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歸塞北
第21章歸塞北
北疆不同於西京,未入冬便飛雪連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這一年的雪又來得格外早。
西京還是觀賞秋景的時節,北府卻已下起了大雪。雪一直下了三天,到這日的黎明時分才終於停歇。數日大雪,地上的積雪甚厚,人與馬踏於疏鬆的雪上,揚起一陣細白的碎屑,在微弱的陽光下泛起一陣熒光。孩童們彷彿感覺不到寒冷,雀躍地在路邊打著雪仗。北府都尉丘守謙清早出門時,看見的便是這樣的情景。
他正在去大都督府的路上。楚王來北府之時,皇帝特意送信囑咐,要北府各輔臣督促楚王的課業,讓他不得鬆懈。北府官將不敢怠慢,楚王一到,丘守謙便領了蘇仁之命,每隔兩三日便要去都督府教導楚王的騎射和兵法。
這日他剛到楚王府邸,卻被余朝勝告知,楚王天才蒙蒙亮就獨自出了府,還未歸來。
坐鎮的親王獨自外出未免不合規矩,丘守謙奇怪之下,便多問了一句:「大王獨自出府,可是出了什麼事?」
余朝勝搖頭:「這幾日並沒出什麼……」他似是想起了什麼,頓了頓才道:「真要說起來,倒也有件事:昨晚京中來使,捎來賢妃親手縫製的寒衣並一封書信。可奴瞧著只是封普通的家書而已,或許是離京日久,大王有些思親了吧?」
丘守謙點頭:「大王年幼,思念父母也是人之常情。不過近日多有風雪,大王千金之體,不宜過久地流連在外,某且去尋他一尋。」
余朝勝揖手:「有勞。」
丘守謙別了他,牽馬在城內轉了一圈,將楚王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卻並不見他的蹤影。他在街上停佇一會兒,想起楚王說起他剛來北府時曾和將官去城外的樹林里獵過兔子,便決定去城外碰碰運氣。
出城西向,不過三里之地便遙見松林一片。幾抹松綠從重重的積雪中倔強地冒出頭來。丘守謙緩緩靠近,果見不遠處的小丘上立著一人一馬。
黑馬膘肥體壯,低頭呼哧呼哧地對著碎雪噴著氣,不時搖頭晃腦地抖落身上的細雪;旁邊身著貂裘的人正伸手輕輕安撫著躁動的黑馬,不是蓮生奴是誰?
丘守謙一喜,縱馬向小丘馳去。
蓮生奴聽到蹄聲轉過頭,見是丘守謙,便微笑著靜立原地。待丘守謙馳近下馬,他方才迎上前來:「丘都尉。」
丘守謙與他相熟,並不拘禮,一揖之後便問道:「大王何以獨自在此?」
蓮生奴不答,而是仰頭望天。疏淡的天色下,淺弱的日光透過幾縷浮雲,映射在了雪地之上。
「丘都尉,」他用悠遠的語氣問道,「漠北應該比這裡還要冷吧?」
丘守謙笑答:「是。聽說那裡八月就開始下雪了。」
「不知道舅舅怎麼樣了。」蓮生奴自言自語道。
蘇儀帶兵追擊莫何、葉護等人已逾一月,初時尚有消息傳來,可隨著他們越來越深入漠北,信息傳遞也就慢了,近日又因大雪,徹底斷了音信。丘守謙看著蓮生奴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禁暗暗稱奇。他原以為蓮生奴猶在稚齡,擔不得大事,可數月相處下來,他已察覺這年幼的親王說起政事來頭頭是道,絕非尋常少年。
他聽蓮生奴之語,似乎對出征一事有些微詞,便急切地解釋道:「以往臨近入冬,無論狄人還是我們都會休兵息戰,這幾乎是雙方不成文的約定,極少例外,某很明白大王的顧慮。可這次有所不同。莫何、葉護實力大損,正是一舉殲滅的大好時機,否則郡公也不會選在這個時節帶兵出擊。如果讓他們在冬季休養生息,開春后一旦他們捲土重來,咱們就前功盡棄了。」
「這個我自然明白。可是長途奔襲,到底過於冒險了。若有不利,那些暫時降伏的部族裡必會有人思變,中原好不容易佔據優勢的局面就會變化。」
丘守謙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便寬慰道:「大王所慮不無道理,不過兩位郡公皆是久經戰陣之人,用兵也一向穩健,想必出征前也反覆權衡過,已有了應對之策。某以為大王不必過於擔憂。」
「可我擔心京里……」蓮生奴嘆息道,「此戰若是不能竟功,不知京中人會說些什麼。」
「某看陛下並非不通兵事之人,自然能瞧得出郡公他們已盡了全力。兩軍交戰,勝負皆是常事,某想即便此戰未能取勝,京里也不至過於苛責。」
蓮生奴欲言又止。父親固然是通達事理之人,未見得會多加留難,可母親昨日來信,隱約暗示康王和宋遙大概揣摩出了皇帝有從蘇家收取兵權的意圖,現今正在京中四下活動。這就不能不讓人擔心了。
倘若蘇儀這次追擊無功而返,甚至多有折損,康王一派怕是會藉機做文章。若僅是康王一人倒也罷了,加上他背後的宋遙,事情就極為棘手了。宋遙既得父親信用,又素來狡詐多智,如今父親有了壓制蘇家兵權之心,他豈有不乘虛而入的道理?康王已握有雍京,自己豈會容他再染指北疆?
丘守謙卻不知蓮生奴的心思。一陣風過,樹上殘雪便簌簌地直往地上掉落。他聽見聲音,抬頭看了看天色,見天邊濃雲泛起,漸漸移向本已微弱的日光。他以手搭棚望了一會兒,轉向蓮生奴道:「晚些時候怕是又會有風雪,還是請大王先回府吧。」
蓮生奴本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忽被他一言驚醒,神色茫然地轉頭看他。然看到丘守謙后,他似乎是想到什麼,忽然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打量起了丘守謙。
丘守謙被蓮生奴如此審視,不免有些惴惴。若是別的孩童,他並不擔心他們會對自己打什麼主意,可這楚王一肚子的彎彎繞繞,遠非普通孩子可比,讓他不敢輕視。
他猶疑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開口問道:「莫不是某臉上沾了什麼東西?」
蓮生奴搖頭,簡短地回道:「不,沒什麼。」
他轉身上了馬。原本懶洋洋的黑馬在蓮生奴騎上來后忽然來了精神,發出一聲低鳴,馬蹄在雪地上輕跺了幾下。蓮生奴一挽韁繩,它便撒開四足奔了起來。
丘守謙也翻身上馬緊隨其後,心裡卻在不住地嘀咕,怎麼楚王的興緻突然就高了起來?難道真是年少的緣故,才會這麼想起一出是一出?
