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鑰匙
第127章鑰匙
冰涼的雨水落了下來,落在他的臉上,澆在身上竟然有種意外的清涼。他徑直走到了公交車站,在塑料棚下避了避雨,能載他回家的那輛車偏偏湊巧地遲到。
遠方的地平線格外模糊,天地之間混沌得像是蠻荒大地尚未開闢時的景象。車流絡繹不絕,彷彿奔流的江河。
忽然有白色的身影攪開了那篇混沌,白色長裙明黃色棒球帽在雨中格外明亮。街邊的霓虹被雨水沖刷成慘淡的華彩,那個渺小的身影朝著他的方向奔跑,栗色長發在風中飛揚起來,像是一面旗幟。
天地之間只有那個人影,其他的一切都沉睡在滂沱的大雨中。
夏彌在遠方朝他用力揮舞一隻手,把手中的傘晃了晃:「喂!」
那是一把紅色的傘,濃烈得似乎即將要傾潑出來,點亮了他的眼睛。
他鬼使神差地朝著夏彌揮手,風聲,雨聲統統從腦海中消失,一切都是灰暗,只剩下那團流動的火焰。
女孩一邊跑一邊揮手,雨水淋濕了她明亮得像陽光的瞳孔,有水珠從臉上撲簌簌地滑落。她的唇形微動,似乎在呼喊什麼,可是他偏偏沒有聽見。
聲音在雨幕中傳得很遠,可他沒有聽見。一切詭異得像一場默片。
直到夏彌終於來到他眼前,她把雨傘抖抖水珠塞到他手裡,勉強笑了笑,他注意到她凍得嘴唇淡紫。
他終於聽清楚了,那個夏彌呼喊著的,一直在天地間回蕩的名字。
她嘴唇哆嗦著開合,無力地笑:「楚子航。」
他的記憶忽然跳出來,想起什麼時候,是哪一個傍晚,哪一片夕陽的餘暉將石子小路染上金色的光彩,又是哪一片瑰麗的雲翳映著女孩的臉龐嬌艷如夾竹桃花。她在垂落的夕陽面前回過頭來,不知道沖著什麼地方盈盈輕笑,風把她的長發吹得在空中漫卷,她的身後是漫天雲霞。
他清楚地看見她嘴唇微動,卻不敢猜測她在喊著誰的名字。
現在他懂了。
「楚子航。」
————「楚子航。」
雨一直下著。
楚子航獨自站在窗前盯著雨幕,慢慢地喝一杯滾燙的褐色液體,披著一件厚實的外套。
上次淋了雨他一直不以為意,誰知道回來之後感冒發燒,這是今年他混血種的超強體魄第一次出了點小毛病……虧了夏彌的傘,淋雨還不算嚴重。
「去同學家了,順便討論一些學術問題。」他記得自己一身濕漉漉跟落湯雞一樣站在門口這麼解釋的時候媽媽差點蹦起來,接著目光移到楚子航手上的小紅傘上,於是陷入腦補無法自拔……等到佟姨從廚房裡跟過來發出驚異的感嘆,她才意識到是不是應該把濕淋淋的兒子拉進去擦擦頭髮。
接下來是一反常態的密切盤問。
那個穿著鬆鬆垮垮睡衣的女人把葯遞給他,指著小紅傘笑容分外燦爛:「子航吶有沒有什麼想對媽媽說的?」
「……沒有。」
仍然笑容燦爛的女人運爪如風,把他的頭髮撓成雞窩:「子航不要跟媽媽隱瞞了!我都懂的!看看這絕對是女孩子的傘對不對!誒子航別緊張,這種現象是正常的嘛!誰青春期不這樣?喜歡要對人家說出來啊女孩子都臉皮薄!媽媽支持你!」
楚子航啞口無言……如果此時路明非在場一定會相當雞賊地竊笑說師兄原來你的八婆屬性來自基因遺傳!
