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黃粱夢(1)
第8章黃粱夢(1)
月滿如盤,秋葉飄零。
在這寂靜的仲秋之夜,貢院中卻燃著幾盞幽魂似的燈火。一名趕考的男人正在燈下挑燈夜戰,燭火照亮了他光潔的臉龐,他風華正茂,正是一生中精力鼎盛之時,不知為何卻面帶愁容。
這已是他第三次參加秋試,屢戰屢敗,連個舉子都沒中上。時光飛逝,轉眼他已年屆而立,如果此次再不能得個解元回去,怕是無顏面對辛苦供他讀書的髮妻。
寒蟬微泣,夜色朦朧。
在秋蟲輕鳴中,他似乎聽到了一絲怪異的響動,他訝異地抬起頭,只見有一個人影立在庭院之中,正面對他的所在。
黑暗中他看不清那人面目,依稀是個書生打扮的男人,只聽那人輕輕地問:「你想要奪取功名嗎?」
中年人如被魔怪攫住了神智,輕輕地點了點頭。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那是他一生的追求,為了那金榜題名、無上榮光的一刻,讓他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值得,因此他再次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人發出輕蔑的笑聲,踏破黃葉,向他走來。
次日秋風乍起,一名正當壯年的學子在貢院中懸樑自盡了,他的身體掛在隔間的橫樑上飄蕩,宛如一抹風乾的影子,一支禿筆,從他的指間滑落。
而在他腳下的書桌上,紙鎮下卻放著一張洋洋洒洒足有萬言的考卷,文辭華麗,論點鮮明,似乎是他臨死前一揮而就。
考官在仵作抬走他的屍體后,看著那張殘卷,不禁為他的才華橫溢連連嘆息,如果這張試卷交上去,今秋的解元非他莫屬。
可惜生命消逝,再輝煌的文章也終將化為塵土。
這是發生在天聖八年的怪事。
一
十年後,同樣是在繁華熱鬧的東京城,同樣是秋高氣爽的秋日,同樣是學子紛紛赴京趕考的解試之時。
在一家裝修奢麗的客棧中,王子進望著窗外西斜的日頭,迫不及待地拉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的緋綃出門。
緋綃一抬頭,見他竟換了件水綠色綢緞長袍,戴一頂鑲著翡翠的紗帽,就連手中的摺扇都掛上了珠玉扇墜,哪裡還有讀書人的模樣,倒像是哪個富貴人家走出來的衙內公子。
「你這便要去尋花問柳了?」見王子進這副模樣,他不由啞然失笑。
「誰說要去那花柳之地了,只是閑來無事,隨便走走。」
「既然如此,那恕不奉陪了。如此涼爽的天氣,不如在家睡覺。」
「你怎可不去,不然銀兩誰來拿啊?」王子進立刻急了,拉著緋綃便匆匆走出了客棧。
兩人在東京城的瓦肆中走了半晌,明月已經爬上了柳梢,緋綃望著王子進漲紅的臉色,晶亮的眼神,早已看穿他的心思,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將他帶到了燈紅酒綠的花街。
只見一條街上賣酒的花娘巧笑嫣然,門前都掛著醒目的紅燈,恩客絡繹不絕,竟然比白日里還熱鬧幾分。
「果然是大城市啊,不虛此行,在家鄉哪見得如此場面?」王子進頓時看得瞠目結舌,連連感慨,「古人云:書中自有顏如玉,果然沒錯!」
緋綃聽了不由一愣,「此話怎講?」
「若不是我讀了幾年的詩書,怎會來赴這科舉,又怎會來到東京,更到何處去見這如此多的佳麗?這難道不是書中自有顏如玉嗎?」
「我記得好像不是這個解釋啊?」緋綃被他逗得連連失笑,對王子進的花痴歪理佩服得五體投地。