蓮生奴馳出一段,忽然勒住了馬頭,仰天笑了起來。
丘守謙見狀更是莫名其妙,楚王今天到底怎麼了?
蓮生奴卻不理會他,一路急馳回到了都督府。余朝勝見他二人回來,喜笑顏開地迎上前來。他還未說話,便聽蓮生奴道:「筆墨。」
余朝勝一愣,向丘守謙看過去,丘守謙攤開手,表示不知。
蓮生奴本已向書室走去,見余朝勝和丘守謙面面相覷,便停了腳步向丘守謙說道:「京中使者尚在等著我給家母回信,若都尉不介意,請稍待片刻,待我將回信交給使者帶走,再聽都尉授課。」
丘守謙忙道:「大王說的哪裡話?請慢慢寫,某在外面等著就是。」
蓮生奴微微一笑,轉身入了書室。他先提筆給母親綺素復了信,然後又給父親寫了一份密奏,交予使者一併帶回。
數日之後,密奏便經使者之手交到了皇帝手上。
皇帝接到密奏並書信時,正攜綺素、瑤光在池邊賞楓。
他坐在榻上讀完密報,抬眼看向不遠處的綺素。她正跪坐在紅線毯上,用小風爐煮水烹茶;瑤光則在不遠處跑動,四處搜揀可以燒火的枯枝。這並不是公主該有的行止,因此宮人們都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想攔卻又不敢攔。瑤光卻不在乎宮人們的眼色,沒多久便拾了結結實實的一小捆,搖搖擺擺地抱了回來,堆在綺素的身旁。
綺素見了瑤光的雙手和臉上沾染的幾抹黑痕,不由得莞爾。她轉眸,視釜中水猶未沸,便對綠荷使了個眼色。綠荷會意,命人取了澡豆並清水來。綺素向瑤光招手,瑤光見了,提著裙子小跑到她身旁,乖乖地伸出雙手讓綺素為她凈了手臉。
綺素剛用絲帕替瑤光擦乾雙手,釜中水已沸如魚目。她便讓瑤光坐在身旁,細細地教她烹茶之法。初沸時她以輕鹽入水調味,待水沸如湧泉,便舀水一瓢置於一旁,復以竹筴攪於水中,並加茶末以育湯花;待茶水漸沸,則以先前所出之水止之。
瑤光第一次見她親自烹茶,滿心的好奇。茶湯才剛分好,她便迫不及待地搶過一盞,灌下了一大口。誰料茶湯苦澀,瑤光一嘗之下,臉立刻皺成了一團,忙側身將湯汁吐在了盂中,又一迭聲地叫苦。四周宮人見了,無不掩口而笑。
綺素也笑了,卻從她手裡接了茶盞,加了晒乾的紅棗和龍眼,又添了大勺蜂蜜在裡面,這才遞迴給她。瑤光又嘗了一口,滿口的苦味已被香甜蓋過,這才覺得滿意了,持盞小口小口地啜飲。這番小女兒憨態讓綺素又是一笑,她伸手在瑤光粉撲撲的臉上輕輕地捏了一下,才將分好的茶盞置於托盤上,親自端了向皇帝走去。
皇帝向她一笑,將蓮生奴的書信示之:「蓮生奴又有信了。」
綺素將茶盞置於小案,從他手中接過了信。蓮生奴的信並不長,只說在北府一切安好,讓母親不必擔心,除此之外,再無他言。綺素讀罷,瞥見了案上蓮生奴給皇帝的密信。雖不知內容,但顯然比給自己的信要長得多。
皇帝本是接了茶盞慢飲,見她神情怏怏,便放下茶盞笑問:「怎麼了?」
綺素斜了皇帝一眼,半真半假地嗔道:「這孩子給妾的信越來越短,給至尊的倒越髮長了。」
皇帝大笑:「你還和朕計較這個不成?」他攬了綺素的肩:「蓮生奴給朕說的是國事,自然要詳盡些才好。」
這話也牽動了綺素的心思:「北府那邊可還安好?」
「蘇儀帶兵追擊,尚沒有消息。」皇帝說起也不無擔憂,「這個時節出擊,到底是艱難了些。如今也只有盡人事了。」
綺素心裡一沉,沒有說話。
皇帝見她眸色黯淡,怕她多心,便不著痕迹地轉了話題:「不過蓮生奴這次又給朕出了個難題。」
綺素聽見,果然關心,連忙問道:「什麼難題?」
「朕原想從京中府衛里挑選幹練之人接掌邊軍……」說到這裡,皇帝頓了一下,飛快地看了綺素一眼,見她神色並無不悅,才繼續說道,「不過蓮生奴說,邊軍的兵士戰力較強,性子也更為勇悍,若非久在軍中者,根本無法服眾。」
綺素聞言,隱約猜到了蓮生奴的用意,卻故作不覺,一邊折信一邊笑道:「他一個小孩子家能有多少見識?信口胡言罷了,至尊可別被他唬住了。」
皇帝搖頭:「蓮生奴朕是知道的,他不是信口雌黃的人。他這樣說,必是有所根據。不過朕當年在北府,鄭公統兵已久,故朕未曾在此事上留心,考慮得也不夠周全。現在想想,邊軍常年激戰,將士們都是在刀口上活命,統帥必得是他們能夠信任的人方可相安。若貿然從京里派人接掌,軍中恐有人不服,而且……」
他沒再說下去,但綺素能猜到他言外之意:皇帝有心整頓邊軍,派遣之人難免要和邊軍的一些舊將衝突。若領命之人無法取信于軍中將士,舊將中又有人故意挑唆,激起嘩變也不是不可能的。此時戰事才剛結束,萬不可生亂。
想明白了這點,她便放下了心來,蓮生奴畢竟還是有主意的,他信中提出了如此嚴重的警告,皇帝就不能不慎重考慮,那麼宋遙想藉機插手邊軍一事或許就沒那麼容易了。只要蓮生奴能掌控邊軍,日後自然會有與康王抗衡的實力。
「在想什麼?」皇帝見她想得出神,便笑著問她。
「妾在想,北疆那邊是不是已經下雪了?也不知那孩子受不受得了那裡的冬天。」綺素回過神來,輕聲回答。
「余朝勝雖然滑頭,但照顧人卻是極仔細的,這你可以放心。」
綺素應了,抬頭看了看天色,對皇帝說道:「不早了,也該帶瑤光回去了。」
皇帝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卻道:「你先帶她回去吧。」他拿起蓮生奴的密信撣了撣:「這件事要越早打算越好,朕還是先和遠邇、程謹商議一下為是。」
綺素應了,命宮人收拾了東西,帶著瑤光先自回了淑香殿。
她們走後,皇帝便命人去召宋遙並程謹,自己則回殿更衣。等他步入紫宸殿時,宋遙、程謹皆已在殿中等候。
皇帝將蓮生奴密奏的內容告知了宋程二人。程謹還在掂量,宋遙卻是心裡一沉,暗忖這楚王的心智當真了得,竟又讓他搶先一步。聽皇帝的口氣,顯然已接受了他的提議,京中怕是不會再直接派人去接管邊軍,他們得另行謀劃了。
果然,皇帝很快便說道:「朕以為,與其從京中選人入主邊軍,不妨從軍中提拔一些可造之材,以免兵將之間離心離德。」
「陛下和楚王所慮自有道理,只是邊軍在兩位郡公掌管下,恐怕提拔的人也……」宋遙緩緩地開口。
「朕明白你的意思,」皇帝道,「朕擬多提拔年輕將領。年輕人有銳氣,受的影響少,城府也有限,更易於朝廷掌控。何況楚王現在北府,更可從中調停。畢竟邊軍肩負著守疆衛土之責,行事不宜過激,削弱守將的權柄,讓他們互相制衡即可。只要無人獨斷專行,朝廷的目的也就達到了。遠邇、慎之,你們以為如何?」
宋遙啞口無言。皇帝口口聲聲要提拔年輕人,年輕人不可能身居高位,必然多為中下級軍將。朝廷對低階的將官不可能了解太多,最終多半還是要交給楚王處理。楚王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在軍中擴充自己勢力的機會,這豈不是意味著皇帝要將邊軍拱手相送?
