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番外一 長相思

第25章 番外一 長相思

第25章番外一長相思

光耀二年深秋,黔州已是落葉紛紛、枯枝滿地的時節。街市上的孩童一大早就開始在路旁玩耍,將大人們好不容易掃成一堆的落葉又踢得到處都是。

呂桂枝捧著厚厚的一疊衣物,小心地繞過鬧作一堆的孩子們,走向道路盡頭的院落。

這院里的房舍和黔州本地的民居無異,只是多了一道高築的土牆,讓外人不大容易瞧見裡面的光景。院門前站著兩個身材高大的兵衛,偶有貪玩的孩童跑到近前,總會被他們嚴肅的面目嚇跑。

桂枝卻不怕他們,她向他們點了點頭,徑直推門走進院內。

院子里的花木也都掉光了枝葉,可院子里卻被打掃得很乾凈。若不是那時隱時現的兵士,一般人也只會認為這裡住的不過是一戶講究的人家。

院落的最深處是三間普通的房舍,正中的門大開著,一個約二十三四歲的年輕男子正坐在門檻上,眯著眼漫不經心地抬頭看著那疏淡的天色。年輕人的面目清俊秀麗,只是臉色蒼白,身上的交領袍子格外寬大,越發顯出了他的瘦弱。

「李郎君,你怎麼出來了?」桂枝一見他便驚叫了起來,「現在天涼了,你的病才好,吹不得風。」

年輕人云淡風輕地一笑,和氣地喚她:「呂娘子。」

桂枝進屋,將手上的衣服置於案上,對跟在她身後進屋的年輕人說道:「郎君的衣服我都洗好了。」

年輕人臉上微微一紅:「每次都要勞煩娘子,實在過意不去。」

桂枝爽朗地笑道:「又沒多少活,再說了,郎君那樣的出身,哪裡做得來這些事?」她掠了掠耳邊的散發,又說:「看郎君近日沒什麼胃口,我煮了點粟粥,一會兒讓吳六給送來。」

年輕人唯唯諾諾地說道:「有勞。」

桂枝見幾日不來,他房裡又積了些灰塵,便少不得要替他將屋裡擦洗一遍。年輕人好幾次想要幫忙,可他既不會做事,手腳又慢,頂多也就能遞個水盆,反而讓桂枝嫌他礙事,忍不住將他趕到一邊,這才快手快腳地打掃了個乾淨。

做好這些事,桂枝便與那年輕人作別,年輕人不住地向她道謝。桂枝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卻只是嘆了口氣,覺得真是難為了他。

說來原本也是極尊貴的人,當了好些年的太子,後來雖然被廢,卻也被封了王爵,享著安穩的富貴,不知怎麼地就岔了心思,謀反不成倒被貶成了庶人,遠遠地發配了才罷。聽說他雖然大逆不道,皇帝卻還是寬仁,僅僅判了他流徙,衣食供給也並不為難他,只是加派了兵士嚴密地監視而已。

桂枝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她以前也不是沒見過被罰流配的人,裡面不乏衣不蔽體的慘狀,如他這般已是難得的幸運,何況當今天子年輕有為是連桂枝這樣的村婦也知道的事。在她們看來,這個叫李元沛的人想謀害聖明天子,卻只落了個流放黔州,實在是便宜了他。

初時桂枝並不喜歡這個意圖不軌的人,不過當時她新婚不久,夫婿吳六便被調來看守李元沛,她便跟著來此地安家。原以為她與這個人無甚交集,誰知李元沛當時水土不服,來黔州不過兩個月,卻已大病了三次,最後竟讓桂枝與他打上了交道。

有次他實在病得沉了,卻偏偏碰上醫士不在,無人診治。桂枝的父親年輕時倒是也行過醫,桂枝從小跟著父親出診,看得多了,便也懂了一點醫術。吳六便死馬當作活馬醫,讓她去瞧瞧。

桂枝拗不過丈夫,只得不甘不願地跟了來。李元沛當時高熱不止,臉紅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桂枝一摸他的額頭,只覺燙得嚇人,她忙讓吳六從井裡打來涼水為他冷敷。她正絞了帕子擦著他的額頭,李元沛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桂枝臉皮薄,又羞又急,只覺得這個人不但是個叛逆,還是個色鬼。她硬是從他的手裡掙脫了出來,正想開罵,卻聽見他急切的囈語:「素……素……」

桂枝沒聽清楚,坐在旁邊琢磨了半天,他叫的是「蘇蘇」呢還是「叔叔」?

她和吳六兩個人照顧了他一夜,總算讓他的熱度降了下去。累的時候,桂枝就靠在丈夫身上,細細地打量著李元沛的面容。他睡著的時候面容安詳,平靜得像個孩子。桂枝便有些心軟,覺得怎麼看他也不像是個窮凶極惡的逆賊。吳六也說,李元沛待人很是和氣,一點都不像是個會謀反的人。

夫妻倆回家時議論了一路,一致覺得他不是壞人。可若他不是壞人,判他流放的皇帝豈不就成了壞人?聽見妻子的疑問,吳六連連搖頭:皇帝愛民如子,怎麼可能會是壞人?夫妻倆為這個問題傷透了腦筋,後來還是吳六靈光一現,說李元沛八成是被冤枉的。皇帝雖然英明,可也會有被人蒙蔽的時候吧?這樣他們兩個就都不是壞人了。

對,一定是這樣!桂枝鬆了口氣,覺得可以心安理得地照顧李元沛了。李元沛自小養尊處優,洗衣、劈柴這樣的事自然是不會的,所以桂枝總會讓吳六把他的衣服帶回去交給她漿洗,他院里需要取暖燒飯的木柴則由吳六包辦了。桂枝做了什麼吃食,也總是會多留一份,讓吳六送給他。

李元沛並不知道吳六夫婦曾在背後議論了他半天,他十分感激這夫婦二人。在這個孤立無援的地方,卻還有這樣良善的人肯關心他,因此也與他們夫婦越發親近起來。有時桂枝替他補衣服,他會坐在一邊,安靜地看著她。

針線本就不是桂枝拿手的活計,被他這樣一看更是心慌,最後補出的衣服就總像條大蜈蚣,十分難看。每次她拿出自己補好的衣服,總是會窘得滿臉通紅。

李元沛卻並不在意,有一次他拿起被桂枝補得亂七八糟的衣服,微笑著對她說:「娘子別誤會,因為娘子補衣服的樣子總會讓我想起一個人,才會總盯著娘子看。」

桂枝好奇地問:「是什麼人?」

李元沛卻搖搖頭,不肯再說。

桂枝聽吳六說過,李元沛在西京時似乎是娶過妻的,那他想起的應該是他的妻子吧?不過聽吳六說,他的妻子好像是留在了西京。桂枝有時想,如果是吳六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她一定會跟著去。所以她不大能理解,為什麼李元沛的妻子可以忍受這樣的分別呢?

