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續命師
第3章續命師
一
A市繁華商業中心,有一所小中醫鋪子,可憐巴巴地被旁邊的私立綜合醫院擠在老城區未拆遷的平房裡,叫養靜國醫館。青磚白牆,當街門面是藥鋪,後面帶著一個小小的院子,青苔濡濕牆壁,牆邊長著田七和枸杞子,天井裡開著藍白色的繡球花。
看店的是個瘦瘦的十七歲女孩,穿著藍底碎花長裙,長睫毛蓋著眼睛,皮膚白得幾近透明。她左邊的牆上貼著「蜈蚣的一百種妙用」,身旁梨木桌上再貼一張家傳專治惡瘡的方子。後院廚房熬中藥的香氣,從竹簾透進來,給穿堂風染上一絲涼意。
養靜國醫館是秦曉雅家的。夏日炎炎,病人寥寥,秦曉雅暑假無事可做,趴在自家中醫鋪子的櫃檯上戳小紙人,憂鬱地望著隔壁大醫院。
根據她爸的說法,秦家世代行醫,古代還是名門貴族。民國以後,西學東漸,中醫漸漸衰敗了。到秦父時,祖業就淪落成了一間擠在老城區平房裡的小診所——這點當然沒人信的。而現在,這家小診所保不住了。
翻修祖宅時秦父欠過對面醫院一筆債,最初並不多,按照資本家的方式利滾利地計算,不知怎麼竟然滾成了一筆巨債。醫院屬於程氏醫療集團,這次程家看中了她家鋪子的地段,想在這裡開西醫藥房,於是派律師過來,說要麼在規定期限內還錢,要麼收購養靜國醫館。
可是,從哪裡弄到那麼大一筆錢呢?
秦父出門籌款了,她留下來看店。從小待到大的店鋪要被賣掉了,秦曉雅想,能多在這裡留一會兒就留一會兒。手機響了,她接起來,有氣無力地說:「都跟你說了我也沒寫暑假作業……什麼,簡歷?什麼,恭喜我通過了?」
電話那頭不是想抄作業的死黨,是禮貌的男聲,低低的帶著磁性:「秦小姐,恭喜您的簡歷通過了初選,方便的話請來鄙舍面試。」簡歷?她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兩周前上網,看見一個正規網站發布了條招聘信息,說有個家族開出天價請醫生,條件只一個,應聘者必須來自中醫世家。
所謂天價,就是如果治好了病人,報酬可以直接讓她把收購合同拍到程家面癱律師的臉上。
秦曉雅從識字起就跟父親學中醫。有時候街坊熟人有個什麼小病,正逢秦父不在,也會讓她把一把脈。旁人要是看見一個黃毛小丫頭坐在大夫的案台後面,難免心生輕視,覺得這家中醫館不靠譜。熟人卻知道,秦家女兒的醫術,絕不亞於她父親。只要三根指頭往病人手腕上一搭,天底下沒有秦曉雅看不透的病。
秦曉雅當時只當買彩票,不料意外中獎。電話那頭的男人問:「秦小姐,我想確認一下,您為什麼會姓秦?是一出生就姓秦嗎?」秦曉雅愣了愣,頓時覺得自己的智商被拉低了一個等級:「因為我爸爸姓秦,所以我也姓秦。」
對方的下一個問題,嚇得她幾乎把手機扔到店外,直接關機。好比你一直在街上很開心地購物,忽然有人在你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秦小姐,您是不是能看見中醫的『氣』?」
血液瞬間涌到了心臟。可是這通電話,有可能會救下家裡的祖傳藥鋪。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她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點:「怎麼可能嘛,要真能看得到,早就上中央十台『探索·發現』啦。」
對方似乎有些失望:「不好意思,開個玩笑。」請醫師的家族姓夏,打電話的是他們總管,姓周,叫周默。秦曉雅沒有聽說過夏家,不過既然請得起總管,開得出天價,應該是個低調的有錢人家。她於是問周默,自己是怎麼通過初試的。
「因為您姓秦。」彷彿秦這個姓氏與眾不同,具有某種優先權。
二
那個叫周默的男人說得對,秦曉雅確實能看到「氣」。秦父之所以敢讓十七歲的女兒獨自看診,是因為秦曉雅與其他人不一樣。
中醫的理論是基於「氣」產生的。《莊子·知北游》里說,人之生,氣之聚。聚則為生,散則為死。人生命的本質在於「氣」的流動。可是現代醫學無法對氣進行定位。偏偏每個時代,有很少的一些人,能看到這個東西。秦曉雅看到「氣」時,還在上小學,那時秦父正在教她切脈。
第一次切脈是在鬧市。小販們挑著扁擔高聲吆喝,買菜的大媽討價還價,父親偷偷買了一包五塊錢的香煙,一邊躲秦媽一邊在身上找地方藏。他突然對還在上小學的秦曉雅伸出左手,說:「來,爸爸教你切脈。」
切脈的第一層是入靜。縱有百人在身邊吵鬧,耳邊依然萬籟俱寂。能感受到,只有指尖父親起伏有力的脈象。
後來秦父就帶她去工地,身後就是機器轟鳴聲,一大一小父女倆靠著圍牆坐著,一人叼一隻雪糕,一坐一整天。秦父伸出手腕,秦曉雅將三根手指搭上去,數脈數。就算身後天崩地裂地響,數的數字也一個不差。
那時的秦曉雅又瘦又小,秦父上身只穿了一件舊汗衫。他鬱悶地舉起一枚硬幣問女兒:「為什麼過路的人要給我們扔錢?」
後來父親讓她將手指放在沙發皮革上,感受自己指尖血管的微小搏動。再後來,他拿來秦媽的雞毛撣子,讓她在羽毛上切脈。最後是一盆水,讓她用指尖拂過水麵,感受血管微搏。父親說,如果做到這一點,世間就沒有你摸不到的脈象。
秦父泡了一杯街對面買的十元一斤的花茶,搖頭惋惜:「切脈的最高境界是手指懸於空中,而能從微風中察覺到指尖搏動。總說國醫謬誤,可是很多現在坐館的中醫,連第一層入靜都沒做到,怎麼能不謬誤……」
切脈到第二層的時候,秦曉雅就隱隱覺得手指間有什麼東西在流動,看不真切。第三層摸羽毛時,那些流動的東西變得清晰起來,並且和脈象切合。脈象不同,流動的姿態也不一樣。最後能摸水面時,她才真真切切看清楚,那是一些圍繞人身體循環流動的透明氣流。氣流鬱結在哪裡,哪裡便有病痛,流通得越順暢,身體就越健康。
