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玉京秋
第22章玉京秋
光耀二十七年八月,在秋色的浸染之下,連素來繁華的西京也顯出了幾分蕭索。
京郊的原野上,一隊車馬正轆轆而行,京都巍峨的輪廓漸漸顯現。為首一人約有三十齣頭的年紀,他身材高大、相貌端嚴,顯非常人。眼見西京在望,他抬手示意車馬停駐。隨即那人轉向策馬行於身後的少年,低聲說道:「就要到了。」
那少年一身僕從的打扮,此前他一直在埋首行路,聽聞此語,才抬頭遙遙地向城樓望了一眼,輕輕地嗯了一聲。
為首之人對少年的沉默不以為意,下令所有人稍事休整。他不無憂慮地向少年僕從囑咐道:「城內才是兇險之處,我們得更小心些。」
少年點頭:「一切唯丘兄馬首是瞻。」
兩人達成一致后,便與眾人一道分食了少許胡餅及水酒,隨後一行人入城。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隊人行路時總是隱隱地包圍著那少年僕從。來到城門前,少年留意到此處盤查較往日更為嚴格。不過因為首之人乃是北府大將的身份,故他們一行並未受到阻礙,順利入了城。
通過城門時,那少年僕從一直半低著頭。他的身形並不高大,掩在人群中並不甚引人注目。不過他策馬馳過城門時,守城的一名兵士無意間抬頭,剛好瞥見了少年的側顏,竟是極乾淨俊秀的面容。
那兵士在城門任職數年,不是沒見過自北疆歸來的人。那些人無一不是風塵僕僕,如這少年一般整潔秀麗的倒不多見。那兵士揉了揉眼睛,正想再仔細打量,少年的身影卻已湮沒在了煙塵之中。
城內不便馳馬,一行人只得放緩了行進的速度。為首之人打量著西京各種,面色漸趨凝重。片刻后他微微側身,壓著嗓子向那少年說道:「後面有人跟蹤。」
少年並不環顧,只低頭輕聲道:「只作不知就好。」
男子點頭,如常行進。
車馬最終停於京中的一處宅邸前。那少年下馬抬頭,見匾上「丘府」二字剛勁工整,不禁展顏一笑。他這一笑顯得容光煥發,驅散了秋日裡肅殺的寒意。
為首的男子神色也略顯輕鬆,很快便攜同少年僕從一道進入了府內。
遠遠跟在這隊人身後的人又默默地觀察了一陣,不久后便消失在了街巷的盡頭。不多時,一頁紙箋便被遞進了宋遙府內。
宋遙閱畢,將紙箋收入袖中,前往公主宅邸。康王正在府內與臨川公主敘話,見了宋遙忙起身:「宋公。」
宋遙以目示意,康王向臨川公主點了點頭,隨著宋遙進了別室。
「丘守謙回京了。」宋遙開門見山地說道。
「他回來不會出亂子吧?」康王不禁皺眉。
「以北狄會盟之事召他回京,他應不致起疑。他才掌兵不久,根基不深,只要把他困在京中,北府那邊可以慢慢動作。倒是蘇儀……」宋遙慢吞吞地分析著。
康王哼了一聲:「蘇仁不是在京嗎?只要我們能拿住他,蘇儀不足為患。我看那丘守謙才是個大麻煩,聽人說他和楚王親近得很。」
宋遙想了想道:「鄭公素來潔身自好,不附朋黨,丘將軍亦當如是。」話雖如此,他的底氣卻並不很足。
「那他和楚王又是怎麼回事?即便宋公你也無法否認他們的關係密切吧?」康王冷笑,「當初我想拉攏他,他可是清高得緊;想不到楚王一招手,他就唯命是從了。」
宋遙聽見這話臉上有些發燒,疑心康王是在暗諷他。當初他因皇帝的暗示而對楚王變了態度,康王並不蠢笨,對此頗有不滿。如今二人雖因形勢緊迫而再度聯手,卻多少存了些心病。宋遙自覺理虧,並不分辯,只輕嘆了一聲:「大王放心,某既然籌劃,必有把握。某會讓人繼續留意,絕不會讓他與北府互通消息。」
康王雖有不滿,但他知道此時還必須要依靠宋遙,見他態度友善,也就放下不提,任由宋遙部署。
線人很快得了宋遙之令,一連數日皆隱於丘府附近觀察動靜。丘守謙回京后曾數度出入,卻皆是各部的官署,並未私下拜訪京中同僚。線人盯了幾天,只見他為公事奔走,除了命僕從給京中舊交故友送去了一些北府出產之物,就再無動作。線人查不出他的意圖,只能如實稟報。
宋遙接報后也有些疑惑。按理說都中局勢不明,丘守謙借回京之機打探消息乃是無可厚非之事,他這麼毫無動作反而更讓人起疑。可是抓不到丘守謙的把柄,宋遙除了加強戒備,竟是拿丘守謙毫無辦法。
丘守謙對於在他宅邸附近的監視似乎並無察覺,依舊勤往官署議事,並不時令家僕將北疆的風物攜往各府。因寧王身為皇室貴胄,又素喜新奇之物,丘家不免也備了一份贈禮送至他的府中。
隨贈禮送入寧王府邸的還有一份名刺。寧王長壽素來懶散,這日也不例外。禮物送到時他正斜倚几上,由侍兒斟酒慢飲。見了這份名刺,他一個激靈坐正了身子,命人將送禮之人請入。
來人很快低頭入內,正是那和丘守謙一起回返的少年僕從。他不慌不忙地向長壽行禮,長壽抬手,道了聲免。接著他又揮手屏退了眾人,大步向那少年走去:「蓮……」
少年豎起了食指。二人環顧,見四下已無他人,少年才輕輕地叫了一聲:「阿兄。」
長壽拽著他的手,壓低了嗓子道:「你膽子也太大了,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出來,讓人發現了如何是好?」
