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吹皺一江春水

第14章 吹皺一江春水

第14章吹皺一江春水

明月如波,吹皺一江春水。

商錦屏將中秋節的宮筵籌備得十分妥帖,不僅使得龍顏大悅,更討得太后的歡心,當場對膳食讚不絕口,還給了諸多賞賜。這裡面自然有尹紅萸的功勞。

明燈燦爛中,宮筵在敬山亭持續了三個時辰,太后破例留到了戌時兩刻,若不是太子大病初癒,禁不起太久涼風,怕是等到夜深興緻都不減。戌時兩刻,直到司樂房的宮人彈累了、舞倦了,隨侍的奴婢才掌起琉璃燈,引著自家主子回寢殿里歇息。

往常的這個時辰,每座宮殿的檐下都會高懸起一盞宮燈。

內侍監的太監抬著一輛奢華的步輦,順著長長的廣巷走過,「嘎吱嘎吱」的聲響,在深宮裡傳得很遠,暗含著多少女子的殷殷期待。

今夜,隨著厚重的殿門被推開,又闔上,這些期待便隨著殿中女子踏上步輦的蓮步,被踩得粉碎。

「皇上,臣妾是否惹到眾怒了……」

步輦上,容貌妖嬈的女子匍匐在一身明黃的男子身上,柔順、嫵媚,宛若一隻高貴慵懶的貓。錦褥上的男子卻早已過不惑之年,花白的鬍鬚、臃腫的身材,皺紋堆疊上去,已經看不出曾經鐵馬金戈、揮斥方遒的帝王英姿,剩餘的,只是一副蒼老的、肥膩了的皮囊。

「愛妃怎的這麼說……」

「她們總是用一種仇視的目光看著臣妾,怨毒、嫉恨、誹謗的氣息隨處可見,臣妾覺得好害怕。」女子說著,越發往男子的懷裡縮著,烏黑的髮絲宛若纏綿的情結,纏裹著那明黃的絲綢,若雙絲織網,中有千千結。

「宣兒是朕的心頭好,誰對宣兒不敬,便是對朕的不敬。」

威嚴乍起,語氣中還依稀殘存唯我獨尊的霸氣,不存在任何虛偽、敷衍——這是來自九五之尊的回護和寵溺。女子怔了怔,幽然抬眸,「皇上為什麼對臣妾這麼好……」

靜謐的夜風中,有流螢飛過。

一路點燃點點星火。

年邁的帝王俯下頭,望著臂彎里這個眉眼酷似獨孤皇后的女子。曾幾何時,他就是這般望穿秋水地看著她,看著那雙眼睛,甚至奢望在大限之期將至的時候,他仍能安息在這樣一雙眼眸里。

「因為朕愛你。」

陳宣華將頭靠在楊堅肩膀上,淚眼迷濛,「可皇上給臣妾的,是太多女人渴求的感情。臣妾不敢想,也不敢奢望。只懇求那一日到來時,臣妾能夠青燈古佛,永久地陪伴陛下長眠。」

楊堅長長地嘆息,低頭輕吻著陳宣華的額頭,「放心,朕會保你萬全。」

步輦被抬著經過扶雪苑,寢殿里的宮燈都亮著,隨著一步一步經過的軸承轉動聲,耳畔,彷彿聽到了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誰人能得帝王親自來接?

華觴殿里的宮燈也亮著,碩大的紅色燈籠在此刻卻成了一種諷刺。

再往前面不遠便是由大理石雕欄圍繞的廣場,太監抬得十分小心,輦上的年邁帝王因體力不支,早已昏昏欲睡。

清冷月色中,縱橫鋪展的是巨大的冰裂紋玉石,鑿地鏤空,在明暗光線的映射下閃爍著天然光澤。瑰麗恢弘的朝霞宮彷彿就矗立在雲層之上,睥睨俯視,寶相莊嚴。蒙昧在夜色中的月檐下,高懸著十二道琉璃燈,燈未點,卻難掩霸道驕矜之氣。

陳宣華狀似不經意地抬首。

光影折射,在她的側臉映照出一種光怪陸離的色澤。

曾住在輝煌宮殿中的,是那始終佇立在萬丈光芒中的女子,亦如被瑕疵蒙蔽著的、總是隱藏在黑暗中的自己。鏡面反相,內外倒置,一直到專屬於那個人的具象逐漸消逝,自己的封印才同時得到解除。自己,再也不是那被踩在腳下的影子。

陳宣華伸出青蔥玉指,一下一下地勾勒著睡夢正酣男子的臉部輪廓,明媚的笑靨中,洋溢著慾望的氣息。原來,他已是這般愛自己……

簾幔微掀,步輦外響起太監的輕聲稟告:「啟稟皇上,昭陽宮到了。」

「噓——」

陳宣華揚起笑臉,將帘子掀得更開些,朝小太監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皇上睡得正好,乾脆將步輦抬回去,今夜就宿在瓊華宮……」

小太監哪裡見過這般人間絕色,愣了神,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這……宮中規矩,陛下召幸宮人,一律不……」

