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我也忘記了曾經的世界,是否安靜得一片弦音。
01
有一些隔絕在人與人之間的東西,可以輕易地就在彼此間劃開深深的溝壑,下過雨,再變成河,就再也沒有辦法渡過去。
如果河面再堆起大霧……
就像十四歲的齊銘第一次遺精弄髒了內褲,他早上起來后把褲子塞在枕頭下面,然後就出發上課去了。晚上回家洗完澡后,他拿著早上的褲子去廁所。遇見母親的時候,微微有些漲紅了臉。
母親看他拿著褲子,習慣性地伸手要去接過來。卻意外地被齊銘拒絕了。
「你好好的洗什麼褲子啊,不都是我幫你洗的嗎,今天中邪啦傻小子。」母親伸過手,「拿過來,你快去看書去。」
齊銘側過身,臉像要燒起來:「不用,我自己洗。」繞過母親,走進廁所把門關起來。
母親站在門外,聽著裡面水龍頭的嘩嘩聲,若有所思地笑起來。
齊銘從廁所出來,甩著手上的水,剛伸手在毛巾上擦了擦,就看到母親站在客廳的過道里,望著自己,臉上堆著笑:「傻小子,你以為媽媽不知道啊。」
突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從血管里流進了心臟,就像是喝到太甜的糖水,甜到喉嚨發出難過的癢。就像是咽喉里被蚊子叮出蚊子塊來。
「沒什麼,我看書去了。」齊銘摸摸自己的臉,燙得很不舒服。
「哦喲,你和媽媽還要怕什麼羞的啦。以後還是媽媽洗。乖啊。變小夥子了哦,哈哈。」
齊銘關上自己房間的門,倒在床上,拉過被子捂住了頭。
門外母親打電話的聲音又高調又清晰。
「喂,齊方誠,你家寶貝兒子變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說呀……」
齊銘躺在床上,蒙著被子,手伸在外面,摸著牆上電燈的開關,按開,又關上,按開,再關上。燈光打不進被子,只能在眼皮上形成一隱一滅的模糊光亮。
心上像覆蓋著一層灰色的膜,像極了傍晚弄堂里的暮色,帶著熱烘烘的油煙味,熏得心裡難受。
之後過了幾天,有天早上上學的時候,母親和幾個中年婦女正好也在門口聊天。齊銘拉了拉書包,從她們身邊擠過去,低聲說了句:「媽,我先去上課了。」
齊銘剛沒走遠兩步,就聽到身後傳來的對話聲。
「聽說你兒子哦,嘿嘿。」陰陽怪氣的笑。
「哦喲,李秀蘭你這個大嘴巴,哪能好到處講的啦。」母親假裝生氣的聲音。聲音裝得再討厭,還是帶著笑。
「哎呀,這是好事呀,早日抱孫子還不好啊。哈哈哈哈。」討厭的笑。
「現在的小孩哦,真是,營養好,想當初我們家那個,十六歲!」一個年紀更長的婦女。
齊銘把自行車從車堆里用力地拉出來,太用力,扯倒了一排停在弄堂口的車子。
「哦喲,害羞了!你們家齊銘還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麼嫩得出水了,你老大不小的,怎麼這麼不正經。」母親賠著笑。
齊銘恨不得突然弄堂被扔下一個炸彈,轟的一聲世界太平。
轉出弄堂口,剛要跨上車,就看到前面的易遙。
「你的光榮事迹……」易遙轉過頭來,等著追上來的齊銘,「連我都聽說了。」
身邊的齊銘倒吸一口涼氣,差點撞到邊上一個買菜回來的大媽,一連串的「哦喲,要死,當心點好」。
易遙有點沒忍住笑:「只能說你媽很能耐,這種事兒也能聊,不過也算了,婦女都這天性。」
「你媽就沒聊。」齊銘不太服氣。鼓著腮幫子。
「林華鳳?」易遙白過眼來,「她就算了吧。」
「起碼她沒說什麼吧。你第一次……那個的時候。」雖然十四歲,但是學校生理課上,老師還是該講的都講過。