宋遙暗暗切齒,楚王縱有野心,但若沒有皇帝幾次三番地順水推舟,他何至於迅速坐大?事到如今,宋遙再刻意忽略也無法避免這個事實了——皇帝已屬意楚王。
程謹對宋遙反常的沉默有些詫異,但皇帝問話,他卻不能不開口:「臣以為邊軍事關重大,此事還得從長計議才行。」
程謹不擅邊事,故多有持重之論。皇帝也知道這一點,便不再問他,而是轉視著宋遙,緩慢地說道:「不錯,邊軍之事必要慎重。你們都回去想想,我們明日再議。」
宋遙心事重重地回了府。
此前皇帝曾數次試探他對儲君的意見,他並未明確表態,然言辭中他的確有偏向康王的意思,皇帝聽過總是不置可否。而現在皇帝可說是公開表示了他的傾向,這讓宋遙頗覺苦澀。
一直以來皇帝都極重視他的意見,可這次皇帝卻完全忽略了他的立場。宋遙覺得自己多年來的雄心壯志都突然化為了烏有。皇帝大概還不想放棄他,故而才頻頻試探。可從他與賢妃的齟齬開始,就確定了他很難支持楚王。何況他已數次設計楚王,楚王對他怕是也沒什麼好感。即便他現在改變立場又能如何?還是……宋遙心裡一陣狂跳,乾脆效法先帝……不行,宋遙馬上就否決了這個提議。如果皇帝毫無準備,他或許還可一搏,可現在皇帝已向他示意,想必已是有所盤算。康王之才不比先帝,讓他與今上相抗可說是毫無勝算,何況此時北疆還有一個楚王在虎視眈眈。
宋遙長嘆,難道自己的路竟真的已經走絕?
「父親?」宋遙聽到一聲輕喚,抬起了眼帘。面前的青年長身玉立,正是他的次子宋霆。
宋遙雖然看見了兒子,神思卻還未迴轉,不過胡亂地點了下頭。
宋霆並未注意到父親的心事,滿面笑容地上前說道:「有件喜事要告訴父親。」
「嗯?」宋遙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宋霆的臉因為興奮而有些發紅:「公主不適,請了醫正前來診視,說公主有孕了!」
宋遙聽了沒什麼反應,仍是耷拉著臉往書室走去。宋霆對父親的冷淡有些不解,跟在他身後正要說話,卻見宋遙的腳步忽然一頓,用低沉的聲音問道:「你說什麼?」
宋霆見父親終於回過神來,激動地連聲道:「公主有孕了!我們要有孩子了!但願這次是個男胎!」
「公主……」宋遙有些茫然,彷彿完全不能理解兒子那高昂的情緒。
「若這胎生男,父親就又能抱孫了!」宋霆繼續說道。他與臨川公主成婚數年,卻一直未有夢熊之兆。他的長兄如今已有二子,他卻還未有子嗣,一直引以為憾。這次公主有了佳信,他自然是興奮難抑。
「抱孫……」宋遙喃喃著。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彷彿聽懂了這個消息,手輕輕地顫抖起來,抓著兒子的肩膀艱難地問道:「你是說,公主她……」
宋霆連連點頭:「公主還說,明日要遣人往宮中報喜呢。」
「不,不,」宋遙忽然說道,「公主最好能親自入宮報喜。」
宋霆大惑不解:「這卻是何故?」
「為父自有用意,」宋遙無暇解釋,「你先回去,一會兒我會去探望公主,有幾句話要囑咐她。」
宋霆仍不明白,但他素來敬服父親,也未有異議,答應之後便回去陪伴妻子了。宋遙看著兒子遠去的背影,心內五味雜陳。
罷了!宋遙長嘆一聲,事到如今,還是想想退路吧!
次日臨川公主入宮,親向其母趙修儀報喜。
趙修儀聞訊喜不自勝,卻又不時地嗔怪女兒,說她應在家休養,不宜再四處走動。臨川公主挽著母親的手,如未嫁時一般撒嬌道:「女兒想著現在精神尚好,就多來看看母親。難道母親就不挂念女兒嗎?」
趙修儀聞言滿心歡喜,輕輕地點了一下女兒的鼻尖:「看你說的。你那弟弟不是個懂事的,母親不挂念你還能挂念誰?若是你早些告訴阿娘,我也好多準備些你喜歡的吃食。要不你再多坐會兒,我這就讓他們去預備。」
「今天怕是不能領受,」臨川公主道,「我還得去拜見賢妃呢。」
「賢妃?」趙修儀大為驚奇,「你何時又同她親近了?」
臨川公主記得宋遙的囑咐,笑著說道:「女兒不過是想著,如今宮中畢竟是賢妃主事,她又是長輩,於情於理,也該拜望一下才不失禮數。」
趙修儀覺得有理,輕嘆一聲道:「既如此,不妨現在就去,她那裡人多事雜,宜早不宜遲。」
臨川公主應了,起身說道:「那女兒就先去了,回來再與母親說話。」
趙修儀取了披風為女兒披上,又囑咐了宮人小心跟著,這才讓她前往淑香殿去見綺素。
淑香殿內,綺素正在教瑤光寫字,聞知臨川公主來訪,不由得一怔。臨川公主與自己的關係並不密切,她嫁入宋府後來往更少,今日怎麼忽然來了自己殿中?
