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情疏跡遠只香留
第148章情疏跡遠只香留
夜色濃重,乾清宮御書房內的紅燭搖曳著。
康熙站在巨大的書案前,書案上擺著赫舍里的畫像。書案旁擺著一壺酒,康熙拿起酒壺,為自己斟滿了酒。康熙將酒杯拿起,一仰頭,一杯酒便見了底,而後雙眸迷離,看著面前赫舍里的畫像,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摸畫像上赫舍里的臉,痴痴地盯著。
一滴淚從康熙眼中緩緩淌出。
更夫敲起了更鼓。
康熙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杯中酒對著畫像一舉,隨後灑在了地上。
「是朕對不住你,朕以為朕給了你皇后的名分,你就什麼都不需要了,可是朕錯了。朕以為世間女子都看重皇后的位置,以為你也不例外。其實朕只是給自己了一個借口,給了自己一個冷落你的借口……朕,當真錯看了你對朕的一片心意。朕沒想到,生死攸關之際,你拼了性命只為保住咱們的孩子。終究,是朕辜負了你。」
康熙說完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赫舍里,朕從沒想過要虧待你,只是沒想到老天給你我的緣分太淺,朕還未來得及對你好,你就匆匆地走了。不過,你盡可放心,朕不會讓害你的人逍遙法外,朕已經下旨送慧妃上路了。至於我們的孩子,朕為他起了個乳名保成,這是朕對你的承諾,朕會保他平安長大,保他成為大清的儲君,以慰你在天之靈。」
康熙說完,舉杯飲盡。
畫像中的赫舍里·芸芳,依舊笑容端莊溫和。
冷宮院內。
東珠正在樹下用力搓洗著盆中的衣服,一下又一下,像是跟誰賭氣一般,兩隻手已然搓得通紅卻像毫不以為然。
步入院中的孫之鼎看到這一幕,面色微僵,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情緒,未等其開口,東珠頭也不抬地問道:「太子,今日安好嗎?」
孫之鼎點了點頭:「很好。乾西五所內,他獨佔三所,有數十位乳母僕役專門服侍,太醫院小兒科的聖手亦要晝夜陪診,我這個院使更是每日都要請脈一次,自是安好。」
「陪侍的人再多,也彌補不了此生沒有親生額娘呵護的遺憾。」東珠停下手裡的活,看向孫之鼎,「因為太多的人都當他為太子,沒有人把他當孩子。」
孫之鼎注視著東珠的目光,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情緒,像被針扎了一下。他皺了皺眉,頗有些不解的神色。原本東珠可以憑藉救治皇后產子有功之名申請出冷宮,而事實上,孝庄也曾讓蘇麻喇姑前來傳話,讓東珠出冷宮,專門照顧太子。
孝庄之意,雖在平衡後宮,牽制朝堂內外各方勢力,但終究對東珠來說也算出頭了。可就是這樣的好事,也被她拒絕了。
「我給不了他什麼,親生額娘的呵護、以命相抵的成全,還有悉心的照料、血濃於水的親情……這些我都給不了,所以我也不想沾他的光。」東珠看穿孫之鼎心中的疑慮,索性給出答案。
犀利而冷靜,孫之鼎無奈地笑了:「真像。」
這下,輪到東珠面露疑色地看著孫之鼎。
孫之鼎自揭答案:「你和當今聖上,真像。」
東珠眉頭微擰:「看來今日,除了報平安以外,你還有別的消息。」
「是的,皇後娘娘。」孫之鼎言簡意賅。
若換作旁人,定會驚詫萬分,隨即刨根問底。然而,在東珠卻是半分波瀾都沒有。她的眉心似乎只是微微蹙了片刻,心下便豁然於胸。是的,赫舍里故去,皇上不是尋常男子,不會為了赫舍里而當一輩子鰥夫的,就算他想,整個帝國也不會答應。
大清後宮需要一位新的女主,而她——鈕祜祿·東珠,便是最好的人選。
