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開國功賊》(25)
功賊(一上)
殺完了人,立完了威,來自京師的第二份聖旨也就到了。詔令交江夏王李道宗坐鎮洛陽,負責繼續安定河南;詔令淮安王李神通率領劉弘基、長孫順德、張亮、牛進達、夏侯威等文武官員立即領五萬兵馬北上,接受夏王竇建德所轄各郡;詔命李世民、李元吉以及在洛陽之戰中立下赫赫功勛的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敬德等人,交割地方事務,押解王世充、竇建德,回京獻俘。
中官宣讀完聖旨,所有人都覺得難以置信。仔細一打聽,方知竇建德麾下的左僕射裴矩和右僕射齊善行二人日前已經攜裹著竇建德幼子向大唐輸誠了,河北南部八郡不戰而定。
既然竇建德的余部已經投降,便無須再勞煩李世民帶領天策府眾將去牛刀殺雞。所以班師回京也在情理當中。只是大夥拼死拼活種了一年的果子,臨熟之前卻被別人給摘了,未免有些齒冷。李世民料定父親又聽信了讒言,準備削弱自己的力量,心中非常不快。因此在歸途中命令諸將擺足了凱旋之師的架勢,穿州過縣,趾高氣揚。有地方官員不堪其擾,上本向李淵告狀。李淵讀完這些奏摺,默然無語良久,命太監在書房外焚之。
作為洛陽戰役的有功將領,程名振、王二毛兩個也在班師回京受賞的人員之列,由於武士矱這層關係,李世民待二人很是客氣,給他們安排在隊伍中央稍稍偏後的位置,與李世籍(徐茂公)、宇文士及二人待遇等同。
王二毛當年在黃河岸邊,以五百輕騎硬撼苦衛文升五千鐵甲,危急關頭,曾經被李世籍率領瓦崗軍所救。其後李世籍想方設法拉攏他,希望他留下為瓦崗效力。但王二毛心裡卻始終放不下巨鹿澤一干兄弟,因此利用李密急於往河北滲透的機會跑了回去。如今巨鹿澤和瓦崗寨都成了過眼煙雲,王二毛和徐茂公二人卻在唐營相遇,提起當年的往事,俱是不勝唏噓。
宇文士及半生歷盡滄桑,因此變得謹言慎行。無論王、徐兩個說得如何熱絡,只是在一邊默默旁聽,從不插言。程名振本來就是個鋸嘴葫蘆,這會兒正為殷秋等人的被殺而感到難過,更是沉默寡言,一整天也難得開一次口。
到了晚上,大軍在黃河岸邊宿營。程知節等瓦崗舊將過來找徐茂公喝酒,順便把其他三人也請了過去。程名振酒量淺,喝了幾盞,便借口不勝酒力退了出來。回到自家營帳中,又被暑熱折騰得渾身難受,只好換了件闊大綢衫到帳外吹風。
十里聯營,處處歡聲笑語,燈火輝煌。立下大功的將領們都得了不少賞賜,志得意滿。士卒們也因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而興奮不已。猜拳聲,行令聲,夾雜在此起彼伏的俚歌聲中間,順著夜風傳出老遠,直到被來自北方的更大一股聲音而吞噬,才慢慢溶入夏夜,溶入四野里的黑暗。而黑暗當中,那種龍吟般的聲音,卻始終慷慨激越,連綿不斷。
那是來自黃河上的濤聲,未曾因為堯的賢能而減弱,也未曾因桀紂的殘暴而激烈。從古至今,千年依舊。
程名振信步出了營,慢慢向黃河畔走去。幾名忠心耿耿的侍衛想跟上來,被他擺手拒絕了。「沒事,我去河邊吹吹風。這麼大的營盤擺著,誰還敢過來招惹我?」望著惶恐不安的侍衛們,他笑著解釋。然後邁開腿部,將所有喧囂甩在身後。
時令已經是盛夏,黃河水的流量變得很充沛。沒等走近,耳畔中剩下的便只有轟鳴不已的濤聲。那濤聲如萬馬奔騰,如驚雷滾滾,拍打著他的胸口,拍打著他的肩膀,令他渾身上下暑意盡去。卻又一股火辣辣的滋味再度從內心深處湧起來,燒得他口乾舌燥。
「你九頭蛟所效忠的大唐,跟已經被咱們砸爛的大隋,有什麼區別?」殷秋當日的質問,不知不覺間又敲打起他的耳鼓。已經這麼多天過去了,程名振依舊清晰地記得,自己去勸降時,竇家軍將領那鄙夷的眼神。在他們眼裡,如今的程名振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背叛者!而自己真的懦弱么?程名振無論如何也不敢承認。
從被迫拿起刀的那時起,自己幾乎就忘記了什麼叫害怕。雖然一直努力求生,卻始終沒畏懼過戰鬥和死亡。殷秋、王寬,那些當日曾經用鄙夷眼光看著他的人,打仗時從來不像他那般勇往直前。「他們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我?我又有什麼資格質疑他們?大唐和大隋真的有區別么?李老嫗和楊廣兩表兄弟,誰當皇上有什麼差別?」這些問題折磨著他,烘烤著他,令他胸口沉甸甸的,幾乎無法正常呼吸。
而他所求的,不過是像人一樣活著。大隋和大唐什麼差別,李老嫗跟楊廣什麼差別,這些問題太大,根本不是他所能解釋。殷秋等人笑他懦弱,笑他怕死。天策府的某些人笑他爛好心,笑他徒勞地拿熱臉去貼冷屁股。而他卻只是想讓其他人好好活下去,像自己一樣好好活下去,不要輕易地付出生命。
難道救人也有錯么?黑暗中,看不到任何答案。黃河水翻滾奔流,無暇理會一個凡夫俗子的困惑。它太長,太寬了,每一波浪濤之間,都起伏著數以千計的生命。尋常個體卷進其中,根本翻不起一個水花來。
又一股浪濤卷過,轟明著衝過狹窄的河道。在遠處的燈火照耀下,原本該呈現金黃色的河水突然變成一片殷紅。殷秋等人被斬在洛水河畔,洛水的下游連接著黃河,程名振奮力搖了搖頭,將雜七雜八的想法甩出腦袋。他不敢直面那股血色,轉過身,準備回營去睡覺,卻差點跟另外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誰?」差點相撞的兩個人幾乎同時退開半步,單手抽出了橫刀。臨戰時的凜然感覺沖走一切雜念。借著刀鋒反射的星光,他們看清了彼此的面孔。「宇文將軍?」「程將軍?」「你怎麼在這兒?」「你也出來走走?」,接連的詢問得不到對方回應,二人尷尬地收起刀,相對著搖頭苦笑。笑過了,一股同病相憐的感覺又湧上了彼此的心頭。
「天太熱了!」宇文士及聳聳肩,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我出來走走,沒想到黑燈瞎火的,恰好擋了你的路!」
「是啊,天太熱了。熱得人發暈!」程名振笑著回應,星光照亮他雪白的牙齒,「我居然沒聽見你的腳步聲,否則,不至於一頭撞上去!」
「不妨,不妨。我身子板單薄,肯定撞不過你。」宇文士及笑著自我解嘲。「撞倒了你在把我拉起來,總好過抽刀互砍!」
「我哪敢跟宇文將軍伸手。當日在汜水河邊,你可是帶領三百騎衝垮竇家軍大陣的英雄!」程名振沒想到一直不愛說話的宇文士及言談如此幽默,笑了笑,低聲恭維。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罷了。當時憑得是一腔仇恨!不是什麼真本事!」宇文士及笑了笑,淡淡地回應。
「哦!」程名振笑著點頭。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宇文士及跟竇建德之間的仇恨他聽說過。就在差不多一年半前的樣子,宇文士及的哥哥、弟弟,侄兒、兒子,連同其他數十口姓宇文的本家,被竇建德俘獲,處斬於洺水河畔。只有宇文士及的妻子因為是大隋南陽公主,所以才僥倖活了下來。當時宇文士及領兵在外,來不及回援,聽到消息,含恨投奔了大唐。然後矢志報仇,卧薪嘗膽。
可宇文家篡奪皇位時,何嘗憐憫過楊廣跟他的兒孫呢?南陽公主還不是因為嫁給了宇文士及,才得以倖免么?再往遠了推,楊廣殺兄逐弟時,不一樣血流成河?在問鼎逐鹿這局棋稱上,哪個敢稱無辜?
只有那些被迫捲入的升斗小民,分享不到勝利者的任何好處,卻要付出一切能付出的代價。他們是永遠的失敗者,不管誰輸誰贏,江山姓李還是姓楊!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說很無聊?!」見程名振目光閃爍不定,宇文士及笑了笑,幽然問道。
「不敢!」程名振警覺地收起笑容,後退拱手,「新城公言重了。給家人報仇,乃天經地義的事情。誰也不能從中挑出什麼是非來?」
「那我是不是該稱你為東平公!」宇文士及咧嘴苦笑,舌頭在牙齒尖吞吐,「若非東平公給秦王殿下獻計飛奪虎牢關,竇建德怎可能覆滅得如此之快?」
程名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新城公這話什麼意思?莫非覺得程某可欺么?」
「沒什麼意思,我生來嘴巴毒!你別介意!」宇文士及突然又後悔起來,笑了笑,拱手賠禮,「你別叫我新城公,我也不叫你東平公。咱們兩個既然都不愛熱鬧,也算有緣。別忙著回去,陪我走一會兒。我一個人覺得有點悶!」
後半句話,明顯已經帶上了祈求的味道。程名振有些哭笑不得,聳了聳肩,低聲回應,「隨你!反正程某今夜也不當值。」
說罷,他慢慢邁動腳步,沿著河畔傾聽濤生濤滅。宇文士及慢慢追了幾步,跟程名振比肩而行,但保持了適當的距離,「我心裡頭不舒服。所以才出來走走。沒報仇之前,我天天想著如何看到竇建德身敗名裂。如今他真的身敗名裂了,我卻又覺得沒了意思!」
程名振側頭看了看,不太理解宇文士及為什麼跟自己說這些。二人從前沒有過任何來往,今後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太深的交情。畢竟在新建立的天策府中,宇文士及已經是其中一位關鍵人物。而程名振自己,卻始終無法跟秦王走得太近。
「從小我就為家族而生。家族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習文,練武,參詳韜略,說話,走路,跟人交往……」宇文士及嘆了口氣,搖頭苦笑,「家族讓我害誰我就害誰,家族讓我跟誰交朋友我就跟誰交朋友。甚至連娶媳婦,也是家族安排好的。我自己不能選,包括納妾!」
「我家窮,納不起妾!」程名振笑了笑,沒好氣地回應。
宇文士及輕輕嘆氣,「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希望自己不屬於宇文家族,那樣的話,至少可以交幾個真朋友。但我卻擺脫不了。一切都註定了的。家族地位高了,我跟著享受榮華富貴。家族倒了,覆巢之下沒有完卵。家族做了善事,我跟著受稱頌。不過我們宇文家,在外界看來也沒做過什麼善事!」
「宇文將軍喝醉了!」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安慰道。「別人離得遠,看不見。你自己心裡明白就好!」
「是啊,別人離得遠,看不見。我自己心裡明白。明白得很!楊玄感叛亂,我跟李仲堅一道揮師平叛,他三番五次救了我的命。事後,我親眼看著我阿爺如何用計奪了他的軍權和功勞。突厥人圍困雁門,士兵們每天只吃一頓飯。我親眼看著我哥哥把軍糧偷出去,賣給突厥人。我發現了,卻不能吱聲,因為他是我哥哥,他倒霉我跟著也倒霉。我哥哥準備逼宮篡位,我也不能吱聲,因為事情一旦敗露,抄家滅族,我也跑不了!」
「你可真夠倒霉的!」程名振放慢腳步,很同情地說道。宇文士及這傢伙肯定喝醉了,否則不至於什麼話都往外掏。只是這些話程名振不喜歡聽,聽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場。大隋朝已經成為過去,將來的大唐,肯定或者屬於李建成,或者屬於李世民,無論誰接替了皇位,因為他程名振今天的選擇,到時候都只是個靠邊站的外圍武將,永遠不會參與到核心當中去。
「是啊,非常倒霉!」宇文士及彎下腰,想吐,卻吐不出來,鼻涕眼淚一起往外流。程名振上前給他捶了幾下,低聲勸道:「算了,別想這些了,都過去了,不是么?」
「事情過去了!當時的感覺卻留在了心裡邊!」用貢綢袍袖胡亂擦了擦,宇文士及直起身子,繼續喋喋不休,「所以我最恨這個家族。恨不得他不存在。但當他真的被人給滅了,我又痛得死去活來!我得找個大靠山,否則根本沒法給家人報仇。所以我立刻投靠了大唐。如今仇報完了,被殺的家人可以瞑目了。我卻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幹什麼了!」
「不光是你,我也不知道!」最後一句話,終於在程名振心裡引起了一點共鳴。嘆了口氣,他低聲附和。
「你也不知道?」宇文士及楞了一下,瞪圓了眼睛反問,「你能走到今天,可全憑的自己真本事。不像我,成也家族,敗也家族!」
「唉……」程名振低聲嘆了口氣。交情太淺,他不想說那麼多。有些話,即便是對著王二毛,也無法說明白,更何況是跟自己出身、經歷天差地別的宇文士及?想得太多的武將通常下場都不太妙,王伏寶的例子在那擺著,他沒必要重蹈覆轍。
「我還真沒看出來,咱倆同病相憐!」宇文士及等了半晌沒等到程名振的下一句,笑著搖了搖頭,「也是,你還真跟別人有點兒不一樣。提起加官進爵,連秦叔寶那樣的人都兩眼放光,你卻好像不怎麼熱衷!」
「功名但在馬上取!叔寶兄心中縱有所求,做得也光明磊落!」程名振不想貶低別人個,趕緊又補了一句。天策府的諸位將領當中,秦叔寶是跟他交情比較不錯的一個。此人年齡大,閱歷深,待人接物也非常懂得分寸。從不讓別人難堪,有時寧願自己吃點兒小虧,也會成全別人的功勞。
「是啊,丈夫生來當縱橫!那些死在劍下的傢伙,只能算他們倒霉!誰叫他們運道差,本領也差來呢,活該成為你我的墊腳石!」宇文士及笑了笑,酸酸地說道。
這話又不小心戳到了程名振的痛處,令他眉頭微微一皺,「宇文將軍喝得太多了。程某可從來沒想過踩著別人的屍體往上走!」
「看我這嘴巴!」宇文士及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的確喝多了,你別跟我一般見識。跟醉鬼說話,誰認真,誰就傻了!」
程名振將頭轉開,懶得跟這傢伙較真兒。比起某些陰險的傢伙來,宇文士及算不上太令人討厭,也沒有必要得罪。
「喂,你不高興了!」見程名振不接自己的茬,宇文士及小心翼翼地詢問。
「沒有!我剛才也喝多了!有點不舒服!」
「兩個醉鬼,一路醉話!酒醒之後,就什麼都忘了!」宇文士及指了指程名振的鼻子,又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沒事兒,我記性不好。你說什麼,沒說什麼,明天一早肯定忘得乾乾淨淨。」
「我也一樣!」程名振心有靈犀,笑著回應。
「你去探望過殷秋他們,甚至想勸他們投降?」宇文士及突然收起笑容,正色問道。
「去過。秦王殿下准許的。我大唐正是用人之際。勸降了他們,對早日平定河北不無裨益!」程名振點點頭,毫不猶豫地承認。在去見殷秋之前,他已經鋪好了所有的路,絕不會讓別人抓住半點紕漏。
「你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這點,比很多人強!」宇文士及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程名振的肩膀。這個過分親密的動作令程名振脊背又是一緊,本能地躲遠了半步,與對方拉開了一段距離。
「嗯!」宇文士及尷尬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喝醉了。喝醉了。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他們的幸運。我也曾經有過幾個這樣的朋友,可惜,後來陰差陽錯,都各奔前程了。」
想起少年時的往事,他臉上又涌過一層哀傷。那是他第一次不以宇文家的一員,而是以一個獨立的自我而存在。時間雖然只有短短几個月,其中滋味,卻值得一輩子去回憶。李仲堅,慕容羅,李安遠,還有如今的應國公武士矱,當時,大夥都是那樣的年青,那樣的純粹,除了他自己。
他沒資格純粹。不是不想,而是無法選擇。很快,宇文士及臉上的憂傷就被醉熏熏的笑容給掩蓋,「程將軍,你救過秦王殿下的命,所以他這次要還你一份人情。雖然這份人情最終沒送出去!不過,說實話,我可是第一次看到秦王殿下肯對敵手施恩!以往,連投降得稍慢一些的,他都二話不說給斬了。這回有人不投降,他卻給了一次又一次機會。說實話,在秦王面前,你是獨一份。就連李世籍,都沒你這麼大面子!」
「我知道。所以很感謝秦王殿下!」程名振明白宇文士及說得是哪件事,點點頭,低聲回應。單雄信想活,但秦王李世民卻因為當日鮑守信的慘死,不肯答應李世籍的求情,放此人一條生路。殷秋等人面前明明有一條生路,他們卻慷慨赴難。
世間的事情就這麼複雜,充滿了曲折和無奈。
「你儘力了!」宇文士及看了他一眼,以少有的嚴肅口吻點評。
「可他們還是死了!」程名振幽幽地嘆了口氣。「我勸不動他們。也求不下更多的情來!」
「可你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宇文士及停住腳步,望著他的眼睛,表情非常嚴肅。「我一個朋友說過,儘力而無悔。咱們都不是神仙,改變不了太多的事情。但對朋友也好,對其他也罷,儘力了,也就夠了。」
「儘力了!」程名振心頭一陣酒意上涌,腳步立刻變得有些蹣跚。
「儘力了。喝多了,滿嘴廢話!」宇文士及上前攙扶住他,跟他一道跌跌撞撞往回走。「儘力了,儘力了!」兩個醉鬼互相拍打著,在河堤旁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腳印。
「轟」巨浪湧來,水花飛濺,將腳印迅速抹平,不留半點痕迹。
功賊(一下)
隊伍走走停停,在路上耗費了盡小半個月。終於到達長安郊外的時候,已經是七月上旬。李世民將兵馬帶到郊外大營,然後選了一個吉日,身披金甲,率領秦叔寶、尉遲敬德、程知節、長孫無忌等天策府文武率先而行,身後跟著李元吉、李世籍、程名振、王薔等二十餘員悍將,以及鐵騎萬匹,甲士三萬,盛裝入城。
為了這個盛大的入城式,李淵特地給文武百官放了一天假,命他們跟自己一道,出迎於宮門之外。城中百姓,無論男女老幼,欲感受大唐軍威者,悉聽尊便。登時,十里長街兩側,百姓雲集簇擁,爭相一睹秦王殿下尊榮。更有無數因為連年征戰留下來的適齡女子,早早地佔據了靠近街道的二樓窗口和房頂屋脊,拿著繡球、香囊,不要錢般往秦王身後的隊伍裡邊扔。害得四萬餘在敵人的刀劍面前都沒眨過眼的百戰精銳,個個面紅耳赤,兩腳發軟。心裡卻對大唐皇帝李淵感激得五體投地,再為其死上十次,也覺得值了。
被俘獲了竇建德、王世充,以及在東都洛陽搜檢出來的大隋朝廷的遺物,俱被獻於大唐太廟。獻俘儀式結束,李淵親自把盞,向秦王以及有功將士敬酒。李世民代表大夥將酒盞舉過頭頂,先敬陣亡的眾位弟兄,再敬天地鬼神,然後仰首飲之。
飲罷,三軍噙淚,歡聲雷動。李淵趁機又宣布大赦天下,凡王世充、竇建德余部,無論此時身在何處,都俱免其罪。大唐京畿附近各郡縣,免稅一年。太原,幽州等久經戰亂之地,免稅兩年。然後,傳令有司,徵選竇建德麾下官員,酌情授予官職。
其後數日,李淵在宮中數度擺下宴席,酬謝有功文武。程名振這回不敢借故推脫,每次都穿戴得齊齊整整而去,然後被尉遲敬德等人灌得酩酊大醉,像死狗一般再給拖館驛。在這期間,先後有數位他父親的親朋故舊提著禮物上門拜訪,希望程名振能代為引薦,為大唐盡自己微薄之力。都因為程名振醉得不省人事,無法睜開眼睛與眾位叔叔伯伯相認,不得己留下禮物,嘆息著走了。
又過了幾天,中官前來宣旨。追贈程名振的父親柳山公之爵,賜程名振本人錦緞十匹,金三鎰,並命其於接旨后第二天下午入宮見駕。
一幹家不在長安的同僚滿臉羨慕,紛紛向程名振表示祝賀。然而,程名振本人卻有些受寵若驚了,實在想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竟然令皇帝陛下如此重視。
「管他呢,給你賞賜你就接著唄。反正錢多了不燒手!」又升了一級,已經成為縣公的王二毛最看得開,在只剩下二人相處的時候,一句話就解決了所有疑惑。「反正天下大局已定,我們也沒了其他想頭。拿了錢,好好替人家效力就是!」
「從你嘴裡,就吐不出象牙來!」程名振拿王二毛沒辦法,笑著數落了一句。「都是縣公了,能不能正經一點兒!」
「我是塊爛泥,扶不上牆,也沒人看在眼裡頭!」王二毛笑了笑,自我嘲弄。笑罷了,又壓低了聲音,向程名振耳語道,「皇上要見你,是件好事兒。如果能早日回上黨,就早點兒回去吧。那裡雖然不如長安繁華,也不會有長安這麼多事情。這些天日日賜宴,酒桌上喝得高興,可桌子底下,兄弟父子之間,嘿嘿……..」
「少管閑事!」程名振瞪了王二毛一眼,低聲吩咐。「陛下這樣做,總比直接奪了秦王的兵權好。畢竟天下剛剛有了安定的跡象……」
「嘿嘿,嘿嘿……」王二毛咧嘴而笑,表情要多傻就有多傻。他現在是應國公武士矱的侄女婿,算是擠入了李淵的嫡系行列。官職升得飛快,每天在長安城內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東西,也遠比程名振要多得多。只是其本人生來一幅沒怎麼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模樣,舉止土裡土氣,言語顛三倒四,所以不太被京城裡任何一方被重視,每天優哉游哉,樂得清閑。
「別只顧著傻笑了,我會向陛下請旨去地方任職。你呢,跟不跟我回去!」程名振拍了王二毛一巴掌,笑著徵求對方意見。
「我不能回去!」王二毛以少有的正經說道,「咱們兩個,肯定得留在長安一個。否則,即便陛下放心,其他人也會天天死盯著。還不如留下一個,省去這多麻煩。」
聞聽此言,程名振只有嘆氣的份兒。雖然李淵是個很有氣度的雄主,但這不意味著大唐對所有降官降將毫不設防。特別是針對他們這些手中握有兵權的地方總管,安插,滲透,監視,拉攏,明裡暗裡各種手段就沒停止過。然而這也不能怪罪李淵,換到任何一個朝廷,恐怕類似的事情都會發生,只不過做得明顯不明顯,手段高下不同而已。
有了在張金稱、竇建德兩人麾下的經驗,程名振對此還算看得開。唯一覺得不順心的是,仗終於打完了,好朋友卻也要跟自己徹底分開了。從此天各一方,輕易難得再聚於一起,聽王二毛不找邊際地說笑話。
王二毛心裡對此早有準備,笑了笑,低聲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你我能在亂世中活下來,並封妻蔭子,已經夠幸運的了。在巨鹿澤中時,我可沒想到會有今天。知足吧,知足者常樂也!」
「滾!」程名振笑著捶了王二毛一拳,「封妻蔭子呢,你我的兒子在哪?鵑子是體內餘毒未散,你家媳婦呢,怎麼也不見開枝散葉?」
「我馬上會寫信,讓人把家眷送到長安來。房子都看差不多了,就在夫子廟前的成賢街上,跟當日在館陶時街名一樣。原主人是個大隋的降官,不受朝廷待見,已經搬了出去。等收拾好了,我就不用再跟你們一起住這個破驛館。」王二毛笑嘻嘻地躲開,然後笑嘻嘻地炫耀。
「你倒準備的充分!」程名振笑著數落,「一點風聲都沒往外透。錢夠么,不夠我幫你湊些!」
「夠。這些年下來,我也存了不少家底。不勞煩你了!」王二毛笑著點頭頭,「你家原來住在哪,要不要去找找,跟現在的房主手裡買回來。我認識了幾個地方官員,應該能幫得上忙!」
「算了吧。我早忘了!」程名振想了想,輕輕搖頭。雖然自己知道自己如履薄冰,但在外人看來,他也算是剛崛起的新貴。於是乎,最近幾日,父親的故舊朋友紛紛上門來拉關係,搞得他心裡很不舒服。假使在程家當年遭遇橫禍時,這些親朋故舊能拿出今日的一半熱情,也不至於令父親老死邊塞,屍骨到現在都找不到。程家的祖宅,沒了就沒了吧。原來的根子斷了,新的一代可以從他自己開始。
「人之常情,你也別太認真!」看見好朋友眼裡的痛楚,王二毛笑著開解。「自古就是雪中送炭的少,錦上添花者多。你如果不想理睬他們,吩咐驛館的小吏擋駕便是。何苦讓自己難受?」
「我還是儘早躲回上黨為好!」程名振苦咧了下嘴,苦笑著道。「免得在京師呆久了,被人說六親不認。」
「他們敢。我派人打斷他們的腿!」王二毛擺出一幅新興權貴模樣,惡狠狠地說道。「不過提起鄉親來,我倒想起了一個人。小杏花他男人終於熬出頭了,日前被放了平恩縣令,已經啟程赴任!」
「哪?」程名振的眉毛立刻皺做了一團,驚訝地追問,「周家二少,他被放回河北了!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怎麼一點風聲都沒聽見!」
「咱們還在洛陽的時候,他就已經啟程了,當然你不會聽到什麼風聲。」王二毛笑了笑,低聲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當時裴矩攜裹和竇建德兒子老婆宣布投誠,朝廷上下根本沒有任何準備。情急之下,吏部只好抓著蘿蔔當菜。凡是閑置在京師,跟河北能搭上半點關係的官員,都給拉了出來。姓周的這兩年在京師裡邊夾著尾巴做人,從不主動招惹任何麻煩。他的老上司王薄又沒有再度造反的跡象,所以,朝廷大手一抬,就把他放回你老家當縣令去了!反正姓周的去了也是個文官,掀不起任何風浪來。並且對地方民情很熟悉,容易替朝廷出力!」
「吁!」程名振報以一聲長嘆。站在朝廷角度,這個安排的確無可厚非。只是讓他心裡感覺很不舒服,就像吃了幾十斤豆子面一樣堵得慌。
「我也是剛剛聽說。如果你看他不順眼,我可以想辦法將他踢走。畢竟吏部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縣令,讓咱們兩個心裡不痛快!」王二毛看了程名振一眼,低聲建議。
「算了吧!」程名振輕輕擺手。事情過去好多年了,他不想給外人留下自己沒有氣量的印象。況且當年周文曾經下手陷害於他,館陶城破后,張金稱也幾乎殺盡了周家滿門。而周文夫婦在走投無路時,唯一敢於將後代交託的人,偏偏也只是他。這些陳年恩怨,估計怎麼算也算不清楚了。不如放在一邊,任其隨風飄散的好。
「算了就算了。以他現在的身份和地位,也的確沒法再傷害到咱們!」王二毛想了想,也不願意繼續跟周文糾纏下去。雙方實力如今相差太為懸殊,繼續糾纏往日的恩怨就成了仗勢欺人,勝之不武。
「嗯!」程名振默然以應。
見他還是提不起精神,王二毛笑著將話題岔往別處。「我估計皇上召見你,也是為了詢問河北的事情。畢竟竇建德的老巢,就在你當年的地盤上。沒有人比你更熟悉那裡。」
「熟悉又怎麼樣,不熟悉又怎麼樣?竇家軍已經不存在了。誰去了還有擺不平麻煩?」程名振勉強笑了笑,低聲回應。
「要那麼簡單就好了!」王二毛向前湊了湊,低聲提醒,「你可得小心準備一下,皇宮裡邊那位,可不像傳說般那樣糊塗。我聽人說,當初選派經略河北的官吏時,就很費了一番周折。有人推薦秦王,有人推薦太子,直到裴矩突然宣布投降了,才最終權衡了一下,把任務交給了淮安王。但底下搭架子幹活的,依舊是秦王殿下的嫡系!」
「陛下是在想辦法酬勞秦王的滅國之功!」程名振想了想,低聲點評。
「未免沒有替太子防範秦王的成分!」王二毛四下看了看,一語道破玄機。「那幾個都是秦王的臂膀,派得越遠,對太子來說,好處越大。而秦王對此還說不出什麼來,畢竟遂了他的意,讓天策府的人得了好處!」
程名振笑了笑,不予置評。兄弟父子相處到這個份上,對於自幼失去了父親,渴望著家庭溫暖的他而言,實在有些難以理解。
「但陛下對此也有點不放心。裴寂大人好像也不滿意秦王麾下那幾位,說那幾人過於喜歡運用權謀,替人運籌帷幄可以,獨當一面,則缺乏了幾分氣量。所以私下裡,陛下還在做著另外的準備,以防有不可預測的事情發生!」
聽完王二毛的分析,程名振皺著眉頭抱怨,「既然沒有把握,何不選派幾個有把握的人?」以王二毛現在的身份,他所打探到的消息,十有七八就接近於真相了。為了所謂的「平衡」就甘願冒著民變之險,這大唐君臣,處事也忒兒戲了些?