不過話說回來他的青春期好像早就過完了……
如果「青少年14~19周歲心理狀態及表現評比」這東西真的存在,楚子航必居榜首。整個青春期他就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該學習學習,不吃零食不翹課,不玩叛逆不談戀愛,堪稱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模範……好吧除了他是個百年難遇的極品面癱……
一遍遍咀嚼往事發狠的大概都是小敗狗,楚子航回憶這些東西的目的只是不想忘記,就這麼簡單。
他是那個男人留在世界上最後一樣東西了,而那個男人愛過的女人現在每天弄弄貓逛逛商場,欣然接受各種請喝咖啡的邀約,有時候夜晚在酒吧喝到爛醉回家還笑得直不起腰。
那個男人的存在彷彿一個小BUG,玩家看了兩眼轉頭就忘,能記住他的大概只有楚子航這樣整天在原地兜圈子的無聊NPC。
當司機的平庸爸爸希望人們愛的是只會開車的他,在學校耀眼如星辰的兒子彷彿漠視一切。
聽起來像個笑話。
這悲哀是相似的,只是他還不懂得。
莫名其妙地想到昨天人工水池裡死去的魚,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天空,彷彿不甘不願。
那一刻他很想知道它死前想的是什麼,它想著哪一叢水草,哪一片泡沫?它的世界……一樣是那麼狹窄,容不下太多的人和事。
也許你也愛著什麼人吧?無時無刻不是如坐針氈,希望別人接受你的卑微和渺小,最後活得很累很累。
不甘地望著這世界,把自己點燃,期望某個人是不是看見了你的光亮……實際上你的命只夠一塊巴掌大的光,只能勉強溫暖自己。
那個男人死的時候副駕駛座上是楚子航,不知道自己死了會不會留下一丁點痕迹?其實按他的性格不會在乎這些,但是今天的心緒似乎很奇怪…害怕自己像是沒有存在過。
他很討厭自己陷入這種無謂的情緒掙扎里……他猛地推開窗子,風雨的氣息驟然嘩嘩地湧進來。大風捲起雨滴紛紛灌進狹小的窗戶,有冰冷的雨接二連三地打在他的臉上,把衣襟打得透濕。刺骨的寒意彌散在身體里,滲透進四肢百骸。
楚子航打開學院的網站調出一條信息,來自學院主機諾瑪。
「親愛的楚子航:你六月十七日的日常報告已收到,所取資料已由學院回收。不幸的是,該資料經檢測發現內容異常,疑為遭到篡改,重申一遍,取回材料過程中若有異常,立即報告!否則經發現后視為脫離任務安排而記過。
另外,經執行部確認,上城等地區最近發生的地震不同尋常,疑為大地與山之王復甦,作為學生專員你有密切監控的義務,如有異常請立即報告。
你誠摯的,
諾瑪」
楚子航輕輕拍了一下額頭,他確實有一件事沒有報告給學院。
在上城東火車站的深處,那個從黑暗中浮現的混血種!那樣近乎壓倒性的力量和威儀,就像是……龍王!
他本該報告的,可是就在他輸入內容準備點擊發送的時候,忽然有一絲不良的預感襲過他的腦海。
雖然是完全陌生的聲音和背影,那個人給他的感覺就像是……故人。
他的手指僵了一下,刪掉了即將發送的信息。
他一直都堅信自己的感覺不會錯,黑影身上的氣息讓他想到露水和草葉……是草叢,剛剛下過雨的草叢!
很多年前三歲的楚子航還和親生爹媽蝸居在鄉間的平頭小院里,春天綠色的草葉抽出嫩芽,剛下了雨,風露的氣息悠遠漫長……
不會錯,黑影是他記憶里模糊的背影,無故闖入他的人生。然而他的記憶並不完整,好像……忘了些什麼?
他默默地看著眼前像長龍一樣展開的道路,雨水在街面上浩浩蕩蕩地奔流,疾馳而過的車輛掀起渾濁的浪花。夏天剛剛開始,有被大風刮下樹枝的葉子在水中沉浮,幾抹青翠流入漆黑的下水道口,瞬間消失了蹤跡。
像有一陣驚雷在腦海中炸開,什麼時候?在哪一年的夏至?什麼地方出現過這樣熟悉的一幕?
枝形閃電撕裂了夜空,短暫的光芒耀目如白晝,瞬間劈開了他腦海深處的混沌。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再記不清了,感覺自己像是一尾來自大洋深處的魚,在淺海倉皇游竄,瀕臨窒息,卻怎麼也找不到熟悉的海面……
什麼時候和現在一樣,也是下著滂沱的雨?記憶里模糊的片段高速地掠過,荒蕪的土地,雨水擊打著堅硬的水泥地面,雨水在低洼處匯聚,落葉在水中潰爛,還有浸在水裡看不出顏色的花瓣……
一雙瘦瘦的小腿闖進了視野,有人涉水而來,積水在腳踝輕盈地跳蕩,白色的裙裾輕輕搖晃,裙擺上垂著的流蘇暈染出一片蒙蒙的金色光華。
誰?是誰?
