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某些現在勉強可以回憶起來的事情,開始在蒼白寂寥的冬天。
這樣的日子。
眼睛里蒙著的斷層是只能看到咫尺的未來。
01
弄堂里瀰漫起來的晨霧,被漸漸亮起來的燈光照射出一團一團黃暈來。
還沒有亮透的清晨,在冷藍色的天空上面,依然可以看見一些殘留的星光。
氣溫在這幾天飛快地下降了。
呵氣成霜。
冰凍三尺。
記憶里停留著遙遠陽光下的晴朗世界。
02
「齊銘把牛奶帶上。」剛準備拉開門,母親就從客廳里追出來,手上拿著一袋剛剛在電飯煲里蒸熱的袋裝牛奶,騰騰地冒著熱氣,「哦喲,你們男孩子要多喝牛奶曉得,特別是你們高一的男孩子,不喝怎麼行。」說完拉開齊銘背後的書包拉鏈,一把塞進去。因為個子比兒子矮上一大截,所以母親還踮了踮腳。塞完牛奶,母親捏了捏齊銘的胳膊,又開始叨念著:「哦喲,大冬天的就穿這麼一點啊,這怎麼行,男孩子嘛哪能只講究帥氣的啦?」
「好啦好啦。」齊銘低低應了一聲,然後拉開門,「媽,我上課要遲到了。」
濃重的霧氣朝屋裡涌。
頭頂是深冬里飄蕩著的白寥寥的天光。
還是早上很早,光線來不及照穿整條冗長的弄堂。弄堂兩邊堆放著的箱子、鍋以及垃圾桶,都只能在霧氣里浮出一圈淺淺的灰色輪廓來。
齊銘關上了門,連同母親的嘮叨一起關在了裡面。只來得及隱約聽到半句「放學后早點……」,冬天的寒氣就隔絕了一切。
齊銘提了提書包帶子,哈出口白氣,聳聳肩,朝弄堂口走去。
剛走兩步,就看見踉蹌著衝出家門的易遙,險些撞上。齊銘剛想張口問聲早,就聽到門裡傳出來的女人的尖嗓門:
「趕趕趕,你趕著去投胎啊你,你怎麼不去死!賠錢貨!」
易遙抬起頭,正好對上齊銘稍稍有些尷尬的臉。易遙沉默的臉在冬天早晨微薄的光線里看不出表情。
在齊銘的記憶里,易遙和自己對視時的表情,像是一整個世紀般長短的慢鏡。
03
「又和你媽吵架了?」
「嗯。」
「怎麼回事?」
「算了別提了。」易遙揉著胳膊上的瘀青,那是昨天被她媽掐的,「你知道我媽那人,就是神經病,我懶得理她。」
「……嗯。你沒事吧?」
「嗯。沒事。」
深冬的清晨。整個弄堂都還是一片安靜。像是被濃霧浸泡著,沒有一丁點聲響。
今天是星期六,所有的大人都不用上班。高中的學生奉行著不成文的規定,星期六一定要補課。所以,一整條弄堂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不急不慢地行走著。
齊銘突然想起什麼,放下一邊的肩帶,把書包順向胸前,拿出牛奶,塞到易遙手裡:「給。」
易遙吸了下鼻子,伸手接了過去。
兩個人走向光亮的弄堂口,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濃霧裡。
04
該怎麼去形容自己所在的世界。
頭頂是交錯而過的天線,分割著不明不暗的天空。雲很低很低地浮動在狹長的天空上。鉛灰色的斷雲,沿弄堂投下深淺交替的光影。
每天放學上學,經過的一定是這樣一條像是時間長廊般狹窄的走道。頭上是每家人掛出來的衣服,梅雨季節會永遠都曬不幹,卻還是依然曬著。從小受到的教導就是不要從掛著的女人褲子下面走過去,很晦氣。
弄堂兩邊堆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日益吞噬著本來就不大的空間。
共用的廚房裡,每日都在發生著爭吵。
「哦喲,你怎麼用我們家的水啦?」
被發現的人也只能裝傻尷尬地笑笑,說句「不好意思用錯了用錯了」。
潮濕的地面和牆。
小小的窗戶。光線弱得幾乎看不見。窗帘拉向一邊,照進更多的光,讓家裡顯得稍微亮堂一點。
就是這樣的世界。
自己生活了十六年。心安理得地生活著,很知足,也很舒服。如同貼身的棉毛衫,不昂貴,可是卻有涼涼的依賴感。儘管這是讓男生在冬天裡看起來非常不帥的衣服,但一到秋天,哪怕氣溫都還是可以熱得人發暈,母親也會早早地準備好,嘮叨著自己,趕快穿上。
就是這樣生活了十六年的世界。不過也快要結束了。
四年前父親辭去單位的職位,下海經商。現在已經是一個大飯店的老闆。每天客來客往,生意紅火異常,已經得意到可以在接到訂座電話的時候驕傲地說「對不起,本店不接受預訂」了。
