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雪不渡·寧謐(9)
第23章雪不渡·寧謐(9)
出雲谷的雲霧還未退去,站在崖邊向下眺望,仍是蒼茫一片,氤氳而模糊,一如寧若此刻的心情。
「我寧願我猜的是錯的。」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寧若開口,語氣蕭瑟似涼涼秋風,「沒想到,我擔心了這麼久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眼看著姐姐一步步陷進去,我卻……公子,你告訴我,我到底能做些什麼?」
轉身,沈昱淡薄的面容就在眼前,風將他的白色衣袍吹得獵獵飛揚,儒雅風華。
「你可信我?」沈昱含笑看著寧若,開口卻是這樣一句。
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寧若點頭:「信。」
「如此,便足矣。」沈昱伸手撫住寧若在風中戰慄的肩膀,一字一句,明明白白道,「我,沈昱說,澹臺寧謐一定會沒事。」
「公子……」
回憶成冊,風一吹便嘩嘩往前翻飛,恰好停留在一個月前侯府那一頁。那時的沈昱也是像現在這樣,以睥睨天下的氣勢對她說:「因為我是沈昱,要殺我,沒那麼簡單。」
因為他是沈昱。他說他不會死,那就真的沒人能殺死他。
因為他是沈昱。他說寧謐沒事,寧謐就斷然不會有事。
能擁有如此自信和魄力,天底下除沈昱以外,再無第二人。
寧若一步步走到懸崖邊,凝眉,遠眺。
出雲谷的雲霧瞬息萬變,卻百變不離其中,始終是蒼白一片,繚繞散開,俄而又重新聚攏。
她實在太了解沈昱了。沈昱說什麼,那便是什麼。他從來都不是喜歡多加解釋的人,萬事他心中自有定數。他可能會告訴你結果,卻不會耐著性子將過程一步一步解釋給你聽。要想看透他的心思,唯有讓自己變得更聰明。亦或是,離他的心更近。
而這兩點,正是寧若承諾要努力做到的。
「你好好冷靜一下,想通了便回來,我一直在的。」
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寧若驀地轉身,飛一般向後跑去。風中白裙揚起,如蝴蝶翩躚。
猝不及防地,沈昱感覺腰身處一陣溫熱。他停下腳步,眼中儘是洞悉一切的瞭然。
「公子……」開口,寧若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她只能這樣從後面環住沈昱,靜靜地將臉貼在他的背上,貪婪地享受著和他有關的一切。
「別動,就這樣讓我靠一會兒就好。」
可是沈昱沒聽她的,一轉身便反將她攬入懷中。崖邊的風依舊很大,雲霧飄散,不一會兒便將身著白衣的二人融入其中。
沈昱和寧若回到乾潭時,比武已近結束。此時在溪石上刀劍相交的二人正是簡寧楓和葉淙浪。
頓時,寧若眉一擰,心急如焚。將朝露叫來一問她才知道,葛天行早在與簡寧楓的比試中便敗下陣來,而眼下這場比試竟然是最後一場!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意外,寧謐要嫁的人就是簡寧楓和葉淙浪其中之一。
不可以!
寧若渾身冰涼,心中卻似有烈火焚燒。簡寧楓風流濫情,處處留情,和他有關係的女子多不勝數,而他亦並非真心喜歡姐姐,不過是看上了澹臺家的勢力罷了。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讓姐姐嫁給這樣一個人!
葉淙浪為人如何寧若尚不知,但一個葉滄海已令她頭疼不已。葉滄海對昌平城志在必得,又對姐姐存了那樣的心思,姐姐若是嫁給葉淙浪,他更加不會善罷甘休。這無非是一場無休止的紛爭。
所以,簡寧楓和葉淙浪,寧謐都不能嫁!