她猜度一番不得其解,便讓宮人將瑤光帶出去玩耍,然後命人請臨川公主入內。
臨川公主出嫁以來,綺素見她的次數並不多,便仔細打量著她。臨川公主下降時尚是少女,如今已長大成人,出落得高挑秀美,且她臉上容光煥發,想來嫁為人婦后的生活著實愜意。
兩人客氣地見了禮。綺素聽說她有了身孕,忙親自扶了她入座。臨川公主一邊與她敘話,一邊向身後的宮人使了個眼色。宮人會意,命人呈上了十匹蜀錦為禮。
拜見也就罷了,出手便是厚禮,未免客氣得過甚。綺素攜了臨川公主的手,微笑道:「你有了喜事,我還不曾送你份賀禮,怎好反受你的禮?」
「賢妃娘子是阿蕪的長輩,原該孝敬,」臨川公主笑答,「何況阿蕪當年及笄,正是娘子執的禮,我還從未向賢妃道謝呢。」
綺素看了一眼五彩團花的錦布:「那不過是小事,你何必放在心上?蜀錦貴重,不如留著自己使吧。」
臨川公主笑道:「這是阿翁在蜀地的門生帶回來孝敬他的,阿翁盡數給了我。我用不了這許多,因想著這花樣還算新奇,便借花獻佛了。我又不像瑤光妹妹,將來還要攢個嫁妝。」
綺素莞爾:「如此,我便替瑤光收著吧。」
她命人收了蜀錦,目光輕輕地掃過臨川公主仍然平坦的腹部,轉向綠荷低語了數句。綠荷點頭退去,不多時捧了一個托盤入內,雙手呈給了臨川公主。
臨川公主低頭,見盤內是一個絳色的紗囊。她看向綺素,見綺素含笑點頭,便拾起拆開,裡面卻是弓弦一枚。她不解這是何意,向綺素問道:「請教賢妃這是何物?」
綺素微笑著說道:「我收了你的禮,豈能沒有回贈?你夫婦不缺財帛,尋常的回禮也必定入不了你們的眼,這件物事或許還有些用處。」
臨川公主果然被勾起了興趣,將紗囊翻來覆去地看:「此物有何效用?」
綺素從她手裡拿過紗囊,親手替她系在了臂上:「這是民間求男之法。有娠后以弓弦封於絳囊,懸於婦人左臂,滿百日後摘去[出自孫思邈《千金翼方》。]。我看你夫婦尚未得子,便想到了此法。雖不知是不是有效,但我想著試試總是無妨。這弦乃是當年至尊從舊弓上取下來送給蓮生奴玩的,也算是個稀罕物吧。」
臨川公主大喜:「父親用過的,自非尋常之物,賢妃娘子有心了!」
綺素知道趙修儀必然囑咐過生養之事,卻仍揀了些婦人懷胎生產之事說給她聽。臨川公主初聽時覺得與母親所說的大同小異,聽了一會兒才覺出賢妃所講的更為詳盡周到,便打起精神細細地聽著,不時還會問上幾句。綺素見她聽得認真,更是事無巨細地與她解釋。賓主二人談得熱切,直至日暮將近,臨川公主才起身告辭。
綺素知道趙修儀必在等她,便不相留,只親自送至門口。臨走前,臨川公主握著她的手誠懇地說道:「賢妃今日所言,阿蕪獲益良多。我年輕識淺,這一胎又來得著實不易,日後只怕還有許多事要向賢妃請教,還望娘子莫要嫌我聒噪。」
綺素向她慈藹地一笑:「這是哪裡的話?你若想問什麼,只管遣人來問,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臨川公主得她允諾,心滿意足地回了趙修儀殿中。她又陪著母親說了一會兒話,才乘車出宮。公主府內,宋遙及宋霆早已等候多時。一見臨川公主的車駕,兩人都有些急切地起身相迎。
宋霆只在意妻子是否安適,因此上前只顧著扶她下車,不住地噓寒問暖。
宋遙掛心的卻另有其事,待他夫婦二人問候完畢便急切地問道:「可見著賢妃了?」
臨川公主點頭:「見著了,禮也送出去了。」
宋遙長舒了一口氣。讓臨川公主送禮本是投石問路之舉,賢妃既然收了,便說明日後有了接觸的可能。
臨川公主已在丈夫的攙扶下入座。宋遙跟在她身後問道:「賢妃可還說了些什麼?」
「倒也沒別的話,」臨川公主想了想道,「只是囑咐了些懷胎時要注意的事。」
宋遙喃喃著:「那就好,那就好……」他面色略顯輕鬆,向著臨川公主一揖:「難為公主,這種時候還要為宋家奔波。」
臨川公主急忙相扶。她看了一眼宋霆,溫婉地一笑:「阿翁這是說的哪裡話?我嫁入宋家,便是宋家的人,為宋家分憂是我分內的事。今日我與賢妃已搭上了線,日後便可借安胎之事再與她往來。等我與她親近了,就可探她的口風了。」
「有勞公主!」宋遙長嘆,「老夫生死皆不足惜,公主只要保得宋氏子孫平安,便是大功德了。」
臨川公主見宋遙意態消沉,便出聲安慰道:「阿翁不必擔心。這些年阿翁操持國事,勞苦功高,國朝豈不有善待功臣之理?賢妃縱是與阿翁有些隔閡,我也當儘力彌合。」
宋霆也道:「是啊,阿爺執政多年,在朝中不可或缺,新君將來也要依仗阿爺的,阿爺放心便是。」
宋遙皺眉,覺得兒子與新婦都過於天真了。可他想到臨川公主尚有身孕,便沒將自己的憂慮說出來。臨川公主回府後即吩咐僕從擺宴,酒食如流水般送上,宋遙與他們把盞言歡,話些家常,直到夜色深沉,他才起身回了自己的居處。
宋霆夫婦送走了宋遙,臨川公主才轉向丈夫,親昵地伸手蹭了蹭他的脖子。宋霆一笑,和妻子以額相抵:「今天累了吧?」
臨川公主搖頭:「其實賢妃為人不錯,若不是記著阿翁的吩咐,我倒想好好地和她說說話呢。」
宋霆笑道:「真的?每次阿爺說起她來都沒什麼好話呢。」
臨川公主輕嘆一聲,偎依在丈夫身邊道:「其實我阿娘也說過賢妃心思深,可我看著總覺得不像。」
「我也不信,」宋霆將妻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一個婦道人家而已,能玩出多少花樣?」
臨川公主嗔道:「婦道人家怎麼了?我也是婦道人家。」
「那怎麼能一樣?」宋霆輕撫她的頸項,笑著道。
臨川公主很是受用,輕輕點著丈夫的鼻子說道:「還是你最會說話,像我阿娘就只會潑冷水,說我今天巴巴地前去拜見,還不定人家會怎麼想呢。」
夫婦兩人閑聊的同時,綠荷也正在詢問綺素的想法。
「我怎麼想?」綺素聽到綠荷問話時淡淡地一笑,「一向沒什麼往來的人突然上門,必是有什麼緣故吧?」
「這是自然。只是奴婢愚鈍,還想不太明白。」綠荷一邊伺候她晚妝,一邊賠笑道。
