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別有用處
前幾天早就在新建的房筒子上架了梁木,連椽子都排上了,本可以一鼓作氣把新房建好。奈何月娘執意相信村口劉半仙的話語,說建造新房是天大的事情,一定要選個黃道吉日,萬萬不敢馬虎。
雖說張寧從不相信什麼黃道吉日,更懶得理會那個滿口胡言亂語的劉半仙,卻不願意違了月娘的好意,只得老老實實的等著黃道吉日。
九月,丁卯日。宜掛匾、建房,忌開市、忌挖井,正是苦苦等候的黃道吉日。
邀了二十多個鄉親,鋪葦席填黃泥掛瓦片,忙活的不亦樂乎。
月娘和街坊的女人們準備好了大桶腌蘿蔔條子,還有點下了重鹽的乾菜炒肉。莊戶人家,不年不節的就能用葷腥招待前來幫忙的鄉親們,也算是難得一見的闊綽手面了。
到了中午的飯時,李鴻基就踩著飯點過來了。
按照鄉里不成文的規矩,沒有幫助主人家幹活,是不能開口吃飯的。李鴻基卻一點都不在乎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沒皮沒臉笑嘻嘻的湊過來,抄了兩張雜和面的蒸餅,扣上滿滿一大木勺乾菜炒肉,卷巴卷巴大口大口的嚼著。
反正也是人多的飯食,不在乎多添一張嘴,月娘故意取笑他道:「整整一個前晌,幹活的時候看不到你的影子,吃飯的時候卻來的挺及時,羞不羞?」
「月姊姊對我好著哩,我有啥可羞的?」李鴻基賊兮兮的笑著,趁著月娘不注意又扣了一勺子乾菜炒肉:「大不了後晌的時候我多出把子力氣,後山牆上面的瓦片全都是我的,我全給你背房頂上去,這下總行了吧?」
給房頂掛瓦是個技術活兒,匠人們可以悠哉游哉的慢慢來,力工卻很勞累。因為先要掛上前檐才能倒卷著往後做,越到後面的屋脊部分就越高,還得留神不能踩了前邊已經鋪設整齊的瓦片,所以給後山牆上背瓦是最耗力氣的夥計。
「就會說嘴,」月娘啐了他一口,看似嗔怪,卻順手盛了一碗酸湯遞給他:「喝點稀的吧,別噎著了。」
張寧走過來看了看,笑呵呵的問道:「前幾天說好了來給我幫忙幹活的,怎耽擱了整整一個上午?又到哪裡浪蕩去了?」
「浪蕩?我李鴻基是浪蕩的人么?我在家裡幹活了呢,怪人先生你可莫要冤枉我。」
「幹活?你要是幹活的話,我把眼珠子摳出來輸給你。」湊到李鴻基跟前兒,張寧笑嘻嘻的問道:「老實交代,是不是又跑出去和人干仗了?」
「你咋知道我和人干仗了?」
「我不僅知道你和人干仗了,還知道你被打的不輕。」
「咦,神了呀,怪人先生還會卜卦?要不你怎知道的這麼清楚?」
張寧哈哈大笑:「你後背上的衫子都撕扯開了,還帶著大腳印子呢,分明就是給人家踹的,不是干仗還是能是甚?」
「啥?那幫龜孫把我的衫子撕了?」急急忙忙的脫下罩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和滿身的淤青。看到後背處被撕扯開的大口子,李鴻基的眼淚都要下來了,不住的破口大罵著:「碎金鎮的王八羔子,打架就打架好了,扯俺的衣裳做甚?這要是被我娘看到了,還不得心疼死?」
莊戶人家做件子衣裳不容易,剛剛穿上沒有幾天就被撕扯開來……拳打腳踢的挨一頓揍算不了什麼,但罩衣上的大口子卻讓李鴻基心疼的緊。
「你和碎金鎮上的人打架了?」
「嗯吶。」
「我記得你那個沒過門的婆娘就是碎金鎮上的吧?在你未來的老丈人門口打架,還真有你的呀!」
「我去給老丈人家送了二斤乾粉條子,遇到了幾個潑皮,就廝打起來。要不是他們人多,我根本就吃不了這麼大的虧,好在我的腿快……」三口兩口把蒸餅和酸湯全都塞進肚子:「不說了,不說了,我去央月姊姊幫我把衣裳縫補縫補,要不然都不敢回家了呢。」
象李鴻基這樣的野小子,隔三差五和人干仗,早已經司空見慣了,無非都是因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罷了。這小子已經打出經驗來了,一直秉承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一旦察覺打不過對方馬上就會開溜,而且跑的比兔子都快,一般人還真攆不上他。
男人們吃飯,女人們是不能上桌的,需得等到漢子們吃飽了,姑娘、婆姨們才能在廚下吃點兒。
趁著眾人吃飯的光景,月娘把李鴻基的罩衣縫補整齊,特意用了同色的絲線,針腳密密實實,若不細看根本就瞧不出縫補過的痕迹。
時下已是九月,天氣已經很涼了。李鴻基唯恐弄髒了新衣裳,乾脆打了赤膊,把腰帶緊了緊將腰身殺的細細,扛著整整十塊瓦就上了房……
這個半大的野小子果然沒有白吃飯,當真賣了很大的力氣,一趟一趟的負著瓦片上房,在冷冽的秋風當中出了一身又一身的熱汗。