這少年正是應在北府的蓮生奴。聽聞長壽如此說,蓮生奴微微一笑:「只要不是康王、宋相親至,誰又會認出我?若我所料沒錯,他二人正在為丘兄傷腦筋呢,哪裡有閑心關注丘府的一個小小家僕?」
話是這麼說,但長壽還是不能完全安心,吩咐侍從出府察看是否有可疑人跡。得知蓮生奴一行並未被人跟蹤,他才略微放鬆,對弟弟說道:「丘府人多眼雜,未必安全,你還是先住在我府中吧。」
蓮生奴笑道:「我現在是丘府家僕,出來送個禮便不見了蹤影豈不讓人起疑?」
長壽挑眉:「這有何難?就說我看你聰明伶俐,十分喜歡,便把你從丘守謙手裡強要過來了。反正在他們眼裡,我又不是做不出這種事。」
蓮生奴無奈,只得隨了兄長的好意。長壽滿意了,這才喚來侍者,讓他領蓮生奴去更衣,之後兄弟倆才坐下細細地敘話。
「你這次太魯莽了。你這麼一走,北府無人坐鎮,日後宋遙若發現了怎麼辦?他有這個把柄在手,豈有不彈劾你的道理?」長壽一邊親手為蓮生奴斟酒,一邊說道。
蓮生奴不善飲,輕輕推開了酒盞,微笑道:「此事無須擔心。我已預先寫好了多封文書,每隔一陣便會有人將之發出,做出北府仍如常運轉的假象,他不可能會發現。」
「我就怕你自投羅網,中了別人的算計。」長壽放下手中的酒盞,「你能調動邊軍,就算都中有變,他們投鼠忌器,也未必敢輕舉妄動;你一回京,他便再無顧忌,定然要上下其手。」
「我豈會連這個也不知道?我悄悄返都,正是不欲人知曉之意。只是北府路遙,消息不通,若等出了變故再回來,只怕一切都晚了。」
「變故?」長壽大奇,「什麼變故?」
蓮生奴一愣,隨即從袖中取出了一封書信:「不是說阿爺病重?那之後我一封書信都沒收到過,怕京里有變。若不是擔心阿娘和阿兄,我又何至於冒險回來?」
長壽大吃了一驚:「阿爺上個月舊疾發作,有幾日確有些兇險,但近來已經好轉。雖然還不能處理政務,但已無性命之虞。醫官說阿爺是病根未除凈,又操勞太過才會如此。他如今已在靜養,並沒什麼大礙。這些我不是都寫信告訴你了嗎?」
「可我沒收到阿兄的信,不但如此,連我發出的信都沒有迴音。這一個月,除了一道召丘兄回京的政令,都中和北府幾乎完全斷了聯繫。」
「難道是有人在算計我們,封鎖了北府的消息?」長壽擔憂地說道,「若是有人要對付你,我這裡也不安全,我們得馬上入宮找阿娘想辦法。」
蓮生奴在心裡飛快地轉了幾個念頭,臉色陰沉:「只怕算計我的人正是阿娘。」
「怎麼會?」
「我與阿娘除了通信,還有別的聯絡渠道,宋公不會連那麼隱秘的渠道也知道,更別提封鎖了,能做到這點的只有阿娘。」
長壽脫口問道:「阿娘為什麼要這樣做?」
「那只有阿娘才知道了。」蓮生奴說道,「請阿兄代為安排,我必須儘快和阿娘談談。」
長壽拍拍他的肩:「包在我身上。」他想了想,又道:「你先別急,阿娘總不會害我們。」
蓮生奴定定地看了長壽一會兒,勉強露出了笑容:「我知道。」
內宮會寧殿,皇帝寢宮內。
正在養病的皇帝靠在几上,興味索然地翻閱著書卷。綺素持葯盞入內,見狀微嗔:「怎麼起來了?」她上前取下皇帝手中的書,絮絮地數落:「不是說了陛下這病要靜養、忌勞神嗎?」
皇帝任她拿走了書,頗為無奈地笑道:「這二三十年忙慣了,如今突然閑了下來,反倒覺得處處不自在。」
綺素整理好散放的書卷,將葯盞呈給皇帝,輕聲寬慰道:「陛下若不是操心過甚,又豈會有今日之病?如今也該好好養養了。」
皇帝將手放在膝上,輕輕一嘆:「只要天下太平,朕也就可以歇歇了。」
「如今連困擾多年的狄患都平定了,怎麼不是天下太平?」綺素笑著反問道。
「還不是。」皇帝笑道。
綺素一愣,小心地問道:「難道還有什麼不妥?」
皇帝見她神色緊張,撫掌一笑:「等儲君之事定下,才算是真正的太平。」
聽皇帝提到立儲,綺素低頭將葯盞放回了盤內,半晌沒有說話。
「怎麼了?」皇帝不見她回應,不免出聲相問。
綺素小聲說道:「立儲之事,妾不敢置言。」
皇帝將手覆在她的手上,懇切地說道:「這些年朕怎麼對蓮生奴,你不會看不出來吧?」
「蓮生奴是個有福的孩子,」綺素道,「不過他畢竟年紀還小,不像康王,早就熟悉了政事……」
皇帝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柔聲說道:「短短兩年,蓮生奴就控制住了北府,足以證明他的能力了。咱們老了,也是時候讓年輕人接手了。」
綺素怔忡地看著皇帝。
皇帝握著她的手微微一笑:「你看,朕都安排好了。」
綺素一時悲喜莫辨,過了好一陣才重又用輕快的語氣打趣道:「說了半天,原來陛下是嫌妾老了。」
皇帝笑了:「是朕老了,你還嫩著呢。」
綺素嗔道:「三個孩子都那麼大了,妾還能怎麼嫩?」
「不能說你老,還不能誇你嫩嗎?」皇帝笑道。
綺素也笑了:「說得人怪臊的。」
皇帝畢竟久病,才聊了一陣便有了倦意。綺素見狀,忙體貼地扶他躺下,而後悄然退出。她方走出會寧殿,便見綠荷等在了門口。綺素微怔,剛要發問,卻見綠荷向她使了個眼色。綺素頓時了悟,不再多問,只示意綠荷在前面引路。