綺素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中的鎏金纏枝粉盒:「她出嫁這幾年,回宮的次數並不少,卻和我一直沒什麼往來,怎麼偏偏這時倒想起來了?我想來想去,不外乎兩個原因:要麼是她察覺到了什麼,此番是背著宋家向我示好;要麼就是她得了宋遙的授意,有意與我接觸。臨川公主的性子並不像那麼有遠見的人,我料想她也沒膽子在宋遙背後做什麼事。因此後者的可能性也許更大些。」
「若是宋令公授意,不知又在圖謀什麼?」綠荷一邊替她梳理長發,一邊深思道。
綺素微微一笑:「既是有意與我們接近,總會讓我們知道,等著瞧就是了。」
綠荷想了一會兒,覺得有理,也就一笑置之。
不多時髮髻盤好,綺素起身離了妝台。綠荷以為她要安寢,正欲關窗,卻被她揚聲制止了。綺素走到窗前,見外面的月色皎潔,昏燈照影,不覺觸動了心事,凝望片刻。過了一會兒,她才輕聲問道:「北府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還沒有。」綠荷搖頭。
綺素憂心忡忡:「帶兵追擊都這麼長時間了,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綠荷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便安慰道:「郡公打了那麼多年仗,一定不會有事的。何況楚王在北府呢,若有消息,一定會告知京里的。」
「蓮生奴……」綺素喃喃道,「希望這孩子知道輕重,別事事都順著他父親的意思。他舅舅握著兵權,他才能有實力和康王相抗。」
「楚王天資聰穎,一定明白的。」綠荷連忙道。
綺素苦笑:「但願如此。」
雖然有著這樣的擔憂,但綺素給蓮生奴的書信里卻從未提起她的疑慮。畢竟往來的書信經過了太多人的手,她無法保證這封信不會落入他人之手。因此她僅在家書中細細叮囑他要小心飲食、注意時氣。
此外她也在信中記述了京中各人的近況:皇帝上次染疾后依然不廢政事,以致復原甚慢,如今仍為頭疼所擾;杜宮正年事已高,終在上月請求告老,出宮安度晚年;瑤光又識了不少字,現由太妃親自教導她彈箏;長壽依舊整日遊獵,讓人擔心。末了,她又提及臨川公主來訪之事,這成功地引起了蓮生奴的注意。
雖然在他人看來這只是一封普通的家書,但蓮生奴卻熟知母親不會無的放矢,她必是試圖在長篇累牘的記述中告訴他一些事情。而在整封信中,唯一讓人不解的便是臨川公主一事了,雖然在這封不短的信里這件事只佔了寥寥數語。
臨川公主與他們素無往來,若無緣故,她必不會突然上門。蓮生奴的看法和母親不謀而合。這位異母姐姐的來訪恐怕並不僅僅代表著她自己,也許是整個宋家的意願。蓮生奴不可避免地想到,父親身邊必然發生了一些事情,才會導致如此的轉變。
最合理的猜測,莫過於父親已和宰輔們商議過他對於邊軍的提議,且在言辭之間表示出了贊同。這讓宋遙意識到康王或許將無緣儲位,因而才借臨川公主來緩和與他們之間的關係。但蓮生奴不能確信的是宋遙此舉是真心想與他們修好,還是僅作為緩兵之計,以便另有圖謀。若是後者,他就必須要加快步伐,趕在宋遙有所行動之前,將邊軍徹底納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好在這件事上他已有所進展。在他的請求下,丘守謙曾數次帶他去往城外大營,這讓他有機會與中下級的年輕將領有所接觸。不過蓮生奴也不得不承認,在結交朋友這方面,他到底比不上長壽。雖然在他人看來長壽一無是處,蓮生奴卻認為兄長也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長處。至少他就無法像長壽一樣徹底放下身段,和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因此軍中的將士雖然普遍都向他表示了善意,但他們還是不敢跟他過於親近。這樣一來,他的計劃自然受到了影響。
念及此處,蓮生奴嘆息了一聲,將母親的信折好,置於硯下。恰在此時,余朝勝匆忙入內。
「什麼事?」蓮生奴問道。
「郡公回來了!」余朝勝壓著嗓子說道。
「你說什麼?」蓮生奴霍然起身。
雖然再三地壓抑,余朝勝的聲音仍因興奮而微微顫抖:「追擊的兵馬剛剛回返了,渤海郡公帶兵平安回返,聽說還取了莫何與葉護的首級!」
渤海郡公即是蘇儀。蓮生奴花了好長時間才理解了其中的含義,不由得一陣狂喜:「此話當真?」
「雁門郡公遣人傳的消息,絕無虛言!」
蓮生奴深吸兩口氣,勉力讓自己平靜,可到底興奮難抑,於是吩咐道:「備馬,更衣!」
余朝勝急忙替他整裝。準備停當后,蓮生奴在侍從的簇擁下出了都督府。他初欲前往官署,轉念一想,此時必有許多善後事宜,自己尚不熟悉此類事務,去了只會影響他們做事,還是去蘇儀府上等待為妙。
郡公府邸正忙於洒掃,準備迎接蘇儀,聽聞楚王來訪,都慌忙出迎。蓮生奴被他們迎進書室,見他們如此忙碌,蓮生奴便讓他們不必忙著款待自己,各自歸位即可。雖然如此,蘇儀的家人們還是讓人奉上了飲食后才各自散去。
蓮生奴端坐府內靜待,卻一直等到日暮才見蘇儀歸來。
他是和長兄蘇仁一道回返的,聽聞家人告知蓮生奴在此,兩人急忙入內拜見。
蓮生奴連忙讓他們不必多禮。
數月征戰,蘇儀的儀容絕不能稱為整潔。出征前他是微微發福的體形,如今卻完全消瘦了下去,原本儒雅端正的面容此時也被鬍子遮住了一半。取下頭盔后,他的一頭亂髮便橫七豎八地垂在了肩上。
常年征戰的軍將多半都有以這副尊容出現的時候,蘇儀自己早已習慣,只是蓮生奴身份不同,又顯得很文氣,他覺得有些失禮,不時嗅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怕熏著他。
蓮生奴卻不在意,上前攜起蘇儀之手與他敘話。最後還是蘇儀自己忍不住說道:「某多日未曾沐浴,有礙觀瞻,大王還是離遠些為是。」
蓮生奴微微一笑:「舅舅此言差矣。舅舅為國征戰而不顧自身,某若因此嫌惡,也就不配為中原人了。」
蘇儀心裡一熱:「大王此言過譽,某不敢當。」
「不過……」蓮生奴善解人意地說道,「舅舅征戰辛苦,還是先洗去身上的風塵為妙。請舅舅自便,不必在此強打精神陪我說話。」
