錢」二字。母親每晚睡覺都要在枕頭底下壓一把菜刀。她開始每天酗酒,喝了酒就到父親工作間摔碗,罵他凈做這種養不起家的清高活。

那時他玩世不恭的舅舅還在上海念大學,寒假回姐姐家,帶了兩個人。以前,有些掌握古老技藝的行業,為了保留壯大,會有行業內部通婚的習慣,因此舅舅也學玉雕。他帶回來的兩個人,穿長袍的玉雕師傅,似乎是海派大師級人物,另一位不知道名字,只聽說姓夏。對方以一種極其敬畏的口吻報上了齊宣爺爺在世時的名字,同時提及的還有另一個詞——「雕魂師世家」。

大師帶來一件沒有臉的和田玉棋仙雕件,據說只要父親把這個雕件上黑棋仙和白棋仙的臉雕刻出來,家裡的債務就能還上。父親只站在堂屋門口甩出一句話:「齊家的人不為他人延壽!」

母親把酒瓶砸在自家大門口,怒罵自家男人養家無能,白白送上門的機會都不要。最後父親終於從堂屋出來,把哭得幾乎昏闕過去的母親從圍觀人群中扶回去。他沒有生氣,只是摸了摸跟在身後兒子的頭頂。

齊宣至今仍然記得一向嚴厲的父親看他時的眼神,就像坦然接受死亡的囚犯,在留戀一株還沒長大的細幼植物。

父親接下了這份工作。他開始日日夜夜待在書房,用手掌撫摸那件玉雕,就像撫摸初生的嬰兒。而他工作時,舅舅就跪在書房外的台階上,從天黑跪到天明。

齊宣問父親,為什麼不讓舅舅幫忙打磨、雕刻呢?父親把玉雕放在他手心上,讓他感受玉石溫潤冰涼的質感,聲音裡帶著惆悵的驕傲:「這件玉石比所有的玉都堅硬,不是每個人都雕得動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爸爸能雕刻它。」

和田玉雕件花了整整一個季度才打磨、雕刻完。整個夏天過去了,在秋光明媚的早上,齊宣看到了它的完整形態。兩位對弈的棋仙臉都雕刻上去了。

一張是父親的臉,一張是陌生男子的臉。

父親的臉出現在白棋仙臉上,說不出的詭異。小齊宣驚懼中沒拿穩,雕件落在工作台又彈到地面上,磕出一道淺痕。他至今不能忘記父親見到磕痕后震驚的眼神。這種眼神非常複雜,既悲傷,又驕傲。他對隨後趕來的舅舅說:「從今天起,如果再看見我兒子碰玉器,就打斷他的手!」

「齊宣……真的有可能是玉雕大師齊意平的兒子?」

「我不確定。上一代的雕魂師也姓齊,不過住在蘇州,也許只是巧合。明天就是選拔賽,到時候就知道了。」周默望著玻璃窗外鋪滿落葉的花園,陷入沉思,「上次雕魂,也是在一個秋天。」

「他就在我隔壁班,全年級都在傳他期末通知書上的班主任批語——成績穩定,動手能力強。」夏嫣紅嘟起嘴,深黑色瞳仁垂下來,「怎麼可能是他?」

「批語有問題?」

「他高中一直是全班倒數第一名,還經常被隔壁學校的混混兒打。」

第七屆雕魂師選拔賽由一個姓夏的家族獨家贊助。收到參賽邀請函的有玉雕界銳氣正旺的新晉人物,也有平時難得一見的元老、大腕,分派別門系聚在一起寒暄。有人擅人物、佛像,有人擅花鳥,個個都身懷絕技。

「連爐瓶宗師二孫和南玉一怪胡唯一都到了,這次結果很值得期待哦。」夏嫣紅依然穿著那身紅旗袍,站在大屏幕後把樂事薯片咬得咔嚓響,眯起的眼睛卻死死盯著監控設備,像一隻警惕的小狐狸。賽場設在一家私人會館的宴會廳,一共一百零八個席位。離大賽開始只剩五分鐘了,賽場卻還有一個空位。

齊宣沒有來?「竟然還敢擺架子!要不打電話問問……」她猶豫著拿出一隻貼著粉鑽的公主款手機翻電話號碼,猛然想起什麼,頓時嘴角抽搐。

突然,會場的大屏幕爆出提示音:嘀——參賽選手「齊老師雕工天下第一」進入會場。所有參賽選手到齊,大賽五分鐘后正式開始。

夏嫣紅不知為什麼鬆了一口氣。

幾位正聊得盡興的玉雕師猛地向門口轉頭。一位穿西裝的男人無聊地上下拋著一粒紅棗,問:「齊老師雕工天下第一——就是開網站鑒定玉器真偽的那個?傳說是玉雕大師齊老前輩的弟子?」

「已經闢謠了。你不是『南玉一怪』嗎,連這個都不知道?大師家族是內部傳承,聽說後來由於環境所迫沒能延續下來……」回話的人略微譏諷。

「從不拋頭露面,斷言卻絕無誤差,好奇得讓人心癢啊!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聖。」西裝男不生氣,逆光向大廳門口張望,忽然變色,「不可能!怎麼可能是個學生!」

