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滄海煙波(4)
第215章滄海煙波(4)
谷縝傳出的八勁一成不到,細如涓流,返回之時,卻如洪濤激流,幾被攻了一個措手不及,慌忙損強補弱,將來勁融入自身真氣。
這一試,二人心中均已明白,陸漸的法子確然可行,不由同時張眼,心中生出狂喜。當即一如前法,發勁,周轉,返回,周流八勁由細而粗,由弱而強,就好比暴利生意,投入一文,賺回十文,投入十文,賺入百文,內力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多,惹得谷縝商人性子發作,忙得不亦樂乎。甚或偶爾停下,察看真氣收益,那感覺就如白天賺錢,夜裡在燈下數元寶一般得意。
谷縝歡喜不盡,陸漸的滋味卻大不相同。「周流八勁」一進一出,均要與「大金剛神力」交戰,谷縝內力越強,八勁越強,既不如萬歸藏那般無堅不摧,卻似文火烘烤堅冰,將「大金剛神力」層層瓦解。「大金剛神力」一弱,經脈立受摧殘,輕重麻癢酸痛冷熱,諸般異感涌遍全身,故而陸漸唯有打起十分精神,凝神抵禦。饒是如此,難受之感仍然不減,不多時汗如雨落,頭頂現出淡淡的白氣。
原來,陸、谷二人到底年紀太輕,都未明白武學修行的至理。這世間固有種種捷徑,武學正道卻都是勤學苦練、千辛萬苦積攢而成。吃多少苦,成多大功,本就是萬世不易的真理。若行捷徑,必有風險,捷徑越快,風險越厲,有所得必有所失。好比《黑天書》為煉神捷徑,卻有「黑天劫」這等大苦難;「周流六虛功」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奇功,然而悟道貫通之前,諸劫紛至,兇險萬端,好比如來覺悟,十方魔軍紛紛來襲。
陸漸想出的這個法子固然不壞,但也犯了貪多求快、急功近利的毛病。谷縝修為精進神速,有如將數年乃至十數年的修鍊縮為短短數日,如此一來,這數年乃至十數年修鍊的痛苦也不免要縮為數日了,只不過因為兩人同修,這些痛苦折磨全都落到陸漸頭上。
谷縝所得的真氣也不是從天而降,推本溯源,全是從陸漸的真氣中榨取來的。「六虛毒」本是天下絕毒,強到一定地步,當世能夠從容抵禦而無所損的,唯有萬、谷、陸三人。但萬、谷二人互不信任,無法修鍊。要知道,行功之時,雙方須得互按丹田,丹田是人身要害,修鍊時空虛無備,倘若一方忽起異心,重重一擊,頃刻就能要了對方性命;二來即便同修,萬強谷弱,真氣特性,運轉之法均是一般,谷縝的真氣到了萬歸藏體內,便如涓滴入海,頃刻化為烏有,萬歸藏真氣磅礴,注入谷縝體內,谷縝無法化解,頃刻了賬。
陸漸的「大金剛神力」雖遜於「周流六虛功」,但谷縝修為尚淺,不足以擊潰陸漸的護體神通,「周流八勁」又與「大金剛神力」抵觸,陸漸分得清楚明白,既能維繫自身真氣不致崩潰,又能操縱入體異氣,返還給谷縝。於是乎,二人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均勢,「大金剛神力」聚而復散,散而復聚,化為「周流八勁」,灌入谷縝體內,每渡一次,陸漸內力便弱一分,所幸他顯隱二脈已通,內力生生不息。若非如此,換上任何一人,頃刻之間便有氣散功消、走火入魔之患。
