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番外二 雙陸
第26章番外二雙陸
李承渙很早就知道了綺素的存在。
在他回到西京之前的兩三年時間裡,他便在一直密切留意著京都的動向,即便是皇后私底下收了一個養女這樣的小事,也盡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那時他正計劃著謀奪太子之位,而皇後作為太子的母親,永無成為他盟友的可能。因此李承渙對她那毫無背景的養女並沒有過多關注,更沒期望這個人會與自己有任何交集。
顯德十三年的秋天,因鄭國公丘立行的進言,李承渙得以離開北府,回到了闊別五年的西京。
皇後身為嫡母,回京后他免不了要去拜見。可入宮之後,他並沒有立刻前往皇後殿中,而是嚮導引的內官道,他想先去承香殿待一會兒。
承香殿為他生母淑妃的舊居。內官知道淑妃早逝,又想到人倫天性不宜阻撓,便答應了。在他們到達承香殿後,內官便領著宮人們去了別處等待,好讓他在緬懷生母時不受打擾。
然而內官不知道的是,他去承香殿並不是為了悼亡,而是為了見一個人——昭媛王氏。
李承渙很清楚,作為庶子,想染指天下並非易事,宮中必須得有自己的內應。王昭媛心思玲瓏,頗得帝寵,伴駕多年卻並未生下一男半女,亟須為自己尋一條後路作為將來的依靠,這使得她成了自己最好的人選。李承渙通過王昭媛的母家與她搭上了線,這次回京正是雙方見面詳談的良機。
偏殿的兩扇門虛掩著,似乎曾有人出入。李承渙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他上前輕輕推門,老舊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門內紗簾低垂,簾后兩名宮女各自侍立一側,中間端坐著一人,正是王昭媛。
「晉王?」見他入內,簾內女聲輕傳,確認著他的身份。
「正是!」李承渙上前施禮,「承渙見過昭媛。」
見過禮后,兩人便隔簾相談。因這本是一拍即合的事,因而這次對談並未持續太久。王昭媛起身欲歸,離開前,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對李承渙道:「妾記得此處乃是淑妃舊居?」
李承渙不意她有此一問,愣了片刻才點頭稱是。
王昭媛環視四周,似有所感,輕嘆一聲:「淑妃故去后,竟荒廢至斯,實在可嘆。」
淑妃有子尚且如此,她膝下孤寂,若不早早謀划,真不知將來會何等凄涼。她本有自傷之意,聽在李承渙耳里卻是另一層意思。生母故去時他年紀尚小,又長年居於藩地,自是無力維護母親舊居,王昭媛此語令他頗有愧疚之感。
因此王昭媛走後,他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緩步走過各處殿閣。他三歲隨母親遷入此處,到八歲母親亡故前一直居於此。曾經熟悉的家,卻再沒有了記憶中的溫暖,只餘一片蕭索。這是他在北府能夠猜到卻一直不願正視的事:他的母親本就不得父親喜愛,逝世后更被人遺忘得乾乾淨淨。母親雖然因他的緣故而進位淑妃,但她在父親心裡的地位,也許還比不上僅位列九嬪的王昭媛高。
他輕撫過殿中的物件:熏籠、織機、綉架……每一件東西都曾那麼熟悉,彷彿昨天母親還在使用,如今卻都已蒙塵。除了自己,大概沒人會記得有個女子曾在這裡,寂寞地看過庭中的花開花落。
然他的緬懷也只能是片刻的時間,他還有皇后要去拜見,不宜在此久留。很快李承渙便收起不合時宜的傷感,走出承香殿去尋找導引的內官。
從承香殿到內官與他約定的地點必須要經過太液池。他正沿湖岸而行,忽見前方的岔路走出一名少女。那時他還沒有意識到眼前的女子會和他的人生有什麼樣的牽扯,只是因見那少女並不是普通宮人的打扮而遲疑了腳步。
