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盛唐煙雲》(1)

第六十四章《盛唐煙雲》(1)

秋聲(一上)

秋天的長安,是其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時刻。

沿著朱雀大街兩側,楓樹的葉子由綠慢慢轉黃,又由黃慢慢轉紅。最後,那耀眼的紅色陡然一跳,於邊緣間再添一層薄薄的鎏金。整個城市登時就變得金碧輝煌,就像被罩在雲霞里般,如夢似幻。

每年這個時刻,也是長安城最熱鬧的時刻。經歷了春的艱辛,夏的勞碌,人們終於盼到了收穫的季節。看見田間的,樹上的,還有店鋪里的營生一件件都變成沉甸甸的銅,白花花的銀,亮閃閃的金還有暖融融的絲帛,緊繃了大半年的神經迅速地放鬆了下來。長喘一口氣,換上最體面的衣服,帶上最漂亮的峨冠,該出門登山的去登山,該串巷訪友的去訪友。該兌現春天時諾言的,則請了媒人,提著嶺南來的冰糖蜜餞,吳越來的薄紗輕羅,還有西域碎葉城來的白璧一雙,登上泰山老大人家的門去,好言求娶其女。

那有女兒初長成的人家,卻恨不能買一個海商用的放大鏡在手,把求親者的相貌品行,前程學問,以及家中祖孫三代查一個遍。稍有不合意,則拎起掃把,連媒人帶禮物一併掃將出去。至於自家女兒的哭泣哀求,尋死覓活,全然裝作聽不見。反正長安人的女兒不愁嫁,新昌里的客棧中,每年都有大把大把外地來的趕考書生,可以像蓮菜一樣任憑挑選。運氣好撈中一個未來的進士老爺,則蓬蓽生輝,黑門轉眼變朱門了。

那求親被拒的男子也不必沮喪。回頭到東市上走一遭,斗一會兒雞,賽幾場狗,轉眼就可以忘卻一切煩惱。若是有朝一日時來運轉,因為鬥雞賽狗的本領被皇親國戚看上,說不定就可以一飛衝天。這可是比讀書考進士還方便的捷徑,只要把家主伺候舒坦了,隨便放一任出來,就是上下流油的肥差。再走過從前傷心之所,則昂首而行,連目光都不曾做片刻停留。

每年秋天,都有類似的一曲曲悲歌、歡歌被傳唱。歌中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徒留悵惘。歌外的人卻看得津津有味,把酒淺酌,且買一醉。從這個秋天唱到那個秋天,從貞觀唱到天寶,唱曲的人和聽曲子的人走馬燈般換了一波又一波,舊曲子膩了譜寫新調,舊詞厭了換填新詞,曲中的故事,卻始終未做多大改變。

小侯爺王洵歪在勝業坊古寺巷的錦華樓上的一個臨街雅間里,閉著眼睛聽今年的新曲。錦華樓的頭牌白荇芷嗓音柔婉,琴師小萍兒的指法輕靈,但王小侯爺的心思,卻集中於右手指間的一縷柔膩之上。

輕攏,滿捻,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從好朋友宇文至處學來的新指法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很快,白荇芷的嗓子里便無法唱出完整調子了。悄悄看了王洵一眼,她垂下修長的頸子,舌頭突然從口中吐出,在已經探入抹胸中的手背上迅速一舔。還在閉著眼睛享受的王洵就像被燙了般,猛然把手縮了回去。身子瞬間挺得筆直,將面前矮几碰得歪了歪,各色果脯灑了滿地。

「哈哈哈哈……」琴師小萍兒忍不住,站起身來,用手不停捶打牆壁。「小侯爺您真有意思,明明只有針尖大的膽子,卻非要學人家竊玉偷香!」

「去,你懂什麼!」王洵被笑得臉上發燙,撿起一個梅子,向小萍兒砸去。「我是怕自己練武之人下手沒個輕重,不小心弄痛了你家……」

說到一半,又被旁邊白荇芷眼睛里的微笑逼得心虛。把頭扭開,梗著脖頸補充道,「練武之人,練武之人你懂么?自己覺得沒用多大力氣,有時候一不小心,連個石頭都能捏成粉……」

話音未落,白荇芷立刻垂下頭,向自家抹胸下瞅了瞅,然後低聲發出一聲驚叫,捧著胸口蹲了下去。

「真的給捏壞了!」王洵被嚇了一跳,顧不上再跟琴師小萍兒鬥嘴,轉過身去,一把將白荇芷抱在懷裡。目光順著敞開的胸口還沒等往下查探,白荇芷已經笑吟吟地抬起頭來,婉轉送上兩片紅唇。

「你這壞妮子…….」王洵立刻意識到自己又被白荇芷給騙了,低下頭去,惡狠狠張開大口。屋子裡立刻傳來一陣春天的呢喃,早已司空見慣了的琴師小萍兒搖搖頭,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旁,跪坐下去,信手拂動琴弦。

輕攏滿捻抹復挑。

王洵王明允是錦華樓的貴客,這座樓台,有近半姐妹要靠著王明允和他那幫狐朋狗友的關照過活。既然白姐姐和自己早晚要把身子給了人,還不如就便宜了王明允。至少他的家世,相貌,在錦華樓的客人中數一數二,並且為人又非常有擔當。雖然他的膽子小了些,還時不時露出幾分年少青澀。

一曲尚未終了,相擁著的兩個人已經將身體分開。眼睛里分明充滿了對彼此的眷戀,目光卻漸漸恢復了明澈。

「白姐姐,白姐姐……」王洵搔搔腦袋,臉色有些訕訕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好。白荇芷的嘴唇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品嘗,每次都能品出不同的滋味。但關鍵時刻,卻無法更進一步。或者被白荇芷主動推開,或者因為琴師小萍兒在側,而自己意興闌珊。

白荇芷早晚要破身,不給自己,也得給別人,這一點,王洵很清楚。小萍兒的命運就是給小姐和姑爺擦汗,暖床,侍寢,這點,王洵心裡也很清楚。但是,多一個人在側,他就像被監視了般,興趣迅速退散下去。

今天又是個淺嘗則止的結果。

白荇芷眼睛里分明寫上了一絲幽怨,卻將細長白皙的手指伸過來,慢慢按住他的嘴唇,「不要說,我知道…….」

「如果姐姐願意,待過了重陽,我就可以給姐姐贖身。」王洵的心臟立刻一痛,坐直身體,信誓旦旦地保證。

白荇芷眼睛登時一亮,整個人看著就像一朵雨後初綻的夏荷。但只持續了短短的一瞬,她很快就又把頭垂了下去,發出低低的一聲輕嘆。

「姐姐捨不得樓里的其他姐妹么?」王洵被嘆息聲弄得懵懵懂懂,搔了搔腦袋,繼續問道。

白荇芷輕輕搖頭,想說些什麼,又猶豫著,彷彿無法鼓起勇氣。

倒是琴師小萍兒,在旁邊看著著急。「嗆郎」一聲,四弦一劃如裂帛,「這種風月之地,有什麼好留戀的。白姐姐怕是吃不准你將來會如何待她。是直接抬回你崇仁坊的大宅里去么,還是另做安排?」

「當然,當然……」王洵的額頭上漸漸冒出幾滴汗珠,木訥地重複了幾句,很是心虛地補充道:「你們兩個也清楚,我家雲姨是什麼個脾氣。我託人在嗚珂巷新購了套宅院,不比崇仁坊那邊的宅院小多少……」

「二郎別聽那妮子胡說!」白荇芷笑著打斷,信手撿起一粒梅子,塞進王洵的嘴巴。「青萍種在池塘里,早一日采,晚一日采,還不是由著二郎拿主意么?我一個女人家,哪來的那麼多挑揀?只是樓中幾個新來的姐妹,曲子還唱不成句子。二郎且容我再逍遙一年,將她們好了,放心撒了手,從那往後,曲子便只唱給二郎一個人聽!」

「姐姐這是…….」王洵炙熱的心頭被澆了一瓢冷水,楞了一下,笑容看起來有些僵。

白荇芷知道他是聰明人,也不多說,幽幽一聲長嘆,慢慢走向窗前。外邊的楓葉紅得似火,秋風出過,飄飄蕩蕩舞動起來,卻不知道最後要落入誰家宅院。

「姐姐也知道,我對姐姐一片真心。只是我家雲姨那關…….」王洵也幽幽嘆了口氣,站起來,跟過去攏住白荇芷的肩膀。「再給我一點點時間,不需太久,她畢竟是我的長輩……」

「不過也是一個攀上高枝的喜鵲罷了。憑什麼容不下我們姐妹?」小萍兒氣得摔下瑤琴,瞪圓了眼睛喊道。

「你懂什麼?」王洵這回突然轉了性,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小萍兒,「不要亂說話!從我記事兒時起,就是她一直在照顧我!她現在雖然人老多事,脾氣也倔,但我不能沒有良心!」

從來沒見過王洵發如此大的火,不但琴師小萍兒被嚇住了,他懷中的白荇芷身體也是一陣瑟縮。三人半晌不再發出任何聲音,靜了好一會兒,白荇芷才第一個緩過神來,笑了笑,手指輕輕點在王洵的胸口,「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見二郎發火呢!二郎別跟小萍兒一般見識,那妮子,被姐姐給慣壞了!」

「我才懶得理他!」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反正,姐姐相信,我終歸不會負你就是了!」

「相信,二郎說什麼姐姐會不相信呢?」白荇芷眼角含笑,柔荑輕輕在王洵胸口畫圈兒,「二郎能尊重你家姨娘,他日亦不會辜負我們姐妹。小萍兒她沒見過世面,才不懂得二郎的好!」

「還是姐姐明白我!」王洵將懷中美人抱得更緊了些,心滿意足地說道。白荇芷的皮膚很光滑,抱在懷裡又涼又軟。他胸口由於小時候被逼著練武,堅硬得如同石塊。只是石塊下的心臟此時卻「嘭嘭嘭」地跳著,好像深處藏著一團火焰。

感受著背後的心跳,白荇芷幽幽地嘆氣。被人抱在懷裡的感覺真好,特別是這樣一個堅實的懷抱里,讓她一沉浸其中,就幾乎無法自拔。但無論背後傳來的強烈男子氣息如何令人迷醉,她都不得不儘力保持一絲清醒。

