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錦繡亂
第7章錦繡亂
宮裡的服飾安排,上到帝后,下至太監宮人,都一概由尚服局負責。可皇子們回京述職,趕上宮中換季的檔口,司衣房的婢子們卻在為自己趕製宮裝。
司飾房的宮人捧著托盤挨個屋院走,臨到寧霜這屋,芊芊和青梅相熟,彼此相視一笑后,扁著嘴道:「都道奴婢的命賤,可唯獨你們司衣房沾了福分。這不,上面讓給你們重做腰牌,就得放下手裡活計沒日沒夜地趕。差點兒連宮中換季都耽擱了。」
青梅拉著她的手,笑道:「又不光我們一屋,這回臨到的是整個司衣房。你要是急,和我們鍾司衣計較去!」
芊芊嗔怪地在青梅胳膊上擰了一把,「死丫頭,說你一句,有十句等著我!」
青梅笑著將她送走,轉身,看見綉兒一臉痴迷地摩挲著托盤裡的腰牌。
紅呢軟緞子里擺放著四枚玉蝴蝶,通體盈白,下面墜著櫻紅色絲絛,比起尚宮局的碧綠竹節腰牌還要精美。綉兒拿起一枚,小心翼翼地拴在腰上,墜子叮咚作響,極為動聽。
「這掛飾,配上新制的宮裝,簡直是揚眉吐氣了。」寧霜格外興奮,也取了一枚掛上。
除了麟華宮的一批掛緞尚未織染好,房裡趕了幾晝夜,終於將各宮的換季布料按時做完。崔佩和鍾漪蘭受了晉王賞賜,宮人們也得到特許,延遲了織染掛緞的進度。而後,崔佩便囑咐司飾房打造一批新的掛飾,並讓司衣房量體裁衣,新做一批宮裝。
照例,宮掖未到冬夏換季,宮裝一律不變。這次卻是格外特赦了,而且,這一批宮裝不再是老舊的淺灰色或者深灰色,改換成統一的初雪白,據說是宮闈局的命令。房裡的婢子為此高興了好久。
「次日就要和司寶房比試,這掛飾或許就是好兆頭。」綉兒歡喜地道。
「是啊,練習了整整半月,和一個新進婢子比該是沒問題的。」青梅說罷,和暖地將佩子遞過來。
韶光回以一笑。
半月之內,發生太多事。麟華宮賞賜后,鍾漪蘭當眾做出的許諾,讓房裡一應宮人皆上了心。寧霜幾個人教習輔導,下了死功夫。而來自宮人的討好和巴結幾乎能將人湮沒。韶光心裡卻比誰都清楚,能不能勝出、被破格提拔且不論,這場比試之下,藏著很深的企圖。刺繡、宮樣、織染手藝練了又練,接下來更為關鍵的人、物件,則都要一一擺上桌面。
摩挲著雕工精美的金鏨累絲花紋,將水紅色的絛子綰了個結。對著陽光,微寒玉質透出一絲迷離的水紋。
晨曦的第一縷陽光投射進來,在地面上勾勒出窗扉的疏影。
黑墨石鋪就的地面被擦拭得不染纖塵,暗紋縱橫,鑿地為蓮,四方垂花門綴著杏色的綃紡紗,琉璃八寶燈掛頂,輝映著中間奢華的藻井。
素雪絹衣的宮人相攜跨進門檻,堂內瞬間一片安靜。
宮闈不得穿白,司衣房也不能例外。初雪白的緞料上卻印了蓮花暗紋,領口和袖口是淺粉滾邊,胸帶飄逸,相襯成趣,顯得盈盈可愛。
走在最前面的是錦瑟和桃枝,穿著一身月白緞高腰長裙。錦瑟有著無可挑剔的五官,乾淨利落的雪絹,更顯出了冷艷的氣質,壓霜欺雪,成了綉堂里最搶眼的人。
這時,寧霜捅了捅青梅,用下巴指著另一邊司寶房的婢子。
綉架前,一抹湖藍色倩影格外引人注目。年紀不大,妝容卻描畫得極好,因為生得美,同樣的宮裙穿在她身上,比其他婢子都要纖細,亭亭玉立,嬌俏得像三月桃花。
「打扮成這樣。也不知是比刺繡手藝,還是比相貌!」寧霜沒好氣地白了一眼。
這時,內堂正中央已經擺好了兩副綉架,繃子、絲線、綉針、裹木——一應俱全。崔佩坐定,朝著負責驗核的婢子示意。婢子頷首,剛拿起堂鑼,卻被一側的鐘漪蘭給攔了下來,「等一等。崔尚服,還有兩個人沒到。」
崔佩一怔,「難道比試的不止她們兩個?」
鍾漪蘭挑起一抹笑,「尚服少安毋躁,您看,她們來了。」
門帘被掀開,柳絮隨之簌簌地飄進綉堂。
先跨進門檻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宮人,身著墨絳紅的宮裝,老練沉穩,赫然是暴室幾大掌事之一的徐袖;而身後的綽約女子,一襲紫藤色環花絹衣,雲髻高綰,方桃譬李,竟是麟華宮大宮婢,薛蘅香。
崔佩有些驚訝地看著兩人,直到她們斂身行禮,才反應過來吩咐婢子搬來敞椅。
薛蘅香是代表晉王殿下,倒在崔佩的意料之中,可徐袖……就在這時,鍾漪蘭已經親自拿起堂鑼,敲響了清脆的一聲。
繃子上,緞料早就架好了。
準備了半月,練習了半月,針線僅僅到了嫻熟的地步。而右側隔著不遠距離,湖藍絹紗裙的嬌俏少女端坐在綉架前,一雙青蔥似的縴手靈巧地穿針引線、下針、回織……繡的是百蝶穿花,細緻且內行。真是下了很深的功夫。
韶光徐徐從笸籮里挑線,抬起頭,鍾漪蘭正在堂上微笑——
於是放下針,將另一塊素色暗花的料子支在繃子上。
