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滄海煙波(3)
第214章滄海煙波(3)
萬歸藏從容落下一子,微微笑道:「你小子就是鬼靈精,老夫的念頭,你從來一猜便著!此前數十年,一位大海客在大海的那邊發現了一塊陸地,縱是山海經文、萬國圖志都不曾提及,真是鴻蒙初開頭一次。那陸地上先前也有幾個未開化的小國,西班牙人一到,便將其輕輕掃滅了。可哀的是,這些小國雖弱,卻多有金銀,是以西班牙人日夜驅使土著,採掘金銀,再以船舶滿載歸國。當地的土著備受苦楚、哀鴻遍野,西班牙卻由此富甲西方、雄極一時。」
陸漸聽到這裡,忍不住道:「如此說來,西班牙賺的都是不義之財?」
「不錯。」萬歸藏笑了笑,「但這不義二字卻大可斟酌,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這西班牙當年舉國精窮,不如此怎麼致富?可也是造化弄人,從那大陸到西班牙,海波萬里,無兵可守,無險可據,西班牙的金銀船既沉且慢,就如去了爪牙的虎豹,只要船夠快,炮夠多,即可從容劫掠。」陸漸吃驚道:「你這麼不是教人做海賊么?」
「海賊?」萬歸藏冷笑一聲,「金銀都是西班牙人從土著手裡搶來的,本就是不義之財,再搶過來又有何不可?這就叫損強補弱,乃是天道。谷小子,這等事你也做過吧?四大寇百船財貨,被你攔道截住,洗劫一空,逼得汪直那廝幾乎投海自了。」
谷縝被他說到生平得意之事,撓了撓頭,哈哈笑道:「過獎過獎,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今我轉了行,不幹這營生了。」
「什麼叫轉了行?分明是轉了性。」萬歸藏冷笑一聲,「你小子越活越沒出息,少時的銳氣消磨殆盡,叫人失望得很。」谷縝笑道:「老頭子,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喜歡殺人,我是能不殺就不殺,得饒人處且饒人。」
萬歸藏搖頭道:「世人痴頑愚昧,不殺不足以警世,不殺不足以立法。秦用殺戮,一統六國,漢崇儒道,三尺法下,又有多少孤鬼冤魂?」
「警世立法?」谷縝眼中微露譏笑,「敢情我看走眼了,原來老頭子你不是混世界的魔王,卻是心懷蒼生的菩薩?」說著「啪」的一聲,重重落下一子。
「菩薩又如何?」萬歸藏拈起一子,舉而不投,「文殊佛成道之日,掃蕩十萬魔軍,這算不算殺戮?」
谷縝未答,陸漸已搶著道:「那是魔,又不是人。」萬歸藏道:「那麼你敢說,這浩浩十萬魔軍,就沒一個無辜之魔?」陸漸一愣,他只想人是人,魔是魔,這些魔是否無辜,卻沒仔細想過。谷縝笑了笑,解圍道:「魔者多惡行,那是該殺。」萬歸藏笑道:「這樣說起來,人的惡行可曾少了?倘有一魔,生於魔族,年少無知,未及行惡,這算不算無辜?」
谷縝道:「魔就是魔,而今不行惡,將來未必。」萬歸藏哈哈一笑,一子如天馬行空,飄然落下:「那麼人呢,而今雖不行惡,將來可也未必,哈,將來,將來,將來的事情誰又說得定?按照你的話,這天下人豈不都有為非作歹的可能?」
谷縝一怔,凝視棋盤,口中笑道:「孟子曰人性本善,人生如白紙,並無點墨,是黑是白,全因後來。」談笑間輕輕落下一子,化解萬歸藏的凌厲棋勢。