風塵女子,就像窗外的紅葉,再絢麗,也只是短短一個秋天。如果不能把握機會落在一處好宅院內,也許就會被秋風吹進泥溝,漚成糞土。那樣的結局,她不敢接受。

「哼!」受了委屈的小萍兒有冤難伸,用力跺了跺腳,弄出很大的動靜。

看在懷中美人兒的面子上,王洵懶得理睬她。正在幽幽想著心事的白荇芷無暇理睬她。小萍兒的一番努力全部枉費,越發覺得自己是好心沒撈到好報,轉過身,「咚咚咚咚」跑下樓去。

「這回終於清靜了!」王洵不怒而笑,輕輕用手轉過美人兒的身體。

「二郎是不是早就想趕她走?」白荇芷笑著伸手,用力在王洵額頭上一點,「你啊,一肚子鬼心思全用到這上面了,也難怪雲姨天天嘮叨你!」

「她懂什麼?都什麼年代了,還抱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不放?!」王洵笑著搖頭。想重溫一回剛才的迷醉,卻一時找不到合適切入點,目光閃動,眉頭忽皺忽舒。

望著他那急不可待的青澀模樣,白荇芷輕輕搖頭。笑罷了,又將王洵的大手拉過來,慢慢蓋住自家的抹胸。有股溫柔的感覺立即從手掌一直傳到了心口,王洵低下頭去,滿足地閉上眼睛。

二人的雙唇剛要碰在一起,窗外突然又傳來一陣噪雜的鑼鼓聲。緊跟著,又是一陣山洪般的喧囂。屋子裡好不容易被塑造出來的嫙妮氣氛瞬間被外邊的喧囂吵得蕩然無存。王洵抬起頭,憤怒地去拉窗子。卻看見一大隊人馬耀武揚威從樓下走過,道路兩邊,丟來荷包香囊無數。

白荇芷的注意力也被外邊的喧囂聲所吸引,重新轉過身子,從窗帘后探出半個腦袋向下張望。外邊看熱鬧的人群中,很快有幾個無賴少年看到了她,踮起腳尖,沖著窗子大吹口哨。但些許嘈雜根本無法傳到白荇芷耳朵里,一陣更大的鑼鼓聲傳來,壓住所有喧囂。

喧天鑼鼓聲中,馬背上的人將身體挺得如旗槍般筆直。在隊伍的正前方,正中央,和隊伍側后,依次打著幾面不同的旗幟。其中,最大,最引人注意的一面之上,赫然綉著一個斗大的字,高!

「是高仙芝大將軍從西域凱旋,帶著部下向皇上獻俘來了!」王洵看了片刻,很不感興趣地說道。

「走在前頭的那幾個好像都是四品將軍呢!看上去可真年青!」白荇芷臉色潮紅,眼睛裡邊這一刻幾乎全是星星。

「有什麼稀罕!那年正月長安城燈市走了水,至少燒死了二十個四品將軍!」王洵心裡突然湧起一股煩躁的感覺,撇了下嘴,酸酸地回應。

「你啊,這張嘴可真毒!」白荇芷一指頭戳將過來,「人家都是西域開疆拓土的廝殺漢,跟京城裡那些銀樣蠟槍頭怎麼能往一起比?」

「京城裡怎麼了,怎麼就是銀樣蠟槍頭了?」王洵自己就是長安人,可以毫不留情地奚落那些僅僅靠著父母餘蔭得到功名的貴胄,卻容不得別人當面奚落自己的同類,板起臉來,冷笑著追問。

「冤家,又不是說你。你多什麼心!」白荇芷自覺說錯了話,趕緊想辦法補救。「二郎可不是銀樣蠟槍頭,二郎若是……」

王洵笑了笑,張嘴將伸過來的手指咬了個正著。「哎呀!」白荇芷手指吃痛,忍不住皺眉發出一聲尖叫。旋即,她的尖叫聲都被堵在嘴裡,變成含混不清的「吃吃」聲。

「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銀樣蠟槍頭的厲害!哼哼……」王洵支支吾吾調笑,將白荇芷攔腰抱起來,順勢用胳膊關緊窗子,隔斷外邊的熱鬧。

注1:朱門。唐代百姓家大門顏色有嚴格等級區分。只有官職到達一定級別才能將大門塗成紅色。普通人家即便再有錢,也不可以將大門塗朱。

注2:勝業坊,古代長安煙花女子聚集處。崇仁坊,長安中央偏西,是貴胄們的聚居地之一。新昌里則為趕考書生聚集地。下文中的鳴珂巷是著名金屋藏嬌處。以上四處地址,唐代傳奇話本中曾有提及。

秋聲(一下)

鴛鴦枕,紅鸞帳,縷縷春色滿牙床。一點兒朱唇輕啟,兩隻星目微張。滾燙,滾燙,叫一聲小冤家,你莫要忒地著慌……..。二人先還是嬉鬧,到了後來,心裡都湧起了一團火,正欲「拼將一聲休,盡君一日歡」之際,樓下偏偏又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白荇芷的貼身婢女兼琴師小萍兒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小侯……」被屋子內的嫙妮氣氛嚇得一愣,婢女小萍兒半隻腳門裡,半隻腳門外,好不尷尬。

王洵氣得火冒三丈,將懷中玉人丟在床上,轉身怒喝:「沒人教過你規矩么?整日毛手毛腳的四處亂竄。如是在我家裡,早拉出去拿大棍子打死了!」

「我……」小萍兒被他罵得兩眼通紅,含淚欲泣。王洵見了,愈發覺得心中不上不下的,好生難受。忍不住豎起眼睛,低聲呵斥道:「哭什麼哭?除了哭跟添亂,你還會做什麼?」

白荇芷先前本來已經準備付出所有了,情正濃處被人突然打斷,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因此見了小萍兒挨訓,也不幫腔。只是從床上支起半張臉來,望著王洵的脊梁骨發痴。

作為一個風塵女子,她早已清楚自己這輩子的命兒。所以也沒指望著嫁入別人家裡做大婦,只想著當個一輩子受寵的愛妾,別再被人視作玩物到處轉手罷了。因而即便是註定要帶在身邊為丈夫暖床的丫鬟,也報有極高的期望,不想讓男方日後為了一個丫鬟而輕視自己。正恨鐵不成鋼之際,樓下突然又傳來瓮聲瓮氣的一嗓子吆喝,「二哥,二哥別怪萍兒姑娘。是我讓他去喊你的。你趕緊收拾收拾下來,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滾上來說,天還能塌了不成!」見有人替小萍兒出頭,王洵也不便再繼續較真。狠狠地朝門口瞪了兩眼,大聲命令。

「那我可上去說了。不會驚擾了白姑娘吧!」樓下的粗嗓門又瓮聲瓮氣喊了一句,隨後三步兩步從樓梯口沖了上來。「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二哥。但弟兄們今天被人欺負慘了,二哥你如果不給我們出頭的話……」

說話間,他已經來到了近前。白荇芷繞過王洵的脊背,皺著柳眉看去,只見來人左眼上罩著一個的大黑圈,右臉上留著兩個青疙瘩,鼻子口堵著團葛布,血珠還在不停地往外滲。看樣子著實是被人打得不輕,難怪會跑到錦華樓來搬救兵。

「到底是誰,居然下了這麼重的手?!」見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被人揍成了這般德行,王洵心頭的欲·火登時消得乾乾淨淨,拉過把胡凳將對方按在上面,一邊從梳妝台旁抓過條面巾丟進水盆里,一邊憤怒地詢問。

「一夥天殺的外鄉人。」黑眼圈接過王洵洗好的面巾,一邊擦拭臉上的污漬和血跡,一邊委屈地回答。「二郎你趕緊去,再晚些,鬥雞場子都得被他們給挑了!」

「他敢!」王洵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信手扯過自己的大紅披風,「這裡是長安,天子腳下,難到還沒王法了不成?」

「何止是沒王法,我,西頭秦府的那兩個小公爺,還有北邊馬府的四少爺,全被他們給打了!我報二哥的字型大小出來,他們根本不當放屁!」黑眼圈緊跟著站起來,扯著王洵的胳膊就往外走。

白荇芷早就認出了這個不速之客,此人姓宇文,名至。跟王洵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只是性格與王洵相差甚遠,總喜歡惹下些麻煩來,最後讓朋友替他擦屁股。耐著男人的面子,白荇芷起先並沒打算多加干涉,這時見到王洵連事情詳細經過都不問清楚便準備替對方出頭,忍不住皺了下眉,低聲喊道:「二郎這就去么?宇文少爺的鼻子可正滴著血呢?」

「沒事!」被稱做宇文少爺的黑眼圈漢子回過頭,沖她大咧咧地一抱拳,「得罪姑娘了。等改日我臉上的傷養好了,肯定在錦花樓擺上十桌子酒,當著大夥的面兒給姑娘你配不是!」

「那倒不必!你跟二郎是總角之交,他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白荇芷端坐在床頭,看上去落落大方,「只是東市離這兒還有不短的距離,你鼻子還在流著血,騎在馬背上能不頭暈么?況且你這麼遠跑來搬救兵,一來一回,需要不短時間。等二郎到了,那些惹事兒的外鄉人恐怕也跑遠了吧!」

「不暈,不暈。」宇文少爺連連擺手。「他們肯定會跑,但跑不了多遠。東市是咱們的地頭,咱們在明裡暗裡的眼線多著呢。」

「既然他們跑不遠,何不讓官府抓了他們去打板子?在長安這片地頭上,宇文少爺還怕跟幾個外鄉人打官司么?」白荇芷楞了楞,裝出了滿臉的單純無知。

「姑娘你有所不知?」宇文少爺被聞得直搓手。「咱們都是要臉的人,哪地方栽了,哪地方找回來便是。怎能隨隨便便驚動衙門?否則,萬一傳揚出去,知道的說咱們是顧全大唐律例,不想惹事。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是仗著官場上的人脈熟,欺負他們這些外來戶!」