日照在那一刻斜射進內堂,正好將綉架折射成一道刺眼的影子。煙影里,新架起的月白緞絹布盈潔如雪,刀裁邊緣,還殘留著細碎線頭。韶光在裊裊煙光里拿著綉針,那一瞬,余西子的臉色陡然變得煞白,春雨瞪大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惶恐。
「余司寶,布料看著還眼熟吧?」
專屬於韶光的綉架上,沒有宮樣,沒有綉線,只有一塊月白緞的絹布,質地上乘,卻是綉工成品——一切謀划、一切等待、一切隱忍,似乎僅是為了此刻。
余西子死盯著那塊絹帛,費了好半天勁,才轉過臉,僵直地對上鍾漪蘭笑靨如花的眼睛,「鍾司衣,這是什麼意思?」
「余司寶不該眼生啊!還記得,三月前,崔尚服囑命司衣房和司寶房一起打造一批料子,後來因為圖樣不合,被宮闈局勒令拿到暴室徐媽媽那裡銷毀。是有這麼回事吧?」
鍾漪蘭說罷,看向徐袖。後者蜷著肩,沒底氣地點點頭。
「不知道,後來那批料子作何用了?」
徐袖咽了口唾沫,「賣……賣了。」
語畢,綉堂頓時嘩然。
鍾漪蘭翹起唇角,步至崔佩跟前,高聲道:「尚服容稟。余司寶在任期間,曾多次勾結宮外織造,倒運絲線;更唆使暴室管事媽媽,將本該銷毀的緞料私自販賣出宮,中飽私囊。在局內,曾對下屬宮婢進行迫害,導致其枉死宮中。」
崔佩感到極大的震驚,「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余西子罪案滔天,奴婢豈敢胡言妄語。」
捉賊拿贓,當然不需要半月之久,可她要的是一擊即中。哪房沒有貪贓枉法的事,單就販賣宮緞一件,並不能如何。然而再加上斂財、以次充好、謀害宮婢……諸多罪行呢?內侍監用這半月搜集司寶房違制、貪贓的罪狀,不知凡幾。捅到宮正司,驚動了太后,怕就不是丟差事這麼簡單了。
鍾漪蘭微揚起下顎,「崔尚服,因余西子而被迫害致死的宮婢,名叫流螢。」
綉堂里已經亂了套。
千餘婢子在場,難以置信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瓔珞則是愣在那裡,拿著綉針,不知該繼續綉,還是退下去。這時,原本作壁上觀的言錦心和白璧驚詫地對視了一眼,一左一右地站到崔佩身側。
「鍾司衣,你說這話可有證據?」
崔佩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覷著鍾漪蘭。
如果說徐袖的到場已讓她隱隱預料到了什麼,鍾漪蘭後面的話則讓她進退兩難。流螢是尚服局,乃至整個宮闈局都諱莫如深的名字,竟被這麼輕易地叫出來。崔佩下意識地將椅子上的手攥緊,整個人臨近暴怒邊緣。
「料子的事,老奴可以作證。」
這時,崔佩硬著頭皮起身。
崔佩盯了徐袖半晌,幽幽地道:「徐媽媽,你是暴室的老人兒,怎的這麼糊塗?」
徐袖攥著拳,手心裡全是汗,一咬牙,道:「崔尚服,是老奴一時迷了心竅,答應余司寶將布帛倒賣到宮外。老奴沒臉見你。」
話音落地,在堂內炸起一道驚雷。
崔佩哽了一下,瞪著徐袖一時不知如何將話接住。這時,始終沒有開口的薛蘅香起身,問道:「那關於謀害宮婢的事,余司寶有何辯解?」
薛蘅香的問題,道出在場諸位想說又不敢說的話。言錦心和白璧的目光同時落在余西子的臉上,崔佩也在看。這一瞬,數道灼灼的視線彷彿能在那上面燒出個窟窿。
余西子抬眸,凄惶地一笑,搖頭,再搖頭。
堂上幾個人同時鬆了口氣。
鍾漪蘭看在眼裡,挑著眉梢道:「姑娘還記得半年前投井而死的宮婢么?」
薛蘅香看了她一眼,「鍾司衣說的是……」
「半年前,司衣房有一名宮婢投井而死。那時,余西子還是我手下的一名典衣。」鍾漪蘭瞥過去,眼底劃過一抹不屑和輕慢,「房裡的人都以為她是自殺,直到後來從她的綉架里搜出一本明細冊子,才知道原來這名婢子掌握了余西子在司衣房中飽私囊的罪證。余西子懷恨在心,將其謀害致死。」
薛蘅香略微蹙了蹙眉,不置可否地坐回敞椅上。言錦心和白璧則是狐疑地對視一眼。唯有崔佩對頂起雙手,將手肘安置在椅搭上:
「冊子何在?」
如果僅有四房宮人在場,崔佩很願意息事寧人,可惜還有一個薛蘅香。按照棄卒保帥的思路,崔佩會承擔一個識人不清、舉薦不當的責任。可出乎意料的是,當鍾漪蘭拿著一本殘舊的小冊子來到跟前,司寶房的宮婢中,忽然響起一道女聲。
「此事是奴婢所為,請尚服明察。」
站出來的人,是流雲。
司寶房另一位典衣。
韶光在這時輕抬眼眸——陽光靜靜流瀉,灑了一地一身,晃得人隱隱睜不開眼。出列的宮裝女子,梗著脖子,就這樣凜然站在刺眼的陽光下,滿臉決絕。韶光見狀,不禁回憶起綺羅曾經提過司寶房內部的情況,可說是人脈縱橫,卻怎麼也想不到,這時站出來的,會是她……