「帝王之術也!」王二毛笑著搖頭。「你我都是不是帝王,看不懂也罷。總之你小心應對就是了,免得被問個措手不及,說出什麼不合適的話來。」
「好吧!」程名振無奈地咂嘴。李淵會問些什麼呢?風土人情,還是當年河北各方勢力的分佈?如果他問起對竇建德評價,自己該跟他怎麼說?一時間,他竟然想得有些出神,連外界何時陰了天,都沒有太在意。
「轟隆」一聲驚雷在天空炸響。豆大雨點打下來,將紗打得啪啪作響。暴雨來了,院子中,無數人在捂著腦袋飛跑。
功賊(二上)
第二天下午,程名振早早地收拾好朝服,來到宮門外覲見。當值的武官前幾天在御宴上見過他,心裡留下的印象不錯。因此也沒有刻意刁難,例行公事驗過了腰牌,說了聲「在此稍待」,隨即就入門通報去了。
片刻之後,一個中官模樣的人走了出來,看了看程名振,低聲道:「是東平公么?請隨咱家來。陛下正在與幾位大人議事,命你在西花廳里等著。」
程名振答應一聲,快步跟上。在硃紅色的宮牆內轉了好大一大圈,頭都開始發暈了,才終於到了一間臨湖的房子里。傳令的中官命人打來新煮的香茶,指了指桌案上的點心,非常客氣地說道:「東平公先在這裡稍坐一會兒。點心是陛下專門給入宮議事的臣子而準備的,您可以隨便用。如果有什麼其他需要的話,儘管吩咐門口的小廝,他們都是咱家的徒弟,一個個還算有眼色!」
「不敢,不敢。有勞公公了!敢問公公貴姓!」聽這說話的口氣,程名振就明白對方是李淵身邊的近宦,趕緊做了個揖,笑著道謝。
「免貴,姓鄭!如果暫時沒別的事情,咱家就先去伺候皇上了。」傳令的中官見程名振對自己的恭敬不是裝出來的,笑了笑,轉身告辭。
「鄭公公慢走!」程名振快速追上幾步,趁著附近沒人,將一錠提前準備好的小金元寶塞進中官的衣袖。
「東平公請留步,咱家可不敢勞您相送!」姓鄭的中官楞了一下,笑呵呵地轉過身來,把金錠取出,在手裡掂了掂,又笑呵呵地塞還給程名振,「按道理,東平公有賜,咱家該收著才對。但陛下定的規矩嚴,收受五吊以上便要杖斃,咱家可不敢帶頭觸犯!」
「這…….」程名振鬧了個大紅臉,接過被退還的禮物,訕訕地解釋,「末將是外鄉人,不太懂宮裡邊的規矩。給公公添麻煩了!」
「也沒什麼麻煩的。」鄭姓中官笑著搖頭,「第一次覲見陛下的人,難免都會鬧出點笑話來。你也不必太緊張,陛下待臣子素來寬厚得很。除了某些太不爭氣的,咱家還沒見過他老苛責過誰呢!」
「多謝公公指點!」程名振紅著臉,真心實意向對方做了揖,以示感謝。
「你不必謝我。如果真有心,待會兒回答陛下的問話時,就盡量簡潔些。陛下,可是連續好幾天都沒好好睡一覺了!」鄭公公側開半步,以下級之禮相還。然後壓低聲音,向程名振提醒。
又叮囑了幾句在皇帝面前的注意事項,他笑了笑,轉身去處理其他雜務。程名振目送他的背影在林蔭間去遠,隔著稀疏的樹枝,又看見遠處一所規模不大宮殿里有人影閃動,其中一個非常熟悉,正是多次提攜過他的左僕射裴寂。
「莫非陛下也在那?」程名振楞了楞,本能地猜測到。趁沒人注意自己,他又迅速偷看了幾眼,發現裡邊其他幾個人自己都不熟悉,但從衣服顏色上推斷,級別都在正二品之上。而跟裴寂對坐著說話那位,身穿一襲明黃,顯然是大唐天子李淵無疑。
雖然出身於草莽,但是當了這麼多年官,程名振對大唐的服制等級大抵也能背下來了。在唐之前,帝王皆用黑色。但李淵以為唐為土德,因此規定天子穿明黃,太子淡黃。除此之外,其他人穿黃色則為逾制。此刻對面的宮殿中一人穿明黃,其他三人或服紫衣,或穿丹朱,想必是皇帝陛下正在與幾個肱骨大臣在商議機密要事。
這種稀罕場景,他是不便多看的。因此匆匆瞥了幾眼,便悄悄退回了自己所在的屋子內。百無聊賴之際,程名振四下打量,發現這間供臣子臨時歇息,等待召見的場所布置得非常簡潔。白漆塗牆,青磚鋪地,四壁上掛了幾張不知名的水墨畫。屋子中央靠窗處,是一張太原、上黨一帶百姓家用的大桌子,上面擺了幾碟點心。四、五個綉墩圍攏在桌子附近,用得時間有些久了,上面已經有了磨損了痕迹。
除了那幾幅畫可能出自名家手筆,可能比較值錢外。這裡的陳設甚至沒有當年館陶縣令的客房奢華。跟當年張金稱在巨鹿澤內的私宅更是沒法比。也難怪李淵父子起兵后能這麼快就取了天下。要知道這位當今皇帝而可是三代國公之後,可謂含著金勺子而生,什麼奢華的東西沒見過?想要擺闊的話,恐怕隨便折騰出兩樣來,就夠普通人驚嘆一輩子的了。
想到這些,李淵在程名振心中的形象比以前又高大了許多。以前程名振見多了貪官污吏,對所謂的世家,門閥非常鄙夷。基本認為他們就像阮籍的《大人物傳》里所形容一樣,不過是一堆褲襠裡邊的虱子。除了吸血之外,別無所長。一旦把國家吸幹了,他們自己也就跟著完蛋了。僥倖的幾個跳到其他人身上,開始新一輪吸血繁衍。誰也不管能吸多久,也不管主人的死活。而這幾年,通過不斷接觸不同的人,他也在慢慢改變著自己的觀點。世家大族中人,也不全是敗類蛀蟲。像宇文士及這種,就可謂智勇雙全。只是,需要有人提醒他,讓他考慮事情時,把國家放在自己的家族前面而已。而大唐天子李淵,無疑為世家豪門子弟中的翹楚,無論是從他當年斷然起兵反隋,還是得到半壁江山後的種種修生養息動作,無不透著此人睿智的一面。
能富有四海卻不驕奢,能出口成憲卻禮賢下士,這樣的人選,放在什麼時代堪稱雄主了。正胡亂想著,門突然被推開,一名身穿二品服色的文官大步走了進來。抓起桌案上的點心,三口兩口乾掉了小半盤子,然後也不用跟進來的太監伺候,給自己倒了一盞茶水,咕咚咕咚灌下了肚子。
這吃相,可與身上的官袍實在反差太大了。程名振登時傻了眼睛,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前打招呼。此人的身影剛才在李淵面前晃動過,好像說話的分量還挺重。但行為舉止卻像個土財主,根本看不出絲毫朝廷肱骨的風度來。
「你等很長時間了么?要不要也來一點兒?」喝完了茶,這名高官也發現了身穿御賜錦袍的程名振,端起面前的點心盤子,笑呵呵地推讓。
「不了,末將進宮之前,已經吃過了,大人請慢用!」程名振擺擺手,笑著回應。
來人點點頭,繼續沖著桌上的點心努力。直到徹底幹掉了一整盤,才喘了口氣,端起茶水,一邊牛飲,一邊問道:「怎麼稱呼,你?是小程將軍么?」
「末將程名振,見過大人!」程名振上前做了個揖,以下屬之禮自我介紹。
「我也覺得應該是你么?陛下剛剛還提起過你!」來人放下茶盞,起身還了個半揖。「我是武士矱,也算你的半個長輩吧!別多禮了,坐下說話!」
程名振愕然抬頭,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這位李淵面前的寵臣,然後小心翼翼地找了個綉墩坐正身體。此人是王二毛妻子的族叔,當初破了家資助李淵起兵的!如今官居工部尚書,爵列應國公,居然長了幅粗鄙的武夫模樣!
「沒想到吧!」彷彿猜出程名振會有如此表情,武士矱得意洋洋,「武某當年也是刀頭上打過滾的,自然不喜歡文縐縐的說話。你今天來得不巧,估計還得等上一會兒。陛下跟宋國公正北邊的事情鬧心呢,一時半會兒騰不出時間來見你。」
「晚輩不著急,可以慢慢等!」既然對方是王二毛妻子的族叔,程名振少不得說話時帶上晚輩的語氣。
「等煩了就閉著眼睛眯一會兒。沒人會多事,為此彈劾你。」武士矱笑了笑,低聲交代。「這次陛下找你來,估計主要是問如何安撫河北各郡的事情。你不必太小心,實話實說就好。至於最後的決策,自然幾位大人來做!」
「嗯,多謝前輩提醒!」程名振拱了拱手,非常禮貌的回應。如果他所料沒差的話,昨天王二毛所提醒的那些話,十有也是這位武大人交代過的。平白受了人家的照顧,對人禮貌些也是應該。
說著話,武士矱已經喝光了一整壺茶水。拍拍手,站了起來,「我是接著尿遁出來放風的,沒時間跟多你說了。從中午餓到現在,宋國公他們都是文官,挺得住,我這武夫肚皮可挺不住。吃完了我得趕緊回去,免得一會陛下注意到我!」
說罷,推開屋門,風風火火地又向議事的小宮殿沖了過去。
注1:不止是明朝,立國之初,各朝各代對貪腐都處理得非常嚴格。大抵是新皇帝曾經目睹過前朝的腐敗之禍,所以痛下重手。但到了一個朝代的中後期,通常就把前朝的教訓全忘記了。
功賊(二下)
素來聞聽人說李淵對待底下臣子寬厚,程名振卻不清楚寬厚到什麼地步。如今看了武士矱的表現,心裡邊終於有了一個直觀印象。憑著多年來再江湖上打滾練出來的眼力,他確信武士矱剛才的隨意不是裝出來的。而是一種長時間輕鬆生活養成的習慣,這種習慣,除了以君臣之間互相信任為基礎外,不可能來源於其他途徑。
這可比當年程名振自己在竇建德麾下時從容多了。想起自己當年在竇建德那裡如履薄冰,卻最終還是與對方反目成仇的往事,他就忍不住搖頭苦笑。當時,屢屢遭受暗算的他,早已不知道什麼叫信任。而同樣在陰謀中日日打滾的竇建德,恐怕也早忘記了坦誠相見是什麼滋味。他們就像兩隻警惕的刺蝟,笑呵呵地彼此靠近,盡量都裝作非常和善,但最後,那無形的尖刺還是刺進了對方的身體,鮮血淋漓。
這就是綠林。
可以說,在推翻大隋暴政的過程中,南北綠林道的眾豪傑們,居功至偉。但南北綠林道的江湖豪傑們,卻無論如何建立不起來一個像李唐這樣的秩序。李密不能,竇建德也不能。他們身上,都不乏砸爛暴政的勇氣和力量。但新的秩序到底該是什麼樣子,他們卻誰也不清楚。
所以,殷秋他們註定要絕望。而作為目睹了整個破壞和覆滅過程的程名振們,註定要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兩眼迷茫,心中充滿了慚愧與負疚。
想起殷秋當日的問話,程名振又輕輕嘆了口氣。李唐和楊隋之間的區別還是有的,雖然表面看起來不那麼明顯。至少,通過今天的見聞,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大唐的簡樸與生機。當年他剛剛做了館陶縣兵曹,就有人成吊成吊的將錢往他家裡送。而他雖然痛恨貪官污吏,收起來卻怡然自得。如今,李淵身邊的親信太監頭目,居然會把塞進袖子里的金錠還回來,並且清楚地告訴他,朝廷的規矩嚴,不敢帶頭觸犯。
這就是差別,一個貪腐橫行的國度,任何政令在下達到百姓頭上時,都可能因為官員們的上下其手而變了味兒。到頭來,民怨越積越深,百姓對朝廷徹底失去了信任。想要挽回,難比登天。而一個相對廉潔健康的國度里,哪怕暫時遇到些困難,百姓們看到父母官也跟自己在同甘共苦,定然會齊心協力。只要上下齊心,任何危機都不會太難渡過。
亂七八糟地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間,外邊的天色就黑了下來。姓鄭的太監給御書房送去了晚餐,安排李淵君臣進膳。片刻后,又奉命給程名振這邊端來了一份,命人擺在桌上,笑著說道:「陛下讓你先吃一些。我估計晚飯之後,馬上就可以召見你了。」
「多謝陛下。敢問鄭公公,可以北邊的事情很麻煩么?」通過一下午的近距離觀察,程名振心裡也不像先前那般忐忑,先向御書房方向遙遙施了一禮,然後笑著問道。
「按理,咱家不該多嘴!」鄭姓太監向外看了看,然後壓低了聲音說道,「其實你既然知道了在北邊,自然是阿史那家那些王八蛋又開始搞事了。我得進去伺候陛下了,東平公慢用!」
「哦!」程名振皺了下眉,起身送好心的鄭姓太監離開。對方不肯說得太多,但就目前幾句話,已經讓他猜到了一二。阿史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當年曾經被大隋擊敗,分裂為東西兩部。西突厥外竄疏勒大漠,東突厥請求為附庸,成為大隋的藩屬。但隨著大隋朝的崩潰,東、西突厥又重新看到了機會,頻頻試圖窺探中原。
在前幾年太原起兵之時,李淵為了後路的穩固,不得不向東突厥的阿史那家族稱臣。然而這種一廂情願的示弱並沒有起到任何效果。李淵剛剛攻下長安,阿史那家族就集結了草原各部近四十萬兵馬殺到了長城腳下。當時整個北方震動,虧得大將軍李仲堅當機立斷,放棄仇恨,與羅藝,李淵三人聯手抗敵,並向所有割據勢力傳檄,號召大夥暫時停止彼此之間的攻殺,共同抵抗外辱,以免五胡亂華的慘劇重演。
接到檄文後,各路豪傑為了佔據大義名分也罷,為了避免被突厥人當「兩腳羊」也罷,紛紛施以援手。在長城一線,組成聯軍,重創阿史那家族。逼得塞外諸胡退出了長城。
退出長城后,東突厥痛定思痛。居然學著中原人,放棄了先前的成見,重新跟西突厥勾搭起來。畢竟雙方的頭領都姓阿史那,都對中原垂涎三尺。很快,西突厥就開始東進,並且全力向東突厥提供支持。
而中原的一些地方勢力,為了對抗越來越強大的大唐帝國,也紛紛向突厥人示好,試圖引其做外援。雙方內外勾結,令李淵君臣不勝其擾。去年的劉武周,兵敗后就逃到了阿史那莫賀咄旗下,隨時準備捲土重來。今年大唐主要精力放在了洛陽戰場,北方相對空虛,估計東西突厥的可汗們又坐不住了,準備趁機狠咬大唐一口。
當年王伏寶從長城上回來,便對諸侯爭霸的戰鬥失去了興趣。他在私下裡跟程名振說,那才是男兒該去的地方,在中原,殺來殺去都是跟自己一樣的人,沒什麼意思。程名振當時似懂非懂,現在卻多少理解了些。石瓚慘死,殷秋被殺,他為此心中充滿了愧疚。對戰爭也覺得非常厭倦。可如果主動請纓,去殺那些試圖窺探中原的突厥人,想必是另外一番滋味。
一股熱熱的感覺從他麻木的心裡邊湧起來,令他的血液慢慢沸騰。他希望今晚有機會把自己的想法跟李淵說一說,哪怕是替塞上大軍運送糧草也罷,總好過像自己昔日的同伴揮刀。正胡思亂想著,門外又傳來了鄭公公那獨特的聲音,「東平公可用完晚餐了。陛下正在書房等著你!」
「用完了,用完了,請公公頭前帶路!」程名振趕緊抹乾凈了嘴巴,笑呵呵走了出來。鄭姓太監提著個燈籠,身後跟著四名小太監,慢慢領著他向書房走去。一邊走,一邊笑著說道:「東平公小心腳下,這段路是石頭鋪的,年頭有些久了,個別地方很滑!」
「多謝公公提醒。不妨事,我跟著您的腳步走!」程名振知道對方是在跟自己客氣,笑呵呵地致謝。
他性子隨和,說話又非常禮貌。鄭姓太監心裡也覺得很舒服,又主動告訴了他一些跟皇帝說話的忌諱。程名振道了謝,一一都記在了心裡。雙方聊著聊著,就到了御書房門口。鄭姓太監先進去向李淵回了話,然後站在門口,扯開嗓子喊道:「陛下有旨,宣東平公程名振覲見!」
「臣程名振參見陛下,祝陛下聖體安康。」程明振大聲答應著,快步走進書房,向李淵拜倒叩首。
「起來吧,這裡不是大殿,用不著這麼正式!」李淵笑了笑,輕輕做了個平身的手勢,「來人,給小程將軍搬個座位,讓他坐著說話!」
「謝陛下賜座!」程名振起身,又給李淵做了揖讓,然後挨著太監們搬來的綉墩坐了半個屁股。
「坐穩了,你是武將,別學那些文官,弄這麼多虛禮!」李淵瞪了他一眼,大聲命令。
「臣,臣遵旨!」程名振楞了楞,訕笑著坐正身體。
「抬起頭來,讓朕仔細看看你長得什麼樣?」李淵笑了笑,繼續命令道。前幾天賜宴眾武將,他曾經遠遠看了程名振一眼,當時人多,沒有看仔細。只覺得少年人長得不像個綠林豪傑,反而更像個飽讀詩書的翩翩公子。舉手投足間都帶著股子書卷氣。今天燈下再看,卻又發現除了書卷氣之外,程名振眉宇中還凝聚這一股子年青人特有的英武,心裡不由得贊了一句,「好一幅英俊皮囊!怪不得裴寂推崇他,草莽當中,怎能容得下此等人物!」
說來也怪,雖然被李淵上下打量著,程名振卻沒覺得有多不自在。他也偷眼看了幾回李淵,發現對方長得很和善,身上沒有多少殺氣,反而像個鄰居家賦閑的老漢,優哉游哉,手裡就差一根魚竿。
「朕今天召你入宮,主要是兩件事,第一,感謝你對秦王的救命之恩。第二,有些關於河北的事情需要問你!」打量過了程名振,李淵直奔主題。
聞聽此言,程名振趕緊站起來,拱手解釋,「臣不敢居功。當時是尉遲將軍奮力死戰,才奪下了刺客的長槊!」
「坐下說話!」李淵笑著命令,「不用站起來。朕說過了,這裡是書房,沒那麼多規矩!」
看著程名振奉命落座,李淵笑了笑,繼續道:「朕昨天剛召見過尉遲敬德,他說當時如果不是你接連發箭攔阻,他也沒那麼容易追上去。所以,功勞你們倆一人一半,沒必要推辭!朕雖然有三個嫡子,但無論哪個有了閃失,做父母的心裡都不會好受。所以,朕要當面謝謝你。」
既然李淵這麼說了,程名振也不好繼續反駁。只好拱了拱拱手,謝過對方的誇獎。李淵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命人給程名振倒了一盞茶,自己也端起面前的茶盞抿了幾口,潤潤嗓子,然後正色問道:「朕聽說當年你是在河北第一個屯田安民的,試圖重新安定地方的,是這樣么?」
「臣不敢居功!」程名振猶豫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臣在巨鹿澤以南,的確是第一個試圖屯田的人。可臣後來發現,類似的事情,博陵王當時已經做了近一年。並且各項細則制定得也比臣那邊規範!」
「他當時有朝廷的支持,當然會做得比你容易!」李淵擺擺手,制止程名振的謙虛。「不說他,單說河北南部八個郡。竇建德麾下,你是第一個屯田的吧?」