話未說完,便被一旁跟著的大太監狠狠敲了頭。

「宣華夫人說話,哪有你置喙的份兒。讓抬回去,還不趕緊的!」

大太監說罷,笑容可掬地朝著步輦上的人一彎腰,擺手吩咐隨侍們調轉方向。

夜色,正濃著。

很快,宮闈里便傳開了皇帝留宿瓊華宮的消息,引得各殿夫人和嬪女又羨又妒。消息隔日傳到明光宮,太后正坐在巨大的妝奩前梳著髮式。

「皇上對宣華夫人的心思,不亞於對之前的那位。照這樣下去,朝霞宮是否要迎來新的主人?」

尹紅萸拿著雙魚木梳,對著銅鏡比劃了幾下,才滿意地一下一下梳理起呂芳素的烏雲長發。黑髮如墨,漆黑綿長,這一水兒的烏髮對上了年紀的女人來說委實難得,太后平素呵護珍愛備至,極盡打理之能事。此刻在掌心裡摩挲著,便是愛不釋手。

「你真覺著皇上有心捧她?」

「依奴婢淺見,可不只是捧這麼簡單。自從那位不在了,皇上還未曾留宿在哪個夫人的殿里,就算再喜歡,也沒跨過這個度。可看昨個兒的架勢……」

呂芳素半挑著唇角,忽然伸手止住了尹紅萸的話,「照理說那華觴殿里的,算是個出身矜貴的主兒,在後宮的打理和操持方面也尚算懂事。可惜,偏生得一副狐媚樣兒。」

那麼像那個人,看見便令人討厭。

尹紅萸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太后的忌諱,有些惶恐地噤聲,梳理完畢,趕忙彎下腰去將髮絲分股,這時,手卻驀地滯住了。

「這……」

尹紅萸怔在當場。

呂芳素正面對著妝奩,見她僵直身子站著,不悅地蹙眉道:「怎麼了?」

「太……太后,您的頭髮……」尹紅萸的臉有些扭曲,哆嗦著手,指著呂芳素後腦露出頭皮的地方,「那裡的頭髮……」

烏髮似墨,造成一種厚實濃密的假象。

直到用手分開發髻,觸感和觀感別有洞天,原本那些光裸、雪白的頭皮總算露出了真容。

「頭髮怎麼了……」

呂芳素蹙起眉,狐疑地伸手去摸,一摸之下,整個人也愣了——手指觸及的地方,很光滑,光滑得連原屬於髮根的細小空隙都悉數不見。觸手極嫩、極白,就像是摸在了剛淋過油的豬皮上。

「怎麼回事?哀家的頭髮,發生了什麼事!」

呂芳素惶恐地抓起桌案上的銅鏡來照,撥開紛亂的髮絲,這才發現,不僅是有大片的頭髮連根脫落,鬢角周圍也已經變得稀疏,一片一片的細小疙瘩遍布在原本雪白的頭皮上,又紅又腫,煞是嚇人。

一夜落髮!

「怎麼會這樣……」

堆積而成的端莊和雍容在一瞬間被打回原形,呂芳素捂著頭頂,連聲尖叫起來。

桌案上的擺設悉數被掃落在地,其中包括那柄多年慣用的魚木梳,「啪嗒」一聲摔在地上,登時裂成了兩塊。伺候的婢子們不明所以,被嚇得呼啦啦跪倒一地。

「太……太后,您息怒……」

尹紅萸嚇壞了,趕忙上前,卻被呂芳素一把推開,「沒用的奴才,趕緊給哀家找個御醫來,快去!」

尚藥局同屬於殿中省,與太常寺的醫署衙門相輔相成,和尚食局靠得也很近,因此醫官們跟女官一貫互相通氣。尹紅萸從蘅錦殿出來,邁開步子就急匆匆地朝北宮走,不消一刻,便招來一大幫醫官和醫女。

「哀家究竟是得了什麼病?」

蘅錦殿里,呂芳素坐在玲瓏寶床上,臉上陰晴莫定。前來把脈的御醫是尚藥局里資格最老的御醫,亦是心腹之人,此刻摸著鬍鬚,良久才抹了抹額上的汗珠。

「回稟太后,據老臣所知,太后這段時間身體不調,虛火上旺,卻有調理不當之責。老臣這便開一副藥方,養心固本,以佐……」

「難道沒有即刻起效的法子么?」

呂芳素一揮手,不耐煩地打斷他。

老御醫咽了口唾沫,「太后的病症並非一朝一夕能復原,需要長久調養才行。」

殿外,成堆的醫官和醫女都在等。等著老御醫不濟,便將自己召進殿。然而呂芳素在聽完他的診治后,半晌沉默,陰翳的臉色,顯示出此刻的心情很糟糕,卻絲毫沒有讓其他人號脈的意思。

「太后,奴婢倒是覺得,此症來得蹊蹺,倒不像是病……」

身側,尹紅萸適時地低聲說了一句。

呂芳素一抬眼,「不是病?」

「太后,請恕奴婢大膽直言。奴婢曾聽聞民間有種說法,提及平民女子一夜間莫名禿髮,實乃是……是妖邪作祟……」尹紅萸說到此,聲音愈加壓低著,「可太后乃矜貴之軀,豈是妖邪能侵犯的?奴婢實在是懷疑,是不是宮裡有人暗地裡下毒咒,這才……」

呂芳素扶著玉石手搭,臉色越發陰沉。

這事情瞞不了太久。此刻封口或許還來得及,可倘若心腹御醫的藥方不行,就得讓外面的那些醫官和醫女來診治,很快整個宮闈的人都會知道她禿髮的事。葯到病不除,流言飛語,不一定傳出何種荒唐言論。毒咒一說,純屬無稽之談,因為有這心的人沒這本事,有這本事的都已經被她除掉了……然而尹紅萸的話,卻讓她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趙御醫,你說呢?」