最開始秦曉雅看到這些東西,很害怕。大概當我們覺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時,都會心裡不安。她把看到的東西形容給父親聽的時候,秦父正在抽煙,一激動就要去抱女兒,結果不小心讓煙頭燙在秦曉雅身上,被秦媽踹去廚房煮了三天飯。
父親說,她看到的,就是中醫中的「氣」。秦家的血脈與常人不同,每隔幾代就會出一位看得見「氣」的異人,上一位是她的祖父。
「乖女兒,你可以用這種能力治病救人,但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
「為什麼?」秦曉雅問。
「這是秦家的秘密。」父親把七歲的女兒抱在膝蓋上,坐在養靜國醫館二樓的窗戶邊,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悵然道,「你祖父因為沒有保守這個秘密,很年輕就不在人世了。」
因此秦曉雅從小就明白,自己和旁人不一樣,而且想要平平安安過日子,就一定要死守這個秘密。
三
夏家是一棟在市中區的深宅大院。來找這個地址的人通常都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附近亂撞,猛然抬頭髮現自己已經站在一扇雕花小鐵門前了。就像只是轉個街角,憑空浮現出來的一樣。垂著藤蔓的矮牆上釘著老式銘牌,寫著「夏公館」。
秦曉雅按照手機里的地址一路找來。進了門,車鳴聲,人語喧嘩聲,忽然消失了,安靜得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眼前是一棟巨大的舊式洋房,遍布彩色玻璃窗,門廊上雕著看不懂的華麗浮雕。不知道這裡住著誰,究竟得了什麼病,需要通過這種方式請醫師。
頭頂忽然多出一把遮陽的黑綢傘。撐傘的男人穿了一身黑,像喪服一樣,年齡不到三十歲,笑起很和氣:「啊,秦小姐來了。這邊走。」秦曉雅剛站到傘底下,就有女傭一樣的人急匆匆走出來:「不勞周總管,讓我們下人來拿傘。」
周默依然自己握著遮陽傘的傘柄,冷聲問:「秦家大小姐能是你們隨意伺候的嗎?」他轉向秦曉雅時,又重新溫和有禮起來:「這邊走。」
秦家的大小姐?她確實是秦父唯一的女兒,不過「大小姐」這個詞……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一同來面試的有數十人,要麼行醫多年,要麼師出名門,都坐在接待室聊天、喝茶。鄰座的一位老先生問:「這麼小的姑娘怎麼也來了?你叫什麼名字?」
「秦曉雅。」
老人愣了愣,慢慢說:「哦,你姓秦。」周圍幾位也點頭:「原來姓秦。」
難道「秦」這個姓,在中醫里別有深意?正糾結著,忽然聽見有人喊她名字。
水一樣清澈清冷的聲音:「秦曉雅。」說話的人很年輕,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穿著一身白色休閑西裝。他一隻手插在西裝口袋裡,一隻手端著杯蓋碗茶,靠著門站著。似乎原本無聊地看著外面,聽見秦曉雅的名字,才特地轉過身。
七月盛夏,他托茶碗的手卻戴著白絲綢手套。青年走到秦曉雅身邊時,彎下腰,幾乎貼著她的耳朵說:「你不應該來這裡,秦曉雅。你給我找了一堆麻煩。」這句話說得雲淡風輕,彷彿他們事先不僅認識,還有深交。
秦曉雅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走了,只留了個背影。他一邊走一邊玩手裡的茶碗,指尖頂著碗底,茶碗在食指上打轉,而茶水一滴也沒有溢出來。
青年是一個異類。他的出現,就好比一群普通的魚里放入了一條鯊魚,周圍的人忽然竊竊私語起來。
「那不是西醫的程家少公子嗎?最先反對中醫的就是他們家!收購了很多中醫鋪子開西藥房!」
「那小子聽說在歐洲求學,他來這裡做什麼?」
「這種拿救人來賺錢的斯文敗類!」
程家公子?要收購自己家的人?秦曉雅從後面追上去:「喂!」
青年對議論充耳不聞,直到走到外面花園的青蔥翠綠中去,才停下來轉過身:「怎麼了?」
「其他人在說你,說你……」她忽然不知道怎麼說。
「滿座都是庸醫。他們的話你能信嗎,小姐?」
「他們說你是程家的少東家。」
「哦,」青年點點頭,「是的,我叫程郁。」
秦曉雅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提高聲音:「你可以不收購養靜國醫館嗎?收購了,我就無家可歸了。」她仰起頭看著他,覺得自己像一隻流浪小貓。程公子也在打量她,上上下下,從頭到腳,然後和氣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家在籌錢。你治好了夏家當家的病,就有錢還欠我家的債,當然程家就拿不到養靜國醫館了。不過,你以為我來這裡做什麼?我是來保證你應聘不成功的。如果有人能治好夏先生的病,那隻能是我。」他雙手很輕鬆地插在口袋裡,聳聳肩,「你很可愛,可是我從來不把私人感情帶到生意中去啊,秦小姐。」
後來她才知道,程郁的簡歷是三天前投的,在她接到那個電話以後。雖然網站上的招聘廣告已經撤去,但以程家的關係網強行拿到一個面試名額並不是很難。
萬惡的資本家!秦曉雅覺得向資本家求情的自己,才是智商有問題。
「哦對了。」程郁忽然想起什麼,向停在洋樓外面的一輛黑漆奧迪走去,片刻回來,拿著一隻精緻的糕點盒,「見面禮物,味道應該不錯。」
她接過盒子,解開蝴蝶結,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一盒子——青草?