大廳門口有個類似刷卡機一樣的東西,齊宣剛把夾在邀請函里的「公交卡」放上去,大屏幕就「嘀」地播報信息了。卡里誤把舅舅的網站ID當他的個人信息錄入了。這個ID一出,全場人目光刷刷就向這個方向盯來。齊宣抓抓一頭亂髮,心想原來從不正經的舅舅,竟然挺有名。

他不是故意遲到。頭天早上沒睡醒,走路時徑直從兩幫打群架的混混兒中穿過去,正好遇到教導處老師一鍋端。齊宣站在學生會辦公室里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冰山」會長大人夏嫣紅率學生會幹部走過來,長捲髮高挑身材,濃密睫毛一眯,聲音輕得像十二月的冰:「哦,那周末集體打掃學校男廁好了。」

下處分時夏嫣紅掃了一眼那群被抓的倒霉鬼,隱約覺得周日要參賽的齊宣好像也混在裡面。夏會長太忙,轉身就把這件事情忘了。所以齊宣其實是六點起來打掃完了整棟教學樓的男廁所后飛奔而來的。

「差點就糟糕了。」夏嫣紅拿出最後一片薯片,咔嚓咬下去。她隨即驚得跳起來!

有人在她背後笑:「這遲到的少年,有點面熟。」

「家主,您怎麼來了!」夏嫣紅大驚失色。男人只是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聲張。他戴著半張銀色面具,露出的半邊臉的線條像被刀刻出來一樣凌厲。男人就像一棵西伯利亞的老樺樹,堅毅、冷靜,散發著低氣壓的寒氣。他沉默低調,但是只要站在他身邊,你就能明白他可以徒手殺死一匹非洲野狼,並且動作乾淨利落,不超過一分鐘。

剛才黑暗的監控室里還只是夏嫣紅一人,男人彷彿來自牆角的陰影。他輕鬆地走到監控屏幕面前,俯下身,正看見齊宣在工作台邊坐下:「太眼熟了,一定在哪裡見過。」男人調節監控角度,把鏡頭正對少年的臉,皺起眉頭。少年的臉放大時,他突然像受驚的豹子,一拳砸在監控台上。

「誰讓他參賽的?讓周默滾到我面前來!不能讓他參加比賽!」

那是經歷風霜的成熟男人的手,每一塊肌肉都完美健壯,處於最精確優雅的狀態。然而這一擊,遠超越了人類的手所能發出的力量——金屬外殼的監控台凹陷下去,幾個屏幕同時閃現雪花。

被稱作家主的男人沒再看一眼屏幕中的少年,而是兩隻手一起扣住遮住左臉的銀面具,彷彿面具是一種恐怖的東西,必須從臉上扯下來。這隻將金屬監控台砸毀的手,竟然取不下一個面具!面具就像生了根一樣,越吸越緊,在男人眉宇間生出觸鬚一樣的東西。房間內只能聽見他野獸般的喘息:「誰讓他參賽的,滾到我面前來!」

夏嫣紅嚇得臉色慘白,顫抖著拿出手機:「總管,家主又犯病了……」周默趕來時,夏家主已經恢復正常,正在喝一杯錫蘭紅茶。他靠在高背椅上,優雅地端起茶托。夏嫣紅在他身後打開一瓶平神靜氣的香水,房間里充滿了曖昧的味道。周默單膝跪地:「是屬下讓齊宣參賽的,請家主查處。」

「我夏子優立過一個規矩,從來不在犯病的時候處罰人。」男人低頭嘗了一口茶,「剛才如果我說過什麼,你當作沒有聽見。」打開的窗戶外吹來一陣冷風,夏子優的身體就像水墨一般被風吹散,消失於無形中。

夏家的總管和僕人,都不清楚家主何時來,又如何離開。

「發病間隔越來越短了啊。」夏嫣紅收起手中晶瑩剔透的水晶香水瓶,小心翼翼地問,「就算用專攻調香的李家提供的安魂香,也只是起一時之效呀。況且我們和李家交情一向不好,弄到這瓶安魂香已經費盡心機,用完以後不知道該怎麼辦……」

「所以我們必須儘快找到雕魂師。」周默一邊說,一邊下樓。

比賽時間過半,已經有選手陸續離席。西裝男正在跟他的助理抱怨:「今天手感不對。主辦方提供的玉料是怎麼回事,金剛石的鑽頭愣是刻不出痕迹。」

「不可能吧?現在都是電氣化設備了,金剛鑽連在電磨機上,什麼東西刻不動?」小青年很奇怪,「太玄了。」

「玉雕就是這麼玄,輕一分太輕,重一分玉料就毀了。過我手的玉都是美人,不忍毀之,今天就吃了顆棗退出了。」

夏嫣紅也進了賽場,環顧四周,大多數玉雕師已經離席,少數人依然在座位上鍥而不捨地打磨玉石,手裡的玉料大多碎得殘破。她本來不想找齊宣,卻不自覺地搜尋少年的座席,發現齊宣早就離開了,桌上只有一塊廢料。

「就知道不應該期待他……」她憤憤道。

比賽規則其實很簡單。玉料是主辦方提供的,每塊三寸大小,長方形,一共一百零八塊。玉雕師需要把自己手中那一塊雕出成品,交給評委會審核打分。然而別說品相,令人不可置信的是——一百零八位玉雕師竟沒有一人成功地雕刻出成品!

