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季羨林心是蓮花開》(5)

第十一章《季羨林心是蓮花開》(5)

第十一章《季羨林心是蓮花開》(5)

後記

寫這一篇短文,實出於延邊大學王文宏女士之啟示。如果沒有她的啟示,我也許根本不會寫的。如果不寫這一篇,《延邊行》的其餘四篇也許根本寫不出來。謹記於此以志心感。

北戴河雜感

對我來說,北戴河並不是陌生的。解放后不久,我曾來住過一些時候。

當時,我們雖然已經使舊時代的北戴河改變了一些面貌,但是改變得還不大。所以,我感到有點不調和:一方面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避暑別墅,掩映於綠樹叢中,頗有一些洋氣;另一方面,卻只有一條大街,路基十分不好,碎石鋪路,坎坷不平,兩旁的店鋪也矮小陰暗,又頗有一些土氣。

今年夏天,我又到北戴河來住了幾天。臨來前,我自己心裡想:北戴河一定改變了吧。但是,我卻萬沒有想到,它改變得竟這樣厲害,我簡直不認識它了。如果沒有人陪我同來,我一定認為走錯了路。這哪裡是我回憶中的北戴河呢?

我回憶中的北戴河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我們就從火車站說起吧。我回憶中當然會有一個車站,但那只是幾間破舊的房子,十分荒涼。然而現在擺在我眼前的卻是一片現代化的建築,灰瓦紅牆,光彩奪目。車站外還有新建的商店、公共汽車站等等。人們熙熙攘攘,來來往往。在這一瞬間,我感覺到,我回憶中的那個破舊荒涼的北戴河車站已經永遠從人間消失了。

走出車站,用洋灰鋪的高級馬路一直通到海濱。汽車以每小時四五十公里的速度在上面飛駛。兩旁的田地里長滿了高粱、豆子、老玉米等,鬱鬱蔥蔥,濃綠撲人眉宇。我上次來的時候,這一條路還是一條土路,下了大雨,交通就要斷絕。我也曾因汽車不能開而被阻一日。這樣的事情同今天這樣一條馬路無論如何也連不起來了。

到了海濱,我那陌生的感覺就達到了頂點。除了大海還有點「似曾相識」之外,其餘的東西都是陌生的。上次在這裡住的時候,每逢下雨天,我總喜歡到海邊上來散步。在海灣拐彎的地方,我記得有一座破舊的亭子似的建築。周圍是一些小飯鋪,前面是賣西瓜和香瓜的攤子。我曾在這裡吃過幾次瓜。遠望海天渺茫,天際帆影點點,頗涉遐想,嘴裡的瓜也似乎特別香甜。我很喜歡這個地方,現在很想再找到它。然而,我來往徘徊,遠望海天依然渺茫,天際依然帆影點點,大海並沒有變樣子。可是那一座破舊的亭子卻不見了。

我並沒有感到失望。正相反,我感到興奮和愉快。因為,即使那一座破舊的亭子再值得留戀,但是同今天寬廣馬路旁那些嶄新的房子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我意識到:北戴河已經大大地變了,必須用新的眼光來看它。

我於是就走上海灘,站在那一塊高出海面的大石頭上,縱目四望,身後是混混茫茫的大海,眼前是鬱鬱蔥蔥的北戴河。

右望東山,左望西山,山樹相連,濃綠一片,真令人心曠神怡。

東山我從來沒有去過,現在我看到那裡一幢幢的紅色樓房,高出叢林之上;萬綠叢中,紅色點點,宛如海上仙山,引起人美妙的幻想。西山我是去過的,當時印象並不特別好。可是今天看起來,也是碧樹紅房,一片興盛氣象。遙想山中也有了很大的變化了吧。

北戴河已經大大改變了。

我十分興奮、愉快。在我們遼闊的祖國的土地上,北戴河只是一個小點。只因它是一個避暑勝地,所以在比較大的地圖上才能找到它的名字。然而,小中可以見大。北戴河難道不也可以算是我們祖國的縮影嗎?我們祖國的飛躍進步、迅速變化,可以在北京看到,可以在上海、天津、廣州等大城市看到,也可以在像北戴河這樣小的地方看到。這一件事實充分說明,我們祖國面貌的改變是無遠弗屆、無微不至的。有人認為這是奇迹,到處去尋找原因。我卻只想到毛主席有關北戴河的一首詞裡面的一句話:換了人間。

1962年8月14日

火焰山下

從前讀《西遊記》,讀到火焰山,頗震驚於那火勢之劇烈。

聽人說,火焰山影射的就是吐魯番。可是吐魯番我以前從未到過,沒有親身感受,對於火焰山我就只有幻想了。

萬沒有想到,我今天竟來到火焰山下。

火焰山果然名不虛傳。在烏魯木齊,夜裡看電影,要穿上棉大衣。然而,汽車從烏魯木齊開出,開過達坂城,再往前走一段,—出天山山口,進入百里戈壁,迎面一陣熱風就撲向車內,我們彷彿一下子落到蒸籠裡面,而且是越走越熱。中午到了吐魯番縣,從窗子里看出去,一片驕陽,閃耀在葡萄架上,葡萄肥大的綠葉子好像在喘著氣。有人告訴我,吐魯番的炎熱時期已經過去;我們來的前兩天,氣溫是攝氏四十多度;今天已經「涼爽」得多了,只有三十九度。但是,從我自己的親身感受中,同烏魯木齊比較起來,吐魯番仍然是名副其實的火焰山。

這讓我立刻想到了非洲的馬里。我曾在最熱的時期訪問過那個國家,氣溫是五十多度。我們被囚在有空調設備的屋子裡,從雙層的玻璃窗子看出去,院子里好像是一片火海。陽光像是在燃燒,不是像在吐魯番一樣燃燒在葡萄架上,而是燃燒在參天的芒果樹上。芒果樹也好像在喘著氣。樹下當然是有陰影的;但是連那些陰影看上去也絕不給人以清涼的感覺,而彷彿是火焰的陰影。