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有一天她忍不住把這個疑問告訴了李元沛。她以為李元沛會難過,誰知他聽了卻只是笑笑:「素素是個好女人,娘子不要這樣說她。」

桂枝恍然,原來他生病時念的既不是「蘇蘇」也不是「叔叔」,而是「素素」。她一拍大腿:「我就奇怪,上次郎君病了怎麼不叫阿爺阿娘,反而叫叔叔呢?原來郎君叫的是自家娘子。」

李元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別過頭說道:「娘子莫要取笑。」

「那麼娘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李元沛把手收進袖中,低頭沉思了半晌,最後輕輕地說道:「不過是個傻女人罷了。」

他的描述僅止於此。桂枝無法想象李元沛這般俊秀的人竟娶了一個傻乎乎的女人,而且看李元沛的模樣,似乎他們夫妻的感情還不壞。她嘆了口氣,無法想象那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李元沛又不願意多說,所以從他口中探出詳情看來是沒什麼指望了。什麼時候能親眼見見李元沛口中那個「傻女人」就好了,桂枝這樣想著。

這麼一轉眼就到了冬天,冬至過後,就一天天冷了。黔州雖然離北疆頗遠,也並不溫暖。深秋之後,此地顯得越發蕭索。

這日桂枝出門拾柴。她將撿來的柴火紮成一捆抱回家,剛在廚房放下,卻忽地想起一句話要囑咐吳六,便進了卧房。她剛進門,就見吳六抱著一疊衣服慌慌張張地想往柜子里藏。

桂枝從未見過吳六這麼驚慌失措,頓時起了疑心。她急步上前,搶過他手裡的東西,大喝一聲:「你在幹什麼?」

吳六怕妻子誤會,急忙說道:「你可別想岔了。」

「鬼鬼祟祟的,我能不想岔嗎?」桂枝一邊呵斥一邊低頭看手中的東西,看清了不由得一愣,「這是男人的衣服。」

吳六搔頭:「都說讓你別想岔了,這是上面給我的。」

「上面?」桂枝越發不解,「平白無故的,上面為什麼要給你這許多衣服?」

「不是給我的,是京里送來給李郎君的冬衣。上面不放心,讓我仔細檢查一下。」吳六搓著手解釋道。

桂枝翻看手裡的衣物,皺起了眉頭:「你怎麼把衣服都拆了?」

吳六心虛,聲音也越來越小:「我不是怕裡面夾帶了什麼不該有的東西嗎?」

桂枝斜睨了丈夫一眼:「你發現什麼了嗎?」

吳六移開目光,瑟縮著搖了搖頭。

桂枝在吳六胳膊上使勁一擰:「那你還拆得這麼起勁?李郎君到現在還穿著單衣呢,他家裡人辛辛苦苦地做了送來,卻被你弄成了這個樣子,難道你讓他就穿兩件單衣過冬?」

吳六被她擰得不住地倒抽著冷氣。他自知理虧,搔著頭,討好地笑道:「我不是想著你能把它們縫回去嗎?」

桂枝仔細翻了翻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布片,往吳六懷裡一扔,沒好氣地道:「這麼細緻的活我可幹不了。」

「好桂枝,你就幫幫我吧!」

桂枝被吳六求了半天,只得嘆了口氣說:「好吧,我試試。」

她花了三四個晚上,才把衣服細細地縫了回去,這大概是她一生中做過的最仔細的活計。補完后她左瞧右瞧,自覺已瞧不出破綻了,才把衣服帶去交給了李元沛。

看到她手裡的冬衣,李元沛露出了一個淺笑。桂枝經常見他微笑,卻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笑容。那只是一個淺淡的笑容,卻透著直入心底的溫暖,讓她瞧得愣怔了好一會兒。

他從桂枝手裡接了冬衣,卻在翻開衣服時笑容微滯:「這針腳……」

桂枝心裡咯噔了一下。吳六把衣服給她時她仔細地看過,那上面的針腳細密均勻,是極好的活計。她極力地縫補,自以為仿得很像了,想不到李元沛還是一眼就瞧了出來。桂枝像是做了壞事被人逮到一般,低頭捏著衣角小聲問道:「針,針腳怎麼了?」

李元沛卻只是怔了一怔,隨即對桂枝溫和地一笑:「沒什麼,是我看走了眼。」

他小心地將衣服收了起來。

見他如此珍視這些衣服,桂枝更覺歉意,便沒話找話地問道:「這是郎君家娘子做的嗎?」

李元沛看了她一會兒,才和氣地回答:「想來不會是別人。」

桂枝賠笑:「娘子的針線活做得真好。」

李元沛淡淡地嗯了一聲就沒再接話。桂枝想起現在這衣服上的活都是她自己的,便有些訕訕的。

彷彿為了避免這份尷尬,桂枝又熱情地說:「郎君收到衣物,也該向京中的娘子去個信才是。」

「寫信?」李元沛聞言一愣。

「是呀,」桂枝掩飾般地大聲說,「京里要往這兒送點東西著實不易,這些衣服不知經了多少周折呢。郎君寫封信回去,好叫娘子知道衣物郎君都收到了,讓她放心。送信的事吳六會想辦法的。」

