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宮牆柳
第8章宮牆柳
五月初夏,宮裡的錦葵都開了。
藕荷色的花肆意綻放,自迴廊鋪滿了整座院落。濃郁的花氣漫過月明湖,漫過湖畔的觀景亭,一直漫到紅漆碧瓦的宮殿前,摧枯拉朽般帶來暑熱的氣息。
初三,正是比試的大日子。
這回不同於上次的小打小鬧,太后懿旨,在整個六局來說都是前所未有。巳時不到,朱漆迴廊里,一隊盈雪絹衣的宮婢便從北側而來,身姿窈窕,繡鞋蓮步,踏起了滿地花氣香塵。另一側徐徐而來的,則是司寶房湖藍紗紡裙的宮女,臉含笑,簪花搖墜,裙裾宛若彩雲浮動。
兩房宮婢施施然走進尚服局正堂,見到崔佩和三房掌事已經在堂上坐定,恭敬地斂身見禮:
「崔尚服,鍾司衣,言司飾,白司仗。」
銅鼎里燒著花蜜香餅,氤氳梅香,拂散了滿室的悶氣。崔佩坐得最高,身側自鍾漪蘭往後,是言錦心和白璧。另一側端坐著兩位年邁宮婢,兩鬢花白,面目威嚴,赭釉色暗雅宮裝,赫然是明光宮太後跟前兩大掌事女官——施艷春和哀萃芳。
太後日理萬機,自然不會因為尚服局區區兩房比試就紆尊降貴到綉堂來。來的兩人卻很有分量,掌理明光宮,在太後跟前的地位極重。素日里,難得同時見到兩人。崔佩獲此殊榮,紅光滿臉,連坐姿都端正了許多。
寧霜站在隊伍中,蹺著腳,看得咂舌,不禁杵了青梅一下,「你說,要是我想勝出,有幾成把握?」
青梅當是玩笑話,用目光看了看周圍一眾嫩蕊般的宮婢,道:「除非這裡一半人不參加。」
寧霜氣得笑了,「那你可得爭氣,我們屋總得出一個。」
韶光將話聽在耳里,抬首,看見站在最前方的四位芳齡女官——司衣房的掌衣阿彩,女史金銀;司寶房的掌寶紅籮,女史海棠。
身為典衣,桃枝和錦瑟只是一左一右地站在鍾漪蘭身側。那下垂手的位置,原本屬於余西子,可品階貶謫,並坐則顯得不合適,單獨站也尷尬,崔佩於是將她安置在偏堂,靠近哀萃芳身側。言錦心和白璧看在眼裡,想的自然和鍾漪蘭不一樣。
修習足月,熟悉了刺繡和工筆,想脫穎而出,就如青梅所說,除非兩房婢子半數都不參加。可鍾漪蘭曾信誓旦旦地提及,獲勝難道靠的都是真材實料?
並不一定。
韶光將視線轉向偏堂的位置——隔著幾重帷幔,堂上人正端著杯盞品茗,莫名含笑,很有幾許耐人尋味。
「諸位婢子落座,比試即將開始。」
堂下,綉架和檀案都已擺好。檀香小簽上鏨刻著宮婢的名諱,名簽扣著放,選取時只看料子不看人,以確保公正嚴明。等到堂鑼敲響一聲,宮人們依次落座。韶光擺開檀椅,再一次看見了那鮮妍明媚的新進宮婢。
「姐姐,可真是巧。」
瓔珞的綉架挨得很近,回頭來,朝著她甜甜一笑。
隔著半臂距離,工筆清晰,甚至能看見綉架匣層里的絹布。韶光看著跟前親切得有些突兀的俏臉,也應景地笑了笑,轉眼望向堂上,眸色清寒似月。
確實很巧。
繃子上的絹帛和笸籮里的綉針都是當時配的,四位女官一一安排,也是生怕宮婢私下裡動手腳。紅籮端著托盤發到瓔珞跟前時,恰好阿彩也將笸籮遞給韶光。
果不其然,等瓔珞拿到線團,馬上皺了皺眉,然後一臉哀求地轉身看過來。
「這線有些生,韶姐姐,我們換換可好?」
寧霜坐在韶光後面,見狀,剛想發難,卻見瓔珞捧著繃子,指了指上面的宮樣,「這繃子也好硬,我用著不順手,好姐姐,一塊都跟我換了吧?」
「你嫌東西不好,就要給別人,有這麼亂認親戚的么!」寧霜挽著雙臂,涼涼地看著她。
四房齊聚之前,她們從未見過這司寶房新進的婢子,只知道年紀輕,最擅工筆,此刻一口一個「姐姐」親熱地喚著,絲毫沒有不自然。在寧霜感覺到莫名其妙的同時,韶光低頭將繃子和綉線都扯下來,遞了過去。
「針線當然要用合手的,才能發揮出水準。」
瓔珞立刻轉憂為喜,一臉感激地捧過去:「謝謝韶姐姐。對了,韶姐姐,瓔珞見姐姐坐的位置狹窄,不如姐姐到我這裡坐!」
說罷,利索地站起來。