老御醫抹了把汗,「回稟太后,鬼神之說,老臣不敢妄言。只不過太后此症來得確是少見,老臣……」

「行了。來人!」

呂芳素一招手,隨即有婢子上前,「立刻告知哀萃芳,去塔樓,找白朮醫官來。」

凡夫在生死往複中流轉,不能出離,如同漫漫長夜。正如深在宮闈,魑魅魍魎,蠅營狗苟,無非是周旋在嗔、痴、喜、怨之間。善惡諸業為因,兜兜轉轉,最終招致善惡不同的果報。

哀萃芳領來的人,並非一般的御醫。

「微臣拜見太后。」

熏葯,冷香。

身著綠色官袍的人站在明光宮的一刻,周身獨有的那股葯香便隨著舉手投足,逐漸瀰漫出來,熏染得殿內明黃的壁畫也彷彿隨之模糊,暑氣驟降,伶仃森寒。

太后坐在巨幅鮫綃屏風的後面,半晌都沒有開口。

煙影之中,視線之內,來人一襲墨綠官袍,兩袖自然下垂,顯得身形愈加單薄——頎長的肩,伶仃的手腳,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極瘦,顯露出兩個高高的顴骨。唯一特別的,便是淺淡的眉毛下長著一顆大黑痣,又黑又濃,像是隨時都能淌下來的墨汁。

居然一點都沒變!

十年了……離在央河小築見到這個宦官已有十年。而這個叫白朮的禁咒師,居然一點都沒有改變的跡象,依然是十年前那副蒼白瘦弱的癆鬼模樣。

呂芳素情不自禁摩挲著自己的手背,那裡的肌膚,若是幾日得不到妥善保養,便會出現皸裂的跡象。歲月琢磨,她已然變成皺顏衰弱的老嫗,而眼前這個人……

「你將自己關在明湖塔樓十年,哀家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見人了。」

瘦骨嶙峋的宦官躬身下拜,嘴沒動,須臾,有嘶啞的聲音從胸腹間傳出來,「微臣知道太后並不願意見到我。」

沒人願意去回想有罪惡感的日子,哪怕是一點。呂芳素盯著屏風后那抹人影,往昔種種便似鮮活了一般,霎時將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優越和尊貴打碎。那些卑微的、屈辱的、怨恨的情結,如影隨形,揮之不散。

「你確實很有自知之明,」呂芳素目光陰鷙,冷冷地看著他,「那你可知道,哀家這次召你來,所為何事?」

「太后可是遇到難以言狀的頑疾……」

呂芳素陡然抬眸,「你知道?」

屏風后的人微微一抿唇,將腰彎得更深,「微臣久居塔樓,不問世事多年。」

呂芳素這才收回凌厲的目光,沉靜半晌,道:「自從中秋節后,哀家一直心緒不寧,寢食難安,以致懷疑這明光宮裡,是否有妖邪作祟。」

白朮道:「請恕微臣不敬之罪。」

說罷,躬身上前。

屏風阻隔,只留出一枚玉石手搭的間隙。尊貴的老婦徐徐伸出胳膊,一雙手搭在明黃綢帛上,指骨舒展,愈發顯得十根手指乾瘦如柴。

綠袍宦官捻起手指,搭脈。

「哀家的病象,初現蹤跡,卻已顯奇詭之狀。」呂芳素僵著臉,目光平靜得有些可怕。

禿髮似乎只是一個徵兆,讓她難以確定,是否這便預示著她的身體正朝著衰敗一步步趨近。正如十年前在央河小築,他曾對她說過的,若蒙逆轉,即有大凶……

「太后想到了什麼?」

「中秋節,朝霞宮。」

天空忽然陰翳下來,連殿內的光線也被收回,暗影蒙昧。

許久不曾提及的殿名,此刻從兩片略顯乾枯的唇里吐出,帶著說不出的森寒。呂芳素的眸色在逐漸暗淡下來的光線中,也愈加變冷,「哀家記得你說過,星辰隕落,極易產生一損俱損的命數。哀家剛剛籌辦過中秋節的宮筵,短短几日後便生出莫名病患,莫非是……」

「看來對於微臣的話,太后一直耿耿於懷。」

呂芳素盯著他,「若非哀家身邊件件事都如你所言,你認為禁咒師神鬼之說的伎倆,能哄騙得了哀家么?」

「所以,太后是擔心中秋節的操辦,衝撞了陰魂……」

「果真是她陰魂未散?」

呂芳素深深地蹙眉,眼睛不自覺地眯起。

獨孤氏生前是個威脅,死後也一直是。所以,選在她卒年的每個中秋節在宮闈舉辦盛筵,不僅是對閨閥的諷刺,更是要向整個後宮宣告明光宮的地位。孤獨氏的忌日又如何?她照樣要紅毯鋪地,大肆慶祝。

「太后既然心懷餘悸,何必如此不留餘地,畢竟有損陰德。」

「這麼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讖語,確實存在?」

呂芳素緊握著玉石手搭,隔著屏風,視線彷彿能夠穿透鮫綃薄紗,直直定在瘦削宦官的臉上。

「微臣的確說過太後跟皇后的星辰屬相,有契合的可能,」白朮的聲音壓得很低,略一停頓,又徐徐地道,「然而微臣也說過,命數一旦說出,便意味著改變。昔日的一損俱損,已成為今日的一損一榮。明光宮的屹立,太后鐵腕肅清,不已經在眼前了嗎?」

呂芳素的心為之一動,「可哀家顯現出來的病症……」

「太后,請恕微臣直言,您也曾是這深宮血水浸泡出來的,難道奇詭之狀,就一定非有鬼魅作怪?」

宮闈之事,往往發端於微末小事。

讓人防不勝防。

經歷得久了,自然會知道,這最意想不到的,才是最有可能的誘因。白朮捋著沒有鬍鬚的下巴,沒有再往下說,只是臉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