被白荇芷這麼幾次三番地攔阻,王洵的火頭也慢慢消了下去。只是平素只有他跟宇文至幾個欺負別人的份兒,如今卻被人砸了場子,這口氣無論如何也難以下咽。另外非常關鍵的一點是,雖然被尊稱為小侯爺,實際上他僅僅是個承襲了祖上餘蔭的公子哥。前輩在高祖開國時用性命換回來的爵位一代代遞減,到了他頭上只是剩下個子爵帽子。拿著裝點門面可以,用來跟官府打交道未必好用。今日如果不親手將鬧事者抓住而是選擇報官的話,以長安縣令那個和稀泥的性子,恐怕最後也就是個不了了之的結果。

「二哥!」見王洵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宇文至拖長了聲音祈求。

「你別著急,讓我想想!」一邊是美人關切的目光,一邊是好友期待的眼神,王洵有些舉棋不定:「反正這會兒無論咱們怎麼趕,他們也都跑遠了。你別著急,先止了血。萍兒,你去打盆冷水來。白姐姐,麻煩你再給找幾條幹凈的面巾。最好要那種長絨縑布做的。小五,你別著急,坐下慢慢說,這場架到底怎麼打起來的。我覺得那伙外鄉人膽子再大,你沒主動招惹他,他也不敢去東市砸咱們的場子吧!」

「二哥你可是沒看見,那伙外鄉人就是上門惹事來的!」黑眼圈宇文至拗他不過,只好又老老實實坐了下來,任由白荇芷和小萍兒兩個幫忙處理傷口。「他們,哎呀,萍兒妹子,你輕點兒。痛!再不小心,改天我跟二哥要了你,讓你去給我暖床!」

一邊嘴上占著兩個女人的便宜,他一邊斷斷續續描述事情經過。衝突的起因聽起來其實非常簡單,王洵、宇文至,還有幾個貴胄之後合本在東市開的「常樂坊」鬥雞場,最近生意非常紅火。宇文至閑著沒事,又素來喜歡熱鬧,便日日在場子里跟人賭彩頭。誰料他今天運氣極差,一向用來鎮場子的大公雞「武威將軍」居然先贏後輸。作為東家之一,宇文至覺得顏面無光,便準備到自己名下的另外一家「百勝關」鬥雞場挪借個「安樂大將軍」來押陣。哪成想有個看熱鬧的外鄉人覺得莊家這樣做與事先定好的規矩不符,非要「常樂坊」鬥雞場憑著自身的實力將霉庄一賠到底。看場子的夥計們見狀,便準備將外鄉人請到後邊「喝茶」。怎奈對方壓根兒不肯賞臉,反而藉機鬧事,出手將幾個夥計打翻在地。宇文至哪是個肯吃虧的主兒,立即跳出來替夥計們出頭。結果技不如人,也被外鄉漢子好一頓折辱。同在二樓雅間裡邊觀戰的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見此,跳下樓來助拳。那外鄉漢子身邊立刻竄出了四、五個同伴,與胡公後人秦氏兄弟戰成了一團。高唐公後人馬方聞訊前來勸架,亦被幾個外鄉人當做詐賭的同黨打得鼻青臉腫。

「今天這場子二哥如果不給兄弟們找回來,以後在東市口兒,咱們……」唯恐天下不亂,宇文至不斷添油加醋。

「行了,你別說了!」王洵用力一拍桌案,將整張桌子拍散了架,茶壺,茶盞碎了滿地。假如宇文至一個人被打,今天這口氣也許他還能忍下。宇文至這小子平素到處惹事,吃點虧也好長長記性。可胡公府的秦家兩兄弟,高唐縣公府的馬四少爺,跟王家都是世交,平素各人的府裡邊對王家的其他產業多有照應。如今在「常樂坊」鬥雞場被幾個外鄉人打得鼻青臉腫,他這個鬥雞場的大東家如果再藏起來不肯出頭的話,從今往後,就不用與幾個朋友再見面了!

想到這層,王洵不管正在忙碌收拾地上碎瓷片的白荇芷主僕,拉起宇文至的胳膊,轉身便往外走,「跟我去追,今天即便追到天涯海角,咱們也得把場子找回來。你先跟我一起去,如果我也不是對手的話,咱們再尋他人出頭!」

白荇芷還想再勸幾句,又怕在外人面前傷了王洵的面子,張了張嘴,把已經到唇邊的話又咽回了肚子內。眼睜睜看著王洵下了樓,在貼身小廝王吉、王祥的服侍下跳上了坐騎,才急急地追了到窗口,俯下半個身子來,低聲叮囑道:「二郎,小心些,別給自己惹麻煩!」

「你放心好了!」王洵地回過頭,沖她報以感激地微笑。「不就是幾個外鄉人么?還能反上天去?我先去走一遭,回頭再聽你譜的新曲!」

說吧,輕輕一磕馬鐙。胯下棗紅馬發出「唏溜溜」一聲嘶叫。順著剛才官兵凱旋歸來走過的同一條街道,風馳電掣而去。

「不知好歹的傢伙!」小萍兒還記恨剛才受到的委屈,望著王洵等人遠去的背影,氣呼呼地罵道。

「男人家的事情,有時的確很麻煩!」白荇芷搖了搖頭,慢慢將窗子合攏。

「姐姐還在護著他。要知道,對待男人根本不能心軟。你越是心軟,他越不待見你。總是吃不到才是最好的。」沒有外人在場,小萍兒的嘴巴立刻如炒豆子般,上下動個不停,「今個如果你再緊逼一步,說不定他就肯接你入崇仁坊的宅院了。你總是替他著想,總是替他著想……」

「小妮子,你懂什麼!」白荇芷一指頭戳過去,將小萍兒戳得捂著腦袋呼痛。「見過釣魚么?不吃餌,你不能強往它嘴裡塞。時刻要懂得拉拉線,讓他總在吃得著,吃不著之間。它自然就上鉤了!」

「就怕是吞了餌,哧溜一聲遊走。讓你空落一個鉤!」小萍兒偷看了女主人一眼,小聲嘟囔。

「你這妮子!」白荇芷搖搖頭,慢慢坐回了床邊,用手揉搓自己滾燙的面頰。自己真的差點只剩個空魚鉤么?她有些茫然。自己怎麼今天突然就想在沒有任何保證的情況下把一切交給他?她也不清楚。只覺得冥冥中有很多謎團,在等著自己慢慢去猜。也許只是幾天功夫,就全看透了。也許,稍一遲疑,誤了的就是整整一生。

秋聲(二上)

雖然已經臨近傍晚,東市上依舊擠得摩肩接踵。聽到急促的馬蹄聲,百姓們知道平素耀武揚威的那幾個公子哥又要無事生非了,趕緊你推我搡閃到路邊,為惡少們讓開一條通道。

王洵和宇文至帶領著五名健仆,從人群中疾馳而過。前日剛剛下過雨的街道上還有很多泥水尚未蒸發乾凈,被馬蹄一踩,灰漿濺得路人滿身滿臉。百姓們望著遠去的背影指指點點,罵聲不絕。疾馳者卻權當什麼都沒有聽見。

不到一刻鐘功夫,救兵已經來到鬥雞場門口。看到裡邊被砸得一片狼藉,王洵肚子里更是怒火萬丈,用馬鞭指了指其中一名大夥計,低聲喝道:「就這麼讓人砸了。你們的手和腳呢,留著當柴火燒的么?趕緊砍下來才是正經!」

「二爺,小的們儘力了,他們人多,又都是練家子,小的實在留不下他們啊!」夥計們嚇得跪了滿地,一邊發抖一邊哀告。

「一群廢物,虧我平素好吃好喝供著你等!」明知道不是夥計們的錯,王洵還是無法接受被人砸了場子的現實。正欲從中尋出兩個不順眼的傢伙來作法,屋子內又跌跌撞撞跑出一個人來,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馬韁繩,「二郎啊!今天這個虧咱們可吃大發了。你趕緊去追,那幫外鄉來的王八蛋向曲江方向跑了!」

王洵低下頭,費了好大勁兒才分辨出眼前這個鼻青臉腫的傢伙是自己的好朋友馬方。此人在長安市井中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平素以風流倜儻兒著稱,今天居然被打得連他娘都認不出人來了,可見鬧事者有多霸道。伸過手去在對方肩膀上拍了拍,王洵低聲安慰道:「馬老弟放心,今天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替你討還公道。秦家兩位哥哥傷得怎樣?需要不需要立刻去請郎中?」

「兩位秦爺找幫手人去了。一會兒就能過來!」不待馬方開口,跪在地上的大夥計主動替他回應。

「不等了,讓他們沿著這條街跟上來,我這就帶人去追兇!」王洵又拍了拍馬方的肩膀,示意對方放開自己的坐騎。

「嗯。」馬方抹了把眼淚,像個受了氣的小娘們般回應。

「你們幾個,跪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趕緊扶馬小公爺去看跌打郎中!」知道馬方被打成這幅德行,回家去見了他那棺材面孔老爹,肯定還得再挨一頓板子,王洵用手向跪在地上乞憐的夥計們指了指,大聲命令。

「唉,就去,就去!」夥計們見他不再追究,如蒙大赦。從地上爬起來,眾星捧月般將馬二少架向了坊口的醫館。

「追!掘地三尺,今個兒也得把他們給揪出來!」王洵用力一磕馬肚子,氣勢洶洶地奔著曲江池方向殺了過去。

曲江池又名芙蓉池,位於長安城東南,水面佔了整整一坊地大小。沿水兩岸的亭台樓閣多為達官顯貴們消閑避暑的別院,實際上並沒多少人居住。也有不少家道中落的貴胄子弟,悄悄地將一部分院子騰出來,出租給那些到長安遊學的有錢讀書人。名其名曰「襄助斯文」,實際上無非是看中了對方的荷包。

那伙惹了事的外鄉客走得飛快,堪堪追到了曲江池畔,王洵等人才終於追到了一伙人影。「就是他們!」宇文至兩眼通紅,指著對方大喊,「別跑,有種地停下!」

「砸了人家的場子,就想走么。這長安城裡還有沒有王法了!」王洵在馬背上狠抽了兩鞭子,加速向對方追去。

聽到來自背後的馬蹄聲,那伙外鄉客並不著慌。其中一個年齡看起來在四十上下的瘦高個子傢伙側過頭,沖著另外一個身材和打扮都非常耐看的中年人笑著抱怨,「你看,我說過吧,打了孩子就會把他娘招出來!沒錯吧?」