青草,帶著早晨草坪上露水的青草。還體貼地放著一隻小銀叉子。
秦曉雅憤怒地把東西扔掉了。有錢人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怪癖,她同情地想,怪不得程家要開醫院,一定是為了努力治好兒子的精神病。
四
面試題是當場製作宋代醫書《聖濟總錄》中的益壽地仙丸。秦曉雅小時候見父親制過一次,依稀記得十幾味葯的用法。藥房里幾位醫師長身而立,或窸窸窣窣搗葯,或用黃銅小秤稱量草藥,只有她在努力搓丸子。
搓了半天還是橢圓形的。太齪了……就連資本家搓的藥丸都比自己圓!
她回頭看程郁。程公子正戴著白手套,靠窗玩手機,旁邊站著忙前忙后的秘書小哥。他似乎從百度上找了個方子,照著念,菊花二錢枸杞四錢,小哥就負責努力揀葯。
——喂,這是作弊吧?
「我問了總管,說可以用工具。」看了眼不滿的秦曉雅,他坦然指著手機和小哥,「工具。」
其實想一想,程家祖業是西醫,不擅長中醫製藥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她不能理解的是,最終留下來的,竟然是自己——和這個西醫。他們之間只有一個人,能為夏先生治病。
所有的人都散去了,兩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廳里。
程公子窮極無聊,又在食指上放了一隻空杯子,撥得它滴溜溜地轉。發現秦曉雅在看他,他回頭:「你猜猜,夏先生到底得了什麼病?」
「肯定不是時疫。」秦曉雅說。程郁知道這不是時疫,之前他特地在花園裡站了半小時,看女傭在樓上露台進進出出,沒有戴口罩,也沒有採取其他預防、隔離措施。因此不是會傳染的疫病。這個女孩回答得那麼篤定,她又是注意到了什麼呢?
讓程郁驚異的還有一點。第一輪面試題,之所以其他人沒有通過,是因為那個叫周默的總管特地註明要「古方」中的益壽地仙丸。千年傳承,這味葯的配方早就變了,程家憑藉著家底,還保留著最初的那張方子。他特地發簡訊給家族一位通曉中醫的前輩,大費周章要過來的。既然秦曉雅留了下來,說明她也知道這張古方。不愧是藥師的秦家,看來養靜國醫館里藏的秘密還不少。
秦曉雅之所以判斷不是時疫,是因為她一進門就在觀察總管和來往女僕身上流動的「氣」,發現都通行無阻,順暢自然。如果家主得的是疫病,日常服侍的人不可能一點疫氣都不染上。她所關心的不是夏家當家的病,而是另外一點。
「喂,」秦曉雅攥著手,覺得指甲都摳進了肉里,「你們為什麼那麼想要養靜國醫館?」
「家裡的決定,我只負責執行嘛。」彷彿事不關己一樣。
「就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能保住我家的店嗎?」她看著他,輕聲說,「求求你。」
程郁剛想說話,抬頭就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眸,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傷心得似乎要哭出來了。手指上的茶盞忽然轉不動了,啪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程郁只好急匆匆地站起來:「啊,總管來了。」
秦曉雅回頭,正好看見周默站在門廳邊。姓周的總管並沒有帶他們去見生病的當家,而是領著兩人在深宅大院中穿行。這座宅子很奇怪。當你穿過長廊時,轉個彎再回頭,本來應該在拱廊的地方橫著一個中式蓮花池塘。但再走兩步,明明應該在視覺範圍以內的蓮池已經看不見了,身後荒草叢生。
他們在一間破敗的小屋前停了下來。低調奢華的宅院里,這樣暗黑的房子很不相稱。就像你在舒適的五星級酒店的走廊里散步,隨手推開一扇門,發現裡面是間陰暗濕冷的監獄。
周默打開門,光線透進黑暗的房間。
空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兩張鐵床。床上睡著兩個昏迷的男孩。
五
那是一對雙胞胎兄弟,與其說是男孩,不如說是男童。不過五六歲,五官還沒長開,臉色白得嚇人。胸口上下起伏,急促喘著氣,彷彿下一秒鐘,這口氣就會斷掉。
秦曉雅看見他們的瞬間,就吸了口氣,手捂住嘴。兩個孩子都活不了太久。
「對,他們活不到明天。」
總管站在門口,擋住了漏進房間的大部分光線。他似乎知道秦曉雅想說什麼,不急不緩先開口:「到現在這種地步,我也不隱瞞——夏先生病得很重,不是普通醫術能夠救回來的。我們開出了天價,是想聘請最好的醫師。這兩個孩子都活不了太久,但是我希望兩位進去以後,能讓他們活下來。」
一直優雅有禮的總管,彷彿突然間換了一個人。他只是站在門口,從他身邊湧進房間的暖風,都涼了幾度。秦曉雅愣了愣。她回頭看程郁,程少爺拿著手機,低著頭髮簡訊,似乎沒有聽見總管說什麼。
周默隨後禮貌地帶上了門。剛才的配藥簡直是兒戲,這才是夏家出的真正試題——回天之術!