他正想避開,卻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膽,竟在宮中布設下機關。那少女一時大意,觸動了樹上的絲線,從而引動了樹上倒掛的金鉤,眼見著金鉤就往那少女白凈的臉上飛去。
他未及多想,就衝上前拉開了她。無須多說,這定又是那位頑劣太子的傑作。除了他,還有誰會做如此低劣的惡作劇?他大概從未想過這樣危險的圈套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那少女顯然受了極大的驚嚇,一張臉上全無血色。雖然如此,她卻還急切地為太子分辯:「殿下孩子氣重,有時會作弄一下宮內人,其實沒有惡意。」
李承渙失笑,對她細細打量。這少女的容貌算得上秀麗,只是宮中佳麗如雲,她這般的樣貌並不出眾。不過李承渙卻注意到,她的眼睛清亮而柔和。在那清澈的眼波下,原本平平的面容也多了幾分生動。
總算她沒忘記李承渙的救助,盈盈地向他施禮道:「無論如何,多謝郎君相救。」
顯然她並不確定李承渙的身份,才用了這樣的稱呼。
李承渙低頭,剛才為了拉開她,自己反被金鉤帶到,衣袍的袖子上拉出了寸長的口子。這多少讓他有些懊惱:衣服劃破,還怎麼去見皇后?於中宮面前失儀,必然會影響到他之後的計劃。
那少女顯然也發現了他袍衫上的划痕。她猶豫地絞了一陣袖子,才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奴的居所離此不遠。郎君若不介意,請隨奴前往,也許可以想法補救。」
李承渙本能地覺得不妥,倉促間卻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暗暗權衡了一陣,最後嘆了口氣:「那就有勞小娘子了。」
他跟隨這少女去了她的居室。她居住在皇后的殿中,且從房舍之內不多卻精緻的陳設上來看,她的身份並不普通。她的打扮既非宮人,亦非嬪妃,李承渙略一思索,便猜到她定就是那所謂的皇后養女。
他脫下身上的衫袍交給她縫補,她熟練地飛針引線,他無所事事地在旁等待。他極少與女子獨處一室,時間一長終究有些尷尬,不自覺地避免與她對視。垂目之間,他的目光恰好落在了散落於書案的紙張上。幾頁紙上都寫滿了字,想來是她的習作。他素來喜好書道,不免凝神細看。
一看之下,他不由得訝異。她習的竟是盛行過一時的韓體。這韓體是由曾經的中書侍郎韓朗所創,昔日在西京極受追捧。只是世情冷暖,韓朗被貶后,曾名動天下的韓體也隨之銷聲匿跡了。倒不想這少女年紀輕輕,卻在學習他的字體,且已頗具神韻。
他舉目再度打量她。她微微低頭,素手無聲地牽引著針線穿行於衫袍之間。她的唇邊微帶笑容,神情安詳。她的年紀雖然不大,卻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在世時,也是這樣為他裁製衣物的。他胸中泛起一陣異樣,彷彿有什麼東西如漣漪一般散開了。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自那以後,他開始有意識地留心她的消息。幾乎不必費什麼力,他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和身世——原來她是韓朗的女兒。
他在宮中布有眼線,要與她再次相遇並非難事。他收藏過韓朗的手跡,便從舊藏中選出了兩份韓朗親筆書寫的詩文,作為補衣的答禮送給她。她眼中的驚喜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為自己的善察暗暗得意,討她的歡心竟是如此容易。可片刻之後,他就發現自己料錯了。
他們在假山後遇上了太子李承沛,他正在和一個宮女親熱。那宮女的相貌頗為出眾,綺素只看了她一眼便雙眸黯淡。在容貌上,她顯然不是那宮女的對手。她那細微的表情變化清楚明白地泄露了她的心事。除了李承渙,其他人卻都不曾在意她的情緒。
