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朝玉階

第23章 朝玉階

第23章朝玉階

康王的矯詔攤在案上,皇帝正坐於榻上,面無表情地聽著綺素娓娓陳述:「康王這次也太狠毒了,竟連袁州的鄱陽王也不肯放過。我們知道時已然遲了,雖然快馬加鞭,卻到底沒來得及阻止。」鄱陽王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竟不曾懷疑過詔令的真實性,甚至在王妃蕭氏質問時還攔下了妻子,毫無怨言地飲下了毒酒。說到這裡綺素輕飄飄地嘆息一聲:「終歸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竟然下得如此狠手……」

「不對。」皇帝突兀地插話。

綺素的眉心不易察覺地跳了一下,卻依然柔聲問道:「何事不對?」

「康王謀逆,理應告知於朕,」皇帝抬首,目光如炬,「若查問屬實,朕自會懲處。如此重大之事,何以朕在京中尚不知曉,遠在北府的蓮生奴卻先得了信?」

綺素凝視著皇帝,無聲地笑了。她用手輕拂衣袖,用一貫溫婉的語氣道:「到底是至尊,一語便切中了要害。」

皇帝聞言似漸了悟,面色鐵青地問道:「蓮生奴何在?」

綺素微笑:「在殿外等候傳喚。」

「讓他進來。」皇帝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

綺素向身旁宮人頷首,很快便見蓮生奴出現在了殿中。

蓮生奴擔心父母之間起衝突,雖有長壽勸阻,卻仍跟著母親到了會寧殿外,此時聽得皇帝召見,匆忙進殿。

皇帝見他甲胄在身,嘴角微微一沉。然他為君近三十載,雖然面有怒色,卻仍不失沉穩,冷眼看著蓮生奴向他行了禮,才淡漠地向其他人道:「都退下。」

綺素皺眉,方欲開口,卻被蓮生奴攔下:「母親,我能處理。」

「可是……」綺素仍有些猶豫。

蓮生奴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們還需要父親立儲的詔令,不可過於激怒他,容我與父親單獨說幾句話。」

綺素看了蓮生奴一會兒,見他目中有懇求之意,又想到西京雖已在他們掌控之中,但天下仍聽皇帝號令,皇帝的詔旨必不可少,便不再多言,轉身出了殿。

蓮生奴等母親走出了會寧殿,才重新跪在地上,懇切地喚道:「父親。」

皇帝猛然抬手,欲給蓮生奴一個耳光,可蓮生奴臉上的關切之色讓他心裡狠狠地抽了一下,這一掌怎麼都落不下去。終究是他寄予厚望的兒子,也是他目前唯一的指望。半晌后皇帝無力地垂手,用有些疲憊的語氣喚道:「蓮生奴。」

「兒子在。」蓮生奴連忙應聲。

皇帝慢慢將目光凝結在他身上,輕聲道:「這幾年朕對你悉心教導,是什麼用意你該心知肚明。」

蓮生奴斟酌著回答道:「兒子感激父親的栽培。」

「這天下你唾手可得,」皇帝的語音里含著隱忍的怒氣與失望,「你有什麼等不得,定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蓮生奴沉默片刻,艱澀地說道:「兒子……的確等得……」

皇帝猛然轉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而後他嘴角略微向上,形成一個嘲諷的弧度:「那麼……是你母親等不得了,對嗎?」

蓮生奴身子一震,沉默不言。

皇帝見狀,面色稍顯緩和。蓮生奴不肯對他說謊,看來還是明白事理的。可一想到綺素,他卻又情緒不明,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失望。

「二十多年夫妻……」良久,皇帝輕聲自嘲,「竟然還是這個結果嗎?」

蓮生奴開口道:「父親……」

皇帝擺手,不讓他說下去。他低頭片刻,緩緩問道:「所以……你已決定和你母親站在一起了?」

「不是。」蓮生奴衝口而出。

皇帝略微冷靜了下來,淡淡說道:「那麼,給朕一個解釋。」

蓮生奴低著頭,似在考慮措辭:「母親心性,父親應有所了解。她籌劃多年的事,必不可能輕易放棄。兒子也許能阻得了她一時,卻不能保證她不會再有別的謀划。告知父親固然也可,但一旦父親得知,又豈會再容母親活於世上?若為母親隱瞞,又恐她一計不成,再生一計。那時母親說不定會採取更激烈的手段,父親的性命堪憂……」言及於此,他緩緩抬頭直視父親:「兒子實在不願看到雙親將來兩敗俱傷,與其等到那時不可收拾,不如由兒子現在了結,至少還能掌握主動權。」