針線換了,繃子換了,最後連坐的地方也要換。韶光這才挑起眉,仔細打量著眼前少女:烏髮檀口,明眸貝齒,一對亮晶晶的眸子,眼底含著無辜和純真,滿臉期待的樣子讓人不忍拒絕。
真不簡單,居然還安插著壞事的人。
「紅籮典寶,沒問題吧?」
瓔珞睜著小鹿似的眼睛,索性去拉紅籮的袖子,咬著唇,顯得楚楚動人。紅籮略一遲疑,「這……」
「沒關係。」
在紅籮下意識地看向自己之前,韶光悠然起身,「既然物什都換了,難道再因為位置破壞了心境嗎?」
韶光寬容地看著瓔珞,唇畔有一點笑意。
就這樣,寧霜一臉嫌棄地盯著瓔珞歡天喜地地坐到自己前面,片刻后,等到堂鑼敲響第三下,悲憤地拿起綉針,引線時,還看見婢子轉過頭來,勝利般沖自己挑了挑眉,氣不打一處來。
從工筆到刺繡,崔佩限定了兩炷香的時間。
手臂粗的冥黃香被點燃,一抹香氣,青煙裊裊。
時間一點點地流走。
奢華的藻井以及絢爛繁複的蘇式彩畫下,幾位女官嚴謹端肅地巡視,視線劃過的,是每一張迥然不同的宮樣、每一張認真專註的臉,額上薄汗,羅帕都是香的。自綉架順延而望,纖指與銀針相映成趣,綵線翻飛,羅帕成陣,頗為壯觀。
綉兒的手指將綉線綰成扣,下針。
韶光捧著繃子,雪白絹帛上的寒鴉已成形。
青梅雙線雙針,碧湖、春花、蝶舞,宛若鮮活了一室春意。
瓔珞手中的碧色絲絛從淺到濃,排線細密。
琉璃拿著剪刀將線頭剪下,打結。
在場宮婢大多經由尚功局調教過,起針落線,宛若百蝶穿花,極是賞心悅目。崔佩巡視一周,朝著身側婢子示意,四面掛帛被漸次挽起。
「兩房有此技藝,足見崔尚服素日的苦心。」哀萃芳端著茶盞,抿了口茶。
崔佩謙恭地道:「都是秉承明光宮的懿旨,奴婢豈敢居功。」
哀萃芳聞言笑了,很是受用。
施艷春曲著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檀案,她年紀老邁,極富從容端莊的皇家味道,端穆而視,不怒而自威。哀萃芳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不禁問道:「施掌事,你在看什麼?」
「經年累月,嚴謹教習,崔尚服對幾房宮婢該是有很深的了解吧?」施艷春的視線繞過哀萃芳,直接落在崔佩頭上。
崔佩怔了一下,點點頭,「大多是了解的,其間水平都有參考。」
「這麼說,崔尚服對名次也是心中有數?」
崔佩心裡咯噔一下,「都是初時訓導,考核標準多看宮樣的花式和刺繡的技巧,憑藉巧思脫穎而出……也是有的。所以……」
崔佩一邊說著,一邊暗暗觀察著施艷春的神色。
她豈敢說心中有數。明光宮遣出兩位掌事來觀驗,崔佩自以為摸透了上面的意思,可被施艷春這麼一問,心裡忽然又沒底了。
難耐的時光,一寸一寸消逝。等到線香徐徐燃盡,餘下一撮香灰,堂鑼響起。
宮婢們紛紛將針線放下,鬆開手,這才感覺到指頭髮麻,衣衫早被汗水濕透。同座婢子彼此互看了一眼,均是長出了一口氣。崔佩正了正聲,然後擺手,朝著四位女官示意。
綉架被撤掉,婢子們綉完的緞帛安置在一個又一個的檀香屜里,名簽擺在上角,依次放在堂中央的兩張花梨木大長桌上。鍾漪蘭走下堂,余西子稍後,兩人進行第一輪挑選。
千餘綉樣,兩房掌事會從其中各挑出最滿意的十張帕子,然後由言錦心和白璧摘選出八張,呈獻給崔佩,卓選出前三甲。
想要平步青雲,這是最好的機會。
無數道灼熱的視線,凝聚在那兩雙青蔥玉指上,鍾漪蘭神色悠然,挑得很仔細也很快;余西子時而皺眉,時而搖頭,挑挑揀揀,紅籮和海棠跟在她身後,低眉順目,眼光甚至瞟都沒瞟那些布帛一下。
等到她二人挑好,言錦心和白璧起身,走到第二階長桌,開始選核。
寧霜目不轉睛地盯著,呼吸有些滯,綉兒攥著羅帕,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青梅也在看,更別提在場的其他宮人。韶光的視線落在言錦心的手上,纖細指尖,似不經意地翻了翻鏨刻了名諱的簽子。可惜,簽子扣著,底有扣眼,扣得很緊。
「優劣一眼可見,言司飾,你未免太過斟酌了。」