李承沛正忙著纏著她做花鈿。綺素的目光在那宮女的額上稍作停留,便垂目不語。李承渙順著她的眼光瞧了一眼,看清了那宮女額上正貼著一枚精巧的金鈿。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心中浮起了一陣淡淡的失落。他一向認為李承沛的太子做得一無是處,她如此關心,大概也只是戀慕太子的權勢,原來她也不過是個虛榮的女子。
故而李承沛離開后,他半是嘆息半是揶揄道:「他是太子。未來的天子不會只有一個女人。」
她卻漲紅了臉:「大王此言,奴不明白。」
他沒有揭穿她,卻也失去了繼續談話的興緻。兩人就這樣匆匆分別。
之後的一段時間,他沒再去關注她。畢竟要做一個人人稱道的賢王並不是一件易事,何況他也漸漸到了可以納妃的年紀,婚事也要開始籌備了。皇帝召見時也曾與他談及,問他可有中意之人。他並沒有馬上回答父親的問題,但他心裡很清楚,他的婚姻也將是他未來的籌碼。
最終宋遙為他相中的是門下侍中崔明禮之女。
中書令冉訓素與太子親厚,他們有必要拉攏重臣,好與冉訓相抗。何況崔家本為高門,娶崔氏女為婦原就是極為體面的一件事。李承渙稍作考慮后便應允了,之後以宋遙為首的僚屬就開始為此事而頻頻奔走。綺素的影子在忙碌中逐漸淡去,直到他們於上元節重逢。
京兆尹蘇牧的二子陪同家中的女眷出遊,與他相遇於街市。他與這兄弟倆有過數面之緣,對他們頗為欣賞,因此便邀他們往自己的宅中長談。犢車駛進宅邸,蘇家的女眷紛紛下車,他這才發現她也在其中。
他有片刻的驚詫,隨即想起韓朗娶妻蘇氏,她與這兄弟倆有親,一起出現並不奇怪。
他釋然,笑著上前招呼:「是你。」
她向他施禮。
他說:「這是我私邸而非宮中,不必拘禮。」
她卻堅持行了禮。在禮數上,她是從不會出錯的。
他一笑,與她寒暄。她言辭之間對他有些防備,不知是因為上次他說的話,還是因為太子——他在京中稱賢之事,想來她也聽說了。
他雖有心與她再聊上幾句,卻因蘇家兄弟在場,不便逾禮;而她寒暄兩句后就退至一旁與同來的表姊妹為伴,顯然也無意再和他交談。他只好陪著蘇仁、蘇儀說話。蘇氏二子與他頗為投契,沒多久他們便說起了北疆仍在進行的戰事。
蘇家的女眷對他們所談的政事不感興趣,因此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小聲交談著。不過李承渙卻注意到,綺素雖在與蘇家女兒們說話,卻時不時地看向他們,似在留意他們說話的內容。
李承渙既詫異又好笑,她一個年輕女子,難道還能聽得懂政事?
也許是出於好奇,他趁眾人傾聽樂人琵琶之際向她靠近,輕聲問道:「小娘子在想什麼?」
她顯然沒料到他會和她說話,吃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我在想今日宮中歡宴,不知是何光景。」
他明白她的掩飾,拖長了語調道:「不過是一幫文人吹捧頌聖,了無新意。」
她詫異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他微含譏諷地一笑:「太子說的。」
一邊說,他一邊觀察著她的反應。她果然臉色微變,顯然,她很清楚李承沛這樣做的後果。
他饒有興味地問道:「小娘子很關心太子?」
「太子待奴如同手足,奴自然關心。」她口是心非地回答。
「那麼請小娘子向太子轉達我的忠告:至尊有意在下月以後巡幸東都。天子出行,太子理當監國,請太子好自為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樣說。太子監國不力,對他是極有利的。
不過話既已出口,他也不打算收回。綺素自然會讓太子知道這次監國的重要性,就算太子不放在心上,皇后也一定會為他打算好的。
確如他所說,一開春,皇帝便移駐東都,並命他同往。行旅在外似乎讓皇帝頗為愉悅,不是命他陪同遊獵,就是品題字畫。他在北府數年,騎射頗精,又自幼在書道上用過苦功,故常能與皇帝心意相契,皇帝待他也愈見親厚。