「我第一次是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就覺得『完了』,我很快地騎回家,路上像是做賊一樣,覺得滿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都知道那個騎車的小姑娘好朋友來了。結果我回家,換下褲子,告訴我媽,我媽什麼話都沒說,白了我一眼,走到自己衣櫃拉開抽屜,丟給我一包衛生棉。唯一說的一句話是:『你注意點,別把床單弄髒了,還有,換下來的褲子趕快去洗了,臭死人了。』」易遙剎住車,停在紅燈前,回過頭來說,「至少你媽還幫你洗褲子,你知足吧你小少爺。」
易遙倒是沒注意到男生在邊上漲紅了臉。只是隨口問了問,也沒想過她竟然就像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部告訴自己。畢竟是在微妙的年紀,連男生女生碰了碰手也會在班級里引發尖叫的時代。
「你告訴我這些幹嗎……」齊銘的臉像是另一個紅燈。
「你有毛病啊你,你不是自己問的嗎?」易遙皺著眉頭,「告訴你了你又不高興,你真是犯賤。」
「你!」男生氣得發白的臉,「哼!遲早變得和你媽一樣!刻薄的四十歲女人!」
易遙扯過自行車前筐里的書包,朝男生背上重重地摔過去。
02
就像是這樣的河流。
橫亘在彼此的中間。從十四歲,到十七歲。一千零九十五天。像條一千零九十五米深的河。
齊銘曾經無數次地想過也許就像是很多的河流一樣,會慢慢地在河床上積滿流沙,然後河床上升,當偶然的幾個旱季過後,就會露出河底平整的地面,而對岸的母親,會慢慢地朝自己走過來。
但事實卻是,不知道是自己,還是母親,抑或是某一隻手,一天一天地開鑿著河道,清理著流沙,引來更多的渠水。一天深過一天的天塹般的存在,踩下去,也只能瞬間被沒頂而已。
就像這天早上,齊銘和母親在桌上吃飯。母親照例評價著電視機里每一條早間新聞,齊銘沉默著往嘴裡扒著飯。
「媽我吃完了。」齊銘拿起書包,換鞋的時候,看見父親的錢夾安靜地躺在門口的矮柜上。脖子上有根血管又開始突突地跳起來。
「哎喲,再加一件衣服,你穿這麼少,你想生毛病啊我的祖宗。」母親放下飯碗與剛剛還在情緒激動地評價著的電視早間新聞,進屋拿衣服去了。
齊銘走到柜子前面,拿過錢夾,抽出六張一百的,迅速地塞到自己口袋裡。
齊銘打開門,朝屋子裡喊了一聲:「媽別拿了,我不冷,我上學去了。」
「等等!」
「我真不冷!」齊銘拉開門,跨出去。
「我叫你等等!你告訴我,你口袋裡是什麼!」
屋外的白光突然涌過來,幾乎要晃瞎齊銘的眼睛。放在口袋裡的手,還捏著剛剛抽出來的六百塊錢。
齊銘拉著門把的手僵硬地停在那裡。
聲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來一般,旋渦一樣地吸進某個看不見的地方。
剩下一屋子的寂靜。
滿滿當當的一池水。放空后的寂靜。
還有寂靜里母親急促的呼吸聲和因激動而漲紅的臉。
還有自己窒息般的心跳。
03
「什麼口袋裡有什麼?媽你說什麼呢?」齊銘轉過身來。對著母親。
「你說,你口袋裡是什麼東西!」母親劇烈起伏的胸膛,以及壓抑著的憤怒粉飾著平靜的表象。
「真沒什麼。」齊銘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攤在母親面前。
「我是說這個口袋!」母親把手舉起來,齊銘才看到她手上提著自己換下來的衣服,母親把手朝桌子上用力一拍,一張紙被拍在桌上。
齊銘突然鬆掉一口氣,像是繃緊到快要斷掉的弦突然被人放掉了拉扯。但隨後卻在眼光的聚焦后,血液陡然衝上頭頂。
桌子上,那張驗孕試紙的發票靜靜地躺著。
前一分鐘操場還空得像是可以停得下一架飛機。而後一分鐘,像是被香味引來的螞蟻,密密麻麻的學生從各個教室里擁出來,黑壓壓地堵在操場上。