回到淑香殿,宮人、內官皆已屏退,綺素入內室,綠荷則默默守在門口,不讓他人靠近。室中已有兩人,聞得綺素入內之聲,皆起身侍立。此二人正是長壽和蓮生奴。
綺素見了二子並不吃驚,而是微微一笑,上前攜了蓮生奴的手,柔聲問道:「一路可還順利?」
蓮生奴點頭,略顯生硬地回道:「還好。」
長壽卻已忍不住,搶先問道:「阿娘何苦讓蓮生奴此時回來?」
綺素卻依舊微笑著回答長壽:「我可沒說讓蓮生奴回來。」
「阿娘的確沒說,」蓮生奴慢吞吞地開口道,「可阿娘先告訴我阿爺病重,接著又切斷北府與京中的聯繫,又做何解?若不是以為京中有變,我又何必冒險回來?」
綺素轉向蓮生奴,語氣輕柔地說道:「陛下養病,政由宋公。他是我們的死敵,如今正是他加害你的機會。從他召回丘守謙、派人監視你蘇仁舅舅,便可知他包藏禍心了。山雨欲來,這還不是變故嗎?」
長壽急切地插話道:「蓮生奴握有邊軍,只要他在北府,宋遙和康王絕不敢輕舉妄動。阿娘叫回蓮生奴,豈不是讓宋遙更有機會加害蓮生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綺素慢慢說道,「蓮生奴留在北府,宋遙投鼠忌器,或許不會行動。但他若不行欺上瞞下、大逆不道之事,我們又怎能將他與康王一網打盡?」
「一網打盡?」蓮生奴輕聲重複著。
綺素輕撫蓮生奴的頭,慈愛地說道:「康王和宋遙是你最大的威脅,除去他們,你的地位才會穩固。」
「那麼母親認為我們應該怎麼做?」蓮生奴不置可否。
「程謹這幾年一直在調查他們結黨之事,如今雖有了不少證據,卻還不足以置他們於死地。此次你阿爺卧病無法理事,他們必然會蠢蠢欲動。若能在此期間逼得他們露出反跡,便可斬他們於劍下。即便將來陛下不滿,也已無計可施。」
蓮生奴聽母親不假思索地說出了計劃,忽然撫掌道:「母親果然想得深遠!只是兒子聽說,宋公原本有意與我們和解,卻因母親提出的條件過於苛刻,反將他逼得徹底倒向了康王?」他雖在擊掌,語氣里卻沒有任何的欣喜。
綺素並不吃驚,淡淡地說道:「是有這事。」
「宋公可是說過,只要母親答應保全他一家上下的平安,他便上表致仕?」
「沒錯。」
蓮生奴的臉色更為難看:「既如此,母親何不答應?宋遙不涉政事,康王便無所依傍,日後也翻不起什麼風浪。這本是對雙方都有好處的事,兒不解母親為何要拒絕?」
綺素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蓮生奴,似乎是覺得他過於天真:「宋遙這二十多年屢次與我作對,焉知這不是他的緩兵之計?留下他們,遺患無窮。」
「請母親明示。」
綺素用手背在蓮生奴的臉上輕輕摩挲,用疼愛的語氣說道:「傻孩子,你阿爺雖然疼你,你卻並不是他唯一的兒子。要想保障你將來能順利繼位,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再沒有其他選擇。」
蓮生奴何等聰明,他立刻就品出了母親的言下之意:「母親的意思是……」
「袁州的鄱陽王也留不得。」
蓮生奴臉色鐵青,冷冷說道:「我記得當初廢太子,還是母親為鄱陽王求情。」
「不錯,」綺素語氣一如既往地柔和,「康王性子強硬,不易控制;而鄱陽王畢竟是長子,又曾被立為太子,還是康王的同母兄。若你阿爺立了康王,鄱陽王便會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可現在他屬意的是你,蓮生奴。所以,鄱陽王已經沒用了,留一個廢太子在世上對你沒好處。」
蓮生奴板著臉,漠然說道:「鄱陽王生性淡泊,無意爭權,更不是精明幹練之人。他不可能成事,兒子看不出有殺他的必要。」
蓮生奴這番話似乎讓綺素覺得極為可笑,她掩口輕笑。這樣的態度讓蓮生奴的眉頭皺得更緊,長壽則忐忑不安地在母親和幼弟之間看來看去。綺素笑過之後,語氣忽然一冷:「當年哀孝王又何嘗是能成事之人?你阿爺也不曾放過他。」
「哀孝王」這三個字如驚雷一般,在長壽和蓮生奴的耳中轟鳴而過。
長壽聽見哀孝王的名號便知不妙,他剛想說話,卻見蓮生奴吐出了一口濁氣:「原來如此。」
「蓮生奴……」長壽怕蓮生奴不知當年的因由,急於插話,不想蓮生奴卻抬手阻止了他。
蓮生奴審視著母親,彷彿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認識她一般。越是打量,蓮生奴的目光就越冷,最後他慘笑了一聲:「這才是母親要斬盡殺絕的原因?為了哀孝王?」
綺素不答。
蓮生奴忽然上前,大力拽住了母親的手腕。長壽驚呼一聲,上前想拉開他,卻被蓮生奴一把推開。蓮生奴湊近了綺素低吼:「那我和阿兄又算什麼?你復仇的工具?」
啪的一聲,綺素一巴掌扇在了蓮生奴的臉上。蓮生奴猝不及防,下意識地鬆了手。他俊秀的臉上浮起了紅印。他捂著臉,只覺得一陣陣火辣的疼痛襲來。
綺素麵無表情地收回了手,好一會兒,她低沉的聲音才響了起來:「利用你們?我懷胎十月辛苦生下你們;我親自餵養你們,從不假手他人;我護著你們長大,別人甚至都沒法碰你們一根手指頭。你們哪次生病,不是我日日夜夜地照顧?你去北府,我哪一天不在擔心牽挂?蓮生奴,你捫心自問,母親可有虧待過你們?」