白璧取笑地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四張早已挑好。言錦心嗔怪地瞪著她,似無奈地,揮手朝女官示意。
自千餘中選出二十張,再取其八,最後剩三張——擺在崔佩跟前的,已經是技藝最為出眾的宮緞。崔佩習慣性地捻著中指和拇指,覷著眼,過了好半晌,終於在諸位宮婢灼熱的注視中,將其中三張拿給紅籮。
「丙級技藝——」
堂下的婢子屏氣凝神。與此同時,紅籮伸手將名簽翻過來,抬起頭,清亮的嗓音在綉堂形成一道迴音:「司寶房,嫣然。」
一語畢,堂下隸屬司寶房的宮人們頓時情緒高漲。
紅籮念罷,重新將名簽扣回去,然後拿來第二張:
「排名乙等——」
阿彩就站在一側,親眼看著紅籮將名簽翻過來,頓時眼睛一亮:「刺繡手藝排名第二,司衣房,青梅!」
話音落地,司衣房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寧霜激動地一把抱住青梅,綉兒捂著嘴,頓時歡欣到流淚。青梅難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反應了好半天,才怔忪而激越地看向韶光。
「恭喜。」
韶光將青梅顫抖的手握住,含笑而視。
丙等和乙等都已揭曉,重頭戲便是那最後一塊綉帕。眾女圍攏過來,好奇而艷羨地伸長了脖子。在竊竊私語聲中,紅籮和阿彩對視一眼,恭順地遞給崔佩。
「此次比試的魁星是……」
崔佩清咳著,正了正嗓子,然後親手揭開了名簽:「司衣房,相思。」
短短几個字,堂下頓時安靜了一瞬,然後,一片嘩然。
鍾漪蘭蹙眉走上前,拿起檀香屜里的綉帕,左看右看,又將視線轉到名簽上,眉頭蹙得更緊。
宮婢們竊竊私語,被點到名字的婢子則呆愣愣地站在隊伍里,半晌,才想起來出列,可看到鍾漪蘭手裡拿著的緞子時,臉色一變,陡然跪在了地上。
「鍾……鍾司衣,那帕子不是奴婢繡的……」
三等婢子,新進入宮,再天降奇才,也不可能拔得頭籌。鍾漪蘭聞言,臉色更加陰晴莫定,示意阿彩去綉架查看。阿彩領命,走過去仔細翻看了一陣,卻自隔屜里找到了一塊沒有綉完的布帛,針線手法,跟奪魁的那塊料子截然不同。
滿堂又一陣嘩然。
「不幹奴婢的事,這布料明明不是……奴婢冤枉……」
相思哆嗦著肩膀,嚇得涕淚橫流。
事情變得很是蹊蹺,堂下宮婢面面相覷,有的狐疑,有的懵懂,嘈雜地議論著。鍾漪蘭挑了挑眉,「從你綉架上找到的,還敢說與你無關?我看你的膽子是真大,竟然敢在幾房掌事面前搗鬼!」說罷,不耐煩地朝左右示意,吩咐將人帶下去。
相思還在哭喊,聲音卻漸漸消失在殿外。
沒用崔佩出面,鍾漪蘭就處理了可能在比試中做手腳的宮婢,乾淨利落,整件事情荒唐突兀得更像一齣戲。哀萃芳無謂地笑笑,崔佩眼見場面壓下來了,定定神,沉聲吩咐道:「既然魁星除名,排序依次提升。看看排名第四的婢子是誰?」
紅籮頷首,從梨花木長桌上取來一張檀香屜,拿起名簽,「是……」
「啟稟崔尚服,排名第四的宮婢,是司衣房的韶光。」
片刻安靜。
一雙純銀絲梨花錦履,一襲盛雪羅裙,孤身佇立,頗有些遺世絕塵的味道。堂下出列的宮婢挽著手,細長眉黛,眸子清湛,端然行禮,寵辱不驚。
鍾漪蘭露出了笑容,囑命阿彩將名次記在文冊上,這時,耳畔響起一道威嚴嗓音:
「慢著!」
施艷春忽然站起身,臉色肅然,「魁首雖然被除名,可這排名能不能順延,順延到何人身上,還有待商榷。」
窗欞射進來的光線在地面隔斷出一道煙影。
煙影里,塵埃亂飛。
韶光幽然抬眸,目光彷彿穿透無盡刺芒,正對上施艷春注視的眼睛。
「你說……這塊緞料,繡的是什麼?」
施艷春眼神犀利,兩根手指捻著那方素白絹帕,帕上宮樣栩栩如生。
旁人都以為她不懂刺繡,才會對圖案生出好奇。韶光唇角翹了一下,輕聲道:「回施掌事,奴婢繡的宮樣,名曰『梅塢春早』。」
「是你繡的?」
「是。」