蘇儀月余不曾沐浴,聞言極是中意,卻又怕蓮生奴只是客氣,並不敢唐突。直到瞥見兄長蘇仁向他頷首,他才放心地告罪,急向內室走去。
書室內只剩下了蓮生奴和蘇仁二人。蘇仁向蓮生奴轉述了遠征的情況:蘇儀這次千里追擊,多歷艱險。漠北的天氣惡劣,馬吃雪、人飲冰,一起驅趕的牛羊也凍死了不少。遠征時間又超出了他們的預計,有一陣他們幾乎斷糧。最後蘇儀下令殺死部分戰馬,食馬肉、喝馬血,才得以繼續。
莫何、葉護原以為他們逃回漠北,中原便無可奈何,他們可以藉機休養,將來再重整河山。不想漢軍這次卻一路緊隨,不讓他們有半點喘息之機。他們且戰且退,最後被逼入了大漠深處。其帳下殘兵見戰勝無望,趁夜反叛,殺死了莫何及葉護,獻上二人首級向漢軍投降。
蓮生奴默然。莫何、葉護等人和中原相抗近三十年,也算是一代英雄,卻落得如此的結局,不能不讓他唏噓。
蘇仁大約也有些感慨。他慢慢啜飲著盞中的暖酒,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向蓮生奴緩聲說道:「此戰成功,北疆應該會太平很多年了。」
他說得很平靜,蓮生奴卻聽出了其中複雜的情緒。這次取勝,他們已盡了保國之責,接下來就該為自己謀划後路了。蘇仁和蓮生奴都很明白,與狄人相比,邊軍的整合才是最危險之事,稍有不慎,蘇氏兄弟的半世英名皆會毀於一旦。
此前蘇仁已向他效忠,現在應該是自己回報的時候了。蓮生奴收斂了笑容,肅然說道:「從之前的消息來看,父親原擬從京中選人來接掌邊軍。不過我已向父親上奏,非邊軍出身的將領恐很難在短時間內建立威信,而邊軍之事不宜再有所拖延。父親尚未給我正式的答覆,但從其他跡象來看,我有七分把握,此議不會被駁回。」
蘇仁點頭,這的確是個好消息。
「不過……」蓮生奴說到這裡略顯遲疑,「兵權之事……」
「某明白,我兄弟二人典兵已久,陛下難免會有些想法。兵權某可以交回,只是某需要一些保障,以免他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我懂舅舅的意思。」蓮生奴點頭,「何況將兵權全部交回,不但於舅舅無益,於我也非幸事,最好的結果是二位舅舅能保留部分職權。」
蘇仁轉向蓮生奴:「大王既已上奏,想必已有了對策?」
蓮生奴一笑:「我的確有些想法。」
「願聞其詳。」
「兵權為舅舅的立身之本,不能全部交與他人,但要想不讓父親生出猜忌之心,就只有分權。」
「分權?」
蓮生奴肯定地點頭:「軍中職位可以保留,但權柄卻得與他人共掌,且我已提議從邊軍中選人。當然,為免京中物議,接掌之人不能是舅舅的人。新提拔上的人,在軍中的威信必不及舅舅,即便有所掣肘,舅舅也有自保之力。我以為這是目前能達到的最好結果。」他沒說出口的是:這樣一來,不同勢力間可以互相牽制,有利於他對邊軍的掌控。
蘇仁仔細思考了一會兒,贊同了蓮生奴的提議:「這不失為可行之法。」
「只是……」蓮生奴微微皺眉,「人選上……」
「怎麼?」
蓮生奴搖頭:「要是北疆邊軍出身,既有才能又能取信於京中的人恐怕不易找到。我也曾在軍中留意,卻至今毫無收穫。」
蘇仁沉思,良久才捻著鬍子說道:「某倒是想到了一個人選。」
「誰?」
「丘守謙。」
「丘都尉?」
蘇仁點頭:「丘守謙是鄭公之子,當年陛下為晉王時,鄭公曾為之美言,算是有恩於陛下。雖然如此,鄭公卻從不居功,且持身甚正,一向不涉及朝中糾紛。有這一層關係在,陛下對丘都尉不會反感。丘都尉的稟性忠直,肖似乃父,用兵雖不及其父多出奇謀,卻也穩健紮實。某想陛下應該不會對他起疑。」
這也正是蓮生奴屬意的人,他面上卻不動聲色地說道:「的確,他是個合適的人選。」
蘇仁能提出這個人選,說明他是真心合作,這讓蓮生奴對他的信任又深了幾分。
說話間蘇儀已沐浴更衣,又有侍女替他修了面,這才又出來待客。蘇府整治了酒宴,兄弟倆與蓮生奴賓主盡歡。而後天色已晚,蓮生奴才回了自己的府邸。
送走蓮生奴,蘇儀才問兄長道:「阿兄與楚王談得如何?」
蘇仁道:「大概會提拔一些年輕人來分去我們的權柄。不過此事既由楚王主導,我們的處境應該不致太糟,畢竟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蘇儀撓頭:「這些事我也不懂,全聽阿兄的。」
蘇仁看了兄弟一眼,輕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又何嘗不想做個單純的武將?可惜現在由不得我們,須得儘早謀划才是。當年阿爺一個不慎,被罷相遭貶,你總該記得。」
蘇儀聽了也是嘆息,末了又問:「楚王靠得住嗎?」
「我看他心性堅忍、頭腦清醒,頗有人君之相。若陛下有意於他,對我們是絕好的消息。」
「阿兄是說……」蘇儀急切地說道。
蘇仁卻擺擺手,沒讓他再說下去:「這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且看京里的意思吧。」
京里也很快接到了消息,朝野上下大為振奮。
自開國時起,北狄便頻頻犯邊,讓國朝頭疼不已。最初的幾代君王雖有心平亂,奈何當政期間諸多變故,以致平定狄患之事一再拖延。而北狄也趁中原內亂未止之時迅速壯大,幾乎要一統大漠南北。而今北狄首領盡數伏誅、各部離散,漠南漠北皆奉中原為宗主,困擾國朝多年的夷狄之患至此終於告一段落。
朝中公卿皆向皇帝稱賀,以為今上即位后屢行德政,府庫充盈,國中日漸繁華,如今又一舉掃平了狄患,可謂不世之功。皇帝聽了卻一笑置之:「自武宗皇帝始,三代勵精圖治,方有今日局面,豈是朕一人之功?此次剷除狄患,功勞最大的應是邊關將士,其次是在座諸位。上下齊心,國朝方能有如今之盛。」
皇帝如此不吝誇讚,眾大臣都滿懷欣喜,不料皇帝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就算是楚王,此次出征,也為之多方奔走出力。」