崔佩亦是一怔,「你?」
未等旁人多說,鍾漪蘭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轉身,厲聲呵斥道:「大膽婢子,內局重地,豈容你信口雌黃!」
「不是的!」
流雲咬著唇,「崔尚服,鍾司衣,流螢的死是奴婢一手造成,與余司寶無關。請尚服明察!」
流雲說罷,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在場之人面面相覷。崔佩斟酌地看著流雲,春雨則藉此機會湊近余西子,半低著頭說了些什麼。
「這麼說,你承認自己謀害司衣房宮人流螢,並且至其喪命,而並非余司寶?」崔佩抬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堂下女子。
「是。」
「為何現在說出?」
流雲叩首,「奴婢自知罪責難逃,不願連累旁人。」
鍾漪蘭死死地瞪著她,「你要知道,按照局裡規矩,凡屬女官罪涉謀害,一律削職,逐出宮門永不錄用;至其死者,收押大理寺,量罪處以刑罰。宮正司和大理寺不是那麼好待的!你可要想清楚,不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流雲再次叩首,卻不再說話。
崔佩感到前所未有的滿意,擺擺手,讓左右婢子先將人帶下去,「既然有人出來自首,謀害婢子的事到此就算是已經水落石出。至於鍾司衣舉證的其他罪狀,本宮還要細細調查。倘若查明屬實,定對司寶房嚴懲不貸。」
崔佩說罷看向薛蘅香,後者頷首,表示贊同。
比試就這樣不歡而散。
鍾漪蘭不甘心,還想說什麼,卻被崔佩揮手阻止,然後親自囑咐白璧和言錦心將薛蘅香送出內局。言錦心臨走,抬眼看了看立在一側等候的錦瑟,露出一抹嘲弄。余西子在春雨的攙扶下也走了。偌大的綉堂,只剩下了一個鍾漪蘭呆坐在敞椅上。
蓄積多日的籌備,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婢子輕輕伸出手,彈指間,檣櫓灰飛煙滅。情勢如此逆轉,竟是快得讓人難以接受。
韶光拿著那塊月白緞絹帛,轉過身,看見偌大綉堂里那一抹頹唐身影。
一罪坐實,罪罪難逃,鍾漪蘭打得好算盤。可惜,最嚴重的罪責被推翻,其餘都是小事,略施懲戒,離謀划初衷相距甚遠。鍾漪蘭顯然還不想息事寧人,可余西子呢?吃了這麼大的虧,接下來就要忍氣吞聲了么?
司飾房在南側,隔著宮牆,可見高高的花溪閣。言錦心歪坐在錦緞長塌上,有天青色絹衣的宮人捧著果盤在一側伺候,另一名年紀稍長的婢子,身著黛青紗絹料,彎腰對著她正說什麼。
言錦心微眯著眼睛,不時哼上一聲。婢子言畢,遞上手報,朝著她斂身告退。
鏤窗鋪展了一道隔間,中間掛著綃紗帳。琉璃垂簾分割出不同的光暈,搖搖曳曳,朦朧了一室花木疏影。白璧坐在黃花梨大敞椅上,從果盤裡揀出一枚杏子,放進嘴裡。
「還是你這司飾房敞亮,各色配飾更勝一籌。呦,新換的綃紗帳子吧?鍾漪蘭可真大方,趕明兒,讓她也給我弄兩匹。」
沉香青玉案上擺著三色果品,言錦心卻看也不看一眼,「殿前齊聚,司仗房也出了不少力。難道她沒給你什麼酬謝?」
白璧摸摸鼻子,「幾匹宮綉籮絹罷了,哪比得上送你的。」
「一等婢子織制的宮綉堪比貢品,價值連城。可若是違制了,不管用在宮裡還是拿到宮外都是麻煩。」言錦心瞟了白璧一眼,後者臉色一僵,訕笑不語。
「很久不見鍾漪蘭的手筆。這一招釜底抽薪,可真是狠毒!」白璧看過青萍搜集的手報,欷歔不已。
典飾青萍去了一趟宮正司,宮正司的人卻說流雲已經被送進大理寺,獲罪待審,不日將處以極刑。而司寶房的宮人被挨個查問,部分婢子被搜出私藏物什,獲罪嚴懲。典寶春雨被革職,調往掖庭局。余西子則因瀆職罰俸兩年,貶謫為六品典寶。
整個司寶房,籠罩在一片陰霾里。
「兩個典寶背了黑鍋,余西子這次可算萬幸了。可那個叫流雲的,是怎麼回事?」司寶房眾多宮人裡面,春雨才是余西子的心腹。想不到最終以命相報的,卻是另一個不起眼的女官。
言錦心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流雲是趙德珍時期的老人兒,余西子卻於她有知遇之恩。不久前,流雲得以出宮為雙親奔喪,也是余西子特赦的。據說,撥了好大一筆安家費。」
言錦心說罷,瞥見白璧不以為然的笑。自然,在她看來,沒什麼值得拿命報恩。
