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自是花中第一流
第149章自是花中第一流
乾清宮中,康熙正在龍案前寫著東珠的冊后詔書。
「朕唯道法乾坤、內治乃人倫之本。教型家國、壼儀實王化之基。資淑德以承庥。宜正名而敦典。咨爾妃鈕祜祿氏。乃公遏必隆之女也。鍾祥世族。毓秀名門……」
顧問行入內回話:「啟稟皇上,奴才前去傳詔,但是昭妃娘娘稱為尊重大行皇后,不想雀占鳳巢,故不願遷入坤寧宮,讓奴才代為轉達,肯請皇上恩准其仍居承乾宮。」
康熙收筆,看向顧問行:「她果真這麼說的?」
顧問行低頭稱是。
康熙深吸一口氣,擺了擺手,讓顧問行退下。
心中暗想,這才是東珠,這才是朕的皇后應有的氣度和分寸。朕,果然沒有看錯人,想到此,康熙繼續提筆,在詔書上寫著:「性秉溫庄。度嫻禮法。柔嘉表范、風昭令譽於宮廷。」寫著寫著,面上便浮現起舒心的笑容。
很快,這封詔書昭告天下,傳閱世人,自然也到了東珠手中。
承乾宮,貞順明德殿。
東珠手捧冊文,逐字而誦:「朕唯道法乾坤、內治乃人倫之本。教型家國、壼儀實王化之基。資淑德以承庥。宜正名而敦典。咨爾妃鈕祜祿氏。乃公遏必隆之女也。鍾祥世族。毓秀名門。性秉溫庄。度嫻禮法。柔嘉表范、風昭令譽於宮廷。雍肅持身、允協母儀於中外。茲仰承太皇太后慈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后。爾其誠孝以奉重闈。恭儉以先嬪御。敬襄宗祀、弘開奕葉之祥。益贊朕躬、茂著雍和之治。欽哉。」
東珠無奈地笑了。
身後,響起熟悉的步子,東珠眼波微掃,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獨一無二的明黃色袍角。於是,她轉過身,恭敬地下拜,禮儀規矩無可挑剔。
這恭敬而又滿是疏遠的規矩作態,讓康熙心中極為不樂,但是他抑制住了,不管東珠面上如何,心裡始終有他,這是他在這次事件中最大的收穫。
所以,他決定忽略掉那些不好的情緒,仍然面露欣喜與柔情,輕聲細氣對她開口:「對這冊文,可覺得滿意?是不是特別有文采?」
不料東珠仍是強硬冰冷,毫不留情地回了句:「滿紙溢美之詞,褒獎過甚,浮誇至極。」
康熙神色一僵:「你可知這道冊后詔書是朕親自所寫,一字一句都發自肺腑,是朕的心裡話!因為在朕眼中,你本就是這樣的女子,朕並不覺得過譽。」
康熙一臉真摯,東珠何嘗看不到,只是她不想承認。於是,她轉過身,將詔書隨意地丟在一旁,不再接語。
康熙見東珠沉默不語,趕緊湊過去。
康熙有些不安:「你不會聽了那些閑言閑語,誤以為朕讓你當皇后,是為了朝政局面,為了籠絡兩黃旗吧?東珠,你錯怪朕了。朕從沒想過這些。當年冊后,芸芳雖好,但卻不是出於朕的本心。所以這次,朕就想著要遵從內心。一直以來,朕對你都是打心眼裡喜歡與看重,故這個皇后非你莫屬。當然,若說朕有私心,的確也有,朕想著,等將來時機合適的時候,償了你的心愿,給遏必隆建家廟。」
東珠心中一動,若說不感動,那是假的,阿瑪之死是自己一生的心結,「建家廟」,這可是東珠心心念念卻又根本做不到的,身為天子的他能夠洞察,還願意幫自己了償心愿,他對自己,當真是極好的,可是——
東珠再一次狠起心,迴轉過身,再看康熙時面色端靜肅然,卻無半分溫度:「皇上有此心,臣妾感激,但臣妾想做的是恩澤更多的人。」
康熙微愣。
轉日,冷宮院中。
東珠和康熙分坐左右,仁妃錦珍與惠貴人納蘭明惠也候在旁邊。
幾個小太監帶著一群老嬤嬤在院中站好,老嬤嬤們都有點六神無主的,臉上滿是忐忑不安的表情。