秦曉雅之所以知道兩個孩子活不久,是因為她一進門,就發現床上男童身上的「氣」流動紊亂,並且和正常方式不一樣,是逆向而行。在此之前,她從來沒在街上看見任何一個活人身上的「氣」,是按照這種方式流動的。
她把手指搭在離她最近的男孩手腕上,蜻蜓點水一般一掠而過。孩子手腕太細,指尖下的脈象急促虛浮,彷彿那不是脈搏,而是一隻脆弱的蝴蝶在撲騰翅膀。這個孩子想活下去。「氣」的逆行很痛苦,正是想活下去這種希望,讓他堅持到了現在。
門關得死死的,沒有人看她。秦曉雅回頭看程郁,程公子依舊在低頭髮簡訊,不知道對象是誰。
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救活孩子。既然沒有人看,她決定試一試。
程郁發完簡訊,發現同行的女孩正在解開挽起的長發。她的皮膚白得幾近透明,烏黑的長發緞子般向一邊傾瀉下來,整個人籠罩在從天窗中透入的朦朧光線中。
她把盤發用的飾物小心擺放在床頭時,他才發現,那不是普通的簪子,而是一套針灸用的金針。她右手執針,左手依舊輕輕搭在男孩手腕上,輕輕俯身。
素手捻針,女孩下針快得幾乎不假思考,行雲流水,而且位置偏僻奇詭,有些地方並非傳統醫書里寫的穴位。程郁目不轉睛地盯著秦曉雅下針的部位,漸漸明白過來。
秦曉雅似乎在「換脈」——用金針重構孩子的經脈。有些地方截斷,有些地方疏通,有些針法甚至是在讓經脈逆行……拋棄原先逆行紊亂的經脈,重新疏導出一副新的氣血運行通路。就像治水,把逆行的水流截斷,從水源充沛的河道挖出水渠,將多餘的水引到乾枯的河床上。這是非常冒險的方法,因為我們不能像看見河流一樣,透過人的血肉之軀,看清經脈是如何運行的。要是一針不慎,孩子就沒命了——除非這個女孩看得見附著在經脈上的、流動的「氣」。
秦曉雅停針間隙,正好看見程公子,依舊風度翩翩一身白西裝,在旁邊一邊看手機,一邊看她。顧不得前怨,她指了指旁邊另一個孩子:「別玩手機了,你不是去歐洲留過學嗎?你不是想要我家中醫鋪子嗎?想要就把他救活啊!」
「我不是在玩手機,是在申請許可。」程郁又低頭看了看手機,發現多了一條簡訊。看完簡訊的程公子啪地把手機收起來,放進口袋裡,然後慢慢地,依次摘下了雙手的白手套。就算之前玩弄茶盞,他也是一直戴著手套的。
「動刀的許可請示到了。」程郁說,「秦曉雅,其實很多年前,我就想和你交一次手的。」
手術刀。程郁一直帶著一隻黑漆公文包,打開之後裡面固定著一排整齊的不同種類的手術刀。每把刀都是請某位制刀大師手工打造的,然後根據個人使用習慣做了略微調整。如果這時有一根頭髮落在刀片上,就算沒有風,它也會很輕易地斷成兩節。
不管春夏秋冬,酷暑嚴寒,程郁永遠把自己的手用最輕薄柔軟的絲綢包裹起來,以保護每一絲一毫肌肉都處於最佳狀態,能在拿起手術刀時,以最精準的刀法,切割人體血肉。裸露在空氣中的左手從包內挑選出一把合適的刀,突然抬手在空氣中斜劃出一道銀色弧線,落在另一個昏迷的孩子的臉上。
血珠立刻沁了出來。
六
秦曉雅從沒見過有人能把手術做到這種境界。
程郁垂著頭,神情專註。房間內沒有消毒,孩子的傷口每暴露在空氣中多一分鐘,就多一分危險,因此手術必須要快。銀色的刀片翻飛著,快得讓駕馭它的雙手幾乎成為一個幻影。雪亮的刀片劃過孩子的左臉,揭起薄薄一層皮,露出下面紅色的血肉,看得秦曉雅膽戰心驚:「你要做什麼?!」
「改命。」程郁面不改色,手也不停,再一旋刀,又劃下男孩右邊臉皮。昏迷的孩子呻吟一聲,清秀的小眉頭蹙起來。程公子的刀愈發快起來。他問作勢要撲上來的秦曉雅:「這兩個孩子的病情是經脈不通,氣血逆流——對嗎?」
「是。」曉雅點頭。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施金針之術,疏導真氣。
程郁挑挑眉,手不停:「為什麼?」
為什麼?氣血逆行是本,真正重要的,是引起氣血逆行的原因。秦曉雅通過看「氣」,看不到這一點。
「因為這對雙胞胎,天數已經盡了。我是在為他們偷一段天命。」他用細細的羊腸線,把取下的臉皮重新細密地縫合回去,擦凈血液后,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到一點動刀的痕迹。
秦曉雅終於看明白了。從鼻子往下畫一條豎線,一邊半張臉。兩雙手,兩隻腳,看上去每個人都是對稱的。然而這種對稱並不完美,因為沒有哪個人是左右完全一樣的。有人左臉比右臉瘦一點,左手也比右手笨拙些,有些人左腿更粗,右腿更細。
程郁從左到右調換了這個男孩,把他的左臉移到右臉上,左手的胎記挖下來,移到右手上。他甚至取下的男童左半邊的頭皮,和右邊調了個個。
明明只是換了個方向,看起來卻完全是兩個人。不再是那個按命數該死的男童。程郁打算幫這個孩子偷天改命。偷天改命是禁術,難怪他施行前要簡訊請示。
秦曉雅略微放心了,回頭專心施針。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身後手術刀收進皮箱的聲音,她自己也正好取出最後一針。第一次為人換脈,光集中精力看經脈上「氣」的流動方向,就耗費了大半體力,更別說施針。大概是站久了,有點低血糖,她晃了晃。身後有人扶住她。
程郁扶她在椅子上坐下,說:「我去給你倒杯茶。」
秦曉雅握著茶杯,看著床上依舊熟睡的孩子。雖然依舊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可是她知道,過不了太久,他們就可以像正常男孩一樣在陽光下蹦蹦跳跳了。