「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白璧端起一盞淺綠釉茶碗,累絲花紋,甚為精緻。
「我?」言錦心側眸,「這件事與我有什麼關係?」
白璧道:「這件事與你無關,可其他事卻與你相關。經此一場,司衣房風光大勝,在局裡的位置也升了一級。我司仗房那邊倒沒什麼,可司衣房新任典衣的錦瑟,此次回來據說攀上了很強的靠山。當初你與她結仇,眼下回來了,對你司飾房還能善待?」
言錦心聞言,唇邊笑紋更甚,「不善待,能如何?小麻雀就是小麻雀,當初不行,現在還能翻起什麼大浪來!倒是余西子,倒賣宮緞,虧她想得出。崔尚服抓住這個錯處,還不去太後跟前討好?你我都得仔細掂量著點兒了,可別有什麼把柄落到人家手裡,還不自知。」
說罷,揭開銅頂炭火爐子,毫不猶豫地將手報扔了進去。
三日後,果如言錦心所料,崔佩領著三房掌事到明光宮面見太后。太后呂芳素很滿意崔佩在事態擴大之前做了處置,明面上,對鍾漪蘭進行了賞賜和嘉許,並且囑命下月初在司衣房和司寶房另作一場比試,宮人皆可參與,誰能在比試中勝出,則可擢拔為司寶房新任掌事。
鍾漪蘭想推介桃枝的想法落空。
與此同時,放眼整個司寶房,若余西子手下有人能拔得頭籌,主導權依然是囊中之物。司仗房和司飾房出奇地沒有因不能出席而鳴不平。貪多咽不下,言錦心告誡白璧,近期無常事端頻發,不要再蹚渾水。
聽完吩咐,綉兒回到屋院便纏著青梅教一些手藝上的技巧,寧霜撇撇嘴,「現在才想起來練習,太晚了點兒吧!」說罷,拿起許久不動的針線,相面般琢磨起來。
青梅和韶光相視一笑。
破格提拔,總是低等婢子可遇不可求的奢望,就如三等婢子做夢也想作一等,宮婢想當女官一般。司衣房的宮人們都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落在了頭頂,比起新制的宮裝和環佩,品階調升無疑是籌謀錦繡前程的關鍵一步。
幾個人正說笑,片刻,有婢子進來通傳:鍾漪蘭吩咐韶光過去綉堂。
私下傳召是時常的,公然召見卻從未有過。韶光遲疑的一瞬,寧霜放下笸籮,道:「不會是因為那次你錯拿了布料,就要怪罪你吧?」
很多人似乎都忘了,比試當日,是韶光將布料架在綉架上,鍾漪蘭才對余西子發起詰難。不僅是緞子,大大小小的罪證,也都是她囑託內侍監搜集來的。可同屋三人卻以為有人故意將料子放在她的綉架上,遺憾錯失升任機會的同時,還懷疑她是被人陷害了。
韶光眼底湧起一絲暖意。
鍾漪蘭沒在綉堂。
婢子繞過曲折花徑,直接將她帶到了寢房外。說是寢房,卻比宮婢的屋院不知堂皇多少。二進院原本住了一位司衣、兩位典衣。芣苡離了宮,錦瑟還住在扶雪苑原來六合連間的屋子,偌大的院落只住著鍾漪蘭和桃枝兩人。
晌午,院落內冷冷清清的。
暮春時節的桃花正好,深紅色的花團攀在枝頭,花香濃郁,隔遠而望,宛若一片浮動的紅霧。寢房就在花木掩映中,十二扇窗扉一道道地敞開著,陽光肆無忌憚地射進堂內,隔著青色鮫綃水簾,絲絛搖曳,暗香浮動。
「鍾司衣,韶姑娘來了。」
鍾漪蘭坐在緗色金鈿紋梅花矮案前,案上的茶點早就涼了,也未曾動。自內局回來,她已經保持一個姿勢坐了很久,直到婢子將人領來,才抬頭,懨懨地道:「是你啊!」
韶光斂身,「鍾司衣。」
「坐吧。」
鍾漪蘭臉色有些暗,眼神中少了幾分咄咄逼人,妝容描畫依然艷麗。婢子躬身告退,將窗扉和門扉開得更敞些,光線照進來,鍾漪蘭抬手擋了一下。
來之前,聽引路的婢子說掌事精神不濟、心緒煩悶。可韶光此刻看著,怎麼也不覺得她眼中存著任何頹唐和喪氣的感覺。
「五日後,和司寶房另有一場比試。」果然,鍾漪蘭揉揉酸軟的小腿,舒展了一下胳膊,然後揭開茶盅蓋子,拿湯匙舀了一勺,入唇慢慢咀嚼。
「奴婢知道。」
銀耳蓮子冰糖水,入口即化,甜香不膩。可惜,太涼了。
「我要你取勝。」
鍾漪蘭放下羹匙,目光定定地落在韶光的臉上。
韶光略帶驚愕地抬眼。
「若論宮樣和刺繡技藝,房裡都是女紅行家,自然比你出色百倍。」鍾漪蘭挑起唇,「可我要的不是精妙布藝,而是整個司寶房。如此良機,決不能讓大權旁落,可我也不想身邊再出現第二個余西子。你必須獲勝。」
說罷,起身走到芙蓉寶架前,親手合上了一扇窗。
等再轉眸,陰霾已經在那綺麗的妝容上分崩離析,眉梢眼角泛著輕慢,依然是往日那個氣勢凌人、篤定自負的司衣房掌事。精神不濟是給別人看的,拿了賞賜,得了讚許,太多人生出嫉恨,在企圖尚未實現之前,她深知應當韜光養晦、暫隱鋒芒。
「可是,奴婢……技不如人。」
韶光輕聲說,說得真心實意。
鍾漪蘭挑唇一笑,「若憑真本事,你自然不行。」
