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寒風
第126章寒風
夏彌拽著他輕車熟路地換乘地鐵,穿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街口,無視各種鳴笛和紅綠燈,一路風馳電掣……幾十分鐘后滿頭大汗的夏彌蹦噠著說師兄到了到了!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這時候他們看見了門樓上宏偉的青銅浮雕……以及大門上掛著的大鎖。
旁邊保安室的大叔搖著蒲扇摳著腳丫悠哉游哉,瞪了他們幾分鐘鑒定是人是鬼,慢悠悠地冒出一句:「我說小姑娘,博物館供電維修呢,下午開門。」
楚子航微有詫異:「這裡只有您一個人看著么?」
大叔似乎很是不滿:「我就是……哼,裝裝樣子,哼,媽的值錢的都在裡面,老子就是專門防小兔崽子溜進來,哼,一幫拿警棍的都在裡面守著咧!」
楚子航不動聲色地道謝離開,夏彌默默跟在他後面。
「外面不可能就他一個人,」楚子航說,「不知道這所博物館的安全等級是多少,也許君焰熔化不了裡面的閘門。」
「喂師兄你想什麼呢……這是要是搶劫藝術品的節奏?拜託我們是來找資料的不是來把博物館炸掉的……能換個方案么?」夏彌捂臉。
「什麼方案?」
「英雄不妨養精蓄銳下午再戰……」
「有道理。」-楚子航表示認可。只是這幅畫委實太過震撼,如果博物館里有真跡他會毫不猶豫地熔掉門鎖,拔出伯萊塔朝櫃檯射擊。
面癱師兄……是個殺胚啊。
夏彌嘆氣:「師兄我渴了誒,你要我幫忙帶喝的么?」
楚子航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把鎖:「紅茶,謝謝。」
等到夏彌抱著兩瓶冰鎮的紅茶叼著一根巧克力雪糕氣喘吁吁跑回來的時候,楚子航已經盯著那把鎖看了五分鐘,旁邊看門大叔狐假虎威。
夏彌察覺到楚子航的行為可疑,戳了戳他的胳膊:「誒誒師兄你老盯著這把鎖,這鎖栓著你家保險柜么?」
楚子航不置可否:「我在思考有沒有比較適合入學輔導……的場地。」
「哦哦。」夏彌撈起晾在一邊的雪糕含住。
楚子航上衣口袋裡的手機及時地振動,媽媽的簡訊:「子航啊你出門沒帶鑰匙佟姨出門買菜了不能給你送來,我和你幾個阿姨出門happy去了,你在外面多呆會兒先別回來。」
察覺到面癱師兄一臉獃滯嘴角抽動,夏彌緊張兮兮地湊過來:「怎麼了怎麼了?」
楚子航避開她身上熟悉的、清涼的氣味,簡短地解釋:「我家人都不在家,等一會才能回去。」
夏彌眨眨眼睛,忽然笑起來:「把師兄你拐出來可不容易,入學輔導什麼的可是接觸良機啊師兄!快看我看我!有沒有覺得自己突然開竅了?」
「開什麼竅?」楚子航一臉迷惑。
夏彌有點氣餒,還是堅持作戰:「去玩玩咯,師兄無家可歸……呸,師妹有收容的義務!」
「……去哪裡?」
這話脫口而出,似乎沒有經過大腦。按常理楚子航寧可找個圖書館泡上半天也不會接受類似的邀請……接著他就看到了狡黠的笑意爬上夏彌的眼角,她的眼睛里折射出滿目陽光,他從來沒見過誰的目光這樣絢爛,一如朝陽。
夏彌的臉離開了視線,他忽然意識到有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臂像風一樣奔跑。穿過車水馬龍的大街和幽深的衚衕,前面女孩的身影輕靈得像是一隻小鹿,裙角輕揚,彷彿紗袂。
他從來都不習慣和別人有太多身體接觸,即使是熟悉的人,包括他的母親。這種被別人的力量掌控的感覺很奇怪,他很想把手抽回來。
可是他沒有。
也許只是因為她的笑容太明亮,讓人不由自主地害怕那個笑容消失,彷彿害怕永夜,不是情感,而是本能。
手腕的地方傳來溫熱的觸感。在他模糊得蒙上灰塵的記憶里,也曾有人牽著他的手瘋跑,穿過大街小巷,他卻只看到那人的裙角輕揚。
夏彌的聲音並沒有把他從回憶里喚醒,他沒有聽清,是「到了」還是「這裡」?還是其他別的什麼?再想不起來了,他只聽到一個聲音,那個聲音縈繞迴旋,像是山風。