廣播里的音樂盪在冬天白寥寥的空氣里,被風吹得搖搖晃晃,音樂被電流影響著,發出畢剝的聲音,廣播里喊著口令的那個女聲明顯聽上去就沒有精神,病懨懨的,像要死了。
「鼻涕一樣的聲音,真讓人不舒服。」
齊銘轉過頭。易遙奇怪的比喻。
易遙站在人群里,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在自己的旁邊一米遠的地方,齊銘規矩地拉扯著雙手。音樂響到第二節,齊銘換了個更可笑的姿勢,朝天一下一下地舉著胳膊。
「那你怎麼和你媽說的?如果是我媽應該已經去廚房拿刀來甩在我臉上了吧。」易遙轉過頭來,繼續和齊銘說話。
「我說那是老師生理衛生課上需要用的,因為我是班長,所以我去買,留著發票,好找學校報銷。」音樂放到第三節,齊銘蹲下身子。
「哈?」易遙臉上不知道是驚訝還是嘲笑的神色,不冷不熱的,「還真行。你媽信了?」
「嗯。」齊銘低下臉,面無表情地說,「我媽聽了后就坐到凳子上,大舒一口氣,說了句『小祖宗你快嚇死我了』就把我趕出門叫我上課去了。」
「按照你媽那種具有表演天賦的性格,不是應該當場就抱著你大哭一場,然後轉身就告訴整個弄堂里的人嗎?」易遙逗他。
「我媽真的差點哭了。」齊銘小聲地說,心裡堵著一種不上不下的情緒,「而且,你怎麼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好歹這事和你有關吧?」
易遙回過頭,眼睛看著前面,黑壓壓的一片後腦勺。她定定地望著前面,說:「齊銘你對我太好了,好得有時候我覺得你做什麼都理所當然。很可能有一天你把心掏出來放我面前,我都覺得沒什麼,也許還會朝上面踩幾腳。齊銘你還是別對我這麼好,女人都是這樣的,你對她好了,你的感情就廉價了。真的。女人就是賤。」
齊銘回過頭去,易遙望著前方沒有動,音樂響在她的頭頂上方,她就像聽不見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扯掉了插頭的電動玩具。她的眼睛濕潤得像要滴下水來,她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但齊銘卻看懂了她在說什麼。
她說,一個比一個賤。
「後面那個女生!幹嗎不動!只顧著跟男生聊天,成何體統!說你呢!」從隊伍前面經過的年級訓導主任望著發獃的易遙,揮著她手上那面臟髒的小紅旗怒吼著。
易遙回過神來,僵硬地揮舞著胳膊。音樂放到第六節。全身運動。
「我說……」訓導主任走遠后,易遙回過頭來看齊銘,臉上是掩蓋不住的笑意,「她看我和你聊天就驚呼『成何體統』,她要知道我現在肚子里有個孩子,不知道會不會當場休克過去。」
像個頑皮的孩子。講了一個自以為得意的笑話。眼睛笑得眯起來,閃著濕漉漉的亮光。
卻像是在齊銘心裡糅進了一把碎玻璃。
千溝萬壑的心臟表面。穿針走線般地縫合進悲傷。
齊銘抬起頭。不知道多少個冬天就這樣過去。
在廣播的音樂聲里,所有的人,都仰著一張蒼白的臉,在更加蒼白的寂寥天光下,死板而又消極地等待遙遠的春天。
地心深處的那些悲愴的情緒,沿著腳底,像被接通了迴路,流進四肢。伸展運動,揮手朝向鋒利的天空。那些情緒,被拉扯著朝上涌動,積蓄在眼眶周圍,快要流出來了。
巨大的操場上。她和他隔著一米的距離。
她抬起頭,閉上眼睛,說:「真想快點離開這裡。」
他抬起頭,說:「我也是,真想快點去更遠的遠方。」
易遙回過頭來,臉上是嘲笑的表情,她說:「我是說這該死的廣播操還不結束,我才不像你這麼詩意,還想著能去更遠的遠方。我都覺得自己快要死在這學校里了。」
易遙嘲笑的表情在齊銘回過頭來之後突然消失。她看到他眼裡晃動的淚水,看得傻了。
心臟像冬天的落日一樣,隨著齊銘突然下拉的嘴角,惶惶然下墜。
真想快點離開這裡。
真想快點去更遠的遠方。
但是,是你一個人,還是和我一起?