新買的房子在高檔的小區。高層住宅,有漂亮的江景。
只等夏天交房,就可以離開這個逼仄而潮濕的弄堂。甚至是可以用得上「逃離」這個詞了。像是把陷在泥濘里的腳整個拔起來。
母親活在這種因為等待而變得日益驕傲起來的氛圍里。與鄰居的閑聊往往最後都會走向「哎呀搬了之後我這風濕腿應該就好很多了,這房子,真是太潮濕了,蛇蟲百腳的」或者「我看你們也搬掉算了」。
這樣的對話往往引來的都是羨慕的恭維,以及最後都會再補一句:「你真是幸福死來。不但老公會賺鈔票,兒子也爭氣,哪回不考第一啊。哪像我們家那小棺材,哦喲。」
這個時候,齊銘都只是遠遠地聽著,坐在窗前算習題,偶爾抬起頭,看到母親被包圍在一群燙著過時鬈髮的女人中間,一張臉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其實有好幾次,齊銘在回家的路上,都會聽到三言兩語的議論,比如:
「齊家那個女人我看快得意死她了,早晚摔下來,疼死她。」
「我看也是,男人有了錢都變壞,你別看她現在囂張,以後說不定每天被她老公打得鼻青臉腫。」
「倒是她兒子,真的是算她上輩子積德。」
「聽說剛進學校就拿了個全國數學比賽一等獎哎。」
就是這樣的世界,每天每天,像抽絲般地,纏繞成一個透明的繭。虛榮與嫉妒所築就的心臟容器里,被日益地灌注進黏稠的墨汁。
發臭了。
齊銘每天經過這樣一條狹長的弄堂。
05
路過易遙家的時候,會看到她穿著圍裙在廚房裡做飯。
她媽林華鳳每天下午都坐在門口嗑瓜子,或者翻報紙。
齊銘從廚房窗口把筆記本遞進去:「給,幫你抄好了。」
易遙抬起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說:「謝謝,不過我現在手臟,你給我媽吧。」
齊銘將筆記本遞給易遙她媽時,她母親每次都是拿過去,然後朝房間里一扔。齊銘聽到房間里「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的聲音。
往前再走兩步,就是自己的家。
鑰匙還沒插進孔里,母親就會立刻開門,接下自己的書包,拉著自己趕快去吃飯。
吃到一半的時候,差不多會聽到隔壁傳來易遙「媽,飯做好了」的聲音。
有段時間每天吃飯的時候,電視台在放台灣的連續劇《媽媽再愛我一次》,聽說是根據當年轟動一時的電影改編的,母親每次吃飯的時候就會一邊吃一邊長吁短嘆,沉浸在被無私的母愛感動的世界。那段時間,母親總是會擦一擦眼角幾乎看不見的淚水,然後告訴齊銘母親的偉大。
齊銘總是沉默地吃飯,偶爾應一聲。
就像是橫亘在血管里的棉絮,阻礙著血液的流動。「都快凝結成血塊了」,心裡是這樣滿滿當當的壓抑感。總覺得有一天會從血管里探出一根刺來,扎出皮膚,暴露在空氣里。
每當母親裝腔作勢地擦一次眼淚,血管里就多刺痛一點。
也只是稍微有一點這樣的念頭,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坦然地面對自己對母親的嫌惡。這是違反倫常和道德的。所以這樣的念頭也只是偶爾如氣泡從心底冒出來,然後瞬間就消失在水面上,「啪」地破裂。一丁點的水花。
不像是易遙。
易遙的恨是赤裸而又直接的。
十三歲的時候,偶爾的一次聊天。
齊銘說:「我媽是老師,總是愛說道理,很煩。你媽媽是做什麼的?」
易遙回過頭,說:「你說林華鳳啊,她是個妓女,是個很爛的女人。我恨她。可我有時候還是很愛她。」
易遙十三歲的臉,平靜地曝晒在夏日的陽光下,皮膚透明的質感,幾乎要看見紅色的毛細血管。
我恨她。可我有時候還是很愛她。
妓女。爛女人。這些字眼在十三歲的那一年夏天,潮水般地覆蓋住年輕的生命。
像是在齊銘十三歲的心臟里,撒下了一大把荊棘的種子。
吃完飯,齊銘站起來剛要收碗,母親大呼小叫地制止他,叫他趕緊進房間溫書,說:「你怎麼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說實在的,齊銘頂不喜歡母親這樣大呼小叫。