她語氣平穩,聲音也不大,可長壽和蓮生奴卻都聽出了她話語中激蕩的怒意,不約而同地都垂下了頭。
「你們得到了我全部的愛護,可是……」綺素聲音凄厲,「你們死去的兄長呢?他又得到了什麼?」
蓮生奴心頭一震,抬起頭來。那個早夭的兄長乃是母親的禁忌,他極少聽到她提起。
綺素的臉上不知何時起已有了深深的疲憊:「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們他的事。他生下來,我還沒能好好地抱抱他,便將他送到了你們祖母那裡,我以為那樣能保得他的平安。整整三年,我甚至都沒能看他一眼。我最後見到他時,他已經死於非命了……」
她還未說完,長壽已聽不下去了,他上前扶著母親的肩,顫聲說道:「阿娘,別說了,我們不是那個意思……」
綺素卻搖了搖頭,毅然抬頭,目視著蓮生奴道:「你和長壽被我抱著哄著的時候,你們的兄長躺在墳墓里;你們現在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他卻在那個冰冷的地方待了二十年!如果我不為他討還一個公道,就沒有人會這麼做了。蓮生奴,你沒有資格來質問我!」
說到此處,即使她一再抑制,卻依然止不住地淚如泉湧。長壽扶著她坐下,一邊柔聲安慰,一邊不住地向蓮生奴使眼色,示意他別再刺激母親。
蓮生奴默然。他想起了幾年前曾在母親那裡看到的錦繡襁褓,母親當時的哀痛與悲傷他仍然歷歷在目。念及此處,他不由得心裡一軟,雙膝跪地,膝行至綺素身前:「阿娘,兒子錯了,請阿娘原諒。」
綺素拭去了眼淚,看向面前的幼子:「你還認為我在利用你們?」
蓮生奴沉默了片刻,最終緩緩搖頭。
「那你還會不會和阿娘站在一起?」
蓮生奴苦笑:「難道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綺素抬手欲撫摸蓮生奴:「難為你了,蓮生奴……」
蓮生奴微一側頭,避開了母親的手:「我只有一個條件:誅殺康王可以,殺掉鄱陽王也沒關係,但我不會弒父。如果母親要對父親不利,我會不惜代價,終止計劃。」
綺素輕嘆了一聲:「我用你死去兄長的名義起過誓,不會害你們父親的性命,這點你可以放心。」
蓮生奴了解母親的為人,她如此保障,父親的性命應當無礙。確信這一點后,他才湊近了母親,在她耳邊輕語:「皇城北門守將任全忠乃是鄭公舊部。」
綺素心思何其通透,立刻明白了他話中之意。皇宮北門是至關重要之處,若能將此地納入己方控制,他們幾乎可說是勝券在握了。她唇邊泛起了笑容:「丘守謙素來不附朋黨,你有把握他會站在我們這邊?」
「他沒有選擇。他護送我回京,康王必會將他划入我們一黨,何況……」
「何況什麼?」綺素含笑追問。
「他可以不附黨,卻不能不忠君。」蓮生奴站起來,語氣沉穩而堅定,「我不正是未來之君嗎?」
宮內耳目眾多,為免節外生枝,母子三人大事議定后,兄弟倆便匆忙出了宮。
回寧王邸的路上,長壽見弟弟臉上一片紅腫,便命僕從將車停在了路邊,遣人取來了涼水,用絲帕沾濕了遞給自己兄弟。蓮生奴接了帕子,神思不屬地按在臉上。陣陣涼意略微抵消了他臉上的火辣,讓他紛亂的心緒也略微平靜。他剛想向長壽道謝,卻聽見長壽哧地笑了起來。
蓮生奴有些詫異,抬頭問他:「阿兄在笑什麼?」
長壽雙臂枕在腦後,靠在板壁上笑道:「我想起小時候你從來都很乖巧,倒是我每次都能把阿娘惹得火冒三丈,想不到有一天我竟能看見你頂撞阿娘。」
蓮生奴聞言赧然:「阿兄,這不好笑。」
長壽手攏在袖中,滿不在乎地說道:「老子覺得好笑。老子從小就被你襯托得面目猥瑣,今天可算是報仇雪恨了。」
蓮生奴無奈,默不作聲地揉搓著手中的絲帕。
長壽看他神色,不好再繼續挖苦,便在兄弟肩上拍了一拍:「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這傢伙一向沒什麼趣,逗你一點意思都沒有。」
蓮生奴久久無語,不知過了多久,長壽才聽見他用殊於少年人的低沉嗓音問道:「明天開始,我們也許就會與阿爺為敵,此時此刻阿兄竟還有心說笑?」
聽蓮生奴話中似有責難之意,長壽不禁挑眉:「你的意思是,我該像你一樣,如喪考妣地拉長了一張臉?」
「我不明白,縱然阿兄被過繼給了哀孝王,不也還是父親的骨血嗎?為何阿兄竟對阿爺毫不在意?」
「蓮生奴,」長壽沉下臉來,「你臉上的腫還沒消呢,別來討打。」
蓮生奴抿了一下嘴唇,放慢了語氣:「小弟造次了。」
長壽很清楚蓮生奴的性子,知他心結未解,便毫不猶豫地說道:「雖然你答應了阿娘,可你心裡還是不服是不是?那好,我們兩兄弟今天就把話說明白,省得將來你對我和阿娘有芥蒂。幾年前我曾問過你,如果有一天要在父母之中選擇一個,你怎麼選?你記不記得你是怎麼回答的?小時候我受罰,你又是怎麼告訴我的?你說:阿娘只有我們,阿爺卻並不止我們兩個。你還說,這深宮之中,只有我們母子三人才是血脈相連的一體。你既然一早就想得清楚明白,現在又在猶豫什麼?」