李元沛一笑:「呂娘子說得有道理。」

桂枝給他取來了筆墨。李元沛提筆蘸墨,在紙上徘徊,數次想要下筆,卻終無一字。反覆數次后,他擱下筆,取過一張白紙封好,讓桂枝交給吳六,請他代為寄出。

「可是郎君什麼都沒寫啊?」桂枝困惑地問。

「她會明白的。」李元沛淡淡一笑。

桂枝把信交給丈夫,吳六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狐疑地問桂枝:「當真什麼都沒寫?不會是裝錯了吧?」

「我親眼瞧見的,真是什麼都沒寫。我還特意問了他,他只說京里的娘子會明白的。」

「這信送出去不會出什麼事吧?」吳六捏著信,彷彿捏了一個燙手的東西。

桂枝也有點慌,可想到李元沛的神情,她便理直氣壯了起來:「不過是一張白紙,能出什麼事啊?」

吳六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聽了妻子的話,找人把信送了出去。大約五日後,吳六被上司叫去問話。

「這是怎麼回事?」上司面前攤著李元沛那封沒有字的信。

吳六解釋了一遍來龍去脈。上司默默聽了,又反覆確認道:「你看清了,當真什麼都沒寫?」

「當時內子就在旁邊,她說的確一個字都沒寫。」

上司嘆了口氣:「這可不好辦。你也知道那人的身份,這封信別說上頭,就是我也疑惑得很。上頭也是把這信翻來覆去都查不出什麼東西,才讓我來問問。」

吳六賠笑:「上頭小心些原也應該。可就算是流刑的犯人,要和家裡寫封信,咱們也都一向通融,單單攔了這回,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這我當然懂,就連上頭也是明白的,否則也不會特意讓我來問。只是這信著實古怪,上頭也怕擔干係。」上司語重心長地說道。

吳六想了想,小心地說道:「那……這樣辦如何?反正這信是一張白紙,不如咱們另找張紙替換了,信上一個字沒有,諒別人也瞧不出來。這樣既顯得咱們通達人情,也不必擔心信里有古怪。將來問將起來,誰也挑不出什麼錯處。」

上司想了一會兒,讚許道:「這倒是個可行的法子,你這腦筋動得不錯。」

這樣幾經周折,到底把信送到京里去了。不過吳六和桂枝都很懷疑,就那麼稀里糊塗的一封信,中間又不知經了幾人之手,京里的那個人當真能看得明白嗎?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京里的收信人似乎真的看懂了,不但懂了,還有了回應。大約過了一個月左右,上司又交給了吳六一個錦盒,說是京里送來的。

吳六接過,在上司的目光示意下打開,裡面是一束女子的青絲,卻被紮成了一個結。吳六疑惑,抬頭看向上司:「這是……」

上司點頭:「不可掉以輕心。你去查一下,裡面有沒有古怪,別是他們的什麼暗號。」

吳六答應了。回家后他對著錦盒想了半天,覺得要是沒有貓膩,自己特意去問未免顯得小題大做。不過上司這麼吩咐了,他也不好過於怠慢。想了半天,最後他把錦盒給了桂枝,讓她找個機會去問問。由妻子開口,相信李元沛不會排斥,轉圜的餘地也更大些。

桂枝帶著錦盒去看李元沛。入冬以後李元沛便又病了,這兩日他雖咳得厲害,精神卻略好了些。桂枝來時他已經能起身,正在院中為梅樹剪枝。

看見桂枝,他放下剪子,向她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桂枝取出錦盒,笑著道:「這是京里送來的。」

李元沛輕輕咳嗽著,從她手裡接過了錦盒。他打開盒子,見到裡面的髮結,不由得怔住。

桂枝仔細留意著他的反應,見他凝視錦盒良久,最後用發白的指尖輕柔地撫摸著盒中的髮結,笑容苦澀:「傻女人……」

「郎君……」桂枝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試探著問道,「娘子這是什麼意思呢?她從那張白紙里到底看出了什麼?」

李元沛聽見她的問話,有些迷茫地抬頭。他看了桂枝好一會兒,才彷彿記起了她這個人。

桂枝並不擅長套話,頓時有點心慌,連忙解釋道:「我,我只是有點好奇……」

李元沛笑了笑,撫著錦盒,輕聲說道:「小時候先帝教養嚴格,我卻總是貪玩。有一次先帝實在被氣得狠了,便下令把我的玩物全都收走。因為這個緣故,我總是會把好玩的東西藏起來。可我那時馬虎,經常會忘了藏東西的地方,所以我後來都交給了她,讓她幫我藏著……」

綺素果然很仔細地替他保管好,並在他硯台上放上一張紙條,寫上所藏之物以及保存的地方。他只要有這紙條,就能順利地找到那件東西。後來先帝無意中在李承沛的書室里看見了綺素所寫的字條,發了好一陣脾氣,不但他被罰了,連綺素也被責罵了一頓。

綺素入宮以來,從未被皇帝責備過,只覺滿心的委屈。他卻不但沒有體諒,還不住地埋怨綺素,若不是她寫什麼字條,他又怎麼會讓父親逮到?他口不擇言地說了許多氣話,等他發泄完了,才發現綺素已是雙目含淚。她不願讓李承沛看見自己哭泣,慌忙跑開了。

李承沛生怕她去母親那裡告狀,急忙追在她後面,花了好半天的時間給她賠不是,才又哄得她肯理他。

他一向不把事情記過夜,之後也就拋在了腦後。再有什麼玩物,他還是會交給她保管。綺素卻更小心了,那以後她還是回他紙條,只是再也不寫字,僅有白紙一片。只要看到硯台下的白紙,李承沛便知道她已把東西保存妥當,要找出來的時候,他便直接去問她。如此一來,不但他省事,先帝也抓不到把柄。成婚後他偶然和綺素憶起了這事,綺素已經釋懷,他卻滿面愧色。當年嬌縱頑劣的太子怎會知道為人著想?所以那時他總是讓她傷心。如今他漸漸明白了事理,上天卻再沒有給他時間補償。