這日他被皇帝召入宮中論道。父子倆越說越相得,末了,皇帝感慨:「若太子能有你三分上進,朕又何至於日日憂心?」
李承渙不敢顯露自己的意圖,低頭答道:「殿下年紀尚幼,日後定然也知上進。」
皇帝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這樣的反應讓他有些猶疑,不知父親心裡如何作想。他想父親若要再提起太子,他並不方便接話,因此便借口還要拜見皇后,請求先行告退。
皇帝頷首,卻在他將要退出時將他叫住:「正好,我這幾日新寫了幾幅字,你替我送去,交給皇后。」
李承渙知道皇帝每有新作必令皇后品評,便小心地接了字,送往皇後殿中。
因近來皇帝器重李承渙,皇后對他頗有心結,見到他時也淡淡的。李承渙對她的態度並不吃驚,鎮定自若地面對著她的冷淡。
皇后畢竟是極仁厚的人,李承渙笑臉相對,她也很難一直綳著臉,何況李承渙還呈上了皇帝的書作。她對著皇帝的筆跡端詳良久,輕輕嘆了口氣。
李承渙見皇后緩和了面色,自然要趁此機會改善與她的關係,便捺著性子陪她說了好一會兒話。待他從皇後殿中出來時,已是日落時分。
天邊暮色蒼茫,庭中霞光遍染。園內小徑旁的鞦韆架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在輕輕晃動。
李承渙認出那是綺素,她正坐在鞦韆上擺弄著什麼東西。李承渙好奇,悄無聲息地上前,在鞦韆上輕輕一推。鞦韆上的綺素吃了一驚,猛然跳下了鞦韆。
待看清是李承渙,她不由得怒目。李承渙故作不知,扶著鞦韆架微笑道:「小娘子何以一人在此?」
綺素扭過臉去不說話。李承渙看清她把玩的乃是雙陸的棋子,便笑問:「莫非是因為無人同玩雙陸,才會如此落寞?」
綺素似乎覺得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后才以微帶揶揄的語氣反問道:「大王如此問,莫不是有意相陪?」
她知道李承渙從不在玩樂之事上多費時間,料想他不會答應,故才做此問。不想李承渙卻是一笑:「有何不可?」
他如此輕易地答應,倒讓綺素有些詫異。可話已出口,便不好再推託,她默默地取出了全副棋子並棋盤,兩人在不遠處的石案旁坐下,開始博弈。
綺素先擲點,分別是三和六,接著李承渙擲出四和五,二人依點數行棋。
「此棋可是太子所贈?」下了一陣后,李承渙出聲問道。
綺素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問:「大王何出此言?」
「陛下尚儉,宮中除了太子,何人敢用此等奢華之物?」李承渙的話不無諷刺,「鄭公在北府常為糧草發愁,太子卻用如此珍稀的東西製作玩物。」
他一向不喜在人前流露出自己真實的情緒,卻在她面前讓自己的想法脫口而出。好幾年後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想大約是因為她對李承沛的在意吧?那樣的重視讓他很不舒服。
綺素低頭又擲了一次,才想到為太子分辯:「這並非殿下之物,而是他和常山王鬥雞贏回來的。」
「常山王?」李承渙擲點的手一頓,開始在腦中搜索對此人的印象。
「殿下與常山王親厚,小時候常在一起玩。」她故作平淡地解釋著,「殿下並不是那麼不懂事的人。」
「你在意他。」李承渙下了斷語。
綺素麵上泛起了紅色:「我,我並沒有……」
李承渙抬頭看向她,面色漸漸嚴肅:「你對我也算有過恩惠,我不免要提醒你一句:太子的身份不同尋常,非你良配。」
綺素霍地站了起來,帶翻了棋盤。她直視著李承渙,大聲道:「我從沒想過要嫁與太子!奴自知身份,不敢有此奢望!」說完她便跑開了。
李承渙見她跑開時眼中已泛起了淚光,知道自己觸到了她的痛處。他看著散落的棋子,在心裡輕嘆:可惜了一局好棋。也好!他想,將李承沛從太子之位上拉下來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她最好不要同前途註定黯淡的太子綁在一起。