「微臣之見,太后該提防身邊人。」

此刻,殿內並無旁人。

尹紅萸和哀萃芳同時守在殿外,迴廊里一應等候的醫官和醫女也早已被打發回去。尹紅萸蹺著腳,隔著朦朧的窗紗,對殿內的醫官十分好奇,看不到面目,只得狀似無意地道:「哀掌事請來的醫官瞧著很面生啊!我看著,倒是不像醫署里的哪位。」

「尹尚宮倒是很仔細……」

尹紅萸笑笑,「能得太后如此青睞,定是比趙御醫和李御醫資歷還老。」

哀萃芳低下頭,輕笑道:「對於這個人,尹尚宮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太后她老人家最不喜歡有人亂打聽、亂猜忌,尤其,是對明光宮的事。」

尹紅萸沒想到會被頂回來,面色一冷,搖首道:「哀掌事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以後大家都是要在太後跟前伺候的,本宮也不過是在問分內的事。更何況,太後身體一向康健,此次亦不過是小病。」

依她看來,連掉幾根頭髮,都要如此興師動眾,僅是想彰顯矜貴和尊崇而已。

小病?

哀萃芳挽起手,有些輕視地看向她,「尹尚宮的意思,是覺得太后小題大做?」

未等尹紅萸反駁,哀萃芳擺手,道:「尹尚宮會這麼想,大概是不知道前朝王皇后的舊例。正是你口中所謂的『小病』,才導制王皇后怪病頻發,最終診治無效而辭世。有前車之鑒,太后乃萬金之軀,豈能馬虎兒戲,不慎之又慎呢!」

「前朝的皇后,也是因為夜禿,才……?」尹紅萸一怔,有些莫名又有些驚訝,「可民間這樣的事情很多,怎會……」

哀萃芳聞言,忽然眯起眼。既然知道這種癥狀在民間存在,還敢跟太后提起「妖邪作祟」的由頭,其心可誅啊!

「我看尹尚宮與其費心別處,還是為自己多考慮吧……畢竟,這一個月來,太后的頭髮,都是尹尚宮在打理呢!」

尹紅萸猛然抬頭。

哀萃芳朝她一挑眉,「光憑著逢迎討好,就想後來居上,入主蘅錦殿?尹尚宮真是太小瞧跟隨太后在後宮打拚的老人了。看在大家共事一場的分上,我勸你,還是悠著點兒吧,小心別最後引火燒身……」

太后的病,經幾位御醫的診症,還是得靠著調理和保養慢慢恢復,並無他法。然而誘發病症的原因,宮闈內眾說紛紜。有人說是獨孤皇后的陰魂作祟,原本在忌日大肆慶祝便是對逝者不敬,很容易招致邪物,譬如夜半被剃頭……也有人說是毒,否則明光宮的膳食和用度,怎樣也不會導致太後生此變故。

癢。

很癢。

呂芳素坐在奢華的妝奩前,搔首一扯,幾縷烏絲飄落在地。

已經連續三日了,喝了御醫開的藥方,也熏了白朮特製的香草,禿髮的地方,紅腫倒是漸消,可毛孔絲毫沒有任何生長的跡象。而終日在腦部纏著厚重綢布的結果,就是頭頂不見陽光,原本烏黑的髮絲也開始黯淡。

本就是急不得的事情。

「太后,葯熬好了。」

婢子奉上新熬制的湯藥,紅漆托盤,配以酸甜的蜜棗,也不能讓裹在錦緞中的老婦展顏。一把推開面前的葯碗,呂芳素將目光投向尹紅萸,「哀家想起來了,前幾日,哀家可都是用你拿來的刨花油擦頭髮!」

尹紅萸臉色刷地變了,「太后,您該不會是懷疑奴婢吧?奴婢冤枉啊!」

呂芳素不耐地蹙眉,下意識地伸手撓著髮際,卻不小心觸碰了頭皮上的疙瘩,又疼又癢的,「你先起來!哀家沒說是你,只是問你用的刨花油是不是有問題!」

她還沒到對尹紅萸全盤信賴的地步。

然而也沒傻到去懷疑她——尹紅萸每日進殿伺候梳妝的心思,她豈能不知。曲意逢迎尚且不夠,怎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能躋身尚宮局,說明還是有些本事和手段,只是還欠著太多火候,到底是不夠資格在身旁輔佐。

「奴婢採的都是上好的桂花和山茶花瓣,晾乾足足七日,才浸在青油里。給太后梳頭前,奴婢親自在自己頭髮上試過了,又亮又光,奴婢真的是冤枉……」

尹紅萸泫然欲泣,跪在地上,像背書一般背出刨花油的製法。

呂芳素一下就聽出了端倪,不由眯起眼,「是誰教你用的這法子?」

事到如此,尹紅萸怎還敢有所隱瞞,支支吾吾地道:「太后容稟,奴婢原就對梳妝方面上心,那刨花油的製法,卻是……從司衣房的掌事女官處學來的……」

刨花油的製法和用法,的確是鍾漪蘭教給尹紅萸的,然而也曾一再叮囑,刨花油只能抹在發梢,不能觸及頭皮,否則會使頭髮過油。可即便沾到頭皮,像花瓣和蜜膏這樣的滋養品,斷不會導致禿髮這麼嚴重。