仁妃拿著名冊,身後的侍女端著一托盤銀子。
錦珍柔聲軟語,神情溫和:「各位嬤嬤都是進宮多年的老人了,大都因著這樣那樣的過錯而進了冷宮,但是皇上與皇后仁愛,念著嬤嬤們這些年在冷宮受了苦,贖了罪,所以格外開恩,今兒便賞各位出冷宮回家去!」
眾嬤嬤一聽又驚又喜,有人當場感動得哭了,有人愣住了,更有人立即跪在地上給東珠和康熙磕頭。
康熙一臉爽直:「你們也不必謝朕,這原是皇后的善心。皇後娘娘不僅向朕提議將你們恩釋,還特意拿出體己銀子來分賞。若是你們家鄉還有親人,要回歸本家的,賞銀五十兩派人將你們送回老家;若是家鄉沒人或是不願回去,就到西郊靈峰庵養老善終,也賞銀五十兩。」
眾嬤嬤一聽感動不已,一起跪拜下來:「老奴跪謝皇後娘娘天恩浩蕩!」
東珠神色感慨,趕緊擺手叫起。
隨後,就由仁妃照著名冊叫老嬤嬤們的名字:「原翊坤宮常在秦氏、原承乾宮答應楊氏、原太宗朝庶福晉馬佳氏上前領銀子記歸處。」
一個個老嬤嬤上前領了銀子,又在另一個小太監處按上手印,再三三兩兩一起離去,都是滿臉欣喜,溫馨而有條不紊。
康熙看向東珠,一臉柔和:「你這提議甚好,宮中的老人們,有品階的都在咸安宮中頤養天年,沒有品階的卻在冷宮中受苦。說到底,她們都是侍候過先帝的,理應厚待。」
東珠面色淡淡的,這是她作為皇後主持的第一項宮務,原本是一件善舉,卻也暗藏著自己的謀划和私心,說來總不那麼光明正大,也實在有違她的初心,但卻不能不做。為了自己枉死的老祖母,為了宮中那許許多多無辜夭折的孩子和他們的額娘,她必須要這樣做。
她一次一次堅定著自己,卻又一次一次記起當初在南苑康熙曾經說過的話,「總之是在用計,你能分出是好是壞嗎?用得多了,誰能保持不會走上歧途?」。
正想著,只聽仁妃說道:「最後一位,原景仁宮答應瑞氏上前領銀子記歸處。」
昔日與東珠在冷宮中結緣,又一同參與救治赫舍里的瑞嬤嬤顫顫巍巍地走到仁妃跟前,仁妃熱絡地將一包銀子放到瑞嬤嬤右手上。
豈料,瑞嬤嬤拿了銀子臉色卻更加凄苦,而後失魂落魄地向小太監處走去,走得極慢又很是猶豫。突然間,瑞嬤嬤手中銀子掉落在地,人也轉身跪在了康熙和東珠的面前。
瑞嬤嬤:「皇上!妾身哪兒都不能去啊!」
眾人大吃一驚,旁邊的太監們急忙要衝上前拉走瑞嬤嬤。
康熙擺了擺手:「瑞氏,你是哪兒都不能去?還是哪兒都不想去呢?」
瑞嬤嬤猶豫了一下,向著康熙伸出手去:「妾身是哪兒都不能去,妾身這副身子去哪兒都是活不下去的,我的手早就廢了,在冷宮還有老姐妹照料,出了冷宮就只能等死了!」
康熙目光一瞥,瑞嬤嬤的一雙手,左手和常人一般,但是右手卻一片潰爛,白骨可見。
康熙面色極變:「你這手,怎麼會這樣?可是受了什麼刑罰?」
瑞嬤嬤看了一眼東珠,隨即把心一橫,一臉端肅地對上康熙的龍顏:「並非受刑,妾身原是順治爺的答應,在景仁宮與康妃娘娘同住,自先帝去后,娘娘傷心過度,白髮早生,妾身便給娘娘梳洗染髮,誰知道娘娘突染暴疾而去,妾身的手也爛了,再後來便被關進了冷宮。妾身一直想不通——好好的一雙手為何右手爛了,左手卻沒事。或許是那染髮膏子,幸而留下了當年的染髮膏,萬請皇上和皇後娘娘給妾身一個明白啊!」
康熙一聽大驚失色,警覺地看向東珠,豈料東珠毫不意外,只吩咐人將瑞氏帶回承乾宮療傷,稱等其手上的傷好了,再決定出宮事宜。
瑞嬤嬤跟著小太監離開,整個冷宮寂靜一片,仁妃嚇得直抖,不敢看康熙的面色。
東珠卻直視著康熙,一臉肅然:「皇上,她口中的康妃……可是皇上的生母啊!」
康熙目光凌厲:「你想說什麼?」