「姐姐,」寧若回頭,「你……」
面對一臉淡然的寧謐,寧若覺得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到了這一步,姐姐竟然還沒有放棄!周遭之人,阿汐卿宜、朝露晨霜、葛天行,甚至連睿王的眼中都隱隱有了擔憂之色,唯獨寧謐正襟危坐,一如她的名字,安寧而靜謐。
寧若正欲向澹臺明宇開口,身側傳來一陣唏噓。她匆忙回頭,恰好看見葉淙浪一掌擊在簡寧楓左肩之上,又彷彿擊在她心上,她整個人為之顫了一顫。
簡寧楓一閃身,劍靈巧地抵在溪石上,發出一陣尖銳的「磁」的聲響。劍身彎曲,因借了溪石的力道,猛然往上一彈,簡寧楓腳尖一點,身子簌簌往後退去,安穩落於岸上。但比武的規矩是落水或先出水潭者為敗,這一場比試,最終還是葉淙浪贏了。
「少城主好劍法,」簡寧楓揚眉而笑,聲音朗朗,好像輸的人根本不是他,「簡某甘拜下風。」
「承讓。」葉淙浪面色從容,但難掩眸中一閃而過的喜色。
他這一表情完完全全落在寧若眼中,沒由來的,寧若心中一陣厭惡。
人群中已有見風使舵者邁步上前,殷勤大笑道:「恭喜葉少城主,終抱得佳人歸啊!」
有了這麼一個開頭,雲集響應之聲便起伏不斷,不絕於耳。
葉家終歸是鄴國四大家之首,雖財富不及驚鴻山莊,但若真論實力,二者不相上下。比武既已結束,縱使再不服氣,也沒人會在場面上讓葉家難堪。
沸沸揚揚數月有餘,第一美人澹臺寧謐的比武招親終在一場不知是出於真心還是僅僅是表面恭維的歡笑聲中落幕。這樣的笑聽在寧若耳中,甚是諷刺。幾乎是想都沒想,她噌地站出來,不冷不熱道:「一切尚未有定論,諸位現在說恭喜未免也太早了吧。」
「哦?二小姐何出此言?」一灰發中年男子撥開人群,朝寧若堪堪笑道,「犬子既已打敗所有前來招親之人,且論品貌,不輸他人,論家世,與令姐也算門當戶對。可是聽二小姐的意思,好像對這個結果甚是反對?」
「我……」
「寧若!」澹臺明宇掃了她一眼,繼而對適才說話的灰發男子道,「舍妹頑劣,是明宇管教不周,還望葉城主見諒。明宇有言在先,斷然不會出爾反爾,城主且放心。」
「哥——」
「寧若別說了,退下。」
寧若不服,辯駁的話已衝到嘴邊,猛不丁被人拉住。她以為是卿宜,回頭看見的卻是一襲白衣,寧靜而淡泊的沈昱。心中怒意剎那間被她生生扼住,掙扎難受。
沈昱淡淡地朝她搖搖頭,隻字未言。恍惚中,她耳畔又回蕩起了沈昱在懸崖邊所說的話。心漸漸放下,俄而又慢慢提起。眉間愁霧繾綣不散,飄至眼角。
就在所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寧若和沈昱身上時,只有一直不動聲色的寧謐看見了頭頂如風閃過的那抹黑影。也就在那一刻,就像沾染陽光后細細融化的初雪一般,微笑在寧謐的臉上悄然綻放,無聲無息,卻攝人心魂。恍如三月里吹紅枝頭第一朵桃花的楊柳細風,溫柔拂面;又似晨光中驚起湖面第一圈漣漪的杏花春雨,恬淡入眼。
沒有人見過那樣的寧謐,淡如熹微,柔若秋水,以朝雲暮雨化作眸中微笑,以晨曦晚霞融為眼中波光,美得好似非塵世中人。她靜靜立於原地,卻似遠在海天之間,讓人第一時間想到了雲霧繚繞中的仙女峰。
怔怔良久,率先回神之人順著寧謐的目光看去,驚訝地發現乾潭溪石之上站著一黑衣男子。由於他面朝瀑布,沒人能看清他的臉。在嘩然水聲的映襯下,煢煢背影顯得尤為孤寂寥落。
「展雲鵬?」寧若喃喃。她根本沒細看水潭中的黑衣男子,但是寧謐的反應足以說明,那就是展雲鵬。可是……為什麼總覺得不對。
「閣下是何人,若是不服,葉淙浪甘願接受挑戰。」葉淙浪昂首帶笑,衣襟一甩,翩然落於黑衣男子對面的溪石上,「這位公子,請出……你,你……是你!」陡然間,葉淙浪瞳孔放大數倍,如見鬼魅,饒是武功底子再好也無法遮掩在看清黑衣男子面容的瞬間,他的身子有一絲輕顫。
葉淙浪的反應恰好肯定了寧若的猜想,同時也像巨石入海,驚起了層層浪濤。圍觀之人無不揣度議論黑衣男子的身份。
僅僅是過了片刻,有眼尖之人高聲大叫:「滄浪劍!他手裡拿的是滄浪劍!他是葉滄海!」
「什麼?他就是當年弒父殺兄的葉滄海?」
在大家議論的同時,黑衣男子手中銀光飛閃,滄浪劍噌的出鞘,幾乎不留任何餘地地狠狠刺向葉淙浪。葉淙浪反手格擋,水聲嘩然,兩道劍光密密交織在一起,快得晃人眼。
也就在這個時候,眾人才看清那黑衣男子的臉上罩著半張青銅面具,森然冷厲。
「不是他?」片刻前還心潮澎湃的藍衣女子喃喃自語,大失所望,彷彿從千里雲端突然間墜入萬丈深淵,神色複雜多變。
「姐姐。」寧若上前握住寧謐的雙手,陡然而至的擔憂立馬覆蓋了剛劃過腦海的那一絲疑問:為何姐姐會將葉滄海認作是展雲鵬?