這一百零八塊玉料取自同一塊明代古玉石。正是這塊古玉的中心被做了棋仙玉雕,剩下的部分碎成了一百零八塊碎塊。如果能把任何一塊玉料碎片雕刻成功,就意味著那位玉雕師能為棋仙玉雕刻上臉。這一百零八塊玉石塊塊是珍品,如果不是夏家家主被逼到某種地步,絕不會將它們拿出來使用。

夏嫣紅問周默:「雕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記得上次看到棋仙玉雕,上面的兩位棋仙還是有臉的呀?」周默正站在齊宣用過的工作台前,仔細端詳留在上面的那塊廢料。他忽然抬頭:「盤玉法,有幾種?」

「盤玉」,是民間流傳的一種賞玩玉石的方法。把玉石貼身佩戴,隨手把玩,可以讓色澤晦暗的玉石整舊如新,脫去泥土味,恢復往昔靈氣。這如同看一隻蝴蝶,在養玉者手中破繭而出。清代《古玉辨》上說,盤玉有三法,文盤、武盤和意盤。

文盤是將玉石貼身存放,時刻把玩,用人氣慢慢養著。武盤是玉商的方法,將玉石用白布包裹,請專人日夜摩擦,是快盤法。最高的一層,是意盤。

「我在網上查過,意盤是收藏家將玉器拿在手上,感受玉的溫潤美德,從中吸取精華,養自身之氣質,用自己的品德打磨玉器。」夏嫣紅私下也做過一些功課,此刻唯一想得起來的就是百度百科,「這需要面壁的精神。與其說是人盤玉,不如說是玉盤人,最高境界是人玉合一。咦,這聽起來好像……」

「對,很像雕魂師。」周默點頭。

對於雕魂師,不是人雕玉,而是玉雕人,他們比盤玉者更熟悉這種面壁精神。好的雕魂師傾注進玉石的,不是雕工,而是靈魂和壽命。玉器之於雕魂師是活物,他們感受經手的每一件玉器,就像感受新生的嬰兒。與其說雕魂師用刀工雕刻玉石,不如說他們用自己的靈魂,打磨出玉器新的形態。這就是為什麼玉雕師家族能和陰陽師、調香師等一起,並稱為十大家族。

玉能儲氣,因此對於將死的人,有一種延命法。以和田古玉做的神器為媒介,將玉器里儲存的壽命轉移到玉主人身上。只有人玉合一的雕魂師,才能將自身壽命傾入神器玉質之中。神器通常會有兩張臉,一面需要由雕魂師雕上玉主人的臉,一面雕上自己的臉。

「只有雕魂師才有資格打磨神器,」周默看著聽得專註的女孩,問,「你以為,為什麼我們興師動眾地為家主尋找一位雕魂師?為什麼每個時代都只有一位雕魂師?」

「為什麼?」

「因為當神器的兩張面孔雕刻成功,玉器回歸玉主人手中之時,雕魂師的壽命會被轉移到玉主人身上——他會死。」周默把玩著齊宣留下的殘玉,盯著臉色蒼白的女孩,慢慢說道,「他們雕的不是玉,是自己的魂魄和生命。這就是為什麼這些人不是玉雕師,而被尊為雕魂師。」

「七星棋仙玉雕就是這種神器,那麼玉雕上的人臉褪去,難道意味著……」

「不錯,意味著上一位雕魂師借給家主的壽命已經要用盡了。如果我們不找到新的替補,家主就會死。」周默點點頭,舉起殘玉對著大廳外透進來的自然光線眯起眼睛,「不過我想我們已經找到了。仔細看,這不是廢料。」

夾在拇指和食指指尖的是塊橄欖形玉石,一頭微尖,一頭偏圓,橄欖肚上毛毛躁躁掛著沒切割乾淨的玉料,乍看是件雕刻失敗品。周默指指地上一顆棗核:「有人在這裡吃了棗子,他雕的就是那顆核。連核肚上沒吃乾淨的果肉都雕出來了,還真像。」

齊宣和班花擦肩而過回到自己座位上,班花嫌棄地彈了彈袖子上的灰塵:「哎呀,被齊宣這種人碰過,一年的帥哥運都會很糟糕吧。」旁邊的男生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臉就笑成了「O」字型。

班花在校花面前,就像小野花放在洛陽牡丹跟前,頓時黯然失色。

夏嫣紅把書包放在齊宣旁邊的空桌上時,旁邊男生眼睛都直了。「高嶺之花」夏嫣紅的美是靜默的,時間彷彿在她身邊形成一個結界,把她和所有人隔離開來,單獨欣賞。粉色短羽絨服,帽子上鑲著毛茸茸的一層邊,就算冬天也掩蓋不住她柔軟蓬鬆的捲髮和S型身材。仔細看,她的瞳仁偏琥珀色,在溫和斜光中溢出光彩。

會長大人攀住齊宣的肩膀,轉向剛才笑得起勁的男生,聲音嬌柔得像只小鳥:「宣,他們是你朋友?討厭,介紹一下嘛。」半分鐘的反應時間后,被攀住的人打了個大大的寒戰。

半小時后八卦傳遍全校,「高嶺之花」學生會會長為了一個叫齊宣的轉班!不僅轉班,還坐在他旁邊!成績從沒跌出過年級前三的學生會會長竟為了坐在齊宣身邊,不惜坐在最後一排!更不用說那句小鳥般溫柔的話:「宣,他們是你朋友?討厭……」