東珠淡淡地笑了:「臣妾想說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我瑪嬤一樣,走得都很突然。」
此語一出,的確,什麼都不必再說了。
康熙立時沉默,片刻之後騰地站起身,徑直大步離開,他的步子極大,速度也快,正如此時焦躁不安的內心。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仁妃嚇白了臉,瑟瑟地拉起東珠的手。
「珠珠,不,皇後娘娘,今日,你所做的,我們佟佳氏一門都會感激不盡。」
東珠對上仁妃的眼睛,淡淡地笑了。
原來,在這後宮之中,沒有誰是單純的。當年康妃的突然離世,佟氏一門早有疑惑,這麼多年的低調守拙,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他們從未放棄過追查,也沒有放棄過為親人申冤的信念。
那麼今日的一切,是必然還是偶然,是誰利用了誰,都無關輕重了。
這一刻,他們有著同樣的敵人。
夜,乾清宮內室,光線暗淡。
孫之鼎拿著一盒蒙著污漬的染髮膏盒子遞給康熙:「皇上!就是這盒染髮膏。」
康熙眉頭緊皺接過染髮膏,旋開蓋仔細看了看,又欲用手挑出一點細看,不料孫之鼎如臨大敵,趕緊攔住康熙:「皇上!別用手。」
孫之鼎拿出一枚銀針沾了一點染髮膏。
銀簪漸漸變黑。
康熙神色複雜,看向孫之鼎。
孫之鼎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其實,拿到此物之後,為了萬全,臣已悄悄地讓南堂幾位洋大夫用他們的化學方式檢驗過了,的確有毒,劇毒!」
康熙表情驟變,拿著藥膏的手不可抑制地抖著:「劇毒?朕還未曾聽說,這毒不入腹,也能害人嗎?」
孫之鼎:「此毒名叫相思子,悄悄摻在染髮膏里,通過頭皮侵入內里,初時像是得了風寒,但會久治不好,慢慢地出現血痢、昏睡、驚厥等癥狀,待到完全毒發,人便救不回來。說其劇毒,就是因為這極少的分量,都可以通過表皮潛入內臟,人死之時,整個內里都腐蝕潰爛了。」
康熙眉心一跳,猛地扭頭看向孫之鼎,神色駭人:「可查清此物是誰……」
孫之鼎深吸一口氣:「據瑞氏所說,正是當今太皇太后親自送給康妃娘娘的,臣也查過,宮中也有記檔!」
康熙大驚失色,面上表情變了又變。
更深露重,暗夜無邊,四下里一片靜謐孤寂,康熙獨自一人站在乾清宮外的月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康熙眉頭緊鎖,緩步走到東邊,遠眺位於東六宮的景仁宮,望了良久之後,終於忍不住哽咽著呢喃出聲:「內臟潰爛,那該有多疼啊!額娘!」
一語既出,康熙淚水瞬間滑落。
宮正司內堂上房,齊佳·裕德的寢處。
坐在臨窗大炕的綉墊上,對著桌上那幅孝端文皇后的畫像,神情鄭重而凝肅。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冷宮沉寂數年,才剛復出便將此事辦成,她果然能幹。」
對於宮中的任何變故,齊佳·裕德都比旁人先覺,對眼下之勢更是心如明鏡。昔日,就在東珠第一次受罰被判貼加官的前夜,二人就已達成默契。東珠會窮盡畢生心力追查有關那個人的一切過失,就算捕風捉影一絲線索也要為之掘地三尺,不縱不枉。
這一次,她才出冷宮,成為繼后,就在眾人皆以為她會先與皇上重修舊好、鞏固后位、施恩籠絡之時,她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人意料地將天捅了個窟窿。