04
下午四五點鐘,天就黑了。
暮色像是墨水般傾倒在空氣里,擴散得比什麼都快。
齊銘從口袋裡掏出那六張捏了一整天的錢,遞給易遙。說:「給。」
就像是每天早上從包里拿出牛奶給易遙一樣,低沉而溫柔的聲音。被過往的車燈照出的悲傷的輪廓。毛茸茸地拓印在視線里。
「你哪兒來的錢?」易遙停下車。
「你別管了。你就拿去吧,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錢才夠。你先拿著。」齊銘跨在自行車上。低著頭。
前面頭頂上方的紅燈突兀地亮著。
「我問你哪兒來的錢?!」齊銘被易遙的表情嚇住了。
「我拿的我爸的。」齊銘低下頭去。
「還回去。晚上就還回去。」易遙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偷東西沒關係,可是你乾淨得全世界的人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裡,你為了我變黑變臭,你腦子被槍打了。」
紅燈跳成綠色。易遙抬起手背抹掉眼裡的淚水,朝前面騎過去。
齊銘看著易遙漸漸縮小的背影,喉嚨像嗆進了水。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像是易遙會就這樣消失在人群里,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齊銘抬起腳,用力一踩,齒輪突然生澀地卡住,然後鏈條迅速地脫出來,像條死蛇般掉在地上。
抬起頭,剛剛張開口,視線里就消失了易遙的影子。
暗黑色的雲大朵大朵地走過天空。
沉重得像是黑色的悼詞。
推著車。鏈條拖在地上。金屬聲在耳膜上不均勻地抹動著。
推到弄堂口。看見易遙坐在路邊。
「怎麼這麼晚?」易遙站起身,揉了揉坐麻了的腿。
「車掉鏈了。」齊銘指了指自行車,「怎麼不進去,等我?」
「嗯。」易遙望向他的臉,「為了讓你等會兒不會挨罵。」
05
滿滿的一桌子菜。冒著騰騰的熱氣。讓坐在對面的母親的臉看不太清楚。
即使看不清楚,齊銘也知道母親的臉色很難看。
坐在旁邊的父親,是更加難看的一張臉。
有好幾次,父親都忍不住要開口說什麼,被母親從桌子底下一腳踢回去。父親又只得低下頭繼續吃飯。筷子重重地放來放去,宣洩著不滿。
齊銘裝作沒看見。低頭喝湯。
「齊銘。」母親從嗓子里憋出一聲細細的喊聲來,像是卡著一口痰,「你最近零花錢夠用嗎?」
「夠啊。」齊銘喝著湯,嘴裡含糊地應著。心裡想,圈子兜得挺大的。
「啊……這……」母親望了望父親,神色很尷尬,「那你有沒有……」找不到適合的詞。語句尷尬地斷在空氣里。該怎麼說,心裡的那句「那你有沒有偷家裡的錢」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齊銘心裡陷下去一小塊,於是臉色溫和下來。
他掏出口袋裡的六百塊,遞到母親面前,說:「媽,今天沒買到合適的,錢沒用,還給你。」
父親母親一瞬間吃驚的表情早就在齊銘的預料之內。所以他安靜地低下頭繼續喝湯,喝了幾口,抬起頭看到他們兩個人依然是驚訝的表情,於是裝著摸摸腦袋,說:「怎麼了?我早上留條告訴媽媽說我要買復讀機先拿六百塊啊。下午陪同學去逛了逛,沒買到合適的,但也耽誤了些時間。」
齊銘一邊說,一邊走向柜子,在上面找了找,又蹲下身去:「啊,掉地上了。」
撿起來,遞給媽媽。
紙上是兒子熟悉而俊秀的筆跡。
「媽媽我先拿六百塊,買復讀機。晚上去看看,稍微晚點回家。齊銘。」
母親突然松下去的肩膀,像是全身綳著的緊張都一瞬間消失了:「哦是這樣啊,我還以為……」
「您以為什麼?」突然提高的音調。漂亮的反擊。
「啊……」母親尷尬的臉。轉向父親,而父親什麼都沒說,低頭喝湯。怎麼能說出口,「以為你偷了錢」嗎?簡直自取其辱。
「我吃飽了。」齊銘放下碗,轉身走回房間去。留下客廳里尷尬的父親母親。
拉滅了燈。一頭摔在床上。門外傳來父母低聲的爭吵。
比較清楚的一句是:「都怪你!還好沒錯怪兒子!你自己生的你都懷疑!」
更清楚的是後面補的一句:「你有完沒完,下午緊張得又哭又鬧差不多要上吊的人不是你自己嗎?我只是告訴你我丟了六百塊錢,我又沒說是齊銘拿的。」