未時,尚宮局的奴婢命司衣房的人進殿。

自然,一同被召進明光宮的,還有尚服局的領首崔佩和另三房掌事言錦心、白璧和余西子。韶光和青梅作為低一級女官,站在殿外等候。沒有太多侍婢,兩人湊在一處,稍作敘舊。

殿里,氣氛壓抑。

太后的臉一直是陰沉的,隔著屏風,只能看清裡面一抹明黃燙金的影子,因包裹著綢緞的緣故,整個頭都顯得格外突兀。

跪在地毯上的諸位女官,大氣也不敢喘。

「發生了這種事情,哀家本不該親自過問。然而這段時間,哀家怎麼聽說,宮闈局裡又開始有人興風作浪!」

崔佩眼皮一抖,撲通跪在地上:「都是老奴教導無方,請太后息怒。」

「崔尚服,哀家是知道你的。」

屏風內,侍女奉上新茶,呂芳素接過來抿了一下,慢條斯理地開口,「你平素端藹和順,心思都撲在了宮人教習和手藝上,這點哀家看到你局內新制的圖籍和樣章就能知道。可你畢竟是領首,總不好做甩手掌柜,叫手底下的一幫人給欺負了去!」

崔佩唯唯諾諾,點頭稱是。

言錦心和白璧聞言,不禁互相對視一眼。鍾漪蘭就跪在右側,蜷縮著肩,余光中,可見另一側跪著的尹紅萸,憤恨得咬牙切齒。

「太后,老奴管教不當,致使手下人跟尹尚宮私交過密。然而老奴以官職擔保,鍾司衣對太后並無謀害之心……」

崔佩說得聲情並茂,站在一旁的哀萃芳挽著手臂,涼涼地道:「崔尚服也別忙著撇清。若果真是鍾司衣教唆尹尚宮對太后投毒,那麼整個尚服局的人都脫不了干係,你現在就言之鑿鑿,有些過早了。」

「哀掌事,你說教唆誰投毒?」

尹紅萸眼睛瞪得滾圓,幾日未梳妝,髮絲凌亂,眉黛是彎的,卻暴露出一雙深陷的眼睛,疲倦而顯老。聽哀萃芳這麼說,一個激靈后就豎起眉毛。

哀萃芳沒有理會她,斂身道:「太后,奴婢認為此事既已涉及宮闈局,必要徹查,才能堵住後宮悠悠之口。」

呂芳素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然而微翹的嘴角卻顯出,似乎剛看到興頭上,此刻聽哀萃芳這麼說,不由轉眸看向跪在地上的鐘漪蘭,道:「哀家聽聞,最近你好像跟東宮的那個高妃,過從甚密。」

包括崔佩在內的幾位女官,聞言皆是面面相覷,不知太後為何忽然提到了東宮側妃的事情上。鍾漪蘭肩膀一哆嗦,囁嚅道:「奴……奴婢新制了宮裙,承蒙高妃娘娘的青睞,奴婢……」

啪的一聲,桌案上的玉盞被掃落在地。

嚇得底下眾人皆是一震。

「真是個膽大包天的賤婢,」呂芳素的臉上還保持著笑,聲音厲厲,「區區一個司衣房,竟敢上跟東宮側妃、下至尚宮局的掌事都有牽扯,你當哀家坐在這明光宮裡是瞎的么!」

「太后恕罪……」鍾漪蘭惶恐地叩頭,「奴婢實在是跟高妃娘娘投緣,正如司寶房的余掌事,她跟成妃同樣交好……」

慌不擇路,便開始亂咬。

余西子像是早料到她會這麼說,挽著裙裾,不慌不忙地上前,「啟稟太后,成妃原是出自奴婢的司寶房,娘娘深念舊情,故此格外體恤奴婢等。」

成海棠的事,原就是余西子和崔佩親自到明光宮請旨的。

——呂芳素豈會不知?

此刻點點頭,算是作罷。

「宮裡本無事,正是因為你們這些不省油的燈,才將好好的宮闈局攪得雞犬不寧,」太后似是累了,撫著額,臉上露出一絲倦容,「被你們這一鬧,哀家的頭都疼了。崔佩,你尚服局的事,就交給你自己去處理,只是哀家希望,此事你能給出一個滿意的答覆。」

哀萃芳趕忙吩咐婢子將搖扇撤了,奉上一雙緞面軟枕。

「老……老奴定不負太后懿旨。」

崔佩躬身深深下拜,領著眾人退出大殿,才擦掉額上汗珠。

至此,尹紅萸算是在明光宮裡徹底失寵——幸得職位尚存,然而入主蘅錦殿的野心落空,一併牽連了尚宮局,再無翻身之力,只能靠仰人鼻息度日。萬幸是有驚無險——正是之前的妖邪之說,讓太后想到了別處,表面上召見尚服局,其實根本也沒想嚴查深究。否則盛怒之下,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讓她們過關呢?