「孟子?」萬歸藏微微冷笑,「且問儒教之中,孔孟誰尊?」谷縝道:「孔子至聖,孟子亞聖,孔子開啟仁者宗風,自然尊貴一些。」
「仁者宗風?」萬歸藏撫掌大笑,「孔子三日而誅少正卯。這少正卯又做了什麼?不過講了幾次學,講的學比較有趣,招引了孔門弟子,致使孔子門庭空虛,記恨在心。嘿嘿,孔子以降,儒生當官,殺起人來,比起秦始皇來只多不少。始皇帝用刀兵殺人,儒生卻是刀筆並使,用筆不成,再用刀斧,手段多多,花樣百出。所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其間又有多少顆人頭落地?」
「法由儒生,韓非李斯都是大儒弟子,這麼說起來,秦始皇枉自焚書坑儒,原來卻是孔子門人。儒教興於漢武,更是莫大諷刺了。漢武一世,北擊匈奴,南服三越,東征遼東,西通絕域,致使白骨為墟,萬民流離,殺的蠻夷固然多多,死的漢人那也不少。孟子道:『仁者無敵』,若要無敵,必先破盡群敵,破敵者,焉能不殺?」
谷縝笑道:「鬧了半天,佛教、儒教都是殺戮的大行家。那麼道家呢?逍遙于山水,忘情於江湖,神遊於無有之鄉,與殺戮沒有干係吧?」
萬歸藏微微一笑,應了一子,淡然道:「若論殺戮,道家才是殺人的祖宗。」谷縝怪道:「這話怎講?」萬歸藏道:「敢問自古以來,何事殺人最多?」谷縝沉吟道:「殺人最多,莫過於兵事,屠萬姓,隳名城,流血漂櫓,伏屍萬里。」
萬歸藏道了一聲「好」,徐徐道:「《道德經》有言:『驕兵必敗,哀兵必勝』,論兵法之要,竟是先於孫子。自此之後,道不離兵,兵不離道,兵家道家,異途同源。」
陸漸忍不住道:「道士是道士,將軍是將軍,八棍子也打不著,怎麼會是同源?」
萬歸藏笑了笑:「《道德經》論道德,將『道』之一物比作流水,說到『上善若水』,譬喻道如流水,無所不至,隨物賦形。《孫子》論兵法,亦將兵法比作流水,道是『兵形象水』,譬喻用兵亦如流水,因敵變化,不拘常態。至於道家中以實就虛,以退為進,以弱勝強,無為而無不為,種種道理,均可化之於兵法。故而《孫子》十三篇,兵者五事,道、天、地、將、法,首論『道』者。」
「除了『兵』家,法家酷烈實也源自黃老之術。為何?道家崇尚得天道必去人慾,大有徑庭,不近人情,以神聖凌凡塵,視凡人如螻蟻,將這道理行之於人世,頓成刑名造勢,法術權詐。所行之事,無不刻薄少恩,慘酷非常。司馬遷就看得明白,將道家『老莊』與法家『申韓』並列,以為申不害本於黃老。韓非子極慘少恩,都是原於老莊道德之意,秦一六國,外用於兵,內用於法,殊不知這兩家的老祖宗都是道家。因此緣故,後世道家,多成亂源。張道陵割據在前,太平道禍亂在後,黃巾百萬,蹂躪中國,更有何晏談玄,流毒無窮,開啟五百年之戰亂,幾乎亡我華夏。小谷兒,你說,這道家算不算殺人的祖宗?」
萬歸藏手中落子如飛,口中談笑無忌,他詞鋒犀利,谷縝抵擋不住,只得笑道:「這麼說,還是墨家最好,兼愛非攻。」萬歸藏淡然道:「墨家立意雖高,手段卻落了下乘,講究以戰止戰,以殺制殺。所謂非攻,卻受制於攻者,要麼殺人,要麼被殺,說到底還是殺戮罷了。」
陸漸聽到這裡,不覺嘆了口氣說道:「難道這世上便沒有不殺之法?」萬歸藏笑笑:「那也並非沒有。」陸漸一時間忘了敵我,由衷喜道:「什麼法子?」萬歸藏道:「兵法云: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便可不殺。」