「那就教教他娘怎麼管孩子!」另外一個中年人瀟洒地轉過身,沖著王洵微微一笑,「你設局詐賭,騙人錢財,莫非還有理了不成?咦,怎麼又是一個半大娃娃,回去,叫你們家大人來說話!」

「老子詐不詐賭,關你屁事!」王洵本來就沒打算跟對方說理,先前喊了一嗓子,不過是不願承擔一個背後偷襲的惡名而已。聽外鄉客非但沒有賠罪之意,反而倒打一耙誣陷自己詐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左腳甩開馬鐙,右腳猛然用力,整個人如鷂子般從馬背上飛將起來,雙腳在半空中並作一對鐵杵,徑直向誣陷自己的外鄉客胸口踹去。

「天下不平之事,天下人皆管得!」那外鄉微微一笑,兩替後退,堪堪避開王洵的鋒芒,然後將非常隨意地左胳膊一揮,寬大的袍袖如浮塵般,卷向了王洵的腳腕。

這下子看似輕描淡寫,若是不幸被他卷中了,王洵非被摔個頭破血流不可。好在王洵這紈絝子弟做得也算合格,甭看書沒仔細讀過幾大本,武藝卻練得精熟。見外鄉人出招利落,也迅速在半空中將狼腰一挺一扭,竟然硬生生收住了去勢,雙腿避開對方攻擊範圍,鴻雁般落到了數尺之外。

這幾下攻得乾脆,解得利落,惹得敵我雙方的掠陣者都忍不住大聲叫好。剛出招就打了王洵一個措手不及,那玉樹臨風般的中年人也不趁機追殺,向身後擺了擺手,笑著吩咐,「終於來了個身手過得去的。岑七郎,高夫子,你等不要插手。讓我跟他好好玩玩。」

王洵是打架場上的老手,剛一過招,就明白在秦家兩兄弟將新的救兵搬來之前,自己背後的同伴和健仆們即便一擁而上,也未必是眼前這伙外鄉人的對手。因此見對方願意單挑,也樂得藉機拖延時間。向後看了看,笑著叮囑:「你等先不要上來,免得讓人說咱們欺負外鄉人!」

大唐尚武成風,民間曾有「凌煙閣上無一書生!」之說,因此官府對私鬥並不嚴格禁止。只要不鬧出人命來,通常一場架不打完,差役絕不到場。而時近傍晚,曲江池附近遊人稀落,無論時間和地點都是打架的最佳選擇。

宇文至從小就跟在王洵背後鬼混,相信好朋友的身手,答應一聲,帶領健僕人們在其身後圍成了半個圈子。那廂被稱作高夫子,岑七郎的兩個和一眾外鄉客也非常光棍兒,見宇文至等人不上去助拳,也緩緩圍成了另外半個圈子。像兩軍對陣般,與宇文至等人的面孔遙遙相照。

恰恰有幾伙游曲江歸來的閑人經過,見到有人打架,也笑呵呵地圍攏上前,在雙方的外側又加了一層人圈,吶喊助威,喝彩不絕。

也不怪他們唯恐天下不亂,場中交手的兩個人打得的確精彩。王洵雖然年方十七,身高卻已經長到了八尺上下,力大腿長,出招呼呼生風。那外鄉客身材比王洵稍矮了半尺,窄了三寸,卻生得非常勻稱。發覺對手力大招沉,立刻採用了一套避實就虛的戰術。舉手投足之間,飄然出塵,彷彿一頭野鶴在與猛虎周旋,非但絲毫不落下風,反而平添幾分瀟洒。

這套恰當的戰術為他吸引來更多的喝彩之聲,不明真相的看客們幾乎本能地將讚譽給了動作更養眼的人。宇文至等人不甘心己方氣勢被敵手壓過一頭,只好拚命扯開嗓子。結果非但沒能挽回局面,反而令周圍給外鄉人的喝彩聲水漲船高。不斷增高的喝彩聲,迅速吸引來更多的看客。更多的看客加入觀戰行列,同時又讓喝彩聲愈發劇烈,甚至壓過了慈恩寺的晚鐘。

久戰無果,交手雙方額頭上慢慢都見了汗。王洵是因為心中焦急,而與他放對的那個外鄉人,卻是因為年齡偏大了,不堪再逞筋骨之強。隨著幾聲清叱,雙方同時改變戰術。王洵利用自己力大臂長的優勢,將身架放開了向前貼,準備採取突厥人近身抱摔之術克敵制勝。外鄉客則化拳為爪,專攻他的四肢關節,居然使出了江湖人專用的拆關節毒辣招數。

王洵恨他下黑手,故而也不再克制,雙掌向對方肩膀上一搭,抬腿便朝小腿脛骨絆去。這下子若是絆倒實處,外鄉人的小腿即便不骨折,也得因為脫臼在床上趴上幾個月。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雙臂猛地向上一攪,居然借著王洵的一搭之力,把身體騰了起來,避過攻向下盤的一記殺招。然後身隨影走,蝴蝶般圍著王洵轉了半個圈子,揮肘砸向王洵後頸。

「啊!」周圍的看客們倒吸一口冷氣。這已經不是普通打架鬥毆,而是以命相搏了。膽小的人兩眼一閉,轉身就走。免得過後被官府請去當證人問話,徒惹一身晦氣。膽大的也屏住呼吸,瞪圓眼睛,看場中的惡少的外鄉客誰先得手。

「嘿!」王洵猛然前撲,躲開對方殺招。隨後轉身攻向外鄉人小腹。外鄉人舉掌相迎,包住他的拳頭,一抽一送,居然又將王洵的攻勢化解掉,隨後發起凌厲的反攻。

這會兒周圍變得清靜了許多,只有沉重的拳腳相撞聲不絕於耳。轉眼間雙方又換了十幾招,王洵抓住對方一個破綻,以腿為鞭,奮力橫掃。外鄉客再度敏捷地躍開,隨即出腳攻向他的膝蓋。王洵避都不避,反而上前半尺。二人的大腿在半空中撞了個正著,發出「嘭」地一聲巨響。王洵後退,蓄勢,反撲。外鄉客踉蹌數步,無法站穩身形還擊,只好大喝一聲,用肩膀頂了過來。

如同一頭老虎與一頭豹子相撞,又是一聲悶響,雙方緊緊撞在一處。隨後四隻手臂揮舞,拳頭在對方後背上敲鼓般猛擂。這樣打下去,外鄉人非被砸吐血不可,但王洵也未必能討到什麼便宜。雙方的同伴都不忍讓自己人受傷,大喊一聲,紛紛上前。圍觀者當中也有數個人越眾而出,試圖將抱在一起的雙方分開,免得兩敗俱傷。

宇文至的心思都在好朋友王洵身上,根本看不出其他人的意圖。見對面外鄉客來得迅速,又明知自己肯定不是人家對手,把牙一咬,從地上撿了塊磚頭,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四十上下的什麼高夫子拍將過去。

那高夫子猝不及防,腦門上吃了一磚頭,仰頭便倒。「出人命了!」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其他看熱鬧的人立刻一片大亂,狼奔豚突,唯恐遭受池魚之殃。

緊跟在高夫子之後的那個外鄉客便是被稱作岑七郎的,見高夫子滿臉是血,以為他真的已經被一磚頭拍死。氣得怒吼一聲,從腰間拔出寶劍,對著宇文至分心便刺。

大唐讀書人在腰間佩把寶劍乃是時尚。通常劍刃都懶得開,以免不小心割傷自己。但岑七郎的寶劍肯定不在此列,剛出鞘,立刻帶起了一道耀眼的寒光。甭看宇文至平素在街市上橫行無忌,卻從沒真正殺過人。看到對手情急拚命,嚇得慘叫一聲,拔腿便逃。

「哪裡走!」岑七郎怎肯放過這個殺害自己朋友的「真兇」,提著寶劍隨後便追。也活該宇文至倒霉,才奔出十幾步,迎面街道上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數輛包著白銅的馬車沖著他直挺挺的撞了過來。

這下子要是被撞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宇文至再度發出一聲駭人的慘叫,雙腿猛然拔起半丈多高,硬是從第一輛馬車的拉車轅馬脊背上躍了過去。那岑七郎也恰恰追至,來不及收攏身形,也是猛然雙腿用力,蒼鷹般從同一匹馬背上疾掠而過。

也就是對方為了出行安全,故意用了以耐力著稱,身材卻比較低矮的室韋馬,才讓他們兩個逃過了一劫。若是換了軍中的突厥馬或者契丹馬,宇文至和追殺他的岑七郎兩個非被轅馬撞殘廢了不可。但是,他們兩個算是逃離了生天,一向在豪門裡邊養尊處優的轅馬們卻不曾受過如此驚嚇,只聽車隊中間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有兩匹轅馬居然不管前後隊伍中的趕車者如何呵斥,衝下大路,拖著馬車,直奔附近的寬闊地而去。

「啊——」驚馬所拉的車廂內,有一個女人發出凄厲的尖叫。那馬車卻片刻不停,車轅在路邊的石塊上碰出一串串火星。

「壞了!」聽到女人的尖叫,宇文至瞬間清醒。他也算大戶人家的後輩,雖然家道早已中落多年,但平素受的熏陶畢竟還在。對大唐朝廷的衣衫制度、車駕等級摸得門清。白銅裝潢外觀的馬車,至少是公侯之家,或者郡主、郡馬才能用。若是放在早幾年,皇帝陛下厲行節儉的時候,馬車裡邊坐著一位公主,也極有可能。

八兩馬車,清一色的白銅裝潢,清一色的室韋棗紅小馬。馬車裡無論坐得是誰,若是今天被傷害到,宇文至即便生了三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因此他顧不上再應付岑七郎的追殺,拔腿便向馬車追去。岑七郎被宇文至的突然變化弄得一愣,旋即也明白今天自己闖下了大禍,丟下寶劍,跟在宇文至身後縱身緊追。