我眼前的吐魯番儼然就是第二個馬里。

我們就在類似馬里那樣炎熱的一個下午驅車近百里去探望高昌古城遺址。

一走出吐魯番縣,又是百里戈壁,寸草不生,遍布砂粒,極目天際,不見人煙。陽光毫無遮攔地照射在這些砂粒上,每一粒都閃閃發光,彷彿在噴著火焰。遠處是一列不太高的山,這就是那有名的火焰山。上面沒有一點兒綠的東西,沒有一點兒有生命的東西。石頭全是赤紅色的,從遠處望過去,活像是熊熊燃燒著的火焰,這不是人間的火,也不是神話中的天堂里的火和地獄之火。這是火焰已經凝固了的火,紋絲不動,但卻猛烈;光焰不高,但卻團聚。整個天地,整個宇宙彷彿都在燃燒。我們就處在上達蒼穹下抵黃泉的大火之中。

我從前讀《西遊記》,讀到那一段關於火焰山的描繪,我只不過覺得好玩兒而已。書上描繪說,離開火焰山不遠,房舍的瓦都是紅的,門是紅的,板榻也是紅的,總之,一切都是紅的,連賣切糕的人推的車子也是紅的。那裡「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圍寸草不生。若過得山,就是銅腦蓋、鐵身軀,也要化成汁哩」。八百里當然是誇大之詞;但是在我眼前,整個山全是紅的,周圍寸草不生,這些全是實情。我現在毫無好玩兒的感覺。我只有一個渴望,一個十分迫切的渴望,渴望得到鐵扇公主那一把芭蕉扇,用手一扇,火焰立刻熄滅,清涼轉瞬降臨。

我現在很不理解,為什麼當年竟在這樣一個地獄似的酷熱的地方建築了高昌城。唐朝的高僧玄奘到印度去求法,曾經路過高昌。《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裡面,對他在高昌的情況有細緻生動的描繪。這裡講到了城門,講到了王宮,講到了王宮中的重閣,講到了王宮旁邊的道場。雖然沒有講到市廛的情況;但是有上述的那些地方,則王宮之外,必然是市廛林立,行人熙攘。每當黃昏時分,夜幕漸漸籠罩住大漠,黑暗瀰漫於每一個角落,跋涉過千山萬水,橫絕大戈壁的商隊迤邐入城,駝鈴叮噹,敲碎了黃昏的寂靜。每一間黃土蓋成的房子里也必然有淡黃的燈光流出,把窄窄的長街照得朦朧虛幻,若有若無……但是今天我們來到這裡,早已面目全非,城市的輪廓大體可見,城門和街道歷歷可指。然而看到的卻只有斷壁頹垣,而且還不同於一般的斷壁頹垣。這裡根本沒有磚瓦,所有的建築——皇宮、佛寺、大廳、住宅,統統是黃土堆成。這種黃土堅硬似鐵,歷千年而不變,再加上這裡根本很少下雨,因此這一座黃泥堆成的城才能保存到今天。我們今天看到的是一片淡黃,沒有一棵樹,沒有一根草。「春風不度玉門關」,春天好像已經被鎖在關內,這裡與春天無分了。

在這裡,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當年玄奘來到這裡是什麼情景。我想象不出,他是怎樣同麹文泰會面,是怎樣同麹文泰的母親會面的。他在這裡任了一段時間,大概每天也就奔波於一片淡黃之中。麹文泰也像後來唐太宗一樣想勸玄奘還俗。

玄奘堅持不動,甚至以絕食至死相威脅,終於感動了麹文泰母子,放玄奘西行。這是多麼熱烈的人類生活的場面。然而今天這一些都到哪裡去了呢?我一時忍不住發思古之幽情,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但是我卻並沒有獨愴然而淚下。在歷史的長河中,人人都是這樣,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丟開了這種幽情,抬眼四望,這一座黃土古城的斷壁頹垣頓時閃出了異樣的光輝。

第二天,我們又在同樣酷熱的天氣中去憑弔交河古城。這座古城正處在同高昌相反的力向。從表面上看上去,它同高昌幾乎沒有什麼不同之處:一樣是黃土堆成的斷壁頹垣,一樣是寸草不生,一樣是一片淡黃。「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一樣能引起人們的思古之幽情。但是,從環境上來看,卻與高昌迥乎不同。「交河」這個名稱就告訴我們,它是處在兩河之交的地方。從殘留的城牆上下望,峭壁千仞,下有清流,綠禾遍野,清泉潺湲。我從前讀唐代詩人李頎的詩《古從軍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雲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交河究竟是什麼樣子。今天親身來到交河,一目了然,胸無阻滯,我那思古之幽情反而慢慢暗淡下法,而對古人所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由衷地欽佩起來了。

就這樣,我在吐魯番住了幾天,兩天看了兩座歷史上有名的古城。這兩座名城同火焰山當然不—樣,但是其炎熱的程度卻只能說是不相上下。我上面講到的看到火焰山時的那一個渴望得到鐵扇公主芭蕉扇的幻想,時時縈繞在我腦際,一刻也不想離去。然而我的理智卻讓我死心塌地地相信,那只是幻想,世界上哪裡會有什麼鐵扇公主?哪裡會有什麼神奇的芭蕉扇?

