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序(6)
第6章序(6)
然而,當破布完全被扯掉,畫幅上的圖案露出來之後,尼古拉驚呆了。他的心跳驟然加速,死死地盯著這幅畫,過了好久才開口說話:「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奇怪的一幅畫,從來沒有見過。」
怪客看著他,並沒有回應。尼古拉把畫框小心地靠在桌上,仔細看著:「這幅畫的確有點意思,我是說,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恐怖、這麼怪誕的畫作。不過,技法遠遠談不上好,只是業餘水平,肯定和名家無關。出於獵奇的心態,我可以買下這幅畫,但是價錢……」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驟然停止了,視線聚焦到了畫面右下方的一處小小角落。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呼吸變得急促,腦袋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轟鳴作響,讓他簡直有一種血管都要爆裂的感覺。
「我的上帝啊……」尼古拉喃喃自語著。
在這副被他評價為「恐怖、怪誕然而畫技不佳」的油畫的右下角,原本應當是作家簽名的地方,並沒有任何法文、英文、義大利文或其他的歐洲文字。那上面是一串奇特的文字,字型扭曲而怪異,即使找遍全歐洲的學者,恐怕也找不到任何人能夠辨識它們,遑論解讀。
尼古拉也無法解讀它們的含義,然而,他卻曾經見到過同樣類似的古怪文字。事實上,這樣的文字已經在他的心裡整整纏繞了好幾年,讓他絞盡腦汁,食不甘味。他時常在睡夢裡見到這些精靈一樣的符號在他的眼前跳躍,挖苦他,嘲笑他。在幾年前那次無比幸運的意外收穫之後,尼古拉距離自己的夢想之國只差一道門了,而這些難以索解的文字,就是打開大門的鑰匙。
「請你告訴我這幅畫的來歷。」尼古拉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用鎮定的口吻說。
「這幅畫的作者,是波代諾內的僧侶奧多里克。」怪客說。
「波代諾內的僧侶……奧多里克?」尼古拉覺得這個名字聽來有些耳熟。他回憶了一小會兒,忽然身子輕輕地抖了一抖:「是那個進入了東方神秘雪域的義大利人?」
「是的,他就是第一個進入那片雪域的歐洲人,」怪客點點頭,「那片神秘的高原之地,被人們稱為西藏。奧多里克的這次開拓之旅為他贏得了廣泛的聲譽,但人們卻並不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保留著一個與西藏有關的絕大的秘密。在他臨死之前,隱隱晦晦地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一位醫生,那就是我的父親……」
奧多里克是一個天主教聖方濟各會修士,也是一位著名的旅行家,一生中踏足過很多地方,而其中最為有名的經歷是他到過古老的東方之土——中國,甚至曾經在中國的都城大都居住過三年。在1328年這一年,他進入了西藏,是史上公認的第一位踏上西藏土地的西方人。在寫給羅馬教會的書信里,奧多里克對這片從無外人涉足的雪域高原做出了許多描述,比如:「拉薩的所有建築都塗成了黑白兩色,街道均用石板鋪設。這裡絕對禁止殺生,城外的人都居住於耗牛毛織成的帳篷中。」
「這個王國的時尚是這樣的:婦女的頭髮梳成一百多根辮子。她們長著野豬一樣尖長的牙齒。」
「他們國家的另一個風俗是:如果一個人的父親去世了,那麼這個人會說:『我願意保留我父親的記憶。』因此,他把這一地區周圍的祭司、僧人及樂師和所有的鄰人親屬召集在一起。這些人高高興興地把屍體抬進村子。他們準備好一張大檯子,祭司們在檯子上把屍首的首級砍下來,遞給死者的兒子。死者的兒子及其所有人齊聲多次為死者祈禱。祭司將屍體切成碎塊。他們得到一些碎塊后,就返回了市內,他們邊走邊祈禱……在此之後,鷹及蒼鷹從山頂飛下來,紛紛啄食人肉,然後騰空而起。這時,所有人齊聲高呼:『看哪,這個人是個聖人,神使降臨把他帶進了天國!』這種方式使死者的兒子感到得到了極大的榮譽。神使以這種令人稱道的方式使其父親超生,他目睹了這一切。為此,他取來其父的頭顱,馬上煮了吃掉,並且用頭蓋骨製成飲酒器皿。他及其家人總是虔誠地從頭蓋骨晚中汲取其父的記憶。他們的這種做法表達了對其父的最大尊崇。」