蓮生奴不禁語塞:「我……」
「不錯,阿娘和阿爺之間有他們的恩怨要解決,但是她的話卻並不是沒有道理。康王的才具成事或有不足,敗事卻綽綽有餘,這種人留著就是後患。別以為阿爺對你寄予厚望,他就動不了你。你難道不記得你去北府時,他在路上設伏的事?要不是咱們棋高一著,你現在還有命和我在這兒說話嗎?皇權不容他人染指。我們祖父、我們阿爺是怎麼坐上御座的,你難道不知道?你憑什麼認為你會是個例外?」
長壽的話雖然直白,卻讓人難以辯駁,蓮生奴的神情也稍微鬆懈了些。
見兄弟有鬆動的跡象,長壽便再接再厲:「再說了,阿娘謀劃了二十年,怎麼可能說罷手就罷手?別說她答應了不害阿爺性命,就算她真要害死阿爺,你現在又有什麼資格阻止她?」
這句話猶如當頭棒喝,讓蓮生奴渾身一凜。他震驚之下,過了好久才說道:「阿兄教訓得是,我竟糊塗了!」
長壽見他服軟,便也緩和了口氣:「你也是關心則亂。阿爺器重你,你感激他,我都明白。我勸過阿娘,讓她別逼你太緊,可你也得看清如今的形勢不是?」他在蓮生奴的後腦上輕輕打了一下:「兄弟,醒醒吧!」
蓮生奴用絲帕覆在面上片刻,良久乃道:「阿兄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長壽確信蓮生奴不會再節外生枝了,才又笑著說道:「這就對啦。阿娘是女人,很多事沒法出面;我又討厭那些動腦子的事,你要是還拎不清,我可不知這事要怎麼收場了。宋遙那老狐狸陰險狡詐,可很難對付。你不在京里的時候,好幾次我都險些中了他的計。」
蓮生奴微微一笑,懇切地說道:「我不在京中之時,全賴阿兄周旋。阿兄所做的已經足夠,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吧。」
「我們之間何須客氣?」長壽搔頭,「我看康王還是我動手的好,你將來是要當皇帝的,要是在青史上留下個弒兄的惡名可大大不妙,反正我想宰了他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
蓮生奴目中泛起了暖意,過了一會兒才道:「阿兄為我著想,我很感激。可殺了康王,阿爺必然震怒,阿兄未必能承擔得起這個後果。阿爺對我會有顧忌,所以還得我動手。阿娘也是明白這點,才會設計讓我回京。」
「可你的名聲……」長壽不禁皺眉。
蓮生奴莫測地一笑:「這一點阿兄不必擔心。我羽翼漸豐,又有阿爺支持,日後地位會越來越穩固。時日愈久,對宋遙和康王便愈是不利。阿爺卧病不理政事,對他們而言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們必然不會安分。只要他們有所行動,我們便有了剷除他們的正當理由。」
長壽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說的這些阿娘都知道嗎?」
蓮生奴攤開雙手,苦笑道:「她當然知道,這根本就是她設計的局面。我惱她不是因為她逼我選擇,而是她從一開始就沒給過我選擇的機會。」
光耀二十七年的秋天,西京暗流洶湧,表面上卻還窺不出半點端倪。除了奉命進京的邱守謙不知何故被一直滯留都中以外,並無可讓人側目之事。除了局中人,誰都不知道這樣的平靜竟是大變的前兆。
臨近入冬時,趙國公、御史大夫蘇仁被言官彈劾,說他自恃聖寵,放縱家奴行兇傷人。皇帝此時猶在病中,雖對其事略有耳聞,卻並無精力為此事費心,只讓宋遙查問此事。不過蘇仁畢竟是有功之臣,又是賢妃之親,故皇帝特意讓人囑咐宋遙,要他從輕發落。
宋遙正欲打擊蘇氏兄弟,架空他們的兵權,豈肯放過這天賜的良機?他不但未順承皇帝之意從輕發落,反而命人細細地查問。一查之下,不但蘇仁縱奴傷人一事屬實,還查出了蘇仁其他罪狀:收受大筆賄賂,並默許其家人在都中經商斂財。
國朝律令一向禁止官員受賄,官員家眷經商亦為朝廷所忌。皇帝當政期間執法嚴明,各級官吏很少有人敢於違背國朝的律法。蘇仁身為重臣,竟有此等不法之行,不免讓朝中物議沸騰。蘇仁府上搜出的財物足夠流徙,宋遙很快便取得了眾宰輔首肯,將蘇仁一家收押。
蘇氏族人一向奉蘇仁為首,他一獲罪,蘇氏頓時陷入了慌亂,很快便有人給在北疆的蘇儀發信,請他主持局面。蘇儀雖然作戰勇猛,在其他事務上卻向來以兄長馬首是瞻。蘇仁不在,他便手足無措,除了接二連三地上表為蘇仁求情,根本想不出其他的辦法。
蘇儀為求蘇仁脫罪,於表章中屢屢提及他兄弟二人的大功。他的語氣浮誇已讓人生厭,又復喋喋不休,更讓眾臣反感。言官中甚至有人提出,蘇氏兄弟互為唇齒,蘇儀又一向聽命於兄,蘇仁有罪,蘇儀亦不可不察。
此議一出,倒也不無反對之聲。認為蘇氏兄弟有大功於國,又是賢妃、楚王之親,恐非他人所宜定罪,應等皇帝病癒才好處置。眾官中頗有附議者,朝中的輿論一時也有了猶疑。恰在此時,康王發聲: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豈能因其為皇室姻親而徇私?