吐魯番這地方註定是火焰山的天下了。

然而,到了黃昏時分,當我們憑弔完古城乘車回賓館的時候,招待我們的主人提出來要到葡萄溝去轉一轉。我根本不知道,葡萄溝是什麼樣子。「去就去吧!」我在心裡平靜地想,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地方,在這個時候,能會出現什麼奇迹。

可是,汽車轉了幾轉,奇迹就在眼前出現了。兩行參天的楊樹整整齊齊地排在大路兩旁,潺潺的水聲透過楊樹傳了出來。

濃密的葡萄架散布在小溪岸邊、楊柳樹下,這裡綠意蔥蘢,濃蔭四布,身上還感到有一些涼意。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現在是在火焰山下嗎?是不是真有人借來了鐵扇公主的芭蕉扇把火焰搧滅了呢?我自凝神細看:綠楊葡萄,清泉潺湲,絲毫也不容懷疑。我來到葡萄溝了。

車子開上去,最後到了一座花園。園子里長滿葡萄,小溪縈繞。山腳下有一個小池子,泉水從石縫中流出,其聲清脆。

有一群紅色游魚在池中搖擺著尾巴游來游去。我們坐在葡萄架下,品嘗著有名的新疆葡萄。此時涼意漸濃,彷彿一下子從酷熱的三伏來到涼爽的深秋,火焰山一下子變成了清涼世界。看來,鐵扇公主的那一把芭蕉扇在唐代大概是缺少不了的。但是,到了今天,已經換了人間,這扇子就沒有作用了。新疆畢竟是一塊寶地,有火焰山,也有葡萄溝,而葡萄溝偏偏就在火焰山下。這就是我們的吐魯番,這就是我們的新疆。

登蓬萊閣

去年,也是在現在這樣的深秋時分,我曾來登過一次蓬萊閣。當時頗想寫點什麼,只是由於印象不深,自己也彷彿沒有進入「角色」,遂致因循拖延,終於什麼也沒有寫。現在我又來登蓬萊閣了,印象當然比去年深刻得多,自己也好像進入了「角色」,看來非寫點什麼不行了。

蓬萊閣是非常出名的地方,也可以說是「蓬萊大名垂宇宙」

吧。我在來到這裡以前,大概是受蓬萊三山傳說的影響,總幻想這裡應該是仙山縹緲,白雲繚繞,仙人宮闕隱現雲中,是洞天福地,蓬萊仙境,不食人間煙火。至少應該像《西遊記》描繪鎮元大仙的萬壽山那樣:

「高山峻極,大勢崢嶸。根接崑崙脈,頂摩霄漢中。白鶴每來棲檜柏,玄猿時復掛藤蘿……麋鹿從花出,青鸞對日鳴。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萊閬苑只如此。」

然而,眼前看到的卻不是這種情況。只不過是一些人間的建築,錯綜地排列在一個小山頭上。我頗有一些失望之感了。

既然是在人間,當然只能看到人間的建築。從這個標準來看,蓬萊閣的建築還是挺不錯的:碧瓦紅牆,崇樓峻閣,掩映於綠樹叢中。這情景也許同我們凡人更接近,比縹緲的仙境更令人賞心悅目。一進入嵌著「丹崖仙境」四個大字的山門,就算是進入了仙境。所謂「丹崖」,指的是此地多紅石,現在還有四大塊紅石聳立在一個院子裡面。這幾塊石頭不是從別的地方搬來的,而是與大地緊緊地連在一起,原來是大地的一部分,其名貴也許就在這裡吧。

進入天后宮的那一層院子,最引人注目的還不是天後的塑像和她那兩間精緻的繡房中的床鋪,而是那一株古老的唐槐。

這一棵樹據說是鐵拐李種下的,它在這仙境里生活了已經一千多年了,雖然還沒有「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但是老態龍鍾,卻又枝葉蔥蘢,渾身仙風道骨,頗有一點非凡的氣概了。我想,一看到這樣一棵古樹,誰也會引起一些遐思:它目睹過多少朝代的更替,多少風流人物的興亡,多少度滄海桑田,多少次人事變幻,到現在依然青春永葆,枝幹挺秀。如果樹也有感想的話,難道它不應該大大地感喟一番嗎?我自己卻真是感慨系之,大有流連徘徊不忍離去之意了。

回頭登上台階,就是天后宮正殿。正中塑著天後的像,儼然端坐在上面。天後是海神。此地近海,漁民天天同海打交道;大海是神秘難測的,它有波平浪靜的一面,但也有波濤洶湧的一面。自古以來,不知道有多少漁民葬身波濤之中。他們迫不得已,只好乞靈於神道,於是就出現了天後。我們南海一帶都祭祀天後。在這個端莊美麗的女神後邊,不知道包含著多少血淚悲劇啊!在我上面提到的左右兩間繡房中,床上的被褥都非常光鮮美麗。據說,天後有一個習慣:她輪流在兩間屋子裡睡覺。為什麼這樣?其中定有道理。但這是神仙們的事,我輩凡夫俗子還是以少打聽為妙,還是欣賞眼前的景色吧!

到了最後一層院子,才真正到了蓬萊閣。閣並不高,只有兩層。過去有詩人詠道「登上蓬萊閣,伸手把天摸」,顯然是有點誇張。但是,一登上二樓,舉目北望,海天渺茫,自己也彷彿凌虛御空,相信伸手就能摸到天,覺得這兩句詩絕非誇張了。

誰到這裡都會想到蓬萊三山的傳說,也會想到刻在一個院子里兩邊房牆上的四句話:

登上蓬萊閣,

人間第一樓。

雲山千里目,

海島四時秋。

現在不正是這樣子嗎?我自己也真感覺到,三山就在眼前,自己身上竟飄飄有些仙氣了。

多少年來就傳說,八仙過海正是從這裡出發的。閣上有八仙的畫像,各自手中拿著法寶,各顯神通,越過大海。八仙中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呂洞賓。提起此仙,大大有名。全國許多地方都有關於他的神話傳說。據說,呂洞賓並不姓呂。有一天,他同妻子到山洞裡去逃難,這兩口子住在洞中,相敬如賓,於是他就姓了呂,而名洞賓。這個故事很有趣,但也很離奇,頗難置信。可是,我覺得,這同天後的床鋪一樣,是神仙們的私事,我輩凡夫俗子還是以少談為妙,且去欣賞眼前的景色吧!