陸漸道:「不戰而屈人之兵?如何才能做到?」萬歸藏瞧了谷縝一眼,笑道:「谷小子,你說呢?」谷縝道:「兵法又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要屈人之兵,重在謀略外交,耍得對方暈頭轉向,不敢跟你交手。」
萬歸藏笑而不語,谷縝盯他一陣,疑惑道:「難道錯了?」萬歸藏搖頭笑道:「這麼多年,你這小子仍是改不掉這投機輕浮的毛病。你說的不錯,但卻不是最要緊的。自古以來,擅長伐謀伐交的國家不少,其中亡掉的也不少。其實歸根到底,能不戰而屈人的法子只有一個,那就是比對手要強。倘若伐謀、伐交、伐兵均能強過對手,以至強服至弱,自當不戰而勝。既然不戰而勝,又何必殺人?」
谷縝盯著他,似笑非笑:「就好比說,你老頭子處處強過我等,大可不戰而屈人之兵,用不著心急殺人了。」萬歸藏微微一笑:「舉一反三,說得不錯。」谷縝道:「可是你以往告訴我,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損強補弱,方為天道,損弱補強,那是人道。」
萬歸藏笑了笑,說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從何而生?天生五穀,五穀化氣,氣化精血,精血生人,故而人乃天生。人之道本就是天之道。只不過,天道如水,隨物賦形,在天上,它是一個模樣,在水中,它是一個模樣,在人群之中,它又是一個模樣。可說天道唯微,凡人渺小,縱如老子佛陀,也僅能知其一面,而不可面面俱知。損強補弱是天道,損弱補強又何嘗不是?不損弱,何來強,若無強,又從何損之?」
這番話玄機極深,陸漸聽得頭大如斗,在一旁悶悶不樂,谷縝卻若有所思,半晌笑道:「老頭子,閑話說了一通,我這次來,其實是想奉勸你兩句。這江湖裡不過是一群武夫,縱然一統,又有何用?至於做皇帝,更無樂趣,每天的奏章,也能把人瞧得煩死。你縱然武功蓋世,年歲卻已半百,熬更守夜,豈不是活受罪么?老頭子,你何不看開一些,作個富家翁,享盡天倫,豈不快活?」
萬歸藏哈哈笑道:「小谷兒,你小瞧人了。老夫要做富翁,早就做了。我問你,我做皇帝強些,還是嘉靖那蠢物強些?」谷縝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老頭子你強些。」
萬歸藏道:「既然損弱補強也是天道,老夫取那個蠢物而代之,豈不正是替天行道?」說到這兒,拈起一子,徐徐落下,冷冷道,「小谷兒,你輸了。」
谷縝只顧與萬歸藏鬥嘴,一時忘了留意盤面,此時低頭一瞧,大勢已去,不覺推枰而起,苦笑道:「老頭子,我再奉勸你一句,滿招損,謙受益,你已登峰造極,倘若奢求無度,必招天罰。」
萬歸藏笑笑,悠然道:「谷小子,你到底還是看不透我萬歸藏,老夫這一世,寧可大滿大盈而死,決不抱殘守缺而活。」
一師一徒隔案對視,桌上燈火搖曳不定,倏爾一陣風起,火滅燈熄,門外天光泛藍,不知不覺,天已亮了。
出門時,谷縝步履沉重,陸漸隨在一旁,兩人均不言語。走到船頭,並肩而立,頭頂傳來悠揚哀怨的旋律,守夜的蘇格蘭水手坐在桅頂上吹著風笛,如泣如訴,充滿惆悵的情思。