「兩房都是刺繡出身,一般教習,手藝技巧難分伯仲,關鍵在匠心。若有人從中相助,用手段除掉一些礙事的,若……」
手撫過花枝,鍾漪蘭的眼底泄露了一絲貪芒。
疏影朦朧,琉璃塔上的搖手正轉著,球環一層含著一層,彷彿有粼粼水色,輝映得滿室清涼。韶光將逐漸停下來的搖手再次轉開,卻一笑,搖頭道:
「只怕是……就算奴婢勝出了,也難被任命為司寶房掌事。」
沒錯,那是太后懿旨。
所謂破格提拔,卻不過是非常情勢下的非常手段。她當場揭發余西子貪贓的罪行,同時揭開的,還有那樁宮闈里諱莫如深卻又心照不宣的醜事。為了不掀起軒然大波,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另一件更新鮮的事來掩蓋。畢竟破格提升這樣的機會在宮掖很少見,不消一陣,宮人便會因此忘記余西子,忘記流螢。就像有了新傷,而不再理會舊疤一樣。
「鍾司衣也別忘了,不準女官參加,即便有宮人勝出,也能以才幹不足為由駁回任命。上面的這個決定,不過是給崔尚服一個台階,到時候沒有合適人選,風波平靜了,余司寶自然會官復原職。」
捏著花枝的手一錯,「咔嚓」一聲,剛抽花苞的花枝被生生折斷。
鍾漪蘭背對著光,出神地盯著指尖碾碎的花瓣,就這麼站了很久。半晌,像是看清了什麼,又彷彿墮入另一潭泥淖,眼神忽然變得幽深:「當初你進司衣房的時候,曾經信誓旦旦地向我許諾,這宮掖內除了你,再沒人能幫我達成所求。現在機會就在眼前,是你對我報效的時候了。你絕不能讓我失望。」
巳時已過,屋院外陽光晴好。
明媚的春光投射在廊坊上,金波離合,泛著一抹揉碎的金色。穿過眼前一道湖灣,就是湖西坊,往北是暴室,往南是尚服局內堂。鍾漪蘭的寢房如同中軸,聯結著宮闈局和掖庭局。隔著石橋,能看見身著碎花淺衫的婢子在湖畔穿梭而過。
韶光自屋院出來,便取道湖灣,足下踩著藤木長階,自廊坊而過。廊柱的紅漆是新刷的,有一股刺鼻的澀味。迷離的陽光透過一扇扇鏤花窗,在水榭里、藤板上灑下一道道的光暈。
石橋下,早有一個婢子在等候。
如果她自南取道,回綉堂去,便不會碰見。韶光抬手遮了一下明媚的光線,看見前方婢子朝著她恭然斂身:
「韶姑娘,晉王殿下有請。」
此時此刻,畫屏卻已經在鳳明宮正殿前跪了很久。頭頂上的太陽很大,晃得睜不開眼睛,臉頰和耳朵也跟著燒起來。
「姑娘,奴婢知錯了。」
畫屏顫抖著肩膀,像是隨時要暈過去。她面前站著一個釉綠絹紗宮裝女子,看腰間環佩絕非普通宮婢,狹長丹鳳眼,長發綰成蝶髻,眉目含春,極為嫵媚多情。
「折了殿下的宋白,你倒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給我好生跪著,敢裝暈,走著瞧!」
敞殿內,花早就開好了。
魏紫和姚黃簇擁著的細瓷花插,幾株趙粉亭亭玉立,中央一株宋白宛若雪中仙子,最是出塵。鳳明宮偏殿被不同品種的牡丹花堆砌得恍似瑤台,奇葩嫩蕊,花氣襲人。一地碎魄光影中,那緋紅錦袍的男子負手佇立,琥珀色的眸一轉,流瀉出了盎然笑意,直耀得花光滿眼,人面迷離。
「連昏倒都不許,你可真是越來越霸道了。」
楊諒撩開琉璃水簾,跨出了門檻。
董青鈿急忙撐起輕骨竹傘,覆到他頭頂,「太陽這麼大,殿下怎麼出來了。」
男子拿扇子敲了一下,「你也知道太陽大。」
董青鈿不情願地扁扁嘴,「殿下最寶貴此姝,好不容易從宮外弄進來,卻被個不長眼的給折了,奴婢能不罰她?」嘀咕完,低頭去瞥跪著的婢子,「傻愣著做甚?殿下體恤你,還不趕緊謝恩。」
畫屏進宮不久,一直打理花木,沒見過漢王,自然也沒想過人間竟有此等玉顏男子,只覺得彷彿畫中謫仙從雲端走下來,一時忘了行禮,竟看呆了。
這時,殿前廣場上有幾抹身影,隱約間,紅光熠熠浮動。等離得近了,可看出是司衣房的宮人捧著新制的茜素紅緞料。
楊諒擺開摺扇,唇邊噙起一抹淺笑。
「奴婢桃枝,為漢王殿下送來茜素紅掛緞和鋪毯。」
為鳳明宮送緞匹,由桃枝親自領宮人前來。有了上次的教訓,司衣房再不敢大意,挑的也悉數是老人兒,舉止謹慎。
男子原本盎然的笑意,在宮婢的臉上掃過去,就這樣逐漸消散個乾淨。片刻,斂了眸色,淡淡地道:「拿進去吧!」
桃枝鬆了口氣,剛抱著布匹走上台階,就被董青鈿攔住:「殿下不喜歡旁人進寢殿,擱下就行了。」說罷,回頭瞪了一眼,「過來幫忙,一點眼色都沒有。」
畫屏聽著訓斥,趕緊跑上來,偷眼間,不禁又去瞥那一抹俊美的緋紅身影。玉堂里,花枝微垂,花瓣顫動,一束花影盡數被那盛姿傾世的男子佔盡,柔亮得讓人挪不開眼。可……明明是嗜好茜素紅,怎麼又會偏愛宋白呢?