兩條腿的人怎可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驚馬,眼看著白銅馬車就要被驚馬拉著撞上路邊人家的青磚牆,車裡邊女人的尖叫聲都變了調子,時斷時續。宇文至兩眼一閉,渾身的力氣瞬間全被抽走。早知如此,他又何苦給自己攬這個差事?本以為可以藉機討好某個人,給自己尋個出路,日後重振宇文家門楣。誰料想出路沒等看見,鬼門關倒是近在眼前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眼睛一閉的瞬間,馬車前又撲過兩個身影。一個是跟人打架,在地上滾得滿身泥水的王洵,另外一個彪形大漢,比王洵居然還高了半頭,粗了兩號。二人幾乎是同時撲到,半空非常默契地看了看,隨即,王洵身體陡然下沉,徑直撲向車轅。那大漢則猛然發出一聲了怒喝,「著!」。缽盂大的拳頭當空砸了下了,正中一匹驚馬的脖頸。

「唏溜溜!」兩匹驚馬中的一匹又是一聲慘叫,疼得渾身抽搐,軟軟地跪了下去。緊跟著,另外一匹也被彪形大漢打倒。搶在馬車翻到之前,王洵雙臂抱住車轅,順著馬車的趨勢追了幾步,用力按下車閘。「吁!」他大聲呼喝,雙眼瞪得幾乎濺出血來。那馬車帶著他又前沖了數步,堪堪在車廂與牆壁相撞之前,停住了去勢。

這幾下兔起鶻落,不過是電光石火的功夫。周圍來不及逃走的看客全嚇呆了,張開嘴巴,連喝彩都全然忘記。倒是後續馬車上的僕從反應得足夠快,紛紛跳下車來,拔刀將肇事者和救人者全部圍在了中央。只待車廂里的女子說句話,就立刻將眾人碎屍萬段。

氣還沒等喘均勻,身為救人者之一的王洵自己也呆住了。一個多時辰前,他還嘲笑說京師里的官員多如牛毛,隨便在哪裡發生一次火災就可以燒死二十幾個將軍。卻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自己隨便打了一架,就至少打出個郡主來。要是放在他祖父那輩,這場禍當然也不算大。可現在,他所謂的王小侯爺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子爵,欺負幾個尋常百姓不在話下,憑什麼去招惹這車身通體白銅裝潢的郡主大人?

注1:凌煙閣,唐太宗李世民紀念身邊功臣之所。上面畫了二十個功臣像。其中有很多是他的心腹文臣。但民間卻認為長孫無忌,房玄齡等長期置身軍旅,屬於文武雙全之列,不能算作書生。

注2:漢尺,一尺相當於現在二十三厘米左右。

秋聲(二下)

「老雷,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打開車廂,看夫人傷到沒有?」關鍵時刻,刀叢后響起了一個從容不迫的聲音。王洵聞聲轉頭,看見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聯袂而來,背後還跟著二十幾個精悍的家將。

那被喚作老雷的,便是剛才與王洵合力制住驚馬的彪形大漢。聽了秦氏兩兄弟的提醒,立刻快步走到馬車旁邊,衝車廂里抱了抱拳,非常客氣地說道:「裡邊坐得不知是哪位夫人,可曾受了傷?雷某剛才急著拉住驚馬,所以行止莽撞了些,還請夫人原諒則個!」

「嗯,沒,剛才,剛才多謝壯士援手!」車廂里先是傳來一聲嬌喘,緊接著傳出來女主人慵懶的聲音。雖然還帶著幾分驚惶意味,卻婉轉嫵媚,讓距離車廂最近的老雷頭皮猛然一緊,手和腳登時沒有了合適安置的地方。

「夫人?」王洵又被嚇了一跳。瞪圓了兩隻眼睛細看,天,這哪裡是白銅裝潢的馬車?!!那車廂和車轅,分明包的是足色白銀。八輛馬車,清一色雙馬拉載,白銀包體。整個長安城敢用這麼大排場招搖過市,並且被稱為夫人的,恐怕不會超過三位。而這三位當中隨便一個被碰掉跟汗毛,大夥恐怕都得在監牢里過下半輩子!

想到這兒,他哪敢再怠慢分毫,趕緊上前數步,親手拉住已經變了形的車門,「夫人小心,車門壞了,我幫您拉開。您換一輛後邊的馬車吧,這輛車恐怕用不得了。我等三日之內,肯定賠您一輛新的來!」

「哼!」車廂里的女人鼻孔里發出一聲嬌哼,明顯對王洵提出的條件非常不滿。

「是虢國夫人嗎?秦氏國模,國楨兄弟,和幾個朋友在此嬉鬧,沒想到會驚擾了夫人的車駕。此刻天色已晚,不敢讓夫人在路上耽擱,改日我等定當上門請罪!」還是秦家兩兄弟見多識廣,清了清嗓子,上前朗聲致禮。

雖然已經到了天寶年間,胡國公秦叔寶的字型大小還是能派上些用場。車廂裡邊的女人輕輕笑了笑,柔聲回應道:「原來是國模和國楨啊。怪不得我聽聲音這麼熟悉。說什麼上門請罪的話來?誰家孩子還沒當街打過幾場架?嗯,這車廂怎麼了,真的撞扁了么?外邊的那兩位壯士,麻煩你們再用點兒力!」

「謹遵夫人之命!」王洵大喜,手上稍微加了點力氣,就將變了形的車門扯了下來。怕驚擾到車中女眷,他趕緊後退半步,側開面孔。

這番彬彬有禮的動作,惹得虢國夫人吃吃而笑。笑夠了,先有一個綠衣少女從車廂中國跳出,彎下腰去,緩緩在車廂口撲下一塊猩紅色地氈。那少女年齡也就在十三四歲上下,身材卻玲瓏有致。屈膝彎腰之際,前後都凸出兩道圓潤的弧線。她的動作很慢,也極為優雅,白皙的手臂一抬一放,五根春蔥般的手指與猩紅色地氈相映成趣。手指末端,卻塗著一抹另類的嫣紅,被夕陽一照,登時勾走了無數視線。

王洵親生父母早喪,庶母雲姨雖然按照大戶人家的慣例早早地就給他安排了通房丫頭,但關係畢竟隔了一層,不能像親生母親一樣過問他的私生活。因此他雖然是個紈絝的頭,在男女之事方面卻比同齡人生澀許多。此刻突然見到了一個衣衫幾乎半透明狀態的絕代佳人,只覺得嘴唇發乾,嗓子發緊,肚子里有股邪火一點點往上涌。再看宇文至,眼睛里哪還有半分害怕,一眨不眨地盯著少女的所有動作,彷彿稍一轉頭,妖媚少女就會變作蝴蝶飛走了般。

「啪!」馬車前響起一記清脆的聲響。眾人都是一愣,靈台瞬間恢復了清明。目光所及,只見一隻鑲了無數珍珠美玉的皮製小屐落在了車廂口的紅色地氈之上,緊跟著,又被放下了一隻。車簾微動,再次跳下另外一名同樣嫵媚的妙齡少女,彎腰將一雙小屐在車廂口擺好,然後低聲說道:「夫人,地氈鋪好了。請夫人移步!」

「外邊的陽光還那麼毒么?」在兩個美艷小婢的襯托下,車廂裡邊的聲音愈發充滿誘惑。儘管覺得有些失禮,宇文至和那些外鄉客人還是忍不住偷偷將目光探過去。只見五點豆蔻般的紅色慢慢從車廂口探出來,探出來,點燃空氣中的火焰。白玉般的足面,柔滑圓潤的腳踝,筆直而光滑的小腿。天,居然沒穿足衣,玉雕般的小腿上面僅僅覆著一層寶藍色的天竺紗!天啊,宇文至的腦袋嗡了一聲,頃刻間,外邊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顏色。

其他人的表現並不比他好多少。包括王洵,雖然號稱見過無數美女,但平素跟他打交道的那些歌姬,舞伎平素接待的都是長安城有頭臉的客人,講究的是艷而不淫,色而不妖。沒有誰會像虢國夫人夫人和她的兩個婢女這般,將卧室里穿的衣服當做正裝穿,誘惑得徹頭徹尾,毫不做作。但同樣的衣服虢國夫人身上,與那兩個小婢卻截然不同。先前那兩個小婢女給人的感覺只是嫵媚,誘惑,衝動,讓人想親近、撫摸,攬在懷裡細細把玩。而當虢國夫人的身形完全從馬車中走了出來,卻給人感覺像是佛寺里彩繪的飛天,誘惑依然存在,隱隱地卻透出了幾分寶相莊嚴。

宇文至完全看傻了,混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冥冥中,只覺得,天上落雨成花,八百羅漢一同吟唱。在莊嚴的誦經聲里,卻有一個赤足,裸腰的飛天向自己緩緩走來,婉轉送上一雙紅唇。

「見過夫人!」夢境突然被打斷,宇文至愕然回首,卻見秦家兩兄弟帶頭,眾人正紛紛向馬車抱拳施禮。

「免了吧!」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滿臉慈愛。「你們兩個野小子啊,真不讓大人省心。下次打架,記得離官道遠一點兒。否則被你娘親聽到風聲,少不得又要拿家法制你。」

說罷,由兩個侍女攙扶著,施施然走向後排的一輛馬車。一邊走,一邊低聲沖著自家侍衛呵斥道:「亮刀子幹什麼?嚇壞了人怎麼辦?趕緊都給我收起來!把壞了的馬車拖回院子里,別在這裡礙事。一群廢物,若不是人家捨命相救,我早就被驚馬拖到水裡邊去了!」

轉身之間,便是三幅不同面孔。一幅嫵媚,一幅慈祥,一幅寒冷如霜。不同人的看在眼裡,均於心中湧起股別樣滋味。那令大夥神魂顛倒的虢國夫人在侍女的攙扶下走入備用馬車,又慢慢探出頭來,像個長輩般笑著沖秦家兄弟叮囑,「待會兒玩累了,記得到去我的別院來一趟。我那裡新到了一批嶺南糖霜,你們拿幾壇回去,難得你娘親喜歡。是自傢伙計專程送過來的,比外邊買的強許多。」