眼前景色是美麗而有趣的。我們在樓上欣賞窗外的景色。

樓中間圍著桌子擺了許多把古色古香的椅子,正中一把太師椅,據說是呂洞賓坐過的;誰要坐上,誰就長生不老。我們中呂叔湘先生年高德劭,又適姓呂,於是就被大家推舉坐上這一把太師椅,大家哄然大笑。我們虔心禱祝呂先生真能長生不老!

在這樓上,人人看八仙,人人說八仙,人人聽八仙,人人不信八仙,八仙確實是太渺茫無稽了。但是,從這裡能看到海市蜃樓卻是真實的。我從前從許多書上,從許多人的嘴裡讀到、聽到過海市的情景,心嚮往之久矣。只是海市極難看到。宋朝的大文學家蘇軾,曾在登州做過五天的知府。他寫過一首詩,叫做《登州海市》,還有一篇短短的序言,我現在抄一下:予聞登州海市舊矣。父老云:「嘗出於春夏,今歲晚,不復見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見為恨,禱於海神廣德王之廟,明日見焉,乃作此詩。

東方雲海空復空,群仙出沒空明中。

盪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

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

歲寒水冷天地閉,為我起蟄鞭魚龍。

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

人間所得容力取,世外無物誰為雄。

率然有請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窮。

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

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鍾。

伸眉一笑豈易得,神之報汝亦已豐。

斜陽萬里孤鳥沒,但見碧海磨青銅。

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

在這裡,蘇東坡自己說,禱祝成功,海市出現。但是,給我們導遊的那個小姑娘卻說,蘇軾大概沒有看到海市;因為他待的時間很短,而且是歲暮天寒之際。究竟相信誰的話呢?我有點懷疑,蘇軾是故弄玄虛,英雄欺人。他可能是受了韓愈祝禱衡山的影響:「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須臾靜掃眾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他的遭遇同韓文公差不多,他們倆都認為自己是「正直」的。韓文公能祝禱成功(實際上也未必),為什麼自己就不行呢?於是就寫了這樣一首詩,寫得有鼻子有眼,彷彿親眼看到一般。但是,這只是我個人的懷疑。又焉知蘇軾的祝禱不會適與天變偶合、海市在不應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了呢?我實在說不清楚。古人的事情今人實在難以判斷啊!反正登州人民並不關心這一切,儘管蘇軾只在這裡待了五天,他們還是在蓬萊閣上給他立廟塑像,把他的書法刻在石頭上,以垂永久。蘇軾在天有靈,當然會感到快慰吧。

我們游遍了蓬萊閣,撫今追昔,幻想迷離。八仙的傳說,渺矣,茫矣。海市蜃樓又急切不能看到,我心裡感到無名的空虛。在我內心的深處,我還是執著地希望,在蓬萊閣附近的某一個海中真有那麼一個蓬萊三山。誰都知道,在大自然中確實沒有三山的地位。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我寧願給蓬萊三山留下一個位置。「山在虛無縹緲間」,就讓這三山同海市蜃樓一樣,在虛無縹緲間永遠存在下去吧,至少在我的心中。

還鄉記

經過了長期地反覆地考慮,我終於冒著溽暑,帶著哮喘,回到一別九年的家鄉來了。六七天以來,地委的個別領導同志、聊城師院的個別領導同志,推開了一切日常工作,親自陪我參觀訪問,每天都要驅車走上三五百里路。在極短的時間內,我總共參觀了四個縣,占聊城地區的一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所見所聞,觸目快意。我的心有時候激動得似乎想要蹦出來。我一向熱愛自己的家鄉,熱愛自己的祖國。一想到自己的家鄉的窮困,一想到中國農民之多、之窮,我就憂從中來,想不出什麼辦法,讓他們很快地富裕起來。我為此不知經歷了多少不眠之夜。

但是,好像一個奇迹一般,用一句西洋現成的話來說,就是:我一個早上一睜眼,忽然發現,我的家鄉的,也可以說是全中國的農民突然富起來了。我覺得自己的家鄉從來沒有這樣可愛過,自己的祖國從來沒有這樣可愛過。濃烈的幸福之感油然傳遍了全身。對我來說,粉碎了「四人幫」以後,喜事很多,多得數不過來。但是,像這樣的喜事還沒有過。無以名之,姑名之為喜事中的喜事吧。

我原來絲毫也沒有打算寫什麼東西。九年前回家時,我就連半個字也沒有寫。當時,我還處在半打倒的狀態。個人的前途,祖國的未來,都渺茫得很。我只是天天挨日子過,哪裡還有什麼興緻動筆寫東西呢?這次回來,原來也想照老皇曆辦事:只是準備看一看,聽一聽;看完聽完,再回到學校,去過那種平板、雜亂而又緊張的日子,如此而已。

但是,為什麼又終於非寫不行、欲罷不能了呢?難道是我的思想感情改變了嗎?難道是山川土地改變了嗎?都不是的。

是我們黨的政策發揮了威力。它像一陣和煦的春風,吹綠了祖國大地,吹開了億萬人民的心。我當然也不例外。我在故鄉所見所聞,逼迫著我要說話,要寫東西。我不能無言,無言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對不起養育過我的故鄉的父老兄弟姐妹,對不起熱情招待我的從大隊黨支部一直到地委的各級領導。