學生會會長夏嫣紅後援團的男生們趴在高二七班教室的窗外痛哭:「如果早知道跨越智商和物種優劣的感情能夠實現,我們早就對會長大人下手了!」

齊宣對夏嫣紅說,謝謝你。

放學時,齊宣習慣性一個人回家。走到老舊紅磚牆的小巷時,發現身後多出了一個人,回頭就看見夏嫣紅斜跨著一隻亞麻色帆布包跟在後面。她穿著黑皮鞋踩著地上方磚格子,專心走成一條直線。

「不用謝,你對我們很珍貴,家主讓我來保護你的安全。」夏嫣紅昂起頭,小小哼了一聲,「現在我為你工作,當然不想看到自己的臨時僱主丟人。」

「直到什麼時候為止?」

「直到你答應為夏家雕完棋仙雕像的臉,並且把成品交給家主為止。具體條件我們家總管會和你談。」

齊宣伸手抓了抓頭髮,不好意思:「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雕玉了,這種貴重活還是找別人吧。自從小時候我磕壞了這個雕像,我爸就再也不讓我碰玉了。他告訴我舅舅,再碰,就打斷手……其實我會雕的也就棗核這類。」

夏嫣紅好奇道:「那你父親呢?」

齊宣嘆了口氣:「他幫人雕了那件和田玉棋仙玉雕的臉后,買了車票親自去北京給玉主人送過去,就再也沒有回來。爸爸是秋天出門的,媽媽等了他一個冬天,等到西湖水都結了冰,他也沒回來。倒是卡上進了一筆巨款,是雕玉的錢。媽媽一輩子罵爸爸做玉雕這種養不活家的工作,唯一一次發現這行竟然這麼來錢時,爸爸已經不在了。」

他踢著腳下的石子:「我不知道什麼是雕魂師,也不知道你們家主是誰。我參加雕魂師大賽,是因為想知道這個父親當初雕的古玉的來龍去脈。至少知道父親當初,是為什麼失蹤的,他還活著嗎,現在在哪裡。」

太陽正好下山,夏嫣紅一直跟著齊宣走到家。那是一棟八十年代破舊居民樓的一樓,牆面已被時光塗成奶油黃,門口有磚砌的花壇。齊宣放了書包回家,在瘸了腿的書桌上鋪上一張宣紙,像往常一樣開始默寫《蘭亭集序》。寫到一半,他出門試探著問:「夏嫣紅,你還在外面?」

秋末冬初的晚上夜風很寒,門外空蕩蕩的。窗外的花壇里種著一株還算蒼翠的芭蕉樹。齊宣繞到樹背後,看見一個蜷成一團的粉紅影子,抱著膝蓋坐在花壇邊。他覺得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都不應該讓女孩子夜裡一個人在外面,就走過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到裡面去坐吧,外面冷。」

會長大人固執得像只小動物,全身毛都炸起來了:「我接到家主的命令是暗中保護你,被你發現就已經是失職了,怎麼還能到你家裡去被你保護!」齊宣沒說話,轉身回屋,片刻后再回來,抱了一件棉服。

「去年美特斯邦威打折時買的基本款。」他把棉服罩在夏嫣紅的膝蓋上,怕被嫌棄,馬上舉手申明,「買了還沒穿,不髒的。」

齊宣貼著女孩坐下來,也抱起膝蓋,撓頭:「我是自願出來看星星的,不是特地保護你,所以不算違規。」

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坐了很久,夜晚沒有月亮,破落小區也沒什麼燈光,遠處是寂靜星辰。彷彿那麼浩大的宇宙,只有兩個孩子,肩並肩坐在一起,承受百年孤獨。很久以後,夏嫣紅終於輕輕問:「你進門以後這麼久,都只有一個人。你媽媽呢?」

「找我爸去了。」齊宣對著地面咧嘴笑,覺得如果不笑自己就會哭出來,「她每年都會給我寫一封信,告訴我她還安好。」

「你真可憐。」夏嫣紅輕聲說,「讓我想起小時候丟在舊房子里的小熊。我非常非常喜歡那隻小熊,可是必須搬家,小熊就被留在鄉下老家的老房子里。保姆答應我把我住過的房間原樣保存,等我長大了能獨立行動,就可以回去看它。現在已經很多年過去了,小熊還在老房子我的卧房的窗戶邊上等我,可我一次都沒有去看它。齊宣,你就像那隻小熊,一直在等自己等不到的人。」

「你笑什麼?」她瞪回去。

「你也很可憐。」齊宣轉過頭,看著寒夜中緊緊抱著厚棉服的女孩,「我一直以為你是千金大小姐,品學兼優,上下學有車接送,家裡住幾層樓高的別墅。可你為了保護一個成績年級倒數的人,竟然大冷天蹲在這種破小區門外,冷得手都在抖。」