施艷春覷起眼,似慍怒似嘆息又似疑惑地盯著她半晌,轉瞬,冷笑了一下,將視線轉到一側,即刻就有宮婢會意地走到那專屬的綉架旁——
伸手掀開隔層,婢子探身進去左右翻看,看得很仔細,甚至連綉線和笸籮都搜了一遍,除了工筆物什,卻毫無所獲。
施艷春眯著眼,不由得將帕子攥緊。
崔佩咳嗽了一聲,趕緊道:「出了相思的事,定然要查清楚。去她們倆那兒看看!」
阿彩和紅籮聞言,也徑自走到嫣然和青梅的綉架旁。結果可想而知,同樣是毫無所獲。於是崔佩滿意地將文冊打開,筆沾硃砂,勾畫下名次。
施艷春還有些不甘心,沉吟半晌,卻是一聲不響地坐回位子。
哀萃芳顯得格外高興,接過崔佩遞過來的冊子,舉著高聲念了出來:「青梅,嫣然,韶光——綉工前三甲。太后懿旨,各賞賜羅帛兩匹、綉絹三段、錢帛二十銖……」
哀萃芳的嗓音在殿內傳得很遠。
「恭喜!」
「恭喜!」
「這下好了,三甲里有我們屋的兩個,可是大大地長臉!」等到比試落幕,兩房宮人欷歔著退出綉堂,不斷有相熟的婢子上來祝賀,等眾女都散去,寧霜這才得以跑上前,拉著青梅的手,笑得與有榮焉。
青梅微垂目光,有些靦腆地笑了。綉兒滿眼欽羨地道:「真羨慕兩位姐姐,要是我能有你們一半的手藝,可是謝天謝地了!」
寧霜掐著腰,得意地道:「以後啊,我們都在房裡橫著走,肯定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韶光看著三人圍攏過來,有說有笑,唇角微彎,不由也跟著笑了。確實,若能提調女官,品階、地位、權勢將大勝從前。往昔在針線堆里打滾,終日纏鬥在宮婢的蠅營狗苟、瑣碎冗雜中,至此,就將迎來另一番光景和局面了。
不知何時,外面飄起輕薄的小雨,淅淅瀝瀝,將天際染成一抹青翳色。
方端石板鋪成的路面有些濕滑,繡鞋踩在上面,隱約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雨中,輕骨竹傘被一把把撐起,棱骨分明,不沾雨點,傘面泛著蒙蒙水霧。
寧霜幾個人自發地留在綉堂收拾,青梅排上名次,司衣房的宮婢都格外高興。當然,還有韶光,排名第三,出乎意料,卻在情理之中。有先前的比試做陪襯,有鍾漪蘭破格提拔的許諾做鋪墊,宮人們早已將她的手藝想象得神乎其神。眾女都在背後指摘相思作弊的時候,唯獨沒人來懷疑她。
風有些涼,裹緊領口,一把輕骨竹傘從眼前晃過。撐傘的是一個年輕婢子,桃花笑臉,正仰頭羨慕地望著兩鬢斑白的老宮婢。
「施掌事,您說太後會破格提調一個司寶出來么?」
婢子臉上洋溢著青春的氣息,明眸流轉,顧盼生輝。
施艷春淡然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將目光落在前面不遠處。跨過垂花門,吩咐撐傘的婢子先回去,自己則站在石砌花台里的石榴樹下,像是要避雨的樣子。
該來的,遲早要來。
韶光停駐腳步,一動不動地看著面前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
「小……小光。」
「那好,小光,本宮乃是太後跟前掌事,你以後便跟著本宮。從此再不會挨餓、受凍。」
走出掖庭局的那年,她七歲。
枝頭的石榴花紅紅艷艷,等結了石榴果,墜滿枝丫,會引得雀兒爭相叼啄。樹下的小宮婢笨拙地拿著木杆,紅彤彤的果子掉下來,女孩歡呼,沾了泥的小臉上笑靨明朗,是最單純的美麗。
面前,砌台里的石榴樹剛抽花苞。
韶光怔怔地看著,眼前光線一黯,耳畔的歡笑聲彷彿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而視線中的人和景都模糊起來,變幻穿梭,似被琉璃燈晃花了。
「小光,別來無恙。」
一聲淺淡的問語,讓她瞬間清醒過來。
此刻,施艷春站在樹下,臉色掩映在陰影里,看不清,威嚴端肅的身姿和氣度卻似乎從未改變。
韶光斂身,「施掌事。」