皇帝冷笑:「弒兄逼父,這就是你了結的方式?」

蓮生奴迎向父親的目光,直截了當地回答:「是。」

他回答得如此乾脆,倒讓皇帝一時無言。

蓮生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用平穩的聲音說道:「雖然母親答應過不傷父親的性命,但兒子並不能對她放心;而父親的心性堅忍不輸於母親,只要手中還有權力,母親的安全便無法保障。恕兒直言,今時今日,兒子不敢信你們任何一人。所以……」他再度直視著皇帝,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兒子現在只能相信兒子手中的權柄。」

「你……」皇帝的聲音中透著遲疑。

蓮生奴的語氣擲地有聲:「請父親立兒子為太子,授予兒子監國之權!」

皇帝微微一震,抬眼審視蓮生奴,似在重新認識眼前的幼子。良久,他露出了一絲苦笑。這孩子從小就很有主意,他九歲時就敢為了母親與自己對抗,何況他已漸漸長成,有他自己的立場與主張,遠非當年的稚子可比。平心而論,在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自己的確是動了殺心,蓮生奴的推斷不能說沒有道理。

「你母親未必會答應。」皇帝淡漠地說道。

「只要父親下詔,兒子便是監國的太子,可以名正言順地發號施令,連母親也奈何不得。」蓮生奴果斷地說道。

這是事變前長壽給他的提示:只要父母手上還有實權,他們必然不肯停手。他之所以肯順應母親的計劃,並不是想要替母親復仇,而是打算一舉從父母手中奪權。只有他一人獨大,他才可以從中制衡,避免父母相殺的局面出現。

眼見皇帝仍有猶疑,蓮生奴加重了語氣說道:「兒子不願有虧孝義,請父親體諒。」

「叫人……擬詔吧……」終於,皇帝的嗓音在殿中響起。

父親鬆了口,蓮生奴總算長出了一口氣。

大局已定。

綺素緩步走出會寧殿時,一眼便瞧見殿前石階下內官和宮女正簇擁著一名鬢髮花白的老婦向她立足之處走來。那老婦面色蠟黃,身形佝僂,由宮人攙扶著走得甚是吃力,因此格外醒目。

綺素看清那老婦的面容,微微一笑,步下石階,意甚關切地問道:「太妃久病,何不靜養,反而會突然至此?」

太妃眯著眼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了綺素,卻是一聲冷笑:「賢妃如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老婦豈能不來一睹風采?」

「太妃謬讚,綺素當不起。」綺素彷彿聽不出太妃的諷刺,依舊溫言回話。

「至尊何在?」太妃喘息著問道。

綺素眼光微微轉向會寧殿:「和蓮生奴在殿中,剛才有人出來傳了程謹。康王謀逆,大約有不少善後之事要談。」

「謀逆?」太妃猛地一把抓住綺素的手腕厲聲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根本就是你設計的!你好狠的心!誅殺宋遙也就罷了,為何還要滅宋氏滿門?臨川公主之子還不到兩歲,你竟也不肯放過?若不是趙修儀見事有不對,命越王強行帶回公主,你是不是連公主也要一併誅殺?」

綺素聽著她控訴,面上竟仍帶著淺笑:「太妃何時變得如此好打抱不平了?當初太子被廢,可不見太妃有如此激憤。」

「太子?」太妃眼中幾欲噴火,「你果然是為哀孝王報仇來了!」

綺素搖頭,悠然說道:「太妃誤會了,我說的是鄱陽王。鄱陽王本是太妃力主之下才當上太子的,可他被廢時,卻不曾聽聞太妃出言。想來太妃一生最識時務,方能在宮中數十年遊刃有餘。」

她語氣辛辣,竟讓太妃怔在了原地。

綺素輕輕拂開太妃的手,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衫,才接著說:「對了,太妃恐怕還不知道康王矯詔殺害鄱陽王之事。」

太妃聞言腿下一軟,幾欲暈去,好不容易才在宮人扶持下站住。她指著綺素的手直發抖,顫聲問道:「你……這也是你設計的?」

「縱然是我設計,也要康王肯入彀才行,」綺素不緊不慢地說道,「若他安分守己,我又能奈何?當年哀孝王之事,可是教會了我不少東西。」

太妃不寒而慄,她自然知道,當初李元沛謀逆,乃是皇帝一心引誘之故。當初他們能理直氣壯地說李元沛咎由自取,現如今呢?她有些擔心地望了一眼會寧殿,咬著牙問道:「你想把至尊怎麼樣?」