而事實正如他所料,形勢急劇地向著不利於李承沛的方向發展。他隱於幕後,牽動著局勢的發展,如同操縱著傀儡絲線的伶人,翻雲覆雨不過是在他一念之間。在他面前,李承沛不堪一擊。看著父親在李承沛一次次出錯后失望的眼神,李承渙知道他的目的就快要達到了。
成功比他的預期來得更早。金丸事件之後,皇帝沒有如同往常一樣大發雷霆,然後處罰太子,反而代之以長久的緘默。整整一個月,皇帝沒有對太子的行為做出任何反應。
皇帝的異常讓宋遙也不安起來,悄悄地建議道:「陛下看來未有易儲之意,大王或當另做打算……」
李承渙明白他所說的「打算」——他在北府曾秘密操練兵馬,作為最後的手段。他的確想過,若不能廢掉李承沛而代之,他並不介意效法父親當年。但當時他卻否定了宋遙的提議:「再等等。」
「可是再拖下去……」宋遙不禁皺眉,「若是陛下起疑,將來追查起來,知道我們……」
李承渙擺手:「父親當年逼上皇退位,有失孝義,以致至今猶留有心病。將來記於青史,縱然一世英明,也必有罵名傳世。我無意重蹈覆轍,不到最後關頭,不可做有違大義之事。再等等吧!以父親之英明,若不是要對立嗣一事做出決斷,他不會猶豫這麼久。」
宋遙不敢違背他的意思,默默地退出。不料片刻后他便返回書室,既似訝異又似興奮地稟報道:「宮中來人,請大王前去西內。」
西內乃太上皇的居所,李承渙回京后也曾出於禮節而前去拜見。只是上皇不問政事多年,與皇帝的關係又甚是微妙,他並不曾特別親近。太上皇偏愛李承沛,對他頗為疏遠,這樣主動召見他還是頭一次。
李承渙不知上皇究竟何意,但身為子孫,總不能慢怠了祖父,因此具備衣冠之後便前往西內求見。
太上皇退位之後,鎮日聽歌賞舞,西內絲竹之聲終日可聞。可這一日,李承渙直到走到太上皇所居的殿閣,也不曾聽到舞樂聲,反而異常沉靜壓抑。殿前一名中年女官佇立,見李承渙出現,上前施禮。李承渙知她是太上皇身邊之人,連忙還禮。
那女官避過他的禮,微笑道:「上皇與陛下已在內等候,大王請隨妾入內。」
李承渙點頭,跟在她的身後入內。殿內榻上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攏袖而坐,正對著下首的中年人說話,正是太上皇與皇帝。
李承渙不禁微微詫異,他以為父親逼迫祖父退位,二人就算表面上相安無事,背地裡也必勢如水火。且皇帝即位后就絕少踏足西內,足以證明父子之間的關係的確不佳,不意今日竟會見到兩人如此平和地交談。
太上皇聽見響動,轉過頭來時李承渙已恭恭敬敬地下拜。太上皇有短暫的沉默,似乎在打量他,過了好一陣才淡淡說道:「不必多禮。」
李承渙起身,迎上太上皇的目光。太上皇雖退位多年,眼神卻仍然清明銳利。只是不經意的一眼,卻已彷彿看透了他的五臟六腑。
「坐。」太上皇簡短地說道。
李承渙謝過,在皇帝之下入座。
「父親這是……」皇帝有些遲疑,不知太上皇的用意何在。
「我知道你今天來是想問什麼,」太上皇看了皇帝一眼后說道,「所以我把承渙叫來,好把話都說開了。易儲之事,我並不贊成。」
李承渙聽見此語並不吃驚,故而並沒有流露出多少情緒,只是垂頭不語。
「不過,」太上皇卻又對皇帝繼續說道,「如今你才是天下之主,這個決定只能你做。若你真覺得承渙更宜為儲,我不會反對。」
這話出口,不但李承渙,連皇帝也甚是吃驚:「父親!」
太上皇轉目凝視了皇帝片刻,繼而嘆息:「我是更喜歡承沛,但我知道你已經有了決斷。此時我出來保承沛,父子兄弟必會再起紛爭,這絕非家國之幸。這話我前幾日也對皇后說了,我還對皇后說,讓承沛從此退出,未必不是好事。她雖然傷心,但大抵也已接受了現實。她那邊你無須過於顧慮。你做了這麼多年的皇帝,也該有自己的判斷,用不著再問我的看法。」
這番話讓皇帝極為震驚,許久之後他才似回過神來,向太上皇一揖:「多謝……父親……」
太上皇沒有回應,卻轉向李承渙:「承渙。」
「孫兒在。」李承渙忙回答。
「皇帝若許你太子,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嗣君。」