掛瓦終究是個細緻活兒,需要十分工夫百分耐心,一直到了天擦黑的時候,才勉強做完了。
大明朝的百姓已經習慣了一日兩餐,象張寧這樣一天管三頓飯的極其少見。和張寧原本的那個時代完全不同,大明朝根本就沒有「午飯要吃飽晚飯要吃少」的說法,所以這一頓幫工的晚飯也最豐盛。
插筷子不倒的高粱米乾飯、軟糜子面的攤餅摺都管夠,另有燙芥菜纓子下飯,上面還是淋了點小磨香油。最難得的還有一大盆豆芽炒雞蛋,同樣是下了重鹽的。
黑豆蘸水放在瓦罐里,覆上濕抹布,三天五早晨就能生出豆芽菜,本是這個季節最常見的吃食。雞蛋雖也常見,卻不常吃到。
庄稼人比不得有錢的大老爺,雞蛋都是攢起來換油鹽的金貴物品,除了剛剛生了娃娃的婆娘,輕易誰都捨不得吃一個,大老爺們吃這個不僅是一種難以接受的奢侈,要是被人知道了肯定要落下「敗家子」的名聲。
張寧不虧是做里長的「大人物」,手面就是大,居然炒了十幾個雞蛋招待幫忙的鄉親們,真能算得上是一道硬菜了。
雖然已經漸漸的適應了這個時代的伙食,但是那粗粗拉拉的高粱米還是有些吃不慣。尤其是這一盆豆芽菜炒雞蛋,張寧幾乎都沒有動過一筷子,不是說不好吃,而是因為太咸了。
沒有吃過這種東西的人,永遠都不理解什麼叫做「重鹽」。張寧甚至懷疑幫廚的那個女人是不是把瓦罐里的鹽巴全都擱在這一道菜裡邊了。
這個時代,食鹽不僅是一種佐味品,甚至可以和金銀銅錢一樣當作的硬通貨來使用。尤其是在李家寨子這種地處偏遠的鄉村,食鹽本身就是一種財富最直接的表現形式,而且有錢都不一定能買得到。
在張寧的口味當中,吃這道菜幾乎和直接吃鹽差不多了,但是其他人卻吃的不亦樂乎,紛紛盛讚這種超級無敵的美味。
雖然無法接受鄉親們的這種重口味,但只要大家吃的開心吃的暢快也就可以了。
能吃到下了重鹽的雞蛋本已是一種難以想象的奢侈,當張寧捧出一小壇「雪中仙」的時候,眾人忍不住的驚呼出聲來。
「酒!」
「居然還有酒?」
「上次喝酒,還是四年前給艾老爺走商的時候,艾老爺賞了一杯!」
「雪中仙」這個名字非常好聽,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瓊漿玉液,而是最廉價的烈酒,七個大錢買三碗的那種。因為釀酒的原料是做豆腐產生的豆渣,豆渣本身早已經被洗的雪白雪白,故而得名。
雪中仙是不是瓊漿玉液一點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能喝出瓊漿玉液的感覺和氣氛。
一年到頭都難得聞到酒味的人們似乎已經忘記了什麼叫做客套,三口兩口把碗里的高粱米扒下肚子,舉著小小的酒罈子輪流倒酒。
張寧端起酒碗,禮數周全的說道:「諸位鄉親幫忙建房,聊備薄酒以全心意,慢待之處還望海涵……」
「張先生在說甚麼話?」
「我也不大明白,認字讀書的斯文人都是這麼說話的。」
張寧本想多講幾句客套話,看鄉親們的這個樣子,似乎沒有聽懂,趕緊補充道:「大家辛苦了,喝酒喝酒……」
這回大家都聽明白了,紛紛舉起酒碗。
一口氣就喝乾了小半碗,李鴻基已經被嗆的呲牙咧嘴咳嗽連連,卻故作豪爽的大叫了一聲:「好酒!」
「半大的孩子,知道甚麼叫好酒?別給他喝了,免得糟踐了好東西。」
雖然李鴻基執意要再喝幾碗,奈何狼多肉少,眨眼之間一壇酒就分光了,只留下一個帶著酒味的空酒罈子,氣的這個野小子不住的發狠:「等俺發達了,便去皇帝的金鑾殿喝御酒,到時候饞死你們。」
「你個夯娃子,先知道京城在哪個方向再說吧,哈哈。」
酒足飯飽,眾人漸漸散去。張寧遙望著頭頂的夜空,眼睛里亮閃閃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樣。
「張……你……」忽然之間,月娘竟然不知道應該怎樣和張寧相處了,尤其是在沒人的時候,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他:「天涼的緊,破廟已住不得了。家裡起了新房,你便搬回來住吧。只是房子里甚是潮,需得好好的熏熏去去潮氣,反正家裡有的是高粱秫秸……」
新房初建,必然潮濕,莊戶人家很少買炭,用作物秸稈熏烤一樣可以快速去潮。眼看著月娘要搬過來一大捆高粱秫秸,張寧急忙阻止:「別,千萬別熏……」
「不熏一下,怎能住人的哩?」月娘似乎不敢和張寧對視,抱著秫秸低聲說道:「房子看起來已能住人了,其實水汽甚大。若是住的久了,潮氣進了骨縫,必然會腰腿酸痛。這個家以後還指望著你哩,千萬莫落下了腰腿疼的病根兒……」
說著說著,聲音已經低的聽不到了。
張寧哈哈大笑:「這幾新房我別有用處,若是著了煙火氣,就用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