「的確如此!」程名振點點承認。「當時臣還在張金稱麾下效力。為了保證弟兄們不餓肚子,才想起了這個古已有之的辦法!」
「後來竇建德治下最繁華安定所在,就是你最初屯田的那幾個縣了,是這樣么?」李淵點點頭,繼續問道。
「陛下說得對。臣歸附竇建德之後,也曾試圖把屯田範圍擴大。但各郡有各郡的麻煩,臣無法染指太多!」
「竇建德有些眼高手低了。並且他只能算綠林共主,管不了手下人那麼多。」李淵笑了笑,考慮到程名振的感受,沒有把竇建德過分貶低,「後來作為都城的地方,就是你治下的一個縣。對那裡的風土民情,你還熟悉么?」
「當時很熟悉,但現在不好說!」程名振不敢誇口,低聲回應。
「為何?」李淵皺了下眉頭,笑著追問。
「竇王爺把洺水作為都城后,著實下了一番功夫。百姓們久經戰亂,希望過安穩日子。所以寧願接受實力比較強的竇王爺,也不願意臣再打回去了!」
「忘恩負義!」李淵笑了罵道。
「也不能算什麼恩義了。臣的軍糧,給養都靠百姓供應。給他們找條活路,不過是本職所在。他們希望過安穩日子,不希望打打殺殺,亦是人之常情!」程名振苦著著咧下下嘴,低聲解釋。
被竇建德擊敗,逃入巨鹿澤的那段時間,他也曾恨過百姓忘恩負義。但站在對方角度上想一想,也就釋然了。誰都想過好日子,誰都有過好日子的資格。被竇建德擊敗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根本沒有權利要求百姓們一定要做什麼,不做什麼。
「看不出你年紀青青,倒是很有心胸!」李淵又看了他一眼,有些驚詫地點評。
「臣也曾經是從平頭百姓,知道他們的想法!」程名振眼前突然閃過殷秋的憤怒面孔,嘆了口氣,低聲回應。「開始覺得不舒服,但站在對方角度想想,也就放下了!」
「站在對方角度想想?」李淵沒想到回問出這麼一個答案,眼神登時一亮,目光匯聚如電。
早在進入書房之前,程名振已經決定據實啟奏。因此也不慌張,坐正身體,任由李淵把自己上上下下看了個透澈。
見少年人渾身上下不帶半點做作,李淵終於相信對方說得是實話,笑了笑,低聲點評,「沒想到你還懂得換位置考量的道理,不錯,不錯。裴卿沒推薦錯人。朕來問你,既然當年你素得民心,而一旦戰敗,百姓們立刻投靠了竇建德。如今朕擊敗了竇建德,八郡百姓會不會很快就忘記了竇建德好處,安心做我大唐子民!」
「這不好說!」程名振想了想,鄭重回應。
「為何?」李淵聞言,再度一愣,脫口問道。
「百姓們會比較!」程名振鄭重解釋,「當年,竇建德攻下洺州后,幾乎全盤接受了臣的舊規矩。百姓非但未受其擾,還因為竇建德故意施恩,而得到了不少意外的好處。陛下派人去接管各郡,具體政令如何,臣不清楚,所以無法妄下結論!」
「不會比當年更苛刻!」李淵笑了笑,很是自信地說道。
「那百姓們就容易安定了。但卻不可不防備一些將領依舊心向大夏,需要重點對他們進行安撫!」根據自己所掌握的實際情況,程名振向李淵提醒。
「那又是為何?」
一瞬間,程名振眼前又閃過殷秋等人的面孔。他們寧願作為一個竇建德的追隨者而死,儘管他們的死亡沒有任何意義。「洛陽之戰後,臣曾經試圖勸降幾個昔日的同僚。但卻沒有成功!」想到這些,他心裡就沉甸甸的,說話的聲音也跟著低沉起來。
「朕聽說過。你已經儘力了,是他們自己不知道好歹!」李淵笑了笑,低聲安慰。年青人有情有義,這不是什麼壞事。如果投靠了新東家就恨不得把老朋友千刀萬剮,這種人他才更不敢放心使用。
「臣的確儘力了。但他們不肯改變主意,卻不是因為執拗。而是,而是因為…….」抬起頭,他儘力讓自己不迴避李淵的目光,「他們覺得,竇建德出身寒微,當了皇帝更會懂得百姓的想法。而陛下,陛下三代國公,離底下太遠了些!」
「狗屁道理!」李淵不為程名振的坦誠而生氣,卻覺得殷秋等人實在愚蠢得可憐。「朕出身高貴,難道還有錯么?莫非殺光了天下豪門,時間就太平了?!」
「張金稱的確試圖那樣做過。但是適得其反!」程名振搖了搖頭,坦然承認。那是一條根本無法走通的路。放下豪門士族的影響力龐大不說,單是他們在治理地方所擁有的智慧和經驗,就不是張金稱等人能輕易掌握的。所以,張金稱只能潰敗,無論曾經多麼輝煌,也是剎那之間的事情。
「你呢,你怎麼認為?」李淵突然想了解程名振的想法,看了看他,笑著問道。
「臣?!」程名振略作猶豫,但很快壯起了膽子。這輩子能讓李淵傾聽自己想法的機會不多,無論為了死去的人,還是活著的人,他都必須把握住。「臣覺得,殺光豪門不是辦法。但一味縱容豪門也不是辦法。百姓們雖然軟弱無力,但一旦他們亂起來,就很容易玉石俱焚!」
「事實的確如你所說。大隋就是這樣亡的!」對於程名振的見解,李淵也有同感。「但如何在二者之間平衡呢,你有沒有辦法?」
「臣想過,至今沒有答案。即便是寒門子弟,當了官,三代之後,恐怕也就忘了本!」
「嗯!」李淵低聲沉吟,很滿意程名振能夠對自己如此坦誠。前隋的亡國教訓就在眼前,他不得不多加提防。「那你在做百姓時,最想要的是什麼?」
「臣?」程名振苦笑著咧嘴,他突然發現,李淵今晚的打扮,和自己夢見的黃河老龍十分相似。「臣的想法現在看起來很可笑。賺錢,給老娘治病,攢錢,娶媳婦,買地,生娃!」
「這麼簡單!」沒想到自己麾下的少年才俊居然如此目光短淺過,李淵驚愕的問道,「那你後來為什麼落了草?據說,你不是做過一任兵曹么?難道是有人剋扣你的薪俸!」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而已!」程名振長長地嘆了口氣,大聲回應。既然已經說了這麼多了,他就不在乎多說幾句。「臣當年也曾想著做個忠義之士,為國為民…….」
提起在館陶縣的那些遭遇,他說話的聲音就不覺慢慢變高。驚得鄭姓太監不斷向他使眼色,可他都完全看不見。用相對簡略的語言,他把自己跟王二毛兩個當初如何捨命出使張金稱大營,如何為了那個臨時的兵曹職位拒絕張金稱的拉攏。以及回到館陶后,縣令如何恩將仇報,周家如何試圖在監獄里殺人滅口。以及張金稱攻破館陶后的作為陳述了一遍,不添加任何虛構成分,卻是字字包含著憤怒。
李淵自十一歲起就繼承了國公爵位,是正宗地道的鐘鳴鼎食之家,哪曾聽說過如此曲折的故事,幾度拍案,大罵縣令忘恩負義。等程名振終於把往事講述完了,氣得咬牙切齒,義憤填膺,「國蠹,真的是國蠹。大隋朝就毀在這群蠹蟲手裡。朕的大唐,決不會重蹈覆轍!姓周的傢伙就是周文吧?朕居然被他所蒙蔽,委派他去治理地方。來人,速速替朕擬旨,把他給朕抓回來!」
「陛下暫且息怒!」作為當事人,程名振倒顯得比李淵還要平靜些。見對方準備替自己翻舊賬,趕緊起身勸阻。「臣現在,已經不恨周縣令了。當時,估計換了任何人站在他的位置,也會一樣對待臣!」
「什麼?」李淵眉頭登時皺成了一個川字。他欣賞那些有氣度的人,但如此大仇卻不準備報復,就不是有氣度,而是窩囊了。
「陛下且聽臣一言!」程名振拱了下手,忽略李淵的態度,自顧說出自己的理由。「過後臣細細琢磨,也明白了周家的想法、作為一個地方望族,臣的性命,在他們眼裡,就像一個螻蟻一般,根本不能跟他家人的地位等同。所以,為了自保,他們該陷害臣時,便決不手軟,過後也不會內疚。不僅他如此,林縣令,董主簿,還有那兩個捕頭,恐怕都懷著同樣的想法。即便過後暴露了,估計也沒有人會認真追究!」
「嗯——!」李淵從鼻孔里長長出了一口氣,重新坐下去,皺著眉頭思量。如果換了他自己在周家家主的角度,恐怕會做同樣的選擇吧,只會做得更乾脆,更利落,讓程名振死得更不明不白。
年青人的話有些直率,卻在他眼前,揭開了一個從來被他忽視的地方。不是刻意忽視,而是滿朝文武都沒有類似出身背景,從來沒站著那個角度上罷了。
「所以,臣現在,已經不恨周家。他家為此付出的代價,不比臣小!」心中默默想著石瓚,殷秋,王伏寶,張金稱等人的面孔,程名振理清思路,慢慢點出自己想說的正題。「指望豪門大戶替普通百姓著想,恐怕非常困難。指望普通百姓肚子都填不飽了,還肯替大戶人家做牛做馬,恐怕也是一廂情願。教化這東西,說起來好聽,從古至今,卻從沒實現過。口中想著為民請命,暗地裡卻敲骨吸髓的傢伙,更是比比皆是。然而草民卻非野草,被壓榨狠了,必然會揭竿而起。屆時,恐怕就是玉石俱焚的結果。豪門也罷,百姓也罷,亂世里,誰的下場都難以預料!」
「嗯!」李淵沒想到程名振會說出如此新穎的一番觀點來。雖然聽起來有點刺耳,卻發人深省。半晌之後,他長出了口氣,慢慢說道:「你說得的確很有道理,但朕現在需要的是解決辦法。朕也是從亂世中走過來的,知道其中艱難。說實話,當時即便是朕,也沒有想到過會有今天。」
「解決辦法沒有,但臣有一言,請陛下定奪!」程名振站起來,向李淵躬身施禮。
「講吧!」李淵也站了起來,鄭重的命令。這不是朝堂正式問對,但年青人今天所說的話,絕對是他可以傳遞給子孫的寶藏。
「若有可能。臣懇請陛下,在朝堂上,讓寒門和士族,富貴和貧賤,每一類人,都有讓自己的願望直達天聽的機會,讓每一類人,都有機會發出自己的聲音。然後,再由陛下定奪!」程名振提高了聲音,鄭重請求。
能做的事情就這麼多了。他無法決定這些話能起到什麼效果。作為一個資質平庸的人,他無法改變整個世界。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時候,盡一分力,盡一分力,讓自己,讓自己周圍的人,讓跟自己同樣的人,活得更好些,更順利些。不讓那些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禍事,再與其他人身上重演。
他認為自不是懦夫,不是。
功賊(三上)
今晚的話題比較新鮮,不知不覺間,時間就過去了。鄭公公躡手躡腳進來換了兩次蜜蠟,期間不斷給那個還算機靈的年青人使眼色。誰料那年青人今天發了羊癲瘋,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順著嘴巴往外倒。鄭公公先前還為此人擔著心,怕他惹了天威,害得自己遭受池魚之殃。後來見皇帝陛下越聽越來精神,知道年青人運氣好,君臣之間這回算投緣了。不得已,只好放棄了催促李淵早去休息的心思,出門去御廚房傳宵夜。
「這姓程的膽子真大!」跟著鄭公公的幾個小太監都是他的弟子,被程名振累得無法去睡覺,心裡很是不滿,離開御書房剛剛十幾步,立刻開始低聲議論。
「就是,裴老大人和蕭老大人都不敢說的話,他居然一說就是一大堆!也不看看自己身份,不過一個降將而已!給點顏色就打算開染坊了!」另外一個小太監黑著眼圈罵道。
「閉嘴!」鄭公公瞪了眾人一眼,低聲怒斥。「這話是你們該說的么?今夜回去,每人跪半個時辰香爐。好好想想什麼才是自己的本分。」
教訓完了,鄭太監忍不住回頭又朝御書房張望了一眼。皇帝陛下還在繼續詢問關於老百姓活得下去,活不下去的問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程將軍還在指手畫腳。有些話,縱使是從言官嘴裡說出來,也很過分了。但是,鄭公公卻很欣慰皇帝沒有命人將小程將軍給打出去。他當年也是苦命人,若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阿爺也不會將其賣給人販子。而到了人販子手裡,他就變成了一件貨物,什麼性命、尊嚴都不是自己的了。小小年紀就被割掉了作為男人的憑據,販入了暗無天日的深宮中。唯一幸運的是,後來自己被賜給了唐公李家。而同時進宮的那批少年,或者被累死,或者被老太監們欺負死,或者犯了錯被處死,幾乎無一倖免。
如果前朝有幾個像小程將軍這樣敢說實話的大臣,也許尋常百姓家的日子不會那麼遭。那樣,自家的命運,也不會像當年般坎坷。輕輕嘆了口氣,鄭公公將心事收回來,藏好。身為中官,他能在朝政上置喙的機會很少。但內心深處,卻希望像程名振這樣的正直之臣多一些,再多一些,越多越好。
須臾宵夜端來,鄭公公親手給李淵盛滿,擺到了御案旁。「給程將軍也添置一份!」雖然已經照例準備了程名振那份,必要的過程還是要走一走的。聽到李淵的吩咐,鄭公公躬身領命,親手捧了另外一份,送到了程名振面前。
「謝陛下!」程名振又站了起來,雙手接過宵夜。
「吃吧,吃完宵夜咱們繼續說河北的事情!」見程名振有些受寵若驚,李淵笑了笑,非常和氣地吩咐。
「陛下,明日是個大朝!」鄭公公見李淵還準備繼續熬夜,趕緊弓著身子提醒了一句。
「哦!」李淵皺了下眉頭,「什麼時辰了,已經半夜了么?」問完了,看看眼前的宵夜,他啞然失笑,「可不是么?都到吃宵夜時間了,當然是半夜了。好吧,朕就抓緊一些。程將軍,咱們邊吃邊說!」
「臣遵命!」程名振答應一聲,三下兩下將面前的宵夜扒了個乾乾淨淨。
李淵是個馬上皇帝,所以也不會笑程名振的動作粗鄙。快速往嘴裡添了幾口,揮手示意鄭公公將宵夜撤下。然後喝了口茶,笑著說道:「你剛才說的話,朕都記下了。朕會跟幾位僕射商量一下,慢慢拿出個合適章程來。總之,在朕的大唐,不准許再出現前朝那些齷齪事!」
「謝陛下鴻恩!」程名振立刻站了起來,真心實意地向李淵做了個長揖。
李淵楞了一下,坐直身子,坦然接受了程名振的感謝。然後笑了笑,低聲說道:「你已經是開國縣公了,還能不忘本,著實難得。朕打算派你去洺州,安撫先前在竇建德治下的那些百姓。你願意去替朕走一遭么?」
「為陛下分憂,乃是臣分內之事!」程名振想了想,點頭答應,「但陛下已經派了淮安王,薛國公和鄖國公前去安撫,臣再去那裡……」
「先前的安排有些過於倉促!」李淵擺擺手,笑著回答,「現在想起來,也許不太合適。淮安王乃武將,對於民政並不精熟。薛國公曾經追隨朕多年,屢建奇功。但他出身高貴,恐怕像你所說,不會太理解小民的想法。至於鄖國公,精於權謀卻疏於實幹,朕現在想想,他去了恐怕適得其反!你去了,就是要把張亮替回來,同時多給淮安王和薛國公提個醒,讓他么凡事小心,放下身段,仔細聽聽民間的想法!」
「臣願意替陛下分憂!」程名振拱了下手,欣然領命。
「如此,你這洺州總管也算名副其實了。下去吧,相關聖旨和印信明日大朝後,朕會派人給你送到驛館里。其他還需要什麼,物資甲杖之類,你儘管嚮應國公武士矱講。做足了準備,儘早出發!」點點頭,李淵笑著吩咐。然後抓起一份奏摺,在燈下翻看起來。
這是會見結束的暗示。程名振起身告辭,被小太監領了出去。待他的腳步聲去原來,李淵又將頭從奏摺上抬了起來,看了看在一旁強打精神伺候自己的鄭公公,笑著問道:「十一,你看這個年青人如何?」
十一是李淵給鄭公公取的小字,很多年前就被他這麼叫。雖然深受寵信,他還是躬了躬身,很謹慎地提醒,「奴婢乃中官!陛下!」
「朕又不是那守成之主。讓你說你就說便是。說得對與錯,朕自然會分辨!」李淵笑著擺了擺手,有些不耐煩地催促。
「不如前日入宮覲見的那位大程將軍!」揣摩著李淵的意思,鄭公公故意欲揚先抑,「缺乏大程將軍身上那種慷慨豪邁的英雄氣概,看問題的格局也小了些。唯一的好處是膽子大,敢於實話實說!」
「你不能拿他跟程知節將軍比!」稍不留神,李淵就沒分辨出鄭公公的小伎倆,擺了擺手,主動替程名振分辨,「程知節乃南朝望族出身,從小學的就是將相之術!而小程將軍,身世的確坎坷了些。但他混跡綠林多年,卻沒迷失赤子之心,也是著實難得!」
「陛下慧眼如炬!」鄭公公笑著點頭,「兩位程將軍居然都是綠林出身,說來也真好笑!」
「亂世么?還不如此!」李淵笑了笑,輕輕點頭,,「非但那些寒門小戶揭竿而起,就是豪門大姓,不造反恐怕也活不成。亂世么?」說著話,他又輕輕嘆了口氣,把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幕。那種亂世中的記憶實在太深刻了,害得他到現在每每午夜夢回,還經常汗濕額頭。好在李家果斷起兵造反,並且獲得了成功。若是繼續忍耐下去,恐怕到頭來,難逃滅族之禍。
但程名振今天說的那些,若想實現卻殊為不易。首先,自己朝堂之中就全是貴胄之後,他們定然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各自家族的利益受限制。而到了地方上,那些士紳、望族和官員、胥吏們之間的關係更是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
正在鬱郁地想著,宮門方向突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很快,馬蹄聲就變成了凌亂的腳步聲響,由遠到近,直奔御書房而來。
「出去看看,出什麼事情了!」本能地,李淵感覺到有大事要發生,抓起披風蓋住肩膀,自己大步往外走。
「報!」剛剛推開書房門,一個當值的侍衛已經連滾帶爬地跪在了面前,「稟報陛下,緊急軍情。本月十九日,河北劉黑闥造反,竇建德余部群起相應。淮安王戰敗,退往汲郡!」
注1:淮安王李神通。薛國公,長孫順德。鄖國公張亮。
注2:歷史上,程知節出身地方豪族,並非打柴賣私鹽的粗胚。
功賊(三下)
劉黑闥反了!