沒有任何鋪墊,更沒有驚動任何人,甚至對宮正司也沒有半分的暗示和通氣兒,就直接出手,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所以,齊佳·裕德堅信,這一局,孝庄必是難以應對。
不管你是否願意,大清後宮之中,有了新的女主,而她比任何人都合適。
齊佳·裕德對著畫像笑了笑:「哲哲皇后,當年您託付我的事情,我雖沒能親自辦妥,但終究還是有人幫您辦到了。」
齊佳·裕德收了笑,用手拂了拂那畫像上的面龐,終是長長嘆了口氣。
慈寧宮內。
孝庄正閉著眼睛,捻著佛珠默念佛號,不料手中的佛珠突然斷了,孝庄心中一驚,睜開了眼睛,立時驚出一身冷汗。
蘇麻喇姑端來了參茶,遞給孝庄:「太皇太后,喝口參茶定定神吧。」
孝庄接過茶盞,抿了兩口,面色這才漸漸恢復。
蘇麻喇姑斟酌著措辭,十分小心:「太皇太后,不必憂心,一些小人的讒言何須理會,皇上英明神武,定然不會輕信。」
孝庄滿面愁色,連著搖頭:「若是旁的事情,哀家倒有這份自信,可這次這件事——卻是點了我們祖孫的死穴。」
蘇麻喇姑嚇白了臉,頓了半晌才接語:「慈和皇太後身體一直不好,這些皇上都是知道的。而且慈和皇太后性子溫婉又素來低調,對宮中諸事不感興趣,朝政大事更不過問,與咱們慈寧宮也無半分相爭之嫌,太皇太后怎會費盡心思去害她?」
孝庄面色更苦:「話雖如此,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眼下宮裡宮外風言風語,怕是要釀出禍來。」
蘇麻喇姑滿是疑色:「奴婢只是奇怪,這事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是誰這會子將此事翻出來,到底是何用意?」
孝庄一聲長嘆,頗有些無奈:「已非用意二字了得,明明就是司馬昭之心。是要藉此事離間哀家與皇帝的感情,或是讓皇帝出手除了哀家,或是逼著哀家為自保廢了皇上。」
蘇麻喇姑滿面驚愕:「還能到這一步?不能吧?雖說宮中風言風語不絕,可皇上都沒來問您一句半語啊?想來皇上根本不信。」
孝庄搖了搖頭,此時的她心中半分勝算也沒有:「你錯了,他若心中信我,便會直接來問。正是因為心中有疑,怕打草驚蛇,抑或是存了別的心思,所以才會刻意迴避。」
「朝堂上的風波剛剛平息,太平日子還沒過兩天,到底是誰又使出這樣陰毒的招術?」蘇麻喇姑神色茫然而無措。
孝庄難掩心中的憂慮與不安,靜靜地看向蘇麻,面上的神色頗有些無助:「不管是誰,這一次,咱們都是險之又險。」
清晨,乾清宮中。
康熙站在龍床前伸著雙手,顧問行正在給康熙整理朝服。康熙一臉疲憊,顯然一晚都沒睡好。顧問行正在給康熙整理袖口,像是心中有事一般毛手毛腳的。
康熙眉頭微皺看了眼顧問行,顧問行卻趕緊避開康熙的目光,康熙眉頭更緊。顧問行正準備給康熙戴上朝珠,不料長串的朝珠竟然擰在了一起,顧問行趕緊拆開,卻擰得更緊。
顧問行大驚失色,腿一軟,當下就跪在了康熙腳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康熙定定地注視著顧問行:「顧問行,你做事一貫妥帖利索,今兒這是怎麼……」
顧問行跪伏在地上,身形微顫:「奴才,奴才心裡有些亂,奴才該死。」
康熙盯著顧問行:「心裡亂,你可是聽說了什麼?」
顧問行身子抖了一下,頭低得更厲害了,身子和聲音都不可抑制地戰慄著:「皇上!宮裡昨兒就傳開了,說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毒殺了皇上的生母。」