陸漸不知此理,但覺痛苦難受,也只是咬牙苦忍,熬了一個時辰,不覺汗透重衣,呼吸漸粗,又怕被谷縝知道,不肯再行此法,故而始終一聲不吭。又過一個時辰,用飯時方才收功。谷縝眉飛色舞,大談心得,陸漸含笑凝聽,對所受的苦楚隻字不提。
午飯用過,二人重又行功,谷縝懼有意外,請虞照護法。這一番行功,谷縝精進更速,陸漸所受的痛苦自也倍增,但他曾受黑天之苦,練的又是佛門武功,耐力絕強,無論如何難受,均是如如不動。可是谷縝的真氣越積越厚,不過數個時辰,真氣倍增,八勁橫流,他的經脈五臟從未承受如此渾厚真氣,酸脹難受,引發諸多雜念,只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身不由主,躍躍欲起。
他心神一亂,真氣也亂,陸漸頓時察覺,立時截斷八勁,將「大金剛神力」反送入谷縝體內,以絕頂神通壓制混亂真氣。不多時,谷縝真氣略定,收功說明緣由,嘆道:「這是心魔作祟。欲速則不達,今日就此作罷。」陸漸道:「時間緊迫,或許明日便到地頭,你變強一分,也多一分勝算。」谷縝道:「若是強練,勢必走火入魔,那時可就得不償失了。」陸漸沉思一下,徐徐道:「當日我助萬歸藏脫劫,他曾傳我分魔之法,我將這法子教給你,你有心魔,轉給我就是。」谷縝一驚,截口道:「決然不可,倘若如此,這神通不練也罷。」說罷便要起身。
陸漸按住他肩,含笑道:「你別任性,如今敵強我弱,不行險無以取勝。何況當日萬歸藏的心魔何等厲害,也未奈何得了我,你這點兒心魔又算什麼?」谷縝盯著陸漸,眼神數變,忽而嘆一口氣,低頭道:「大哥,我聽你的。」
自古修鍊內功,最可畏的莫過於心魔。所謂心魔,即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慾望雜念。雜念一起,自然分散精神,可是修鍊內功,卻偏要凝聚精神,聚百為十,聚十為一。所以說,雜念是靜中生動,修鍊之道卻非要動中求靜不可,這二者勢如水火,武者修為越高,心魔越盛,精氣神越發不易凝聚。這就好比帶兵,十人打仗,可以遙相呼應,齊心協力;一百個人打仗,呼應不到,必然各懷異心;至於人滿一萬,遍野漫山,統率起來更是艱難。故而真氣越強,越是易散難聚,強練神通,勢必走火入魔。自古以來,走火入魔者要麼瘋癲,要麼癱瘓,歸根結底,還是精氣受挫、再難凝聚之故。
分魔大法本是地部神通,一反常理,能將心中的雜念轉嫁給他人,雖說損人利己,可只要對方精神牢不可破,便可幫助修鍊者克服心魔。陸漸歷經百劫,心神堅固,谷縝的雜念縱如潮湧,陸漸的心神卻如磐石般任其衝擊。谷縝去了心魔,專心凝聚真氣,果然突飛猛進,大有一日千里之感。
可是天道此消彼長,決不無故惠人,谷縝武功越高,陸漸越是難受,他既要承受「六虛毒」之苦,又要抵禦心魔,直如背腹受敵,苦不堪言。谷縝真氣每強一分,心魔亦強一分,奇想怪念層出不窮。當日陸漸為萬歸藏分魔,雖然難受,卻似斧鉞斬劈,痛苦之餘,倒也痛快;此時卻如鈍刀割鋸,求生不能,求死亦難,當斷不斷,實在是萬分磨人。
越是難受,陸漸胸中的念頭越是明白:只要谷縝神通大成,自己的生死大可置之度外。甚或生出如此念頭:「阿晴若有長短,我也勢不能活,谷縝才智勝我百倍,對付萬歸藏,可以少了我陸漸,但不可少了谷縝。」想到這兒,一味咬牙苦忍。