一直端坐在澹臺明宇身側的謝繪翎也顧不得人前禮節,忙起身上來安撫寧謐:「阿謐,船到橋頭自然直,說不定展公子就在路上,我們再等等吧。」
阿汐趕緊接話:「是啊小姐,你那麼善良,當年連一個病倒在巷子里的臭乞丐都去救,好人有好報,老天爺一定會讓你得償所願的。」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幾乎就在阿汐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人群中正觀戰的歐陽山喚了一句:「展師弟,你怎麼才來?」
那一句話就像控制風箏的絲線,硬生生將寧謐定格在葉淙浪和葉滄海身上的目光給拽了去。她緊咬雙唇,不敢置信地側身向山路望去,果然見一持劍的白衣男子施施然而至,眉目分明,氣度斐然。他還是老樣子,一如滄瀾山的初見。
和歐陽山打過招呼后,展雲鵬似乎感覺到了寧謐的目光,他側過臉,極其溫和地朝寧謐頷首微笑。那明明極普通極禮節性的微笑,此刻在寧謐眼中卻似在黑暗中惶惶度日之人第一次見到的陽光。矜持的少女再也忍不住凝眉低泣,淚流滿面。
「阿謐。」謝繪翎周到地側過身子,將寧謐擋在眾人的視線之外。好在大家都在關注水潭中那一場爭鬥,無人注意到驚鴻山莊大小姐突然而至的失態。
在見到展雲鵬的那一瞬間,寧若驀地明白姐姐為何會認錯人了。無論身段,背影還是氣度,展雲鵬都神似葉滄海。唯一不同的是,展雲鵬謙謙君子,溫文爾雅,言行舉止中有著令人不由自主想靠近他的柔和,如空山之竹。而葉滄海森冷凜然,渾身如籠罩著拒人於千里之人的寒光,讓人不敢正視,恰似臘月寒冰。
原來展雲鵬是這個樣子的。寧若輕笑,難怪姐姐一顆心全系在他身上,他的確是一個足以令女子愛慕痴狂的人,哪怕飛蛾撲火,哪怕飲鴆止渴。憂心多日,他終究還是來了。可為何她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強烈?恰如山雨欲來,風滿危樓。
「公子。」寧若顫顫望向沈昱,企圖從他眼中找到能使她平靜下來的力量。她難得主動去握沈昱的手,只是觸及沈昱皮膚的剎那,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濕透。
原來,她竟是這樣的害怕。
「沒事的。」沈昱張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有著撥動千金的力量。她焦躁不安的心莫名地就安靜了下來。
笙簫
劍刃如風,貼著葉淙浪的頭髮閃過,墨色長發便如離枝枯葉,頹然飄下。葉淙浪一驚,還未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葉滄海的掌風便當胸劈來,將他震開數丈,直直向岸上摔去。他胸口疼得發怵,一張嘴腥甜的氣息便猛然上涌,鮮血溢出嘴角。
「你輸了。」葉滄海瞥了半躺在地上的葉淙浪一眼,臉上絲毫沒有勝利的喜悅,依舊冷厲如寒冰。
「浪兒……」葉凈擔憂地上前,欲扶葉淙浪起來。
孰料葉淙浪突然站起,手上長劍變換了招式,直刺向葉滄海。葉滄海似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招,縱身一躍往後退去,劍光掠過,橫切入瀑布,水滴如箭雨紛紛向葉淙浪掃去。
飛濺而來的水滴帶了極大的力道,葉淙浪避之不及,右邊臉頰赫然被劃出了一道傷口。而他刺向前的劍不偏不倚被葉滄海兩指夾住,葉滄海稍一用力,只聽見砰的一聲,劍身瞬間斷作兩截。
目睹這一切,寧若不由得驚了。她只知道葉滄海武功高,卻沒料到他功力居然深厚到如斯境界。然而接下來的事更是令她又驚又怵,就在葉滄海截斷葉淙浪的劍的那一刻,葉淙浪突然從劍柄抽出一把匕首,向前狠狠刺去。
「啊——」
寧謐和寧若幾乎同時驚呼出聲。
劍刃沒入血肉,但葉滄海彷彿感覺不到痛一般,從容如常,掌勢如風,飛速擊在葉淙浪右肩,葉淙浪猝不及防摔入乾潭,水花四濺,瞬間將他吞沒。等他再次從水中起來,已是狼狽不堪。
「浪兒!」葉凈痛心疾首,驚呼,「我知道你很想為你大伯報仇,可是現在我們是在寧謐小姐比武招親的孤影山上,你這樣做,置寧謐小姐於何地,置驚鴻山莊於何地!」
待扶起葉淙浪,葉凈又急忙轉身向澹臺明宇賠罪:「澹臺莊主,犬子魯莽,壞了比武招親的規矩,是老夫教導無方。希望莊主念在他一心想為家兄報仇的份上,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簡簡單單幾句話,將葉淙浪偷襲的無恥行徑合理解釋了過去,反倒成了他的一片孝心。寧若看在眼裡,心中暗笑,葉家果然沒一個好東西。葉滄海如此,葉淙浪父子也不是什麼善類!