「榮登丙等,在綉堂上,你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施艷春已經走出陰霾,眼含譏諷,「從暴室去司衣房,我以為你能從此安天命、守本分,誰知道,你依然在興風作浪!小光,你真是讓我太失望。」
施艷春說罷,目光逼視而來,「兩房比試是太后懿旨,自以為聰明,就想從中搗鬼,別人不知,我難道不知?憑你的本事,豈會勝過那麼多刺繡出身的宮婢!你還在耍手段!」
寥寥幾句話,將昔年諸般溫馨和感激盡數打碎。
韶光孤單地站在雨中,形影相弔,恍然間感到有些不勝欷歔之感。然而,耳畔的那些聲音卻又清晰起來——
「宋月容垮台,你是如何保存下來的?」
「是,皇後娘娘……」
「小光,人各有志。但你記住,出了這個門,你我情分不再。他朝兩宮兵戎相見,我亦不會手下留情。」
那一年,她十五歲。
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諱,離開宮正司,踏進朝霞宮。從此跟明光宮決裂,也一躍成為近侍大宮婢,地位超然。
往事隔著婆娑煙雨而來,在喉中瀰漫成一絲苦澀,韶光寥落地笑笑:「我怎麼都忘了,您先是明光宮的掌事,然後才是我的恩師。」
施艷春緊蹙著眉,眼神中充斥著複雜和慍怒,還有隱隱的悲傷。
「你我本就各為其主。皇後娘娘薨逝,閨閥崩塌,註定了明光宮重新執掌中宮大權,是人事,也是天命。小光,你該認命。」
韶光吞咽了一下,卻終是挽手、斂身,就這樣從石榴樹下走過。
「小光!」
施艷春從背後叫住她,「中宮初穩,太后不希望有閨閥餘孽繼續留存。如果你夠聰明,就趁早自請離開宮闈局,還能給自己留一線生路。如果繼續冥頑不靈,就不要怪我不念舊情、趕盡殺絕了!」
韶光的腳步一滯,腳下彷彿墜著千斤重。
風早停了。
木槿花葉落了一地,被微雨沾濕。
她永遠記得那個冰冷的冬夜裡,施艷春向自己伸出溫暖的手。如果沒有她,自己可能已經凍死在暴室,如果沒有她,宮闈局永遠不會出現韶光這個名字。可同樣的,施艷春曾將朝霞宮那些無辜的宮人趕盡殺絕,辣手無情地將她身邊知己至交悉數剷除……
恩情深厚,反目,才會成仇。
宮闈里,原來是存不住情分的。
「如果施掌事認為,一個瓔珞就能將尚服局這潭死水攪活的話,奴婢倒要拭目以待了。」
韶光眸色幽茫,說罷,再無留戀地轉身而去。
劫後餘生,卑微苟活,她是代替著多少閨閥冤魂活在這深宮之中。既然她已能夠舊事盡拋,自己又何必……手下留情。
夜色,愈濃愈黯。
陰沉的天際烏雲滾滾,連一絲月光都不見。宮牆每隔一處都掛著琉璃燈,昏黃的光在風裡一晃一晃,籠罩著陰鬱的影子。天氣晴過一瞬,雷聲又起,如織的雨絲,密密斜斜地刺在窗紙上,嗖嗖的涼。
時已子時,連檐頂的烏鴉都在酣睡。
黑洞洞的門廊內,放著一把輕骨竹傘,傘面是詭異的艷紅色。
若還是昔日高高在上的身份,布局籌謀,哪裡還要用她來善後。可惜,現如今的身份並不足以指使他人,非事事親力親為不可。韶光撥了撥頭上的雨絲,將傘收了,輕輕踏進綉堂。
偌大的敞殿,空蕩蕩的。
門窗關得嚴絲合縫,冷風抽打著窗欞,能聽見呼呼的聲響。綉架被宮人們擺放回原處,此刻留在堂上的,只有兩張花梨木大長桌,以及桌上碼放的檀香屜。
她是來毀屍滅跡的。
白日里的比試太順利了,順利得讓人隱隱不安。儘管自人選到排序,謀算安排得絲毫不差,可施艷春的話言猶在耳,宮闈經年浸泡出的敏感,還是讓她當夜就潛回綉堂,將該料理的事情料理妥當。
婢子綉完的緞子,由四位女官盛放在檀香屜里,按照兩房次序,一一擱置在長桌案上。可經過篩選撇除后,卻打亂了順序,數量過千,找起來讓人焦頭爛額。相比之下,選拔出的三張則珍貴許多,束之高閣的布料,隨風輕擺,上面的宮樣彷彿活了一般,鮮妍明媚,無比招搖。
選中的,名曰:梅塢春早;而她親手綉制的,卻是「曲苑風荷」。
誰說在眾目睽睽之下,舞弊徇私是不可能的事?
誰說只有憑藉本事,才能贏得高位?