他放下筷子,從沙發上提起書包,朝自己房間走去。臨進門,回頭的罅隙里,看見母親心滿意足的表情,收拾著剩飯剩菜,朝廚房走。
剛關上門,隔壁傳來易遙的聲音。
「媽,你到底要不要吃?」
「你管我吃不吃!」
「你要不吃的話就別讓我做得這麼辛苦……」
還沒說完,就傳來盤子摔到地上的聲音。
「你辛苦?!你做個飯就辛苦?你當自己是千金小姐大家閨秀啊?」
「你最好別摔盤子。」易遙的聲音聽不出語氣,「摔了還得買,家裡沒那麼多錢。」
「你和我談錢?!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錢!……」
齊銘起身關了窗戶,後面的話就聽不清楚了,只能聽到女人尖厲的聲音,持續地爆發著。過了一會兒對面廚房的燈亮起來。昏黃的燈下是易遙的背影。齊銘重新打開窗,聽見對面廚房傳來的嘩嘩的水聲。
過了很久,又是一聲盤子摔碎的聲音。
不知道是誰摔了盤子。
齊銘擰亮寫字檯上的檯燈,用筆在演算紙上飛速地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
密密麻麻的。填滿在心裡。
就像填滿一整張演算紙。沒有一絲的空隙。
像要喘不過氣來。
對面低低地傳過來一聲「你怎麼不早點去死啊你」。
一切又歸於安靜。
06
擁有兩個端點的是線段。
擁有一個端點的是射線。
直線沒有端點。
齊銘和易遙就像是同一個端點放出去的線,卻朝向了不同的方向。於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每一天,都變得和前一天更加地不一樣。生命被書寫成潦草和工整兩個版本。再被時間刷得褪去顏色。難以辨認。
十二歲之前的生命都像是凝聚成那一個相同的點。
在同樣逼仄狹長的弄堂里成長。在同一年戴上紅領巾。喜歡在晚飯的時候看機器貓。那個時候齊銘的家庭依然是普通的家庭。父親也沒有賺夠兩百萬去買一套高檔的公寓。陽光都用同樣的角度照射著昏暗中蓬勃的生命。
而在十二歲那一年,生命朝著兩個方向,發出迅速的射線。
齊銘的記憶里,那年夏天的一個黃昏,易遙的父親拖著口沉重的箱子離開這個弄堂。走的時候他蹲下來抱著易遙,齊銘趴在窗戶上,看到她父親眼眶裡滾出的熱淚。
十三歲的時候,他聽到易遙說,我的媽媽是個妓女。她是個很爛的女人。
每一個生命都像是一顆飽滿而甜美的果實。只是有些生命被太早地耗損,露出裡面皺而堅硬的果核。
07
像個皺而堅硬的果核。
易遙躺在黑暗裡。這樣想道。
窗外是冬天凜冽的寒氣。灰濛濛的天空上浮動著大朵大朵鉛灰色沉重的雲。月光照不透。
不過話說回來,哪兒來的月光。
只是對面齊銘的燈還在亮著罷了。
自己的窗帘被他窗戶透出來的黃色燈光照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來。他應該還在看書,身邊也應該放著杯熱咖啡或者奶茶。興許還有剛煮好的一碗餛飩。
終究是和自己不一樣的人。
十七歲的齊銘,有著年輕到幾乎要發出光芒來的臉。白襯衣和黑色制服里,是日漸挺拔的骨架和肌肉。男生的十七歲,像是聽得到長個子時咔嚓的聲音。
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班長。市短跑比賽在前一天摔傷腳的情況下第二名。普通家庭,可是卻也馬上要搬離這個弄堂,住進可以看見江景的高檔小區。
規矩地穿著學校的制服,從來不染髮,不打耳洞,不會像其他男生一樣因為耍帥而在制服裡面不穿襯衣改穿T恤。
喜歡生物。還有歐洲文藝史。
進學校開始就收到各個年級的學姐學妹的情書。可是無論收到多少封,每一次,都還是可以令他臉紅。
而自己呢?
用那個略顯惡毒的母親的話來說,就是「陰氣重」「死氣沉沉」「你再悶在家你就悶出一身蟲子來了」。
而就是這樣的自己,卻在每一天早上的弄堂里,遇見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齊銘。
然後一起走向湧進光線的弄堂口。
走向光線來源的入口。
這多像一個悲傷的隱喻。
08
易遙坐在馬桶上。心裡涼成一片。
有多少個星期沒來了?三個星期,還是快一個月了?