對於剛剛慶賀完洛陽之勝,還沉寂在天下初定喜悅中的大唐君臣來說,這個消息簡直如晴天霹靂。
然而,盛夏的驚雷,卻不是響一下就結束的事情。劉黑闥造反的第三天,部眾就擴張到了兩萬多人。都是竇建德的余部,因為受不了奉旨前來「截收」的大臣,長孫無忌和張亮等人的敲詐勒索,再度鋌而走險。
事發倉促,淮安王李神通根本來不及做充足準備。帶領兵馬,匆匆前去剿滅。結果被劉黑闥、范願、王小胡等先前的敗軍之將包圍在漳水河畔,全軍覆沒。多虧任國公劉弘基奮力死戰,才殺開了一條血路,保護著李神通逃離了戰場。回到汲郡清點殘兵,連傷患在內只剩下了了一千三百多人,根本沒實力自保。
趁大勝之威,劉黑闥傳檄各地,號召竇家軍余部奮起反抗,驅逐大唐貪官污吏,重建大夏。由於長孫順德和張亮等人所選的官員把接收理解成了「截收」,各路豪傑失望之餘,紛紛起兵響應劉黑闥,殺州縣官吏四十餘人,焚衙門館舍三百餘處。前後只用了十餘日,原竇建德治下八個郡,除了僅靠黃河的汲郡南端黎陽城外,盡數落於劉黑闥之手。
接收大臣夏侯威被百姓毆打致死。張亮、長孫順德逃往河南。劉黑闥帶領各路叛軍,齊撲黎陽倉。虧了遠在河南的江夏王李道宗及時來援,才勉強頂住了劉黑闥的攻勢,確保了黎陽倉沒落入叛軍之手。
大唐皇帝李淵暴怒,派遣使節將張亮、長孫順德、劉弘基、李神通四人鎖拿問罪。后經秦王李世民和左僕射裴寂苦苦勸諫,李淵才勉強壓下了怒火,命人四個敗軍之將在李道宗麾下戴罪立功,以血前恥。
隨即,李淵又親自調兵遣將。派舒國公李世籍(徐茂公)單騎趕赴河南,召集先前已經解散返鄉的士卒,從南往北向劉黑闥發起進攻,遏制其勢力進一步擴張。然後,又命李世民點起內府兵十二萬,出潼關,奔河內,增援黎陽。緊接著,下了第三道軍令,命河內大總管王君廓,洺州大總管程名振,各回駐地,領所部兵馬,沿井陘關迂迴到劉黑闥側后,伺機攻打其老巢,牽制其力量。
有著強大的國力作為後盾,大唐全部戰鬥力都盡數釋放了出來。接到聖旨后,程名振在京師只停留了兩日,到了第三天上午,一干需要的甲杖器械,戰馬軍糧都已經調撥到位。已經被調離洺州營到兵部高就的王二毛不放心他一個人去作戰,特地向上頭請了纓,作為朝廷派下來的軍需官,押送各類物資與他同行。
「咱們又一起了!」已經忙得連續兩天沒合眼的程名振滿臉疲憊,看著王二毛,無奈的苦笑。
「我這輩子算賣給你了!從小到大,總要被你拖累!」王二毛看了他一眼,笑著打趣。「還以為能過上幾天安穩日子呢,家眷我都派人去接了。這回好了,老婆到了京師,我又奔河北去了。還是兩頭見不著面兒!」
「可不是么?才安穩了沒幾天。」已經混上了三品將軍的王飛笑呵呵地附和。「好在咱們的家都搬到了上黨,否則,這回,肯定得被劉黑闥的事情給卷進去!」
「那長孫順德就是個王八蛋。比當年大隋的官員還黑!我聽人私下裡說,逃回來報信的那幾位已經在陛下面前把他給告了。彈劾他罔顧聖旨,授意屬下,對竇家軍的降官降將百般刁難。還下令沒收郡城附近良田,供自己的部屬私分……」向來不喜歡背後議論人的張瑾也非常氣憤,靠近幾箇舊日同僚,低聲數落。
「這他娘的叫什麼事兒。不是逼著別人造反么?王小胡本來都回家當富豪去了,張亮非要他繳五百兩金子,說是給自己賀壽用。那王小胡就是賣房子賣地,也湊不起五百兩黃金啊……」
「還不如竇建德呢!」
「還竇建德,照我看,連大隋都不如!」
「行了!」程名振越聽越窩火,回過頭來,低聲呵斥。「都少說兩句。捕風捉影的事情,未必做得了真。」
當日被殷秋戳到的痛處剛剛平復了一些,這回又被大夥無意間又戳得鮮血淋漓。他覺得火往上撞,只燒得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前路在哪裡。
李淵是個非常聖明的君主。能力,胸襟,都比竇建德強上幾十倍。這點,程名振絕對承認。但李淵護短,念舊,以至於護短到無視他自己制定的國法,也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情。此番長孫順德和張亮等人在河北肆意搜刮,想必李淵已經有所耳聞。否則,在召見自己那天晚上,他不會說起安撫官員人選準備倉促的話來。但河北八個郡百姓的生死,在李淵心目中,卻比不上幾箇舊臣的分量。所以他寧願對長孫順德等人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至於事態擴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估計是底下人打著上頭名義乾的,淮安王和薛國公、鄖國公他們並不知情。自古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四下看了看,王二毛主動替程名振打圓場。如今的洺州軍中,可不只是原來那些老弟兄。都尉、校尉這兩級將領,很多都是朝廷大臣打著替家族晚輩謀出路的旗號安來的,其中,難免有幾個是朝廷的眼線。一旦他們把大夥的牢騷話添油加醋傳到朝廷,少不得又是一場麻煩。
「是啊。陛下當時下的是明旨,邸報上謄抄過的,估計淮安王、薛國公他們也不敢故意違背。」嘆了口氣,程名振順著王二毛的話頭向大夥灌輸。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此刻顯得非常有氣無力,絲毫不帶平素的自信。
張亮是個什麼德行的人他心裡清楚。當年在楊玄感麾下,就敢從黎陽倉里將軍糧幾十船,幾十船地往外偷。如果說他手腳乾淨,鬼才相信。想起當年楊玄感的舊事,程名振的身軀又是一僵。當年張亮從黎陽倉偷糧食,是為了替李密積攢失敗后東山再起的家底。而不是光為了中飽私囊。如今,他在河北大肆搜刮,又是為了誰呢?
與張亮同時在河北刮地三尺的,還有長孫順德,夏侯威,當這些人的名字排在一起的時候,程名振突然不寒而慄。他們可都是秦王的心腹,難道不怕自己的行為給牽涉到秦王?除非,除非這樣做背後,還有更大,更長遠的利益安排!
「轟隆!」一記悶雷從空中劈落,嚇得戰馬跳了跳,不安的長嘶。這是一匹四歲口的突厥良駒,號稱楓露紫,在他被李淵召見的第二天,隨著一大批財物,錦緞同時賜下來的,模樣骨架都堪稱神駿。程名振唯恐坐騎受驚沖亂隊形,踩了路邊的良田,拚命拉緊韁繩。胯下的戰馬卻高高揚起四蹄,發出了更大聲的嘶鳴。
「唏噓噓——」上千匹戰馬和拉輜重的駑馬受到感染,同時仰首嘶鳴了起來。聲音迅速匯流成河,一波波傳開,傳遠。傳向天邊,跟天邊醞釀著的驚雷一起,攪動漫天風雨。
「把坐騎拉緊。踐踏農田者,軍法從事!」程名振一邊安頓著坐騎,一邊大聲喝令。洺州營自建立那天起,就一直令出如山。將士們聞聽,凜然回應,然後各自拉緊韁繩,整頓隊形。
費了好大力氣,隊伍中的坐騎才被安全安撫下去。雨卻越下越急,隱約有了連綿不止的趨勢。這種天氣下,即便勉強行軍,也很難走快。程名振跟王二毛等人商量了一下,無可奈何地在前方找個塊沒有莊稼的山坡,命大夥支開帳篷,等天晴了再繼續趕路。
天上的雨一下就是四、五天,道路上處處泥濘,將士們也全成了落湯雞,渾身上下沒一塊干松的地方。老天爺偏偏不讓人省心,如此狼狽的情況下,還把前方的軍情和後方的催促,源源不斷送了過來。
八月初二,李世籍拼湊起三萬兵馬,渡過黃河,進入清河郡。在高唐州遭遇曾經的手下敗將劉黑闥,被對方伏擊,殺得丟盔卸甲。據軍報上說,李世籍北上時,根本沒驚動任何地方官員。但他的行蹤卻猶如事先告知般,被劉黑闥看了個清清楚楚。
初五,羅藝帶領三千虎賁,奉李淵之命攻擊樂壽。隊伍走到七里井附近的山地,被王小胡帶領三萬叛軍,五萬流民包圍。身披重甲的虎賁鐵騎在林地間沖不起速度,遭到了有史以來最慘的一場敗績。被當場群毆致死一千五百餘人,剩下跟著羅藝衝出包圍,被王小胡從河間郡一直追殺到了拒馬河畔。直到附近郡縣的博陵輕騎前來接應,才勉強止住潰勢。
初六,已經投降大唐的高開道在燕郡造反。勾結高句麗賊兵,攻破長城。漁陽、柳城、安樂全線危機。羅藝倉皇帶領殘兵回撲,處處被動。
初八,梁師都勾結突厥入寇。在雁門郡附近與唐軍激戰。守關大將雄闊海在反擊時受到圍攻,戰沒。離石侯伍天錫倉促來援,身陷重圍后不知所蹤。所部將士被俘七百餘人,不肯投降,被梁師都命令麾下綁在戰馬後,全部拖成了碎片。
功賊(四上)
一件件緊急軍報從各個方向抄遞過來,刺激得程名振形銷骨立。在亂世當中,他都沒送走過這麼多好兄弟。如今亂世終於露出了結束跡象,伍天錫,雄闊海等人卻走了,走得如此倉促。連告別的機會都沒留下。
看到程名振已經快支持不住了。王二毛主動接管了日常軍務,督促著洺州營冒雨向上党進發。劉黑闥這次起兵的勢頭如此之大,恐怕與河北只有一山之隔的上黨也不安寧。將士們的家眷都安置在那裡,如果受到波及的話,難免會動搖軍心。
與前方軍報送來的同時,朝廷的軍令也不斷往洺州營送。催促程、王二毛加緊趕路速度,務必在劉黑闥發起下一輪波攻勢之前,趕到趙郡,牽制其一部分兵力。
「胸襟氣度不亞於竇建德,而剛毅果決尤勝之!」在給前方的軍令中,李淵憂心忡忡地提醒。以免眾將領被自己催得太急了,不小心落入劉黑闥的陷阱。關於李世籍和羅藝兩個先後遭到埋伏的原因,朝廷已經通過特別渠道查得明明白白。河北各地都有刁民與劉黑闥勾結,官軍一旦入境,所有行動都會在第一時間落入劉黑闥眼裡。
對此,李淵沒有明白下令,將領們應該怎樣做才能保證自己的動向不被劉黑闥掌握。但字裡行間,殺氣呼之欲出。看到這些,程名振更為氣結,只好想盡一切手段加快行軍速度,爭取在自己力所能及範圍之內,避免更大的災難。
然而,當他走到上黨郡與西河郡交界處的銅碮縣時候,一個更令人恐怖的消息傳來了。劉黑闥起兵之時,自己的娘親和妻子竟然不在上黨,而是跟著幾個思鄉心切,的故舊結伴去了河北。平恩城破之後,就再沒返回任何消息。
「你在哪聽說的這種混話!」唯恐程名振受不了這一連串的打擊,王二毛伸手抓住報信的老兵,大聲喝問。「誰,誰讓你送信來的。如果亂了軍心,一切唯你是問!」
「是,是!」那名老兵被他抓得喘不過氣來,拚命蹬手蹬腳,「是,是彩霞姑,姑娘讓我來的。她,她已經派人潛入河北打探具體情況了。說,說如果能遇到教,教頭,務,務必請他不要著急!」
「嗨,你這笨蛋!」王二毛將老兵重重地摜在了地上。能把程名振稱為教頭的人,都是當年巨鹿澤的老兄弟,他再著急,也不能下死手。「你就不會打聽清楚了再來。蓮嫂呢,她怎麼不攔著!」
「是老太太自己提出要去的。」老兵在地上打了個滾,滿臉惶恐。「誰也攔不住。七當家沒辦法,只好收拾兵刃跟著去了。彩霞姑娘剛生完孩子,沒法動身,否則也得跟著。她,她說,請教頭先別著急。那邊的路,沒人比七當家熟!」
「嗨!」王二毛和張瑾等人急得直措手,恨不得立刻飛躍太行山,把杜鵑和程母救回來。程名振在經過了最初的慌亂后,卻表現得比大夥都要鎮定,沉吟了片刻,低聲追問道:「劉黑闥的人沒過山吧。其他人的家眷怎麼樣,受到驚擾沒有!」
「還,還好!」報信的老兵想了想,重重點頭。「禍事一起,彩霞姑娘就召集咱們這些退役的老兵,把可以過山的小路都監視起來了。目前劉武周的人還沒有過山。其他弟兄,其他弟兄的家眷,大多都沒受到波及。但,但有幾十戶家裡有老人的,之前也偷偷跑回去看鄉親了!」
「沒你的事了。你下去領十吊錢,好好休息一下吧。注意別亂傳!張瑾,你給他找一匹馬,讓他在馬背上睡覺!」程名振擺了擺手,沉聲命令。
「是,屬下知道軍令!」老兵向程名振施了個禮,跟著張瑾退走。
過山,去了平恩,急著返鄉看看!目送老兵的背影隱沒在人群中,程名振再也支撐不住,牙齒開始上下打顫。娘親思鄉心切,這點他非常清楚。印象里,自從岳丈杜疤瘌和郝五叔兩人出家當居士那天起,娘親就一直跟他和杜鵑兩個念叨,說希望有生之年能再回平恩看看,爭取葬在程家祖墳里。
當初他們二人誰也不知道河北什麼時候能被大唐攻下,所以只能好言安慰,答應待官軍光復平恩后,立刻帶老人回去看看。誰料老人家心裡的鄉情這麼濃,居然不等自己從長安返回,就匆匆忙忙趕過去了。
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杜鵑手中那把刀了。如果見機得早,憑著她的武藝,也許能替她自己和娘親殺出一條血路來。可其中希望是那樣的渺茫,就像眼前的連綿雨幕一楊,誰也看不清後邊的路在哪裡?
「教頭,又有人送信過來了!」突然間,前方響起了親兵的呼喊。
程名振打起精神,強壓住心中恐慌,低聲命令,「帶過來,別大聲嚷嚷!」
親兵領命而去,片刻后,架過一個從泥漿里撈出來的人。見到程名振,此人立刻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帶著哭腔喊道:「教頭,教頭。你可回來了。表,表小姐剛剛被救回來。身受重傷!」
「表小姐!」程名振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表妹朱杏花。「他男人呢,跟沒跟著一道回來!」
「不,不清楚!」來人輕輕搖頭,然後喘息著說道:「彩,彩霞姑娘,派,派了輛馬車,把她給你送了過來。具,具體,消息您得問表小姐。她,她馬上就到!」
「咔嚓!」一道閃電照亮黑沉沉的天空。周二公子是平恩縣令,有這沒良心的傢伙在,能有任何好事發生么?
見程名振臉色蒼白得可怕,王二毛上前拉了他一把,低聲勸慰:「你先別著急,鵑子的武藝不比咱們兩個差。等閑三五個人,根本奈何不了她!」
「是啊,七當家可是馬背上的長大的,等閑人根本不放在眼裡!」張瑾等人心裡直敲小鼓,卻強笑著開解程名振。為將者乃三軍之膽,如果此刻程名振失去了方寸,接下來的仗,不用打,結果也可想而知了。
程名振猶豫了一下,輕輕搖頭。「鵑子應該不會有事。劉黑闥的主力在南,平恩方向沒什麼大將。況且別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妻子,無論念不念昔日的同僚情分,為了跟我討價還價,也不該太難為她!」
話雖說得肯定,他卻制止不了自家的頭皮一陣陣發乍。又帶領隊伍走了幾百步,嘆了口氣,扭頭對王二毛吩咐,「你幫我帶著弟兄們,咱們今晚到甲水城內駐紮。我騎著馬先走一步,也許能接上小杏花!」
「呃……」王二毛伸手攔了一把,想告訴程名振自己目前的身份是押糧官,不能再像從前一樣插手洺州營的軍務。但沒攔住,只好眼巴巴地看著程名振和幾名貼身護衛的背影,飛快地消失在茫茫雨幕之後。
聽著馬蹄聲去遠了,王飛向前湊了湊,用討好般的語氣跟王二毛商量道:「二哥,七當家她不會有事吧!她武藝那麼好,平素又積德行善……」
「閉上你的臭嘴!」一股無名邪火湧上王二毛心頭,狠狠瞪了王飛一眼,他大聲喝罵。「鵑子姐當年一個人,就能收拾教頭跟我兩個。只要她不顧一切往外沖,劉黑闥帳下,誰能攔得住她?」
「對,杞人憂天。誰有那本事攔住七當家?!」張瑾也湊上去,提心弔膽地補充了一句。玉羅剎的名號不是白叫的,想當年在巨鹿澤中,除了她師傅郝老刀外,幾乎沒人堪稱敵手。雖然她不舞刀弄槍好多年了,可……
大夥一邊互相打著氣,一邊督促隊伍加快速度。白茫茫的雨幕里,一條泥濘的道路從西指向東,每一個腳印都承載著一個熱切地希望。每一個腳印都被雨水攪成泥漿,慢慢塗抹得乾乾淨淨。
程名振沿著官道策馬疾馳。胯下的楓露紫非常神駿,彷彿知曉主人的心思,自打邁開步子,三十餘里速度就沒下降過。就在人和馬都精疲力竭的當口,遠處的雨幕下,終於露出了一角青灰色的馬車。程名振心裡猛然一哆嗦,強打著精神迎上前。車轅上的漢子抹了把臉,認出馬背上的人影,奮力拉住車閘,然後一個翻滾撲了下來。
「教頭,表小姐在這!」馬車后,幾名護送的漢子也跳下坐騎,沖著程名振大聲彙報。
「教頭……」沒等膝蓋落地,趕車的漢子已經哭出了聲音。「你可回來了,表小姐……」
「別啰嗦!」程名振跳下馬背,一把扯起趕車的漢子,「表小姐怎麼樣?有七當家和我娘的消息了么?」
「表,表小姐在車裡!你,你問她!我不,不知道!」漢子抹了把臉上的泥水,哆哆嗦嗦回應。天冷,雨急,他的臉色被凍得蒼白,上下嘴唇也全然沒有半分血色。
程名振無心思再管他死活,鬆開手,上前一把扯下車簾。十幾名護送馬車的莊戶也圍上前,跳下坐騎,誰也不敢說話,眼巴巴看著程名振將昏睡中的朱杏花給拎了起來。
小杏花的模樣比剛剛來程家投靠時還要憔悴,一雙緊閉的眼睛深深地陷入了眼眶內,眼瞼青黑,臉色蠟黃,氣息奄奄。
「杏花,杏花!」程名振將小杏花橫在自己腿上,伸開被雨水濕透的衣袖,用力在對方額頭上擦拭。「你趕緊醒醒,別睡了。我在這兒,你嫂子和妗子怎麼樣了,你趕緊告訴我!」
朱杏花額頭本來已經沒了血色,被他用力擦拭了幾下,漸漸浮起一抹殷紅。一名侍衛摘下頭盔,在路邊舀了一盔雨水。程名振接過來,沖著小杏花兜頭澆去。剛剛擦熱的額頭被冷水一澆,昏迷中的小杏花立刻打了個寒戰,嘴角發出一聲呻吟,慢慢地將眼睛張開了一條縫隙。
「趕緊醒醒。你妗子和你嫂子還等著我呢!」程名振伸出手,用力拍打笑杏花面頰。到了這種緊要關頭,他也顧不得憐香惜玉了,能得到娘親和妻子的消息,不惜採取任何手段。
接連被拍了四、五下,朱杏花終於恢復了一點神智。睜開眼睛看見凶神惡煞般的程名振,嚇得奮力一滾,居然從對方膝蓋上滾了下來。「別殺我,表哥!」一邊奮力在車廂中滾遠,她一邊大聲哭喊。「別殺我,我是逃回來給你報信的!」
「誰要怪你了!」程名振伸開胳膊,像老鷹抓小雞般將小杏花又抓了回來。「你,你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你嫂子在哪,你妗子,還有孩子們呢?」
「表哥…….」見程名振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柔和的表情,小杏花嘴一歪,大聲哭泣了起來。「劉黑闥的人造反了。他們打開了平恩城門!嫂子組織人手往外沖,第一次已經衝出來了,可妗子,妗子腿腳不好,她又回去接。……嗚嗚,嗚嗚……。本來好好的,但朝廷的欽差非要,非要收贖罪錢。城裡邊的人恨透了朝廷,幫著外邊的人一起打,白天還說要托你尋門路,晚上就翻了臉,嗚嗚……嗚嗚……」
她哭得聲嘶力竭,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但斷斷續續,程名振也推測出了事情的大概。因為竇建德把都城最後設在了洺州,所以平恩三縣一直被視為竇家軍的京畿重地,城裡邊住滿竇家軍高層的家人。隨著裴矩攜裹竇建德的兒子投降,河北初定,這三個縣也成了朝廷的宣撫重點所在。
娘親帶著鵑子、小杏花回返鄉,竇建德的舊部想在新朝謀出路,一直對她們娘幾個待若上賓,連同新任縣令周文,都從中得了不少好處。但不知道是出於勛貴世家對草莽豪傑固有的輕蔑,還是出於戰勝者的驕傲,無論從秦王府派去的還是被李淵欽點的官員,都不約而同地對竇建德的舊部百般刁難。於是,竇建德被殺的消息一傳開,就像火星濺入了乾柴。
劉黑闥被逼迫不過,鋌而走險。分散在各地的竇建德舊部跟他同病相憐,立刻起兵響應。覆巢之下,平恩城無法倖免,被竇建德的余部裡應外合打破。杜鵑護著家人和百姓一道逃難,奮力殺出一條血路。但娘親卻因為腿腳不利索,被困在了城中。
以杜鵑的性子,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可想而知。剎那間,程名振眼前一片迷濛。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白兩色,在黑色大地和白色的天空之間,卻有一道紅色的影子,沖著他笑了笑,揮刀沖向了遠方的青黑色的城池。蜂擁而來的黑色叛軍吞沒了她,試圖將她的身影溶入黑暗,但那抹嫣紅,卻如閃電般將黑白世界劈出了一條縫隙,照亮整個天地。
「咔嚓!」一道閃電,緊跟著又是一聲悶雷。程名振兩眼直直的瞪著小杏花,手指分明已經鬆開,胳膊卻依舊保持著剛才用力回扯的姿勢。他彷彿試圖拉住什麼,卻分明什麼也沒拉住。整個人如木頭般蹲在車廂內,魂飛魄散。
「教頭!」
「表哥!」大夥全都嚇呆了,扯著嗓子大聲呼喊。接連喊了好幾聲,程名振終於緩過了一點神,看了眼小杏花,冷笑著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情?應該沒幾天吧?」
「沒,沒幾天。我,我一出城,就把孩子託付給了別人。然後趕著過來報信,半路上遇到了彩霞…….」
沒等她把話說完,程名振慢慢挪下馬車,在風雨中伸直軀體。「周文呢,他又降了劉黑闥,對不對?你們兩口子商量好了的,對不對!」
見程名振好似瘋狂,小杏花顧不上自家身體已經羸弱到了極點,一個翻滾掉了車側邊。「我男人,我男人沒了!」在泥水中爬了幾步,她放聲大哭。「城一破,他就把我跟孩子托給了嫂子。自己拿著刀衝進叛軍當中了。他說,此刻寧可自己死了。也要給孩子們換個好出身!」
「轟!」又一道閃電劈下,照亮程名振赤紅色的眼睛。娘親沒了,鵑子沒了,仇人也沒了。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外,他還剩下了什麼?