「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回憶完后,李元沛攤開手對桂枝說,「所以照她的做法放了一張白紙,讓她知道而已。」

「那這頭髮又是什麼意思呢?」桂枝又問。

李元沛低頭看一眼錦盒,笑容苦澀。他嘆息了一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給她聽:「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那是他們在永州時的事。

綺素婚後並沒有荒廢習字,他偶爾閑著沒事也會陪她。說是練字,他卻從來不動筆。他的陪伴不過是將書蓋在臉上,躺在旁邊的榻上睡覺而已。若是不倦,便會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閑話。有時她也會輕聲把她寫的內容念給他聽:有時是一段佛經,有時是一篇詩文。

艱澀的佛法他不感興趣,它們就像流水一樣,在他半睡半醒間滑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倒是她念的幾首詩,他還能時不時地記上一句半句的,這一首正是她曾給他念過的詩。所以看到錦盒,他立刻就懂得了她的意思。

桂枝不識字,但是這句詩她倒還能聽懂。正因為懂了,才覺得心酸。她想要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嘆著氣走了。回到家,她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吳六。

吳六聽完也嘆息了一回:「好好的夫妻,竟就這麼分開了。」

桂枝正在擦眼淚,聽見吳六這話,又被勾起傷心來,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擰了起來:「人家夫妻分離已經夠可憐了,你們卻還疑神疑鬼的,真是狠心。」

吳六吃痛,又被桂枝說得不好意思,忙找了個借口出門去向上司稟報。

上司正坐著,聽著吳六一邊搔頭一邊說清楚了來龍去脈。聽完后,上司也頗為感慨,對吳六說,日後李元沛若再要與京中通信,倒是可以多通融些。可惜的是,在那之後不久,李元沛便再度病倒,直到他離世,再也未向西京送去過隻字片語。

李元沛死在次年的春夏之交。

來黔州的路上他便病過數次,到黔州后他的身體又一直時好時壞,隆冬之後的這次大病更是來勢洶洶,全賴桂枝和吳六的精心照料,他才勉強熬過了冬天。

桂枝坐在床邊,輕拭著李元沛的臉額。數月的病痛早已將他折磨得骨瘦如柴、不成人形。桂枝越看越是難過,不時地別過頭去。

李元沛的卧榻正好對著窗外,一眼便可見院中繁盛的花樹。桃紅李白,燦爛有如雲霞。一時風過,花落如雨。杜鵑穿梭其間,啼遍枝頭,正是大好的春光。

看著外面的生機勃發,讓桂枝越發心酸起來。她起身,抬手欲將窗戶關上。

「別關……」床上虛弱的聲音傳來。

桂枝回頭,見李元沛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她欣喜道:「郎君醒了?」

李元沛點點頭,輕聲說道:「每次都勞煩娘子和六哥,實在過意不去。」

「都這時候了,郎君還和我們客氣什麼?」桂枝笑道。

李元沛笑了笑,又問:「外面是不是杜鵑在叫?」

桂枝點頭,刻意用輕快的語氣回答:「是。年年這時都這麼叫,吵得郎君心煩了吧?」

李元沛搖頭,眼神黯淡:「明年這時候,我大概是聽不到了。」

「郎君不要胡說!」桂枝聽他語意不祥,連忙阻止,「郎君還年輕,日子還長著呢。」

「是嗎?」李元沛勉強一笑。

桂枝怕他情緒低落,忙道:「當然了。吳六找醫士瞧過了,說郎君挨過了冬天就能康復。你瞧外面開的這些花,冬天可不就過去了嗎?」

其實醫士說的是:他體質本弱,之前幾次大病又傷了底子,怕是凶多吉少。若是能拖過一冬,或有一線渺茫的生機。

李元沛大約也知道這是她的寬慰之辭,淺淡地一笑,沒有說話。

見李元沛似乎不大相信,桂枝急道:「京里娘子還等著郎君呢,郎君可不能灰心喪氣,要儘快地好起來才是。」

李元沛微微垂目,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回答:「我知道。」

他雖是這樣說著,卻把臉轉開了,不讓桂枝瞧見他的表情。

當天夜裡,他便陷入昏迷。一直到他離世,他的神志都不曾清醒。醫士看過也是連連搖頭,表示回天乏術。他彌留之時曾經短暫地睜開了眼睛,桂枝抹著眼淚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想說,李元沛對她的問話毫無反應。他雙目無神,視線彷彿穿過了她,落在了不知名的某處,最後漸趨渙散。桂枝越發難過,捂著嘴泣不成聲。吳六雖然沒哭,卻也在門外悶聲不響地坐了一夜。

李元沛的死訊在第一時間便告知了西京。然他畢竟已是庶人,無法歸葬京都,上面的意思也是暑熱將至,要儘早地入土為安。吳六與桂枝與他關係密切,便一力承擔了下來。

為李元沛準備好入殮的衣服以後,桂枝便開始清理李元沛的遺物。

他來黔州不久,東西並不多,並不需要花費太多工夫。桂枝只是想將他用過的東西都歸置到一起,若有貴重之物,便收起來,將來好送還給他在京都的家人。不過李元沛被貶之後身無長物,並沒有多少可以收拾的東西。只有在清理他的被褥時,桂枝在枕邊找到了一個盒子,正是之前京里送來的那個錦盒。

桂枝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伸手打開了。盒蓋打開之時,一張紙片隨之掉落,飄到了地上。她拾起紙片,見上面有一行墨跡。她不識字,看不懂上面寫的是什麼,她本欲將紙片放回盒內,可她想起上次京里往來時丈夫和上頭的敏感。桂枝猶疑片刻,覺得還是讓人驗看一下紙上的內容為好。

吳六不在,她便拿著盒子去找給李元沛診治過的醫士。那位醫士這日正好在家,很熱情地接待了桂枝。桂枝說明來意,拿出盒子請他看看紙上寫的到底是什麼內容。醫士接過紙片便笑了:「沒什麼,不過是一句古詩罷了。」