儘管,朝堂之上,會有許多反對的聲音,理由簡單而明確,無非就是說她是罪臣之女,德不配位。但是東珠知道,不管是康熙還是孝庄,在這個時候,都會選擇自己。
隨著大清國勢增強,滿人對蒙古的依賴轉輕,大清後宮並不再需要一位博爾濟吉特氏女主。而滿八旗中的貴族女子中,有誰還能比過東珠的尊貴呢,開國五大臣與開國之君長公主的後裔,一人系正黃、鑲黃兩旗,進而影響整個八旗勛貴。
況且,就算不論出身,單就成功化解此次察哈爾叛亂的救駕之功,放眼整個後宮,亦是無人能敵。
所以,東珠成為繼后,看似是康熙和孝庄的選擇,實則,是時勢的選擇。
「這也沒什麼稀罕,一個位子而已,就像你在太醫院的差事。」東珠面上淡淡的。
「我雖不慕仕途官位,但坐了這個位子,能讓我更便捷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自然還是要感謝這個位子的。」
孫之鼎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在無視和輕蔑這個位子之前,是不是可以想一想,這個位子能幫你做一些之前想做卻不能做的事?」
東珠心中一動,之前不能做的事?當下便有了主意。
盞茶之後,東珠來到了咸安宮中,當她避開眾人獨自進入內殿的時候,一下子愣住了。
坐在炕上,面露期盼朝她笑的貴太妃,全無往日瘋癲形象,卻也沒有穿著華服裝飾隆重,而是穿了一件極素樸的蒙古袍子,頭髮也梳得像個少女。
「我知道,你會來看我最後一面的。」貴太妃朝東珠伸出了手,在那素樸的袍口下面,隱約看到猙獰的傷口。東珠的心跳得極為厲害。宮中歷練數年,饒她能慧眼看穿康熙與孝庄,卻終究沒有看透面前這位貴太妃。
察哈爾叛亂的覆滅,康熙以凌厲之勢處決了一干人等,這其中就包括貴太妃在世上唯一的也是兩個兒子中的最後一個——察哈爾親王阿布奈。
那是她在失去博果爾之後,活下去的全部指望,更是這些年精心布局所圖的將來。可如今,全都沒了。所以,不管康熙和孝庄是不是以共犯的名義處決她,驕傲的她都不會再存生念。
也正因為此,東珠出冷宮後作為準皇後行使的第一個特權,就是來看她。
東珠原以為這位驕傲的懿靖貴太妃會滿身華服、尊貴體面地告別於世。
卻沒想,此時的娜木鐘只是返璞歸真,以最初的面目,來結束此生。
當東珠看到她袍下手臂上重重疊疊的傷口時,她似乎能夠理解了,於是她握住了貴太妃的手,坐在炕桌的另一側。
「你是聰明人,我的心思和我所做的一切,你都知道。」貴太妃看著東珠,此時的貴太妃面色極為平靜,沒有了往日的怨毒與戾氣,平和起來像極了尋常老婦。
東珠點了點頭。
貴太妃從爐上拿起茶壺,倒了一碗奶茶,放在面前聞了聞:「好香啊,跟兒時在阿霸垓的味道一模一樣。」說罷,便將茶碗遞給東珠。
東珠接過來什麼都沒說,就喝了。
貴太妃盯著東珠,突然便爆發出一陣大笑,笑過之後,眼中已然有了濕意:「你是腦子糊塗了,還是膽子太大,居然真敢喝!你明知道我的心思,又知道我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你壞了我的大事,害死了我的兒子、我的族人,令我滿盤皆輸,你居然還敢喝我拿給你的茶?」
東珠將茶喝盡,放下碗,掏出帕子抹了抹嘴角:「縱是死在你手上,也是今生債今生結。既全了你的心,我亦無憾無愧了。」
「你這個孩子,這氣度,這心思,倒真是——可惜了,終究是可惜了。」貴太妃深深吸了口氣,「不過你放心,這茶里沒毒,我不會害你的,只因我明白你終究是善良的。你得了信后找的是安親王,而不是孝庄,便是想替我遮掩,救我一命。可是傻丫頭,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兩全之法,你選擇讓康熙和孝庄活,那我以及我背後所有的人,就得死——」
室內死一般寧靜。
兩人皆是無言。