親王中以康王身份最為貴重。他一說話,局面頓時一變。宋遙很快便以皇帝之名免去了蘇儀的兵權,令他入京接受查問。蘇儀雖然不滿,又多次上疏辯解,卻終因顧忌著獄中的兄長一家,最終還是交出了統兵權,領命回京。
蘇儀一走,宋遙便挑選了親信的門生接掌了其職位。因皇帝數年來致力於分割邊軍權力,這位心腹門生又素來幹練,在各方勢力制衡之下倒也順利地接過了兵權。他給宋遙的信中言道,除了楚王惱怒朝廷處置了蘇氏,對他避而不見之外,北府一切平靜。
宋遙一直擔心楚王會利用邊軍生事,如今得門生密報,知他已全面接掌了北府,並在邊軍中架空了楚王,總算放下心來。
他燒掉密報,悄然訪康王。
康王也正等著他的消息,聞報快步出迎:「宋公,可是成事了?」
宋遙點頭:「北府邊軍已在我們掌控之中。楚王的爪牙已去,我們可以行動了。」
康王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懼怕還是興奮:「父親知道我們殺了楚王會不會大怒……」
「楚王一死,這天下便是大王的囊中之物。陛下就算震怒,又能如何?」
「可是寧王、越王……」
宋遙冷笑道:「這兩個人皆不足懼。何況既已殺了楚王,不妨將他們也一併除去。屆時陛下只余大王一子,還能把大王怎麼樣?」
「可是那樣一來,宋公會不會……」
宋遙輕輕嘆了口氣:「陛下或會遷怒於某,但某既為大王行此大事,便已抱了必死之心。陛下若要處置宋某,大王也不必求情,只須保全我宋氏族人。將來若大王登基即位,多看顧我宋氏子孫,宋某也可以瞑目了。」
康王聽宋遙說得懇切,不免感動,向宋遙長揖道:「宋公大恩,崇設必不敢忘。」
宋遙受了他的禮,扶他起身。兩人相視,各自更堅定了決心。宋遙從袖中取出一道詔旨,雙手呈與康王驗看。康王細覽,見確是賜死楚王的詔令。他明白,這道偽詔一旦發出,便再無可能回頭了。
康王閉目深吸了一口氣,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御印,在詔旨上蓋了下去。
賜死的詔旨很快被送往了北府。
信使走後,宋遙和康王的心情皆有些複雜,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一陣。
「某在北府的那位門生頗為機警,」遲疑了一陣后宋遙開口道,「倘若成事,他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
康王點頭,慢慢說道:「若是成了……」
宋遙閉目片刻,深深吸氣之後才緩聲說道:「我們要面對的就是陛下了。」
楚王畢竟是皇帝一直屬意的人,他們矯詔殺死了楚王,皇帝必然震怒。皇帝或許會因為沒有其他人承繼帝位而不會對康王下手,但並不代表著皇帝不會有所遷怒。而康王多年來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即使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想到將來的局面時仍不免一陣惴惴。
大約是看出了康王的不安,宋遙的心裡雖也五味雜陳,卻竭力用平靜的口吻對他說道:「成事以後才是真正的較量。這兩日請大王養精蓄銳,迎接將來的變局。」
康王回答:「我明白。」
「鄱陽王那邊……」宋遙有些遲疑地開口道,「也需要一道相同的詔旨。」
康王對此已有了心理準備,不過猶豫了片刻便點了頭。準備好另一份詔旨后,兩人都再無心再談,簡短地告別後便各自回去,準備迎接將要來臨的險惡。
正如宋遙所料,他派往北府的那位門生極為幹練,很快便傳回了消息,可這消息卻沒能讓宋遙和康王高興——賜死的命令並未得到執行。詔旨被送到了都督府,卻不見了楚王人影。那位門生在都督府的從人們支吾時果斷地下令搜查全府,最終只找到了一疊預先留下的公文。門生心知不妙,經過拷問都督府下人,得知楚王已離開了數日,於是立刻火速報與宋遙。
宋遙接報,急與康王商議。康王本已焦躁不安,聞得消息更是如雷轟頂,喃喃自語道:「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宋遙鐵青著臉:「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風聲。」
「那現在怎麼辦?」
宋遙踱了兩步,忽地狠狠一拍桌子:「楚王知道我們要對付他,他這個時候離開北府,只能回京。他打的必是陛下的主意,咱們得搶在他入京以前把京中的局面控制住,等他來了,就可以瓮中捉鱉。」
「那我們要做的是……」康王的聲音微微發抖。
宋遙深吸了一口氣:「咱們必須馬上調動兵馬入宮。」
「這是……」雖然已有所準備,康王還是被宋遙如此急切的提議嚇了一跳。
「楚王不是尋常之輩,不能給他任何機會。咱們現在的優勢是陛下近在咫尺,唯今之計只有挾天子以令諸侯。若陛下親自下詔,以擅離職守的罪名發落了楚王,事情尚可挽回!」
康王點頭:「我明白了,這就去辦。」
「事不宜遲,今日就行動。」
兩人議定后便分頭行動,調動兵馬入宮。還不到傍晚,西京的街巷上便有為數不少的人馬出沒。這些人馬無一例外地打著龍武軍和羽林軍的旗號,並且都往皇宮的方向會集。西京在皇帝的治下向來安寧,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大規模的調兵。百姓們很快察覺出了事情的不尋常,紛紛躲避。素來繁華的街巷在幾個時辰內便寂靜了下來,彷彿成了一座空城。
宋遙和康王已無法顧及城內百姓的想法,二人倉促調兵,發現應召的兵馬雖不足以控制全城,但攻入皇宮應已足夠。兩人當機立斷,迅速帶兵馳向皇宮。
北門當值的守將正是任全忠。他見二人領著兵馬氣勢洶洶地向皇城奔來,似乎頗為驚慌,一面下令關閉城門,一面讓人高聲詢問他二人意欲何為。
宋遙與康王對視了一眼,最後由宋遙出列,向任全忠道:「某與康王有要事求見陛下。因事出緊急,還望將軍通融。」
任全忠遲疑了一會兒,才讓人傳話:「令公、康王入宮無妨,可這麼多兵衛,總不能都盡數帶進來吧?」
宋遙剛要說話,卻被康王一扯袖子,他在宋遙耳邊低聲說道:「穩住他就好。我們隨侍的人里有好手,我們進了城門便制住他,然後開門放兵馬入內。」
宋遙略一思索,覺得可行,便點出數十好手,令他們入城后直取任全忠,奪取北門。任全忠見二人將大部分兵馬留在了城外,似乎放了心,也沒再刁難他們,爽快地下令開城。