「太妃不必擔心,」綺素湊近她耳邊低語,「我還記得當年太妃逼我發過的誓,我不會殺他的。」

提及當年的誓言,太妃不由得驚怕,脫口說道:「早知今日,當初……」話才出口,她便突兀地止住了。如今形勢不同往日,她說話時不免多了些顧忌。

綺素微笑,並不與她計較,她甚至還體貼地替太妃將額前的散發撥到了一旁。太妃滿心嫌惡,此時此刻卻不敢將她的手拂開。綺素仔仔細細地為她整理好了儀容,才輕笑著說道:「當年太妃對綺素多有照顧,綺素一直未曾忘記太妃的恩德。太妃當初投靠陛下,為的不就是老有所依嗎?太妃放心,今後太妃的供奉只多不少。太妃是再聰明不過的人,自然明白該怎麼做。」

太妃的面色幾經變幻,最後無力地擺了擺手。綺素見了,笑意愈深,示意一旁的宮人將太妃抬回她自己的殿閣。

送走了太妃,綺素便看見程謹匆忙從會寧殿走出。他手中捧著文書,想來應是立儲的草詔了。程謹素來忠直,蓮生奴和綺素怕他壞事,事前並未對他露出過口風,因此他事變之後才得以入宮。得知來龍去脈后,程謹再見到綺素時不免神情複雜。然他為相多年,畢竟經過了不少風浪,不再如舊年一般喜怒皆形於色。他微微躬下身子,不失禮數地向綺素致意。

程謹的表情沒能逃過綺素的眼睛。宋遙、康王在京中多年經營,根深蒂固,即使皇帝立蓮生奴為儲,朝中反對的聲浪依舊不小。如今宰輔之中以程謹最為資深,朝野屬望,將來蓮生奴若要坐穩儲位,他的支持必不可少。綺素欲為蓮生奴掃清障礙,遂出聲喚道:「程相公。」

程謹身形一頓,略顯僵硬地回答道:「賢妃有何見教?」

「不敢說見教,」綺素輕輕說道,「只是有一句話想問相公。」

「不知賢妃想問某什麼話?」

綺素淡然一笑:「妾只想問,相公是要做良臣,還是做忠臣?」

程謹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抬首反問道:「賢妃這是何意?」

綺素剛要開口,卻聽身後有人說道:「夠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頭,卻是蓮生奴不知何時出了殿,站在了兩人身後。

蓮生奴肅容走到綺素麵前,輕聲說道:「母親,這些事兒子心裡有數,請別再為難老師。」

綺素和程謹聞言,心裡皆是一動。程謹眼珠微轉,垂下眼帘不動聲色;綺素卻看了蓮生奴一會兒,良久之後,向旁邊退開一步。這是讓路的意思。程謹看了蓮生奴一眼,微微向他低了低頭,便從母子二人身側經過,走向台省。

程謹走後,綺素才向蓮生奴道:「蓮生奴,母親此舉是在為你的將來打算。」

「我明白母親的苦心。」蓮生奴頷首,「可兒子不能一直靠母親庇護,必須自己爭取朝中眾臣的支持,否則將來得了天下也未必能守得住。這件事兒子有兒子的章法,母親不必再為此操心。」

綺素清亮的眼睛在蓮生奴身上睃了片刻,最後才道:「既然你有主意,我不過問就是。」

她轉身欲進會寧殿,卻被蓮生奴叫住:「母親。」

綺素回頭:「什麼事?」

蓮生奴微有躊躇,最後還是開了口:「兄長當年的死,兒子也十分痛心。可現在父親也失了二子,是否可以請母親適可而止?」

綺素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盯著蓮生奴,慢慢問道:「方才在殿中,你父親是不是與你說了什麼?」

蓮生奴的立場一直搖擺不定,不能不讓綺素懷疑,不知他是不是已被皇帝拉攏。

「父親什麼也沒說,」蓮生奴道,「這是兒子自己的判斷。母親要求兒子的事,兒子也已經做到。兒子以為,走到現在這一步,母親的恩仇已了,所以日後兒子會不偏不倚。」

「不偏不倚?」綺素揚眉反問。

「不錯。」蓮生奴直視母親,「兒子身為嗣君,自當守孝悌之道,以為天下垂範。帝妃相爭,豈不是要讓兒子淪為全天下的笑柄?希望母親能夠諒解兒子的立場。」

綺素與他對視良久,才輕輕嘆息道:「蓮生奴,你果然長大了。」大到她已無法再對他施加影響了。

蓮生奴鄭重下拜:「兒子從未求過母親,但這一次,兒子懇請母親就此收手。」

不知過了多久,綺素的聲音才在他的頭頂響起:「好,我答應你。」

蓮生奴得到母親的承諾,起身後再度深深下拜:「謝母親成全。」

北門事變以後,皇帝正式下詔立楚王李崇詢為太子,令其遷入少陽院居住。冊立完太子,皇帝緊接著又發布了第二道詔旨,令太子監國,原本由康王領職的雍州牧也隨之改由寧王擔任。