後面的漸漸聽不清楚了。
齊銘拉過被子。
黑暗一下子從頭頂壓下來。
易遙收拾著吃完的飯菜。
剛拿進廚房。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打開來,是齊銘發過來的短消息。
「你真聰明。還好回家時寫了紙條。」
易遙笑了笑,把手機合上。端著盤子走到廚房去。
水龍頭打開來,嘩嘩地流水。
她望著外面的弄堂,每家人的窗戶都透出黃色的暖光來。
她現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06
手機上這串以138開頭以414結束的數字自己背不出來,甚至談不上熟悉。可是這串數字卻有著一個姓名叫易家言。
就連自己都忘記了,什麼時候把「爸爸」改成了「易家言」。曾經每天幾乎都會重複無數次的複音節詞,憑空地消失在生命里。除了讀課文,或者看書,幾乎不會接觸到「爸爸」這個詞語。
生命里突兀的一小塊白。以缺失掉的兩個字為具體形狀。
像是在電影院里不小心睡著,醒了后發現情節少掉一段,身邊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自己卻再也找不回來。於是依然蒙矇矓矓地追著看下去,慢慢發現少掉的一段,也幾乎不會影響未來的情節。
又或者,像是試卷上某道解不出的方程。非常真實的空洞感。在心裡鼓起一塊地方,怎麼也抹不平。
易遙打開房間的門,客廳里一片漆黑。母親已經睡了。
易遙看了看錶,九點半。於是她披上外套。拉開門出去了。
經過齊銘的窗前,裡面黃色的燈光照著她的臉。她心裡突然一陣沒有來處的悲傷。
那一串地址也是曾經無意中從母親嘴裡聽到的。後來留在了腦海里的某一個角落,像是個潛意識般地存在著。本以為找起來會很複雜,但結果卻輕易地找到了,並且在樓下老伯的口中得到了證實:「哦,易先生啊,對對對,就住504。」
站在門口,手放在門鈴上,可是,卻沒有勇氣按下去。
易遙站在走廊里,頭頂冷清的燈光照得人發暈。
易遙拿著手裡的電話,琢磨著是不是應該先給爸爸打個電話。正翻開手機,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易遙回過頭去,走出來一個年紀不小卻打扮得很嫩的女人,手上牽著個小妹妹,在她們背後,走出來一個兩手提著兩個大袋子的男人。
那個男人抬起頭看到易遙,眼神突然有些激動和慌張。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來。像是不知道怎麼面對面前的場景。
易遙剛剛張開口,就聽到那個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聲:「爸爸,快點!」
易遙口裡的那一聲「爸」,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像是吞下一枚刀片,划痛了整個胸腔。
07
很簡單的客廳。擺著簡單的布沙發和玻璃茶几。雖然是很簡單的公寓,卻還是比弄堂里的房子乾淨很多。
現在易遙就坐在沙發上。父親後來結婚的這個女人就坐在沙發的另一個轉角。拿著遙控器按來按去,不耐煩的表情。
易遙握著父親倒給自己的水,等著父親哄她的小女兒睡覺。手裡的水一點一點涼下去,涼到易遙不想再握了就輕輕把它放到桌上。
彎下腰的時候,視線里剛好漏進卧室的一角,從沒關好的房門望過去,是父親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童話書在念故事,而他身邊的那個小女孩,早已經睡著了。
自己小時候,每一個晚上,父親也是這樣念著故事,讓自己在童話里沉睡過去的。那個時候的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一個噩夢。想到這裡,眼淚突然湧上眼眶,胃裡像是突然被人塞進滿滿的酸楚,堵得喉嚨發緊。握杯子的手一滑,差點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翻出來的一小攤水,積在玻璃表面上。易遙看了看周圍沒有紙,於是趕緊拿袖子擦乾淨了。