「多謝夫人!」秦氏兩兄弟拱手致謝。

虢國夫人,慢慢放下車簾。眾侍衛狠狠瞪了宇文至和岑七兩個一眼,將已經恢復正常的兩匹驚馬拴在車隊后,連同馬車一併拖走。待車隊都在官道上消失了,大夥才堪堪緩過一口氣來。宇文至拍了拍胸口,長聲感嘆,「我死了,我真的死了。老天啊,我是死了,魂在到處飛么?」

「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跟王洵幾乎打了個平手的那個外鄉人搖搖頭,大聲吟唱。

這兩句洛神賦引得倒也恰如其分,眾人無不搖頭而笑。只有先前被宇文至一磚頭破暈了的高夫子,錯過了一場視覺盛宴,懵懵懂懂從遠處的地上爬起來,莫名其妙地喊道,「你們站在那邊幹什麼?架打完了么?還是握手言和了?哎呀,誰這麼缺德,弄了我一腦門子血!」

「哈哈哈哈!」見到他暈暈乎乎地模樣,所有人都大笑了起來。笑罷了,互相看了看,心中都失去了將這場架再打下去的動力。

那兩拳砸倒兩匹驚馬的雷姓壯漢跟王洵原本就有些舊交,又不知道今日衝突的起因,見大夥臉色都有些尷尬,便主動向跟王洵戰了個平手的外鄉人搭訕道:「這位兄台可曾在洛陽呆過,那幾式擒拿手雷某看起來熟悉得很,不知道兄台跟丹丘老兒什麼關係?」

「雷大哥,理會他做什麼。就是這廝,今天帶人把常樂坊給挑了!」不待對方回應,宇文至衝到近前,揮拳便打。

「你不故意設局欺詐李某。李某還會主動上門招惹與你?!」外鄉人輕輕一揮手,將宇文至陀螺般推到了旁邊去畫圈兒,然後整了整身上衣衫,上落落大方地向雷姓壯漢還禮,「丹丘生乃李某知交。當年在嵩山腳下,曾經承蒙他指點了幾手。」

宇文至還想上前挑釁,卻被王洵單手搭住了肩膀,輕輕一按,立刻無法移動半步。那廂雷姓壯漢聽外鄉人曾經跟自己的故交丹丘生學藝,愈發動了替雙方說和的念頭,抱了抱拳,笑呵呵地問道:「丹丘老兒一直挾技自珍,沒想到居然肯傾囊相授!在下雷萬春,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可是昔年義救孤女,為了一顆雞蛋的酬勞追殺凶賊三千里的大俠雷萬春?」聽壯漢自報家門,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出塵之意的外鄉人悚然動容。「在下李白,久仰雷兄大名?」

「你是李白?斗酒詩百篇的李白?」雷萬春臉上的驚詫,比對方只多不少,輕輕後退了半步,瞪圓了雙眼驚叫。

「正是在下。所謂斗酒詩百篇,不過朋友的謬讚罷了。比起雷兄當年的義舉,李某隻能算個會寫字的酒鬼耳!」李白笑了笑,搖首自謙。

「哈哈,哈哈,這仗打出樂子來了!以你李太白大名,想必也不會交那些主動上門滋事,砸人場子的鼠輩!」雷萬春哈哈大笑,先沖著李白和他身邊的幾個外鄉人團團做了個揖,然後又將頭轉向了王洵,「兄弟,今天就買我個薄面,你們兩家先前無論發生了什麼誤會,都一笑了之,如何?」

說罷,不看其餘人等,只是把目光炯炯地盯著王洵。

早在宇文至上前重新起釁之時,王洵已經覺察出今天的事情有點兒不大對勁兒。隨後聽聞跟自己打了平手的中年人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李白,更覺得這場仗打得蹊蹺。此刻既然有雷萬春出面做何事佬,他剛好借坡下驢?點了點頭,非常大氣地回答道:「既然雷大哥發了話,小弟怎豈有不應之理?只是你幾時來的京師,怎不提前跟兄弟們打個招呼?」

「我的事情,等待會兒有時間了再跟兄弟你細說!」雷萬春沖著他歉意地點點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李白等人,「不知名滿天下的李青蓮,可願賣我老雷一個薄面?」

「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們不再追殺,我等求之不得!」李白笑了笑,輕輕點頭。

「那好,今天的事情就這麼算了。一場誤會而已,誰也別記仇。改日我老雷做東,請大夥去城裡的臨風樓吃酒!」雷萬春笑著總結,「哈哈,看我這記性,臨風樓也是王兄弟名下的產業,大夥去了那裡,肯定不用擔心老雷我付不起賬!」

雷萬春是個有名的江湖豪客,當年在市井遊俠中的影響力,不亞於李白在文人墨客之間。此刻雖然已經收斂鋒芒許久了,他的面子,大夥卻不能不給。當即笑著答應。秦國模,秦國楨也不是小肚雞腸之輩,雖然今天下午在鬥雞場中吃了點虧,此刻見雙方化敵為友,也就不打算再計較。反而主動沖著腦袋被一磚頭拍破了高夫子拱了拱手,關切地詢問道:「那外鄉漢子,你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給你請個郎中來!」

「老夫剛才是…….」高夫子皺著眉頭回憶,分明還沒完全緩過神來。忽然,他一抱腦袋,放聲大叫,「哎呀,老夫剛才居然被一頑童用板磚拍暈了。羞也,羞也,半世英名負之流水!哪裡還有面目向人討湯藥錢哉?」

「哈哈,哈哈,哈哈!」眾人愈發笑了個暢快。笑夠了,李白沖著秦氏兄弟做了一個揖,低聲說道:「剛才多虧了兩位機靈,才使得大夥逃過了一劫。我等無以為謝,這點湯藥錢,還是自己出了吧!」

「若是日後發覺有什麼不妥。可以到永嘉坊秦府找我們兄弟。只要說出今日之事,我們兄弟絕不會賴賬。」秦國楨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

幾個外鄉人聽他說永嘉坊三個字,又見他兄弟二人敢作敢當,再聯繫剛才他們兩兄弟跟虢國夫人的對話的情景。知道這二人並非什麼蠻不講理的惡少,因此也斷絕了報復了念頭。笑了笑,紛紛說道:「不敢,不敢。些許小傷,犯不上鬧那麼大動靜!」

當下,雙方互通名姓。那腦袋上挨了宇文至一磚頭的中年人姓高,名適,原本是封丘縣尉,因為看不慣上司魚肉百姓憤而辭官,此刻在京師訪友。那提劍追殺宇文至的人喚作岑參,是天寶三年的進士,尚未被授予官職,暫時在京師閑住。剩下的幾個外鄉人,一個姓崔,一個姓王,也俱是小有名氣的才子。

「老天!好歹今天這場仗是在曲江池畔打的,沒多少人看見。若是被傳揚出去,我等可真要「名載史冊」了!」聽聞幾個外鄉人的名姓,王洵心裡暗自吃驚。冷眼看向宇文至,只見對方目光躲躲閃閃,始終不肯與自己相接。

眾人又寒暄了幾句,約定了三日後在臨風樓吃酒的具體時間,然後拱手作別。不待李白等人走遠,秦氏兄弟和王洵已經一起圍住了雷萬春,七嘴八舌地追問:「雷大哥何時來的京師?怎麼不去家中住?」

「雷大哥你真是不仗義,若非今天這場糊塗仗,大哥說不定還躲著我等!」

被大夥圍在當中無法脫身,雷萬春只好拱手討饒,「不敢,不敢。幾位兄弟這麼說,不是打我老雷的耳刮子么?我老雷又不是什麼大人物,豈會做出來了京師,卻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事情?實在是沒來得及。我家大人回吏部述職,今天晌午剛住進驛站。我奉命去曲江坊將別人托我家大人帶的信送過去,差事還沒幹完呢,誰料先在半路碰上有人打架。你們也知道,我老雷不是個安分人,看見有人動武,難免就想多瞅兩眼……..」

「好啊。看到我們跟人打架,也不上前幫忙。雷大哥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宇文至撇了撇嘴,佯怒著責怪。

「王兄弟跟人單挑,哪輪得上我出手相幫?倒是你小子,越來越有出息了,都知道抄磚頭了!下次記得,往太陽穴上拍。一磚頭把對方拍死,我們借著探望你的機會,也能看看京師大牢是什麼風景!」雷萬春橫了他一眼,冷笑著回應。

「這傢伙估計也是一時情急!」王洵將宇文至拉到身邊,防止他再次掃大夥的興。「小張探花也回京師了?真是難得。三日後之聚,雷大哥何不把他也叫上?」

「他當然會來!」雷萬春大咧咧地點頭,「甭看我家大人對別都是冷眼相待,跟幾位兄弟,卻是投緣得很。我今日還有幾封信要替他去送,就不打擾各位兄弟了。三日後,咱們臨風樓見!」

「雷大哥慢走!」看看太陽已經落到了西城牆的垛口下,王洵等人只好點頭放走雷萬春。秦氏兄弟被虢國夫人勒令過府走動,也不敢去得太晚。只有宇文至,不待秦氏兄弟的背影去遠,立刻翻身跳上馬背,「二郎你先忙著,我去鬥雞場里看看,小的們…….」

「你給我下來吧!」王洵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趕在宇文至揮動韁繩之前,老鷹捉小雞般將他扯離了馬鞍。「現在你還不肯說實話,你到底要蒙我到幾時?!」

秋聲(三上)

王洵力大,宇文至掙扎了幾下徒勞無功,便放棄了抵抗,急頭白臉地喊道:「別,別鬧了。勒得慌!趕緊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可真生氣了!」

「認識你這麼多年,我還真沒見過你生氣是什麼樣呢?」王洵臂上又加了一成力氣,將宇文至拎到自己身邊。,冷笑著鬆開手指,然後胳膊一搭,將對方緊緊地摟在腋下。

「下人們都在呢,二哥,你給我留點臉行不?」宇文至無可奈何,低著頭求肯。

「都滾遠點,沒看見我跟宇文公子在商量要事么?一旦走漏了風聲,就唯你等試問!」王洵雙眼圓睜,半真半假地沖著愣在一旁的僕人們命令。宇文家的僕人和王家的僕人都是一起廝混熟了的,知道兩位家主是總角之交,不可能說翻臉就翻臉。因此也不敢懷疑王洵的話,答應一聲,轉眼散了個乾淨。