事實上,由於康王謀逆導致皇帝的病情加重,在這道詔令下達之前,楚王便已開始代替皇帝聽決庶務了。

皇帝諸子中,楚王年紀最幼,本不大被注意,皇帝早年也很少公開流露對楚王的愛重。雖時有傳言說皇帝屬意楚王,但許多大臣卻以為那不過是由於皇帝對幼子的憐惜,甚至在皇帝任命蓮生奴為北府大都督時,還有言官上疏勸諫,認為皇帝不該如此溺愛幼子。此次康王作亂,楚王隻身從北府返回都中,又憑藉不多的兵力力挽狂瀾,這樣的機變不能不讓眾臣印象深刻。

然楚王代掌朝政以來,卻鮮少對政事置詞。除了調動兩萬邊軍到京維持都中秩序,一應事務皆交由宰輔們酌情處理。這不免又讓諸大臣心生疑慮,擔心他是否對政事不夠了解,對國政一竅不通的人必然無法承擔一國之君的職責。然而大臣們的憂慮並未持續多久,當皇帝立儲的詔旨發布,太子也開始發布政令時,大家才明白,楚王之所以不肯在之前發號施令,並不是因為他對政事缺乏見解,而是他不願在皇帝正式下詔時有所僭越。這樣的分寸,又加深了眾臣對他的好印象。

受命監國以後,太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公布了康王、宋遙罪行及懲處。康王、宋遙身為動亂的首惡,雖已身死,卻仍然被廢為庶人,不得附葬帝陵;宋遙子嗣幾乎都已在變亂中被殺,因此只將女眷籍沒入宮。臨川公主雖為宋氏的妻眷,但畢竟是金枝玉葉,便由趙修儀接回宮中,來年可擇婿改嫁。太子對首惡懲罰嚴厲,對其從黨卻多有寬容,不但對朝臣中曾依附康王之人不予追究,還赦免了從亂的軍將。

邊軍在第一時間及時保證了西京的安全,讓太子得以放心發布政令;廢康王、宋遙為庶人表明太子決不姑息大逆不道之人;而赦免曾經附逆的亂黨則表達了太子和解天下的意願。這幾道政令一出,朝野立刻明白了太子用意,西京的局勢很快便穩定下來。

有罪之人當罰,有功之人自然當論功行賞。宋遙死後,由程謹接任中書令,為政事堂秉筆。程謹本為太子授業之師,又任侍中多年,門下不敢輕易封駁。有他坐鎮中書、門下兩省,可保證太子的政令暢通無阻。趙國公蘇仁除了賞賜之外,加授同中書門下三品,補了宰相的空缺;丘守謙回北府執掌邊軍;蘇儀則留在京中接管龍武軍和羽林軍;任全忠為蘇儀之副,協助他處理軍中事宜。

北府那位宋遙的門生,論功應當有所褒獎,然他畢竟背叛了自己的老師,為時人不齒。太子慮及京中物議,未調他回京,而是讓其去了東夷的都護府,待人們淡忘此事以後,再入京授職。太子連參與平亂的囚徒也依據情況或赦或賞。這一連串的命令,不但表明了太子賞罰分明,且人們回過神以後發現,太子通過這幾道命令,已將京都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

消除了康王謀逆的影響之後,太子並未就此鬆懈。議政之時,太子率先表示前朝多有變亂,以致圖籍散失嚴重,開國以來的數代君主歷經憂患,均未有餘力兼顧此事。如今天下太平,寰海清晏,正該整理前人心血,以教化天下。因此太子召集學士收集、編訂圖籍,甚至親自為其中部分典籍做注。重新修訂之後的典籍,由太子下令刊行。此舉天下稱善,令百姓也都知曉了新太子的作為,使他在民間的聲望大增。

不久之後人們便發現,新任的太子入主東宮的時間雖然不長,卻通過這一系列的動作迅速而有效地鞏固了自己的地位,與數年前那位默默無聞的儲君不可同日而語。

而在孝道上,太子也不遑多讓。皇帝卧病,太子每日噓寒問暖,親侍湯藥,內宮上下,無不稱讚太子仁孝。不過禁宮之中雖然表面上一片祥和,但有心人仔細觀察,還是能看出端倪,宮中並不如表面上那樣平靜。