顧問行說完急忙伏身而拜,以頭觸地,再不敢亂動。
而康熙面色鐵青,用力一拽,長串的朝珠被扯斷,錯亂地滾落一地,令人觸目驚心。
康熙自八歲登基以來,即便是在生病的時候從未有過輟朝之時,但是今日,穿戴整齊的他出了乾清宮,卻並未向前朝走去,而是大步走向了東六宮的承乾宮。
他知道,朝堂上等待他的是什麼。
他也知道,今日之局,幕後之人是東珠。
而東珠想要的結果,他也知道。
於是,他決定直接面對。
承乾宮中,除了冊封那日穿了片刻,便就撂下的皇后全套大禮服,此時正端端正正穿在東珠身上,華服在身,頭頂鳳冠,風華絕代,卻是一臉平靜。
「沒錯,我是故意的,自我進入冷宮,遇到瑞嬤嬤,我便知道了一切,但是我不敢相信。直到貴太妃臨行前,我去咸安宮送她,從她那裡拿到了這個。」東珠拿出貴太妃娜木鐘離世前交給她的小木盒子遞給康熙。
康熙接了過來,緩緩打開,看到裡面的東西目光明顯一滯,彷彿是片刻的掙扎之後,才將東西取出,隨即展開仔細看了起來。
而後,便是面色如墨,什麼都沒說,只靜靜地注視著東珠。
「跟皇上一樣,我看到這些,由此知道三朝以來,有很多人都死在了阻擋她前行的路上。那些人,在皇上眼中或許無足輕重,也不會因此有半分的心痛。比如,太宗的八阿哥和宸妃,比如先帝的四阿哥和董鄂妃,再比如我瑪嬤——他們死得都很冤,但也是為皇上今日居上位所必須被捨棄的。所以,在你們眼中,那不是罪,而是功。可是這一次,唯獨這一次,是能讓你痛的。所以,我很想看看,你終究會怎麼做。」
東珠的態度極為平靜,沒有悲憤,亦沒有怨懟。
孰料,康熙比東珠還冷靜。
緊盯著東珠的眼眸,他一字一句:「你想我怎麼做?」
東珠微微一聲輕嘆:「我?我想你廢了她,殺了她,你能嗎?」
康熙緊繃著情緒,沒有應答。
東珠唇邊似乎浮起一絲笑意:「一面是生養之恩,一面是養育之情,對皇上來說的確難以決斷,但這殺母之仇,卻是不共戴天!就算皇上有意回護包庇,可人之大倫、孔孟之道,稍有不慎,便會淹沒於天下人的口誅筆伐。皇上,你說是嗎?」
康熙抑制住自己想要鉗制東珠脖頸的衝動,這樣的東珠讓他陌生,更讓他害怕,但他卻只能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
他甚至點了點頭:「皇后說得沒錯,春秋典籍中就提到過『子不復仇,非子也』,皇上是天下人的典範,若是不報殺母之仇,天下人必反,民心必失!」
東珠面上笑意更濃,雖然她明知這樣折磨面前這個人是不對的,但是她還是從中得到一種快感,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委屈、怨恨、傷感,終於能在這一瞬間能到釋放。這是她用青春年華和原本自由自在的生活換來的,所以,她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
於是,她繼續施壓:「皇上雖是滿人,但精通漢學,最是明理通達,你我之間索性說句肺腑之言,今日的大清雖說是滿人天下,可還是漢人居多。漢人從小就受儒家思想教誨,講究孝道,所以,你雖是皇上,也要以仁孝治天下。這件事情若是不給個說法就想矇混過去,怕是天下的讀書人也要鬧起來。」
康熙的心和面色一起沉了下去,這些扎人的話從東珠嘴裡說出來,讓他覺得異常難堪與痛心。
此時此刻,身為皇上的尊嚴、男人的驕傲、愛人的真心,都在她眼中視為無物,都被她踐踏在足下。
康熙覺得世間的殘忍莫過於斯,更覺得寧願此生都沒有遇到過面前這個女人。可是,他搖了搖頭,終究還是不忍不曾遇見。