「我沒想到今天,有人竟然會『改穴換脈之術』。」程郁看著面前臉色不比床上孩子好多少的少女,讚賞道,「我也沒想到,竟然還有人能看到活人身上流動的『氣』。」
秦曉雅頭也不抬:「你不也是嗎?」她注意到了,程郁下刀改命時,雪亮刀片劃過的恰巧都是氣息紊亂的地方,揮毫之間,微妙地改動了男童氣脈流動的迴路。「偷天改命」要改的,不僅是一個人的臉,同時還有氣脈。
程郁笑了笑,沒有回答。他豎起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向門口,提高聲音:「周總管要不要進來看看?休養幾天,這兩個孩子應該就沒事了。」
周默沒有離開,從頭到尾,一直站在外面。
秦曉雅端著茶杯喝了一口水,覺得哪裡不對。忽然一口噴了出來——裡面泡的根本不是茶葉,是一小撮青草。
七
秦曉雅認輸了。
她雖然給男童換了脈,可是只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論命理,男童天數已盡,不死於氣脈逆行,也有可能死於其他意外。「偷天換命」卻不一樣,好比你從命理簿上劃掉了這個人的名字,又把他換一個名字添加到另一頁上。
認輸是認輸,但隨後幾天,秦曉雅依舊按時去了夏宅。第一次從孩子口中聽到他們自己的名字,她救的孩子小名叫不三,程郁救的孩子叫不四。不三小朋友病好了,臉色紅潤起來,燒也退了,在床上活蹦亂跳。他拉著秦曉雅的棉布裙子信誓旦旦:「謝謝姐姐救了我和我弟弟,等我長大了,一定會回來娶你。」
恰逢程公子哼著《愛情買賣》進來,笑眯眯地把金針盒遞給秦曉雅,慫恿道:「哎呀,該扎針鞏固了。」秦曉雅手起針落,小孩哀叫一聲,就不吭氣了。
有那麼一次聯手救人,她和程郁的關係稍微近了一些,偶爾也會說一說話。她問程郁:「你家不是西醫嗎?為什麼也通國醫醫理?」
「以前,程家是一個大的國醫世家的附庸,家族裡流傳了很多中醫秘學。」他在秦曉雅對面的躺椅上坐著,舒適地疊起腿,重新戴回了那雙白手套,「後來本家衰落了,只有我們家一直繁盛至今。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們與時俱進嘛。」
「比方說投身西醫?」
「那時候西學東漸,西醫都掌握在洋人手裡。西醫醫學體系有它的長處,必須有人站出來研究它。」
「可是有人說你們用病人賺錢。」
程郁笑了笑,搖了搖白手套下修長的食指:「不賺錢,我們家旗下的醫院怎麼生存?」他看著床邊少女水汪汪的眼眸,警惕道,「秦曉雅,別試圖感化我,別把話題引到收購你家中醫鋪子上去。我說過了,這是家族的決定,現在的我,還沒有許可權干涉。」
秦爸依舊在外面奔走。閑下來的時候,秦曉雅總是待在養靜國醫館里。雖然早晚要是人家的店,能多待一待,總是好的。再次接到電話時,她正在後院幫父親切檳榔,把一小顆檳榔切成一百片,每一片都薄如蟬翼。電話那頭是夏家總管沉穩的聲音和一陣陣的蟬鳴。
「秦小姐,恭喜您,夏先生決定請您為他治病。」他聲音裡帶著笑,「方便的話我開車來接您。」
秦曉雅握住手機愣住了:「我不是認輸了嗎?」
「這是家主的意思。」
夏家來接她的地點就在養靜國醫館外的主街上。秦曉雅站在垂著覆盆子的青磚巷子口,風從狹窄的通道涌過,吹得她裙角翻飛。她望見夏家黑色賓利出現在長街盡頭,踮起腳尖。
忽然斜斜地伸出一隻手。
一隻戴著白綢手套的手。程郁靠著牆,攔住她:「別去夏家。」
「你讓開!」她看著手套生氣。
程家大少爺表情僵硬地看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凈給我找麻煩,從小到大都是。」
他猶豫了一會兒,單膝跪在地上,低下頭:「大小姐,您不能去夏家。」每個字都說得很慢,每吐出一個字,就像把自己的尊嚴擺在地上,任秦曉雅的高跟鞋踩踏一萬次。
八
黑色的賓利出現在長街盡頭,正好一個紅燈,賓利和車流都停了下來。
周默搖下車窗,從他的位置望出去,正好看見斜前方一條青磚小巷。天空壓著暗雲,大風掃過街面,是夏日暴雨的前兆。一位穿淺藍雪紡長裙、套著鉤針白坎肩的女孩氣急敗壞地站在巷子口。攔在她前面的青年,像電影慢動作一般,緩緩單膝跪下。
「他真行效忠禮了!」周默揚起眉毛。
所謂效忠,有個簡單的例子。春秋戰國的動亂時期,一些貴族變得落魄貧困,而他們的家臣卻有人機緣巧合成為顯貴。已經成為顯貴的家臣若是路上偶遇落魄舊主,發現主人衣不蔽體、幫人趕車,必須立刻脫下自己的衣服,恭恭敬敬披在舊主人身上,代為驅車,將身上的錢幣交與舊主人用。
再比方說,世代司藥師的秦家。眾人都知道秦這個姓氏在國醫中的與眾不同,是從扁鵲開始的。常人都知道神醫扁鵲,很少有人知道,扁鵲原本姓「秦」。相傳這位叫秦越人的青年,可以隔著牆,看透對面的人,隔著血肉之軀,看透病人的五臟六腑。
還有一個傳說,說秦越人其實並非人類,而是自嫦娥搗葯開始,就專司醫藥的月兔。月兔族裡的一位年輕人,私自下了九重天,來到人間,和人類女子相愛。他們的後代,都冠以「秦」姓。而先祖的某一種能力,通過血脈在這個姓秦的藥師家族中,暗中傳承。