二人修鍊之時,姚晴也醒了幾次,仙碧也來探望,見這情形,均是不知其故,她們猜是修鍊武功,至於何種武功,卻又設想不出。欲問二人,但谷縝渾然忘我,陸漸受困心魔,騰不出工夫來理會眾人。
船行海中,一轉眼又過八九日光景,姚晴的身子一日壞過一日,初時夢中還有囈語,漸漸動靜也無,但凡陸漸收功,姚晴便在昏睡。陸漸見此模樣,心中的絕望越來越濃,不知不覺,將希望全都寄托在谷縝身上。
到了第九日上,寅時左右,陸漸忽覺谷縝的丹田處突地一跳,「周流八勁」轉強,忽地洶湧灌來,所過「大金剛神力」無不潰散。陸漸大吃一驚,竭力凝聚真氣,無奈來勁太強,他連日里飽受煎熬,氣勢已衰,漸漸有些招架不住,張眼望去,谷縝低眉垂目,面容瑩瑩然若有輝光,彷彿佛陀寶相一般。
陸漸恍惚明白:谷縝行功已到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必有突破,當務之急,便是助他成功。可是多日來「大金剛神力」反覆受挫,疲弱不堪,「周流八勁」較之以前又強了何止數倍,此消彼長,陸漸借力不及,周身筋脈一酥,勁力陡泄,「周流六虛功」有如狂風巨浪掃來,陸漸驚駭欲絕,心叫:「糟糕,我竟死在他手裡?!」
念頭方動,「大金剛神力」已被掃蕩一空,「周流八勁」失了對手,洪流也似的急沖亂突。但可怪的是,陸漸分明感覺那團真氣生機洋洋,無所不至,卻又不覺絲毫痛苦,只覺身子極空極大,漫無邊際,入體八勁運轉一周,便弱幾成,再轉一周,又弱幾成,初時浩大雄渾,數轉之後,竟無蹤影。這等情形前所未有,陸漸本已生出必死之心,此時卻是迷惑極了,只覺這身子里好像藏了一眼無底深潭,將來勁吸得乾乾淨淨。
這一連串變化出乎意料,陸漸起初還覺驚訝,轉念默察,忽有所悟。敢情「周流八勁」不知如何,盡都化為劫力,陸漸體內雖無一絲真氣,神識卻是不減反增,劫力散開,對谷縝體內的情形洞若觀火。
原來,經過多日苦修,谷縝內力增長神速,已至大滿大足。但凡世間萬物,滿盈之後勢必虧損,就如一個水囊,裝水太多,要麼溢出囊口,要麼會將皮囊撐破。谷縝的身子未經錘鍊,真氣滿盈,必然宣洩,多餘真氣有如洪峰破堤,倒灌而回,攻了陸漸一個措手不及。換作他人,勢必送命,偏偏陸漸練了《黑天書》,隱、顯二脈一氣貫通,顯脈被破,隱脈尚存,氣機變化,迥異世間任何高手。劫力本就介於神識,能化為天底下任何真氣,故而陸漸一向借來劫力,化為真氣,但他卻不知道,逆而轉之,天底下任何真氣也可化為劫力。只是變換之法匪夷所思,必要劫力真氣均無,隱脈、顯脈盡空,此時真氣入體,先化劫力,再轉真氣,直至隱顯二脈重新充盈。
道理雖然簡單,可是一般而言,真氣容易耗盡,劫力耗盡卻極難。此次陸漸助谷縝修鍊,為了抵擋「周流六虛功」,耗盡了「大金剛神力」,為了分魔,又將劫力消磨殆盡。如此一來,隱、顯二脈一時俱空,「周流八勁」入體化為劫力,劫力化「大金剛神力」,「大金剛神力」又化為「周流八勁」,陸漸只覺得渾身發輕,眼前白光一片,彷彿推開某扇大門,見到全新境界,至於何種境界,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正覺妙不可言,忽聽門外虞照厲聲叫道:「萬歸藏,你來做什麼?」喝聲方落,只聽萬歸藏慢不經意地道:「我怎麼不能來?」兩句話入耳,陸漸不由大驚。萬歸藏早不來,晚不來,偏挑這個時候前來搗蛋,谷縝正當緊要關頭,決計不能擾亂,一時間,陸漸心懸喉間,竭力收斂神意。