麟華宮,芷欽殿。
熏香繚繞。
氤氳的煙絲略帶溫熱,從長廊一直飄散至懸挂風燈的風榭月檐下。隔了老遠,就能聞到那股蘇合香的奇異煙氣。
宮掖一貫最講究香料,尤以明光宮最甚。太后是念佛之人,素喜安息香,明光宮終日香火瀰漫,宛如寺廟。皇後娘娘在世時卻厭惡煙熏火燎的味道,香料要多味調和,聞香不見煙。熏燒時用鎏金花錐香籠,香與蜜相襯,細火慢煨,出來的香灰才會潔白如雪。
韶光望著麟華宮高懸的幾盞風燈,濃郁的煙縷,浩淼如霧。
芷欽殿的人何嘗不懂熏香的講究,只是如今這宮掖,再不是閨閥鼎盛時期。掌權的有所好,整個宮掖都要跟著燎火旺煙。
「殿下等候多時,請韶姑娘隨奴婢來。」
有婢子在丹陛上翹首許久,瞧見韶光,恭敬地行禮。
偏殿的煙絲很淡,不似正殿的繚繞滿堂。跨進殿門,明燦奢華的寶椅上沒有人。熏籠里升騰著不見煙的清淺香氣,嗅了嗅,是杜衡調合了冰片,剛好與蘇合香互為沖淡。略顯清寒的味道漫過斑斕花影,催開了琉璃塔座上的萬樹金銀。
「韶姑娘,殿下在內堂等您。」
領路的奴婢說完,便溫順地斂身告退。
麟華宮常年閑置,宮人打掃精細,未曾沉積半點灰塵。韶光卻感覺冷窒,明明外面暖陽高照,風是暖的,拂進偌大內殿,像是沾染了兵戈戾氣,也變得刺骨起來。
「把案上的香箸拿進來。」
帷幕後,響起一道沉啞磁性的嗓音。韶光怔了怔,須臾,看見墨端石方案上擱置的香盒和香箸。
內堂的光線很足。檀香小案后,是一座赭黑嵌螺鈿山水背屏,金鏨黑漆平頭案前,佇立著一抹清剛的背影。背影的主人單手負后,修長的手指夾著一枚金簪纏枝香匙。
韶光躬身行禮,道了聲「二殿下安」。這時,案前的男子轉過身,陽光在一剎那就散了,明光燦影,映出那俊美出挑的側臉,幽邃黑眸、單薄雙唇,唇畔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韶光看著向自己伸出的手,有一瞬地怔忪,片刻,才想起將手裡的香箸遞了過去。
焚香本是風雅之舉,可晉王一旦焚起香,肅穆端正,寶相莊嚴,自麒麟口中輕輕溢出的煙縷,彷彿祭奠幽魂一般。
「本王耗費半日,抓了多少,就廢了多少。味道也是越來越古怪。」晉王說罷,略顯不耐地將香匙放下,讓開身前的半步位置。
韶光依言上前。
其實哪裡用得著靠近,踏進內閣,鼻息就是一股子濃烈的味道,多種香料,不分主次,混合出的不是香,而是葯。
「殿下需要何種料品?」
「有一種香能令混沌的人安眠,讓嗜睡的人變得清明。這種香料在江南甚為名貴,回宮前,曾聽聞已經傳到了都城。」楊廣手撫著熏香蓋子,鏤空雕花的紋飾上有清淺的香暈。
「殿下說的是……現今明光宮的御用安息香?」
黑眸凝視而來,眼底含著一抹笑,似有深意,「能調么?」
韶光有些失笑,若是旁人問,自然是說不會的,可對於一個知根知底的人,這麼回話,無疑就太不識相了。眸色微斂,一笑,「若殿下需要,奴婢自然可以試試。」
楊廣擺手,示意宮人將香匙和香箸一一擺開。
艷陽高照。
此刻檐角下的白芍都開了,純白勝雪。
明媚的陽光流灑進來,窗前添香的女子一襲素白高腰長裙,胸帶飄逸,純粹得不染一絲纖塵,不施粉黛的臉略顯蒼白,並不甚美,卻有一雙動人心魄的黑眼睛。
楊廣側頭靠近,目光自熏籠掠過,視線落在她的側臉上,「你可以統統倒進去試試看。」
韶光聞言,有些莞爾,只揭開墨錦盒子舀了少許。主料是甘松子,用蘇合香則是為了不讓甘松子的香氣走失,不宜過多。
弄罷,又取冰片,用香箸撥弄著慢慢煨火。香焚成火,攢些爐灰,灰上加片,片上加香,而後添蠟,揉蜜……等調勻了,再焚。直到火炭不滅,熏煙不出,才將籠火扣熄。
「多味調和的甘松子,比起一般的安息香,增加了提神功效。」
如果想效仿明光宮的安息香,甚至更勝一籌,勾兌調和出的香品該是最上乘的。韶光又夾起一塊香餅,擱置進熏籠。
煙絲習習,暈染了那張浸潤在陽光中的明媚側臉。黑眸漆漆,眼底結著一抹終年不散的煙靄。楊廣注視的目光有些深,「本王聽聞有一種奇香,名喚鬱金。比之甘松子如何?」
溫熱的氣息吐在發頂,韶光夾著香餅的手一滯,「奴婢進內局后也曾聽過,說是兩香效用不一,味道卻相似。甘松子味苦性暖,而鬱金……」
鬱金。
芬香醇郁,味甘卻性寒,陰苦積血,一貫為妊娠和久病之人所禁。若常年用在女子閨室,則邪氣乘虛內陷,導致氣血兩虧。經年累月,會暴脫而亡。此香更不可以沾唇,否則大凶。
「鬱金芳香怡人,可取少量用做風燈香引。」
且慎用。
「若不取鬱金,卻要取鬱金之效。可有其法?」
男子的聲音很淡,淡得幾乎讓人聽不出其間肅蕭的殺伐之氣。韶光心情複雜地抬眸,感覺他周身的凜寒氣息正悄然彌散,咄咄逼人,連熏籠濃郁的甘松子都被掩住了。
「奴婢記得殿下並不喜香。」
韶光不著痕迹地收回目光,然後,將話茬過渡得極為自然,「而且,宮裡深諳此道的人很多。殿下久不回宮,不知道明光宮的施掌事和扶雪苑的廉媽媽對焚香其實都極為精通。鬱金香品,奴婢不懂……卻有人懂。」
很難得,韶光會對宮闈舊聞做出提點。楊廣薄唇微抿,斂眉間,眼底忽然浮起一抹深長的意味。有那麼一瞬,似乎能不能調和出熏香已經不重要了——轉過身,楊廣走至黑漆案幾一側,親手掀開熏籠蓋子。
熏香細煨。爐中,香灰似雪,上面一點香餅香氣裊裊。
「這種香,原就是出自宮闈,本王鎮守邊疆時,收到過很多江南的供奉,不久前也曾到過揚州,發現相同韻意的香品,其法其理其實並不一樣。這就如同宮中的人,離開宮城,也變得不一樣。」
楊廣寒冷的目光落在煙縷散盡的香灰上,「自揚州回宮之前,曾有一位故人託付本王,與你問聲『安好』。」
風拂來,散了花香。
韶光抬起眼,眼神有些複雜地望過去。
故人……
僅是簡單零落的兩個字,一剎那間,卻讓那些塵封許久的記憶得到了釋放。往事,轟然開啟。所謂的花品,揚州——退隱而去的官員,偏安江南的不知凡幾,貶謫前往的卻是少之又少。宮裡人,還是宮裡人……
「能在宮闈爭鬥中倖存下來,她是一個特例,然而還是比不上你,不僅被保存下來,而且再度回歸宮闈局。」
男子悠然睨視,意味深長。
後宮里不見硝煙的戰場,同樣充斥著血雨腥風、征戰殺伐。曾經有多少矜貴傲然的女子在後宮風光一時,然而最終卻在權力的角逐中敗下陣來,死無葬身之地。那是怎樣一段慘烈而殘酷的經歷,恐怕只有往生者知道。韶光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帘,須臾,想起一個久未被提及的名字——蘇尤敏。
她曾是朝霞宮的首席心腹,一度執掌尚宮局,呼風喚雨。在女官和奴婢中間,無人能出其右。
「託付殿下的人,莫不是蘇尚宮。」
韶光唇角微彎,唇畔一點哂然,「奴婢有何本事,能讓她惦念至今……」
已經身處江湖之遠,怎麼,現在又開始心繫於廟堂之高了么!