當然,傳說並不能被證實,不過在每座城市涌動的洪流下,確實隱藏著人類規則以外的聲音,比方說世代侍奉調香師的狐族,或者早已融入人類的月兔族。秦家的本家每幾代人就會出一位異人,能看見人體生命流動的「氣」。這個家族在古代,正是靠著這種能力,以醫術列入十大家族,分家遍布天下,備受尊崇。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當初的十大名門之一,現在竟然在小巷子里開藥鋪。雖然程郁送了秦家大小姐一盒瑤池仙草,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實是一隻兔子,把那麼珍貴的東西扔垃圾桶里了。」周默嘆了口氣,「藥師的秦家早就不在了,竟然還有一個附庸家族,依舊保持了對本家的忠誠。」
程家從上古開始便肩負著保衛藥師家族的職責。樹倒猢猻散,隨著本家衰落,很多原本附庸於這個大家族的主僕關係漸漸瓦解。只有負責影衛的程家,一直不離不棄。後來,秦家衰落,而程家投身西醫,從而得勢。這個家族甚至放棄了中醫,然而一直沒放棄自己的忠誠。
秦家的藥鋪搬到哪裡,程家的醫院就開到哪裡。就算秦家早已遺忘了這個契約,程家依然世代遵守,默默守護,恪守職責,不越界一步。程郁阻止秦曉雅為夏家治病,是想救她。他甚至準備好了用自己一部分的生命,換她離開這個旋渦。
周默推開車門走出去時,單膝跪地的青年也同時開口:「大小姐,您聽說過……續命師嗎?」
秦家每隔幾代人,會出現一位「續命師」。
九
秦曉雅的人生觀被顛覆了。活了十九年,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一隻兔子,還是一隻純血統的兔子。之所以一直保持人類的樣子,是因為她身體里的月兔族血統最為純正,幻化能力很強。但如果受到驚嚇,仍舊會變成——一隻兔子。
人之生,氣之聚。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氣」是人生命之源。有一種起死回生的方法,是將自己的一部分生命,續到別人身上。也就是說,將自己的「氣」,度給垂危病人,為之續命。有這種能力的人,被尊稱為續命師。
續命的前提是必須能夠看到循環流動的「氣」,所以續命師只能出在藥師秦家,並且只在本家的血統中傳承。而把自己的命續到他人身上的秦家人,註定盛年早夭。因此這個家族立下過規矩,從不肯輕易透露家族內究竟誰有續命的能力。民國以後,本家衰落,現在誰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位秦姓後人才是正統。只有一直默默守護秦家的影衛程家才知道,秦曉雅的養靜國醫館,正是衰落至今的秦家本家。
「夏家是很厲害的陰陽師家族,他們的家主叫夏子優。有人告訴我,夏子優只有十年陽壽,因此他想找的不是普通的醫師,其實是續命師。夏家開出的天價報酬,是用來買你命的。」程郁看著目瞪口呆的少女,嘆了一口氣。
「是我疏忽了。有些人手指特別靈巧,適合拿手術刀,有些人眼睛與眾不同,能夠看到常人身上流動的『氣』,而有些人耳朵特別好,隔著門,能把裡面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比方說夏家的總管周默。
「第一輪面試題中的益壽地仙丸古方,幾乎只在秦家本家流傳。出題的夏子優並不是想要這味葯,而是想試試,面試者中到底誰是藥師秦家的繼承人。程家一百年前和本家有過姻親,因此我也能模模糊糊看到一點『氣』。本來我想冒充本家血統,用自己的壽命代替你的為夏子優續命。但是現在晚了,他聽到了我們的對話,知道你就是秦家這一代的續命師。
「我說的話你可以一個字都不相信,但是現在請跟我逃跑。」
程郁站了起來,瞟了一眼長街盡頭的賓利車。
「跑!」他猛地拉起秦曉雅的手臂。因為消息來得太急,沒有準備,否則除了跑路還能做點其他的應對。
秦曉雅穿了長裙,跑起來磕磕絆絆。「你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我們一起退出……」
曲曲折折穿過幾條小街,程郁把她推進一間破爛掉漆的電話亭,關上門,掏出手機打電話:「沒用的,你投簡歷那一刻,已經被夏家盯上了。夏家的勢力遠遠比我們家大,如果不是家族無法抗衡,我也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玻璃門外,大風最後一次掃過街道。轟然一聲悶響,雨水傾盆而下。暴雨瀰漫了整個街區,隔著電話亭骯髒的玻璃和鋪天蓋地的雨水,遠遠地站著一個人。
來人撐著一把黑綢雨傘,沿著人行道漸行漸近。幾乎要與電話亭錯身而過時,他停了下來。
周默依然帶著禮貌性的微笑,轉過臉:「程郁,你以為把你家大小姐藏在那種地方,就安全了嗎?」
十
程郁確實打電話叫了人,可是幫手過來需要時間。
他推開電話亭的門,又關上,把秦曉雅留在裡面。程公子獨自站在大雨里,價值不菲的西裝靠著貼滿掉色小廣告的玻璃門,聲音依舊不輕不重:「我把大小姐帶到這裡,只是不想她淋雨。」
頭頂是深灰色的雨幕,他緩緩摘下白手套。上一次他脫手套,是救人。再上一次,是用一把柳葉刀,準確地切開某個黑手黨的咽喉。
只是一瞬間,周默欺身而上。他黑西裝的長袖裡,驀然多出兩把短刀。這是軍用獵刀,純手工製作,雨幕里反射晦澀的天光。這時的他不再是平時舉止有禮的總管,將藏在黑衣服與白領結下的本性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你會知道這是一個有過去的男人,他的刀在代替他自己,訴說那段歷史。
長刀劈下!