伸手推開試圖上前抱住自己的侍衛,他翻身跳上坐騎,抖動韁繩。其餘幾名護衛試圖攔阻,被發了瘋的他用刀鞘接連敲翻在地。
這一刻,僅有了一絲理智也從他眼睛里失去。整個人已經完了沒有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感覺,只想著妻子就在不遠處,只想著自己拍馬過去,就能殺開一條血路,將她平安地救出來。
她曾救了他無數次,這回,終於輪到他為她廝殺一次了。鵑子,你等著,我馬上就來。
「表哥!」朱杏花向前沖了幾步,連滾帶爬。搶在戰馬衝起速度的剎那,拉住馬的尾巴,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表嫂有句話,讓我帶給你!你等等!鵑子姐有一句話…….」
「鵑子…….?」程名振帶住坐騎,茫然回頭。
「表嫂說!」抓住電光石火般的機會,小杏花趴在泥漿中,用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大聲重複,「這輩子嫁給你,是最最開心的事情。此去若是不幸,請郎君一定再找個能生養的女人,生兩個兒子。妾身在九泉之下,亦會替郎君祈福!」
功賊(四下)
雨,像瀑布一樣潑下來,天上人間,白茫茫一片。
從沒有哪一年的秋天像今年這般冷過,雖然身上披著厚厚的大氅,劉黑闥依舊覺得被外邊的水氣和秋風已經吹進了自己的骨頭裡。
由於黃河以北各地自夏秋之交起普降暴雨,嚴重阻礙了大唐援軍的行程。利用這個天賜良機,劉家軍將原來歸屬於竇建德的地盤全部光復。並且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奇迹,將竇家軍從沒打贏過的老對手,幽幽虎賁鐵騎打得大敗虧輸,再也不敢渡過拒馬河一步。
如今的劉家軍,可謂威名赫赫。李世績丟盔卸甲,李道宗望風而逃,就連大唐有名的勇將,淮陽王李道玄,見到劉黑闥的旗號之後也好退避三舍。
可劉黑闥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非但不高興,並且總覺得心裡邊空落落的,好像一腳踩進了雲霧裡,無法確定向前一步到底去的是天堂,還是萬丈深淵。
前半輩子,他跟過郝孝德,跟過李密。李密敗亡之後,還在王世充麾下也混過一段日子。後來不小心被瓦崗軍老上司徐二所擒,才不得不投降了竇建德,於對方麾下做了一名毫不起眼的騎兵領軍。再後來因為陣前救駕有功,才被竇建德破格提拔為騎兵大總管,漢東郡公。但那些顛沛流離的日子,他吃得想,睡得著,心神也不似今天這般孱弱。而如今,從沒想過地盤,他有了。從沒想過擁有的部眾數量,他有了。從沒想過擁有的赫赫威名,他也有了。可是,他卻再也無法輕鬆地入睡。
每當閉上眼睛,他就會想起一個半月前那幾天發生的事情。自己當時正在田邊的溝渠中飲牛,那是用光了全部積蓄才從北方販回來的十幾頭大牲口,配上屬於他自家的那三百多畝地,可以預見,未來數十年內,他的家人都不會再因為吃喝而發愁。
而更早以前,自己追隨郝孝德殺官造反,不就是因為餓急了么?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有一群大牲口在田間勞作,每天早晨起來呼吸著鄉間的露水氣味下田,晚上再伴著炊煙回家,多少年來,在那些刀頭舔血的日子裡,這就是支撐著他繼續戰鬥下去的全部動力所在!
該有的,他全有了。但王小胡,高雅賢他們,卻帶來了一個大唐欽差要按圖索驥,把大夥趕盡殺絕的壞消息。不得已,他才又拿起了刀,將自己從三百畝地的主人,變成了河北南部八郡,數千里江山的主人。當暴怒的心情在殺戮中又慢慢恢復平靜之後,躬身自省,他才霍然發現,這片家業太大了,大到超過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當一個人擁有三百畝地的時候,他需要對付的也許僅僅是地方稅吏。而當他擁有三千里江山的時候,他卻需要面對萬馬千軍。短時間內,至少在連綿秋雨結束之前,劉黑闥相信自己不會再遭遇惡戰。然而,秋雨結束之後呢,這個冬天結束之後呢?南方的李道玄,西方的李世民,北方的羅藝、李仲堅,群狼環伺之下,他的劉家軍能堅持多久?
不知道!劉黑闥心中根本沒有答案。不像王小胡、董康買這些人,他們只看到了眼前的勝利。劉黑闥的目光卻穿透了重重雨幕,看到了未來數個月,一年,甚至幾年的危機。追隨他起兵反唐的弟兄,其中有一半是出於義憤,另外一半是由於大唐將竇建德處死所激發的仇恨。然而仇恨和義憤畢竟不能長久,當大夥跟他現在一樣冷靜下來之後,需要面對的就是冰冷的現實。
現實是,大唐國土是他目前所控制的十倍。可用之兵是他目前所能供養極限的二十倍。鎧甲、器械,物資,更是他所能支付最大標準的上百倍。可以預見,當大唐從兜頭一棒帶來的痛楚中緩過精神,必將調遣傾國之力前來報復。而河北八郡呢,又拿什麼去抵擋?
唯一一個現成的答案就是。事到如今,自己已經無法回頭了。輾轉難眠的時候,劉黑闥不止一次地想過,假如自己當日不接受王小胡、高雅賢和董康買等人的煽動,帶領他們一起造反會怎樣?答案和現實一樣冰冷,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把腦袋掛到城牆上去。就像他們後來明知道被包圍的那兩個女人是程名振的妻子和老娘,還毫不猶豫地下令放箭,將她們亂箭穿身一樣,乾淨而果斷。
要麼跟著大夥一道造反,要麼就作為大唐皇帝的走狗而被殺死。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選擇。王小胡、董康買兩個給所有人開出的條件都一樣,不分男女老幼,年長年少。憑著這一記狠辣招數,劉家軍頃刻間拉起了足夠的兵馬。但是,也是因為這一空前絕後的狠招,劉家軍在河北八郡結下了數不清的血仇。
當王小胡將那張長長的「附逆」分子名單送到案頭的時候,劉黑闥就明白,自己已經沒有了任何退路。在那張墨寫的名單上,羅列了足足有三千多個人名。其中不光包括大唐朝廷委派到河北八郡的官吏及其家眷,而且包括前幾個月與裴矩一道投降大唐,至今未歸的竇家軍宿將的家人,如齊善行,裴矩等。甚至,在這張名單上,王小胡將原來竇建德明知道其可能首鼠兩端的若干地方望族,也毫不客氣的羅列了進去,並且沒等劉黑闥批准,就殺了乾乾淨淨。
每一個名字的後面,都是一大灘血跡。到了這種地步,劉家軍與唐軍之間的戰鬥,為的已經不是天下的歸屬,而是裸的仇恨宣洩。然而血債畢竟是需要用血來償還的,劉家軍現在無辜殺死每一個人,日後恐怕都要以十倍的代價來償還。劉家軍承受得起這筆巨債么?河北八郡承受得起現在和未來的殺戮么?當一重重血跡堆積下去,新的仇恨蓋住舊的仇恨之後,不把交戰雙方一方的血流乾淨,殺戮怎可能輕易停止?
想起這些,劉黑闥的心情就比天空中的烏雲還陰沉。然而,他卻不能公開指責王小胡,董康買等人,雖然那些人目前名義上都是他的臣子。他們就像一群被逼上絕路的狼,紅著眼睛,齜著牙齒,可能撲向敵人。但誰也不保證他們不撲向同伴!包括劉黑闥這個名義上的狼王,一不小心,亦會被狼群生生扯成碎片!
有股冷風吹進來,吹得劉黑闥心頭又是一緊。憤怒地回過頭,他瞪著通紅地眼睛喝問:「誰把門打開的,找死么?如果手痒痒,就拿刀自己砍下來!」
「大哥,是我。十善!」門口處,傳來一句溫和的回應。有名身體魁梧,滿臉朝氣的年青人,笑著從外邊走了進來。
「十善?」劉黑闥陰沉的臉上終於浮現了一絲陽光,「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洺州那邊如何?」
劉十善是劉黑闥的族弟,也是他身邊為數不多幾個可以不經通報,就進入內宅,並且絕對不可能反噬的親信。聽出主將話語里的急切,他笑了笑,慢聲細語地彙報,「還好了。趕在董將軍下手之前,我按照大哥的號令,釋放了一批地方鄉老。他們還念著竇王爺的好處,雖然前段時間受了些委屈,也說什麼怨言!」
「沒怨聲載道就好。」劉黑闥苦笑著搖頭,「咱們畢竟要在河北紮根的,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基業給刨了。王將軍沒難為你吧?我選的禮物他還喜歡么?」
劉點頭微笑,「董將軍不太高興。不過,他對大哥還是挺尊重的。他身上流著一半突厥人的血,最喜歡戰馬和烈酒。見了你給他的特勒膘,立刻把所有不快都拋在腦後了!」
「博陵那邊怎樣?」劉黑闥心下稍安,轉而問起其他任務完成情況。
「只是沿著巨鹿澤和漳水做了些防範,沒有重兵集結的動向。看來,博陵王對李淵將來的動向,也未必完全放心!」
聞聽此言,劉黑闥心情又輕鬆了不少。笑了笑,低聲道:「李老嫗跟博陵王互相提防,這點我早就猜到了。只要博陵精銳不南下,咱們就應對得能更從容一些。程名振呢,他那邊,你派人把我的信送去了么?」
「他把信使殺了!」劉十善嘆了口氣,目光瞬間暗淡了下來。「同去的五個人,只放過了一個原本王伏寶的部下。」
「狗…….」劉黑闥張口便罵,罵到一半,卻又化作一聲嘆息。他沒跟程名振打過任何交道,但第一眼看到襄國郡那些遠比河北其他各郡富饒的村落時,他心中就對此人佩服到了極點。亂世當中,能殺人不管什麼稀奇。能活人無數,才是難得的本事。竇建德的實力後來能恢復得那麼快,全仗著襄國郡的充足糧食供應。而眼下他的劉家軍,也不得不以洺州地區,也就是程名振當年屯田養兵的地方,作為崛起的基業。
「這個仇,咱們恐怕是結大了!」劉十善搖了搖頭,非常坦率地說道,「董康買當時殺紅了眼睛,明知那個護著屍體的女人是程名振的妻子,依舊下令亂箭齊發…….」
「那女人的刀下,至少砍了他二十幾個弟兄,換了誰都會急眼……」劉黑闥低聲替部將辯解,臉上的笑容非常無奈。
內心深處,他寧願董康買當時殺死的是淮安王李神通,也不願意讓程名振的妻子死在自己的地盤上。殺掉了李神通,只不過是殺了一個外來的酷吏,只會令劉家軍的士氣備受鼓舞。而後者的死,卻令洺州附近的很多百姓,從此心裡邊對劉家軍暗生抵觸。雖然百姓心中的抵觸情緒,對劉家軍造不成什麼實質性傷害。但日後兩軍交手時,這民心的一失一得,帶來的影響就非常複雜了。
「即便再殺紅了眼,也沒有連屍體都不放過。將頭砍下來掛在城牆上的道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還是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讓來來往往的百姓看到后,咱們劉家軍在他們眼裡成什麼了?大哥當時就不該…….」劉十善依舊覺得自己人做得太過分,憤憤不平地嘀咕。
「人已經死了,我還能怎麼著?」劉黑闥瞪了自己的族弟一眼,低聲呵斥。「這些話背地裡說說就行了,別亂傳。免得董將軍他們聽了覺得寒心。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不能苛求人以小節!」
「嗯!」劉十善想了想,鄭重點頭。換在哥哥的角度,他便能理解劉黑闥這樣做的苦衷。畢竟大夥倉促舉兵,雖然看起來聲勢浩大,內部卻有很多問題根本沒時間理順。萬一把幾員手握重兵的大將惹惱了,來個一拍兩散。唐軍趁機壓過來,光憑劉黑闥的嫡系力量,絕對難以抵擋。
「你明白就好!」劉黑闥又嘆了口氣,很是無奈,「你回來之前,董康買依照我的要求,將那兩顆人頭從城牆上解下來,好好入殮了么?。
「答應了。我親眼看著入殮的。都是上好的楠木棺材。」劉十善苦笑著回應。「那女人在洺州很有人緣。下葬那天,無數百姓冒著被董將軍過後算賬的風險,站在路邊相送。」
「那就好了。至少咱們無愧於心。」劉黑闥咧了下嘴,想笑,卻滿臉苦澀!
「大哥當時並不知情!這點,姓程的應該清楚!」劉十善見哥哥笑得很勉強,笑著開解。「況且他畢竟是大唐的將軍,即便當日妻子沒死在亂軍當中,跟咱們之間早晚也必有一戰。該做的咱們都做了,剩下的,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倒是,債多不愁!」劉黑闥搖頭,苦笑。「管不了那麼多了,你還打聽到其他消息么?」
「沒有!」劉十善輕輕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不過,程名振的動向,那個被放回來的人倒是跟我提起過!」
「說吧!」劉黑闥皺了下眉頭,低聲命令。
「姓程的好像已經進入巨鹿澤了。他前腳殺了信使,後腳帶人就從北側進入了巨鹿澤。那片大水窪子,好些年沒人進去過了。」劉十善想了想,沉聲彙報。
功賊(五上)
程名振又進巨鹿澤了!
消息傳開,很多人心中,都五味陳雜。
洺州能成為河北南部最繁華所在,全賴於程名振夫妻當年在此屯田。前後數年,修渠築堤,疏河補壩,中間可謂歷盡千辛萬苦。當把數萬頃白骨累累的荒野終於都重新恢復成了良田時,這對居功至偉的夫妻卻被竇建德忘恩負義地趕進了巨鹿澤中。
當年,迫於竇王爺的軍力,洺州父老別無選擇,只好拋棄曾經收留自己的活命恩人,轉而支持竇建德。畢竟,人生在世,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其他,暫時都無法兼顧。
但人心都是肉長的。即便當年最早投靠竇建德的那批人,偶爾提起程名振夫妻的名字,心裡都不無愧疚。
然而在不久之前,他們卻眼睜睜地看著,當年曾經有恩於自己的女人,被亂箭射死在城門口。
他們都是平頭百姓,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提起刀來給杜鵑報仇。但心中的那桿稱,卻因為杜鵑的慘死,悄悄地向大唐開始偏移。
杜鵑死訊沒傳開前,劉黑闥算河北的半個主人。看在鄉里鄉親的份上,大夥也該暗中幫他,而不是幫大唐。
大唐派來的官員刮地三尺,該殺。裴矩、齊善行等人吃著竇建德俸祿,在竇建德兵敗后卻立刻投降了敵人,該死。但那個叫杜鵑的女人不該死,無論劉黑闥的人以什麼理由殺了她,在洺州人的心目中,都欠下了一筆重重的血債。
如今杜鵑的男人回來找劉黑闥麻煩了。並且,杜鵑的男人背後還有著一股強大的實力在撐腰,以上種種原因加在一起,大夥該向著誰,該幫誰的忙,不問可知。
民心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發生著變動,風暴在一點一滴的醞釀,但劉家軍內,除了少數幾個清醒者外,大多數人卻顧不上理睬程名振。
究其原因有二,一則如今劉家軍被強敵環伺,總計兵力不到五千的洺州營,實在是諸路正在向河北開來的兵馬當中,人數最少的一路。其二,如今的洺州可不是當年的洺州,自打竇建德在永年建都后,平恩、洺水等縣作為京畿重地,城牆重新修築,比原來高出寬出數倍。城頭上的各類防禦設施也得到了寬裕的補充。憑著五千兵馬就想硬攻其中之一,不把門牙磕下來才怪!
因此,在整個秋天和冬天裡,劉家軍並沒有再巨鹿澤方向的出口投放太多精力。僅僅是募集民壯建了幾座烽火台,並且在澤地的出口處修了一座土木結構的堡壘而已。這還是在劉黑闥本人的強烈關注下,不得己而為之。如果按照董康買的意思,乾脆派一支兵馬直接衝進澤地離去,來個犁庭掃穴。永絕後患。雖然董康買花了重金,卻連入澤的嚮導都沒招募到。
那程名振本人也非常沉得住氣。肩負血海深仇,整整一個冬天,卻只是派少量騎兵試探著對修堡壘的民壯進行了兩次騷擾。見附近的劉家軍嚴陣以待,便非常知趣地縮回了巨鹿澤中。待到澤地出口處的堡壘修好后,便更不敢露頭了。慢慢地,劉家軍上下也沒時間再理會這點疥癬之癢,迫於壓力,把目光都轉向了南方戰場。
南方,自從秋雨停后,劉家軍漸漸就陷入了被動局面。大唐畢竟國力雄厚,很快就從打擊中恢復過來,派遣秦王李世民、舒國公李世籍、淮陽王李道玄三人,各領一路大軍前往河北平叛。三路兵馬起頭並進,遙相呼應,兩個月內與劉家軍惡戰十數場。雖然相互之間各有勝負,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劉家軍漸漸露出了疲態。
一場惡戰結束,唐軍的損失轉眼之間就能從後方得到補充。而劉家軍的士卒卻戰死一個少一個。十萬兵馬所需糧草,每天都以數千石計。唐軍可以從全國各地,甚至大隋留下的黎陽倉,弘農倉往外調撥陳糧應急。劉家軍卻只能啃當年竇建德留下的老本兒。並且因為河北連年戰亂,府庫空虛不堪,根本無法為大軍提供必要的物資支援。而除了當年程名振屯田,後來被竇建德作為京畿的洺州地區外,其他各郡民間亦非常凋敝,臨時征糧都湊不起多少。
勉強支撐到了一月,前方全線告急。不得己,劉黑闥只能把兵力收縮成一團,集中在襄國郡和武安、清河兩郡的邊緣,以漳水為屏障,試圖與唐軍展開決戰。
大唐皇帝李淵見狀,也相機調整戰略部署。將三路大軍合為一路,完全交給秦王李世民調遣。雙方在漳水和兩岸隔河相對,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刀來箭往,喊殺聲震天。把漳水河染得通紅一片,連春汛下來,都無法沖淡那濃重的血色。
兵馬一集中,糧草補給的問題便更加麻煩。唐軍這邊有整個帝國在支撐,運輸路途雖然遠了些,借著永濟渠的便利,倒也勉強供應得上。劉黑闥那廂八個郡如今卻只剩下了一個半郡,為了保證軍需,不得不將百姓家春播的種子都給強征了來。即便如此,存在各州縣的糧食全部加起來,頂多也只夠大軍再吃三個月。假使到了夏末戰爭還沒結束的話,從劉黑闥本人到下面普通士卒,就只能挖野菜充饑了。
屋漏偏逢連陰雨,開春以來,洺州地面上的治安也開始急劇惡化。百姓們手中的春播的種子被收走後,對劉黑闥等人的最後一絲好感也蕩然無存。本來看在竇建德慘遭屠戮的份上,跟劉家軍還有些同仇敵愾之心。如今,大部分人卻巴不得劉黑闥早日被擊敗,太平日子能早一天到來。
絕望的百姓們沒有力氣與軍隊正面作戰,卻有的是辦法給劉黑闥添亂。各地府庫運往前線的軍糧或者被運糧的民壯哄搶,或者在運輸途中被突然冒出來的土匪打劫,十成之中,能運到軍營的竟不足六成!迫使劉黑闥不得不從前線撤下一支勁旅來,組成專門的運糧隊,才將各地的反抗之火勉強鎮壓下去。
除了將各郡縣僅存的糧食護送到洺水大營之外,運糧隊的另外一個任務就是深入鄉間搜斂,掘地三尺,也要將百姓們藏起的糧食也找出來,供應前方。不得不說,劉黑闥在用人方面還是獨具慧眼。他麾下的定遠將軍王小波追隨竇建德造反之前曾經做過樑上客,對百姓們藏東西的心理摸得門清,接過軍令后,親自帶隊示範,從經城縣開始,一個屯田點挨著一個屯田點,拉網般一路搜到了平鄉,很快就又額外為劉家軍「募集」到了一大批糧食。
帶著八千多名弟兄,王小波把自己親手「募集」到的糧食和幾個縣城的庫存歸做一堆,統一裝上大車,順著官道緩緩而行。距離前方大營已經不到四十里路了,按目前的行軍速度,日落之前,他就可以向劉黑闥繳令。想到軍營裡邊的連綿角鼓,他的肩頭就感覺一陣輕鬆。與其面對百姓們眼中的仇恨,他寧願面對前軍萬馬。雖然前者不能給他造成什麼有形的傷害,但那種強壓在眼裡的怒火,卻燒得王小波心臟一陣陣抽搐,恨不得立刻轉身丟下糧食,落荒而逃。
本質上,他不是一個惡毒的人。內心深處也不想這樣殘忍,把百姓們賴以吊命的最後一粒糧食都給收走。但如果不這樣做,劉家軍絕對支撐不過這個即將到來的夏天。大唐朝廷不是大夏,李老嫗也不會如竇王爺當年那樣心軟。像他這樣的人一旦被抓到後會落到什麼下場,前車之鑒在那明擺著,大夥都看得到,根本不用人來提醒。
竇建德曾經抓到過李神通,抓到過徐茂公,抓到過魏徵。竇建德將他們待若上賓。竇建德就被李唐抓到了一次,然後就身首異處。同樣身首異處的還有王世充,李密和朱璨。只要他們曾經與大唐為敵,就難逃活命。即便像單雄信那樣很單純的武夫,主動服軟,懇求為大唐效忠,戴罪立功,也不會被放過。
捫心自問,王小波感覺自己的名望和能力遠不及上述這些人。所以,萬一哪天劉家軍兵敗,他絕對沒有一絲活路。因此,眼下,他只能將自己心中最後一點點善良抹除掉。如果真的不幸有那麼一天,他寧願用刀抹斷自己的脖頸。以血還血!