「行了,下人們都走遠了。這回,你宇文公子該給我個交代了吧。」斥退了兩家的健仆,王洵鬆開宇文至,卻跟對方始終保持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上,讓其欲溜無門。

「我,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了么?」宇文至四下看了看,發覺今天的確沒人可以救得了自己,只好灰溜溜地解釋,「咱們常樂坊今天走背運,鎮場子的大將軍……」

「呸!」王洵笑著向地上猛啐,「那李白雖然算不得什麼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但名頭也是響噹噹的。俗話說玉石不會主動碰瓦片兒,為了幾個小錢兒,他就砸了你的場子?你這番話說出來,放眼整個長安,除了我以外,還能騙得了誰?」

「不是,不是趕巧么?人輸錢輸急了眼,誰還在乎這些許名聲!」宇文至支支吾吾,繼續狡辯。猛然見王洵的笑容開始發冷,立刻舉起手來,大聲喊道,「我說,我說,是我沒眼力架,見他們都是外鄉來的土老帽,就命令夥計想辦法敲他們一筆。誰料做事的夥計不仔細……」

「然後你們就被抓了個正著?然後就拒不認錯,準備把人家打趴下了事!」王洵一把揪起宇文至的脖領子,氣急敗壞地數落,「你可真長出息了你。為了贏幾吊買棺材錢,連臉都不要了。怪不得那姓李的說我設局詐賭,我還以為他是信口雌黃呢,原來是你被人當場捉了臟!」

「我,我哪知道他眼神那麼毒。況且,況且他一邊贏著咱們的錢,嘴裡卻一邊嘀嘀咕咕,說這是雕蟲小技,卻令太多人沉迷其中,遺害無窮。我嫌他太囂張了,才想好好給他個教訓!」

「我看最該教訓的人是你!」儘管心裡對宇文至的話還有所懷疑,王洵依舊決定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畢竟沒惹出什麼太大的麻煩來,況且李白這個人名氣雖然響亮,在長安官場上卻不甚吃得開。得罪了也就得罪了,犯不著為了區區一個他而跟好朋友鬧得生分。

「我已經被教訓了,你看我被他打的。」從王洵的說話語氣中,宇文至知道自己再一次矇混過關,指指烏青的眼眶,低聲訴苦。

「活該!」王洵有些恨鐵不成鋼,「誰叫你沒有賭品,下套不成,反被捉了現行!今天常樂坊所有損失,都要從你年終的分紅中扣出來。日後那姓高的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所有湯藥錢,也由你自己一個人擔著!休想再讓我跟你一起出,我沒這種滿嘴跑舌頭的兄弟!」

「我,我家四十幾口子,就等著那點兒分紅過年呢!」宇文至一聽大急,立刻跳著腳抗議。

「你家在渭水河邊,還有四百畝地呢吧?!別跟我說今年莊子上又鬧了災,顆粒無收!」王洵把嘴一撇,毫不客氣地拆穿。

「可不是么?今年夏天雨下得太足,渭河漲水,衝垮了很多屋子。我這個人你也知道,一向心軟,看不得莊戶們沒地方容身,就…….」宇文至苦著臉,順著杆子向上爬。

「滾你個一向心軟的宇文大少吧!」王洵一巴掌拍過去,將宇文至輕飄飄推出老遠,「你要是心軟,天底下就沒有惡霸了。滾,今天別讓我再看見你!」

說罷,不再理會宇文至的哀求,跳上坐騎,打道回府。

雖然把話全說開了,但無端被知交好友騙去當打手,他還是覺得很不是滋味。因此也沒心思再去招惹白荇芷,帶著幾名貼身健仆,徑直往自己家裡趕。

此際時令已經到了仲秋,天色暗得很快。待一行人來到崇仁坊的祖宅,各家各戶的門前已經掛起了燈籠。明晃晃的一顆挨一顆,五顏六色,把天空中星斗的光輝都給比了下去。

王家的祖宅只有五進,規模在崇仁坊這一帶不算太大,但勝在歷史悠久,風水吉利。據說此宅乃北周初年所建。後來經歷周隋相代,又經歷隋祚唐承,到了高祖武德年間,被王洵的曾祖父王薔給買下,一直傳承至今。

也許是在隋末殺人太多的緣故,王家的人丁一直很單薄。所以也沒人跟王洵的祖父和父親提出分家要求。而王洵的祖父和父親又都是知足常樂的性格,這麼多年來,爵位只降不升,故而也找不到機會光大門楣。不過這樣也使得王家躲開了「永昌」、「天授」和「景雲」年間那些錯綜複雜的站隊,始終得以平安。不像崇仁坊內的程家、許家和高家,如今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茬主人,只有房樑上的燕子年年如故。

到了開元末年,王洵的父親子稚公終於意識到,朝廷又恢復正常了。自己的家門如果再不出一匹麒麟,恐怕到了曾孫那輩兒,就要重新成為庶民。所以才高薪聘請名士,來王家指導兒子成材。怎奈王子稚本身就是個不拘小節之輩,所交的朋友當然更是一個比一個放任不羈。因此在教導王洵之時,也是低標準,寬要求。故而王洵從小到大書沒少念,名師也沒少拜,卻學出來一個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在夥同一群貴胄子弟稱雄東西兩市,卻沒半分本領可以賣給帝王家。

好在此刻天下承平已久,很多高祖在立國之初定下來的老規矩,官府執行起來已經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此王洵頭上雖然只剩下了個子爵的帽子,家中的田產卻膨脹到了其曾祖在世時的好幾倍。借著父親生前打下的好人脈,他還跟胡國公秦叔寶的後人秦國楨,秦國用兩兄弟、郢國公宇文士及的後人宇文至,高唐縣公馬周的後人馬方等,合夥開了常樂坊,百勝關兩家京師中赫赫有名的鬥雞場。此外,東市上的臨風樓,錦繡軒,寶昌源,等若干生意興隆的酒樓,綢緞鋪和典當行,幕後的主人也是王家。

守著這些幾輩子揮霍不完的田產和店鋪,王洵的小日子就過得甭提有多滋潤了。賣地方官員一個情面,所有店鋪他從不親自去巡視,每隔一段時間,都有掌柜的上門交代最近的具體經營狀況。他父親的小妾雲姨本身就是商戶人家的長女,天生一雙可以明察秋毫的慧眼,因此王洵的父親雖然已經去世了四、五年,王家的生意卻是越來越紅火。

每年大把大把的銅錢被雲姨賺進來,又流水般經王洵的手撒出去。王洵王明允在長安城內可謂混得風生水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一直無緣步入仕途。雲姨掌管家業時,藉助其父親遺留下來的人脈,給他安排了好多閑差。都被他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地給混丟了。如今換了他親自管家,更是不求上進,壓根不想往仕途上走。害得雲姨天天追在他身邊念叨,說自己沒完成王洵父親的囑託,愧對王家列祖烈宗。

今天王洵回家比往常早,雲姨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當然不肯輕易錯過。隨便找了個由頭,眼巴巴地趕過來跟王洵一道吃晚飯。米沒咽下去幾粒,嘴巴張開了卻再沒停下。從王洵父親子稚公當年在世時如何望子成龍,一直說到王洵曾祖相如公如何艱難創業。好在王洵的曾祖王薔王相如出身實在是寒微得很,往上代只能追溯到生父趕腳苦力王三柱和祖父莊稼漢王五斤,否則,這家史的話題說到後半夜也甭想完。

王洵今天心情本來就差,起先還能強打著精神聽雲姨痛陳家史。到後來,好不容易把王家的歷史複習了完整的一遍,偏偏雲姨還不肯放過他,話題一轉,又扯起同一坊子里隔牆牛家那個中了進士的大公子,年青青地外放了刺史如何風光來。這下,王洵可是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朝廷的差事,哪就那麼好做的?那牛家的宅院,我記得當年是姓程的吧。程叔祖身為大將軍,手握重兵,天後還不是一道聖旨,就把他給砍了腦袋?程家人坐牢的坐牢,逃走的逃走,偌大家族轉眼樹倒猢猻散。早知如此,他當年何苦那麼賣力替皇家玩命?」

程、王兩家本為世交。當年程家的第一任家主名振公和王家的第一任家主相如公乃刎頸之交。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可到了二人的兒子這輩兒,就因為一家蒸蒸日上,一家不思進取而疏遠了。但是到了最後,不思進取的王家依舊住在崇仁坊,錦衣玉食。程名振的家族卻因為其子大將軍程務挺站錯了隊,在武則天當政時煙消雲散。

這個血淋淋的事實,雖然隔得年代稍遠了些,雲姨卻無法否認。楞了一下,強笑著辯解「哪就那麼危險了?如今聖上又不是當年的天後,心裡一直懷著慈悲。自從他即位以來,國泰民安,四海昇平……」

「那是把該殺的人都殺乾淨了。皇上要是心軟,當年早就被太平公主給剁了!況且皇上他老人家雖然不愛殺人,當朝李中書可是有名的三眼馬蜂,人都說他嘴裡抹著蜜,肚子里藏著根針。凡是得罪了他的人,能立刻死掉,都是上好的結局!」

住在崇仁坊的人家,消息都比較靈通。雲姨平素跟一群女眷交往,少不了聽人說些官場軼事。中書令李林甫獨佔相位十數年,所有政敵都被他逼得痛不欲生。因為其年老眼花,看東西需要舉著個水晶磨製的鏡子,因為落了個三眼馬蜂的綽號。可女眷們也就是跟非常熟悉的人私下裡叫一叫這個綽號泄憤,誰也不敢大聲。唯恐萬一傳到李林甫耳朵里,自家男人轉眼就身敗名裂!