「是。」
「我說過,我不會反對,但我要你答應一件事。」
「請祖父賜教。」
「別傷了承沛性命。」
李承渙大驚,連忙下拜:「孫兒惶恐。」
「承渙,」太上皇的聲音里透出疲憊,「這不是命令,而是祖父的請求。」
「孫兒……」李承渙以手加於額上,鄭重下拜,「孫兒答應,只要承沛安於王位,孫兒必不會薄待。」
太上皇點頭:「承沛還肯聽我的話,我會勸他。」
祖孫三人達成了共識,數日之後,皇帝便正式下詔易儲。
多年的籌劃得以成功,李承渙可謂是揚眉吐氣。可他很快就發現,這還不是他高興的時候。因為就在廢黜了李承沛的太子之位后,帝后將綺素嫁給了他。不久之後,他就從太子妃崔氏口中聽到,是綺素和承沛一起向皇后請求,才讓皇后答應了這件婚事。她到底還是嫁了李承沛,在他最失意的時候,原來是自己看錯了她。
廢太子長居京中多有不妥,故皇帝將李承沛封為平恩王,命他夫婦居於永州。李承沛夫婦離京前,他在宮內見到了他們。原本的太子遷居他地,而他這個庶子卻入主了東宮,他本以為這樣的相見必然尷尬,不想李承沛卻十分平靜。彷彿一夜之間,李承沛就換了個人。
李承渙看到綺素輕輕扯了一下李承沛的衣袖,李承沛狀似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卻微微揚了起來。這樣的默契讓他覺得很刺眼。
「太子妃如此美麗,太子好福氣。」綺素對他說道。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崔氏。崔氏的容貌比綺素美,性子也和順,可他還是隱約覺得有缺憾。他想起那日同玩雙陸,他對李承沛下的斷語。此情此景之下回想,竟是有說不出的諷刺。可他面上卻是淡淡的,甚至還能與她客氣:「平恩王的福氣看來並不比我差。」
她聽了羞澀地低頭,李承沛卻笑得越發傻氣。
後來他想,他是不是就在那時對李承沛起了殺心?為什麼在失去了那麼多之後,他的兄弟還能笑得那般沒心沒肺?
他答應過祖父,只要李承沛安於王位,就不會傷他。可若他不安呢?李承渙冷笑:李承沛和他流著相同的血,對權力的渴望早已藏在了他們的血脈里。在永州時的李承沛或許察覺不到,可一旦他回到了西京,回到這充斥著慾望的都城,他還會那般平靜嗎?
他再一次算計了自己的兄弟。他讓李元沛回京,一步步誘導著他走向謀反的路。李元沛果然中計,卻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上元夜,李元沛謀反事發,他命宋遙審理此案。宋遙很快就得到了常山王的口供,李元沛與他乃是同謀。
他方召見了幾位宰相,便有內官來報太后相請。
此時太后請見,必然是得了消息。他素來不願違拗了太后,便急急趕去。太後手捻佛珠,坐於屏風之前。他見過禮,卻瞥見一角衣袖微露於屏風之外。袖上的刺繡精美,讓他知悉了此人身份,她必是為了李元沛而來。
太后想為李元沛求情。可他耗費這麼多的心神,又豈肯讓李元沛輕易脫罪?他故作不知根由,讓太后叫宋遙來詢問。宋遙跟隨李承渙日久,自然明白李承渙的用意:有些話李承渙不便說,他卻說得,因此他的口吻異常激烈。
李承渙一邊斥責宋遙無禮,卻一邊用目光掃過屏風。露在外面的衣袖輕輕抖動,可見屏風后的人情緒很是激蕩。他微微垂眸,隨即舉盞摔在了地上。這是給宋遙的信號,讓他適可而止。
宋遙不敢再說,匆忙地退了出去。
太后癱倒在榻上,過了許久才絕望地問道:「你們……要怎麼處置他?」
他看了一眼屏風,默然片刻,最終輕輕地說道:「兒子盡量保全他的性命。」
李元沛被廢為庶人,幽禁終身,他不必擔心這個兄弟會再有翻身的機會,是以並不介意留下他的性命。太后沒有再求情,顯然她也知道,這是他的底線。她閉目良久,又輕輕說道:「寧王妃懷有身孕,她對此毫不知情。」
李承渙點頭,答應讓她留下。退出太后居室之時,他向屏風投去一眼,隨即微微冷笑,若能早些知曉今日的結局,她是否會後悔當初的選擇?