「這是俺欠河北父老的,而不是大唐天子的。」眯縫起雙目看了一眼正在徐徐西墜的斜陽,王小波有些悲壯地想。他心裡其實很清楚,那一天終歸會到來,即便自己再努力,也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突然,一聲刺耳的驚叫聲打斷了他的白日夢。回頭望去,隊伍的後方升起了一股煙塵,幾十匹快馬闖入了糧隊中。馬背上的漢子橫刀斜伸,如飛鐮般,將弟兄們割翻了一整排。
「好快的刀!」兀自沉浸在滿腔悲憤中的王小波第一反應不是調整部署,而是在心中為來襲者暗喝了一聲彩。旋即,他便被弟兄們的慘叫聲從夢中喚醒,「結陣,結陣!」彷彿不是他的聲音,從乾乾的嗓子里喊出來,破鑼般傳遍原野。緊跟著,有陣箭雨飛來,將倉促應戰的劉家軍又放倒了一大片。
驟然遇襲,劉家軍被打得暈頭轉向。好在他們人數足夠多,才在付出了三百多條性命后,勉強穩住了陣腳。先前沖入隊伍中亂砍的騎兵已經退了下去,在一百多步外重新整隊。馬背上,有名清瘦的將軍揮刀戟指,「平恩程名振來此尋仇,對面是哪位弟兄,放下糧草,程某不找你的麻煩!」
「程名振?!」王小波的眉頭緊緊地皺成了一團。實在想不明白,已經消失了好幾個月的程名振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襄國郡的腹地。記憶中,巨鹿澤通往南方的出口已經被烽火台和堡寨堵得死死的,即便澤地里飛出一隻鴨子來,也逃不過監視者的眼睛。偏偏程名振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又殺了出來,背後還帶著至少四千多名弟兄。
這裡距離劉黑闥的大營只有三十多里,接到警訊,騎兵在半個時辰之內就能趕到戰場。經歷了最初的慌亂之後,王小波在心中迅速分析敵我雙方形勢優劣。給副將劉大壯使了個眼神,示意對方去調整陣型。他自己則向前帶了帶坐騎,離開本陣數步,沖著程名振輕輕拱手,「當年在竇王爺麾下,我聽說過你的名字。某乃王小波,今日負責護送糧草去軍營,還請程將軍念在昔日的情分上,給王某行個方便!」
彷彿沒意識到王小波在藉機拖延時間,程名振雙手搭在刀柄上,笑著還禮,「見過王兄弟。程某今日並非為你而來!」說著話,他聲音陡然提高,如獅吼般沖著護送糧草的數千劉家軍弟兄叫喊:「劉黑闥殺我老娘妻子,我跟他不共戴天。此乃私仇,不關諸位兄弟的事情。請對面的兄弟們退開,讓我把糧草燒掉。冤有頭,債有主,程某刀頭,不想沾自家兄弟的血!」
「冤有頭,債有主,請對面的兄弟退開,我等刀頭,不想沾自家兄弟的血!」幾個名騎兵將刀高舉,跟著程名振大聲怒吼。聲音如夜半驚雷,炸得護糧兵卒臉色一片煞白。
仗打到目前這個份上,很多人心中對勝利早就不報什麼希望。只是畏懼唐軍的報復,才硬著頭皮跟在主帥身後強撐。程名振跟劉黑闥之間有什麼怨仇,普通士卒十個當中至少有七八個毫無所知。但程名振那句「冤有頭,債有主」,卻令他們怦然心動。
「劉大帥怎麼著姓程的了?他帶著這麼點兒人就敢劫糧?」當即,有士卒身邊的人交頭接耳。
「劉大帥起兵的時候,好像抓到了程明振的全家老小,然後一口氣全殺了!」有人只是聽說了個大概,卻好像親眼見到了般,添油加醋。
大凡人在危急關頭,都本能地想做一時之逃避。劉家軍前景不容樂觀,程名振剛才帶著馬隊往來衝殺,如入無人之境的勇悍模樣,也在眾兵卒心中留下了非常恐怖的印象。眼下他又點明了只是為尋仇而來,不想跟大夥交手。護送糧食的眾弟兄們,除了少數軍官外,倒是十有七八失去了拚命一戰的勇氣。
眼看著程名振三兩句話就令自家軍心一片大亂,王小波不敢再拖延下去,把手中長矛一指,沖著程名振大喊,「姓程的,有種就殺過來決一死戰。爺爺今天就成全了你,將其砍了,將你跟你老婆的屍體埋在一堆……」
話音剛落,天空中就猛然暗了一暗。對面的程名振張弓搭箭,一箭奔著王小胡的面門射了過來。也不管羽箭是否射中目標,程名振丟下騎弓,腿部用力一夾馬腹。單人獨騎宛若閃電,直接劈向了護糧隊中。
這個距離上,即便被羽箭射中了,也無法造成致命傷。但王小波卻出於本能地來了個鐙里藏身。羽箭貼著他的腰擦了過去,軟軟地落到了地上。當他將身體再度於馬背上挺直時,程名振已經距離他只有二十餘步。
「放箭!」王小胡扯開嗓子大喊。心中好生後悔自己剛才不該說出如此刻薄的話激怒程名振這個惡煞。劉家軍的士卒剛才還在抱著一種非常微妙的心態聽兩家主將鬥嘴,沒想到程名振身為一方主帥,卻像個亡命徒般說翻臉立刻就翻臉,聽見王小波的怒喝,才匆忙地舉起弓,將羽箭慌亂地射了出去。
程名振身上立刻被扎了三、四根羽箭,緊跟著他衝過來的騎兵每人也被射中了兩三矢,但攻擊發起得實在太突然,敵方的弓箭手根本沒來得及將弓拉滿,因此射出的箭都非常綿軟,只扎破一層厚皮甲,便失去了繼續前進的動力。
跟在騎兵身後不遠處的洺州營弓箭手們可不會像劉家軍這麼客氣,見到雙方放箭,立刻舉弓報復。搶在程名振撲入軍陣前,一波細密的羽箭后發先至,「乒乒乓乓」,將護糧隊再度砸了個人仰馬翻。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王小波做出正確反應。程名振已經衝到,揮起青黑色的長刀,斜劈他的肩膀。王小波好歹也是血海中打過滾的,倉促之下,本能地豎起長槍阻擋。只聽「噹啷!」一聲,長刀砍入槍桿半寸,帶起一片木屑。緊跟著,程名振藉助戰馬的速度撤刀,揮臂,又一刀奔王小波的脊梁骨砍來。
聽到風聲,王小波立刻俯身哈腰。匹練般的刀光貼著他的脖頸掠過,激起一片雞皮疙瘩。根本不給他還手的機會,緊跟著,程名振的第三刀又來了,這次居然是奔著戰馬的屁股,如皮鞭般惡狠狠抽下。
「啪!」連皮帶肉飛出了一大團。可憐的坐騎痛不欲生,四蹄向前猛地一竄,差點將王小波甩離馬鞍。對面跟過來的洺州營士卒恰恰趕到,幾柄橫刀交叉劈下,落在王小波的馬前馬後。可憐的定遠將軍王小波,護得住自己護不住坐騎,很快被劈到了馬背下,。生死未卜。、
到了此時,王小波的親兵才如夢方醒。揮舞著兵器試圖上前救主。被程名振單人獨騎擋住去路,接連砍翻了四五個。「冤有頭,債有主,無關人等退開!」亂軍之中,洺州營的弟兄們齊聲吶喊。護住程名振,衝出一條血路,衝到王小波的副手劉大壯麵前。
背後還有七千餘弟兄,前方衝過來的敵人只有數十。即便埋伏在官道兩側的洺州子弟一擁而上,短時間內,也不至於要了所有人的命。但劉大壯卻被王小波的結果嚇得肝膽俱裂,本能地轉過身,掉頭就跑。
「冤有頭,債有主。跟我程名振沒仇沒冤的,讓開!」程名振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在馬背上大喊。順手隔開迎面刺來的長槍,刀鋒借著馬的衝力,順著槍桿劃了下去。
在痛苦的呼喊聲中,幾根手指飛到了天上。手臂受傷的劉家軍士卒抱著胳膊,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滾。
「讓開,讓開。劉黑闥造的孽,你們跟著頂什麼缸!」王飛和張瑾一左一右,拚命追趕程名振。又失控了。自從杜鵑死後,程名振舉止就沒讓大夥放心過。剛才那幾下哪裡是一名主將在兩軍陣前應有的做派,分明是嫌自己活得時間太長。!
「冤有頭,債有主!」程名振繼續大喊,聲嘶力竭。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感覺到自己還切切實實地活著。幾名劉家軍士卒躲避不及,被他從背後追上砍中,血光飛濺。馬蹄踏過敵軍的屍體,他緊追劉大壯不放。通紅的雙眼中,那個狼狽逃竄的傢伙彷彿就是劉黑闥本人,只要再靠近一步,就可以揮刀將其砍死。
王二毛揮動令旗,把全部弟兄都押了上來。劉家軍已經潰了,不管程名振今天的舉止是否得當,他瘋子般的衝殺,著實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洺州營弟兄匯聚成洪流,潮水般沖向糧車。這才是二人事先埋伏好的,真正的殺招,但此刻,已經全然是錦上添花。本來已經被程名振帶人硬生生沖成了兩半的敵軍看到大批的騎兵從官道兩側殺來,愈發慌亂,膽大掉頭就跑。膽小的乾脆丟下兵器,跪在糧草車前瑟瑟發抖。
對於身後發生的一切,程名振彷彿全都沒有看見。也許是出於對好朋友統兵能力的相信,也許他已經被血光迷失了心智。追著劉大壯的背影,他一路跟了下去。刀尖比比畫畫,在對方馬背後打晃。他身邊只有四名侍衛,十幾步外,卻有十幾個劉大壯的心腹在努力靠近,試圖在刀下將自家將軍救走。更遠處,則是王飛和張瑾,還有五十幾個洺州營的騎兵。風馳電掣,穿過潰散的敵軍,把戰場遙遙拋在背後。
「我怎麼這麼倒霉啊!」劉大壯拚命磕打著馬腹,哭都哭不出來。在劉黑闥麾下,他沒少跟人交過手,算得上一名悍勇之將。但像程名振這樣的瘋子,卻從來沒有遇見過。死在一個正常人手裡,他還不覺得那麼委屈。可死在一個瘋子刀下,卻無論如何也不值得。
越是著急,他越提不起回頭迎戰的心思。甚至連劉家軍的軍紀都忘掉了,只想早點把背後的瘋子甩掉,早點逃回自家大營去報信。三十餘里的路程轉眼即跑了將近一半,遠遠地,他看見數匹坐騎迎了過來,跟在其後,還有大團大團的煙塵。
是救兵,主營的救兵終於聞訊趕來了。「救命——」想明白了其中關鍵,劉大壯扯開嗓子嚎叫。帶隊的將領楞了一下,很快看清了自己面臨的局勢。把令旗交給自己身邊同僚,他帶領幾名親兵,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來。
「救——!」劉大壯狂喜,尖叫。叫聲只發出了一半,卻噶然而止。失去頭顱的身體被戰馬帶著向前繼續沖了數步,噴出一股殷紅的熱血,軟軟地掉進了路邊的泥坑。飛在半空的頭顱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般,打了幾個轉,瞪大了驚恐的眼睛。
迎面趕來的劉家軍大將高雅賢收刀,帶馬,恨恨地向地面啐了一口,「膽小鬼,凈給老子丟人!」罵罷,他抬起頭,用兀自滴血的刀尖指向程名振,「高某在此,想拚命的,儘管放馬過來!」
功賊(五下)
程名振胯下的坐騎乃一等一的寶馬良駒,戰場感覺十分敏銳。看見對面人多,立刻主動放慢了速度。待高雅賢手起刀落砍掉了自家麾下將領的腦袋,也恰恰停穩了腳步。
猛然看見一個無頭的屍體在自己前方不遠處倒了下去,程名振微微一愣,通紅的雙眼閃過一絲迷茫。但很快,他又像被奪走了食物的老虎般怒吼起來,腿部一夾馬腹,掄著刀奔高雅賢衝去。
「我要殺了你!」伴著瘋狂的吼聲,一人一馬迅速撲到。高雅賢本來以為自己陣前斬將的行為能挫一挫對方的銳氣,卻沒想到程名振根本沒有被鎮住,反而變得愈發瘋狂。心裡暗叫一聲苦,舉起刀來,倉促應戰。
「噹啷!」二人的兵器在半空中相碰,擦出一串凄厲的火花。高雅賢將身體扭了扭,順勢撤回橫刀,迅速抹向程名振的大腿。
這是他多年在實戰中總結出來的精妙招數,根本不給敵人招架的時間。只要一刀抹中,即便不卸下對方半條大腿,也會使其因為傷勢過重而退出戰鬥。誰料程名振對切向自家大腿跟兒的利刃看都不看,嘿嘿冷笑著,反手將兵器抽向高雅賢的胸口。
二人的坐騎都已經再次衝起了速度,只要被兵器劈中,無論誰快誰慢,少不得身上會開道血淋淋的大口子。之後程明振也許會因為大腿被切,流血而死。胸口上被抽了一刀的高雅賢恐怕也活不了幾天。這種以命換命的賠本買賣可是沒人願意做,不得己,高雅賢將已經抹出去的刀鋒迅速回撩,「噹啷」又是一聲脆響,趕在自己胸口被劈中之前將程名振的兵器磕了出去。
二馬錯鐙,兩人彼此迅速拉開距離。程名振身後追的是劉大壯的侍衛,見到自家主將被正了軍法,嚇得慘叫失聲,一鬨而散。高雅賢身後跟的卻是他自己的嫡系,看到有機可乘,紛紛催動坐騎圍攏了過來。
「我要殺了你!」程名振如同瘋虎,毫無畏懼地沖入人群,長刀揮舞,潑出一片血光。四名親信緊緊跟上,拋下尚在發懵的高雅賢,護住程名振的後背。幾名距離他們最近的劉家軍侍衛紛紛從坐騎上掉下,周圍空間瞬時增大,完全憑著多年養成的本能,程名振撥轉戰馬,再度狂吼著沖高雅賢沖了過去。
四十餘步之外,高雅賢也堪堪撥轉了馬頭。看到程名振切瓜砍菜般殺自己的親衛,怒不可遏。腿部猛磕馬鐙,高速向程名振對沖。
四十步的距離,對戰馬來說只是兩個呼吸的事情。眨眼間,二人已經又殺在了一處。程名振一刀力劈,逼得高雅賢自保。隨後又是一刀斜砍,拼著跟對方玉石俱焚。戰馬錯身之際,再來了一記腦後摘金,硬生生搶攻了三招,連半分還手的機會也沒給對方留。
兩個人的身影再度錯開,高雅賢的額頭上立刻見了汗珠。在他記憶中,當年於竇建德麾下,程名振本來是個謙謙君子。為人低調,說話和氣,如果不刻意將其那些驕人的戰績與名字聯繫在一起的話,大多時候,其給人的感覺更像一名書生,而不是武將。所以跟程名振交手,高雅賢心中有十足的獲勝把握。但萬萬沒想到的是,當謙謙君子發起瘋來,居然比江湖莽夫還不要命。
馬蹄聲由急轉緩,又逐漸轉稀。數十步外,程名振帶著自己的四名親兵第三次撥轉坐騎。他輕輕轉了轉頭,彷彿在觀察自己身在何處?然後刀尖猛地沖著高雅賢所在放向一指,「走,跟我殺了他!」
四名親兵微微一愣,互相看了看,迅速夾緊馬腹。五個人,排成一個小小的攻擊三角,第三次朝著百倍於自己的敵軍沖了過去。
此番出動,高雅賢是為了接應自家的運糧隊。因而身邊帶足了人手。雖然半路上聞聽警訊之後,緊趕慢趕,將隊伍跑得唏哩嘩啦。但眼下迤邐追在身邊的,卻還有三四百號。見到五名敵軍居然敢對自己這邊幾百人三番五次發起進攻,登時有了被羞辱的感覺。不待高雅賢法令,眾將士催動坐騎,一擁而上,將程名振幾個團團圍住,橫刀齊揮,恨不得立刻將他們剁成肉醬。
程名振急劈兩刀,劈翻擋在自己面前的敵人。將敵軍劈開一條縫隙,硬生生從當中擠了進去。四名侍衛兩人一組,緊跟在程名振的身後,左劈右擋,將敵軍的缺口迅速擴大。「我要殺了你!」程名振瘋狂地大吼,刀刃從一名敵軍的脖頸上掃過,留下一個無頭的屍體。血光從死者脖頸噴出來,瞬間濺起了三尺多高。他的身體恰恰從旁邊掠過,從背後的披風開始,一直到戰馬的尾部,被染成了一片通紅。
踏著敵人的血泊,四名侍衛緊緊跟上。刀分左右,砍向沿途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高雅賢的親信紛紛落馬,厲聲慘叫。程名振對身邊的喧囂充耳不聞,策馬撞翻一名對手,緊跟著用長刀砍開一頂頭盔,不管頭盔下那個人的死活,他揮刀又切斷了另外一人的胳膊。戰馬過處,留下一條濕淋淋的血路。
五個人,居然在數百敵軍之間,殺進去四丈有餘。周圍的劉家軍騎兵被殺得寒毛直豎,一時間,竟然鼓不起繼續上前圍毆的勇氣。高雅賢羞得滿臉通紅,親自揮舞著橫刀迎了上來。這次,他終於抽空還了一刀,然後在二人分開之際,將憤怒發泄在了程名振背後的侍衛身上。
可憐的侍衛武藝不如高雅賢遠甚,被劈落馬下,然後被其他敵軍亂刃分屍。程名振那邊也砍倒了高雅賢的兩名侍衛,繼續向前突進了半丈有餘。又一名侍衛慘呼著掉下坐騎,然後奮力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擋住程名振等人的戰馬後。敵軍如洪流般迅速淹沒了他,程名振帶著其餘兩名侍衛,從戰團的另外一端透陣而出,然後緩緩帶住坐騎,撥轉馬頭。
畢竟不是鐵打的軀體,此刻,程名振身上迅速染滿了血跡。分不清哪些他自己的血,哪些來自周圍的敵人。一絲絲痛楚的感覺滲透過他的肌膚,慢慢喚醒了他瘋狂的靈魂。回頭看了看兩名忠心耿耿的侍衛,他慘然笑了笑,「還有力氣么?咱們好像被人堵住了!」
「是咱們把敵陣殺了個對穿!」剩下的兩名侍衛當中,個子稍高些的那個抹了把臉,大笑著回應。「教頭,剛才咱們五個人,殺穿了幾百人的大陣!」
「是么?」程名振自豪地咧開嘴巴,露出猩紅色的牙齒。到底怎麼陷入重圍的?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回想起來,好像是一個姓王的傢伙侮辱了鵑子,然後自己開始追殺他。殺來殺去,就殺到了這個位置。
這可不是一個主將該做的事情。不過,後悔好像也有點兒來不及了。皺皺眉頭,他又昂首大笑,「呵呵,有點意思。對面好像有好多人啊。那邊和還有不少人圍了過來。怎麼著,先喘口氣,然後咱們再殺出去?」
「聽教頭的!」另外一名個頭稍矮的侍衛身上已經多處負傷,肉像嘴唇一樣從鎧甲下面翻了出來,「咱們錦字營兄弟,怕過誰來!」
錦字營,好遙遠的一個名字。程名振清楚地記得,自己剛進巨鹿澤那會,鵑子的營寨打的就是這個旗號。此後,鵑子把錦字營交給了自己,任由自己將其合併,篩選,成了後來的銳士營,洺州營。從來沒懷疑過,自己信口胡謅出來的那些陣法,兵法是否有效?從來沒懷疑過,自己隨手比劃出來的未來是否真實?
而鵑子,則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女人,放下刀,拿起剪子和針線。雖然她做出來的衣服,幾乎從來沒合身過。雖然她做出來的鞋子,基本上都是一隻腳大,另外一隻腳小。但在那段冰冷黑暗的歲月,她的眼睛里,留著自己在世間唯一的溫暖。每當自己揮刀軍陣中吶喊衝殺之時,想起家中盼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睛,渾身上下就有使不完了力氣。
無論前方是刀山還是火海,只要有那道關切的目光在,自己就能劈開一條道路。鵑子,你還在看著么?你看著,看我萬馬軍中往來馳騁。看我萬馬軍中輕狂為你。
「殺!」程名振吐出一口血沫,刀尖再度指向正在結陣的敵軍。「殺光他們!」兩名侍衛大聲回應,策動戰馬,護住程名振的後背,不離不棄。
他們是錦字營的人。七當家將教頭的性命交託給他們。七當家在看著,他們不敢辜負。
「好一條漢子!」看到程名振又策馬殺了過來,高雅賢忍不住低聲讚歎。軍糧得失,到現在基本已經不用想了。既然押糧官劉大壯被程名振像攆兔子一樣攆到了十餘里之外,那批軍糧肯定顆粒無存。慶幸的是,程名振不小心也落在了自己的網中。殺死他,就等於替劉家軍拔掉了插在背上的一根毒刺。
幾百名劉家軍騎兵潮水般圍攏上前,有一點點痛惜,下手卻毫不容情。
程名振如一葉小舟,在人海中躍起、伏下,伏下、躍起。他知道,杜鵑一直在看著,從館陶縣外初次相遇那一刻,直到現在。雙眼脈脈,嘴角含笑。
又是春天了,巨鹿澤中的桃花又該開了吧。
每到春來,笑容還依舊。
功賊(六上)
就在此時,王飛和張瑾二人帶著五十餘名侍衛也趕到戰場。看見自家主帥遇險,不顧一切沖了上去。
這五十餘人全是身經百戰的精銳,又配齊了大唐國制式鎧甲和兵器,因此一發起攻擊,立刻在戰團外圍沖開了一道血淋淋的缺口。
好不容易才將程名振困住,高雅賢怎捨得讓煮熟的鴨子長翅膀飛走。揮動令旗,將大部分兵力都調去封堵王飛和張瑾。重圍中的程名振感覺到身邊壓力一松,沉聲怒喝,揮刀砍翻擋在自己面前的劉家軍士卒,然後縱馬前躍。
胯下突厥良駒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高高跳起半丈,馬蹄落處,恰是敵方一匹坐騎肋骨。那匹青黑色的河北馬吃痛不過,悲鳴著摔倒,將來不及脫離馬鞍的主人甩在旁邊,任由其他幾匹高速衝過來的戰馬踩死。程名振藉助馬力,輪開長刀,在身前畫出一道圈子。血光四濺,又兩名劉家軍騎兵被砍得筋斷骨折。
幾名劉家軍騎兵看到機會,從背後向他發起攻擊。跟上來兩個侍衛拚死抵擋,精疲力竭,被亂刀砍到了馬下。程名振猛然轉身,戰馬前沖,刀卻砍向了與戰馬相反的方向。一桿已經遞到他後背的馬槊被撩飛,另外一桿馬槊在他的腋下擦過,挑起一連串血珠。程名振夾住槊桿,刀鋒順勢橫掃,幾根手指落地,持槊者丟下兵器,抱著胳膊慘嚎。
周圍的劉家軍士卒也殺紅了眼,個個奮不顧身。程名振揮刀將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砍落坐騎,卻被另外一個人從馬鞍上跳過來,死死抱住。「滾!」他低聲怒喝,奮力扭動身體,試圖將對方甩落馬背。已經豁出性命去的劉家軍士卒被甩得身體在半空中盤旋,兩腿亂蹬,雙臂卻始終不肯鬆動。
一桿長槊帶著風聲刺來,程名振躲避不及,只好向旁邊歪了歪,同時用胳膊撥了下抱著自己的那個亡命者。三尺多長的槊鋒將抱著他的劉家軍士卒捅了個對穿,去勢未盡,借著戰馬的衝擊力捅入了他的大腿。
一陣劇痛瞬間傳遍全身,程名振咬緊牙關,將刀交於左手,反手一刀,砍斷槊桿。然後右手從大腿根處拎起被自己人刺穿,尚在掙扎的敵軍,當做盾牌,單手掄了出去。凄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血珠與碎肉飛濺。至少四五件兵器同時擊中了肉盾,半空中將其捅成了破抹布。
趁來襲者被瀕死者的慘嚎嚇得一愣神的瞬間,程名振丟下長刀,雙手抓住刺在自己大腿之上,入肉數寸的半截馬槊,奮力向外一拉。劇烈的疼痛讓他晃了晃,差點沒有從坐騎上掉下。半截血淋淋的長槊被他硬從肌肉里扯了出來,當做橫刀,四下揮舞。
「來啊,殺我!」他大聲呼喝,臉上,手上,身體上,鮮血滴滴答答往下落。周圍正衝來的劉家軍士卒看到此景,居然被嚇得楞了一下,居然本能地將馬頭撥歪了數分。
這個因為訓練不足引起疏忽讓程名振再度從死亡的邊緣上逃過了一劫。趁著敵軍被嚇得愣神的瞬間,他單腿奮力敲打馬鐙。胯下的楓露紫立刻領會的主人的意圖,前蹄高高揚起,四下亂踹。將靠近的敵軍戰馬逼開空隙,然後毫不猶豫地擠了進去。
程明哲一手扶在馬鞍上,另外一隻手左右揮舞。到了現在,他已經完全是憑著一口氣在硬撐。好在敵軍也被他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嚇破了膽子,向上沖的動作稍慢了些,居然被他貼著馬頭跑過,徑直衝向了王飛和張瑾。
「護住教頭!」王飛和張瑾二人也殺得渾身是血,配合砍翻身邊敵軍,硬將程名振接了過來。身邊的侍衛紛紛撥轉馬頭,像螞蟻般朝三人處匯攏,迅速圍成個小圈子,將程名振死死護在核心處。
高雅賢的臉的變成了紫黑色。一半是由於憤怒,一半是由於羞愧。十數倍於敵的兵力如果還讓程名振逃出去,今後河北這片土地上,他姓高的就不用混了。把令旗一擺,他迅速調整部署,放混戰中的敵軍與程名振匯合。然後又迅速一擺令旗,帶著全部兵馬列陣堵住了眾人的退路。
「今天這仗,打得過癮!」程名振忍住一陣陣襲上頭顱的睏倦,強笑著對大夥說道。
「嘿嘿,當年替竇建德扛長活時,老子就看姓高的不順眼了。早想教訓他一頓,就是沒撈到機會!」王飛伸伸胳膊,大笑著回應。經歷了剛才的苦戰,他和張瑾最初所帶來的五十幾人已經剩下不到二十,並且個個渾身是傷。但此時決不能說什麼喪氣話,否則,軍心一潰,大夥就只能任由敵方宰割了。
「就是么?直娘賊,老子忍了他好多年了!」張瑾也湊上前,抹著臉上的血跡說道。他從來一臉嚴肅,今日突然間說起了笑話,臉上的皮膚卻還是綳得緊緊的,彷彿被人欠了幾百吊錢一般。
眾侍衛對王飛的話沒多大反應,卻被張瑾臉上的表情逗樂了。用兵器指著他,紛紛笑個不停。
二十餘步外,高雅賢帶領麾下兵馬團團圍作了一個大圓圈。見到了山窮水盡之際程名振等人兀自談笑風生,不禁在心中暗叫了聲佩服。揮手命護著自己的親兵讓開一條縫隙,緩緩地把身體露了半個出來。
「程將軍,你我也算是故交。」唯恐距離太近,又被程名振暴起搏命。高雅賢在人群中探出半個身體,笑著勸告。「念在當年的情分上,我不想傷你。投降吧,從今往後,所有恩怨咱們一筆勾銷!」
「勾銷?」程名振將馬頭撥向高雅賢,試圖靠近些尋找機會。但看到對方早有防備,不得不放棄了這種打算。「說得輕巧,血海深仇,是說勾銷就能勾銷的么?高將軍,你可嘗過自己的親人被殺,生離死別的滋味?」
「不過是一個女人!」高雅賢笑著搖頭,很是為程名振的衝動覺得不值。今日如果不是對方一時糊塗,絕不會陷入困境。這種衝動他從前不會有,這輩子估計也不會有。「死了一個,再娶一個便是,今日…….」
「住口!」沒等高雅賢把話說完,程名振眼睛已經又紅了起來,劇烈的疼痛從大腿根部一直衝上腦門,卻無法讓他冷靜。「妻子死了可以再娶,老娘死了也可以再找一個么?你高雅賢的老娘,怎麼生出了這麼一個畜生!