而尚服局的幾個女官則被嚇得不輕,尤其是鍾漪蘭,別說是浣春殿的高靈芝,就算是瓊花殿里的蔡容華,都暫不敢再去招惹。

而自始至終,尹紅萸也沒想明白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到底有沒有人害她?若說沒有,為何自己剛剛取得太后的青睞,這麼快就失寵了呢?可如果有,又是誰——

哀萃芳?還是鍾漪蘭,抑或崔佩……

尚未使出全力,就與企圖著的位置失之交臂,尹紅萸不恨別的,只恨便宜了一個哀萃芳。按兵不動就手到擒來,當真是幸運得讓人怨恨。

蘅錦殿外,吩咐宮婢將伺候的事宜做好,哀萃芳才親自將尚服局的幾個人送出殿外,臨跨出門檻,臉上完勝的笑意才浮上面頰,連面對崔佩的態度亦是截然不同。

「多謝哀掌事幫襯,我銘記於心。」

哀萃芳拉住崔佩的手,笑得滿目和順,「崔尚服這是哪兒的話,大家同侍中宮,還不互相體恤著點兒。倘若有一日我出了事,崔尚服不也得幫著我。」

「那自不必說,哀掌事的事情,便是我尚服局的事。」

崔佩說罷,和哀萃芳相視一笑。

跟在身後的諸位女官此刻全都成了看客,面面相覷,幾分懂幾分糊塗。一直沒做聲的白璧杵了言錦心一下,壓低聲音問:「我們尚服跟哀掌事唱的這是哪齣戲?」

言錦心瞥了她一眼。

在太後跟前求情,還不如一刀殺了乾脆。誰不知道,太后的疑心素來最重。所以越是落井下石,太后便越不會責怪,否則崔佩豈是那麼容易踏出那殿門的。「要說了解,還得是身邊兒人。哀掌事對太后的喜怒,可是掌握得分毫不差啊!」

言錦心哂笑著搖頭道。

「別的我不知,只是照這架勢,等回到局內,一定有鍾漪蘭好看的了!」白璧聞言,似笑非笑地看過去一眼,其他人也流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然而,結果還是出乎了眾人意料。崔佩回到尚服局后,不僅嚴重處罰了鍾漪蘭——罰俸、禁足,而且同樣的責罰也連帶了余西子。余西子竟然也默默承受了。這下,連一貫自詡聰明的言錦心都有些看不明白。

隔日,韶光送新制寶器給崔佩監察。

敞院中,暖風輕柔。

臨近九月的天氣,依然處處燥熱,然而諸般熱鬧的花草都已到季,只剩下桂花、槐花等夾道開得凄凄烈烈,彷彿不甘心被即將氣焰衝天的菊花所代替,做著最後的掙扎。

拂開滿目的藤蘿,花間小桌,三方小椅,中央端坐一個品茶人。

「和風送暖,崔尚服真是好興緻。」

茶具碰撞,似有泉水叮咚,等水煮沸了,冒出騰騰熱氣。

香氣微醺。

裡面的人手執聞香杯,在鼻息間一嗅,陶醉的神情,哪裡像平素那個嚴謹刻板的尚服局掌事。「自從在浣衣局的一面,一直無緣跟你多見多敘。坐!」

崔佩說罷,也不抬頭,只擺開一方檀木椅,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韶光並沒帶其他宮人,捧著的托盤上還放著幾盞精緻的玉器,都是要進獻給東宮的。此刻隨意找個地方擱下,也不推辭,便落座在崔佩身側。

「奴婢該恭賀崔尚服心想事成之喜。」

「你要離開尚服局了?」

崔佩將一枚粉底瓷杯擺在韶光跟前,親自沏上新茶,香茗裊裊,一縷縷的煙氣惹人津液。韶光看著她一系列的動作,也沒有一絲拘謹,坦然接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說完,繼而打趣道:「莫非,是崔尚服嫌棄奴婢了,這麼快便想趕奴婢走?」

崔佩笑笑,端起茶盞在嘴邊稍作一抿,「你該知道,我是希望你留在局裡的。可同樣的,我也知道你終究要離開。」

「奴婢多留一日,便意味著留著您的把柄。您難道不擔心……」

八九月的季節,竟然也能喝到新嫩的雨前龍井。

真是難得。

崔佩放下茶盞,用一種溫和而平靜的神色看著她,「你認為,當初我為何敢將你招進尚服局?」

這樣的神情,韶光已經是第二次見到。第一次,便是自己蒙難浣衣局時,眼前這位尊崇的尚服局領首親自來到她跟前,拉起她的胳膊,與她描繪一段錦繡前程。想來,那是曾跟隨她多年的隨侍奴婢都不曾見過的神態舉止。

「那崔尚服對奴婢的所作所為,可還滿意?」

崔佩眼神不變,只略一抿唇,笑道:「她們仍都安然無恙,並且各自高位。」

「可您也並不想將她們趕盡殺絕,不是么?」

風中,傳來一陣鳥鳴。

韶光聽出那是黃雀的叫聲,嘰嘰喳喳,甚為悅耳動聽。

除掉鍾漪蘭和余西子其實很容易,可遠沒有留著她們兩個有用。鍾漪蘭跟余西子相爭,爭得你死我活,最終便會令整個尚服局得到制衡。而後,言錦心必會隔岸觀火,白璧則會息事寧人。這樣的情況,對一局掌事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所以崔佩讓她進內局,讓她在原本平靜的水面下,掀起波瀾。

「能攪渾這水,何必親身參與呢!」崔佩品茶微笑。

「不過你這招借刀殺人更高明,不知不覺便致人死地。」崔佩看著韶光,眼底流瀉出一抹精光,「開始我還奇怪,尹紅萸堂而皇之地出入明光宮,依著哀萃芳的性子,早該忍不住出手,為何會一直採取隱忍的態度?原來,是有你在後面推波助瀾。」