李元沛謀反一案很快定了下來:常山王被賜死,李元沛被貶居黔州;賜給李元沛的宅邸、財物一併收繳,對皇帝不滿的大批宗室也被治罪。李承渙大獲全勝。
寧王府被收回以後,府內所有東西都由內官列清,呈交御覽。李承渙不過略翻了翻便將長卷推回,他對寧王府的物品沒有興趣。內官待要退出,他卻忽然想起一事,問他道:「內中可有一副象牙雙陸?」
聽得皇帝相問,內官連忙翻閱卷中名物,最後回答道:「確有象牙雙陸一副。」
他勾了勾手。內官會意,即刻命人找出那副雙陸呈上。李承渙就著內官的手看了一眼,正是他和綺素對弈時用過的那副。
他留下了那副雙陸。
在場的人都有些不解,卻沒有一個人敢開口詢問。待所有人都退下了,李承渙才打開棋盒,凝視著裡面的棋子。經過這許多年,象牙的顏色已微微泛黃,卻更顯溫潤。他拈起其中的一枚,想著她是不是經常與李元沛打雙陸,才會將棋子磨得如此光滑?
「陛下,」內官在門外稟報道,「太妃來了。」
「請她進來。」李承渙應道,順手將棋子扔回了盒中,置於內室的箱籠之內。
王太妃便是當初的王昭媛。因與他合作,她最終得到了他的善待,得以在宮中頤養天年;而他也很滿意這位太妃的識時務,內宮有不決之事,他更傾向於與她商議,而不是皇后。今日他特意將她請來,正是為了綺素的去留。
太妃果然善於察言觀色,幾句話之後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聖人難道想將她安置在我這裡?」
「她是以祈福之名留在宮中的,與太妃一道更為妥當。」李承渙道。
「那……」太妃有些遲疑,「這孩子的將來,聖人有何打算?」
李承渙失笑,連王太妃這個盟友都疑心他想對那孩子下手嗎?他溫和地說道:「元沛有后,太后也好安心。」
太妃明顯地舒了一口氣。她愛惜羽毛,雖助皇帝奪得了太子之位,卻不願自己手上沾血,便道:「這樣也好,於聖人聲名有益。」
見太妃明白了自己用心,李承渙笑道:「就有勞太妃照拂了。」
「分內之事,聖人何須客氣?」太妃笑答。
很快她就將綺素接了來。初時太后對這樣的安排頗有疑慮,後來見太妃照顧妥帖,這才放了心。李承渙不便與綺素接觸,卻時不時地來探望太妃,打聽她的情況。
「她性子柔順,照顧起來並不麻煩,」太妃說道,「只是我看她憂思甚重,精神一直不大好,也不知日後能不能順利生產。」
這卻是他無能為力的事,便只是道:「還請太妃多加留意。若缺什麼,只管去找皇后。」
太妃應了,欲起身相送。他卻擺了擺手,讓她不必如此。太妃這才止步,目送著他離開。
回到會寧殿,李承渙從箱中取出那副象牙雙陸把玩良久,最後叫來一名宦官,在他耳邊吩咐數語,宦官領命而去。
次日清晨,照看綺素的宮女打開房門,卻見門口靜置著一個尺余的木盒。她俯身拾起木盒,發現內中是一副象牙雕刻的雙陸。
她將雙陸捧回了屋內,笑著向綺素道:「娘子快看,好精緻的棋子呢。」
綺素起身,見到盒中的雙陸,打翻了案上盛酪的銀盞:「這是……這是誰送來的?」
宮女搖頭:「不知道,就放在門口,也不知道是誰送的。」
綺素拾起一枚棋子握在手中,眼中不斷有淚水湧出。
「娘子怎麼了?」宮女嚇了一大跳。
「我沒事。」綺素匆忙拭淚。
宮女勸慰:「娘子可別哭傷了身子,對孩子不好呢。」
綺素擦乾淨了眼淚,對她微笑道:「你看,我這不是沒哭了。替我梳梳頭吧,今天我想出去走走。」
「這就對了。」宮女見她開懷,喜氣洋洋地拿起了梳子,「娘子想去哪裡?」
「去太液池邊可好?」
「好,咱們就去太液池。」
宮女一邊細細地梳理長發,一邊與綺素說笑。窗外微風拂動,柳枝上的露水在晨光下滾落,在青石上濺起了一朵輕盈的水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