寫點東西的想法一萌動,感情就奔騰洶湧,沛然不可抗禦。

我本來只想寫一點眼前的感想。但是,一想到當前,過去也就跟著擠了上來;於是浮想聯翩,如懸河瀉水,滔滔不絕,逼得我在車上構思,枕上構思,晨夕構思,午夜構思,隨時見縫插針,在小本子上寫上幾句,終於寫出了草稿。我舞筆弄墨已經幾十年了,寫東西從來沒有這樣快過。我似乎覺得,我本來無意為文,而是文來找我。古人有夢筆生花的說法。我怎敢自比於古人?我夢見的筆,不生鮮花,而生蒺藜。蒺藜當然並不美;但是它能刺人。現在它就刺激著我,讓我不能把筆放下。我就這樣把已寫成的速寫式的草稿,修改了又修改,寫成了接近完成的草稿。

要想寫出我那些激動的感情,二十記、一百記,比一百更多的記,也是不夠的。但那是不可能的。我總不能無休無止地寫下去的,總應該有一條界線啊。可這界線要劃在哪裡呢?古人寫過《浮生六記》,近人又有《幹校六記》,都是極其美妙的文字。我現在想效顰一下,也來個《還鄉幾記》。六是一個美妙的數字。但我不想照抄。中國古時候列舉什麼東西,往往以十計,什麼十全十美,十全大補等等,不一而足。我想改一句古人的話:十者,數之極也。我現在就偷一下懶,同時也想表示,我想寫的東西很多,決定採用十這個字,再發揮一下十字的威力,按照參觀時間的順序,寫了十篇東西,名之曰《還鄉十記》。

臨清縣招待所

這是什麼地方呀?綠樹滿院,濃蔭匝地;鮮紅的花朵,在驕陽中迎風怒放。同行的一位女同志脫口而出說:「這裡真像是蘇州!」我自己也真的想到了二十年前漫遊過的地上天堂蘇州。

除了缺少那些茂密的竹林以外,這裡不像蘇州又像什麼地方呢?

這裡是地地道道的蘇州的某一個角落。

然而不是,這裡是我的家鄉臨清。

我記憶中的臨清不是這樣子的。完完全全不是這樣子的。

我生在過去獨立成縣、今天劃歸臨清的清平縣。在那個地方,除了黃色和灰色之外,好像什麼都沒有。我把自己的回憶翻騰了幾遍,然而卻找不出半點的紅色。灰色,灰色,瀰漫天地的灰色啊!如果勉強去找的話,大概也只有新娘子腮上塗上的那一點點胭脂,還有深秋時棗樹上的黃葉已將落盡,在樹頂上最高枝頭剩下的幾顆紅棗,孤零零地懸在那裡,在冷冽的秋風中,在薄薄的淡黃色中,紅艷艷,奪人眼目。

今天我回到家鄉,第一個來到的地方就是臨清縣招待所。

我來到家鄉,第一眼就看到了南國的青翠與紅艷。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心頭洋溢著快樂的激情。在這招待所里,大多是新蓋的平房,窗明几淨。院子里種了不少花木,並不茂密,但卻疏落有致。殘夏的陽光強烈但並不嚇人。整個院落給人以明朗舒適的感覺。這個招待所餐廳所在的那一個小院,就是我們誤認為是蘇州的地方。

就在這個餐廳里,我生平第一次品嘗了同時端上來的六個湯,湯湯滋味不同。同行者無不嘖嘖稱奇,認為這是在任何地方都沒有見到過的。我一向覺得,對任何國家來說,烹調技術都是文化的一部分。我的家鄉竟有這樣高超的烹調技術,說明它有很高的文化水平。這也是我始料所不及,用德國人常用的一個詞兒來說,這也算是愉快的吃驚吧。

臨清雖然說是我的家鄉,但是,我對於臨清並不熟悉。古人詩說:

近鄉情更怯,

不敢問來人。

我並沒有這樣的感覺。我只是在陽光普照下,徜徉於臨清街頭,心中似有淡漠的遊子歸來之感。在我眼中,一切都顯得新鮮而陌生。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他們的穿著,雖然比不上大都市,但也決不土氣。間或也有個別的摩登女郎,燙髮,著高跟鞋,高視碎步,挺胸昂然走過黃土的街道。

街道兩旁,擺著一些小攤子,有的堆滿了蔬菜,都乾淨而且新鮮,彷彿把菜園中的青翠濕潤之氣,也帶到城市中來。食品攤子很多,其中的一個攤子特別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位穿著頗為時髦的少女,腳蹬半高跟鞋,頭髮梳成了像馬尾巴似的一束,在腦袋後面直搖晃。這種髮式大概也是有個專門稱呼的,恕我於此道是門外漢,一時叫不出來。她站在爐子旁邊,案板後面,在全神貫注地擀麵,烙一種像燒餅似的東西。她動作麻利、優美,臉上流著汗珠,兩腮自然泛起了紅潮,「人面桃花相映紅」,可惜這裡並沒有桃花,無從映起。這一幅當爐少女的圖畫,引起了我的興趣。她烤的那一種燒餅,對我這遠方歸來的遊子也具有誘惑力。我真想站在那裡吃上一頓。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沒有真正那樣去做。

同行的人都對教育有興趣,很關心。所以在看了兩座清真寺、勝利橋和一座古塔以後,就去參觀著名的臨清一中。因為是星期天,學校的大門(好像是後門)上了鎖,汽車開不進去,我們只好下車,從兩扇門之間的相當寬的縫隙里擠了進去。院子里靜悄悄的,不見人影,只有幾隻老母雞咕咕地叫著,到處轉悠。有幾件洗曬的衣服,寂寞地掛在繩子上。我們原以為大概就是這樣子了。但是,我們走過一間教室,偶爾推開門向里一看:在不太明亮的屋子裡,卻有一群男女孩子坐在課桌旁,鴉雀無聲地在學習,個個精神專註,在讀著什麼,寫著什麼。

我們的興緻一下子高了起來。我們走近桌子,同他們搭話。他們站起來說話,靦腆但又彬彬有禮,兩腮紅潤得像新開的花朵。

我們取得了經驗,接著又走進了幾間外面看上去已經有點古舊的教室,間間情況都是這樣。我們萬沒有想到,在外面一片寂靜中,屋子裡卻洋溢著青春的活力。此時此地,我想得很遠很遠。我的心飛出了這一間間簡陋的教室,飛出了我的家鄉臨清。

難道這種動人的情景只能在我家鄉這一個小角落裡看得到嗎?