誰能想到,一出大戲唱下來,真正的執棋者,尚在幕後微笑。

崔佩放下茶盞,喟然搖首。

「整件事的承轉起合,可不是奴婢一人悉數算到的。最難測的是人心。」韶光笑。

她只是告誡哀萃芳按兵不動,告誡她,要一直隱藏在暗中,暗暗觀察。等尹紅萸自以為得勢時,忘乎所以,再找出破綻。

然後,果然就讓哀萃芳無意間發現了一件事:尹紅萸每次為太后梳頭,都會用拇指和食指交替著為太后按摩後腦。按摩的地方或許是穴位,令太后十分舒服。

於是,她為哀萃芳引薦了余西子。

余西子擅長圖籍樣章的描繪和飾品製作,當尹紅萸正為妝容花心思時,余西子裝飾十根指甲的功夫,讓她如獲至寶——鳳仙花汁熬成的瓊液很美、很亮,塗在指甲上泛著瑩潤色澤,惹得尹紅萸讚不絕口。可惜,她沒發現,那絳紅,紅得十分特別。

這便是兩人的不同之處,鍾漪蘭針對余西子的謀算,都擺在明面上;余西子卻不然,無聲無息地,就給了鍾漪蘭致命一刀。

御醫是查不出根由的。因為鳳仙花的汁液混合了刨花油,僅會引起毛孔鬆弛,頭髮脫落,不是病,也不是毒。韶光對這種細瑣的小手段,了如指掌。

「事到如今,司衣房和司寶房之間的絞殺,早不是奴婢能控制得了了。即使沒人牽頭,她們也不會放過對方。」

這樣正好成全了崔佩:鍾漪蘭至此失勢,同時失去了在東宮高靈芝那兒的支持;而余西子的連坐,不但是一種警告,更是在震懾高坐浣春殿的成海棠。自此,兩房在東宮的倚仗,有等於無,剛好彌補了崔佩當年在流螢身上的遺憾。

崔佩看著她,忽然一笑,「何人惹上你,可真是在劫難逃。」

韶光低下頭,視線有些幽然,輕笑著道:「崔尚服與奴婢都是有怨必報的人,奴婢的心情,崔尚服該是最了解才是。」

施艷春、哀萃芳……

這些僅是賣命的人,還不值得她去下工夫。

從最初至今,元瑾算是第一個刀下陪葬,宋良箴則是誤打誤撞的偏得——當年的人,榮引的榮引,落敗的落敗,剩下仍留存在宮中的,一個也別想跑!

「時辰到了,奴婢這便要去會一個人。」

茶喝盡,韶光起身,撣了撣裙裾,隨手捧起擱在地上的紅漆托盤。

「會人?就帶著這些去?」

韶光看崔佩有些啞然地指著玉器杯盞,不禁一笑,「奴婢現在可還是司寶房的典寶,當然要先將東西送到東宮。否則怎麼有資格待在堂堂崔尚服手下!」

崔佩失笑。

酉時兩刻,夕陽西墜。

這個時辰正逢上晚膳,六尚宮人忙碌了一日,都聚在小廚房裡。唯有一對身著素色宮裝的隨侍,架著車輦正從明光宮的殿前廣場走過。

夕曛刺眼,讓久居深塔的人很不習慣。綠袍宦官自蘅錦殿出來,光線襲來,不禁讓他抬起袍袖擋在眼前。來時是由哀萃芳安排的,素梨木車轍一直行駛過尚藥局和尚食局兩殿間的夾道,穿過石坊,徑直停在明湖北側的塔樓。一路急行,無人知道車裡坐著何人、所為何事。

然而,車輦行至塔樓前的石子路,繞過桃木林時,戛然而止。

在花樹盡頭,有一抹緋紅色的身影。

晚霞的光線在林間灑下斑駁的光影,薄霧芳菲。男子佇立在花蔭深處,一襲流光茜素紅的錦袍,愈加襯得臉頰如玉,眼底迷離,有著宛若雕琢過的下顎和一彎不染而黑的眉黛,黑髮如墨,襯出一雙明燦星眸,宛若琉璃,攝人心魄。

「白朮禁咒師,別來無恙。」

陰柔的五官、亮烈襲人的氣質,渾然天成般融為一體。白朮曾在宮闈不止一次見過漢王,再次見面,仍是被男子的一副盛姿玉顏牽動了心神。

「漢……漢王殿下……」

「本王以為你深居幽塔多年,已經羽化登天。想不到,也出來吃些人間煙火。」楊諒走出花蔭,橘色的夕曛灑在身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白,顯得如同雲端謫仙。

「殿下是拿微臣取笑了。」

楊諒隨意地倚著一棵花樹,也沒看他一眼,「明光宮的熏香果真是格外好聞,故而每日讓你流連忘返,必要在落日前走上一遭?」

白朮臉一僵,隨即彎腰道:「微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你不是大隋數一數二的禁咒師么,怎麼也算不出本王的意思?」男子臉上含著迷離的笑,「每日去太后那裡報到,總歸是有什麼稀奇事兒,何不說來與本王聽聽。」

白朮的腰彎得更深,簡直像要將頭埋到地面上,「殿下,恕微臣愚拙……」

「何必如此自謙,」楊諒轉眸,宛若琉璃的瞳仁里,映射出對方一副卑微的模樣,溫潤的眼底卻漸漸泄出了涼意,「本王久不回宮,都不知道現如今的宮闈是何等熱鬧,竟然令十年來深居高塔的禁咒師都動了凡心。」

綠袍宦官似是很忌憚,言語退讓,「微臣已不問世事多年,殿下……」

「白朮,別以為本王不知你打的什麼主意。」

緋袍男子轉身,陽光在他的身上折射出幾道光束,恍然間亮美得動人心魄,「避居十年,或許你認為已經躲過禍端,可宮裡對禁咒師永不錄用的規矩還在,太后若是肯為你破了便罷,若是不能,還是少說你的那些個言論為妙。蠱惑人心、妖言禍國的罪名,可不是區區宮刑能擔得住的!」