山風過後,空留岑寂。
一隻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師兄?」
他的意識被瞬間拉回現實,視野清晰起來。
一方光線幽暗的水面,隱約的紅黃顏色在水底疾行,攪起渾濁的泡沫。水面影綽著樹葉和枝梢的倒影,波光輕顫,陽光忙不迭地掉下來,融進小小的水域。
那隻剛剛攪亂他的思緒的手此刻正在水中撩起潔白的浪花,皮膚在黑暗中顯得尤其素白明黃和朱紅的顏色在旁邊輕快地巡遊。
那隻手逗弄著養在水池中的錦鯉,乳白色的槐花在水中載沉載浮,很快被幾條貪食的魚吞下。遠遠地望過去很像一幅小寫意的國畫。
「這是你家?」楚子航回頭,看見住宅區淺黃和草綠色的高樓,沉默地矗立在綠樹深深的暗影里。
夏彌沒聽見,她小心翼翼地挽起裙邊蹲在水邊,細碎柔軟的額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睫毛低垂著,末梢婉約如鉤。
夏彌一隻手浸在水裡,另一隻手的掌心躺著一小把乳白色的、清香的槐花。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幾條魚上,目光專註:「師兄快看快看!」手臂一揚,白色的花蕊被灑向遠遠的水面,兩條魚飛也似地竄過去爭搶,水面激起波瀾。
夏彌搓了搓手,拍打掉裙擺上沾的灰塵,拎起一旁的紅茶灌了兩口,嗆得不行,好不容易緩過來。楚子航撿起地上的棒球帽遞給夏彌:「你剛才吃過雪糕,會消化不良。」
夏彌撓撓頭:「知道了,你看這裡面裝的什麼?」夏彌把棒球帽遞到楚子航眼前,裡面裝滿了白色的槐花,密密地攏在一起格外亮眼,像是白色細碎的星光。
「這是槐花么?這種魚也吃這個?」
「得啦得啦,這種魚哪有那麼嬌貴,給什麼吃什麼。」夏彌把目光投向遠方,端詳著那兩條爭食的錦鯉:「本來這裡有不少,後來因為有人往池裡扔舊電池什麼的,死了很多,就剩幾條了。不過看起來它們喜歡白色的食物更多一點。」
楚子航順著他的目光向遠處望去,亮色的花蕊浮在幽暗的水面上,星星點點,似乎照亮了這片漆黑的水域。大概吧,是因為生活的地方太過黑暗,才會本能地嚮往明亮的東西吧?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更嚮往。
錦鯉如是,飛蛾也如是。
嚮往的結果,可能只是毀滅。
「看這裡。」夏彌的手指向一個角落,一成不變的死水,水面漂著枯枝敗葉。楚子航仔細看時發現那是一條通體純黑的魚,尾部拖著一條鮮明的血絲,在黑色枯枝的掩蓋下很難發現。它在水中拖著尾鰭艱難而笨拙地遊動,有力無氣地划動胸鰭,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不肯安靜地等待死亡,偏要苟延殘喘,做徒勞無功的努力。
「它快要死了。」
楚子航默默地把目光移開,他不情願用自己的眼睛見證這樣渺小卻殘酷的死亡。
夏彌沒有動,也沒有移開目光。她盯著那條黑色的錦鯉,直到它的表皮泛出死亡的灰色,漸漸地它的肚皮往上翻……不再動彈,像是一片無人問津的枯葉。
「就這樣活著,沒有人看見,連死亡都是在孤獨中等待……不覺得可悲么?」夏彌輕聲說,聲音低得彷彿嘆息。
楚子航的神經猛地一跳,他不知道夏彌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問他,或者問那條魚。
「你這樣覺得么?」楚子航淡淡地問。
還是夏彌自己開了口:「孤獨的時候就自己跟自己玩啊,把心裡的事情一件一件說出來給自己聽……有時候說著就笑了,可是有時候就會難過。難過總是會被笑容代替的啊。」
楚子航不置可否,像夏彌這樣的女孩不應該是很被寵的么?她的世界里不應該滿滿當當的都是愛么?……
可是愛並不能消除孤獨……只能緩解孤獨。
那麼,你也會把自己隔離在一個小小的空間里,在裡面哭哭笑笑,全都是自己么?