兩人正說著,突然從街邊走出來幾名花衣女子,拉著二人的胳膊,就往各自的藝坊里拽。
「這位公子來我家吧,我家錦瑟姐姐的琴藝可好了呢。」
「到我們這裡看看吧,有今年的新豐美酒,定不會令二位失望。」
一股刺鼻的香氣在夜風中浮蕩,直熏得人無法呼吸。
王子進初來乍到,哪見過這溫柔迷陣,幾句溫言軟語入耳,連心都飄飄然起來,就要隨她們走了。
可是在燈下定睛一看,幾張濃妝艷抹的面孔都平庸至極,襯上那身花衣服,宛如奼紫嫣紅里夾著一個麵糰,臉上的脂粉厚重得如冬日瑞雪,哪還看得清肌膚的底色。
他再回頭看看緋綃的一張俊臉,如玉一般瑩白透明,眉不描而黑,唇不塗自丹,簡直就是雲泥之別。
「多謝各位姑娘,還是算了,緋綃我們快走吧……」他嚇得連連搖頭,拉著緋綃便跑。
「哎呀呀,怎麼儘是些庸脂俗粉?難道東京就是如此水準嗎?踏遍天涯,倒叫我去何處覓佳人啊?」王子進言語中儘是掩不住的失望,怕是他科考落榜都沒有如此傷心。
「這你就不懂了,普天之下,絕色本就是少數,如此容易便教你遇到了,估計不是精魅就是鬼怪,是要取你性命來的……」緋綃幸災樂禍地回答。
王子進見他一張玉面皎如明月,在燈光下散發著淡淡的朦朧的光輝,確是美得不似凡人,不禁連連搖頭嘆息,「你所言極是……」
當下心如死水,對路遇絕色佳人再不抱期望。
兩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但見前方不遠處的一扇門前,人竟驟然多了起來。那門前的十幾丈路都掛滿了紅色燈籠,宛如一串串珊瑚瑪瑙,在夜色中散發著淡淡光輝,替文人騷客引路。
而在大門前,居然有幾十人聚集圍觀。
王子進擠進人群,遙遙望去,只見那大門上掛著一幅精緻匾額,上書「牡丹園」三個字,字居然是水紅色的,透著一絲曖昧之情。
「聽說今晚沉星姑娘又要表演歌舞。」
「好像是要在湖心橋上獻藝,不知要花多少銀子才能換得上座。」
王子進聽了,立刻心花怒放,看來這位沉星姑娘定是位美人了!忙拉了旁邊一位商人模樣的人問道:「這位沉星姑娘相貌如何啊?」
「咦,你不知道沉星姑娘是東京一等一的花魁行首嗎?自是色藝雙絕了。」那男人驚道,似乎不敢相信還有這等沒見識的人。
「好!」王子進像吃了定心丸,拉住了緋綃的衣袖,「我們進去看看。」說罷竟一馬當先,搶在眾人之前,擠進了牡丹園。
二
園中是一番曼妙景色,曲徑兩旁種滿了鮮花,就連樹上也掛著紫色、粉色的帷幔,乍一看,宛若入了仙境。空中飄蕩著輕緩的絲竹之聲,更有風流的男人與嫵媚的姑娘在花前柳下飲酒調情。
兩人剛進來,便有一位龜公熱情地跑出來迎接道:「二位公子丰神俊朗,可要哪位姑娘相陪?」
「就叫你們的沉星姑娘過來吧。」王子進挺直腰桿,朗聲說。
「呵呵呵……」那龜公掩嘴偷笑,「二位是初來乍到吧,不知沉星姑娘是我們東京第一花魁吧?怎的是說叫就能過來的啊?」
「那你便說吧,那沉星姑娘如何見法?我們這便去見。」
「那二位這邊請,今夜剛好有她的歌舞,可憑銀兩換得座號。」那龜公便帶著二人進入一個涼亭中,亭中放了長桌,上面放了一份寫滿了字的熏香細絹。
「二位請看,今日沉星姑娘就是要在後花園的湖中表演才藝,在湖邊的涼亭中是十兩銀子一位,在湖中的迴廊中觀賞是五十兩銀子一位,若是在湖中的畫舫中觀賞的話便是沒有頂價了,因為座位有限,自是價高者得……」
「緋綃、緋綃,你是不是有許多銀兩啊?我們去買最好的位子吧?」
「哎呀,不就是一位美人嘛,百年之後便是白骨一堆,有何看頭啊,不去!」緋綃俊臉一冷,連連搖頭,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可是百年之後我也是一堆白骨了啊,我不會介意的……」