一番話,直接戳到了白朮的心病。

宮刑……

獨孤皇後生前最恨妖言惑眾的行徑,一直對禁咒師施行打壓,並且立下永不錄用的宮規。曾經最引人膽戰的一個刑罰,就是對他施以宮刑。

白朮咬著牙,微微有些顫抖,「微臣不知哪裡得罪到殿下……」

男子依然含笑,那笑意卻沒有直達眼底,「你做過的事,難道自己心裡不清楚么?」

林間,風漸漸地息了。

枯殘而落的花瓣和樹葉,被錦靴踏出一地的香塵。

只余幽芳。

白朮似被釘在原地,半晌,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方才的一瞬,他能夠明晰地感受到漢王說那話時,周身陡然生出的殺意。

佇立花樹下的依然是昔日那位風姿綽約的五皇子,一樣的眉眼輪廓、一樣的恣意笑容,可素日里擺在宮人面前的風流不羈模樣,卻與此時截然不同。倘若被那些傾慕的宮婢看到,定是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而此刻,躲在花蔭最深處,將後背緊靠在樹榦上的韶光,窺視、偷聽,同樣也從緋袍男子冰冷的語氣中察覺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兩面性。

——他幾乎是隨性妄為、不諳規矩的典範。

琉璃瞳仁,抿唇微笑時的樣子,明媚得彷彿即將召回的一抹春天,足以讓宮闈里的任何婢子為之怦然心動。偶然出現的那些認真、篤定的神情,猶如夜色下的湖泊,璀璨生輝,亮灼耀眼,含在眼底的那一絲絲寵溺呵護,珍貴得讓人視若瑰寶。

然而這樣的漢王殿下,同樣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冷酷、凜寒,咄咄逼人,那渾身散發出的戾氣和殺伐氣息甚至不遜於深居兵營的晉王。

「微臣……只是順應天命。」

白朮梗著脖子,有些僵硬地道。

「天命?」楊諒挑起眉睫,用一種哂然的目光看著他,「你就是用這種冠冕堂皇的說辭,去糊弄那個無知婦人的?堂堂的禁咒師白朮,原來就只有這麼幾斤幾兩的道行。」

一句話出口,氣得白朮肩膀亂顫。

沒等開口,又聽男子涼涼的嗓音道:「當年的事,耿耿於懷的仍然很多,就在這宮裡,就在你身邊,紙是包不住火的。你那麼會算,不如也為自己算一算。」

當年的事……

韶光靠著樹榦,耳畔聞音,心弦不禁為之一動。

漢王是在說皇後娘娘?

宦遊在外,離開宮闈多年,對宮內盤根錯節的事情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在皇後娘娘大喪時未露面,讓她一度認為,這樣面上熱絡不羈、內里卻冷漠涼薄的人,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是不在意的。可他終是回來了,在明光宮初掌中宮的時候,竟不知他對宮闈秘事也如此洞若觀火。

白朮呢?

這個一度效忠於閨閥,儘管被皇後娘娘處以宮刑,在朝霞宮覆滅后卻篤志幽居塔樓的禁咒師,莫非,也參與到當年的宮變了?

「戲都唱完了,怎麼還捨不得出來!」

略帶促狹的聲音來自背後,嚇得韶光一激靈。回神間,這才發現白朮已經隨著馬車而去,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個漢王。而他不知何時也發現了自己。

「漢……漢王殿下。」

韶光不禁生出些尷尬,低著頭走出陰翳,斂身見了個禮。畢竟背後偷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被貓叼了舌頭么,怎麼還結巴了!」

楊諒略微低頭俯近,溫熱的呼吸噴在鼻間,輕輕痒痒的感覺。

韶光抬眸,面前的男子迷離含笑,琉璃色的瞳仁,瀲灧其華,彷彿將一湖春色盡數揉碎在眼底,「奴婢碰巧路過明湖小築,便瞧見了那素梨木的車輦。本想來跟白朮醫官打個照面,卻發現殿下對他,似乎……頗有些排斥……」

韶光不動聲色地將話茬又轉回來,輕聲問。

楊諒挑了挑眉,「有么?」

倘若沒有,怎會露出那難得的咄咄逼人一面呢?

韶光低眉,忽然淺笑不語。面對千種人擺出千張臉孔的人,並不難對付;最難的,就是像漢王這種深藏不露,表面上一副雲淡風輕、什麼都無所謂的人。

楊諒注意到韶光的神色,嘆道:「大概是看見那張癆鬼一樣的臉,不痛快。」

「都說禁咒師通曉詭譎秘術,能通靈。這樣窺天道的人,定要與常人有所不同的。」

楊諒聞言,輕哼了一嗓子,「糊弄人的說法,你也信。要是真能通靈的話,他早飛升成仙了,還待在這宮裡作甚!」

「幽居塔樓,與遁入空門無異。」

「你不知每月必有宮婢上樓去伺候?」楊諒側眸,用一種意味不明的表情看著她。得道成仙,還需無情無欲,怎比得上在人間逍遙享樂,做個道貌岸然的風流鬼。而她是分明留心,卻也不知曉,倒是讓他有些奇怪。

這下換成了韶光驚訝,「有這種事!?」

楊諒伸出手,輕柔地將她的發梢別到耳後,然後又摸了摸她的頭,「畢竟是小女孩兒,這種事情不知道也好。」

韶光失笑地看著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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綉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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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吹皺一江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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