說不出口的恐懼,讓她把手捏得骨節發白。直到門外響起了母親粗暴的敲門聲,她才趕快穿上褲子,打開門。
不出所料地,聽到母親說:「關上門這麼久,你是想死在裡面嗎你!」
「如果能死了倒真好了。」易遙心裡回答著。
食堂里總是擠滿了人。
齊銘端著飯盒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個兩個人的位子,於是對著遠處的易遙招招手,叫她坐過來。
吃飯的時候易遙一直吃得很慢。齊銘好幾次轉過頭去看她,她都只是拿著筷子不動,盯著飯盒像是裡面要長出花來,齊銘好幾次無奈地用筷子敲敲她飯盒的邊緣,她才回過神來輕輕笑笑。
一直吃到食堂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易遙和齊銘才吃完離開。
食堂後面的洗手槽也沒人了。
水龍頭一字排開。零星地滴著水。
齊銘挽起袖子,把飯盒接到水龍頭下面,剛一擰開,就覺得冰冷刺骨,不由得「啊」一聲縮回手來。
易遙伸過手,把他的飯盒接過來,開始就著水清洗。
齊銘看著她擦洗飯盒的手,沒有女生愛留的指甲,也沒其他女生那樣精心保養后的白皙嫩滑。她的小指上還有一個紅色的凍瘡,裂著一個小口。
他看著她安靜地擦著自己的不鏽鋼飯盒,胸腔中某個不知道的地方像是突然滾進了一顆石頭,滾向了某一個不知名的角落。然後黑暗裡傳來一聲微弱的聲響。
他不由得抬起手,摸向女生微微俯低的頭頂。
「你就這麼把滿手的油往我頭髮上蹭嗎?」易遙回過頭,淡淡地笑著。
「你說話還真是……」齊銘皺了皺眉頭,有點生氣。
「真是什麼?」女生回過頭來,冷冷的表情,「真是像我媽是嗎?」
水龍頭嘩嘩的聲音。
像是突然被打開的閘門,只要沒人去關,就會一直無休止地往外泄水。直到泄空裡面所盛放的一切。
從食堂走回教室是一條安靜的林蔭道。兩旁的梧桐在冬天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
葉子鋪滿一地。黃色的。紅色的。緩慢地潰爛在前一天的雨水裡。空氣里低低地浮動著一股樹葉的味道。
「我怎麼感覺有股發霉的味兒。」易遙踩著腳下的落葉,突然說。齊銘沒有接話。兀自朝前走著。等感覺到身邊沒有聲音,才回過頭去,看到落後在自己三四米開外的易遙。
「怎麼了?」齊銘抬起眉毛。
「下午你可不可以去幫我買個東西。」
「好啊。買什麼?」
「驗孕試紙。」
09
頭頂飛過的一隻飛鳥,留下一聲尖銳的鳥叫聲,在空氣里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來。剛剛沾滿水的手暴露在風裡,被吹得冰涼,幾乎要失去知覺。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誰都沒有說話。
風幾乎要將天上的雲全部吹散了。
冬季的天空,總是這樣鋒利地高遠。風幾乎吹了整整一個冬天。吹得什麼都沒有剩下。只有白寥寥的光,從天空里僵硬地打下來。
「是李哲的?」
「除了他還有誰。」
「你們……做了?」
「做了。」
簡單得幾乎不會有第二種理解可能性的對話。正因為簡單、不會誤解、不會出錯,才在齊銘胸腔里拉扯出一陣強過一陣的傷痛感。就像是沒有包紮好的傷口,每一個動作,都會讓本來該起保護作用的紗布在傷口上來回地產生更多的痛覺。緩慢的,來回的,鈍重的痛。
齊銘從車上跨下一隻腳,撐在地上,前面是紅燈。所有的車都停下來。
當初她決定和李哲在一起的時候,齊銘也知道的。
易遙的理由簡單得幾乎有些可笑:「會為了她打架。」「很帥。」「會在放學后等在學校門口送她回家。」
那個時候,齊銘甚至小聲嘀咕著:「這些我不是一樣可以做到嗎。」帶著年輕氣盛的血液,回遊在胸腔里。皺著眉頭,口氣中有些發怒。
「所有的生物都有一種天性,趨利避害,就像在鹽濃度高的水滴中的微生物會自動游向鹽濃度低的水滴中去一樣,沒有人會愛上麻煩的。」易遙臉上是冷淡的笑,「我就是個大麻煩。」
而之後,每次齊銘看到等在學校門口的李哲時,看到易遙收到的鮮花時,看到易遙為了去找李哲而逃課時,他都會感覺到有人突然朝自己身體里插進一根巨大的針筒,然後一點一點地抽空內部的存在。