之前皇帝養病,一直由賢妃侍疾。北門事變后,皇帝以賢妃執掌後宮,不忍她過於辛勞為由,免去了她侍疾一事。接著皇帝從會寧殿中擇宮女二人,晉封為采女,由二人寸步不離地侍奉。皇帝不甚貪圖女色,後宮多年未曾有新人,如此突然晉封宮人,雖然只是地位低下的采女,卻也足夠引人注目了。

而賢妃雖不必再去侍疾,卻仍每日必往會寧殿請見,只是皇帝一直避而不見,不能不讓有心人生疑。

賢妃雖接二連三地被皇帝拒絕,卻安之若素,第二日依舊會心平氣和地到會寧殿求見。倒是會寧殿的內官如今見到她,都有些不自在——賢妃是太子生母,他們不敢不予以通報,但皇帝肯定不會見她,不但不見,還時常會發脾氣。皇帝病中本就易怒,近來更是喜怒無常,他們夾在帝妃之間實在為難。

綠荷見內官們通稟時都耷拉著一張臉,略有不忍,便勸綺素道:「至尊不肯見賢妃,不如賢妃等至尊氣消了再來吧?」

綺素溫言說道:「我答應了蓮生奴,不讓他有違孝義,自然要儘力彌合與至尊間的裂縫。」

這話雖然說得冠冕堂皇,可別說綠荷,只怕如今宮中任何人都不會相信她這套說辭。賢妃為人何其乖覺,怎會不知她每日來此,必然又要惹得皇帝發怒?恐怕她是故意想讓皇帝難堪,才會日日過來的,經過北門一事之後,只怕皇帝僅聽到她的名字,就該慪上半天氣了。

果然,不多時便見內官出殿,囁嚅著向她說道:「至尊不肯見賢妃,還請改日再來。」

綺素聽了內官的話並不吃驚,不過點了點頭即準備帶著綠荷離開。她剛轉身,卻見一年輕女子正端了湯藥,從廊上輕盈地走過。

綺素認得那女子正是皇帝新封的采女之一,那采女也看見了綺素。她任宮女隨侍皇帝之時也常見到綺素,此時不期偶遇,自然要上前見禮。

綺素並不還禮,卻在她起身時冷笑了一聲,即便轉身走開。

那采女聽在耳里,只覺如墜冰窖,她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手中的湯藥,忙慌慌張張地端著進殿。

其時蓮生奴正在殿內陪皇帝下棋,他自然也聽到了內官對賢妃求見的稟告。他本欲藉機勸慰父親幾句,就算不能讓父母重歸於好,至少讓二人能平和見面,強過如今的彼此相仇。可他抬頭看到皇帝的嘴角微微下沉,又見他近來的面容越發消瘦,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父親這些時日愈見蒼老,蓮生奴實不忍再刺激他。

蓮生奴正在嘆息,卻見父親新封的采女匆忙入了殿,她捧著湯藥,本欲呈進給皇帝,不意腳下一個趔趄,竟將湯藥盡數灑於地上。

皇帝心情本已不佳,見狀更怒,立時高聲斥責起來。

那采女素來膽怯,被皇帝一罵,越發抬不起頭來,只伏在地上泣道:「妾無能,侍奉不了至尊,請至尊將妾貶回去做宮女吧。」

蓮生奴見她哭得可憐,便打了個圓場,溫言對她說道:「人誰無過,采女不必如此自責。」

那采女卻是泣淚不止,只一味地懇求皇帝將她貶回宮女。

皇帝與蓮生奴面面相覷,末了還是蓮生奴問道:「采女如此要求,可是有何苦衷?」

采女不敢說,只一個勁兒地向兩人磕頭。

皇帝先不耐起來,將手中的棋子一擲,喝道:「說。」

「妾……妾剛才看見賢妃……」采女哭哭啼啼地才說得半句,忽地想起賢妃乃太子生母,便立刻噤聲,不敢再說了。

可這半句話卻足以讓皇帝和蓮生奴猜到她與綺素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蓮生奴頗為尷尬,沉默了一會兒才向皇帝說道:「兒子會和母親談談。」