「要你管。」夏嫣紅吸著凍得通紅的鼻子,盯著自己並在一起的腳尖,半天才說,「夏家是很厲害的陰陽師家族,分家必須服從本家。我是分家的大小姐,被選入本家為家族做事。家主是個面具男,叫夏子優,就是請你雕玉雕的人。他是家族最厲害的陰陽師,但是活不長了,只有你雕刻的棋仙玉雕能救他的命。很多人都想他死,所以他們想你死。既然家主派我來保護你,命令收回之前,我都不能讓你一個人待著。你那麼弱,會死掉的——不許笑!」

「我沒笑,只是被女孩子保護很沒面子哎。」齊宣抓抓頭髮,努力讓自己像個男子漢,「雖然你說的東西我不能全部理解,但……謝謝你要保護我。作為報答,你有沒有想要實現的事情……比如說打隔壁班壞男生一頓或者往歷史老師背上貼紙條什麼的,我幫你實現。」

夏嫣紅笑了,她的笑聲像夜風裡的風鈴一樣清脆好聽:「我想離開本家,回到鄉下老房子里去。老房子外牆上爬滿了墨綠色的爬牆虎,夏天風一吹就盪起波浪。我要抱著最喜歡的小熊,坐在窗前寫小說……寫很多給孩子看的童話故事。」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齊宣,你有夢想嗎?」齊宣想了很久,慢慢說:「我這樣的人,大概要花很多時間,才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吧。」

「那我們定一個約定好了。在你想清楚想做什麼,我回老家寫故事之前,我們一定要活下來。」

夜深了,夏嫣紅琥珀色的眼睛眨呀眨,玩笑里透著認真,問:「你真有意思,我突然想認真地救你,你雕玉的慣用手是哪只?」

「右手。怎麼救?」齊宣問。

「砍掉它。」

剛才還並肩坐在自己身邊的女孩忽然翻身躍起,左手微抬,猛然多了一截銀光。齊宣以為這是玩笑,突然就發現夏嫣紅舉著兩把短刀,一把直刺他喉嚨,一把抵住他右手手腕。她騎在他身上,膝蓋壓住他胸膛,墨色長發被夜風高高揚起,琥珀色眼睛危險得眯起來。一瞬間,齊宣想起戰爭女神。

距離那麼近,齊宣彷彿能聽見自己胸腔里猛烈跳動的聲音,還有夏嫣紅不規則的喘息聲。它們混合在一起,構成一曲奇妙的夜曲。

一隻烏鴉突然在不遠處枯樹上嘶啞鳴叫。夏嫣紅彷彿如夢初醒,翻身從齊宣身上下來,尷尬地道歉:「對不起,差點違抗家主的意志。」她轉身向黑暗中跑去,走了兩步又回頭,盯著齊宣的眼睛,又悲傷地說,「真的對不起。」

手腕上有絲絲涼意。齊宣從地上爬起來,撿起夏嫣紅落在地上的短刀。低下頭,看到血珠從右手手腕處一絲細細的傷口浸出來——剛才夏嫣紅舉刀時,是認真的。

十一

打開檀香木匣子,棋仙玉雕赫然在目。外面天氣較涼,玉石到了溫暖的地方,生了一層蒙蒙的霧氣。白玉溫潤,黑玉冷冽,黑白兩位棋手空白的臉隔著棋盤遙遙相望,和電腦里的照片一模一樣。

會談是在繁華商業區一家咖啡廳,周默的聲音夾雜在嘈雜人聲里,低沉冷靜。

「這次沒有騙你,是真品。」周默把匣子推向面前的少年,笑道,「恭喜你在雕魂師選拔賽中獲勝,獎金會很快打到你賬上。嫣紅告訴了我你家的故事。能接觸這件玉雕的人不多,最初聽說你磕過它,我就懷疑你是齊家的後人——沒想到真是上代雕魂師的兒子。不愧是齊家的人,難怪鑒定玉器從不走眼。」

「有雕魂潛質的人千萬中很難出一位,但是這種能力特別容易通過血脈在家族內部聚集,因此你們家族被稱作『雕魂師世家』。我們都以為玉雕傳承到你舅舅身上時就沒落了,沒想到竟然還有你。如果你想知道發生在令尊身上的事情……我可以告訴你,不過得等你把這件玉雕補完。」

看著挺直身子、全神貫注的少年,周默小心地從皮夾里取出一張照片。照片只有一寸大,成像清晰,上面是一位面容凌厲的中年男人。他半張臉隱藏在銀色面具之中,露出的另外半張臉帶著一種倨傲的嘲諷神情。彷彿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是場遊戲,而男人是開了外掛虐BOSS的超級玩家,對遊戲創始人不屑一顧。

「這件棋仙玉雕稍微有點不同,黑棋士的臉,請把它雕成這個男人的樣子。」周默略作停頓,給對方一個理解的機會,「白棋士,請雕上你自己的臉。」

少年死死盯著那張照片,不開口。

他終於說話:「我認識這個男人,父親當年在黑棋士臉上雕的,就是這個男人的臉。是你們,你們騙了我父親,現在又想來騙我。」

齊宣憤然離開咖啡廳時,周默沒有追,只是從座位上站起來,望向他離開的方向。夏嫣紅從暗處走出來,憤然問:「總管,你在騙人。等齊宣雕完棋仙玉雕,他就死了,怎麼能聽你講他父親故事的來龍去脈?!」

周默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家主的命令,你能反抗?」夏嫣紅忽然像泄了氣的氣球,低下頭。