忽聽虞照冷哼一聲,大聲說:「這是病房,閑人免進。」萬歸藏笑道:「你這麼急著攔我,大有鬼祟,不成,管它什麼艙室,我偏要進去看看。」虞照大急,叫道:「你要進去,除非踩著我過去。」萬歸藏道:「是么?」話音未落,便聽虞照一聲慘哼,陸漸心中一緊,不覺蓄滿勁勢,忽聽萬歸藏笑道,「小子,你的雷音電龍雖有幾分火候,但想擋我,卻是以卵擊石……」說罷輕輕一笑,又道,「你當我不知裡面幹什麼?那倆小子天真得很,以為僅憑几日苦練,就能勝我?痴心妄想,莫過於此。罷了,瞧在你捨命相護的份兒上,我也不進去了,嘿,若有閑暇,你告訴這他們,那地方怕是到了。」虞照道:「什麼地方?」萬歸藏冷笑一聲,陰聲道:「你們來做什麼?吃飯?睡覺?還是拉屎拉尿?」
陸漸聞聲知意,驚喜交集,這時間,忽覺谷縝身子微微一震,體內多餘真氣宣洩殆盡,氣機轉穩。陸漸心中又是一喜,緩緩收斂劫力,相助谷縝收功,耳中卻聽虞照揚聲叫道:「萬歸藏,你何時變得好心了?」
「好心?」萬歸藏哈哈大笑,「我的好心明白得很!就是要你們打心底里服我,省得來日輸了,多尋借口。」說罷揚長而去。
這時陸漸劫力收盡,谷縝也張開雙眼,眸子里英華煥然,較之往日已大有不同。兄弟二人心領神會,相視一笑。陸漸將萬歸藏的話說了,谷縝大喜,跳起來奔出門外,陸漸也抱了姚晴,來到甲板之上。
其時天色未亮,海上霧氣深濃,萬歸藏負手立在船頭,凝視遠方某處。三人順他目光看去,只見濃霧一團、景物莫辨,正迷惑,忽聽「嘎」的一聲,海鳥發出哀聲。緊跟著,霧氣中一個巨大的影子揮了一下,極長極粗,柔軟靈活,落下之時,水聲如雷,震得眾人心頭均是一跳,有水手失聲尖叫:「天啊,又是什麼鬼東西?」
霍金斯臉色發白,哆嗦著回過頭,大叫一聲:「快,快收錨,把帆升起來!」說話間,怪影又是一揮,這一下近了許多,霍金斯嘶聲叫道:「快,快……」叫聲方落,船身似被什麼物事撞了一下,「咚」的一聲,急劇搖晃起來。霍金斯以下,眾水手無不抱緊桅杆,扯住繩索,盯著前方連吞唾沫。唯有德雷克手把舵輪,還算鎮定自若。
陸漸想起一事,叫道:「薛耳呢?還在桶里嗎?」話音方落,便聽有人道:「小奴上來多時了。」陸漸回頭望去,薛耳與青娥並肩行來,薛耳道,「回部主,不知怎麼的,鯨魚停下來啦……」
陸漸一呆,回頭望去,霧氣中水光閃動,星星點點,突然間,一陣怪響隨風送來,凄厲哀怨,若哭若嘯,有如千百嬰兒尖聲啼哭。船隻猛地一晃,突然失了控制,急劇搖晃起來,德雷克使出吃奶的氣力,也休想穩住船身。
「嗚」,一聲怪響,巨大怪影的突然逼近,帶起一陣腥風,破開濃霧,從甲板上方一掠而過。「咔嚓」一聲,將主桅的桅頂攔腰抽斷。這一下,船上眾人看得分明,怪影竟是一段觸手,百尺長短,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巨大的吸盤。
「天啦!」甲板上沉寂一下,忽地響起一聲尖叫,一個年老水手大聲叫道,「克拉岡,那是克拉岡……」霍金斯一個激靈,掉頭叫道:「快掉頭,德雷克,你這個狗娘養的,快掉頭,該死的雜種……」這時又是「嗚」的一聲,觸手猛然收回,從萬歸藏頭頂數尺一掃而過,「轟隆」一聲落入海里,一排巨浪洶湧而起,狠狠撲向船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