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再次附和:「是,皇后說得對,何止讀書人,天下的漢人都會鬧起來。」
東珠分明在康熙眼中看到那鮮明而清晰的血紅色,儘管心頭閃過一絲不忍,可她還是咄咄逼人:「殺人償命,無可辯駁!你是天子,自然知曉這個道理。今日,不只是我的承乾宮,在乾清門外,文武百官和全天下人,都想看皇上會給出怎樣的結果。」
康熙抑制住自己心頭的酸楚,強忍著眼中的淚意,沒有應答,卻只是伸出手輕輕擊掌。
東珠微異。
這時,一直守候在門口的顧問行走進來,他手上端著托盤,托盤裡放著整整齊齊的匕首。顧問行將托盤放下,便靜悄悄離開。
東珠眉頭微蹙,緊盯康熙:「皇上,這是何意?」
康熙避開東珠的眼眸,沒有回話,而是默默地摘了朝冠,拿下朝珠,又將龍袍脫了下來,最終露出赤祼的上半身。
「你瑪嬤的死,還有所有人的死,並無實證,朕並非有意包庇,卻也不能僅憑貴太妃一紙遺書就輕易判定太皇太后的罪責。而我額娘之死,證據確鑿,無從相駁。生母含冤而故,身為兒子本當為母報仇,可太皇太后對朕有養育之恩,朕下不去手。」
說到此處,康熙微微頓住,一滴晶瑩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順著俊秀的臉龐滑落,經過精碩的胸膛,最終不知去向。
這滴淚,讓東珠心頭一顫。
「可朕身為皇上,終不能因情廢法,生母與祖母,亦皆不可負。而你,朕也不忍相負。所以,今日對太皇太后的懲罰就應該由朕來代受。朕特意準備了凌遲所用的刀具,三千六百刀,你可以刀刀見血,也可以一刀直入朕的心房。你放心,赦你無罪的詔書已經寫好,送交安親王至宗人府留檔了。」
康熙說完這番話,便閉上了眼睛。
東珠看著面前的康熙,又看著那托盤中明晃晃的匕首。半晌之後,她笑了,悲愴而絕望的笑聲響徹殿中。
康熙睜開眼睛,看到東珠悲愴的神情,不由得一怔:「朕是說真的,絕沒有誆騙你的意思!」
東珠搖了搖頭,背轉過身:「不管你是真是假,我都不能殺你。這一局,我輸了。我終究是不夠狠心,終究無法為那些枉死的人討回公道。」
康熙心中一動,他理解東珠的感受,雖然他是真心實意,沒有半分矯情做作,但是他也知道,在東珠眼中必然會以為這是王者的誅心之計,但那又怎樣呢,她終於是再一次選擇了他。
於是,康熙心頭湧起一絲甜蜜,上前從背後摟住東珠。
「你心裡,終究是有朕的。」
東珠掙脫了康熙的手臂:「今日之後,我是你的皇后,是你皇子皇女的額娘,但卻絕不是你的女人。」
康熙微怔,像個孩子般無措。
東珠的聲音越發冷得嚇人:「我們之間隔著太多的人,此生註定不能相親。」
康熙越發無助,比之先前更有些著慌。
那一日,康熙不記得自己最終是如何離開承乾宮的,他只記得自己在承乾宮的院子里站了好久,看著院中的那兩株從明朝起就有的梨樹,潔白似雪的花朵映襯在藍天中,美得絢目。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杆?」
無盡的悲辛將他的心塞得滿滿的。
這承乾宮,在明朝住過崇禎帝的寵妃田貴妃,兩人育有三子,卻相繼夭折,最終田貴妃也芳華早逝。
而在順治朝,這裡住過萬般爭議、毀謗一身的董鄂妃,她與父皇育有一子,也是母子早夭,未得善終。
這承乾宮,果真不祥。
原本從來不信命理風水的康熙,在這一刻篤定了命數與風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