「你!」高雅賢被罵得面紅耳赤。心中恨不得將程名振立刻揪到面前,千刀萬剮。但想想剛才那短短半柱香功夫自家弟兄所付出的代價,又盡最大努力將怒火壓了下去。只要騙對方束手就擒,報復的機會多著呢,不在這一時片刻。咬了咬牙,他故作體諒地回應道:「高某看你是條漢子,才好心勸你。你不肯投降也就罷了,何必口出惡言?今日我所帶兵馬是你的十倍,後面陸續還有弟兄趕過來。即便你武藝再高,估計也插翅難飛了。你自己放不下個人恩怨,死就死了。難道就忍心讓這麼多對你忠心耿耿的弟兄為你陪葬?!」
「陪葬?」程名振冷笑,歪過頭來,目光從弟兄們臉上掃過。
不用他問,王飛將肩膀先前一遞,笑著說道:「教頭別聽他放狗屁,咱可是錦字營出來的!誰都能放下仇恨,但是咱這輩子不將劉黑闥,董康買碎屍萬段,絕不罷休!」
「我也是瑾字營出來的!」張瑾搖了搖頭,正色回應。
「我也是!」「我也是!」幾名侍衛板著臉介面。
「俺雖然不是瑾字營出來的。當年在巨鹿澤練兵時,七當家親手熬的綠豆湯,也沒少喝!」隊伍最後,一名虯髯大漢笑著說道。「這個仇若是放下,俺死了都閉不上眼睛!」
程名振心裡湧起一股暖流,他用力向大夥點了點頭,然後將面孔再度轉向敵軍,「你都聽到了,高大當家?!要我放下仇恨容易,你讓劉黑闥、董康買,王小胡,還有你們這些雙手上沾滿血的傢伙,回去吧自己的老娘,老婆全殺了,把首級送過來!念在昔日同僚一場的份上,程某便饒你們不死。否則……」
他忍住一陣陣暈眩,咬牙切齒,「否則,程某這輩子,就要把你一個個抓住,親手殺掉。給我娘,給我妻子報仇!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一個人沒死,就絕不罷休!」
雖然對面只有二十幾號人,高雅賢心頭卻陡然湧起一股涼氣。不想聽程名振繼續說下去,他用力擺動令旗,「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報仇!弟兄們,衝上去將他給我剁碎了!」
「諾!」眾軍士也被程名振惡狠狠的表情和話語弄得膽寒,答應一聲,帶馬前沖。雙方剛剛發生接觸,不遠處,猛然間又傳來一陣低沉的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
高雅賢微微一愣,忍不住回頭向鼓聲來處張望。只見北方的天空中濃煙滾滾。濃煙下,卻有數道黃塵,迅速逼近。不是正沖著自己這團兵馬,而是分為左右,向大夥的退路包抄了過去。
「敵軍?」第一時間,高雅賢驚愕的想道。「他去那邊幹什麼,切斷我跟大營的聯繫?」
抱著與高雅賢同樣想法的遠不止他一個人。大夥為了前來接應運糧隊,一路上跑得唏哩嘩啦,把步卒全都拋在了後邊。如果敵軍輕騎以優勢兵力衝過來,切斷自己跟步卒的聯繫。今天這仗恐怕不是大夥將程名振包了餃子,而是被程名振裡應外合,中間開花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越敲越急,越傳越近。大隊騎兵帶起的煙塵也越來越近,越來越濃,越過正在交戰的人群,在官道南方慢慢相會靠近。
黑煙已經起來那麼高了,糧草被燒已經是必然。只為了跟程名振拚命,就要冒著被敵軍包圍殺死的風險,恐怕有些不值。心裡一猶豫,劉家軍將士向上沖的願望便不再如先前般熱切。被程名振和王飛、張瑾等人並肩一衝,居然出現了一個長長的缺口。
缺口處,劉家軍士卒紛紛退避,程名振在侍衛的簇擁之下潰圍而出。一直衝出百餘步,聽見背後的馬蹄聲甚是稀落,他用力一帶坐騎,毅然停止腳步,撥轉馬頭。
「啊!」少數幾個兀自緊追不捨的劉家軍士卒沒來得及調整坐騎,被程名振等人包了個正著。刀砍槊捅,斬於馬下。
二十幾名渾身沾滿血的侍衛跟在程名振身後,背靠著遠處漸漸接近的煙塵,沖著高雅賢重新擺成一個攻擊隊列。「過來,今日不死不休!」程名振單手拎著半截搶來的馬槊,大聲向對方叫陣。
還在猶豫是否繼續上前追殺敵軍的高雅賢楞了一下,實在吃不準這場冤枉仗再打下去,究竟會鹿死誰手,嘆了口氣,揮手示意弟兄們停止了攻擊。
「今日…….」遠處的煙塵越來越近,已經快要在他背後合攏。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高雅賢先回頭望了望,非常不甘心,卻本能地想在逃離之前放下幾句狠話。「今日算你走運,姓程的,咱們……」
「咱們兩個之間,早晚一個人會死在另外一個人刀下。」程名振將半截馬槊舉起來,衝天發誓,「今日程某在此立誓,你,劉黑闥,董康買,還有所有手上沾了我娘我妻子血的人,程某一個都不會放過。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那我就等著!」高雅賢擔心退路被切,也沒勇氣跟程名振繼續糾纏,向地上啐了一口,憤然撥轉坐騎。
劉家軍將士紛紛跟上,追再高雅賢身後向遠方遁去。真的要不死不休么?想起程名振發誓時滿眼的仇恨,有人忍不住悄悄回頭張望。
北方,焚燒糧食而產生的濃煙扶搖直上,將大地與鉛灰色的天空接連起來。火苗將煙塵和雲底都燎成了暗紅色,彤雲中,彷彿有一個怪獸順著濃煙走向了人間,渾身披著暗紅色的血跡,張牙舞爪!
煙塵下,眾人看不見的地方,王二毛帶著幾十名壯漢,拚命敲打著數面戰鼓。在他們身後,幾十名騎兵拖著臨時用柴草紮成的掃帚,在野地里往來馳騁。
用詭計將高雅賢嚇跑了。他的陰謀得逞。但此刻再王二毛的臉上,卻看不到半分往日的平和笑容。
注1:扛長活。北方土話,即在財主家當長工。
功賊(六下)及尾聲
逃了沒多遠,高雅賢就幡然醒悟自己上了一個無比愚蠢的大當。撥轉坐騎,再度沖著剛才的戰場撲將過來。只可惜為時已晚,程名振等人就像春天的雨水般,轉瞬之間就在洺州大地上銷聲匿跡。任高雅賢帶人翻遍了戰場周圍二十里,也是連個人影子都找不見。
糧食被燒了,人也丟了。帶著一肚子懊惱,高雅賢垂頭喪氣地回營繳令。劉黑闥忙著調遣兵馬防範唐軍渡河,聽完彙報后倒也沒怎麼難為他。但很快,高雅賢自己就發現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錯。
自從程名振在洺水附近現身後,連續十幾天,各地都有被洺州營襲擊的消息傳來。這些熟知襄國郡地形的「流寇」結成小隊,或者趁當地守軍不備,混入縣城,殺死官吏。或者埋伏在大路兩邊,打劫劉黑闥手下好不容易從百姓嘴裡扣除來的那點糧草輜重。劉黑闥幾次派兵去征剿,都一無所獲。人派多了,程名振不肯交手,仗著其軍中戰馬數量多的優勢,撒腿便走。人派得少了,則根本不夠給洺州營塞牙縫。往往是征剿方和被征剿方顛倒了過來,到最後只給劉黑闥剩下一地屍體。
而劉黑闥還不能抽調太多的力量去解決這根背後芒刺。在漳水河對面的秦王李世民彷彿跟程名振二人之間早有默契般,不斷向劉家軍施加壓力。唐軍中裝備了大量的床弩,隔著河,就能射得對岸站不住人。而唐軍的輜重營更為厲害,居然不顧漳水河春汛在即,隨時都可能泛濫的危險,於河東岸搭起了十幾座浮橋。在床弩和腳張強弓的掩護下,每天,那些浮橋都會向西岸延伸數尺。一旦其橋頭搭上西岸的河灘,除了決一死戰外,劉黑闥已經無第二條路可選。
等待的日子最為難捱。有時候,劉黑闥甚至想下一道命令,後退數里,早點把李世民給放過來。他手中的軍糧已經見底兒,即便春汛到來之前唐軍依舊不能過河,到了夏天,將士們也會因為缺糧而潰散。而程名振這個狗賊,還在不斷地騷擾著他的後方,將最後一點刮地三尺弄來的糧食給劫走。每當運糧隊被劫的消息傳來一次,劉黑闥就明白懸在自己頭上的刀又落下一寸。既然,早晚會有一天那把刀將砍掉他的腦袋,他寧願那一天來得早一些。
程名振給劉家軍帶來的麻煩還不止於此。儘管劉黑闥下令封鎖了消息,隨著軍糧一次次被劫,其麾下的弟兄們還是聽到了有關程名振要替老娘妻子報仇,將欠下血債者全部殺光的流言。本來,劉家軍造反,是為了替竇建德,替所有被大唐歧視、壓榨的河北豪傑討還一個公道,現在這樣一來,卻成了劉黑闥與程名振兩個間的私人恩怨。在前途渺茫的情況下,大夥士氣原本就非常低落,突然發現一直支撐著大夥的所謂國恨不過是某些人的家仇,心中的沮喪可想而知。
沒有人甘願為與自己無關的私怨付出生命。哪怕劉黑闥在軍中的威望再高,也不能迫使大家如此付出。程名振出澤還不到一個月,漳水河東岸的浮橋也與西岸還有著不短的距離,劉家軍已經人心惶惶。每天夜裡,都有人冒著被抓回來當眾弔死的危險,從軍營里逃走。不少將領都半公開地抱怨,說董康買當初不該殺紅了眼,連女人都不放過,以至於惹下程名振這個九頭蛟。試問在這襄國郡的大地上,誰對一草一木能比九頭蛟更熟悉?所有屯田點幾乎都是他親手建立的,裡邊的百姓對他比對自己家人還要親。所有山川道路,他幾乎都親自勘察過,並且對其了如指掌。在地利與人和都無法掌握的情況下,想要抓住程名振,簡直比登天還難。
「那能怪我么?」董康買一次次被人埋怨,終於到達了忍耐的極限,跑到劉黑闥面前,請求對方為自己主持公道。「那女人就像個瘋子般,連砍了我二十多個手下。我當時不下令亂箭射死她,難道還把脖子伸過去讓她接著砍?」
「他們也是心裡頭不痛快,隨便抱怨幾句罷了!你別理他們,話又說不死人!」劉黑闥的聲音聽起來無比疲憊。應大夥的要求,他已經正了名號,自立為漢東王。但這個輝煌的頭銜並沒能讓弟兄們士氣提高多少。相反,軍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當初他煽動大夥造反,根本就不是為了替竇王爺討還公道,而是切切實實地為了謀取自家江山。
劉黑闥無法堵住別人的嘴,也懶得替自己再辯解。歷史總是由勝利者塗抹的,如果他戰敗了,恐怕將要背負更多的罪名。如果他僥倖打敗了李世民,迫使大唐承認河北的割據現實,並且以帝王之禮厚葬竇建德,那些謠言自然會慢慢平息下去。
推己及人,劉黑闥也不希望這個時候,董康買再因為別人背後的幾句議論,就挑起沒必要的爭端。大夥現在是一根繩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即便沒有程名振那句要將大夥趕盡殺絕的誓言,落在秦王李世民手裡,難道誰還能有什麼好下場?看看單雄信是怎麼死的,再看看殷秋等人的結局,難道誰心裡還能存著大唐皇帝會突發善心,既往不咎僥倖的念頭?
他這番好意,顯然不能被董康買所理解。見對方依舊一味地和稀泥,董康買向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說道:「你不管,是不?你不管,就別怪我不尊重你。從今往後,再讓我聽見誰背地裡嚼蛆,我就把他的舌頭給割下來。你看著,我說到做到!」
「老董!」劉黑闥猛然轉身,花白色的鬍鬚上下顫抖,「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還嫌咱們的麻煩不夠多麼?」
「正因為麻煩多,才要快刀斬亂麻!」董康買抬起頭,毫無畏懼地與劉黑闥對視,「敢私傳謠言,擾亂軍心者,殺!臨陣不前,貪生怕死者,殺!保存實力,不顧同僚者,殺!處事糊塗,放走強敵者,更該殺!還有私藏軍糧的,殺!放任屬下逃走的,殺!妄議戰局勝敗的,殺!與李家眉來眼去的,殺!…….」
接連說了十幾個殺字,他說得兩眼通紅,蜷曲的鬍子上面布滿吐沫星子。望著其猙獰的模樣,劉黑闥忍不住後退了半步,冷笑著問道,「殺,好,殺就殺。都殺乾淨了,李世民也不用渡河了。你再給我一刀,拿著大夥的腦袋請功去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個不知…….」董康買氣得大叫,上前數步,就想抓住劉黑闥的脖領子理論。周圍的侍衛見狀,立刻一齊拔刀出鞘。董康買聽到背後的利刃磨擦聲,驟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已經伸到半途的大手猛然揮下來,重重地拍在自家大腿上,「我,我,唉,你當斷不斷,早晚招禍!」
「退下去,沒你們什麼事情!」劉黑闥一豎眼睛,將自己的侍衛斥退。然後笑了笑,強忍住心中不快問道,「還能有比眼前戰局更重要的事情么?老董,你這莽撞性子可得改改!否則,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怪罪你,弟兄們也難免會心裡犯嘀咕!」
「嘀咕就嘀咕去,誰嘀咕,我就……」董康買又想放狠話,意識到自己失態,咧了下嘴,換了種相對緩和的語調說道,「我還怕他們嘀咕么?你說得對,吐沫星子淹不死人。但你還是早做決斷,這麼一味死挺,總不是個辦法!」
「我也為此煩著呢?」見董康買退讓,劉黑闥也不再追究他失禮,嘆了口氣,低聲回應,「唐軍雖然強大,但只要弟兄們肯齊心協力,春汛之前,我保證他們過不了漳水。可春汛早晚有結束的那一天。襄國郡太小了,拖得越久,情況對咱們也越不利!」
「是啊!」說起眼前的戰局,董康買也覺得氣餒,「阿史那家族的建議,不知道你怎麼考慮的?我覺得他們開出來的條件不錯。羅蠻子正忙著跟高句麗人對峙,懷戎和昌平之間,剛好有個空檔!」
「那樣,恐怕我就太對不起頭上的這『漢東王』三個字了」劉黑闥喟然長嘆。關心著河北戰局的,不止是當事雙方。遠在塞外,突厥王庭亦試圖火中取粟。早早地就派人潛入中原,暗中聯繫上了劉家軍的將領。董康買和王小胡兩個都有胡人血統,所以覺得突厥王庭開出來的條件很誘人。而高雅賢等漢族將領,眼下則寧願做一個戰死鬼,也不想去塞外給突厥人當鷹犬。
劉黑闥本人,則始終在去與不去之間徘徊。北方地廣人稀,博陵軍和幽州軍最近又分別被高句麗及靺鞨所擾,只要他能成功逃到涿郡,便有足夠的把握從博陵軍和幽州軍兩大勢力交界處穿過去。可到了塞外,他的半生英名就徹底付於流水了。日後別人再提起他劉黑闥,不會再認為他是敢於替竇建德報仇,有擔當,有魄力的硬漢子。而是為了達到個人目的,利用竇建德的死和弟兄們心中的不平,鋌而走險的一個奸雄!
對於劉黑闥的顧忌,董康買認為根本不值得一提,「漢東王,不就一個名號么?活著總比死了強。況且,投靠突厥人的事情,咱們又不是第一個做?他李淵,當年不也是認了突厥人當乾爹,才得了半壁江山?」
「唉!」劉黑闥又了嘆了口氣,不置可否。與很多北國人一樣,經歷了魏晉南北朝之亂后,他的血脈中,也是胡漢混雜。所以內心深處對胡漢之分看得並不是很重。然而,萬一他認可了董康買的看法,以對方那張大嘴巴,肯定無法保住秘密。那樣的話,劉家軍中就要有一半的將領會憤而離去,眼前的仗,不用打就已經敗了。
正猶豫間,軍帳門口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響。劉、董二人迅速抬頭,看見高雅賢渾身是水,氣喘噓噓地跑了進來。
「下暴雨了?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居然沒聽見!」心裡多少有點兒虛,劉黑闥主動找話。
「下了好一陣子了。還打了好幾個響雷!」高雅賢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大聲回應。看到董康買也在場,他忍不住狠狠瞪了對方一眼,「我剛才去河邊巡視,發現唐軍居然在冒雨修橋。修得最快的那座橋,橋面距離河岸已經不足一丈了。咱們這邊,有些地方水很淺。如果唐軍冒著被沖走的危險強渡的話,一丈寬的距離,游不了幾下就能踩到水底下的硬地!」
「放箭啊,都是傻子,干看著人家修?」董康買毫不猶豫地一眼瞪還回去,同時大聲提醒。
「弟兄們放箭阻攔,河上風大,根本起不到效果。」高雅賢像看白痴一般看了他一眼,繼續向劉黑闥彙報,「強弩還湊合。但咱們軍中強弩太少了。根本壓不住對方!」
「我這就跟你一道去看看。」聞聽此言,劉黑闥再也坐不住,拔腿就往中軍帳外走。
外邊的雨下得極大,就像瓢潑一般。如果雨按照這個勢頭持續下去,用不了兩天,漳水河對唐軍來說就會變成天塹。怪不得李世民要派人冒雨搶修浮橋!
「天不亡我!」劉黑闥用力握了握雙拳,仰頭大笑。笑罷了,將大手一揮,豪氣滿懷地說道:「把各營的強弩全調上去。能干擾多久是多久。春汛馬上來了,看姓李的有沒有本事跟老天爺斗!」
「只要春汛下來,咱們就可以掉過頭去,先解決掉姓程的!這回得小心點,派個膽子大的人領兵!」董康買也很是興奮,在暴雨中揮舞著拳頭,大聲提醒。
這麼明顯的嘲諷,高雅賢怎可能聽不出來。但難得一次,對方沒跟他糾纏。而是上去拉了一把劉黑闥的衣袖,焦急地說道:「漢王且聽我一句。我覺得此事有點古怪!」
「怎麼古怪法!」劉黑闥回過頭,笑著詢問,「你先別急,讓我把兵調遣完了再說。老董,你麾下擅長射箭的人多,趕緊全派到河邊去。順便通知其他幾位弟兄,讓他們也把麾下弓箭手全拉出來,別再藏著了。頂過了這兩天,我請他們喝酒!」
「唉!」董康買高興地帶應。剛要轉身,猛然間,天空中一道閃電劈下來,將不遠處一株老樹劈了個粉碎。
「保護漢王!」高雅賢大叫一聲,飛身將劉黑闥壓在了泥坑中。周圍的親衛蜂擁而上,儘管被不測天威嚇得臉色煞白,卻依舊在劉黑闥周圍搭了道人牆。
「沒事,沒事,不就打了個雷么?誰還沒見過打雷!」劉黑闥白著臉,從水坑中爬起來,奮力拍打身上的泥巴。「老董,拿我的令箭去調兵。老高,剛才的事情謝謝你了。下回,別靠近,我倒要看看老天爺到底想怎麼著!」
董康買接令跑遠。高雅賢急得直搓手,「漢王,你聽過說句話啊。李世民這這個節骨眼上冒雨修橋,實在蹊蹺…….」
話音未落,半空中又是一道驚雷滾過。隨即,河岸放向傳來了震耳的喊殺聲。「報,漢王,唐軍從浮橋上強攻過來了!」一名小校跌跌撞撞從雨幕中衝出來,在劉黑闥面前撲倒,「前鋒已經登岸……」
「什麼?這麼快?」劉黑闥一把扯起報信者,同時狠狠橫了高雅賢一眼。作為軍中大將,剛才既然發現唐軍有搶在春汛之前渡河的企圖,就不該離開河岸。派什麼人往中軍送信不成?還非要自己眼巴巴地趕來賣乖?『
「他們沒等橋修完,就跳進了河裡。有一段水淺的地方,已經可以淌著走!」小校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彙報軍情。
「拿我的兵器跟披掛來!」接下來的話,劉黑闥已經無需再聽,將手一伸,沖著親衛們命令。
他武藝過人,在以往的竇家軍中就沒遇到過對手。這次,亦想憑著個人的勇武來喚起大夥的士氣。高雅賢向旁邊退開幾步,猶豫了一下,又咬著牙走上前,抓住劉黑闥的胳膊,「此事蹊蹺。你想想,李世民為什麼不早點搶渡,偏偏等著汛期來時才搶渡。他就不怕上游的水提前衝下來,淹沒了他的大軍么?」
劉黑闥被問得一愣,轉過頭,目光上下打量高雅賢。「什麼意思,你快點說?」
「我只是推斷,不敢確定!」高雅賢本來就不是個勇敢的人,否則當日也不會上了王二毛的當,在勝券穩操的情況下,被對方用疑兵之計給驚走。此刻被劉黑闥刀鋒般的目光一盯,心裡更覺得猶豫,「我這幾天,一直在琢磨程名振。他的所有行動我都仔細琢磨過。漢王發現沒,他好像一直在圍著洺水、平鄉、肥鄉三地打轉,從沒走遠過。」
「那又怎樣?他還敢帶人沖我的大營不成?」劉黑闥一邊在親兵的伺候下冒雨披甲,一邊不耐煩地追問。
「我聽說,洺水河上的所有堤壩,都是他們夫妻當年帶人修補過的。」高雅賢想了想,硬著頭皮說道,「我沒把握,但我有點兒害怕!」
「咔嚓!」又是一道炸雷,震得大地來回搖晃。劉黑闥的臉上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顧不得河岸邊的震天喊殺聲,三步兩步跑回了中軍。將懸在帳壁上的輿圖一把扯下,撲在地上,仔細觀瞧。
這份輿圖,也是程名振的當年替竇建德繪製的。上面山川河流標記極為清晰。眼下,李世民帶領唐軍駐紮在漳水河的東岸,劉黑闥自己帶領大軍駐紮在漳水河西岸。在漳水河的西岸以西,距離劉家軍大營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襄國郡的另外一條大河,洺水。在程名振未於平恩屯田前,洺水年年春天都要泛濫,沖得夾在兩條大河間的三角地段一片狼藉。程名振夫妻親自帶人重修了堤壩,才造就了漳水與洺水之間的萬頃良田。
「你怎麼不早說!」伸手推了高雅賢一把,劉黑闥大聲抱怨。他一直在盼著春汛,因為春汛可以令漳水暴漲,阻斷李世民的去路。可想而知,這些天來,程名振一樣在盼著汛期的到來,因為咆哮的洺水,剛好可以助他兌現,當日的誓言。
「把你麾下所有兵馬帶上,一定搶在程名振之前,到達洺水堤壩!」又一聲驚雷炸響,將劉黑闥的咆哮吞沒。再顧不上什麼王家威儀,他揪住高雅賢的脖領子,大聲命令。「如果這次擋他不住,你就不用回來了。咱們,咱們一道等死。李世民過了河,咱們要死。李世民不過河,咱們一樣得死無全屍!」
「嗯!」高雅賢點點頭,轉身出帳。是不是帶足了兵馬的程名振之對手,現在他無法考慮。他們現在只想早一步趕到上游的洺水大堤,哪怕是撲了個空,驗證了自己剛才不過是疑心過重,被董康買等人看笑話,也好過站在此地等死。
三十里路,騎兵冒著雨趕,也不過是一個時辰的事情。當遙遙地看見了雨幕後那座青黑色的堤壩之時,高雅賢懸在嗓子眼處的心臟,終於落了下來。
程名振不在堤壩上。那他會在哪裡?他這些天來狼一般於洺水河畔逡巡,不就是為了此時么?