「我希望你昨天晚上對齊宣說的話,只是一個玩笑。」周默的眼神像剜肉的刀子,「家主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不要試圖救他。就算你廢了他的右手,我們可以讓他用左手雕玉。你廢掉他的左手,只要他的魂在,家主就能讓他用嘴銜著金剛鑽雕。我想你是知道的,在夏家管閑事的後果——就是死。」

他猛地出手,抓住夏嫣紅脖子:「我突然想到一個逼小朋友雕玉的好方法。」

十二

周末,齊宣照例登錄玉齋坊,上傳圖區鑒定玉石真偽。他眼皮一跳:新發帖ID:周默123。

自從周默登門拜訪送出參賽邀請函以後,這個ID彷彿完成了歷史使命,再也沒在論壇出現過,也沒發過曬假貨照片。他點開帖子,發現有許可權設置,是「僅管理員可見。」

齊宣:

從在這個網站認識起,我們也算朋友了,我欣賞齊家每一位雕魂師。明天我將和田玉棋仙玉雕快遞過來。如果你相信我,就完成創作。詳情見附件。

祝安好。

周默

附件解壓后是一個文件夾。文件名是:如果她死了,你會心痛嗎?文件夾里是從各個角度拍攝一個被幽囚在地牢的少女的照片。少女的手被粗重鐵鏈拷起來,吊在條石砌成的牆上。有一個近景,顯現出女孩憔悴的臉——夏嫣紅。

文件夾里還有一個文檔,打開后裡面只有兩句話:她試圖阻止你雕魂,正在接受家族處分。讓我們祝她挺過一個月。

齊宣花了十天的時間把玩玉石。這十天間,他走路時把玉雕握在手裡,睡覺時把玉雕放在枕頭邊上,試圖像父親當年一樣感受它的溫潤氣澤。他想象手中握著的,不是一塊石頭,而是初生的嬰兒。

「她試圖阻止你雕魂,正在接受家族處分。」

齊宣低頭看手腕上細細的傷口,想起夏嫣紅凌空舉起的短刀。她背後是一輪圓月,她看上去就像戰爭女神。

她說:「對不起。」走了兩步再次回頭,又說,「對不起。」

兩句對不起之間,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琥珀色眸子,就像關上兩扇寂寞的小窗。對不起,我知道這是一個陷阱。但是我不能把你從裡面拉出來。

十歲前,齊宣被父親當作一名玉雕師培養。十歲以後,父親坐上北上的列車一去不返,並且告訴同做玉雕的舅舅:「再看見這孩子雕玉,就打斷他的手。」

時間就像舊房子後院里切割玉料的鍘砣,把他切割成普通的中學生。他成績一塌糊塗,沒有追求沒有目標,隨著生活洪流渾渾噩噩前行。就像一粒上等籽玉被混進普通鵝卵石里,堆在路邊,等待倒上水泥后鋪馬路。

齊宣閉上眼睛,試圖回憶父親刻滿風霜的手掌,灰藍色的中山裝,以及打磨玉器時挺直如松的背影。就像一枚玉器,試圖把自己和鵝卵石區別開來。

他最終把手伸向旁邊一副塵封已久的玉雕工具。

齊宣在窗前坐了十五天,有人在窗外芭蕉樹碩大的葉子后看了他十五天。

他看著少年拿出殘存的玉料練手。少年只有一台電磨,用的玉雕工具都是十年前盛行的,一件一件取出來擺在桌上,古樸穩重。現在激光和電腦數控技術早就在玉雕界掀起一場革命,而少年使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每一步都彷彿踏著蒙塵的時光。

他花了三天的時間坐在窗前看這件和田玉棋仙玉雕,彷彿面前擺放的不是玉料,而是初生的嬰兒。

少年握起刀時,他微微地捏了一把汗。

金剛石磨頭觸碰到白色的玉面,玉石在降溫噴水的沖洗之下,柔和地展開第一道線條。每一刀下去,彷彿切開的不是玉料,而是上一位雕魂師的魂魄;每一刀下去,少年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彷彿他自己,正隨著每一次打磨,進入古玉之中。

玉器打磨一共花費了十二天,夏家家主就在銀色面具背後看了十二天。

十三

周默找到夏子優的時候,外面落著鵝毛大雪,夏子優正在溫暖如春的起居室里喝咖啡。他站在窗前,對著鏡子戴上銀色面具。周默不記得夏子優從什麼時候開始戴這張面具的,也很好奇家主被面具遮蓋的左臉到底是什麼樣子。他最終規矩地低頭把目光落在自己皮鞋前方一尺的地板上,欠身:「棋仙玉雕好了,齊宣要先放夏嫣紅,再把玉雕給我們。」

「齊宣,就是上次我覺得面熟的少年?」夏子優扶穩臉上的面具,轉過臉。

他想了想:「照他說的,先放夏嫣紅。」

齊宣看見了夏嫣紅。她穿著第一次見面時那件單薄的中國紅旗袍,遠遠地站在夏家豪宅門口,手臂抱著肩膀,像一隻雪天里瑟瑟發抖的小鳥。周默推了推,她就向齊宣走過去。

她的鞋丟了,赤著腳,一路走得歪歪斜斜。齊宣突然希望自己有一個堅實、寬大的胸膛,這樣夏嫣紅摔倒的時候,他就可以墊在下面。他同時意識到,這種想法很齪。

他最終只是看著夏嫣紅,抓了抓頭髮,咧開嘴:「喲,會長。」

夏嫣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竟然真的來了!」

「照片上的那個男人我見過,父親就是為他雕刻了這件和田玉棋仙玉雕后失蹤的。我知道這裡面一定有問題,知道讓我雕刻這件玉雕是個圈套,但我不知道跳下去會有什麼後果。雖然我還是跳進去了。謝謝你之前試圖救我。」