「是什麼詩?」桂枝好奇地問。

醫士摸著鬍子,拖長了語調念道:「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桂枝心裡一震,一時百感交集。她不知該說什麼,便低頭看著盒內。盒中的髮結仍在,只是失去了人體滋養,略減光澤。

醫士不知就裡,一邊把紙片遞還給桂枝,一邊笑道:「句是好句,就是字寫得差了些。不過吳六識字不多,能寫成這樣也不容易了。」

桂枝沒有應聲。她默默地將紙片收了,放回盒內,一言不發地走了,倒叫那醫士莫名其妙,不知是哪裡得罪了她。

她回到家,將那紙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最後嘆了口氣。幾經思量,桂枝將那紙片留了下來,卻將裝有青絲的錦盒放入了棺中,與李元沛一起下葬。

安葬后的當天夜裡下了場急雨,到第二天清晨便轉為了綿綿的細雨。前幾日還在盛放的百花被風雨摧得殘破不堪,桂枝和吳六來到墓前,只見飄零的花葉堆滿了墳前的空地。

「這是老天也在送李郎君吧?」桂枝輕嘆了一聲。

吳六在她身後撐著傘,聽見妻子的感嘆,默默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

桂枝想起了那張紙片,低聲將詩句念給丈夫聽,然後說:「我想這是李郎君寫給他家裡娘子的,便留了下來。日後京里來人,就讓他們帶回去,也好叫京里那位娘子知道郎君待她的情意。」

吳六點了點頭。夫妻倆又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才攜手離去。

桂枝和吳六每年都會去李元沛的墳前拜祭,幾年裡,他們等著京里來人,好將李元沛留下的東西交給他們。可那個人卻一直沒有來。光耀五年的時候倒是來了一些人,卻不是他們等的人,那些人找到李元沛的墓穴便開始挖了起來。

其時吳六和桂枝正好經過,見有陌生人挖開了李元沛的墳墓,都十分詫異。吳六上前詢問,那些人告訴他說皇帝恢復了李元沛的王號,他們這次是特意來將李元沛的骸骨運到西京,附葬在先帝的陵中。

桂枝輕輕扯了下吳六的衣袖。吳六會意,又向他們打聽李元沛在京中的妻室,來人卻紛紛搖頭,表示不知。

桂枝一急,忍不住開口道:「李郎君還有些東西在我們這裡,諸位能不能幫我們把東西捎到京里,交給他的家人?」

那幾人商量了下,領頭的人回答說:「我們奉命而來,只管遷葬,不管捎東西。不過回京后我們倒可以替你打聽下他的家人,帶個口信。」

桂枝和吳六聽了,覺得不失為解決之道,便答應了下來。

那些人很快便起出了李元沛的骸骨運往西京,可是李元沛的家人還是沒有任何蹤影。桂枝一直等著,等到自己的三個孩子出生,等到吳六齣征歸來,等到自己日漸老去,等到那張紙片已經泛起了黃色,卻還是沒有等到那該來的人。

桂枝覺得自己老了。

當初年輕有為的天子都已經成了先帝,丈夫吳六也已去世四年了,她當然也該老了。

看著兒孫嬉戲於庭前,桂枝有時會想起已經流逝的歲月。先帝在位時曾數度討伐北狄,吳六曾經應徵,還立過不小的功勛。大兒子曾隨父從軍,如今天下太平,他解甲以後務農墾荒,這些年風調雨順,也掙下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業;小兒子自幼聰敏,桂枝和吳六先送他去村學讀書,後來又到州府求學,學業一直都是拔尖的。十年前他進京赴試,第二年就進士及第,聽說同年及第的二十八人里,他們的兒子是年紀最輕的一個。他的官運也好,出孝以後便入京為官,如今仍任著給事中一職。

兒女孝順,從不讓桂枝做活,她如今輕閑得很,除了看顧孫兒,便常去吳六的墓前坐會兒,跟他絮絮叨叨地說說話,好像他仍然在世一樣。

吳六的墓和李元沛原先的墓相距不遠,自李元沛的遺骸被遷走,那裡便一直空著。桂枝偶然去那邊看過一次,見那裡開滿了各色的野花,繽紛絢麗。

對著遍地的山花,桂枝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當年李元沛給她念過的詩句。她當時聽了只覺得很是心酸,如今垂垂老矣之時再度憶起,卻是各種滋味摻雜在心間。她試著回憶那句詩,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想小兒子的學問好,一定知道。

回到家,桂枝就讓長子給京中的小兒子寫信,問他那是句什麼樣的詩。可長子不比小兒子,只識得有限的幾個字,平日里動個筆就糊裡糊塗的,桂枝除了「結髮」、「恩愛」的字眼,其他的又一概都記不清楚,這封信就寫得更是夾纏不清。

小兒子收到兄長的信時只覺得莫名其妙,他給一旁的妻子看了信,問她:「母親這是想說什麼?」

妻子停了手上的針線,想了想道:「阿翁去世后,阿家老是念叨他,想來是她在思念阿翁吧?」

小兒子覺得有道理,嘆了口氣道:「父親在世時和母親的確恩愛,可是母親老這麼鬱鬱寡歡也不是辦法。」

妻子柔聲說道:「她住在家鄉,難免睹物思人,若是我們把她接到京里住一陣,或許能排解排解?」

小兒子接納了妻子的建議,過了不久,在他的堅持下,桂枝便離開黔州,來到了西京。

「母親你瞧,」來接她的小兒子扶著她,指向遠處的城樓,「那就是西京了。」

桂枝活了一大把年紀了,卻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座傳說中的都城。這座城比她想象中的更為雄偉壯麗。桂枝從來膽大,可對著高聳入雲的城牆,她竟然有些瑟縮了。

兒子明白母親的震撼,他剛從黔州來西京時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微微一笑,命車駕入城。路上桂枝不時地撩起帘子,張望著京中奇景。形形色色的異國人和琳琅滿目的商鋪讓桂枝大開眼界,除了讚歎,她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大約是為了轉移她的思念之情,小兒子讓妻子多陪桂枝遊覽京中名勝,桂枝果然歡喜。兒子與新婦見她開懷,也甚是欣慰。不知不覺,桂枝就在京中住了將近一年。