「咔嚓!」一道閃電劈落,照亮遠處咆哮的河流。太行山上的洪水已經下來了,作為巨鹿澤的重要水源和匯入漳水下游的一條重要支流,洺水河向來漲得比漳水早。黃色的水流夾著石塊,朽木,捲起一道道驚濤駭浪。在頻繁的撞擊之下,那些石塊和木頭都冒著熱氣,彷彿開了鍋一般,上下起伏。
高雅賢無心思觀賞這自然界里難得一見的景象。從身邊抽出令箭,交給自己的義子高亮,「回去向漢王彙報,洺水大堤安然無恙。老子這幾天就盯在這了。讓他放心對付李世民!」
「諾!」高亮輕輕一躬身,撥轉馬頭,沖入雨幕。望著對方那矯健的身影去遠,高雅賢慢慢又轉過頭去,再度觀看不遠處的堤壩。看得出來,重修堤壩時,程名振很是用心。相當長的一段堤壩,都用四四方方的黑石頭加固過。「這種堤壩,即便蓄意挖,也需要花費很大力氣。」帶著幾分欣慰,高雅賢苦笑著想。「如果當初董康買別那麼狠就好了,程名振當年憑著此堤活人無數。重修這條大堤時,恐怕他也沒想到會用來殺人…….」
正冒著想著心事,天空中又亮起一道閃電。「那是什麼?」電光石火間,高雅賢在堤壩上看到幾個黑漆漆的東西。沒等走近觀看的弟兄們回來報告,他的心臟猛然縮緊了一下,瞪圓眼睛,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親兵問道:「小亮子呢,已經走了么?」
「少將軍已經走了好一會了!」親兵楞了楞,茫然地回答。
「啊!」高雅賢發出一聲驚呼,撥轉坐騎就要親自去追。半空中又是一道電光閃過,滾滾雷聲背後,一陣低沉的號角聲響了起來。
「上當了!」高雅賢恍然大悟。如果自己不派人送信回去,劉黑闥怎可能放心在河岸邊跟李世民糾纏?李世民派過河來的,恐怕全是死士。犧牲掉這幾千人,卻可以用洪流吞沒劉黑闥手中十幾萬大軍、
這程名振,也忒狠毒。
此刻再想派人給劉黑闥示警,已經來不及了。重重雨幕背後,大隊大隊的唐軍慢慢現出了身影。不止是程名振的洺州營,還有王君廓的河內軍,侯君集的飛虎軍。三路以驍勇善戰而聞名的悍卒,團團圍攏過來,將高雅賢的退路完全封住。
這些天,那些打著洺州營旗號四處劫殺運糧隊的,也不止是程名振一個。剎那間,高雅賢全明白了。在襄國郡這片土地上,他和劉黑闥等人才是外來戶。程名振既然當年能在竇建德眼皮底下遁走,自然有無數辦法,躲過巨鹿澤出口的監視。更有無數條隱藏起來,不為外人所知的道路,供他帶唐軍進入襄國。
所謂漳水河上的浮橋,本來就是個幌子。李世民在開始就沒想強渡,而是利用浮橋吸引劉黑闥的視線。其實,他跟劉黑闥一樣,都在苦苦盼著,盼著漳水河每年必來的春汛。
誰給他獻上了這樣一條絕戶計?
除了背負血海深仇,又熟知襄國郡地形的程名振之外,又能有誰?
沒給高雅賢任何機會懊悔,飛虎軍揮舞著橫刀,衝破雨幕。深陷絕境,倉促應戰的劉家軍亂成了一團,被飛虎軍直接砍出了一個巨大的缺口。血順著缺口處噴射,與天空中的暴雨攪在一起,染紅整個地面。
這是今天的第一滴血,卻不是最後一滴。
與飛虎軍呈一個銳利夾角,河內軍也撲了上來,就像虎入羊群般,將高雅賢的嫡系部屬砍到在血泊當中。緊跟著發起攻擊的是洺州營的騎兵,他們的動作尤為迅捷,遠遠地在戰場外圍畫了道弧線,趁著高雅賢的軍陣被壓得步步後退之時,硬了軍陣側后。
「頂住,別亂!」高雅賢大聲呼喝,試圖穩住陣腳,然後尋找機會突圍。希望很快就破滅了,在三路大軍的圍攻之下,他麾下那些疏於訓練的兵卒如陽光下的殘雪般迅速崩潰。左營統軍被王君廓劈成了兩半。右營統軍跪地祈乞降,死於亂刃之下。左右兩翼覆滅之後,中軍很快步其後塵。高雅賢策動戰馬,落荒而走,侯君集帶領一小隊騎兵,緊追不捨。
「別管我,該幹什麼幹什麼。老子的馬快,追上此人後,自有辦法逃命!」匆忙中,高雅賢聽見侯君集沖河堤上叫嚷。他沒膽子回頭張望,胸口緊緊貼住戰馬脖頸,腿部拚命磕打。
他又想起了程名振當日的那句話,「所有手上沾了我娘我妻子血的人,程某一個都不會放過。一個,都不會放過!」
暴雨下,程名振策馬衝上了河堤。「都準備好了么?」強忍住雨水浸泡傷口帶來的眩暈感,他大聲問道。
「都準備好了。釺子早就砸進了石頭縫中,只要拔出來,水自己就能把河堤衝垮!」王飛在河堤上抬起頭,滿臉是水。
「讓所有人別打掃戰場了,直接上河堤!儘可能往高處走!」程名振點點頭,聲音比臉上的雨水還要冰冷。左右親兵吹響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不遠處,有無數號角回應。聽到號角召喚,河內軍,飛狐軍,洺州營,在各自的中層將領帶領下,紛紛牽者坐騎走向事先選好的高處。
王二毛跌跌撞撞跑過來,猶豫著,慢慢扯住程名振的胳膊,「咱們,咱們非得這樣么?」
程名振默默將他的手臂推開,沒有回應。天空中的雨下得好大,烏雲翻滾,彷彿一條黑龍在雲端遊動。記得那年在館陶縣,也是這麼大一場雨。為了周家的半吊賞錢,他跟王二毛兩個冒著雨給糧食添遮蓋,渾身上下都被淋得濕透…….
「小九!」王二毛又扯了他一把,聲音裡邊已經帶上了哀求。
程名振搖搖頭,奮力揮下了令旗。
當他走出巨鹿澤的那一刻,劉家軍的結局就已經寫好了。現在,臨陣抗命的罪責,誰也承擔不起。況且,他也不想承擔。
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程名振。心中僅剩的一絲柔軟,也隨著杜鵑的死,而徹底消失不見。
王飛帶著幾個壯漢,奮力拉動纜繩。被纜繩拴住一端,另外一端深插入河堤的鋼釺慢慢被拔了出來,一股黃色的河水噴涌而出。
又是一股,然後更多。無數股失去阻擋的洪水從堤壩上的空洞噴涌而出,在半空中匯聚成一條張牙舞爪的黃龍。
黃龍的身體越聚越粗,越聚越猙獰。電閃雷鳴中,像破篩子一般的堤壩慢慢顫抖,顫抖,然後轟然塌開一道數丈寬的缺口。被遏制已久的洪流傾瀉而出,掃蕩掉沿途所遭遇的一切。
戰場上,劉家軍的屍體打個旋,便被混在泥水裡沖遠了。幾匹無主的戰馬在水中拚命遊動,試圖逃生,卻被激流卷著石塊木頭反覆擊中,很快就變成了新的屍體。新的屍體和舊的屍體混在一起,奔著遠方咆哮而去。
夾在洺水與漳水之間的萬頃良田,從這一刻起徹底化為了澤國。數不清的屍體在洪流中翻滾,流血,將洪流也慢慢染成褐色。
所有人,無論洺州營、河內軍還是飛虎軍的弟兄,縱使身經百戰,殺人無數,站在事先選好的高地上,看到這一切,也忍不住臉色發白,嘴唇顫抖。
這是來自天地的憤怒,在重重天威面前,人的身軀顯得是那樣的孱弱。
一道閃電劈落下來,緊跟著又是數道。
閃電下,程名振張了張嘴,噴出一口鮮血。冥冥中,他看見一個身穿黃衣,手扶拐杖的老傢伙踏浪而來,笑了笑,露出滿口的白牙。
「說吧,我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只要你說出來,絕對能幫你實現!」一身黃衣的老傢伙笑著,大聲許諾。「金山銀山,功名富貴還是如花美眷,說吧,只要你說出來……」
尾聲
暴雨後的巨鹿澤,波光瀲灧。
一名白髮蒼蒼卻脊背筆挺的老者,帶著一名女人,三個青年,在一隊士兵的護衛下,緩緩走向澤地深處。
澤地深處已經多年沒有人住了,茅草頂子房屋多有破敗。但在重重破敗的房屋背後,卻有一塊寬闊的空地,乾乾淨淨、寸草不生,彷彿曾經有無數兵馬在此演練過一般。
白髮老者放慢腳步,從年青人手裡接過一個酒罈子,篩了兩碗酒,默默地擺在空場旁的兩座墳塋前。然後笑著坐下,伸手擦凈墓碑上的浮塵。
「大都護,地上,地上涼!」一名親兵趕緊快步走上前,遞過一個氈墊子。從高句麗班師回朝,途徑河北,東夷大都護,開國東平郡公程名振硬是拋下大軍,非要接上家人到巨鹿澤中走一遭,令他們這些當護衛的非常為難。
要知道,如今頭上頂著「開國」兩個字的老將,對大唐來說已經是絕世珍寶了。萬一在沼澤當中染上一點兒風寒,大夥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拿開!」老者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可憐的親兵嚇得後退半步,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別人可能不清楚,他們這些親衛卻是知道,自家大都護看上去滿臉慈祥,其名字在遼東卻是能止小兒夜哭。想當年,追隨太宗第一次入遼,就從卑沙城一直打了到平壤城下。後來第二次,第三次,還有最近這次入遼平叛,哪次不是砍得人頭滾滾而落?真的惹怒了他,恐怕死後連埋骨的地方都找不到。
「給我吧!」一直站在老者身邊的美艷婦人從親兵手裡接過氈墊,笑著命令,「你去別處走走,告訴大夥,也四下看看風景。別著急,玩夠了再過來!」
親衛感激地抱了抱拳,逃一般走遠。美艷婦人將氈墊子默默放在老者身邊,撲平,然後笑著說道:「既然姐姐跟婆婆在這裡,他們想必也不希望你著涼。坐氈子上吧,妾身先給婆婆和姐姐倒盞酒,然後去別處轉轉!」
說罷,將酒盞里的酒滿滿撒進土裡,自己又先後倒了兩盞,一一擺在墳塋前。裡邊的兩個女人,她都聽丈夫說起過。很嫉妒她們在丈夫心裡的位置,但卻沒道理吃對方的乾醋。特別是丈夫的以前那位妻子,亂世中,對方能不離不棄能陪著丈夫走過來,很不容易。換了她自己,還真不能保證會選擇一個身無分文的碼頭苦力為夫婿,並且相信他說的一切,相信他將會給自己掙一個光明的未來。
「你們也過來,拜拜大娘!」程名振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後點手叫過三個兒子。如杜鵑所願,他終於取了一個很會生養的女人。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有出息,並且不用再像他當年一樣,在亂世中掙扎。
三個青年笑了笑,非常體諒地遷就了父親。開國功臣么,誰家攤上這麼一個寶貝,還能不遷就一下?即便是皇帝陛下,上回聽說父親生病,不也急得火燒火燎么?念在他勞苦功高的份上,就遷就一下吧。他老人家開心,大夥也跟著開心不是?
看著三個兒子恭恭敬敬地給杜鵑上酒,程名振輕輕地笑了。擺了擺手,他命令兒子和續弦的妻子各自去湖邊看風景,「去走走吧,其實這裡是很個很不錯的地方。沒人來打魚,水也乾淨!」
美貌婦人和三個青年答應一聲,相跟著走遠。程名振給自己有倒上了一盞,也給杜鵑倒了一盞,笑了笑,想說些什麼。一路上準備好的話,卻發現根本不需要說了。鵑子應該知道,她明白的,她從一早就明白的。
緩緩站起身,他拔出腰間橫刀,在墳塋前慢慢舞動。當年,她最喜歡站在人群中,看著他舞刀弄槍,雖然他的身手細算下來,還未必如她矯健。
他慢慢舞著,慢慢追憶。如水流光慢慢從眼前飄逝。館陶縣,巨鹿澤,平恩,洺水,上黨郡,那麼多一起走過的歲月。宛若一朵朵荷花,在記憶的湖水中慢慢綻放。
她看著,一直看著。
巨鹿澤,遼東,卑沙城,高句麗。在刀叢中,只要夢一回頭,他便能看見她目光里的關切。
這麼多年來,始終如一。
全書卷終
2010年8月5日星期四
外篇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
一、王二毛
王二毛蹲在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塋前,身旁堆滿了落葉。巨鹿澤上下痛恨周寧忘恩負義,不準王二毛給她立碑,平素也沒人來照管。所以,這座孤墳上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長滿荒草的土丘。
王二毛每回巨鹿澤一次,都會在周寧的墳前坐上一會兒。這裡不僅僅葬著周年那嬌小冰冷的身體,連同他年少時所有青澀,都一併埋在泥土之下。
周寧為什麼要給杜鵑下毒的原因,王二毛早就想明白了。她的全家上下都死於館陶之難,兒女給父母報仇,天經地義。
而杜鵑之所以將周家滅門,是因為周家謀害程名振在先。
周家之所以欲將程名振置於死地,卻絕不僅僅是為了搶走小杏花,而是因為一個活著的程名振,有可能給周家帶來危險。
至於這個危險到底存不存在,在下手謀害程名振時,周家上下沒人在乎。一個戍卒之子的生命,也許比周家養的狗還輕賤些。抹掉他,不需要太多考慮。在周家人眼裡,程名振這樣的人,也許根本不是,也不配被當做同類。
既然不是同類,互相殘殺起來,又何須憐憫。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們生於同一地域,長著一樣的皮膚,說著一樣的話,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共戴天。
這些到底是誰造的孽?王二毛想不明白,也沒力氣去想。他唯一知道的是,周寧的死,讓很多人都變了。
那場血色的婚禮,不僅僅影響了他王二毛一個人。
自從周寧死後。程名振就不再婆婆媽媽地勸著弟兄們少做殺戮。他給張金稱獻的那條「養豬殺肉」之策,也被大夥換了個方式,更果斷地執行開去。
凡是願意定期向巨鹿澤繳納「保安費」的村莊堡寨,張家軍上下基本做到了秋毫無犯。但是,對於那些敢於抵抗的堡寨,張家軍也做到了雞犬不留。他們不想再給自己留下什麼後患,一個弱女子周寧,都差點要了七當家和九當家的命,那些被屠戮者的後人一旦長大,還不一定會翻起多大風浪來。
所以,乾脆殺乾淨了吧。斬草除根,一了百了。
一股血色浪潮以巨鹿澤為中心向周圍蔓延開去,官吏鄉紳,販夫走卒,見之無不變色。即便是刀頭上打滾的綠林豪傑,提起「巨鹿澤」三個字,背上也會緊一緊。
無數高牆大院被攻破,人頭在地上翻滾。僥倖逃出生天者,無不對張金稱恨之入骨。
還有更多的貧苦漢子,放下妻兒餓乾癟的屍體,緊緊褲腰帶,掙扎著走向了巨鹿澤。很快,他們就會拿起刀,成為新一波復仇者。
但是,殺戮卻沒給大夥帶來解脫。相反,王二毛覺得自己的心臟越來越沉重。雖然最近巨鹿澤幾乎百戰百勝,連氣勢洶洶奔河北而來的老將軍馮孝慈都被大夥擺了一道。灰頭土臉地退回了黎陽城。可這種殺人放火的日子何時是盡頭?自己的未來又在哪裡?他在血光中看不到答案。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殺戮之後,回到周寧的墳塋前蹲一會兒。拔一拔份上的荒草,順便對著周寧,對著埋在土裡,當年那個稀里糊塗的自己疲倦地笑一笑。
這樣,他的心才能感覺到片刻的寧靜。
「再忍忍,再忍幾天就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歡住在這裡!」已經被刀磨得滿是老繭的手依舊那樣靈活,青草在手指上打幾個圈,就變成了一個活靈活現的草蟈蟈。王二毛將它放在墳前,與剛才紮好的草人、草馬擺在一處,讓它們消解周寧的寂寞。
「張大當家今天親口答應了,只要小九哥幫他打掉馮孝慈,他就讓小九哥到外邊單獨立營。」彷彿沉睡的人能聽見,他繼續自言自語。「立營的地點我們差不多都找好了,就在漳水和洺水之間,天好時,隔著河能看到館陶。」
一個小小的鴿子又在王二毛手指間成形,看上去振翅欲飛。周寧生前不喜歡他四下劫掠來的那些禮物,唯獨不拒絕他親手扎的這些草偶。想著周寧捧起草鴿時小心翼翼的模樣,他繼續道:「今天來看你,還有一個好消息。你最討厭的那個王麻子,準備去山那邊發展了。其實是張大當家放逐了他。他老是想陷害小九哥,並且老想著納你為妾。這回,你跟小九哥都輕鬆了。再不用看他那張臭臉!」
林間傳來微微風聲,彷彿有人在輕嘆。王二毛的手迅速摸向腰間刀柄,然後又慢慢放了下了。沒人會到周寧的墓前來,這裡是整個巨鹿澤中最荒僻所在。即便有一兩個嘍啰知道自己喜歡在這裡逗留,他們也沒膽子來打擾。
如今的王堂主,可不再是那個人見人捏的聳包蛋。親手砍過那麼多腦袋,王二毛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死氣。戰馬見到他就不敢撒歡,士卒們見到他畢恭畢敬。就連平素與他最為親厚的兩個妹妹,如今遠遠地看到他,也會低下頭去,小心翼翼貼著牆角。
他自己也不喜歡這種死氣。但他卻知道,如果早幾個月之前自己能有現在一半兇悍的話,也許程名振新婚之夜那血腥的一幕根本不會出現。
可惜,自己醒悟得太晚了些。
可惜,周寧不會等。
「其實我也知道,王麻子之所以處處針對小九哥,是張大當家故意縱容的。他想利用王麻子和姓盧的牽制小九哥,這樣他的大當家位置才能安穩。」警覺地掃視了四周一圈,王二毛坐下來,繼續陪著周寧閑聊,「不過這回牽扯的利益太大,張當家不得不親手打破這種平衡。上次馮孝慈出兵剿匪,高士達、竇建德等人都被打得抱頭鼠竄,只有小九哥這一路,放火燒掉了馮孝慈的糧草。從那以後,張大當家就幾乎能跟高士達平起平坐。如果小九個這回再幫他徹底拔掉馮孝慈,河北綠林道總瓢把子的位置,就會落在他張大當家頭上!嗤!爭來爭去,不過就是個虛名,可偏偏他們都放不下!」
幾根青草,在他手中又漸漸成形。這回,是個小巧的草房子,門窗俱全,屋檐下還掛著頂上還豎著一根草莖做的煙囪。「小九哥已經立下的軍令狀,明年開春之前,一定會砍下馮孝慈的腦袋。張大當家也豁了出去,把所有本錢都撥給了小九哥。我們明天一早就出征,也許幾個月才能再回來看你。不過,下一次,我就可以把你搬走,在巨鹿澤外重新找個住處。」
「其實,我娘跟我妹妹也不喜歡這裡。她們說這裡太陰,太潮,住時間長的容易生病。我們家就我一個男人,我得給她們找個能安身的地方。等打完了這仗,咱們一起搬過去!」放下草屋,將先前紮好的草偶重新歸攏,一一擺於草屋子之前。所有草偶碼放整齊后,就像一個完整的家了。有牛有羊,有雞又鴨,熱熱鬧鬧,生機勃勃。如果屋子前站著一個女主人,她一定會為富足的日子滿心歡喜。
王二毛在附近尋了些乾草和枯枝,堆成堆,用火摺子點燃。然後將草偶們一一擺到了火堆上。精美的草偶被火苗一舔,立刻騰起陣陣青煙。渺渺的煙霧中,他彷彿又看見了周寧臨終時的笑容。
抹了下眼睛,他笑著道:「這回,小九哥派我去清漳,護住大軍的側翼。也許會對上清河郡的楊善會,或者是武陽郡的魏徵和魏德深。也許是他們三個一起。反正差不多,打誰都是打。如果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也不要擔心。反正,我的心思你明白的。只要還有知覺,不論走多遠,都會回來看你!」
說罷,他握著刀站起來,用包鐵戰靴踩滅了熊熊烈火。然後轉過頭,大步離去。背後,裊裊青煙慢慢飄散,卻有幾聲低低的嗚咽從秋林中響了起來,順著風,在湖面上飄出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