如果可以布一個很漂亮的局,那麼局裡的玄機,就在那名簽上面——
在考核場上負責初選的是鍾漪蘭和余西子,所以,她便安排宮人在名簽背面,用硃砂畫了印記。鍾漪蘭希望由她勝出,余西子那邊又事先打過招呼,挑選時,定是都要挑那些畫了硃砂的。而端詳的一瞬,已經用手將硃砂痕迹抹掉。這樣,嫣然、青梅、相思和自己四個人,必然通過初選。
然後是言錦心和白璧。
輪到她們,就是鍾漪蘭和余西子選好的料子,應該說,除了「選中」的四塊緞子,其餘挑的,都是稍遜色、或者次等的手藝,所以言錦心和白璧已經無從選擇。因為那些綉工精湛、有可能脫穎而出的綉緞,早在初次選拔時,就被篩掉了。
最後再呈給崔佩,便是大局已定,無論她如何排名,結果都是一樣。
一切都因為看不見名諱,自然能出現兩張相同署名的作品。就如同相思,明明繡的是花蝶,入選的卻是雙飛燕。
一件是親手綉制,另一件是假借他手。幾房掌事看不見,婢子們也看不見,如果不翻出來對質,誰能想到內里還藏著李代桃僵的貓膩。
當然,中間或許會出現紕漏和差錯,然而紅籮和阿彩的袖子里,都裝著刻有她們四人名諱的簽牌,倘若果真漏選了誰,在當場念出名次的時候,也會將錯誤糾正回來。萬無一失。
摳開不知多少塊名簽,韶光終於發現了自己的那塊料子——針腳生疏,線色的搭配也並非上等,若論手藝,比起寧霜不知差了幾分。韶光輕撫了撫,從袖中拿出一塊名簽,替換在檀香屜里。
換下來的簽牌放進袖帶,再拿著屜子重新堆起來時,殿門忽然被一把推開了——
一道閃電,將敞殿照得雪亮。
風雨里,一個猙獰魅影,佝僂著脊背,整個人像是從河裡撈出來的,雨水順著鬢角淌下來,跟衣袂滴答下來的水融合,在地面上鋪開水漬。
韶光驚愕地瞪大眼睛,就著閃電的光,赫然看清來人衣襟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殷紅鮮血!
「你……你是什麼人?」
抓著名簽的手微微顫抖,破碎的喊叫聲剛從喉嚨溢出,嘴就被來人一把捂住。韶光驚呆了一瞬,還沒來得及反應他是如何靠近的,就能感受到從他身上傳出強烈的森寒氣息,這才想起掙扎。
宮裡人……不,不是宮裡人,宮闈里怎會有陌生的男子!
「別動。」
那人似乎更驚詫殿里有一個女子,有些懊惱地杵著桌案,另一手則死死捂著她的口鼻。韶光愈發恐慌,手腳使勁地掙紮起來。男子煩躁地怒喝了一聲,猛地從腰間抽出匕首,狠厲地抵過去,「再動,這刀子可不認人了!」
冰涼雪刃貼著脖頸劃過去,引起刺骨的戰慄。韶光僵直著身體,點點頭。
這時,男子狠咳了一下,顧不上嘴角隱隱滲出的血痕,扯著韶光的衣領將她推到角落裡,自己則反手將殿門關上。
風雨,在這一刻被阻擋在門外。
韶光被推得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髮髻歪了,幾縷烏絲垂在耳際,絹衣上沾了對方身上的泥水和血水,狼狽不堪,蜷縮著腿,顯得懦弱可欺的樣子。埋在膝蓋里的臉上,一雙眸子湛亮,眸色冰冷如月。
宮裡怎麼會有外人?還受了傷……
悄然抬眸,韶光偷眼打量這個闖進內局綉堂的人。
藏褐色的衣袍還沒幹,因著受傷,綉著纏枝金紋的衣袂有些凌亂。不同於沉啞的嗓音,他有一張很年輕的臉,瞳仁清澈,精雕細琢般的下顎,薄唇蒼白,卻無損俊美出挑的面容。
韶光看到此,反而鎮定了幾分。錦裳奢華,兼著舉止優雅,更無一點市井氣息。此人並非出自江湖,單就那副皮囊就足以讓諸多男子相形見絀,嚴厲的神色,卻缺少了戾氣和殺意。
「你是刺客?」
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說罷,迷惑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前朝舊部?」
封齊修從帷幔上扯下來一塊布料,綁在自己受傷的腹部,聞言,有一瞬地怔忪,片刻后瞧見被挾持的宮婢自己從牆角站了起來,想是腿腳有些麻木,身子顫顫巍巍的,卻敢扶著桌案靠近——忽然就生出一種想笑的衝動,「你難道不怕我?」
不怕他殺了她?