記憶像是一尾高速遊動的銀魚沒入漆黑的深淵,只留下水中的虛影。他頭痛欲裂,記憶里破碎的畫面像是一堆雜亂的線頭,串起了所有遺忘的往事……無論怎樣摸索,也只能找到一些無關痛癢的蛛絲馬跡。
藏匿在記憶里的幽靈么?
那些破碎的畫面再次高速地切換,忽然靜止在一個乍一看平淡無奇的角落。是春天吧,微微泛綠的草尖,風吹起長長的草葉如同波濤,白色的霧氣在草地上四散瀰漫。不遠處,不知道是誰遺落了的鑰匙安靜地躺在草叢裡。
古銅色的鑰匙,樣式古樸的鏤紋,在綠葉中隱隱閃著金屬的微光。
沒有蜂蝶的喧鬧,四下一片死寂,像是不為人知的黑暗預言。
手機屏幕忽然亮了起來,在黑暗裡發出幽藍的光芒。他解鎖,跳出一條未讀簡訊……還是彩信。
楚子航盯著那個忽然蹦出來的表情愣住了,兔斯基扭動著從屏幕的一端竄到另一端,還是百年不變的慫蛋臉,配上歡脫的動作有種莫名的喜感……
看到這個表情他就秒懂了,發簡訊的人是個慫蛋和逗逼的化身……不是路明非就是夏彌。(喂師兄你把這倆人放在一起類比真的大丈夫?)
想來路明非正沉浸在多年暗戀對象和人訂婚的惆悵中,能有這個心情調戲師兄的也只剩夏彌了。
巨大的佔據了半個屏幕的兔斯基下面一行蠅頭小字:「師兄感冒啊記得吃藥別硬扛早點睡覺哇咔咔猜猜我是誰。」沒有落款。
純粹是濫竽充數的慰問簡訊,連標點都懶得加了,而且純屬瞎嘮嗑的架勢,估計覺得一行小字太磕磣於是補充了個慫蛋表情。
很簡單的句子,略掉了主語和狀語,像是層層霧靄散去,鮮活地直擊人心深處。
是不是那個男人也曾發過這樣的信息?就在那個大雨瓢潑的夜晚,他猶豫著給那個男人發簡訊說「能來接我一下嗎?」片刻,收到他簡短的「好」。
想來這應該是啰嗦老爹這輩子說過的最簡練的話了。
只是他把那句話在心裡回放了無數遍,卻再也沒有機會聽第二遍。
他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痛起來。
背後忽然有光線灑進來,媽媽從門後面探出腦袋:「子航啊葯喝完了沒?去洗個澡睡覺吧。」穿著水紅色睡衣的女人把門打開,倒是沒注意楚子航的手機,隨口一問:「誒書里怎麼夾這麼硬邦邦的東西?書籤么?」
「嗯。」楚子航有點走神,隨口答道。同時下意識地去看那本壓在背包下面的書……他從不記得自己曾把一本書放在那裡!按照楚子航的細緻精密和輕微潔癖,怎麼會把一本書隨手丟在那裡?
女人的腳步去得遠了,楚子航抽出那本書,暗紅色的封面,燙金的中俄兩種字體寫著書名「列寧傳」。
他無暇顧及書本身,緩緩攤開夾著異物的書頁,封皮光潔的質感激起微微的涼意。
他定神,一手打開了檯燈。
書頁的中縫裡,靜靜地躺著一枚古銅色的鑰匙,與殘缺的記憶里那把鑰匙一般無二地,閃著鈍重的光澤。
楚子航饒是名副其實的殺胚也愣住了,無形的恐懼像冰冷的巨爪攫住他的意識,漸漸地他竟然覺得呼吸困難,將近窒息。
假如你某天發現自己的記憶是殘缺的並賣力思索,忽然有陌生的東西闖進腦海里,還在幾分鐘之內來到你面前成為現實……這跟活見鬼有什麼區別?
但活見鬼楚子航根本不會恐懼,他只會平靜地拔出村雨砍斷來人的脖子,沒有脖子就腰斬……因為他不信教。但今天這破事兒已經超出怪力亂神的範圍了,感覺就像……你孤身一人墮入黑暗的絕淵,伸手不見五指,連墜落都沒有盡頭!
事態日漸嚴峻,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弄清自己忽然覺醒的記憶與藏匿在上城的龍王逐漸蘇醒有什麼聯繫,但不可能沒有聯繫。兩件詭異事同時發生,沒有那樣的巧合。他甚至隱隱覺得上城東站深處的黑影就是這兩件事……最核心的聯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