「你的倖存,連宮外人都惦記著,更別說是此間的泱泱宮裡人。」楊廣看著她徐徐將熏香蓋子闔上,黑眸一瞬不瞬地落在那雙纖細手指上。
「殿下忘了,奴婢現今已經身在內局,身份大不如前。」韶光苦笑。
楊廣眉睫微挑,略帶哂然地看著她,「可惜,有些人,註定是要被惦記著。你所謂的偏安一隅,是偷安,還是暫隱鋒芒?千萬不要站錯隊才好。」
只有靠得大樹,才好乘涼。
男子的黑眸里浮起一抹哂笑。只是區區一個內局,就明槍暗箭,鉤心鬥角,也不過是踏出火坑,又跳進了水坑而已。
韶光有半晌的靜默,須臾,輕聲問了一句:「殿下想要什麼?」
楊廣捻著香箸,黑眸一滯。片刻,忽然望向窗外,目光變得滄桑而悠遠,「韶光,你知道在很久以前,本王就在找一件東西。」
臨近月底,眼看下月將至,言錦心和白璧還是被鍾漪蘭拉來了司寶房。此時正直晌午,薄雨初霽,天開始放晴,朗空蔚藍,連一絲雲彩都不見。
陽光肆無忌憚地投射在地面,朱紅門檻被曬得燙人,油光鋥亮,像是隨時能刮下一層紅漆來。
鍾漪蘭已經多時不踏足司寶房,看著前面的朱紅門扉,竟想不起上一次來是什麼時候。趙德珍還是掌事時,司衣房和司寶房是相得益彰的,可自從換成余西子,兩房始終水火不容且各自為政。如果不是要準備後日兩房的比試,余司寶在任一日,她便一日不走進這裡。
三人相攜跨進錦堂,堂里卻很安靜。
青花小桌邊只有疏落的幾個宮人,黃花梨木架子上擺著諸多寶器,蒙了塵,像是閑置許久無人打理。靠近窗廊的是三個紫檀雕花櫃,言錦心隨手拉開門,蛛絲灰塵竟撲面而來。言錦心嚇了一跳,趕緊退後,捂著鼻子道:「你們司寶呢,怎麼不見人?」
閑散的婢子看見來人,行了禮,卻支吾著說不出話。
白璧抿唇輕笑:「言司飾怎麼忘了,局裡現在已經沒有司寶了。你讓她們上哪兒給你找去?」不僅沒有司寶,也沒有典寶。余西子是暫代掌事,身份真是尷尬得可以。
言錦心皺眉,「你們的管事呢?大白日的,錦堂里連個幹活的宮人都沒有。下月不是有寶器要做出來給東宮么,都跑哪兒偷懶去了?」
「掌事感染風寒,在……在寢房休息。其他宮人都在屋院。」
言錦心不耐煩地擺手,「那把你們掌寶叫來!」
奴婢低著頭,囁嚅道:「紅籮掌寶也生病了,不在堂里。」
言錦心頓時感覺又好氣又好笑,「掌寶也生病了,女史呢?女史難道也生病了!」
白璧扯扯言錦心的裙袂,「得了,你直接讓她帶我們去余西子的寢房不就行了,何必操這份心!」說罷,轉身看了看身側的婢子,「我們來,是特地找你們掌事商量後日比試的事情,趕緊前面帶路吧!」
婢子聞言,更加怯懦地低下頭:「掌……掌事吩咐,休養期間,一律不見客。」
余西子住在後院東廂。
寬敞的二進院,門廊和花窗修葺過不久,漆色還是嶄新的。東廂和西廂的窗扉都半掩著,陽光明媚,不時有幾聲鳥鳴,偌大的敞院,風息花靜。
韶光推開門扉,滿室陰霾在一剎那就散了。
陽光直射進來,照亮了屋裡簡單的物什,除了檀木桌和檀木凳,最名貴的就是門前半遮的黃花梨鑲玉屏風,正中央擺著紫漆彩繪香案。香案上,鎮著一座嵌珠松石佛龕。
僅著中衣的女子正跪在佛龕前,雙手合十,面容虔誠。一頭長發不綰不束,如黑瀑般披了整個肩膀,在縹緲的煙氣里,整個人虛幻而不真實。
宮闈局一直沒下新任命,貶職的掌事,依然是掌事,占著司寶房這個大攤子也能名正言順地荒廢時日。韶光望見內室的床榻,紗帳低垂,榻上被衾略顯凌亂地揉成一團。明顯是剛起的樣子。
「奴婢拜見余掌事。」
余西子唇齒微啟,像是在默念著什麼,保持著背對的姿勢沒有回應。半晌,才將手攤開。
韶光見狀,走至佛塔一側,從印花香盒裡取了三支線香,點燃了,遞到余西子手上,「若是為亡者超度,余掌事該先燒紙錢才對。」
自然,宮掖里是不能燒紙錢的。余西子看著她走到佛龕前插香,一應禮數做全了,方從蓮花團墊上站起來,眼含威嚴,絲毫沒有哀傷的意思。
「是鍾漪蘭讓你來的?」
韶光將桌案上的香爐和香灰拾掇完,遞給余西子一塊羅帕,用以掃掉身上的香灰,「如果是鍾司衣的意思,余掌事怎麼會讓院外的宮人為奴婢放行呢?」
「我知道,鍾漪蘭當日拿出的罪證,其實都是你替她搜集來的。否則憑她的本事,怎能在那麼短時間內知道那麼多、查到那麼多。她得了你,可真是得了件寶貝。」當初想將她帶進司寶房,看重的也不過是這一點。可惜,還是讓鍾漪蘭佔了先。
韶光抿唇,「是余掌事看得起奴婢。」