楚王年紀尚幼,且到北府未足一年,諸大臣都不大相信他能對戰局起到什麼影響。不過楚王畢竟在名義上總領北疆事務,此次獲勝,按慣例也得記上一功。但此時皇帝特意提起,意義卻又不同。雖然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卻已足夠說明了他要扶持楚王的意向。
眾臣雖在楚王出京之時便隱隱察覺了皇帝對楚王的重視,可直到今日他們才知曉了皇帝的隱秘心思。然現下親王里最有權勢的乃是領著雍州的康王,他背後又有宋遙支持,不可小覷。大臣們即使是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也不敢輕易表態。
皇帝見大臣們都不出聲,不易覺察地皺了下眉頭。他轉向程謹,正想向他示意,卻見宋遙出列說道:「賞罰分明方乃是為政之道,楚王有功,自然當予以褒獎。」
眾大臣不禁面面相覷。一直以來都是程謹與楚王關係密切,這宋遙又是何時搭上楚王的?若宋遙轉而支持楚王,那局面可就大不一樣了。
皇帝將眾臣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卻並不揭破,只是向宋遙微微頷首。
大臣中心思敏捷的人已明白過來,於是紛紛附議宋遙,故而很快便有使者攜皇帝賞賜,出京前往北府傳詔。
蘇仁和蘇儀自然加官晉爵,蘇仁加封趙國公兼御史大夫,入朝任官,他的職權則由楚王以及剛升任兵馬使的丘守謙分掌;蘇儀進衛國公,依舊留任北府;二人的長子分別加封五品官爵。
蓮生奴聽完詔旨的內容,心裡的一塊大石也落了地,看來父親也沒打算徹底架空蘇家。蘇仁心思細密,目光深遠,因此在詔令中召他回京,表面看似尊崇,實際是對其加以控制;蘇儀心思單純,翻不起大風浪,將他留在邊軍,既能鎮得住邊軍,又能與蘇家兩下相安;蘇仁入朝,其職權必然會出現空缺,皇帝將其一分為二,由蓮生奴和丘守謙共掌,這樣一來,邊軍內部便互相制衡,更便於京中掌控。蓮生奴不禁連連讚歎,父親的手段果然高明。
接下來便是對邊軍的裁撤調整。
有皇帝的籌劃在前,又有了蘇儀和丘守謙的支持,蓮生奴之後的行動進行得十分順利。短短一年時間,邊軍已經煥然一新。不少年輕將領被提拔起來,這些人都是由蓮生奴親自挑選,並直接效命於他。蓮生奴自信即使他和康王決裂,憑他對邊軍的掌控也足以一決高下了。
這底氣也體現在了給母親的信中。綺素展信,見他下筆篤定,便知兒子已有了放手一搏的實力。京中原本是長壽在奔走,蘇仁回京以後,長壽與他多有來往,得其指點,更是牢牢掌控了京里一切動向。程謹追查宋遙、康王結黨營私一事也已有眉目,只是綺素以時機未到為由,讓他暫且按兵不動。如今再加上蓮生奴……綺素微笑著將蓮生奴的信貼在心口,自己二十年步步為營,終於有了今日的局面。
「賢妃,」綠荷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陛下那邊遣人來報,這就要起駕了。」
綺素將蓮生奴的信仔細地折好,起身說道:「知道了。」
臨川公主一個月前產下一子,今日正是其子滿月的日子。這是皇帝的第一個外孫,無論宋遙還是皇帝都極為重視,故皇帝特意選在外孫滿月之時駕幸宋家及公主府第。
皇帝此前曾多次去宋家,再次駕臨並非奇事,可這次綺素也要與他同去,意義就有些不尋常了。因宋遙與賢妃素來冷淡,皇帝行幸宋家亦從未令賢妃隨行,然而自去歲宋遙為楚王說話以後,宋家與賢妃的來往便漸漸增多,臨川公主臨盆之前,淑香殿更是幾乎天天要遣人送禮問候,這次皇帝帶上賢妃同行,似乎也是雙方關係日漸緩和的佐證。
臨川公主的兒子出生才一月,卻已長得又白又胖,極為討人喜歡。皇帝抱著外孫,笑得幾乎合不攏嘴。綺素陪著臨川公主說話,見狀笑道:「你瞧至尊高興的,咱們都沒法沾一沾手,長壽和蓮生奴出生時也沒見他這麼上心呢。」
臨川公主抿嘴一笑:「阿翁也是,現在一回來就看孫子,要不是阿爺今天來了,只怕他也不肯鬆手呢。」
綺素環顧,見宋遙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而皇帝仍舊在一門心思地逗著嬰孩,並未注意到場中的變化。她回顧臨川公主,臨川公主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綺素會意,借口想與宋夫人說話,便避了出來。她沿著長廊緩緩地移步,不多時便有宋府侍女上前,為她指示方向。
綺素明了,隨她前行,不多時一座幽靜的樓閣便出現在小路的盡頭。
「至尊以前駕幸常在此處休憩,」侍女恭敬地說道,「賢妃若累了,也可在此地略作休息。」
綺素一笑:「正好我也有些乏了,便進去坐坐吧。」她回頭吩咐隨侍之人在外待命,不得打擾,然後隻身一人進入了小樓。
樓內陳設精緻,紅毯鋪地,簾幕低垂,錦地屏風后隱約可見有一個人影佇立。
綺素微微一笑,輕喚出聲:「宋令公?」
簾帳輕動,屏風後步出一人,錦衣華服,方面美髯,正符合皇帝對宋遙的描述。
宋遙也在打量綺素,他有些吃驚地發現賢妃並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妖嬈艷麗,倒顯得端雅溫和。
兩人互相審視著,都覺對方與自己想象中的不盡相同,詫異之下漸生啼笑皆非之感。兩人二十年來明爭暗鬥,卻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見面。
「宋遙有禮。」宋遙提起衣角欲拜。
「令公多禮了。」綺素連忙還禮。
二人都對今日會面的目的心知肚明,便不再於虛禮上客套,很快便直入正題。
綺素並不理會宋遙請她入座細談的舉動,開門見山地問道:「不知令公借臨川公主頻頻傳訊,究竟有何見教?」
宋遙自知如今底氣不足,不便太違拗她的意思,便賠笑道:「某以前對賢妃多有得罪,難得賢妃大度,不曾計較。且公主有孕以來,賢妃日日遣人問訊,無微不至。某幾次欲向賢妃致意,但唯恐他人傳信不能通達,故而趁今日之機親口向賢妃道聲謝。」