我不相信情況就是這個樣子。一粒砂中可以看到宇宙。在祖國遼闊的土地上,還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角落,還不知道有多少這樣可愛的孩子。孩子身上承擔著祖國的未來,人類的未來。

有我眼前這樣一些孩子,我們祖國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不是一清二楚了嗎?在我的家鄉不期而遇地看到這樣一些孩子,我對自己的家鄉有什麼感覺,不也一清二楚了嗎?

就這樣,我們在臨清縣城內,這裡看看,那裡瞧瞧,整整地參觀一個上午。各方面的情況,我們都看了一點,了解了一點。這就是走馬觀花吧,我們總算是看到了花。如果現在有人問我:「你覺得你的家鄉怎樣呀?你在上面不是說,它有點像蘇州嗎?你現在看了市容,對臨清了解得更清楚了,你怎麼想呢?」說實話,蘇州我已經很久沒有去過了。它現在怎麼樣,我實在說不清楚。既然我的家鄉變了,遙想蘇州也會改變的。

就自然景色來說,蘇州一定會勝過我的家鄉。不管我對家鄉怎樣偏愛,我也決不能說:「上有天堂,下有臨清。」

但是,在現在這個時候,在殘夏的驕陽中,看到了這樣一些東西以後,我真覺得,我的家鄉是非常可愛的。我雖然不能同街上的每一個人都談談話,了解他們在想些什麼;但是,從他們的行動上,從他們的笑容上,我知道,他們是快樂的,他們是滿意的,他們是非常地快樂和滿意的。我的眼睛一花,彷彿看到他們的笑容都幻化成了一朵朵的花,開放在我的眼前。

笑容是沒有顏色的,但既然幻化成了花朵,那似乎就有了顏色,而這顏色一定是紅的。再加上剛才在臨清一中看到的那一些祖國的花朵,於是我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繁花似錦的景象,燦爛奪目,熠熠生光,殘留在我腦海里的那種灰色,灰色,瀰漫天地的灰色,一掃而光,只留下紅彤彤的一片,宛如黎明時分的東方的朝霞。

1982年9月寫初稿於聊城

1982年11月29日修改於北京

聊城師範學院

姑且不從全中國來看吧,就是從山東全省來看,我們地區也不是文化發達的地區。清朝初年,聊城出過一個姓傅的狀元,後來還當上了宰相。但那已是過去的「光榮」,現在早已暗淡,連這位狀元公的名字知道的人也不多了。也曾有過一個海源閣,藏善本書,名聞海內外,而今也已盪為荒煙蔓草,只能供人憑弔了。

對這些事情,我雖然很少對人談起,但心裡確實感到有點不是滋味。

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我聽說聊城師範學院已經建立起來的消息時,我心中的高興與激動,就可以想象了。這畢竟是我們地區的最高學府,是一所空前的最高學府。我們那文化落後的家鄉,終於也有了最高學府了。

誰都知道,這件事情是來之不易的。如果不是推翻了三座大山,如果不是在推翻了三座大山之後二十多年又粉碎了「四人幫」,這件事情無論如何是無法想象的。

同年輕人談這種事情,他們好像是聽老年人談海市蜃樓,不甚了了。但是,對像我這樣年齡的人,它卻是活生生的令人興奮的事實。六十多年前,我是我們官莊的唯一的小學生,後來是唯一的中學生,再後來又是唯一的大學生,而且是國立大學的學生,更後來,我這個外洋留學生,當然是唯一的唯一,「洋翰林」這塊牌子,金光閃閃。所有這一切,都不說明我自己有什麼能耐,而是環境使然,時代使然。況且沒有家鄉的幫助,我恐怕什麼都不是。當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們那個極其貧窮的清平縣,每年都提供給我一筆獎學金。沒有這一筆獎學金,我恐怕很難念完大學。大學畢業以後,風聞家鄉要修縣誌,準備把我的名字修進去,恐怕是進入藝文志之類。這大概只是一個傳聞,因為按照老規矩,活著的人是不進縣誌的。不管怎樣,就算是一個傳聞吧,也可見鄉親們對像我這樣一個人是怎樣想法。我在那個小莊子里在念書方面,早成了「絕對冠軍」,而且這記錄幾十年沒有被打破。區區不才,實在有點受寵若驚了。

然而今天我回到家鄉,村村有小學,縣縣有中學,專署所在的聊城,又有了師範學院,有了最高學府。我那個「絕對冠軍」的紀錄早被打破。我並不惋惜,我興奮,我高興。如果像我這樣的人永遠"冠軍"下去,我們的家鄉還有希望嗎?我們的國家還有希望嗎?

希望就在於我的記錄已被打破,而打破紀錄的主要標誌就是聊城師範學院的建立,我要用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來讚美這所學院,歌頌這所學院。如果我是一個詩人的話,我將寫上無數首讚美的詩歌,以表達我的感情。因此,在我沒有見到聊城師範學院以前,我對它已經懷有深厚的感情了。現在我親自來到,這感情更加濃烈,更加集中。我雖然在學院待的時間並不長,從表面上來看,也可以看到創業維艱的情況。我知道,學院里的困難還是非常多的。但是,我也看到,從學院領導同志一直到青年教員那一團蓬蓬勃勃的朝氣。只要有這種朝氣,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只要有這種朝氣,學院就會蒸蒸日上。