第二年夏天,桂枝的小孫女不知怎麼老是中暑生病,這日新婦原本要帶桂枝去安業寺遊玩,卻因小女兒的病而無法成行。清早新婦便來向桂枝表示歉意,說不能陪她前去了,不過她已命家僕備了車,桂枝可以自行賞玩。

桂枝本想留下來幫新婦照顧小孫女,新婦卻表示不礙事,讓她放心去遊玩。似乎是為了減輕桂枝的負罪感,新婦又道家中缺了幾味香料,請桂枝遊玩回來替她去西市買回。桂枝不便推卻新婦的美意,只得獨自出行。

安業寺為都中名勝,雖然最有名的牡丹花期已過,遊人也比往日少了些,香客卻還是不斷。桂枝上了年紀后就不大願意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她在僕婦的陪同下胡亂地燒了把香,就去了寺廟後面的亭子里坐著休息。

離亭子不遠的地方植了兩棵槐樹,上面結滿花蕾,桂枝不由得看出了神。

「阿婆?」一聲呼喚把桂枝叫回了神,眼前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穿胡服、戴胡帽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中等個子,相貌俊秀,桂枝覺得他有點面善,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年輕人向她一揖,笑容滿面地問道:「我注意阿婆好一會兒了,見阿婆老是盯著那兩棵樹看,不知道那樹上有什麼好看的東西?」

他搭話的語氣明朗輕快,又很溫和,讓桂枝心生好感,便開口回答他:「我在看那上面的槐米。」

「米?」年輕人很是疑惑,把手搭在額上張望著,「樹上還能生米不成?」

桂枝笑了,耐心地解釋:「槐米不是米,是槐樹的花蕾。」

年輕人恍然,敲著自己的頭笑道:「原來如此!長得還真有幾分像米。」頓了頓,他又問:「那這個槐米又有什麼好看的?」

桂枝有點不好意思:「我的小孫女最近生病,她很怕苦藥,每次都要吐出來。我家新婦每天都頭疼怎麼哄她吃藥。我記得把槐米晒乾了,用來煮水就可以清熱去暑,很對我家小孫女的症,而且煮出來的水也沒那麼苦的味道,所以剛才想著要摘點回去……」

年輕人聽了,摸著下巴說:「安業寺的僧人都兇巴巴的,還特別小氣,我以前來他們這裡摘了兩朵牡丹,他們追了我好幾條街。我看他們一定不肯給的。」

桂枝聽了有點失望,起身說道:「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阿婆等等,」年輕人笑嘻嘻地叫住了她,「我家裡倒有幾棵槐樹,阿婆家住哪裡?我回家后摘點送你。」

桂枝大喜,便將家中的住址告訴了他。她與年輕人作別,又去西市買了新婦交代的香料才回家。一到家,便見門前停了一輛大車。

兒子常與同僚往來,桂枝見了也不覺得奇怪。她進門下車,便見兒子迎上前來問道:「母親今日可有什麼奇遇?」

桂枝搖頭:「沒有。」

「剛剛寧王命人送了一大車槐米到我們家裡,喏,門口那輛大車上裝的便是。」

桂枝聽小兒子說起過京中的顯貴,知道寧王是今上的同胞兄弟,地位再尊貴不過。她吃了一驚,忙出來查看,果然是滿滿的一車槐米。

兒子在她身後繼續道:「來使說寧王是指名要送給母親的。」

「可是……」桂枝手足無措,「我沒見過寧王啊。」

「聽說寧王喜歡微服出遊,也許曾與母親巧遇?」小兒子推測道。

桂枝想起寺里遇上的年輕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麼個嬉皮笑臉的人,竟然就是如今聖眷最濃的寧王嗎?

桂枝再見到寧王是在半個月後。

小孫女喝了槐米煮的水,很快康復了。這日桂枝正陪著孫女玩雙陸,忽聽得前面一陣喧嘩,接著便有侍女急匆匆地過來,請桂枝到前廳見客。

桂枝在京里不認識什麼人,更不參與兒子、新婦的應酬,不免有些奇怪。她狐疑地跟著侍女到了前廳,只見廳中正座上盤膝坐著一人,正在與兒子說話。聽見桂枝進來的響動,廳里的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座上正是桂枝在安業寺中遇到的年輕人。

「母親,」小兒子怕桂枝應付不來,急忙迎上來,「寧王今日是特意來拜訪母親的。」

「阿婆,」寧王也起身,含笑喚她,「那些槐米可還好用?」

桂枝見他還是嬉皮笑臉的模樣,忍不住一笑:「好用好用!我家小孫女這兩天已經好多了。不過大王送得太多了,我那小孫女才多大,哪裡用得了這麼許多?那麼一大車來,我們又要去梗,又要晒乾,都差點忙不過來……」

小兒子聽她口無遮攔,連忙喝止道:「寧王也是好意,母親不得無禮。」

「無妨無妨,」寧王倒是一點也不介意,笑著擺手,「給阿婆添麻煩了。那麼多出來的槐米阿婆要怎麼辦呢?」

「分送給街坊了。」桂枝自豪地說,「我教他們怎麼去梗晒乾,以後又要怎麼用,然後再分送給他們。這坊里每戶人家都得了呢,今年坊里不會有人再中暑了,大王這也是歪打正著的功德。」

寧王聽了哈哈大笑,向桂枝的小兒子道:「令堂說話當真有趣。」

小兒子賠笑:「家母是鄉下田舍人,讓大王見笑了。」

聽了這話,桂枝不樂意了:「田舍人怎麼了?你也是田舍人生、田舍人養的。怎麼,到了京里沒幾天,就瞧不起田舍人了?」

小兒子面紅耳赤,還是寧王笑著打了圓場:「我倒是聽說鄉下有許多好玩的東西,一直想去走走。可惜我那兄弟不許,每次都訓我,說什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煩也煩死了。」