「少城主年輕氣盛,在下可以理解,」澹臺明宇謙和一笑,「不過暗箭傷人終歸不對,希望少城主謹記。」
葉淙浪陰沉著臉,水滴沿著髮絲滑落,看樣子似乎對澹臺明宇的話不甚服氣。
人群中馬上有人高聲道:「對付這種連親父兄都下得了手的畜生,何必講江湖道義,不如我們一起上,為慘死的先城主父子報仇!」
「對,報仇!」
「且慢!」澹臺明宇出言阻止,「孤影山乃先帝欽賜予我祖父澹臺謙將軍的封地,妄自在此開殺戒是為對先帝的不敬,希望大家給在下一個薄面,切勿動手。」
一搬出先帝的名頭,呼喊聲戛然而止。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接下去該如何。但其中有不少人仍咬牙切齒,恨不能馬上手刃葉滄海。
「看來恨他的人倒是不少啊。」寧若嗤笑,不屑地掃了葉滄海一眼。
溪石上,罩青銅面具的黑衣男子始終不發一言,好像眼前的一切和他毫無任何關係。刺入體內的匕首早在不知何時已被他拔出,由於他一身黑色,看不清衣服上究竟染了多少血跡。
「他,他沒事吧?」寧謐擔憂地看了看正一臉不屑的妹妹。不知為何,看見葉滄海受傷,她的心沒由來的一陣發緊。
寧若道:「你還有閑暇擔心他?你現在更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才對!他打贏了葉淙浪,按照之前的規定,你可是要嫁給他的!」
「我……」寧謐眼波流轉,怔怔看向展雲鵬。
然而展雲鵬正與歐陽山商量著什麼,完全沒注意寧謐的眼神,更沒有要去挑戰葉滄海的意思。
寧若不由心痛,素來冷靜睿智的姐姐,一旦面對和展雲鵬有關的事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人人都有死穴,展雲鵬就是姐姐的死穴!她回首徵求沈昱的意見,卻見沈昱依舊淡然,彷彿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澹臺莊主,」睿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淡笑道,「其他事情暫且擱一邊吧,比武招親既已結束,你也是時候給出一個定論了。」
澹臺明宇頷了頷首,「王爺說得是,是明宇疏忽了。」繼而轉身面向人群,朗聲道:「諸位,比武招親已經結束,結果也有目共睹,如果一炷香時間內沒人挑戰葉滄海葉公子,那在下便會擇日讓葉公子迎娶舍妹寧謐,不知大家可有異議?」
「澹臺莊主,寧謐小姐乃名門千金,豈可嫁給一個殺人狂!還望莊主三思!」歐陽山第一個開口。
隨後便有人附喝:「沒錯,葉滄海本就沒資格參加比武招親,就算他打遍天下無敵手,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寧謐小姐羊入虎口!」
「依我看,葉滄海勝葉淙浪的這一場不能算數。」
「對,不能算數!」
聽到此言,葉凈父子原本寫滿不甘和憤恨的臉瞬間閃過得意的笑,卻還是被寧若瞧在眼中。她不知是哪來的勇氣,站出來高聲道:「適才我堂哥說,若一炷香時間內沒人挑戰葉滄海,比武才可作數。現在還沒到時間,所以這個結果還不是最終的結果,對嗎?」
薛帆邁出一步,回道:「二小姐此言差矣,葉滄海的武功你也見識到了,我們當中還有誰能打得贏他?」
「不是還有人沒打過么?」說完,寧若目光向展雲鵬投去。
展雲鵬啊展雲鵬,事已至此,你還是不敢站出來,那我只能逼你站出來了!
大家都明白了寧若的意思,瞬間所有目光齊刷刷向展雲鵬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