這些描述讓歐洲人了解到了一個充滿魔幻色彩的全新而未知的世界,奧多里克也贏得了巨大的聲譽。但從西藏歸來后,他的身體狀況開始越來越差,從此再也沒有四處遊歷。他越來越神經質,經常在午夜尖叫著從噩夢中醒來,然後一整個晚上不敢睡覺。僧院里的人們紛紛猜測,也許是因為他在西藏遇到了什麼極度可怕的事物,把恐懼的種子植入了他的靈魂深處,不但摧毀了他的精神,也拖垮了他的肉體。
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年裡,奧多里克忽然開始痴迷於繪畫。他年輕時曾經學過一段時間油畫,但並不算精通,不過此刻僧侶們也無從分辨他的畫技到底是優是劣,因為沒有人能看到他到底畫了些什麼。他在作畫的時候總是緊閉房門,不讓其他人進入,休息時也始終用布把畫架遮住。他幾乎足不出戶,寸步不離這個小小的房間,為他送飯的青年僧侶只要稍微靠近那幅畫,他就會從渾濁的雙目中放射出狼一樣兇狠的目光。
唯一一個能接近他的人是法國醫生貝爾納,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到僧院為奧多里克檢查身體,儘管仍然不被允許觸碰到那幅神秘的畫作,奧多里克偶爾會和他進行一些交談。年邁的修士在大多數情況下神智都很清醒,但有時候,他會忽然陷入一種近似譫妄的狀態,嘴裡說出一些奇怪的話。
「我所描述的西藏,都是謊言。」有一次奧多里克忽然說。
「您在說什麼?」貝爾納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我的確到了西藏,但根本沒有去往拉薩,」奧多里克說,「我寫給教會的信里所提到的西藏見聞,大部分都是道聽途說,甚至有些完全是我自己瞎編的。」
貝爾納很是吃驚,想要再深入詢問,奧多里克卻閉口緘默。過了些日子,奧多里克在經受了貝爾納施治的放血療法后,虛弱地躺在床上休息。突然間,他又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我沒有到過拉薩,但我到過更加奇怪的地方。」奧多里克說。
「什麼地方?」貝爾納急忙問。
「西藏的秘密並不在拉薩那樣的城市,而是在那些吃人的大雪山裡,在那些連氂牛都難以生存的不毛之地中,」奧多里克的呼吸急促,「人間是沒有秘密的。所有的真相,都藏在地獄里!藏在魔鬼統治的領域裡!」
「地獄……魔鬼?」貝爾納只覺得一陣寒意從背脊上湧起,「您到底指的是什麼?」
奧多里克已經昏睡過去,沒有再說話。
此後的日子裡,奧多里克又斷斷續續在這樣神志迷糊的狀態下吐露過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驚人之語。貝爾納從這些隻言片語里大致理出了一個輪廓:奧多里克的確曾經遊歷西藏,但卻並不如他在信件里所描述的那樣,曾經進入過這片高原的中心——拉薩。然而,相比起拉薩,他卻到過另外一個更加兇險,更加令人難以捉摸的地方。按照他的說法,「是魔鬼的使者把我帶到那裡去的」。
至於在那個「魔鬼統治的領域」到底發生了什麼,奧多里克卻又不肯說了。但從老僧侶對他那幅畫作如此看重來進行判斷,貝爾納有了一個隱隱約約的猜測:那幅畫上的內容,也許就是旅行家在西藏的真正驚心動魄的遭遇,也許就是把他嚇得不停陷入夢魘的那個恐怖的事物。
除此之外,奧多里克甚至還有一些瀆神的言論,什麼「上帝是不存在的」「上帝不可能創造一個由魔鬼來統治的世界」,聽得貝爾納一陣陣心裡發寒,好在這些胡亂的囈語沒有被其他僧侶聽到。
幾個月之後,奧多里克終於完成了那幅畫。他自己做了畫框,然後把整幅畫包裹起來,依然不讓旁人接近,而這幅油畫彷彿也耗盡了他剩下的心血與精力,他的身體開始迅速衰弱下去,終於一病不起,貝爾納想盡辦法也沒能挽救他的生命。
臨終之際,在修士們念誦禱文的嗡嗡聲中,奧多里克的眼睛一直圓睜著,目光彷彿要透過僧院的天花板,一直望到遙遠的東方,望到那些摧毀他的靈魂與信仰的恐怖事物。當禱文念完后,他吃力地挪動著枯瘦如柴的右手,用盡全力抬起食指,指向貝爾納。
貝爾納會意,來到他的身畔,俯下身子,把耳朵湊到他嘴唇邊。奧多里克的喉嚨蠕動著,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細若蚊鳴:「畫……給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