空虛永遠填不滿。
每踩一下腳踏板,齊銘就覺得像是對著身體里打氣,就像是不斷地踩著打氣筒,直到身體像氣球般被充滿,膨脹,幾乎要爆炸了。
足足騎出一個小時,已經快要靠近城市邊緣了。齊銘感覺應該不會再有熟人認識自己了,才停下來找了家藥店,彎腰鑽了進去。他找到計生櫃檯,低下頭看了看,然後用手指點在玻璃上,說:「我要一盒驗孕試紙。」
玻璃櫃檯后的阿姨表情很複雜,嘴角是微微的嘲弄。拿出一盒丟到玻璃櫃面上,指了指店右邊的那個收銀台:「去那邊付錢。」
付好錢,齊銘把東西放進書包里,轉身推開門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的那一句不冷不熱的「現在的小姑娘,嘖嘖,一看見帥氣的小夥子,骨頭都輕得不知道幾斤幾兩重了」。
齊銘把書包甩進自行車前面的筐里,抬手抹掉了眼睛里滾燙的眼淚。
他抬腿跨上車,朝著黃昏蒼茫的暮色里騎去。
洶湧的車流迅速淹沒了黑色制服的身影。
光線飛快地消失在天空里。
推著車走進弄堂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弄堂里各家的窗戶中都透出黃色的暖光來,減弱著深冬的銳利寒冷。
齊銘推車走到易遙家的廚房前面,看到裡面正抬手捂著嘴被油煙嗆得咳嗽的易遙。
他抬起手,遞過去筆記本,說:「給,你要的。」
易遙拿著鍋鏟的手停了停,放下手上的東西,在圍裙上擦掉油污,伸出手,從窗口把筆記本接了進來。
齊銘鬆開手,什麼也沒說,推著車朝家裡走去。
易遙打開筆記本,從裡面拿出一包驗孕試紙,藏進褲子口袋裡。
10
每一個女生的生命里,都有著這樣一個男孩子。他不屬於愛情,也不是自己的男朋友。
可是,在離自己最近的距離內,一定有他的位置。
看見漂亮的東西,會忍不住給他看。聽到好聽的歌,會忍不住從自己的MP3里拷下來給他。看見漂亮的筆記本,也會忍不住買兩本另一本給他用,儘管他不會喜歡粉紅色的草莓。在想哭的時候,第一個會發簡訊給他。在和男朋友吵架的時候,第一個會找他。
儘管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從自己生命里消失掉,成為另一個女孩子的王子,而那個女孩也會因為他變成公主。可是,在他還是待在離自己最近的距離內的時光里,每一個女孩子,都是在用儘力氣,貪婪地享受著消耗著掏空著他和他帶來的一切。
每一個女生都是在這樣的男孩子身上,變得溫柔,美好,體貼。
儘管之後完美的自己,已經和這個男孩子沒有關係。
但這樣的感情,永遠都是超越愛情的存在。
齊銘是超越愛情的存在。
眼淚一顆接一顆掉下來,像是被人忘記擰緊的水龍頭。眼淚掉進鍋里燒熱的油中,四處飛濺。
手臂被燙得生疼。
放到冷水下一直衝,一直衝。衝到整條手臂都冰涼麻木了。
可眼淚還是止也止不住。
11
光華小區9棟205室。
閉上眼睛也背得出的地址。
甚至連小區門口的門衛老伯也對自己點頭。
齊銘走到樓下的時候停住了,他抬起頭對易遙說,要麼我就不上去了,我在下面等你。
易遙點點頭,然後什麼也沒說,走進了樓道。
齊銘看著易遙消失在樓梯的轉角。心裡還是隱隱地有些不安。
他站在樓下,黃昏很快地消失了。
暮色四合。
所有的樓宇在幾秒鐘內只看得清輪廓。灰濛濛的。四下開始漸次地亮起各種顏色的燈。廚房是黃色。客廳是白色。卧室是紫色。各種各樣的燈在小區里像深海的游魚般從夜色中浮動出來。
二樓沒有亮燈。
突然變強烈的心跳,壓不平的慌亂感讓齊銘朝樓上走去。
拐進樓道。聲音從走廊盡頭傳過來。帶著回聲般的擴音感。
「你怎麼懷上了啊?」
「這女人是誰?」
「你就別管她是誰了,她是誰都無所謂,我問你,你現在懷上了你準備怎麼辦啊?」
「這女人是誰?」
「我說你丫沒病吧?你怎麼分不清重點啊你?你真懷上還是假懷上啊?」
「……我真的有了。你的。」
「我操,我當初看你根本不推辭,我還以為你是老手,結果搞了半天你沒避孕啊?」
「我……」
「你就說你想怎麼辦吧?」
李哲光著上身,半靠在門口;易遙站在他面前,看不到表情,只有一個背影。
李哲只看到眼前有個人影一晃,還沒來得及看清,一個揮舞的拳頭就砸到了臉上,撲通一聲跌進房間里,桌子被撞向一邊。