「我有時候牽巴哥出去溜達……他是很漂亮但有點怕生的狗,我給他做了個金色的項圈,上面寫著他的名字,怕他會自己跑丟。」
「可他還是丟啦,我牽著他走了很遠的路去商場,半路上我把他栓在柱子上去買水,回來的時候他就不見了,剩下一根磨斷的繩子,還有一個金色的項圈。」
「我一個人在大街上瘋跑,心想它不可能會丟掉的,看到路邊有髒兮兮的紙箱我就想它是不是在裡面,我喊巴哥巴哥快出來不然把你丟掉了!可是它不理我,沒有人理我。後來我跑得很累很累,坐在街上想它到底去了哪裡。」
「我把項圈和繩子撿回家,那天晚上我很久都睡不著,我不想跟自己說話了,因為我的世界里又少了一件東西。」
夏彌的語氣很是平緩,但眼神卻是溫暖得讓人淪陷。漸漸地他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象這個故事……
年輕的女孩牽著棕色的狗慢慢地走在小路上,這時候夕陽快要落山,女孩白色的裙裾染上淡淡的金色。女孩有時蹲下摸摸它的頭,它就抖抖腦袋,舔舔女孩的手,蹭蹭她的脖子,刻著「巴哥」的項圈在夕陽里閃著金色的光澤。
可是後來狗不見了,女孩回來的時候地上只剩下地上磨斷的繩子和金色的項圈。女孩在大街上瘋跑引來行人側目,她累了,於是坐在街口等了很久,沒有狗的影子。
她默默地把這些東西撿起來,空氣里瀰漫著那隻狗的氣息……
她拎著繩子和項圈回到了家,出奇地沉默。夕陽落了下來,她閉上了眼睛。房間里用布片搭成的小窩空空如也,她的周圍是巴哥的味道,溫暖又真實。
她就這麼睡著了,也許會夢見自己牽著漂亮的棕色小狗在窄窄的巷子里走過,陽光灑在他們的身上。
忽然有狂潮一樣的悲傷洶湧地包圍了他,他竟然被困在那個夢境一樣的故事裡出不來了,夢裡女孩牽著小狗,對它耳語。
「你是我的世界啊。」
他忽然懂了……那種攝人心魄的力量不是來自悲傷,而是孤獨。日復一日積澱的孤獨緩緩流淌,淹沒了所有的意識。
他的腦海里火花一樣迸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也許自己,那個男人,還有夏彌……都像極了那條垂死的魚!
「誒師兄,你會覺得自己有點孤獨么?」夏彌忽然問,把棒球帽里的槐花撒到水面上,舔了一口雪糕。
「會有點吧,其實沒有時間去想,也就還好。」楚子航有點漫不經心,他很少跟別人談論……自己。現在他腦子裡都是女孩牽著小狗慢悠悠地走的畫面,這種感覺真是少見。
是不是你的世界也只有這麼大?你在裡面守著那些重要的人和事不讓人輕易靠近,自以為這樣就安全了。
可是這些東西真的丟了你也無能為力……每一樣東西都很重要,丟了一件,心裡就空出一塊,突兀的空白。
憎恨那種無能為力……再不放手,寧可把自己逼到絕地。
「好啦師兄,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你還要做日常吧?再晚就吃不上飯了,資料我下午自己去查好了。」夏彌跳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向外走兩百米就是公交車站,要我送你么?」
「不用了,再見。」楚子航低下目光,沒有再看女孩的眼睛。薄荷的氣息在身旁瀰漫,夏彌朝他揮揮手。
天色驟然陰了下來,積雨雲高速地匯聚,沉重得要壓垮城市的頂端。楚子航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已經將近十二點。他向夏彌揮手,沉默地走進昏暗的天光之下。
孤獨么?說出來的孤獨能叫孤獨么?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在孤獨中湮滅,沒有留下一絲痕迹……你的世界也消亡了啊,連同你一起。
怕孤獨么?其實孤獨這東西只是個模糊的概念,你逼迫自己沿著自以為正確的道路前行,你的節奏快到來不及意識到孤獨,更來不及認輸……
也許到死的時候才能認輸吧,但是孤獨……見鬼,當你偶爾趴在窗台上聽著雨,想著那輛邁巴赫會不會割開雨幕向你開來……你由此而孤獨,也由此而不願沉溺於孤獨……
這其實是個悖論啊。
而你在這個悖論里糾纏不清,永遠找不到結果。
寒風凜冽地吹過,他回頭四顧,就要下雨了。黑雲壓城,枯葉像被火焰灼燒的蛾子一樣在風中狂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