原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不想行動出乎意料地順利,宋遙與康王不禁暗自心喜。兩人剛入門內,任全忠便下令關門。
見他如此小心,宋遙與康王相視一眼,皆不動聲色。康王見城門已合上,便要低聲下令讓他們拿下任全忠,卻聽宋遙低聲說道:「大王,情形好像不對。」
康王抬頭,見宋遙手指微顫地指著城樓。他循著宋遙所指舉目望去,見城樓上不知何時已布滿了弓箭手。密密麻麻指向他們的,全是銳利的箭矢,拉開的弓弦無一例外地對準了他們。
宋遙的心提到嗓子眼,卻還勉加鎮定,高聲問道:「將軍意欲何為?」
城樓上寂寂無聲。宋遙再度出聲,依舊是無人回應。直到他再三詢問,才聽見城樓上有人笑了一聲,隨即一個略顯喑啞的少年嗓音喊道:「宋公別來無恙?」
聽聞此聲,宋遙與康王皆是一震,齊齊向城樓望去。城樓上依舊不見任全忠的身影,卻有兩個穿著甲胄的少年。那兩人一般的身高,在城樓上並肩而立,正是楚王與寧王兩兄弟。
一時間,宋遙心內掀起無數的驚濤駭浪,卻仍故作鎮定,高聲斥問:「楚王受命坐鎮北府,何以未奉詔令,竟然擅自回京?且禁中布兵,是何居心?」
城樓上的長壽先沉不住氣了,他向皇城外一指,冷哼道:「你帶這些兵又是什麼居心?賊喊捉賊,你還有理了?」
蓮生奴抬手,阻止了長壽說下去。他面帶微笑,不慌不忙地說道:「某承認某居心不良,不過我很想聽聽宋公對這件東西做何解釋。」
他抬手亮出一物,宋遙一見此物即面色大變。康王見宋遙神色,也凝神細看,頓時驚慌失措起來——從形狀來看,蓮生奴手上正是那道賜死的詔令。此物怎會到了楚王手上?這是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長壽卻管不了許多。他見宋遙露出驚駭之色,不待蓮生奴說話,便先自冷笑了一聲,疾言厲色地斥他:「宋遙,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矯詔意欲殺害皇室貴胄!你這賊子犯上作亂,還有臉質問我們?哼,等會兒我一定要親手砍下你的首級!」
「你……」宋遙指向蓮生奴的手越來越抖,「原來是你們的圈套。從一開始,你就已經設好了局……」
「不錯。」蓮生奴揚了揚手中之物,遙遙地向他一笑,「那些財物是我讓人送入趙國公府中的;也是我授意衛國公上疏分辯,解了兵權,讓你以為已經勝券在握;宋公的那位門生,則將這道詔令送到了我的手上。有這道偽詔在手,還有誰敢質疑我的行為?我離府回京,為的是勤王平叛,這是再正當不過的理由。」
「你……」宋遙氣得全身發抖,卻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一生自負聰明,不想最後竟棋差一著,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玩弄於股掌之間。
相較於宋遙的氣急敗壞,蓮生奴顯得意態閑適。他合攏雙手,彬彬有禮地向宋遙一揖:「宋公,承讓了。」
他身旁的長壽早已拉開了弓弦,蓮生奴的這句話就像是給他的信號。弓弦慢慢繃緊,隨即發出了一聲細微的輕響,一支利箭離弦而出,直奔康王。康王見勢不妙,早已暗自防備。聽見銳箭破空之聲,他迅速抽刀,砍斷了飛來之箭。他知自己已處於下風,也不猶豫,立即轉身欲馳往內宮求援。
長壽見他想逃,忙收弓揮手。城樓上萬箭齊發,如雨而落,康王背心中箭,從馬上跌落,隨即被城樓兩邊擁出的兵馬一擁而上,亡於亂刀之下。
宋遙臂上、腿上皆中了箭,卻沒傷及要害。他被任全忠等人拖下馬,縛於地上。蓮生奴並不移步,僅立在城樓上冷眼旁觀。直到宋遙就擒后,他才向長壽微一點頭。長壽會意,緩步走下石階,一邊走一邊拔刀。宋遙抬頭,第一次失卻了沉穩,滿臉恐懼地盯著長壽。他想要開口,卻連最簡單的音也發不出來,只剩下了含糊的嘶嘶聲。
長壽麵無表情地走到他的身前,翻轉刀刃,揚手一揮。銀光閃過,一代權臣的人頭飛出,滾落於塵土之中。
康王進入北門之前曾向左右暗示,他與宋遙會設法打開城門。是以二人入內后,門內傳來廝殺聲時他們都不以為意。然而殺聲漸止,卻始終不見城門開啟,有人便察覺不對,鼓噪起來。
「吵什麼!」城樓上忽然傳來了一聲暴喝。
門外兵將聽這聲音陌生,都是一愣。接著只見城樓上令旗一揮,弓箭手紛紛轉向,居高臨下地對準了城外。
眾軍嘩然,不知皇城內發生了何事。接著只見兩個穿甲胄的少年出現,其中一個向外探了一下頭,然後向城下拋出兩物。東西落地,人們才看清那是兩顆頭顱。兩顆頭表情猙獰,又是從高處落下,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幾位兵將上前仔細辨認,才驚覺那竟是康王與宋遙的人頭。
眾軍大驚,一陣騷動。有人意欲退卻,有人卻高聲怒罵,呼籲攻入城門,為宋遙、康王復仇。
「列位!」城樓上的另一名少年徐徐說道,「宋遙、康王意圖不軌,現已伏誅。諸位軍將乃是國朝柱石,受其蒙蔽,寡人今日只誅首惡,無意累及無辜。只要列位放棄抵抗,各自散去,寡人保證將來絕不追究。」
少年說得很慢,又務求吐字清晰,兵將們在他平和的語調下漸漸安靜下來。眾人面面相覷,都吃不準是不是應該馬上繳械投降。
「你是誰?憑什麼保證?」終於有人出列向城樓喊話。
「大膽!」任全忠不知何時也上了城樓,厲聲呵斥道,「楚王身份尊貴,豈容爾等放肆?」
城樓上的楚王卻擺了擺手,示意無妨。他轉回頭,依舊平和地說道:「憑什麼保證?憑寡人受封楚王,憑寡人奉命執掌北府,憑寡人手上的數十萬邊軍。」他俯視著城下,用不高卻擲地有聲的語氣說道:「寡人當然有資格保證。」
「少廢話!邊軍遠在千里之外,咱們圍攻城門,一起衝進去,他又能奈何?」軍將中有人乃是康王、宋遙的心腹,此時趁機嚷了起來。
能在如此倉促的情況下響應康王與宋遙的號召,其中自然有不少對康王與宋遙效忠之人,聞言也都起了心思,不約而同地握住了腰間的佩刀。
城下群情激憤,城樓上的蓮生奴卻絲毫不見慌亂,向任全忠點了點頭。任全忠會意,轉身走開。不多時,城上狼煙升起,直達雲霄。
蓮生奴見到狼煙,方又轉向城下,淡然說道:「寡人能奈何?寡人現在就告訴你,寡人能奈何!」
狼煙升起片刻后,便見臨近皇城的各坊街巷煙塵滾滾,耳中儘是馬蹄的聲響,似乎正有不少人馬向皇城擁來。
城下眾將瞠目結舌,這煙塵、蹄聲表明,這是一支不小的兵馬。這楚王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些人馬帶進京城的?