皇帝的臉色雖有些不好看,卻並未如蓮生奴想的那樣大怒,反而抬手制止了蓮生奴:「不必。」

「父親……」

「這是我和她的事,」皇帝淡淡說道,「我會和她解決。」

漫天霞光映照在會寧殿上。

綺素抬首,安靜地凝望著這座這二十多年來她無數次踏入的宮殿。餘暉層層渲染,在殿閣上留下了一抹金色的印跡。她眯著眼仰視了夕陽片刻,唇邊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原以為皇帝不會再見她了,想不到有生之年她竟還會再次走入這座宮殿。

昨日她與皇帝新晉的采女巧遇,她認出此人乃是之前在會寧殿掌職的宮女之一,以往也常能見著。在她的印象里,那是個極小心謹慎的人。若非如此,皇帝也不會讓她留在身邊伺候那麼多年。采女向她行禮時她故作冷淡,以那人素來怯弱的性子,見她如此,必然會心驚膽戰。

果然,沒過多久便有人與她通報了消息,告知了會寧殿里發生的事。想不到她隨意的一手試探,竟收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那位采女竟向皇帝請求貶斥,讓她重新做回宮女。對皇帝來說,恐怕再沒有比這更大的恥辱了。

想起皇帝,綺素忍不住輕輕地抿了一下嘴唇。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對,沒人比她更了解皇帝,他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在發生這樣的事後他還肯見她,怕是有些不尋常。或許他已經不想再容忍自己了,今日的見面不能大意。在殿前靜立了好一陣,自覺已做好了準備之後,綺素才讓人前去通稟。

不多時殿內便有內官出外,對著她深深一禮:「賢妃,至尊有請。」

綺素吸了一口氣,隨他走進了會寧殿。

殿中依舊是她熟悉的場景,無論是書案上的陳設或是地上的紅線毯,都未有任何變化,甚至連她親手添過香的銅爐也都還在原處,似乎皇帝並不急於抹去她的痕迹。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原該侍立殿上的宮女、內官,如今都已被遣散,連引路的內官在將她帶進殿以後也默默地退了出去。殿中只余皇帝和綺素二人,皇帝端坐榻上,冷眼看著綺素趨前,向自己行禮如儀。

「事已至此,又何必多禮?」皇帝平靜的嗓音響起,「坐吧。」

皇帝現在必然恨她,然陡然相見,他竟不曾多加刁難,讓綺素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然她素知皇帝城府,又早已學會了掩藏自己的情緒,因此只微微垂頭,使自己不致表現得過於驚異。殿上另有一張坐榻,卻遠遠地放在皇帝對面,似乎要有意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綺素不以為意,謝過之後便在那榻上落座。

「好手段啊!」綺素坐下后,皇帝淡漠地鼓掌,「簡簡單單就嚇得采女肝膽欲裂,在朕的面前又哭又鬧,吵著要回去做宮女。看來這麼多年朕還真是低估了你。」

綺素唇邊微微浮起了笑容:「全憑至尊教誨。」

「哦?」皇帝十指交錯,「說說看,朕都教了你些什麼?」

「精於計算、口是心非、陰險毒辣,」綺素柔聲說道,「無一不是至尊所授。」

皇帝未置可否,他一雙鳳目在綺素身上轉了一轉,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朕不得不承認,你學得很出色。」

綺素一笑,抬頭與皇帝對視:「過獎。至尊這段日子看來過得不是太好,妾瞧著竟憔悴了許多呢。」

康王之事對皇帝的打擊不小。他本已病著,經此一事,病勢又加重不少,至今未曾復原。幾個月不見,他幾乎像變了一個人。之前皇帝雖然鬢邊也添了白髮,卻只是稀疏的幾縷銀灰,如今頭髮卻已白了一半,原本飽滿的面容也消瘦了不少,眼眶竟有些深陷了。

面對綺素如此辛辣的嘲諷,皇帝倒也從容,大大方方地承認道:「拜你所賜。」

綺素一怔,隨即又是一笑:「想必至尊現在恨毒了妾。」

「你又何嘗不是恨毒了朕?」皇帝淡淡說道,「在朕枕邊二十多年,卻一直恨著朕。」

綺素默認。

皇帝見她神色,冷冷地笑道:「你恨朕,是因為朕搶了李元沛的太子之位?」

陡然聽見「李元沛」三字,綺素眼光微沉,卻依然沒有說話。

皇帝卻不介意她的沉默,緩緩說道:「朕幼年赴任北府,狄人勢大,欺凌華夏。朕每日殫精竭慮,苦心維持,才使得鄭公無後顧之憂,此後中原才有了反擊之力;朕為太子,數次監國,聽決庶務、舉薦賢能;為君以來,行法令,實倉稟,平徭賦,去夷狄,天下無事二十餘載。朕縱不敢以賢君自比,卻也無愧先帝百姓。」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才用輕蔑的口吻說道:「李元沛他又做過什麼?除了一個出身,他有哪一點強過朕?僅僅因為他是皇后嫡子,這天下就要交到他的手上。可他又是怎麼做的?朕費盡心血守護的疆土,憑什麼讓一個不稱職的人得到?」皇帝陡然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綺素,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你告訴朕,他有什麼資格做這一國之君?」