眼淚滴在手背上。
旁邊的女人從鼻子里輕蔑地哼了一聲。
易遙停住了眼淚。也的確,在她看來,自己這樣的表現確實是又做作又煽情。如果換作自己,不只在鼻子里哼一哼,說不定還會加一句「至於么」。
易遙擦了擦眼睛。重新坐好。
又過了十分鐘。父親出來了。他坐在自己對面,表情有點尷尬地看看易遙,又看了看那個女人。
易遙望著父親,心裡湧上一股悲傷來。
記憶里的父親,就算是在離開自己的那一天,弄堂里的背影,都還是很高大。
而現在,父親的頭髮都白了一半了。易遙控制著自己的聲音,說:「爸,你還好嗎?」
父親望了望他現在的妻子,尷尬地點點頭,說:「嗯,挺好的。」那個女人更加頻繁地換著台,遙控器按來按去,一副不耐煩的表情。
易遙吸了吸鼻子說:「爸,謝謝你一直都在給我交學費,難為你了,我……」
「你說什麼?」女人突然轉過臉來,「他幫你交學費?」
「易遙你說什麼呢。」父親突然慌張起來的臉,「我哪有幫你交學費。小孩子別亂說。」與其說是說給易遙聽的,不如說是說給那個女人聽的,父親的臉上堆出討好而尷尬的笑來。
易遙的心突然沉下去。
「你少來這套。」女人的聲音尖得有些刻薄,「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給那邊錢!姓易的你很能耐嘛你!」
「我能耐什麼呀我!」父親的語氣有些發怒了,但還是忍著性子,「我錢多少你不是都知道的嗎,而且每個月工資都是你看著領的,我哪兒來的錢!」
女人想了想,然後不再說話了。坐下去,重新拿起遙控器,但還是丟下一句:「你吼什麼吼,發什麼神經。」
父親回過頭,望著易遙:「你媽這樣跟你說的?」
易遙沒有答話。指甲用力地掐進掌心裡。
房間里,那小女孩估計因為爭吵而醒過來了,用力地叫著「爸爸」。
那女人翻了個白眼過來:「你還不快進去,把女兒都吵醒了。」
父親深吸了口氣,重新走進卧室去。
易遙站起來,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她想,真的不應該來。
打開門的時候,那女人回過頭來,說:「出門把門口那袋垃圾順便帶下去。」
易遙從樓里走出來,冰冷的風硬硬地砸到臉上。眼淚在風裡迅速地消失掉溫度。像兩條冰留下的痕迹一樣緊緊地貼在臉上。
易遙彎下腰,拿鑰匙開自行車的鎖。好幾下,都沒能把鑰匙插進去。用力捅著,依然進不去,易遙站起來,一腳把自行車踢倒在地上。然後蹲下來,哭出了聲音。
過了會兒,她站起來,把自行車扶起來。她想,該回家了。
她剛要走,樓道里響起腳步聲,她回過頭去,看到父親追了出來。因為沒有穿外套,他顯得有點蕭索。
「爸,你不用送我,我回家了。」
「易遙……」
「爸,我知道。你別說了。」
「我還沒問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呢。」父親哆嗦著,嘴裡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氣來,在路燈下像一小片雲飄在自己面前。
「……爸,我想問你借錢……」
父親低下頭,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沓錢來,大大小小的都有,他拿出其中最大的四張來:「易遙,這四百塊,你拿著……」
心裡像被重新注入熱水。
一點一點地解凍著剛剛幾乎已經死去的四肢百骸。
「……爸,其實……」
「你別說了。我就這四百塊錢。再多沒了!」不耐煩的語氣。
像是路燈跳閘一樣,一瞬間,周圍的一切被漆黑吞沒幹凈。
08
易遙小的時候,有一次學校老師布置了一道很難的數學思考題。對於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來說,是很難的。而全班就易遙一個人答出來了。易遙很得意地回到家裡,本來她想直接對父親炫耀的,可是小孩子作怪的心理,讓易遙編出了另一套謊言,她拿著那道題,對父親說:「爸爸這道題我不會,你幫我講講。」
像是要證明自己比父親還聰明,或者僅僅是為了要父親明白自己有多聰明。