齊宣很頹敗地垂下頭,又昂起來:「父親以前說,君子如玉,真正的玉雕師一生學的不是雕玉,而是如何雕琢自己的魂魄。我讓你因為救我,而在地牢里受苦,很難受。而我……當一個人一無所有的時候,他就無所懼怕,從我媽北上找父親后,就再沒有人同我一起,也沒人會在院子里坐一整夜,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忽然抱抱胳膊,像是很冷,「而她是以前我連仰望也不敢的一個女生。我從沒怕過什麼,除了前面這些時刻,我有些擔心你一個人在地下室遇到……比如老鼠之類會不會尖叫,也害怕你挺不過去。如果能拿什麼補償你給我的幫助和感動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哪怕是……我的命和以後不能看見你的所有時光……因為我們約定過,在你能夠回老家,我想清楚未來要做什麼之前,要一起活著!」

他有點手足無措,匆忙從口袋裡取出一把銀色短刀:「這是你上次掉的東西,拿著。如果是圈套,我們可以防身。」

夏嫣紅愣了愣,接過刀,握住少年手臂,側過身。大風卷著雪花,把她柔軟蓬鬆的捲髮吹起來,像一幅色澤鮮明的水彩畫:「什麼都無所謂嗎?包括生命?」

左臉上一涼,像被小動物啄了一口。齊宣愣愣地摸臉,半天才明白自己被親了。

隨後胸口一陣銳痛!彷彿利器直戳心臟,順著神經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低下頭,看見銀刃短刀直直地插入自己胸口。

夏嫣紅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聲音輕得像在哭:「你為什麼要回來?這件棋仙玉雕里,存著的是你壽命。你把它親手交給家主,就意味著契約完成,你會死去,本來馬上會死的夏子優將接收你剩下的時間。夏子優派我保護你,是因為家族裡有人在等他死,這些人想你死,就派出了殺手……」

齊宣感覺有溫暖的東西掉在自己脖子上,又被大風凍成冰碴兒:「那個被派出的殺手,是我。反正你都會死,我不能讓你活著把玉雕給家主,對不起……」

齊宣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冬天鉛灰色的天空。空蕩蕩,找不到飛鳥的痕迹,只有雪花無始無終地落下。他聽見夏嫣紅在身邊嗚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齊宣鬆開握緊的拳頭,三寸大小的和田玉雕件滾落在雪地里。有人無聲無息地踏著雪地走過來,彎腰把雕件撿起來,放進西服口袋裡。

意識模糊之前,齊宣順著自己身旁的黑皮靴往上看,終於看清楚了男人的臉。他想喊出聲,動了動嘴唇,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十四

「這是齊宣雕的?」夏子優把玩著手上的玉雕,一臉陰鬱。低氣壓之下周默不敢靠近,只好遠遠地安慰家主:「勉強還算雕像了,不影響契約。」

和田玉棋仙玉雕依舊栩栩如生,兩位棋仙衣冠紋飾精妙如初。只是拿近了仔細看,發現上面雕的兩張臉,一張勉強相像,另一張像是出生時臉著地。勉強相像的是齊宣,臉著地的是夏子優。

「雕到後面趕時間,浮躁了。」夏子優黑著臉打量自己的人像玉雕,勉強頷首,彷彿一位家長在點評孩子的家庭作業,「我記得他小時候只學過打磨靜物,雕人是第一次,急起來不像也在情理之中。」

「家主?」

夏子優摸了摸左臉的面具,往後躺了躺,更舒服地靠在狐狸皮躺椅上。他看向自己的管家:「問吧。」

「隨意問,不會受處分?」

「給你一個機會。」

周默咽了咽口水,希望這個問題不要觸怒面前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決定找雕魂師時,就意味著齊宣會死。這是已經計劃好的事情,您為什麼突然救他?」

半個小時后,給夏子優送咖啡的女僕,看見總管站在走廊上蹲馬步。

一隻黑烏鴉撲棱著翅膀從窗外飛進來,停在白窗欞上。烏鴉在風裡化成一攤水墨,墨跡纏纏繞繞,繞成一個清秀的青年男子形象。男人隨意地坐在窗台上,疊起長腿,笑的時候眼睛好看地彎起來。

「我可以告訴在外面蹲馬步的管家,你為什麼要放齊宣一馬。」他向躺在狐皮椅上的男人說,「我恰巧聽到一個故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兄長。」

齊家歷來被尊為雕魂師世家,幾乎每一任當家都有雕魂的能力。這是一種悲哀的能力,因此他們一生只能做一次雕魂,成功之後就會死去。一旦你發現自己是雕魂師,就意味著你隨時可能為某個人、某件事,獻出自己的生命。