茶壺冒著熱氣,咕嘟咕嘟地響著,奶茶味香甜膩人。
兩人心中都是無限悵然。
「都過去了。此生的冤與恨、不平與委屈,終將會過去。」東珠看向貴太妃,「你為了博果爾,沒有一天快活過,每一天都在仇恨與算計中度過,最終搭上了一切。而那個人,當初種種,何嘗不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兒子,可恨亦可憐。這麼多年,我猜她也是寢食難安、日夜不寧。所以,宮闈之爭,向來沒有真正的贏者。就算贏了場面,也終將輸了人心與時光。」
貴太妃深深吸了口氣,隨即目不轉睛地盯著東珠:「我之所以這樣心平氣和地面對你,是因為我沒有輸給布木布泰,而是輸給了你——鈕祜祿·東珠。所以,我敗我死,我亦欣然。只是日後,你便成了我,而下一個輸的,則是她。」
「我不會成為你的。」東珠神色堅定。
貴太妃笑了,從炕桌上拿起一個精美的小盒子,遞給東珠:「看看吧,看過之後,你便不會這樣說了。」
東珠接過盒子,打開后只看了一眼,便將盒子緊緊扣上了。
隨即,心思全亂。
以至於後來,貴太妃所說的種種,她似乎聽清了,又像一場夢,全是夢語,一點不能作數。
半個時辰之後,東珠離開咸安宮,手心裡全都是汗,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絕望,自貴太妃口中說出的種種醜惡與秘密,已經將她牢牢地縛住,她再也無從掙脫。
僅憑東珠是貴太妃生前所見的最後一人,這一點,就已在風暴之中。正如貴太妃所言,東珠必將成為下一個貴太妃,否則,若不贏,便是以死退場。
當日,懿靖貴太妃娜木鐘,這個傳奇而尊貴的女人,「病逝」於咸安宮中。對於她的死因以及生前身後事,清史記載極簡。
她出生於阿霸垓蒙古,是郡王額齊格諾顏的女兒,姿容尚佳,在草原上度過了自己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在十來歲的年紀時,嫁給漠南蒙古察哈爾部林丹汗為正室大福晉,統管阿紇土門萬戶斡耳朵。那時的她,地位顯赫,生活尊寵。
天聰八年,林丹汗過世,她於次年生下林丹汗的遺腹子,即後來的察哈爾親王阿布奈。
作為戰敗方林丹汗的遺孀,彼此的囊囊太后,即便在歸順后金時,仍然是尊貴無比的,帶領著林丹汗另外四位遺孀、妹妹以及數千戶部眾和傳國玉璽,來到盛京。
即便是大清的天子,皇太極也要另眼相看,尊其為西宮貴妃,位次僅在皇后哲哲、宸妃海蘭珠之後,卻高於更早入宮的布木布泰等人。
隨後,娜木鐘又先後為皇太極誕育了皇十一女和皇十一子,也就是日後的固倫端順長公主和襄親王博果爾。可見,這一時期在大清後宮中,除了尊貴的地位、皇室的禮遇,她還得到了皇太極的寵愛。
有勢力,又得皇寵,原本在後宮中會是眾人的靶子,可她卻能在一次一次的殺戮與黨爭中獨善其身,保全了自己尊貴的地位和一雙兒女的無恙,的確是個奇迹。
如果沒有博果爾福晉烏雲珠和福臨的畸戀,博果爾沒有意外身故,懿靖大貴妃娜木鐘的一生,應當是安樂而圓滿的。
可卻偏偏因為這樣的變故,讓一切都走了樣。
自博果爾死後到如今,整整十八年,而這十八年,於清史中卻未見一字。
最後一筆,便是卒於康熙十三年,其梓宮送盛京火化,歸葬昭陵貴妃園寢。
慈寧宮,鮮見的景緻。
孝庄既沒有禮佛也沒有煮茶,而是坐在梳妝台前理妝,妝台上擺著幾個精緻的小盒子,蘇麻喇姑將它們逐一打開,遞給孝庄試用。
孝庄拿起一盒香粉聞了聞,微微點頭,心情與面色都甚好。
「如今後宮之中總算安定了,再沒有人暗中作亂,給太皇太后添堵了。」蘇麻喇姑將一個盒子內的膏體挖了出來放在手心裡化開,又塗在了孝庄的手上,「如今是可以騰出工夫來好好保養了。」