這是我深信不疑的。

當然,我也聽到另一些情況:個別的教員在這裡不很安心。

在十年浩劫中,學院搬來搬去,人為地製造了許多矛盾。這是原因之一。但也還有別的原因。比如聊城這地方小,有點閉塞,有點土氣;學院很小,顯得有點幼稚;生活條件有困難,等等,等等。儘管這樣,絕大多數教員,不管年老還是年輕,是安心的,是滿意的。雖然我無法一一同他們談話,但是從他們的表情上,從他們的笑容上,從他們的眼神里,我彷彿看到他們的心,一顆顆忠誠於教育事業的心。比起北京等大城市來,聊城確實是一個小地方,顯得有點土氣,有點閉塞。但是閉塞中有開通,土氣中有生氣。只要有生氣,就有希望,就有未來。比起那些大大學來,聊城師院確實顯得有點小,有點幼稚。但是微小中有巨大,幼稚中有成熟。未來的希望也就蘊藏於其中。

創業有困難,可以磨鍊人的鬥志,可以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比起吃現成飯來,這要高尚得多,有意義得多。聊城師院絕大部分的教職員工,難道不正是這樣想的嗎?

誰要是看一看學院的校園,就會同意我上面的想法。校園中空地很多,有的地方雜草叢生。看上去有點荒寒。但是圖書館大樓不是已經矗立在那裡了嗎?我這從大大學去的人,看了圖書館,都不禁有點羨慕起來,我們的書庫和閱覽室比這裡擁擠得多了。至於空地和雜草,那就像是一張白紙,可以在上面畫最美的畫,比起蓋起林立的大樓而這些樓並不能使人滿意的地方來,要好得多了。學院的領導心中確實已經有了一張草圖:這裡修建樓房,這裡鋪設柏油馬路,這裡安排花壇種植花木,甚至還要搞上一個噴水池。聽了這樣的設想,我彷彿已經看到了摩天大樓,成排成排地站在那裡,院子里繁花似錦,綠柳成蔭,一個大噴水池噴出了白練似的水柱,赤橙黃綠青藍紫,在陽光中幻出驚人的奇景,幻出七色的彩虹。

環境是這樣子,人又何嘗不是呢?

我因為停留時間極短,沒有能同更多的教職員和同學接觸。

但是在舉行開學典禮的那一天,我同兩個女孩子,兩個新同學談了幾句。一個說是來自濟南,一個說是來自煙台,都是第一次出遠門。我聽了心裡立刻漾起了一絲快樂;我們的學院已經衝出了本地區,面向全省了,下面來的不就應該是面向全國的局面了嗎?這兩個小女孩彬彬有禮,有點靦腆,又有點興奮。

答話時還要畢恭畢敬地站起身來,說話時細聲細氣,讓人覺得非常可愛。我沒有時間同她們多談,我不完全了解她們的心情。

但是從她們的表情上,可以看到,她們是滿意的,她們是快樂的。第一次離開父母,走向廣闊的社會,她們一定有許多憧憬,有許多幻想。她們也許想得很遠很遠,也許會不時想到二十一世紀。像我這樣的老年人當然也想到祖國的前途,想到人類的未來,也想到二十一世紀,但是對我來說,二十一世紀實在是渺茫得很,我不大有可能活到二十一世紀了。但是對像她倆這樣十六七歲的孩子來說,二十一世紀卻是活生生的現實,一點也不渺茫,到了二十一世紀,她們也不過三十來歲,風華正茂,正是一生的黃金時期。對那樣一個時期,她們一定也有所設想,有所安排的。她們看到將來要走的路一定是玫瑰色的,一定是鋪滿了鮮花的。我不禁從內心深處羨慕起她們這樣的年輕人來。

古人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這是一個自然規律。個人是無能為力的。我們應該為了有這個自然規律而歡欣鼓舞。宇宙總是要發展的,人類總是要進步的,年輕人總是要成長起來的。祖國的前途,人類的未來,一切希望不就寄托在這樣的年輕人身上嗎?

我在上面曾講到傅狀元和名聲世界的海源閣。如果海源閣還在的話,它當然是我們聊城、我們山東、我們中國的驕傲。

既然不在了,我們當然會感到非常惋惜。但是如果看到未來,看到比較遙遠的未來,這惋惜之情一定會大大地減輕的。我們一定能創建更多更好的海源閣,藏書一定更為珍貴,更為豐富,更能為我們祖國爭光。至於傅狀元之流,他們八股文大概寫得不錯,但談到其他知識,則我們的年輕人一定遠遠超過他。我們要培養的正是這樣的年輕人。培養的地方當然是很多很多的,小學和中學都有作用。但在我們地區,首先就是我們的最高學府聊城師範學院。在這個意義上,我為我們的師範學院祝賀。

五樣松抒情

我對家鄉的名勝古迹已經非常陌生了。我從來沒有聽說有什麼五樣松。在看到五樣松前一秒鐘,我在汽車上才第一次聽到這名字。當時我們剛離開臨清縣城,汽車正在柏油馬路上飛也似的行駛。司機突然把車剎住,回頭問我們,願不願意看一看五樣松。「五樣松」,多奇怪的名稱!我抬眼一看:在一片綠油油的棉花田中間,一棵古松巍然矗立在中間,黛色逼人,尖頂直刺入蔚藍的天空。它彷彿正在向我們招手。我們這一群人都異口同聲地答應,要去看一看這一棵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奇松。

我們的車立刻沿著田間小徑開到古松下。

我看到古松,一下子就想到杜甫《古柏行》中的名句:孔明廟前有老柏,

柯如青銅根如石。

蒼皮溜雨四十圍,

黛色參天二千尺。

這棵古松是否有四十圍,我沒有去量。但是,一看就能知道。幾個人也合抱不過來。它老得已經空了肚子。據說,農村的小孩子常常到它肚子里去打撲克。下雨的時候,就到裡面去避雨,連放牧的羊也可以牽到裡面去。這就可以想見,古松的肚子有多麼大了。