韶光揉了揉胳膊,「這裡是尚服局的綉堂,橫直門在北側,順著廣巷走五里,穿過繪著漆畫的門廊就是通向宮外的廣甫長街。」
衣襟潮濕,風一吹,刺骨的涼。韶光隨手點亮了一盞琉璃燈,幽幽光線,照亮了狹小的角落,「你不用那麼看著我,我知道你是入宮行刺的刺客,只不過刺殺不成,反而受了傷、迷了路。」
宮中早有舊聞,自安邦十二年以來,先周靜帝被奪權,而後割據南方的陳朝被摧毀,經歷了江南叛亂,誅伐一統,其間諸多勢力反撲又被瓦解,直至政權穩定,前朝的餘孽們卻並未從此銷聲匿跡。多年前,就曾有大批前朝舊部冒死進宮刺殺,皇室遂派侍衛精銳進行肅清,一陣腥風血雨後,前仆後繼的死士和亂黨幾乎殞命殆盡。
只是想不到多年後,舊事重現。
昏黃的燈火搖曳中,封齊修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雙略顯孱弱的面容,不甚美,卻極特別,一雙懾人的眼眸,冰泉幽咽,瀲灧凌寒,眼底沒有慌亂、沒有懼怕,反而是詭異的鎮靜,黑漆漆,如黑淵噬人。
封齊修自嘲地想是自己這副模樣不夠兇惡,還是這宮裡經常有行刺的,就連一個小宮婢都習以為常。將里衫系好,一眼就看見了那盞琉璃燈,也不出言,只哂笑著一把拿過來,不吹熄,轉手放在離窗口極遠的位置——
明暗光亮,剛好被帷幔裹住,一絲也透不出去。
等放好了,封齊修轉過身,朝桌案前的女子挑了挑眉毛。
韶光垂著眼帘,藏在桌下的手,狠狠牽緊了衣角。
這時,外面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很急促,夾雜著人聲嘈雜。
韶光目光一動,剛想起身,封齊修卻更快地來到跟前,在她想開口之前就敏捷地伸手一把將她扣在懷裡。
「別碰我!」
「不許出聲……」
話音被堵在喉嚨里,封齊修隨即使勁將韶光拽起來,一手反擰著她的胳膊,另一隻手掀開窗沿一角,向外看去。
雨早就停了。風很涼,颳得樹葉沙沙作響,濕漉漉的門廊內外,被火光照徹得亮如白晝。身著甲胄的侍衛聚集在廊外,手執佩刀,雪刃鋥亮,戾氣撲面而至。
來得可真快!
封齊修皺起眉,臉上有狠厲的殺意,寒星似的眸子卻熠熠閃亮。韶光心神一凜,下意識地攥著衣袖,就在這時,更嘈雜的聲音響起,兵甲聲很重,卻井然有序,含著隱隱殺伐之意,隔遠可聞。
漆黑的夜,此刻連星子都是黯淡的。
火光卻將綉堂內外照徹得無所遁形,手執弓箭的戍衛趕來,俱是一身黑衣,端肅半跪,手挽強弓,箭尖齊刷刷地指向半敞的窗扉、緊鎖的殿門,彷彿只要一聲令下,就要連人帶屋,射成刺蝟。
封齊修靠著殿門,緊握的手指發出「咔吧咔吧」的響聲。
韶光卻彷彿猜到他心中所想,淡淡地道:「這個時候出去,流矢會在一剎那將我們兩個射成刺蝟。更何況我只是局裡一介奴婢,身份卑微,根本沒有要挾的分量。」
對院中的侍衛來說,今夜委實是可遇而不可求。捉拿了刺客,在主子跟前立功,得賞賜且不說,前途也是扶搖直上。宮掖裡頭,這樣的例子還少么?立功,才能請賞。否則每年怎麼有那麼多刀下冤魂。托他的福,宮闈里百年難遇的陣仗,竟然自己給碰上了。
韶光眼底的寒光一閃而逝。
「這裡可有後門?」封齊修壓低了聲音,皺眉問道。
韶光搖頭。
封齊修眉頭皺得更緊,按捺著涌動的情緒,目光變幻莫測。
「別妄想作困獸斗。」韶光眼帘微垂,聲線低沉,「宮掖很深,深到你無法奢想的地步,就算僥倖逃脫,刺殺也是不可能的事。」
那麼多兵丁,那麼多弓箭。若讓他給逃了,多少人得引頸就戮。
「去開門吧!現在去,說不定還能活著被送到大理寺。」
封齊修眯著眼眸,「我敢進來,就沒打算出去。」
他的嗓音有些喑啞,眼底充斥著血絲,嘴角隱約有笑紋,含著一抹從容凜然的決絕。韶光動唇,「出師未捷,身首異處。在你眼裡,人命就這麼不值錢?」