屋內的女人開始尖叫,易遙心裡突然躥出一股火,衝進房間,抓著那女人的頭髮朝茶几上一摔,玻璃咣當碎了。那女人還在叫,易遙扯過電腦的鍵盤:「你他媽叫什麼叫!操!」然後用力地朝她身上摔下去。
12
路燈將黑暗戳出口子。照亮一個很小的範圍。
走幾米,就重新進入黑暗,直到遇見下一個路燈。偶爾有一兩片樹葉從燈光里飛過,然後被風又吹進無盡的黑暗裡。
易遙突然停下來,她說:「我要把孩子打掉。」
齊銘回過頭去,她抬起頭望著他,說:「可是我沒有錢。我沒錢打掉它。我也沒錢把它生下來。」
大風從黑暗裡突然吹過來,一瞬間像是捲走了所有的溫度。
冰川世紀般的寒冷。
以及瞬間消失的光線。
13
易遙收拾著桌上的碗。
母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里無聊的電視劇。手邊擺著一盤瓜子,邊看邊嗑,腳邊掉著一大堆瓜子殼。
易遙洗好碗拿著掃把出來,心裡琢磨著該怎麼問母親要錢。「我要錢。給我錢。」這樣的話在家裡就等於是宣戰一樣的口號。
掃到了她腳邊,她不耐煩地抬了抬腳,像是易遙影響了她看電視。
易遙掃了兩把,然後吸了口氣說:「媽,家裡有沒有多餘的錢……」
「什麼叫多餘的錢,錢再多都不多餘。」標準的林華鳳的口氣。揶揄。嘲諷。尖酸刻薄。
易遙心裡壓著火。一些瓜子殼卡進茶几腿和地面間的縫隙里,怎麼都掃不出來。
「你好好吃好?掉得一天世界,虧得不是你掃,你就不能把瓜子殼放在茶几上嗎?」
「你掃個地哪能了?哦喲,還難為著你啦?你真把自己當塊肉啦?白吃白喝養著你,別說讓你掃個地了,讓你舔個地都沒什麼錯。」
「話說清楚了,我白吃白喝你什麼了?」易遙把掃把一丟,「學費是爸爸交的,每個月生活費他也有給你,再說了,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就算你請個菲佣也要花錢吧,我……」還沒有說完,劈頭蓋臉地就是一把瓜子撒過來。頭髮上,衣服里,都是瓜子。
雖然是很小很輕,砸到臉上也幾乎沒有感覺。可是,卻在身體里某一個地方,形成真切的痛。
易遙丟下掃把,拂掉頭髮上的瓜子碎殼,她說:「你就告訴我,家裡有沒有多餘的錢。有,就給我;沒有,就當我沒問過。」
「你就看看家裡有什麼值錢的你就拖去賣吧!你最好是把我也賣了!」
易遙冷笑了一聲,然後走回房間去,摔上門的瞬間,她對林華鳳說:「你不是一直在賣嗎?」
門重重地關上。
一隻杯子摔過去砸在門上,四分五裂。
14
黑暗中人會變得脆弱。變得容易憤怒,也會變得容易發抖。
林華鳳現在就是又脆弱又憤怒又發抖。
關上的房門裡什麼聲響都沒有。整個屋子死一般地寂靜。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把剛剛披散下來的稍微有些灰白的頭髮拂上去。然後沉默地走回房間。伸手擰開房門,眼淚滴在手背上。
比記憶里哪一次都滾燙。
心上像插著把刀。
黑暗裡有人握著刀柄,在心臟里深深淺淺地捅著。
像要停止呼吸般地心痛。
哪有什麼生活費。哪有學費。
你那個該死的父親早就不管我們了。
林華鳳的手一直抖。這些年來,抖得越來越厲害。
「你不是一直在賣么?」
是的,是一直在賣。
可是當她躺在那個男人身下的時候,心裡想的都是,易遙,你的學費夠了,我不欠你了。
而那些關於她父親的謊言,其實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說來欺騙易遙,還是用來欺騙自己的。
她沒有開燈。
窗外透進來的燈光將屋子照出大概的輪廓。
她打開衣櫃的門,摸出一個袋子,裡面是五百八十塊錢。
除去水電。除去生活。多餘三百五十塊。
她抓出三張一百塊的,然後關上了柜子的門。
「開門。」她粗暴地敲著易遙的房門,「打開!」
易遙從裡面打開門,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面的母親想要幹什麼,三張一百塊的紙幣重重地摔到自己臉上:「拿去,我上輩子欠你的債!」
易遙慢慢地蹲下去,把三張錢撿起來:「你不欠我,你一點都不欠我。」