那天晚上父親一直在做那道題,直到晚上易遙起床上廁所,看到父親還坐在桌子邊上,戴著老花鏡。那是易遙第一次看到父親戴老花鏡的樣子。那個時候,易遙突然哭了。因為她看到父親蒼老的樣子,她害怕父親就這樣變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遙穿著睡衣站在卧室門口哭,父親摘下眼鏡走過來,抱著她,他的肩膀還是很有力,力氣還是很大,父親說:「遙遙,那道題爸爸做出來了,明天給你講,你乖乖睡覺。」
易遙含著眼淚,覺得爸爸是永遠不老的英雄。
在更小的時候,有一次「六一」兒童節,學校組織了去廣場看錶演。密密麻麻的人擠在廣場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員的頭。
而那個時候,父親突然把易遙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間,易遙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周圍的人紛紛學著父親的樣子,把自己的小孩舉到頭上。
易遙騎在爸爸的肩上,摸了摸父親的頭髮,很硬。父親的雙手抓著自己的腳踝。父親是周圍的人里,最高的一個爸爸。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易遙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宮領獎的那一天,父親穿著正裝的西服。那個時候,西裝還是很貴重的衣服。易遙覺得那一天的父親特別帥。
站在領獎台上,易遙逆著燈光朝觀眾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後拚命地鼓掌。
易遙在舞台上就突然哭了。
還有。
還有更多。還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這些,都已經和自己沒有任何的關係了。
那些久遠到昏黃的時光,像是海浪般朝著海里倒卷而回,終於露出屍骨殘骸的沙灘。
09
易遙捏著手裡的四百塊錢,站在黑暗裡。
路燈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邊。
易遙把垂在面前的頭髮捋到耳朵背後,她抬起頭,說:「爸,我走了。這錢我儘快還你。」
她轉過身,推著車子離開,剛邁開步,眼淚就流了出來。
「易遙。」身後父親叫住自己。
易遙轉過身,望著站在逆光中的父親:「爸,還有事?」
「你以後沒事別來找我了,你劉阿姨不高興……我畢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話,就打電話和我說,啊。」
周圍安靜下去。
頭頂飄下一兩點零星的雪花。
還有更多的悲傷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來吧。
這次,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眼眶像是乾涸的洞。恨不得朝裡面糅進一團雪,化成水,流出來偽裝成悲傷。
易遙站在原地,憤怒在腳下生出根來。那些積蓄在內心裡對父親的溫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萬片零碎的破爛。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殘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帶著劇烈的腥臭翻湧上來。
發臭了。
腐爛了。
內心的那些情感。
變成了恨。變成了痛。變成了委屈。變成密密麻麻的帶刺的藤蔓,穿刺著心臟的每一個細胞,像冬蟲夏草般將軀體吞噬乾淨。
我也曾經是你手裡的寶貝,我也曾經是你對每一個人誇獎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對我講過那些故事,為什麼現在我就變成了多餘的,就像病毒一樣,躲著我,不躲你會死嗎?我是瘟疫嗎?