兩人的言語交匯,語調平直而疏淡——被謀害的,沒有任何怨憤;被揭穿的,也無一絲尷尬和愧疚。你來我往,高深莫測,彷彿是在談論於己無關的事。半晌,余西子嘆了口氣,目光落在韶光的臉上,「行了,你現在可以說出,為什麼會事先提醒我了吧?」
陽光照射進來,明媚的光線,將略微泛起的灰塵照射得無所遁形。
光線里,女子輕輕一笑,雪玉般的臉頰上,細長彎眉,眸若端硯,瞳仁則宛如硯里磨出的上好梅墨。
的確,在鍾漪蘭要搜集罪證對付余西子之前,自己就事先給了提示,等司寶房做好緩衝,內侍監那邊方有所行動。否則,那日在綉堂上搬出的就不僅僅是貪贓、倒賣宮緞的罪狀了——余西子上任這將近一年裡,違制、行賄、私售的行為可委實不少。內侍監調查出的僅是一部分,有虛有實。可韶光給鍾漪蘭的旁證,卻大多是假的。鍾漪蘭以為算上流螢的死,就能栽贓她一個百口莫辯,卻不知余西子其實一點都不冤枉。
宮正司就鍾漪蘭提供的罪證去查,最後,只落得個查無可查的結果。余西子的謫罪,也僅是因為瀆職。何其輕巧。
「余掌事可以把這當成是……奴婢為自己留的後路。」
余西子哂然,「你能求我什麼?一個貶職的管事。」
韶光將線香輕輕一拈,「余掌事何必自謙。宮裡有句老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司寶房上上下下,不仍是只聽從您一人之命嗎。推己及人,後日兩房的比試,也只有餘掌事相幫,奴婢才能脫穎而出啊!」
話音一落,余西子就怔住了。半晌,像是聽見了最好笑的事情,低頭笑了一下,而後再笑,「說了半天,總算是繞到正題。兩天後的比試關係到我一房的生死安危,勝出是必定的,倘若輸了,你以為我會讓一個外房宮婢入主我司寶房?」
韶光道:「余掌事沒有選擇。因為只有奴婢進了司寶房,您才不會被趕出宮闈局。」
余西子倏爾抬眸,對方也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視線平直,一雙眸子沉靜幽邃,黑森森,像是要將人吞噬進去。
片刻,又聽她道:「余掌事大概覺得,後日比試,司寶房的宮人必勝無疑。或者說,就算是司衣房有宮人奪魁,崔尚服也會將司寶的位置給余掌事留到底。」韶光說到此,有些憐憫地看著她,「您若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
余西子的目光漸漸陰沉下來,「你這是何意?」
韶光望著院中繽紛的花樹,目光有些迷離,「其實在局裡面,最想將您趕出去的,並不是鍾司衣。」
能在半月內就將余西子那麼多罪狀一一調查清楚,除了徐袖,除了月白緞料子,其餘人證、物證,內侍監從中相幫,也太容易了。她不是養在宮闈里濫竽充數的,有沒有人推波助瀾、是何人落井下石,趙福全不說,難道她就猜不到么?很可惜,崔佩的算盤還是打錯了。
瞥見余西子一時青一時白的臉色,韶光滿意地低下頭,索性將這把火燒得再旺些:
「余掌事是踩著一屍兩命踏上的司寶之位的,憑這情由和緣分,區區一房掌事是困不住您的。他日東宮臨朝,新任鳳主執掌中宮,您必然要跟著加封官職。單看尚服局,首當其衝的就是崔佩掌事,她身居高位多年,嘗盡榮華之味,見微知著,如何會不擔憂將來,如何不將您看做眼中釘、肉中刺?」
趁著羽翼未豐,將威脅扼殺在萌芽時,多麼明智。鍾漪蘭和余西子較勁多時,崔佩作壁上觀,不過是在等,等鷸蚌相爭,她再補上最致命一擊。鍾漪蘭是最好的擋箭牌,比試是最恰當的契機,就算余西子不爭,她也不會放過她。
「可我從沒想過取代她的位置,」余西子將手指攥成拳,尖翹的指甲摳進肉里,「以前她對我是如此倚重,怎麼竟然全部是……」
煙光疏影里,余西子蒙昧恍惚,卻忽然想起被調去掖庭局勞役的春雨、想起在大理寺待罪等候斬首的流雲、想起房內諸多被牽連責罰的宮婢,心裡不禁一陣陣的哀慟和複雜——有罪的、無辜的,皆受牽連,圖謀毒害的卻不止是結怨之人!
韶光靜靜地看著她。
羅帕沾了淚,刺繡的鳳蝶暈濕得一片迷濛。韶光輕撫她的肩,俯身湊近,輕笑的聲線幽然化作一輪蠱惑靡音,「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余掌事,如果不想束手待斃,已經是時候反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