易遙把手上的錢朝母親臉上砸回去,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黑暗中。誰都看不見誰的眼淚。
門外,母親像一個被扯掉拉線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裡。
消失了所有的動作和聲音。只剩下滾燙的眼淚,在臉上無法停止地流。
15
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易遙站在弄堂前橫過的馬路對面,看見林華鳳站在一個小攤前,拿著一件裙子反覆地摩挲著,最後還是嘆了口氣放回去了。
小攤上那塊「一律二十元」的牌子在夕陽里刺痛了易遙的眼睛。
那天晚上吃完飯,易遙沒有告訴林華鳳學校組織第二天去春遊,每一個學生需要交五十塊。第二天早上,易遙依然像是往常任何一天上課時一樣,背著書包,一大早起來,去學校上課。
空無一人的學校。在初冬白色的天光下,像是一座廢棄的醫院。又乾淨,又死寂。
易遙坐在操場邊的高大台階上,仰起頭,頭頂滾滾而過的是十六歲的淺灰色浮雲。
16
所有的學校都是八卦和謠言滋生的沃土。
飛短流長按照光的速度傳播著,而且流言在傳播的時候,都像是被核爆炸輻射過一樣,變化出各種醜陋的面貌。
上午第二節課後的休息時間是最長的,哪怕是在做完廣播體操之後,依然剩下十五分鐘給無所事事的學生們消耗。
齊銘去廁所的時候,聽到隔間外兩個男生的對話。
「你認識我們班的那個易遙嗎?」
「聽說過,就那個特高傲的女的?」
「高傲什麼呀,她就是穿著制服的雞,聽說了嗎,她最近缺錢用,一百塊就可以睡一晚上,還可以幫你用……」下面的聲音故意壓得很低,可是依然壓不住詞語的下作和污穢。
齊銘拉開隔間的門,看見班上的游凱和一個別班的男生在小便,游凱回過頭看到齊銘,不再說話。在便斗前抖了幾下就拉著那個男的走了。
齊銘面無表情地在洗手池裡洗手,反覆地搓著,直到兩隻手都變得通紅。
窗外的天壓得很低。雲緩慢地移動著。
枝丫交錯著伸向天空。
「就像是無數餓死鬼朝上伸著手在討飯。」這是易遙曾經的比喻。
依然是冬天最最乾燥的空氣,臉上的皮膚變得像是劣質的石灰牆一樣,彷彿蹭一蹭就可以掉下一層厚厚的白灰來。
齊銘在紙上亂畫著,各種數字,幾何圖形,英文單詞,一不小心寫出一個bitch,最後一個h因為太用力鋼筆筆尖突然劃破了紙。一連劃破了好幾層,墨水洇開一大片。
那一瞬間在心裡的疼痛,就像劃破好多層紙。
Bitch。婊子。
17
食堂後面的洗手槽。依然沒有什麼人。
易遙和齊銘各自洗著自己的飯盒。頭頂是緩慢移動著的鉛灰色的雲朵。
快要下起雨了。
「那個……」關掉水龍頭,齊銘輕輕蓋上飯盒,「問你個事情。」
「問啊。」易遙從帶來的小瓶子里倒出洗潔精。飯盒裡撲出很多的泡沫。
「你最近很急著用錢吧……」
「你知道了還問。」易遙沒有抬起頭。
「為了錢什麼都願意嗎?」聲音里的一些顫抖,還是沒控制住。
關掉水龍頭,易遙直起身來,盯著齊銘看:「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就是問問。」
「你什麼意思?」易遙拿飯盒的手很穩。
聽到流言的不會只有齊銘一個人,易遙也會聽到。
但是她不在乎。
就算是齊銘聽到了,她也不會在乎。
但她一定會在乎的是,齊銘也聽到了,並且相信。
「我是說……」
「你不用說。我明白的。」說完易遙轉身走了。
剛走兩步,她轉過身,將飯盒裡的水朝齊銘臉上潑過去。
「你就是覺得我和我媽是一樣的!」
18
在你的心裡有這樣一個女生。
你情願把自己早上的牛奶給她喝。
你情願為了她騎車一個小時去買驗孕試紙。
你情願為了她每天幫她抄筆記然後送到她家。
而同樣的,你也情願相信一個陌生人,都不願意相信她。
而你相信的內容,是她是一個婊子。
19
易遙推著自行車朝家走。
沿路的繁華和市井氣息纏繞在一起,像是電影布景般朝身後捲去。
就像是站在機場的平行電梯上,被地面捲動著向前。
放在龍頭上的手,因為用力而手指發白。