桂枝聽他發牢騷覺得很有趣,便說:「大王要是不介意,就在我們家吃飯吧。我下廚去做點我們的家鄉菜,請大王嘗嘗,也算是鄉下的東西了。」

寧王連聲叫好。桂枝忍不住莞爾,覺得皇家的人也不是那麼難接近。

她隨後整治了酒食,多是些鄉間風味。寧王很是喜歡桂枝的廚藝,一邊大嚼,一邊與她的小兒子對飲,不時蹈舞助興,可謂賓主盡歡。天色漸晚,寧王便欲歸去,臨走之際卻又轉回來說道:「某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阿婆肯不肯答應?」

「大王請說。」

寧王搔著頭笑道:「近來天氣炎熱,太后不思飲食,某以為阿婆廚藝過人,必定合太后的口味。不知能否請阿婆隨我入宮一趟,指點一下宮人們的烹飪之法?」

桂枝笑了:「我當是什麼事呢,這是大王的孝心,老婆子自然要成全。」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大約又過了十日,寧王便派了犢車來接桂枝入宮。

桂枝教宮人們做了幾道她家鄉的菜食,呈給了太后。不多久便見太後殿中來人,說太后極喜歡這幾道飯食,又聽說是寧王請來的人,便召桂枝入殿一見。

進宮前,小兒子曾給桂枝交代過一些宮中之事,說先帝故去后,太后一心理佛,不再過問外事,所以桂枝在佛室見到太后時並不吃驚。雖然不敢直視,不過桂枝偷偷打量了幾眼,還是看清了太后的容貌。

太后的年紀略長於桂枝,不過在宮中保養得宜,倒顯得比桂枝要年輕了十來歲。雖然年華已逝,但卻不難看出,她年輕時應該是個很清秀的女人。她穿戴簡素,除了發間綰著的銀簪以及手中的佛珠,再無一飾。

桂枝覺得眼前的老婦一點也不像太后,倒像個民間婦人。尋思間,她已走到近前,按照宮人的指點向太後行禮如儀。

太后微微一笑,和藹地說道:「快快請起。」

她說話聲音不高,嗓音里雖聽得出年紀,卻仍有幾分悅耳。桂枝起身後,太后便命人賜坐。

桂枝坐下,低著頭不知道該不該說話。宮中畢竟不比自家的府邸,太后也不比寧王,她不敢造次。

太後知道她緊張,先溫和地開了口:「今日勞動夫人,委實過意不去。」

「妾……妾惶恐……」桂枝結結巴巴地回答,「太,太后……喜歡,不,不勝榮,榮幸……」

太后笑了,對她道:「夫人不必如此,照平時那樣說話就好。」接著,她又問了桂枝的年歲、身體以及家中人口。

桂枝見她態度溫和,語氣親切,不免生出了好感,覺得寧王那般親和,當和這位太后的言傳身教有關。漸漸地她也能如常地和太后說話。桂枝雖不識字,言語卻不乏味。見太后頗有愉悅之色,桂枝更賣力地講起了種種鄉野趣聞,逗得太后不時地掩口。

桂枝出宮時,太后賞賜了不少財帛,又特意對她道:「夫人以後若有空閑,可多進宮來和我說說話。」

桂枝謝了,滿心歡喜地出了宮。

小兒子擔心母親不懂規矩,衝撞了宮中貴人,一早就從官署回家等候,見母親滿面春風地下了車,他才放下心來。

進了房,母子倆不免細細地說起了宮中見聞。桂枝笑言:「初入殿中,我看殿上的人都小心謹慎,立在那裡一動不動,還道太后是個多威嚴的人,不想她竟那樣隨和呢。」

小兒子笑道:「即便如此,母親也不可大意。都說伴君如伴虎,太后也是一樣。」

桂枝不信:「我看不至於吧?太后看起來脾氣很好呢。」

小兒子生怕老母不慎,惹出禍事,便加重了語氣說道:「母親別看太后長得慈眉善目,就把她當常人看待。今上本是先帝幼子,太后當年又是以哀孝王遺孀的身份入侍先帝,憑著這樣的身份,卻能將幼子扶上御座,太后絕不是尋常人物。」

桂枝將信將疑,想了一會兒又問:「哀孝王是誰?名字這樣耳熟。」

小兒子笑了起來:「母親難道忘了,先帝本是文宗庶子,當年文宗廢了太子,才立了先帝。哀孝王就是當年的廢太子啊。」

這句話仿若驚雷滾過,讓桂枝徹底呆住了。難怪哀孝王這三個字這樣耳熟,原來就是李元沛。桂枝記起,當年遷葬的人提到天子復了李元沛的王號,追謚似乎的確是這三個字。太后若曾是哀孝王的遺孀,那豈不正是……

桂枝的臉色變了,難怪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李元沛的家人。

原來……竟是這樣……

那日之後,太后又曾數次遣人召桂枝入宮說話,卻都被桂枝以身體不適為由推託了。

兒子久在官場,見母親如此不給太后臉面,不免心驚。新婦也不住地勸桂枝,讓她切莫意氣用事。桂枝看著苦口婆心的兒子和新婦,只能長嘆了一聲。當宮中再度相請時,桂枝便沒有再推辭。

太后仍是上次的打扮,語氣也如上次一般和藹,可聽在桂枝耳里,卻再不是同樣的滋味。

察覺到桂枝的態度有異,太后關切地問:「夫人這次話少了許多,莫不是身體仍然抱恙?」

「不是。」桂枝生硬地回答。

太后凝眸:「還是夫人有什麼心事?」

桂枝低頭片刻,向太后又行了一次大禮,然後說道:「妾有一件事想請教太后。」

「夫人請講。」太后含笑說道。

「太后或許不曉得,妾本是黔州人氏。」桂枝緩緩地說道。

聽到黔州二字,太後手中捻動的佛珠微微一滯。她抬眼,用意味不明的眼神凝視著低伏於地上的桂枝。

明知太后聽了這話或許會大怒,桂枝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竟一口氣說道:「以前黔州經常有判了流刑的人,先夫年輕時看管過一個西京來的犯人。那裡是鄉下地方,生活清苦,所以那個人在黔州一年就死了。他死時一直想念著不在身邊的妻子,連我們看了都心酸得很。他死後,我們曾託人給他西京的妻子捎信,卻總是沒有音信。妾近來才得知,原來在他死後不久,他的妻子就改嫁了他人。」