「與陛下相比,他或許真的不配做一個皇帝,」沉默了好一陣,綺素的聲音才輕輕響起,「妾也並不是因為這件事才記恨陛下。論治國之才,他的確不如陛下。妾知道陛下是陷害他失卻太子之位的人,妾也知道當年他謀反,陛下又在背後扮演了什麼角色,可即便如此,妾也沒有因此恨過陛下。因為妾明白,皇權不容他人染指,任何人站在陛下的位置,都可能做出相同的事。可是……陛下為何要害那個孩子?」

事隔多年,她提到那個孩子時,語言仍然有些發顫。皇帝微微動容,喃喃地重複:「孩子?」

綺素抬頭,與皇帝對視:「妾曾經以為陛下不會允許妾生下他,陛下卻並沒有那樣做。那個時候妾很感激陛下,以為陛下也許是還顧著幾分兄弟之情,會讓妾把那個孩子養大。陛下知道嗎?那孩子生下來,妾只來得及看了他一眼便把他送給了太后,只為了讓他能好好地活著。

「妾只剩下了那個孩子,他是妾唯一的指望。只要他活著,妾什麼都可以忍,什麼都可以做。若是可以代替,妾甚至願意替他死一千次一萬次。可是陛下卻奪走了他,在妾以為陛下已經放過了那個孩子的時候。如果妾一開始就不曾有那孩子,或許妾不會如此痛苦,可陛下卻先給了妾希望,卻又生生地將它打破。世上還有什麼事是比讓一個母親失去孩子更殘忍的?陛下知道妾聽到他的死訊時是什麼心情嗎?哪怕墮入阿鼻地獄,受盡種種酷刑,也不會比妾當時的感受更加慘痛。陛下說,妾能不恨嗎?」

皇帝安靜地聽完她的控訴,表情里滿是玩味:「你以為是朕殺了那個孩子?」

大殿上兩人靜默無聲地對坐著。時間悄無聲息地流逝,殿外的天光一點點暗淡,最後陷入了一片黑沉。

綺素的眼中有些困惑,似乎想確認皇帝言語中的虛實。

「若不是陛下……」許久以後,綺素才遲疑著開口,「又會是誰?」

皇帝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在黑暗中凝視她,模糊的輪廓里,唯有她雙眸中的些許幽光在閃動。

殿外的皇宮各處陸陸續續地掌起了燈,星星點點的燈火映入殿中,微微照亮了她依然有幾分秀麗的容顏。即使在她最好的年華里,她也算不上有多美艷,更別說如今了。可那略顯平淡的容貌卻總是透著三分楚楚動人的柔弱,即使到了現在,依舊能撩動他的心弦。

飄忽不定的光影中,皇帝聽見自己冷淡的聲音響起:「朕知道是誰,可是……朕為什麼要告訴你?」

綺素沒有被他滿是惡意的語氣激怒,她深知皇帝脾性,知道與他打交道絕不可意氣用事,便不急於應答,而是起身點亮了殿中的燈火,讓彼此可以看清對方的表情。做好這件事後,她心情略微平靜,又重新坐下,對皇帝說:「陛下以為妾會相信陛下的一面之詞嗎?」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朕並沒殺他。」皇帝淡淡地說道。

這是實話,當時他的確沒想殺那孩子。

剛出生的孩子還妨礙不了他什麼,且他也有自信,等那孩子長到能懂事時,他的帝位必已穩如磐石。到時天下正統的觀念已深入人心,一個無權無勢的孩子又能翻出什麼風浪?