孝庄淡然一笑:「這麼些年,哀家容著娜木鐘在咸安宮裡裝瘋賣傻,不是哀家看不明白,而是哀家不想下狠手除了她。畢竟同為人母,這喪子之痛,哀家明白。這次的事,有驚無險,歷練了皇上,還讓咱們蒙古得到了意外的收穫,也不算壞事。你交代下去,後事,給她體面地辦了吧。」
蘇麻喇姑立即稱是,隨即又有些感慨:「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外人都以為太皇太后凌厲果決,遇事殺伐,卻哪裡知道其實您是最心軟的。往昔,對人對事,嚴寬如何,其實都是為了皇上,為了大清啊。」
孝庄神色間也閃過一絲悵然,還有說不清的愁思:「好在普天之下,還有一個你,是懂我的。我這一輩子,都記得我額吉交代我的,說軟話,辦硬事。寥寥六個字,卻藏著人世間最大的智慧,教會我什麼時候忍,什麼時候狠,對誰忍又對誰狠。這才讓我有驚無險歷經三朝,走到如今這一步。蘇麻,說句實在話,今時今日,哀家這個太皇太后,面目可還能看?」
蘇麻喇姑有些意外,仔細端詳著孝庄,雖然一頭秀髮早已有了銀色,雖然面容也不似年輕時那般白皙水嫩,但終究保養得當儀容秀美,故孝庄有此一問,著實讓她有些難以琢磨。
孝庄苦澀一笑,拉著蘇麻的手拍了拍:「傻姐姐,哀家是覺得,經歷了那麼多事,也做了那麼多事,有時候照鏡子,真覺得自己面目著實可憎、可厭,所以向來都不願意照鏡子,不想看自己這張臉。」
蘇麻喇姑朝鏡頭望去,鏡中除了孝庄,彷彿又閃現過許多人——太宗皇帝皇太極、宸妃海蘭珠、元后哲哲、海蘭珠的兒子八阿哥,當然還有先帝世祖皇帝福臨和他的寵妃烏雲珠以及他們的四阿哥。
蘇麻喇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瑟瑟地不知如何接語。
孝庄卻已然調整好情緒,自嘲地笑了:「我真是老了,凈說些有的沒的,今兒你拿的這些東西真是不錯,膏體細膩,香氣也不錯,不像是宮中配的,打哪兒來的?」
蘇麻喇姑自知孝庄這是岔開話題,趕緊打起精神笑吟吟地配合著:「這是惠貴人送來的,說是自己親手做的,讓太皇太后先用著,說等到御花園中的桃花開了,再親手做了送來。」
孝庄含有深意地笑了:「那拉氏?大阿哥的親額娘?」
蘇麻喇姑點頭:「正是!」
孝庄眼波微動,心如明鏡:「康熙四年入宮的諸位秀女,家世、才學、容貌個頂個都是出挑的,特別是這個那拉氏,偏偏還是個沉靜素樸的性子,居然能沉下心做這麼個費神的玩意兒,倒是難為她了。」
蘇麻喇姑見狀附和:「也難為她的一番孝心!」
孝庄搖頭:「她可不是孝敬我,她這是想為自己和大阿哥謀個前程。」
蘇麻喇姑神色一頓:「依太皇太后的意思,她送這些東西來示好,難不成想爭皇后之位?」
「怎麼不想?今時不同往日,她哥哥明珠在朝堂上越來越受皇帝看重,還娶了英親王阿濟格的女兒,再說了,往祖上倒,他們葉赫那拉氏,從太祖朝就出了多少妃子,連太宗皇帝的生母都是他們家的,雖說在先帝這朝有些沒落了,可如今又崛起了。」孝庄把玩著手上的胭脂盒子,「不過,這個那拉氏到底淺見,憑几盒胭脂就想謀一個皇后之位,總歸是忒小氣了。」
蘇麻喇姑當下便明白了孝庄的意思:「奴才明白了,日後這些東西,任她再怎麼央給,奴才都不能再收了。」
孝庄搖了搖頭:「你錯了,不僅要收,還得給回禮。」
蘇麻喇姑一臉莫名其妙:「不是已經定了皇後人選嗎?」
孝庄眉頭微皺:「東珠德才兼備,有氣量,有擔當,的確當得這個皇后。只是她心胸雖大,卻沒有皇上。為人雖剛正,卻不懂迂迴。她與皇上,能不能走到頭,哀家拿不準。這二人,終究是怨偶還是佳偶,也是未知。所以,不僅是那拉氏,就是仁妃和那些新晉位的嬪妾們,示好與恩寵,都是必要的平衡和鋪墊。」
此時的孝庄,雖然是坐在妝台之前,擺弄著脂粉香膏,卻仍然難改往昔殺伐果決的如鈞氣勢。似乎,她生來就是大清後宮的絕對女主,任何時候都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