天下的名松,我見過的不知道有多少了。泰山的五大夫松,黃山的迎客松、送客松、盤龍松、蒲團松、黑虎松、連理松,以及一大串著名的松樹,我都親眼看到過。翻開我國歷代的地方志和名山志,幾乎每一個地方,每一座名山,都有棵把有名的古松。古今很多文人寫過不知多少篇有關松樹的膾炙人口的絕妙文章;而許多畫家更喜歡畫松樹。孔子還說過:「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對松樹給了很高的評價。可見松樹在古往今來的中國人心目中佔有多麼重要的地位。

但是,五樣松這樣的松樹卻從來還沒有聽說過。我見到的那一些名松哪一棵也比不上它。我對生物學知識極少。一棵松樹上長兩種葉子,這個我是見到過的。三種、四種的就不但沒有見過,而且也沒有聽說過。現在一棵樹上竟長上五種不同的葉子,豈不是有點「駭人聽聞」嗎?

這棵古松之所以不尋常,還不僅僅在於它長著五種葉子,而且也在於它的年齡。據說,這一位老壽星已經活了有兩千年。

我沒有根據相信這種說法,也沒有根據不相信。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中國有五千年的歷史,它就佔了五分之二。它站在這個地方,一動不動;但是,我相信,在這樣漫長的時間內,它總在睜大了眼睛,注視著,觀察著。不管春、夏、秋、冬,它的枝葉總是那樣濃綠繁茂,它好像從來沒有睡過覺。誰能數得清,它究竟親眼看到了多少重大的歷史事件、重要的歷史人物呢?它一定看到過漢末的黃巾起義;起義士兵頭上纏的黃巾同它那蒼鬱的綠色,相映成趣。它一定看到過胡馬北來、晉室南渡的混亂情景。它一定看到過就在離開它不遠的大運河裡隋煬帝南下揚州使用宮女拉著走的龍舟,想必也是五彩繽紛,令人眼花繚亂。它一定看到過隋末群雄並起逐鹿中原的滾滾狼煙。

它一定看到過在長達一千多年的時間內大運河中南來北往的上千上萬的船隻,裡面坐著爭名逐利的官員,或者上京趕考的舉子;有的喜形於色,得意洋洋;有的愁眉苦臉,垂頭喪氣。它當然也一定看到過宋景詩起義和太平天國北伐,刀光火影,就閃亮在身旁。它一定看到過這,一定看到過那,它看到過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數也數不清。這個老壽星真是飽經滄桑,隨著中國人民之樂而樂,隨著中國人民之憂而憂,說它是中國歷史的見證者,不是很恰當嗎?

然而,正如每一個國家、每一個人一樣,這一棵古松的經歷也決不會是一帆風順的。過去那樣漫長的時間不去說它了,據本地的同志說,就在幾年以前,松樹肚子里忽然失了火。它的肚子本來已經空成了一個煙筒。現在火在裡面一燃起,風助火勢,火仗風威,再加上煙筒一抽,結果是火光熊熊,濃煙瀰漫。人們趕了來,費了很大勁,也沒有把火撲滅。後來什麼人想出了一個辦法,用濕泥巴在松樹肚子里從下面往上糊,終於把火撲滅了。人們在鬆一口氣之餘,都非常擔心:這個老壽星已屆耄耋之年,它還能經受起這一場巨大的災難嗎?它的生命大概危在旦夕了。然而不然,它安然渡過了這一場災難。今天我們看到它,雖然火燒的痕迹赫然猶在,但它卻仍然是枝葉繁茂,黛色逼人,巍然矗立在那裡,尖頂直刺入蔚藍的天空。

我覺得,它好像仍然睜大了眼睛,注視著,觀察著。但是,它現在看到的東西,不但不同於古代,而且也不同於幾年前。

遼闊的魯西北大平原,一向是一個窮苦的地方。解放前,每一次飢荒,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下關東去逃荒。我們家裡就有不少的人老死在東北。在解放后的十年浩劫期間,人們的日子也難過。地里當然也種莊稼,但都稀稀落落,很不帶勁。熟在地里,收割得也很粗糙。人們大都懶洋洋地精神不振。農民幾乎家家鬧窮,看不到什麼光明的前途。然而,現在卻真是換了人間。

農民陡然富了起來。棉田百里,結滿了棉桃,白花花地一大片。

白薯地星羅棋布,玉米田接陌連阡。農民幹勁空前高漲。不管早晚,見縫插針。從前出工,要靠生產隊長催。現在卻是不催自干。棉桃掉在地里沒人管的現象,再也見不到了。整個大平原,意氣風發,一片歡騰。這些動人的情景,老壽星一定會看在眼裡,在高興之餘,說不定也會感嘆一番罷。

我的眼前一晃,我恍惚看到,這個老壽星長著五種不同葉子的枝子,猛然長了起來,長到我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個枝子直通到本縣的首府臨清,一個枝子直通到本地區的首府聊城,一個枝子直通到山東的省府濟南,一個枝子直通到中國的首都北京,還剩下一個枝子,右邊擔著初升的太陽,左邊擔著初升的月亮,頂與泰山齊高,根與黃河並長。因此它才能歷千年而不衰,經百代而常在。時光的流逝,季候的變換,夏日的炎陽,冬天的霜霰,在它身上當然留下了痕迹。然而不管是春秋,還是冬夏,它永遠蒼翠,一點沒有變化。看到它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無窮的精力在心裡洶湧,傲然面對一切的挑戰。

對著這樣一位老壽星,我真是感慨萬端,我的思想感情是無法描述的。但是,我們還要趕路。我們在樹下只待了幾分鐘,最後只有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它。回頭又瞥見它巍然矗立在那裡,黛色逼人,尖頂直刺入蔚藍的天空。

我將永遠做松樹的夢。

1982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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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汪曾祺、季羨林、馮友蘭、金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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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季羨林心是蓮花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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