易遙突然想起,母親經常對自己說到的「怎麼不早點去死」「怎麼還不死」這一類的話,其實如果實現起來,也算得上是解脫。只是現在,在死之前,還要背上和母親一樣的名聲。這一點,在易遙心裡的壓抑,就像是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重重地壓在心臟上,幾乎都跳動不了了。
血液無法迴流向心臟。
身體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來。落不到地面上腳踏實地。所有的關節都被人拴上了銀亮的絲線,像個木偶一樣地被人拉扯著關節,殭屍般地開合,在街上朝前行走。
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斷地流出眼淚,像是被人按下了啟動眼淚的開關,於是就停不下來。如同身體里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淚的形式流淌乾淨。
直到車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里,看到坐在路邊上的齊銘時,那個被人按下的開關,又重新跳起來。
眼淚戛然而止。
齊銘站在她的面前。弄堂口的那盞路燈,正好照著他的臉。他揉了揉發紅的眼眶。他說:「易遙,我不信他們說的。我不信。」
就像是黑暗中又有人按下了開關,眼淚流出來一點都不費力氣。
易遙什麼都沒說,扯過車筐里的書包,朝齊銘身上摔過去。
鉛筆盒,課本,筆記本,手機,全部從包里摔出來砸在齊銘的身上。一支筆從臉上劃過,瞬間一條血痕。
齊銘一動不動。
又砸。
一次一次地砸。剩下一個空書包,以棉布的質感,軟軟地砸到身上去。齊銘站著沒動,卻覺得比開始砸到的更痛。
一遍一遍。不停止地朝他身上摔過去。
卻像是身體被鑿出了一個小孔,力氣從那個小孔里源源不斷地流失。像是抽走了血液,易遙跌坐在地上,連哭都變得沒有了聲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動著。
齊銘蹲下去,抱著她,用力地拉進自己的懷裡。
像是抱著一個空虛的玩偶。
「你買我吧,你給我錢……我陪你睡。」
「我陪你上床,只要你給我錢。」
每一句帶著哭腔的話,都像是鋒利的匕首,重重地插進齊銘的胸膛。
她說:「我和我媽不一樣!你別把我當成我媽!」
「我和我媽不一樣!」
齊銘重重地點頭。
路燈照下來。少年的黑色制服像是暈染開來的夜色。英氣逼人的臉上,那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經凝結了。
地上四處散落的鉛筆盒,鋼筆,書本,像是被拆散的零件。
是誰打壞了一個玩偶嗎?
弄堂裡面,林華鳳站在黑暗裡沒有動。
每一句「我和我媽不一樣」,都大幅地抽走了她周圍的氧氣。
她捂著心口那裡,那裡像是被揉進了一把碎冰,凍得發痛。
就像是夏天突然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裡,最後凍得只能吐出來。
可是,揉進心裡的冰,怎麼吐出來?
20
同樣的。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門就呼啦打開。
母親的喋喋不休被齊銘的一句「留在學校問老師一些不懂的習題所以耽誤了」而打發乾凈。
桌子上擺著三副碗筷。
「爸回來了?」
「是的呀,你爸也是剛回來,正在洗澡,等他洗好了……啊呀!你臉上怎麼啦?」
「沒什麼。」齊銘別過臉,「騎車路上不小心,剮到了。」
「這怎麼行!這麼長一條口子!」母親依然是大呼小叫,「等我去拿醫藥箱。」
母親走進卧室,開始翻箱倒櫃。
浴室里傳來父親洗澡的聲音,花灑的水聲很大。
母親在卧室里翻找著酒精和紗布。
桌子上,父親的錢夾安靜地躺在那裡。
錢夾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沓錢。
齊銘低下頭,覺得臉上的傷口燒起來,發出熱辣辣的痛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