齊家後來徹底沒落,最後一位當家叫齊意平,齊宣的父親,淪落到了為了自己貧困的家庭而出賣壽命的地步。雕魂成功后,他帶著棋仙玉雕坐上北上的列車,親手把它交給另一個暗世界里得勢的家族。然而他並沒有直接交付自己壽命。作為齊家最後一位雕魂師,他做了一輩子最悲壯的舉動。

齊意平傾注進玉石的不僅是自己的壽命。他在作為媒介的玉雕中,雕入了自己的魂魄。所以當他死時,魂魄就和壽命一起,通過棋仙玉雕傳到了玉雕主人的身上。

夏子優之所以要用面具遮住半張臉,是因為另一半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臉。那是齊意平的臉。齊意平原本想的是通過這種方式佔領陰陽師家族當家的身體,進而重振齊家。夏子優臉上的銀面具,則是壓制這個外來靈魂的法器。

「從別人手中獲得壽命,永遠是有風險的。」青年指了指他,「很多人都知道你間歇性地犯病,但不知道你為什麼犯病。這麼多年你一直試圖壓制身體里的齊意平,他依然能間歇性地掙脫控制從你意識中出來。有時候你甚至分不清你到底是齊意平,還是夏子優。比方說你第一次看見齊宣的時候,比方說這一次,你竟然拖著脆弱成這樣的身體用陰陽術為他止血。還有,原來打算拿走他所有的壽命,最後只拿走了十年。」

夏子優睜開眼睛,看著自己弟弟在雪天蒼白光線里的幻象,沉聲道:「夏子涵,有本事下次真身來本家廢話試試?死人,是最安靜的。」

他原本確實打算拿走下一位雕魂師所有生命,可是這個叫齊意平的人住在他潛意識裡,他漸漸知道有一個小男孩安安靜靜坐在瘸了腿的飯桌上,拿著粗砂紙拋光玉器。男孩逞強,為了打磨快一點,大冬天不戴手套,小手凍得通紅。他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空小聲念:「我要成為像爸爸一樣厲害的玉雕師,賺錢養媽媽。」

男孩在作為神器的棋仙玉雕上磕出痕迹時,他才猛然意識到,齊意平不是齊家最後一任雕魂師,這個孩子有雕魂的潛質。如果是以前的齊家,出了雕魂師是可喜可賀的事情。墮落至今,繼承這種血脈,最有可能像他父親一樣,被人覬覦生命。他理解為什麼齊意平氣勢洶洶地說:「如果再看見我兒子碰玉器,就打斷他的手!」

——那是嚴父的慈愛。

齊家當家下的死命令,由男孩的舅舅執行。這位當初在上海上學的大學生作為齊家唯一的繼承人,最終回到玉雕圈,高調地開了個玉雕網站,卻常年不知所終。他一直試圖做的,其實是用自己的高調隱藏起家中唯一一位尚且年少的雕魂師。

夏子優有時會猜想男孩長大後會是什麼樣子,直到在雕魂師選拔賽的監控屏幕上,看到參賽的少年。

十五

「家主,您是不是漏掉了對夏嫣紅的處罰決定?」總管周默急匆匆地衝進夏子優休息的起居室,「交給我的文件上沒有列。」夏子優正站在白色窗戶邊,看外面稀稀疏疏含苞初放的花蕾。他回過頭:「夏嫣紅,是我送給齊宣的一份禮物。用於彌補他給我的十年壽命。」

生命是不斷交匯和分離的線,兩根越走越近的線,在未來的某個點上,一定會有相遇的那一天。就像現在種下凌霄花,未來的某一天或許能夠攀岩而上,直衝天際。冬天快要過去,春天已然不遠。

他想起被驅逐出家門的弟弟夏子涵最後的話。說話時夏子涵的幻象猛然逼近,靠近他耳廓,然後墨汁滴入水面一般煙消雲散。

「你害怕的不是齊意平佔領你的身體,而是你們魂魄的融合。你就是齊意平,齊意平就是你——那個雕魂師恐怕一開始,就算到了這一點。」

「不,」夏子優伸手按住金屬面具冰涼的邊緣,對著眼前的虛無嘆了口氣,「我向你保證,這是我最後一次允許那個靈魂浮出水面。」

齊宣回到學校時,夏嫣紅已經轉學了,據說回了鄉下的老房子。她托學生會低年級的小妹妹轉給齊宣一隻信封,打開,裡面只有一片三瓣的爬牆虎葉子。似乎一直夾在筆記本中,新近才被取出來。

葉子上有一行小字,細看是一處可以通信的地址和三個字:對不起。

日子還像平常一樣,齊宣依舊平日上學,周末幫舅舅看店,母親依舊沒有回來。和他接觸的同學卻漸漸覺得,這個往日不起眼的男生,談笑間竟然有了一種氣度,君子如玉,溫潤大氣。

半年以後,齊宣給這個地址寫了一封信。信的末尾如下:

畢業以後,我想進大學的玉雕專業。在那天你想殺我時,我好像看到了父親,他就站在我身邊,俯視我。我只看到他一半的側臉,但那確實是父親的臉。這也許是個幻覺,關於父親,我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我想只有進入他的領域,成為優秀的玉雕師,才能更接近他。我想跟你重新約定一次,在你寫完故事,我成為獨當一面的玉雕師之前,我們都要努力活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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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世十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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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雕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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