封齊修聞言不禁轉眸看她,剛想開口,門外響起搬移重物的聲響,幾許軸承轉動,像是又來了什麼人。兩人都不由朝著聲源望去。
廊廡側的石榴花早就開好了,濃郁的花瓣,紅得近乎凄艷。花樹下,宮人搬來一座鎏金銅壺滴漏,旁邊,一道頎長的身影負手而立,黑錦緞蟒袍,墨發半束,邪魅狠絕的面容,一雙眼眸漆黑如夜,似笑非笑的視線,彷彿隔著厚重的殿門直直射向裡面人。
封齊修沉聲問道:「他是……」
「晉王殿下。」
侍衛統領簫琉緬見到來人,立刻恭謹地行禮。尊貴的男子黑眸深鎖,眼底彷彿蘊含著幽潭水紋,深邃幽茫,一揚手,身著黑衣的戍衛即刻讓出一條路。
六個五花大綁的人被架到跟前,滿身滿臉都是血,分辨不出面目。
原來入宮行刺的不止一人。
「本王限你半個時辰,自縛投降。否則每隔半刻鐘,殺一人!」
冰寒的聲線,無比殘忍。話音落地,戍衛立時將盛滿沙礫的滴漏翻過來,抽開隔板,流沙開始迅速下漏,純銀光澤,粼粼閃爍。
整個殿廊里,一片死寂。
耳畔只有銅壺滴漏的沙沙聲,短促而清晰,彷彿敲打在心上。驕矜的男子負著手,彷彿睥睨眾生的神祇,覆雨翻雲,一切皆在掌中。
「殺!」
半刻鐘,轉瞬已到。
戍衛得令,唰的一聲抽出腰刀,手起刀落。溫熱的血噴濺,其中一個刺客的人頭落地,咕嚕嚕滾出幾米開外,血肉模糊。
空氣中飄浮起淡淡的腥氣。血撒進了土壤里,星星點點,滋潤著嬌艷的花,連花香都被催發得愈加濃郁起來。封齊修瞪大雙眼,眼睜睜地看著同伴殞命,手摳著殿門,恨不能將門閂掰斷。
外面的那些禁宮侍衛早都被嚇得肝膽俱裂,麟華宮的守衛卻很興奮,只等著再次舉起刀,這時,厚重的殿門哐的一聲被推開。
冷風灌進來,將烏絲吹得凌亂。韶光被挾著,亦步亦趨地跨出門檻,扣在肩胛上的手彷彿鐵鉗,將兩個人的身體貼得嚴絲合縫。然而男子的喘息就吐在脖頸間,猩紅血目,澎湃著無邊怒意和恨意,眼神卻保持著冷靜和犀利。
「將他們都放了,別逼我殺了她!」
誰也沒料到會有宮婢被挾持,在場侍衛不禁面面相覷。戍衛將火把拿近些,照亮了男子凜寒戾氣的臉,還有懷中一襲雪羅裙的女子,蒼白的面容,柔弱可憐。
楊廣眯起眸,眼底閃過一抹寒芒。
「放開她,你自己束手就擒,就留你們一個全屍。」
封齊修聞言,忽然仰天而笑,然而只一瞬便斂盡笑意,赤紅著眼道:「晉王果然是名不虛傳,殘酷冷血,刻薄寡恩。既然怎樣都是一個死,難道你真能不顧她的命?」
說罷,將韶光推至自己身前,單用一隻胳膊環著她的腰身,「如果晉王不怕擔上草菅人命的名聲,當然可以不必顧及這名無辜的宮婢,大開殺戒!」
僵持半晌。
楊廣雙眸冰寒,倏爾,薄唇勾起一抹決絕,展開手,身邊的戍衛即刻會意地遞來一把彎弓。
韶光發覺環在腰肢上的手略微收緊,略微抬眸,視線之中,那尊貴奢華的男子眼波沉靜,深深地注視過來。
隔著婆娑微雨,眼帘里一片迷濛,儘管如此,她仍然能夠感覺到那雙犀利得可以穿透萬重煙波的黑眸,就烙在她的臉頰上。
須臾,晉王舉起了鴟吻猙獰的黃楊大弓。
「看來,你我要死在一處了。」
封齊修摟著的手臂更緊了些,彷彿要將懷中女子整個嵌進胸膛,微涼的唇瓣擦過她的臉頰,略微湊近,啞沉著嗓子道:「你我萍水相逢,我卻累你喪命。等下了黃泉,我自好好與你賠罪。」
韶光沒有回頭,也沒有掙扎,只是垂著眼淡淡地道:「可惜,你等不到那時候了。」
箭矢,在一剎那破空而來。
嗖的一聲,不偏不倚,正中刺客的下腹。
韶光被強大的衝勁猛然往後帶,兩個人同時向後跌倒。眼前景物飛快翻轉,韶光感覺到自己的後腦撞在一處硬物上,轟地一下,痛楚隨之而來,然後神志一昏,滿目黑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