「不去,無聊,我會介意。」
「緋綃,我見你每日只是吃燒雞,沒有什麼變化,你可知這雞有多少種做法嗎?」王子進伏在他耳邊說。
緋綃聽了立刻來了興緻,急切地問:「快說、快說,這雞還有什麼吃法啊?」一雙鳳眼中竟閃爍出興奮的光芒。
「有用冬筍、冬菇燉的雙冬雞湯,有用泥烤制的叫花雞,還有在雞腹內填滿了香料的用荷葉包了熏的熏雞,都是皮香肉嫩,有的雞肉入口即化,有的筋骨相連,甚是筋道,美味各有千秋……」
「啊啊啊!我都沒有試過啊,因為第一次吃的就是燒雞,竟不知雞有如此多的做法啊!真是枉活了這許多年,咱們明日便去嘗試吧?」
「那你要陪我看了歌舞我才陪你去吃雞……」
他話音未落,便聽緋綃高聲叫道:「老頭,我要兩個最好的位子!」
緋綃大方地掏出銀子,很快就有一個梳著雙環髻的丫鬟提著一盞花燈來為二人引路,一路九曲三折,突然眼前豁然開朗,一潭明亮的湖水就蕩漾在前方。
「客官這邊走,就可上畫舫了。」丫鬟說著引二人上了一個涼亭,亭外的湖面上有一個雕柱畫檐的畫舫,簡直就像把一座樓台搬到湖中一樣。
那畫舫上下兩層共四十餘個位子,都是梨花木的座椅,椅上鋪著錦緞坐墊,坐上去甚是舒適,旁邊更有丫鬟捧著香爐果盤在伺候著。
緋綃對這舒適奢侈的畫舫似乎很滿意,窩在椅子上吃起葡萄,王子進則一刻也坐不住,伸長了脖子等美人出場。
不過片刻,畫舫緩緩開動,如一座水中樓台,向湖心駛去。只見湖心中立著幾個矮塔,裡面燃著燈燭,將湖面照得如同白晝,天上的一輪皎月,投映在湖面,隨著水波的流動,碎了又聚,聚了又碎,美麗幽靜。
「不知這美人何時才能登場啊?」王子進正等得不耐煩呢,便聽湖面上傳來幾聲琵琶的聲音,清冷而幽遠,緊接著,繁鬧的絲竹聲隨後而至。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婉轉的歌聲踏浪而來,唱詞卻是被稱為一首冠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那歌聲一響起,周圍的人都叫起好來,掌聲不絕於耳,但是掌聲、絲竹聲、叫好聲,似乎都壓制不住那歌聲,竟如絲如霧般,鑽到每個人的耳中去,跌宕起伏,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一首歌尚未唱完,便見一艘畫舫出現在湖面上,上面一乾女子,手持樂器正在演奏,穿的皆是素白,衣裾隨風飄搖,仿若仙子下凡一般。
只有正中一個身穿紅衣的女子,盤膝而坐,正撫琴唱歌。但見她微微低著頭,看不清眉眼,只見秀髮如雲,身姿曼妙,稍一動作便如花枝舞風,流露出萬種風情,一見便可知是位美女。
看客們一見到這女子現身,立刻停止了喧嘩,都被這美妙的景象攝住了心魂。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轉眼間那紅衣女子就唱完了一首曲子,推開古琴,抬起頭來。
這一抬頭,似乎連月亮都失去了光輝。
王子進只覺眼中的秋夜、湖景、明月盡數消失,只剩下一張芙蓉春風面,一雙燦若晨星的眼。
恍惚間只覺得這世間的春色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動,如弱柳扶風;她笑,如桃花初綻,美艷不可方物。
接著只見這美人站起來說了什麼,王子進卻渾然不覺,一雙眼睛如螞蟥般只是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臉上,已然如痴如醉。