不多時,便見蘇仁及蘇儀各帶兵馬出現。皇城前的空間有限,是以看不出二人到底帶了多少人馬,但遠處持續不斷的塵煙,表明他們有足夠的兵馬將城下眾將盡數拿下。
「如何?」城樓上的蓮生奴不疾不徐地問道,「列位是否還想一試?」
城下兵將總算明白了這楚王是個厲害角色,不禁個個色變。
蓮生奴看出了他們的慌亂,微微一笑,朗聲說道:「放下武器,寡人既往不咎。」
眾人沉默,終於有兩三人帶頭扔掉了手中刀劍。有人起了頭,接下來就順暢了許多,刀劍紛紛落地。眾將屈膝,向楚王表示臣服。
這期間長壽一直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站在蓮生奴身邊。直到蘇仁和蘇儀帶兵將城下的兵馬分割開來,確定再無威脅以後,他才舒了一口氣:「總算是糊弄過去了,我可真怕會露餡。」
蓮生奴卻仍然很平靜,似乎剛才他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首惡已誅,他們本已軍心渙散,只要略略施壓,必然會屈服。」
長壽笑著向城下一努嘴:「要是他們知道兩位舅舅帶的人馬還不到千人,其他全是京中及附近城縣的刑囚,那些煙塵全是那些刑囚用掃把掃出來虛張聲勢的,不知道會不會吐血?」
蓮生奴向兄長微微一笑:「兵不厭詐。」
長壽回以一笑。兩兄弟在城上見蘇仁和蘇儀已控制住了局面,長壽才又說道:「阿娘一定還在等消息。」
提到母親,蓮生奴的表情才稍顯凝重。良久,他輕輕地嗯了一聲,轉身向內宮走去。
長壽如今已有些摸不透弟弟的心思,見蓮生奴如此反應,不免有些擔憂,便緊跟在他身後,同往母親居所。一路上只見內宮寂靜肅穆一如往日,似乎渾不知北門剛經歷了一場劇變。
淑香殿里也依舊平靜,甚至還有宮人在洒掃,只有正神色不定地徘徊於殿前的綠荷才顯出了一點不同尋常來。綠荷原本神情焦慮,見到兄弟倆平安歸來,終於露出了放心的神情。她向身旁的宮人低聲吩咐了一句,那宮人便急匆匆地入內稟報,綠荷這才向著兩兄弟迎了上來。
蓮生奴和長壽也看見了她,蓮生奴向她點了點頭。綠荷方要說話,卻見蓮生奴突兀地止步向殿前望去。綠荷意識到了什麼,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果然看見綺素的身影出現在了那裡。
綺素的裝扮、衣衫一如平日般簡素,想必她一直在等著消息,才會出現得這樣快。她此時神情平淡,並不能讓人辨出情緒。她見兄弟倆在殿前的石階處止步,並無迎上來的意思,也不以為忤,只緩緩地步下玉階。
一步,又一步,正是在宮中浸潤多年才會有的優雅步態。她以這樣的儀態走到了兩個兒子的面前,靜待著他們開口。
蓮生奴慢慢抬手卸下頭上的盔甲,以少年人不常有的沉穩語氣說道:「宋遙、康王皆已伏誅,亂黨已盡數降服。」
綺素向兄弟二人點了下頭,輕聲問道:「此事至尊可已知曉?」
蓮生奴身子略僵,隨即搖頭:「尚未遣人稟報。」
綺素嘴角微微上揚:「那便由我去吧。」
她向綠荷示意引路。蓮生奴踏前一步,似欲開口,卻被長壽按住了肩:「這件事我們插不了手,由他們去吧。」
蓮生奴輕輕嘆息了一聲,沒再說話,默默地注視著母親的身影消失在路徑的盡頭。
綺素在內官引導下來到了會寧殿。皇帝病中常由她侍疾,是以會寧殿的宮人皆不以為意,通稟以後便請她入內。
綺素走向皇帝所在的內室,正逢宮人向皇帝呈進湯藥。皇帝恰巧剛接了葯盞,忽見綺素來此,遂向她一笑,不經意地問道:「適才外面似有喧嘩,可是出了什麼事?」
綺素微笑著,以一貫的柔順語氣說道:「康王、宋遙意圖進攻北門,事敗被誅。」
皇帝本欲飲葯,聞言將葯盞停在了口邊,似乎沒聽明白:「你說什麼?」
綺素走近他,在他耳邊低語道:「康王矯詔,欲賜死諸王、逼至尊禪位,可惜陰謀敗露,已被蓮生奴和長壽誅殺。」
皇帝手一抖,手中的葯盞落地,將地上的紅毯染出一片深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