易遙捏著手裡的錢,恨不得摔到他臉上去。
「易家言,你聽著,我是你生出來的,所以,你也別想擺脫我。就像我媽一樣,她也像你一樣,恨不得可以擺脫我甚至恨不得我死,但是,我告訴你,你既然和她把我生下來了,你們兩個就別想擺脫我。」易遙踢起自行車的腳撐,「一輩子都別想!」
父親的臉在這些話里迅速地漲紅,他微微有些發抖:「易遙!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易遙冷笑著說:「我還有更好的樣子,你沒見過,你哪天來看看我和我媽,你才知道我是什麼樣子。」
說完易遙騎上車走了,騎出幾米后,她突然剎車停下來,地面上長長的一條剎車痕迹,她回過頭,說:「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不是應該最清楚嗎?你不是應該問你自己嗎?」
10
初一的時候,學校門口有一個賣烤羊肉的小攤,戴著新疆帽的男人每天都在那裡。
那個時候,學校里所有的女孩子幾乎都去吃。但是易遙沒有。
因為易遙沒有零花錢。
但是她也不肯問母親要。
後來有一天,她在路邊撿到了五塊錢,她等學校所有同學都回家了,她就悄悄地一個人跑去買了五串。
她咬下第一口之後,就捂著嘴巴蹲下去哭了。
這本來是已經消失在記憶里很遙遠的一件事情。卻在回家的路上,被重新地想起來。當時的心痛,在這個晚上,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臟。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不一會兒就變得白茫茫一片。
易遙不由得加快了腳下的速度,車在雪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騎回去。
臉上分不清是雪水還是眼淚,但是一定很臟。易遙伸手抹了又抹,覺得黏得發膩。
把車丟在弄堂口。朝家門口跑過去。
凍得哆嗦的手摸出鑰匙,插進孔里,拉開門,屋裡一片漆黑。
易遙鬆了口氣,反身關好門,轉過來,黑暗中突如其來的一個耳光,響亮地甩到自己臉上。
「你還知道回來?你怎麼不死到外面去啊!」
11
黑暗裡易遙一動不動,甚至沒有出聲。
林華鳳拉亮了燈,光線下,易遙臉上紅色的手指印突突地跳動在視網膜上。
「你啞巴了你?你說話!」又是一耳光。
易遙沒站穩,朝門那邊摔過去。
她還是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易遙的肩膀抽動了兩下。她說:「媽,你看到我不見了,會去找我嗎?」
「找你?」林華鳳聲音高了八度,「你最好死在外面,我管都不會管你,你最好死了也別來找我!」
那種心痛。綿延在太陽穴上。
剛剛被撞過的地方發出鈍重的痛來。
僅僅在一個小時之內,自己的父親對自己說,你別來找我。
母親對自己說,你死了也別來找我。
易遙摸著自己的肚子,心裡說,你傻啊,你幹嗎來找我。
易遙扶著牆站起來擦了擦額頭上的雪水,放下手來才發現是血。
她說:「媽,以後我誰都不找了。我不找你,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滅吧。」
「你去找你爸了?」林華鳳的眼睛里突然像是被風吹滅了蠟燭般地黑下去。
易遙「嗯」了一聲,剛抬起頭,還沒看清楚,就感覺到林華鳳朝自己撲過來,像是瘋了一般地扯起自己的頭髮朝牆上撞過去。
齊銘按亮房間的燈,從床上坐起來。
窗外傳來易遙家的聲響。他打開窗,寒氣像颶風般地朝屋子裡倒灌進來。一起進來的還有對面人家的尖叫。
林華鳳的聲音尖銳地在弄堂狹小的走廊里回蕩著。
「你這個賤貨!你去找他啊!你以為他要你啊!你個賤人!」
「那個男人有什麼好?啊?你滾啊你!你滾出去!你滾到他那裡去啊,你還死回來幹什麼!」
還有易遙的聲音,哭喊著,所有的聲音都只有一個字,悲傷的,痛苦的,憤怒的,求饒的,喊著「媽——」。
齊銘坐在床上,太陽穴像針刺著一樣疼。
12
其實無論夜晚是如何地漫長與寒冷。那些光線,那些日出,那些晨霧,一樣都會準時而來。
這樣的世界,頭頂交錯的天線不會變化。逼仄的弄堂不會變化。
共用廚房裡的水龍頭永遠有人會擰錯。
那些油煙和豆漿的味道,都會生生地嵌進年輪里,長成生命的印記。
就像每一天早上,齊銘都會碰見易遙。
齊銘看著她額頭上和臉上的傷,心裡像是打翻了水杯。那些水漫過心臟,漫過胸腔,漫向身體里的每一個低處,積成水窪,倒影出細小的痛來。
他順過書包,拿出牛奶,遞給易遙。
遞過去的手停在空中,也沒人來接,齊銘抬起頭,面前的易遙突然像是一座在夏天雨水中塌方的小山,整個人失去支撐般轟然朝旁邊倒去。
她重重地摔在牆上,臉貼著粗糙的磚牆滑向地面。
擦出的血留在牆上,是醒目的紅色。
早晨的光線從弄堂門口洶湧進來。
照耀著地上的少女,和那個定格一般的少年。
世界安靜得一片弦音。
我以後誰都不找了。
我不找你。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滅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