隨即樂聲再次響起,卻不似方才高雅清幽的曲子,而是紛亂繁華如百花齊放的舞樂。
畫舫上的紅衣女子隨歡快的曲聲翩翩起舞,露出紅色薄紗舞衣下的纖腰玉腿以及豐盈雪白的胸脯,令一眾看客都看直了眼。
偏偏她氣質嬌媚中帶著童稚,跳著艷舞也毫無情慾之意,恍如彩蝶飛舞,春燕穿柳,令這深秋的湖面上遍布春意。
快樂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似乎不過片刻工夫,王子進還看得意猶未盡,曲聲漸歇,表演便結束了。
只見那女郎裊裊婷婷地拿起一隻絹布縫製的花球,柔聲道:「多謝各位看官捧場,小女子感激不盡,但良宵總有盡時,各位如能接得花球,可否賞臉陪沉星把酒言歡?」
話音剛落,湖面上便立刻炸開了鍋。
「我的,我的!」
「趕快往這邊拋啊!」更有人的胳膊越過別人頭頂,自是迫不及待,岸上的人更是推推搡搡,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是為了爭個好位置,接那花球。
「緋綃,緋綃,幫幫忙啊,我想要那花球。」王子進邊說邊拽著緋綃的衣袖,聲音急切得快要哭出來。
正說著,花球已經從那女郎手中脫手而出,緋綃鳳眼微斜,向空中吹了口氣。只見那花球便如同有了生命般,在空中幾個起落,就撲到王子進懷中。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嘆息聲,更有人咒罵不停,王子進欣喜若狂地抱著花球,手足無措,不知等會兒見了美人該如何是好,又該說什麼討她歡心。
他正在思量,那艷麗無雙的紅衣女子已經坐著小船來到了畫舫前。
可她並不看王子進,卻一直盯著緋綃的臉,王子進兀自抱著花球,看了看緋綃,又看了看這漂亮的少女。但見一個白衣勝雪,風度翩翩;一個是艷若桃李,風情萬種,真是一對絕色璧人。
王子進的心不禁涼到了底,早知如此便不帶緋綃來了,自己往他旁邊一靠,本有三分丑,現在也變作五分了。
可是那美貌少女卻回過頭,俏皮地朝王子進眨了眨眼,「公子的朋友怎麼如此奇怪,怎麼有異類的氣息?」
緋綃卻鳳眼圓睜,從座椅中站起,將摺扇指向她的鼻尖,「自己一身死人的味道,還有臉說別人嗎?」
三
「啊!」少女被他嚇得驚呼一聲,連連後退,「公子何出此言?我好端端的,為何說我是個死人?」
周圍的看客不禁面面相覷,明明一個是翩翩佳公子,一位是傾國美嬌娥,怎麼一個說對方不是人,另一個卻連死人都搬了出來?難道最近流行這種調情的方法?
只有王子進明白是怎麼回事,緋綃的話立刻讓他的心涼了半截。怎麼如此美妙的人兒,身上會有死氣?但見那女郎明艷照人,天真爛漫,似乎不像假裝,卻不知這又是為何。
緋綃顯然也沒想到她一副懵懂模樣,不由一愣,朝王子進低語道:「子進,我先回客棧了。你且與她去喝酒,把她灌醉了套些話出來。」
「緋綃,不要扔下我一個人啊……」王子進嚇得抓住他的衣角,雖說這少女現在嬌俏可人,難保不會喝醉了現原形,到時候就不知會變成什麼東西了。
「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的,明日還要一同去吃雞呢。」緋綃朝王子進眨了眨眼,就摺扇輕搖,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公子你這位朋友真是奇怪,別人都巴不得跟我喝酒,他卻躲走了。」那少女嗤之以鼻地說,美目流轉,「這樣的人,最是討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