谷縝目視海景由暗而明,突然嘆了口氣,說道:「老頭子是我恩師,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他,便沒有我谷縝。就算到了今日,他仍是我今生佩服的第一人物,跟他作對,真是難得很……」他說到這裡,又輕輕一嘆,眉宇間大有苦惱。陸漸念起這二人的師徒之情,心中無比感慨,他明白,谷縝從不懼怕任何對手,他口中的「難得很」,絕非實力,而是難於斬絕這一段師徒之情。
谷縝來回踱了兩步,忽地舉起手來,勢如長劍划落:「老頭子崇尚強權,頑固不化,唯有以強制強,以暴制暴,才能叫他回頭。」陸漸道:「但要勝他,談何容易?」谷縝淡淡說道:「法子倒有一個。」陸漸奇道:「什麼?」谷縝道:「時下大海茫茫,倘是將船鑿穿燒掉,或能與之同歸於盡……」說到這裡,見陸漸連連皺眉,便將手一擺,笑道,「罷了,這法兒太絕,當我不曾說過。」
陸漸沉吟時許,壓低嗓音道:「這些日子,我想到一個法兒,也不知管不管用。」谷縝奇道:「什麼法子?」陸漸道:「你記得當日我將『六虛毒』傳給你時,萬歸藏說過什麼話?」谷縝想了想,慢慢說道:「他說『六虛再傳,必死無疑,『六虛毒』好比蠶蟲,以你體內的元氣為滋養,對你本身危害不大,可是一旦傳給他人,登時破繭成蛾,威力增長數倍,而且此番入體,再也不能逼出。』我記得可對?」
「一點不錯。」陸漸贊道,「谷縝,你記性真好,我有你一半可就好了。」谷縝笑道:「姚大美人記性好,將來你們成了親,夫妻一體,她的還不是你的?」陸漸漲紅了臉,說道:「我說正經事,你不要胡扯。」谷縝笑道:「我說的也是正經事,婚喪嫁娶,人生大事,不是正經事是什麼?」但見陸漸窘迫,不忍再說,笑道,「其實老天爺待你太好,大哥你天資雖弱,卻多了幾個絕妙劫奴,『不忘生』一出,誰敢再談記性二字?說實話,我可羨慕得緊。」陸漸道:「這有什麼好羨慕的,我可不喜歡,都是沈舟虛造的孽,我帶著他們,也是沒有法子。」
谷縝笑了笑,說道:「是了,你舊話重提,有什麼道理?」陸漸道:「第一句,六虛再傳,必死無疑,你沒有死,那是再好不過。後面一句十分要緊,『六虛毒好比蠶蟲,以你體內的元氣為滋養,對你本身危害不大,可是一旦傳給他人,登時破繭成蛾,威力增長數倍。』『六虛毒』就是『周流八勁』,你已練成『周流六虛功』,『周流八勁』取之不盡,只是不如萬歸藏深厚,所以威力也大打折扣。我有一個笨法子,六虛再傳,威力更勝,你不妨先將『周流八勁』傳給我……」谷縝忍不住介面道:「由你真氣滋養,再傳給我?」說完這句,二人四目相對,心子撲撲直跳。過了半晌,谷縝喃喃道:「臨時抱佛腳,死馬當作活馬醫,縱不成功,我們也可試試。」陸漸道:「是啊,總比俯首認輸的好。」
二人相視一笑,來到陸漸艙中。姚晴方醒,陸漸匆匆問候兩句,不及多說,便與谷縝盤膝對坐,兩人一手對接,另一手均按對方小腹。姚晴自覺受了冷落,頗有一些不快,看到這個古怪姿勢,又覺十分奇怪,欲要詢問,忽地一口氣不上來,由蘭幽幫襯著喝了一點兒參湯,昏昏睡了過去。
八勁入體,陸漸的「大金剛神力」頓生感應,八勁欲化,「大金剛神力」欲凝,兩種神通直如水火交戰,將陸漸體內當作戰場,斗得激烈無比。陸漸忍著難受,以絕高定力,硬生生逼使那團六虛勁在體內轉了一周,至手三焦之時,方以穀神通所傳法門,送回谷縝的丹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