撫養孩子的太后想來也很明白這個道理,她對那孩子一味地溺愛,尤勝於元沛當年。看那孩子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的確不像是能成材的人。顯然太后也只想著為李元沛留存這一條血脈,因此不願讓皇帝感到有任何威脅。

皇帝能理解太后的苦心,便也樂得順水推舟。對於沒有妨害、又能為自己贏來仁德美譽的事,皇帝一向不吝成全。何況那孩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以後若真的不肯安分,再殺也不遲。因此當宮妃向他抱怨,說那孩子又不是正經的皇子,卻被慣得比皇帝自己的孩子還要無法無天時,他不但不予理會,還勸告自己的妃嬪們要多加忍讓。

「如今皇室人丁不旺,朕這個弟弟又只此一子,多疼惜些也是應該的。」他還記得當時自己是這樣說的。他甚至還打算著,若那孩子長大以後果是庸才,甚至可以多許他些爵祿富貴,以向天下顯示自己的仁義。

「朕要殺他,機會多的是,」回想之後,皇帝慢慢對綺素說道,「不必等到那時。」

「除了陛下,誰還有理由殺那孩子?」綺素下意識地問道。

皇帝冷笑:「你如此聰明,何不猜上一猜?」

綺素越發摸不清皇帝的底細,不禁猶疑起來。他說的究竟是真是假?是實情,還是……只是皇帝擾亂她的攻心之術?若是實情,又有什麼人能夠下手?是一直對她懷有敵意的宋遙,還是心思細密機巧的太妃?她思忖了半晌,始終未得頭緒。她抬頭剛想說話,卻驚覺不知何時她竟已順著皇帝的引導在思考了,這不是個好的預兆。

她生生咽下了幾欲脫口而出的話,用毫不在意的語氣開口道:「無論下手的是誰,北門之變已足以讓他付出代價了。」

「是嗎?」皇帝的口氣微妙,「你確定?」

皇帝的這句話讓綺素幾乎可以肯定,這不過是他亂她心神的策略,便微微一笑道:「即便妾不確定誰是真兇,但陛下既知是何人下手,想必陛下對那孩子的死也是樂見其成的。既然陛下默許了此事,那麼妾把賬算在陛下的頭上也不算冤枉了陛下。妾失了一子,陛下卻失了二子,算將起來還是妾贏了。」

皇帝垂目,片刻后森然說道:「可朕還是皇帝。」

「不錯,」綺素慢慢說道,「陛下還是皇帝。可除了一個帝位,陛下現在還有什麼?陛下最看重的權力已經沒有了。」

「只要朕還是天子,朕就依然可以取你的性命。」

綺素冷笑:「陛下以為,妾還在意自己的性命?哀孝王死訊傳來時,妾便痛不欲生,卻因為那孩子才支持了下來;妾苟活至今,不過只是想為自己的孩兒討個公道。從決定報仇的那天起,這條性命妾就沒打算再留著。」

皇帝注視著她,良久不語。就在綺素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皇帝卻忽然緩慢地開了口:「朕不會殺你。」

綺素冷笑,皇帝已恨她入骨,竟會放過自己?這可真是少見之事。

皇帝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說道:「殺了你,豈不是讓天下人看蓮生奴的笑話?」

這句話讓綺素抬起頭來。的確,皇帝若是殺了她,就算做得再隱秘,宮禁中也難免會有流言傳出去,這必會影響到剛站穩腳跟的蓮生奴。皇帝視蓮生奴為嗣君,自然不會做如此選擇。想到這裡,她唇邊又浮起了淺淡的笑容:「原來是為了蓮生奴。可就這樣讓妾活下去,陛下不會不甘心嗎?」

「不甘心?」似是覺得她這句話很可笑,皇帝發出了一陣低沉的笑聲,「無論你心裡有多恨朕,這二十多年你依然得對朕小心周到、殷勤體貼;你還和朕生下了兩個兒子,其中還有現在的太子。蓮生奴是你我的血脈,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他還是朕親自教養、可以放心地交託天下的兒子。將來朕死了,他便會登基為帝,而作為生母的你會被他封為太后。待你死了,他也會追封你為皇后。」

綺素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顯然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皇帝心裡卻爆發出了一陣快意。他慢慢地靠在憑几上,用更為閑適的姿態繼續說道:「朕不殺你,不是因為朕不夠狠心,而是因為殺了你才是對你的寬容。現在的你不配有這樣的解脫,朕要你好好活著,生生地受著你自己帶來的後果。不錯,你一手把蓮生奴扶上了御座,可你想過沒有?朕沒有皇后,百年之後與朕合葬的只會是太子的生母,也就是……」說到這裡,皇帝諷刺地一笑:「你!你恨我又怎樣?心裡裝著別人又怎樣?你死後入的終歸是我的帝陵,千秋萬載,你永遠都是朕的女人。」

他抬頭,欣賞著綺素微微變化的面色。他直視著她的目光,輕輕吐出了最後一句話。他說這句話的語聲並不高,甚至還帶有幾分溫柔,可每一個字卻都像一把利劍,一劍劍刺在了綺素的心上:「你說,朕還有什麼……不甘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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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階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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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朝玉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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