太后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她重新捻動佛珠,面無表情地聽著桂枝說話:「丈夫過世,妻子改嫁本也是世間常有之事,只是丈夫死了,做妻子的卻連問也不曾問過一聲就改適他人,未免過於薄情。不知道太后是什麼看法?」

太后不意桂枝會忽然問她,沉默片刻才放下佛珠輕聲說道:「夫人之意,我已明了。只是世間之事,往往不足為外人道之,恕我無法解答夫人的疑問。」

說罷她輕輕地揮了一下手,讓人將桂枝送出了太後殿。

那之後太后再也沒有來請過桂枝。兒子初時也有些疑惑,不住地追問她與太后的談話。桂枝不耐,索性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兒子聽完便只剩下倒吸冷氣的份兒:母親這不是故意揭太后傷疤嗎?這事若是傳到皇帝的耳朵里,自己這官位怕是保不住了。

他整日里憂心忡忡,就怕皇帝找他的麻煩。可之後數月,皇帝對他卻並無二致,弄得他有些疑惑:皇帝是不動聲色呢還是不知道這件事?他想了許久,覺得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些。太后之前的婚姻對皇帝來說並不是什麼太有光彩的事,太后若是明智,自然也不會在皇帝面前提起。

他至此才鬆了口氣。只要皇帝不知此事,他們一家暫時不會受到什麼影響。太后那裡雖然有所得罪,但日後妻子在外命婦參拜時多去描補,太后寬仁,或許能夠諒解。主意定下,他才徹底地放了心。

桂枝並不知自己曾讓兒子如此煩惱。經過此事,不免又勾起了她的諸多回憶。她記得當年遷葬的人說過李元沛的墓在西京,覺得來西京一趟也該去拜祭一下李元沛這個故人,便動了打聽的心思。只是其間新婦又有了身孕,桂枝要分心照管家事,這件事便暫時擱置了下來。直到次年的清明,桂枝才得以成行。

李元沛附葬於文宗陪陵。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為之,李元沛的墓與其他的陪陵都相隔較遠,並不好找。小兒子提著籃子,扶著桂枝走了一大圈,才看見遠處一座孤零零的墓碑。母子倆漸漸走近,卻見墓前已靜靜地立著一人。母子倆都很詫異,不約而同地咦了一聲。那人聽見,轉過頭來,卻是許久不見的寧王。

見到桂枝母子,寧王也有些吃驚。三人互相見了禮,卻都一時無言。最後還是桂枝開了口:「大王怎麼會在這裡?」

她雖對太後有所不滿,但對這個性格開朗的寧王卻還有著好感,故而語氣仍十分親切。

寧王淡淡地回答:「我出生不久就被過繼給了哀孝王,名義上他是我的父親。」

桂枝見他身著素服,有些恍然:「所以大王是來……」

寧王自嘲地一笑:「雖然算是父親,我卻連見也沒見過。不過有人牽挂,所以我會在清明這日過來祭奠。」他停頓了片刻,再度開口問道:「阿婆又怎麼會來這裡?」

桂枝沉默了一會兒,指著李元沛的墓碑輕輕回道:「妾在黔州時與他認識。」

寧王並不蠢笨,頓時明了:「阿婆不再進宮,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桂枝不好直言,只能默認。

寧王苦笑:「看來阿婆對我母親有些誤會。」

「能有什麼誤會?」桂枝衝口而出,「她現在安安穩穩地做著太后,又怎麼會記得他?李郎君卻是到死都在念著她呢。」

寧王有片刻的默然,最後緩緩開口道:「不提起,並不代表忘記。」

桂枝不解。

「這不是我該說的話,」寧王安靜地說道,「不過若我的母親當真能忘記他,她這一生或許就不必那麼辛苦。」

桂枝困惑地搖頭:「我不明白。」

寧王哧的一笑,攤手說道:「其實我也不怎麼明白。」

桂枝好不容易見他說了幾句正經話,不想這麼快他就故態復萌,又嬉皮笑臉起來,倒不知道該不該信他了。她轉念一想,過繼給李元沛一事,寧王應不至於說謊,且寧王也說了,他並不識得李元沛。那這世間還有誰會記著他,且讓寧王過來掃祭?也許太后真是有苦衷?

想到這裡,桂枝嘆息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盒子,捧到寧王面前。

寧王挑眉:「這是什麼?」

「這件東西我留了幾十年,」桂枝嘆著氣說道,「原以為不會有人在意了,這次本是想帶到李郎君的墓前燒掉的。在這裡遇上大王也是緣法,便交與大王吧。」

寧王疑惑著接了過來。

見他似乎不很明白,桂枝繼續說道:「這是李郎君遺下的東西。老婆子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交給他家人了,不想大王竟和他有這樣的淵源。大王既是他的後人,自然比我更有資格保管此物。至於這物事到了大王手裡是留是棄,又或是要交給別的什麼人,就都與老婆子無關了。」

聽得是李元沛的遺物,寧王收起嬉笑之色,鄭重地向桂枝道了謝。桂枝自覺了了心事,將備好的祭品放在李元沛墓前,便與兒子一道離去了。

寧王立在墓前,遙見母子二人上了牛車,轆轆去遠,這才打開了桂枝給他的盒子。

盒內是一張紙片。因年代久遠,紙片已泛黃髮脆,紙上一行深深淺淺的字跡,想來是那寫字的人手中無力,數次停頓方會如此。

他取出紙片,仔細地辨認紙片上的內容。雖已歷經歲月,那上面的字跡卻依然清晰可辨: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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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階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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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番外一 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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