刀刃猛地停在半空,被一雙手持住——空手奪白刃!
「不愧是世代為秦家做影衛的人。錦衣玉食的大少爺能做到這一步,也是不錯了。我以為你只會參加晚宴應酬呢。」周默讚賞道,「不過程公子,你真的能等到援兵到嗎?」
「這句話應該說問你才對啊。」程郁掂量奪來的那把刀,輕輕鬆鬆退後一步,道,「我是學醫的,七歲起就把人身上每個致命部位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周先生,你能堅持到援兵到嗎?」
如果這時秦曉雅能看見程郁的眼睛,會發現它們銳利如鷹眼。雨幕中,他的背影高大、堅定而隱忍。有一瞬間她甚至以為他能贏。
所以當周默的另一把獵刀最終貫穿程郁的身體,秦曉雅驚叫了一聲,要衝出電話亭,去為他止血。程郁退回來,用背抵住電話亭的玻璃門,將秦曉雅關在裡面。他弓起身體,捂住小腹,血從他手指縫裡汩汩流出,又被雨水沖淡。
「我才十七歲,後面的日子還很多,夏家不可能拿得完我全部的命!」秦曉雅拍著玻璃,嗓子都哭啞了,「程郁,你讓我跟周默走!」她只是失去大半條命而已,可是程郁現在就會死在這裡。
程郁沉默片刻,背死死抵住玻璃門:「秦曉雅,你不明白。續命師如果要把自己的『氣』續給別人,必須和那個人建立感情聯繫。如果要成為夏子優的續命師,你必須愛上夏子優。我……不願意你這樣做。」
程公子回頭笑了笑:「秦曉雅,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我是誰了嗎?」
秦曉雅搖搖頭。一個月前的面試上,她第一次見到這個青年——戴著白手套,吹著口哨玩茶盞,對全世界都滿不在乎的有錢人家少爺。
「秦曉雅,」暴雨中,斑駁掉漆的綠色電話亭前,穿著Dior定製西裝的青年靠著門,努力站得筆直。他的西服已經濕透了,傷口在流血,眼神銳利如刀,「你問過我,有沒有辦法保護養靜國醫館。我現在還沒有當家,不能干涉家族事務,不過我確實知道一種辦法。」
秦曉雅豎起耳朵。
「我有很大很大一筆錢的繼承權,不過要在婚禮之後才會有支配權。如果你和我結婚,你就能得到我財產的一半,買回養靜國醫館了。」
秦曉雅想了想:「那必須先得你願意娶我。」
程公子捂住流血的肚子,艱難地笑:「問問我試試呀,不問你怎麼知道我不願意?」暴雨聲中,秦曉雅傻乎乎地問:「那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我願意啊,親愛的。」程公子迅速回答。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他猛然躍起,拉開電話亭的門——
電話亭空了。
角落裡蹲著一隻瑟瑟發抖、驚恐不安的兔子。經歷過這麼多事情,突然的求婚成功,讓秦曉雅的神經終於斷線了——平生第一次變回了兔子。
程郁一把抄起兔子,沖入茫茫雨簾中。他摸了摸懷裡兔子的長耳朵:「秦曉雅,你這回要守信啊!」
敵強我弱,敵進我退。程氏醫藥集團的大少爺,抱著自己的未婚妻跑路了。
十一
四周都是茫茫大雨,什麼也看不見。
彷彿陷進了另一個空間,一個用陰陽術構造的空間,程家的人進不去,他們出不來。大雨滂沱,身後始終聽得到追兵的腳步聲,面前看不清出路。
秦曉雅已經能感覺到,程郁周身流動的「氣」變得很虛弱,好像風吹一吹,就會散掉。而她還不知道,怎麼把自己從兔子狀態變回來。
後來,空氣中忽然出現一股細細的冷香,好像是誰家不小心打翻了香水瓶。有香水的地方就有人家。程郁順著香味跑,不知道跑了多久,雨幕中漸漸有了車輛駛近的影子。
有人在說話,大聲喊著什麼。熟悉的面孔,是家裡從小認識的保鏢。他終於停了下來,小心地將懷裡的兔子放在一處乾燥無水的地方,晃了晃,一頭栽倒在地上。
就在他倒地的不遠處,確實有人打翻了一瓶香水。金黃色的液體流出來,散發著令人平神靜氣的冷香。
大雨中,他們確實誤入了一個世界。從什麼時候開始進去的呢?