「些許小事,何須記掛?」綺素客氣地說道,「只望令公將來能記著些我們母子的好處,我便感激不盡了。」
「宋某惶恐!」宋遙忙道,「楚王前途不可限量,賢妃何出此言?」
「這麼說,令公是不會再為難我們母子了?」綺素眼眉一挑,微露笑意。
「某明白賢妃的擔憂。這些年發生了那麼多事,也難怪賢妃不相信宋某的誠意。不過某有一法,或可去除賢妃的疑心。」
「願聞其詳。」
宋遙深吸了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只需楚王承諾,將來不對宋氏子孫出手,某即刻上奏乞骸骨,從此再不過問政事。」
近一年來他頗有些心灰意冷,孫子出生后他更是只求一家老小平安,甚至願意放棄如今的權位。只要他一退出,康王便無可倚仗,自然也會退卻,楚王便可兵不血刃地奪得皇位。這無疑是雙方目前所能達到的最好結果。
綺素唇邊的笑意更深,宋遙果然示弱了。她並不急於回答,室中香爐煙火太盛,她取了香箸輕輕撥動了幾下爐灰,才用緩慢的語氣說道:「宋公正值盛年,就此致仕未免可惜。何況楚王年幼,將來還需人扶持。我想至尊的意思,也是希望令公能繼續為國效力,對楚王多加點撥。還請令公切勿棄國於不顧。」
宋遙原以為今日談判必然艱難,不想賢妃卻通情達理,這讓他略微釋懷。也許自己是真的誤會了她?他語氣微微哽咽道:「賢妃大度,宋某佩服。」
綺素放下香箸,語氣溫和地說:「宋公何出此言?令公風骨我素來仰慕,至尊也常和我誇讚,我怎會與令公為難?只要令公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不但會保全宋氏子孫,還可讓他們安享尊榮,令公也可以繼續輔政、執掌天下。」
「請賢妃明示。」
「正如令公所言,你我之間有過太多的不快,此時要重新信任彼此並非易事。譬如今日,令公是真心講和,還是以之為緩兵之計,另有謀算呢?」
宋遙毫不猶豫地表態:「請賢妃放心,宋某今日所言皆出自肺腑。」
綺素平靜地說道:「令公不必急於辯白,口說無憑,我需要看到令公實際的表示。只要令公能做到我所說的條件,我便相信令公的誠心。」
「敢問是什麼條件?」
綺素回視宋遙,嫣然一笑:「只要宋令公肯指證康王圖謀不軌,我自然會相信令公。」
宋遙甫聞此言,震驚之下竟忘了禮儀,目光灼灼地盯著綺素。良久,他才嘶啞著嗓子問道:「賢妃要宋某指證康王?」
綺素點頭:「沒錯。令公與康王一向親近,令公若肯指證,由不得至尊不信。」
「謀逆乃是大罪……」宋遙吞了一口唾沫,「康王會因此喪命。」
「也許,」綺素微微側頭,「不過至尊素來寬容,能饒恕他也未可知。」
由始至終,她都面帶笑容,語氣婉轉,彷彿說的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卻讓宋遙感到遍體生寒。他默然良久,最終艱澀地說道:「此事非同小可,某需要好好想想。」
「這是自然。令公只管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訴我。」綺素微笑道,「出來太久,再不回去未免會讓至尊起疑,告辭。」
宋遙心情複雜,卻也只能客客氣氣地送走她。綺素走後,他又稍待了一陣,才回到了皇帝所在的廳堂。皇帝並宋家上下仍圍在嬰孩身邊,只不過因為嬰兒開始啼哭,皇帝才終於肯將外孫交還給臨川公主。
臨川公主抱著兒子,一邊哄一邊埋怨父親手腳太重,把孩子弄得啼哭不止。
皇帝分明理虧,卻嘴硬道:「朕的兒女比你的多,還能不知道怎麼抱孩子?再說你小時候朕也抱過,也沒見你怎樣,偏這孩子這麼金貴?」他瞥見宋遙進來,便道:「遠邇,你來評評理。」
宋遙拱手討饒:「陛下與公主乃是神仙打架,我等凡人還是避開為是。」
皇帝聞言大笑。
臨川公主自然知道宋遙和綺素相見之事,她的目光在宋遙與綺素之間游移,卻看不出半點端倪。沒奈何,她只得向丈夫使了個眼色。
宋霆會意,趁無人注意之時走過去小聲問宋遙:「父親,賢妃怎麼說?」
宋遙看了兒子一眼,又轉視皇帝身旁的綺素。綺素正含笑看著皇帝與臨川公主打趣,表情柔和溫婉,毫無破綻。宋遙眸中露出藐視之色,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用只有他父子二人才聽得見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說道:「那個毒婦!」
宋霆驚呆了。看樣子,父親與賢妃進行得並不順利?不,恐怕不止是不順利,父親的語氣如此怨毒,兩人的會談應該是徹底破裂了。宋霆雙目獃滯地轉動著,落到了妻子身上。
臨川公主正抱著兒子與賢妃有說有笑,賢妃的笑容依舊親切,但看在宋霆眼中,那笑容卻不再是以往印象中的溫和無害,他彷彿能看見那笑容後面的寒光在閃動。他再轉視周圍,除了父親宋遙,所有人的臉上都一片喜氣,對他們頭上已懸著的利劍沒有任何察覺。宋霆想到自己的妻兒,只覺得肝膽欲裂。
宋遙發現宋霆的神色僵硬,便將手放在兒子肩上緊了一緊,悄聲說道:「我告訴她我要想想,你別在她面前露出了破綻。」
宋霆慌忙回過神,揉了揉眼睛,努力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他到底不如宋遙能沉得住氣,還是忍不住問道:「那我們以後怎麼辦?」
宋遙看了一眼皇帝,又緩緩地將目光掃過在場的家人,最終又落在了綺素身上,冷笑著說道:「她以為陛下屬意楚王她就可為所欲為嗎?我看未必。」
宋遙父子說話的同時,臨川公主估算著已到了哺乳的時候,便召來乳母,命她將兒子帶去餵養。乳母抱著嬰兒走了,她才又拉著皇帝和綺素說話。綺素雖然含笑與他父女交談著,卻一直留意著宋遙父子的動靜,那兩人任何細微的神色變化都沒能逃過她的眼睛。
宋遙的神情已經告知了她結果。此人與她不共戴天,她又怎麼可能允他全身而退?垂死掙扎吧,那時蓮生奴就能名正言順地回京了。她微笑著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