後來秦曉雅回憶,大概是那個周總管撐著一把黑綢雨傘,沿著人行道漸行漸近的時候。你與他目光相對,就進入了他的世界。仔細想,她從來沒有聽說有哪種普通香水的香氣,可以穿透茫茫大雨,和空間結界。真的是有人不小心恰巧在那個地方打翻了一瓶香水,還是誰躲在遠遠的雨幕後面,暗中伸出了援手,秦曉雅不得而知。
她見到了夏子優。
秦曉雅從自家藥鋪的後院端出熬好的湯藥,裝在保溫杯里,給在對面醫院VIP病房住院的程公子送過去。
不三和不四兩位小朋友來探病,蹦蹦跳跳的,手裡攥著幾朵皺巴巴的白玫瑰,怯生生地說:「聽說程郁哥哥也生病了,我們來送花的。」
和小朋友一起來的,還有一位男人。大熱天,男人依舊穿著灰色的呢子大衣,戴了頂寬沿軟帽,如果再加一根鑲銀頭手杖,看上去就像是從上世紀招貼畫中走出來的紳士。他坐在病房外的綠漆條椅上,直到秦曉雅抱著保溫杯走過來。
「秦小姐。」男人的半張臉隱藏在一張銀色面具下,另外半張臉的輪廓刀刻出來一般,希臘雕塑一樣立體。如果取下面具,說不定可以去拍雜誌封面,秦曉雅想。
看見他的一瞬間,她就明白了這是誰。
這個男人活著,可是他身上沒有「氣」,散發著死人一樣冰冷的味道。圍繞著夏子優周身流動的「氣」過於衰竭,以至於秦曉雅幾乎察覺不到。以往她也遇到過「氣」衰竭成這樣的人,但是他們都躺在臨終床前,一根指頭也動不了,沒活過一天。而這個人卻行走自如,和她打招呼,聲音像常人一樣。他的手甚至比常人更有力。
秦曉雅想,他一定是施行了什麼禁術,讓自己的身體達到了人類極限。而現在禁術失效,這個人必須尋找新的禁術來支撐這副早已冰涼的肉體。他的氣脈已經衰竭,因此不能用「換脈」延壽。他的臉一半戴著面具,因此也不能用程家的「偷天換命」。他唯一活下去的方法,似乎就是「續命」。
「別緊張,秦小姐。」男人提醒想掉頭就跑的秦曉雅,「你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變回兔子吧?」
「夏先生來這裡做什麼?」
「我是來解釋的。這次找續命師的事情,是總管擅作主張,我毫不知情。周總管已經受了處罰。讓你受驚,不好意思。」他伸出一隻手,不三彷彿憑空似的變出一個茶盤,上面托著碗青碧舒展的清茶,恭恭敬敬遞上去。夏子優取過來,低頭抿了一口,才慢慢說:「秦小姐知道,續命這種事情,需要雙方有情侶般的感情聯繫。我已經有在意的人了,因此就算你想把命續給我,我也接受不了。」
秦曉雅想,這個活著已經如行屍走肉一樣的男人,最在乎的人究竟是誰呢?明明只是一陣普通的風,彷彿潑上了不知哪裡來的油墨。墨跡散開,纏纏繞繞,男人就彷彿被吹化在風裡一樣,不著痕迹。
連帶著不三和不四兩個孩子,一同了無痕迹。風裡帶著醫院病房外夏花的甜香,還有一股淺淺淡淡的安魂香。
十二
程公子皺著眉頭在病床上睡得正香。秦曉雅把湯放在床頭,閑得無聊,就順手翻了翻程郁的筆記本。她忽然想起來,躺在身邊的、臉色蒼白的青年是誰。
都說醫生的字龍飛鳳舞,難以辨認,程公子的字卻總是端端正正的,風骨自存。小時候,父親曾經說,懸壺,就是濟世,行醫,就要救人。西學東漸的今天,民間良方漸漸失傳。多留下一張看得懂的、有用的方子,就能多一分救人的機會,醫道也多一份傳承。
秦父為了防止自家方子傳出去時,被人恥笑字丑,就讓秦曉雅從小練書法。
那時和她一起練書法的,還有一個男孩。
男孩家在隔壁醫院,大她一點,時不時來養靜國醫館玩,七歲時就學會拿口香糖騙五歲的秦曉雅說長大后要嫁給他,八歲時還死皮賴臉賴在秦家,蹲在電視機前看《變形金剛》。後來有一天,男孩搬家了,走之前特地送了她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讓她一定要等自己回來。秦曉雅滿懷期待地打開,氣憤地發現裡面是一盒青草。
很多年很多年過去了,記憶淡卻了,男孩長大了,可是字跡沒有變。字體和秦曉雅當年的幾乎一模一樣,是柳體。那時他還沒有拿手術刀,也沒有戴白綢手套。兩個人趴在中醫館寬大的案板上,一上午一上午地抄柳宗元的《永州八記》。
秦曉雅想,等程郁醒過來,一定和他好好聊一聊過去的事情。人心浮躁的社會中,中醫日漸式微。父親的養靜國醫館只是勉強維持生計,到她接手時,會更為艱難。不過如果是和這個人在一起的話,她大概會有勇氣一直走下去。
程家一直是藥師秦家的影衛,因此分家的繼承人必須從小跟著本家大小姐一起長大,牛皮糖一樣黏在她身邊,不讓她被鄰居男孩欺負,把一條街的小霸王都打跑,和她一起練字,賴在大小姐家客廳看電視。
後來,後來他被父親扔去歐洲求學,念念不舍地和秦曉雅告別。每天都會看家裡傳來的大小姐今日安全報告。牆頭貼著秦曉雅小學畢業照、初中畢業照和高中同學集會照片。再後來,終於接到回國任務的程郁發現——秦曉雅早把他忘掉了。
心碎的程公子躺在病床上修身養性,忽然覺得有溫潤的東西握住自己的手。
「謝謝你救我。」像水滴落在湖面上一樣乾淨輕柔的聲音。
整個人心情都好起來。
「再也不說你是資本家和斯文敗類了。」
「謝謝你送我的草。」
「其實這樣看,長得也挺帥的嘛。」
秦曉雅忽然想起了什麼,很不滿意:「上次你好像說,要保留我家的店得嫁給你。後來我想了想,覺得不對。你們家的族長來找我爸,說當初程家收購養靜國醫館,是想用程氏醫療集團的皮把我們家掩蓋起來,並不是打算建什麼藥房。現在事情已經了結,收購就沒有必要了。你是真的不知道呢,還是……想騙婚呢?」
程公子繼續挺在床上,一動不動。
握住他手腕的手指鬆開了,秦曉雅似乎有點疑惑,似乎在找東西:「脈象很正常。醫生說睡一會兒就該醒了呀。難道是因為這幾個穴位上氣脈鬱結了……」
金屬碰撞的聲音。秦曉雅拿著金針正要扎,程郁一躍而起:「別別別,當時明明是你向我求婚的,怎麼能扎我!說話要算數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