「可,可你現在只是個子爵。若不立些實實在在的功勞,下一代就只是個縣男。若是朝廷哪天突然清查地產…….」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什麼時候輪得到我?您沒見連當年力主清查地產的馬老公爺,他家的田地如今都在千頃之上了么?」真的認真起來,王洵嘴巴遠比雲姨好使。旁徵博引,將對方駁得啞口無言。

「你阿爺當年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得替他將你培養成才…….」說王洵不過,雲姨就又祭起了殺手鐧。提起王洵依舊故去多年的父親,她自己又忍不住心裡凄涼,眼睛一紅,愣愣地落下幾滴淚來。

雖然對方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畢竟盡了母親之職,將自己撫養長大。王洵不忍看著雲姨難過,只好笑了笑,低聲服軟,「我今年不是才十七歲么?即便出去做事,誰能把我真當個大人看?況且京師里像我這樣的勛貴子弟,少說也有兩三千,如果沒點兒真本事,怎麼可能有機會脫穎而出?有心從軍,我捨不得這個家。可去考進士呢,我又不擅長舞文弄墨。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在您的指點下,把家業變得更大。然後再花大價錢尋個皇上身邊的門路,哪怕是做個宮廷侍衛,天天在皇上眼皮底下晃悠,也比從底層一級級向上爬來的快!」

「話雖然是這麼個理兒,可門路在哪啊?」見王洵不再一味地跟自己頂嘴,雲姨也慢慢地收住了眼淚。「這也都怪我。當年你阿爺在世時,不嫌我出身低,走到哪都把我帶在身邊,讓我認識了好多誥命夫人。可我總是覺得跟她們說不到一起去,不願意主動往一起湊。這麼長時間沒來往,用到時再想求人家幫忙,關係卻已經遠了!」

「那些人。吃塊冰糖都要炫耀三四天,有什麼好交往的!」不想讓雲姨一味地往她自己身上攬責任,王洵笑著奚落。

「人家未必有錢,可是手中的權力,隨時都可以換成錢啊!」雲姨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咱家倒是有的是錢,可想找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

「不急,不急,慢慢就有了!」王洵笑了笑,裝作對未來充滿信心,「您猜猜我今天遇到了誰?這個人將來肯定是有前途的!」

「除了宇文家那個不爭氣的,你還能認識誰來!」提起王洵身邊的那些狐朋狗友,雲姨就覺得牙根痒痒。

「這回您可是真猜錯了。我認識一個正經八本的三鼎甲!」為了哄雲姨高興,王洵只得把張巡搬出來做擋箭牌。「小張探花,您還記得不?當年外放前,曾經到咱們家拜會過的那個?」

「小張探花?」正如王洵所料,雲姨臉上立刻多雲轉晴,「他回京師了?怎麼沒來家裡。說起當年,雖然那時你年紀尚小,我又是女流之輩,沒幫上他的什麼忙。但畢竟指點了他一條明路。否則,恐怕他提著豬頭,也找不到收禮的廟門口!」

「他剛剛到。本來說要登門拜謝您老當年提點之恩的,我看他實在趕路趕的辛苦,就婉拒了。怕他多心,所以我約了後天在臨風樓給他洗塵。同時還請了李白和高適作陪!」下午時還覺得李白無足輕重,此刻為了哄長輩高興,王洵又迫不及待地將兩個新結識的才俊搬了出來。

若說此時整個長安,也許有人會不知道京兆尹是哪位。但不知道李白的人,還真難找。聽聞王洵終於肯結交幾個名聲赫赫的當世才子,而不是一味地鬥雞走犬為樂,雲姨的心裡頭立刻樂開了花。輕輕揉了揉眼睛,笑著說道:「那敢情好。多認識幾個知道上進的人,日後也好彼此有個照應。咱不求他們能幫上什麼大忙,但誰家沒有個一時應付不過來的大事兒小事兒呢!到了那時,你就知道我平時嘮叨你的,都是些正理兒了!」

「知道了——!」王洵拖長了聲音回應。「我知道您都是為了我好。明天我就去西市買書,從頭開始讀,爭取也考個探花郎噹噹還不成么?」

「貧嘴!」雲姨笑著啐道,「我知道你又不耐煩了。好了,我不叨叨你了。天色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說完,微笑著起身出門,心裡頭由衷地因為王洵知道「上進」而高興,腳步居然比吃飯前利落了許多。

注1:五進,即縱向五重院落。

注2:永昌、天授是武則天的年號。景雲是睿宗第二次登基的年號。

注3:三鼎甲,即進士考試前三名。探花一詞,亦起源於唐朝。史料記載,「進士杏園初宴,謂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為探花使,遍游名園,若他人先折花,二使者被罰。」

秋聲(三下)

好不容易對付走了雲姨,王洵也感覺有些倦了。叫過一直在門口伺候著的婢女,命其將殘羹冷炙收拾下去,然後自己也踱回卧室安歇。

雖然自幼失去了親生母親,王洵在生活上卻沒有被雲姨苛待過。凡是大戶人家嫡子應該享受到的待遇,他半點都不比別人少。包括通房丫頭紫蘿,也是從八歲起便貼身伺候他的飲食起居,待主人剛滿十四歲,即被教習嬤嬤拉出去單獨面授機宜。回來后雖然羞得面紅耳赤,卻大著膽子,把男人家應有的啟蒙,都跟王洵兩個手把手地摸索了個遍。

三年多的光景下來,主僕二人不能說水乳(交)融,彼此之間卻已經熟悉到了能感覺到對方身上任何細微變化的地步。王洵今天原本肚腹間憋了一股子邪火,但抱起紫蘿的那一剎那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了虢國夫人那魅惑的身影。穠纖得衷,雲髻峨峨,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偏偏紫蘿自幼受到的是正統教導,發不出那種粉膩酥融的聲音。因此便有些意興闌珊,只是草草地應了個景,就轉身睡下。

紫蘿慢慢地爬起來,披上衣服,喚伺候在外間屋的洒掃小婢雪煙打來溫水,先仔仔細細地將王洵的身體某部分擦拭了一遍,然後將水交給雪煙端走,自己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銅鏡發獃。

「你不困么?」王洵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發覺今晚的床榻比以往空了許多,睜開半隻眼睛朝光亮處望了望,喃喃地追問。

「不困。爺先睡吧。奴家這就把蠟燭吹了!」紫蘿回過頭,愛憐地看了一眼王洵稜角分明的面孔,幽幽地回應。

「怎麼了?」從小一起長到這麼大,即便是只貓兒,也會養出感情來。王洵隱隱覺得紫蘿今天的表現有點兒不對勁兒,把眼皮睜得略大了些,關切地問道。

「沒什麼?是紫蘿自己犯糊塗。不該打擾了爺休息」紫蘿輕輕搖了搖頭,用扇子扇滅蠟燭,然後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悉悉索索地爬上床,躺在王洵身邊,一動不動。

「你這丫頭,誰欺負你了?」王洵心裡有些疼,伸開胳膊,攬住對方僵硬的身體。在夜風中吹了這麼久,紫蘿的身體已經涼得像塊玉。剛一接觸,便有股冰冰的滋味順著皮膚緩緩滲進了王洵的心裡頭。

「在這個院子里,眼下誰敢欺負我?」紫蘿的鼻孔有些堵,抽了抽,低聲回應。

「那你怎麼了?」王洵伸手去摸對方的額頭,手指間卻接觸到了一片濕漉漉的東西。翻過身,借著月光看向對方的面孔。

如水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片汪洋。「真的沒什麼,爺,睡吧!是紫蘿自己發傻!」躲避不及,紫蘿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惶恐,索性伸開雙臂,緊緊抱住王洵的身體,彷彿一鬆手,便要一無所有般。

「你這倔丫頭!」王洵笑了笑,仰面朝天躺下來,將紫蘿抱在胸前,慢慢捂熱。「有什麼事情就說么?從小到大,我幾時難為過你來?即便我答應了你的事情一時做不到,家中還有雲姨呢。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也會想方設法幫你的忙!」

「真的沒什麼?少爺已經待我夠好了!」王洵越是溫言撫慰,紫蘿的眼淚越是「吧嗒,吧嗒」往下掉。猜不出少女的心思,王洵只好用一隻胳膊抱住她,騰出另外一隻手,像摸小貓一樣在她背後慢慢拂拭。

這是他慣用的招數,屢試不爽。撫摸了一會兒,紫蘿果然像只小貓般平靜下來。卻賴著不肯睡下,半個身子繼續粘在王洵胸口,用耳朵聽他的心跳。

王洵自幼喪母,庶母雲姨雖然對他照顧得很仔細,畢竟隔了一層關係,不能像親娘那般無微不至。所以對於陪伴著自己一道長大的紫蘿,他用情很深,很雜。瞪著眼睛看對方淘了好會氣,才又伸手捏了捏對方的鼻子,笑著說道:「聽夠了沒,聽夠了就下來吧。再不下來,我可被你給壓扁了!」

「噯!」紫羅調皮地伸了一下小香舌,然後灰溜溜地滾下來,在王洵腋下縮成一個小團。

「看你這樣子!」王洵笑著罵了一句,然後側過身,輕嗅對方的頭髮,「這會兒可以說了吧?你再不說,我可真要睡了!」

「真的沒什麼?是奴家自己犯傻了。」紫蘿訕訕地笑了笑,把身子團得更緊。片刻之後,她卻又趕在王洵被倦意重新帶入夢鄉之前,探起腦袋,怯怯地追問道:「少爺,奴是不是已經老了!」

「老個屁!你只比我大兩歲,你現在就老了,那我怎麼算?」王洵終於猜出幾分紫羅今晚舉止異常的原因了,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記,笑著罵道。

「啊!」紫蘿被拍得低聲驚呼,卻不肯躲開,身子繼續膏藥般往前貼,「奴家怎能跟爺比。爺是男子漢,即便七十歲,也能挽得了三石強弓,一頓吃一斗米。奴家卻是枝頭桃花,即便絢麗,也只有剎那間的光景。」

「哪學的這些污七八糟。」王洵氣得又拍了對方一巴掌,下手卻愈發地輕柔。「那都是某些人吃飽飯後無病呻吟,豈能當得了真。有那功夫,你還不如帶著雪煙去街上走走,看看有什麼從南洋泊來的稀罕貨,給自己買幾件,也替我買幾件來孝敬雲姨!」

「廣州的商人說,海船要一年才往返一次。」提起逛街,紫蘿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復了黯淡。

「廣州的海船走了。西域那邊,總會有胡商來吧?」王洵打了個哈欠,笑著提議。

「那邊賣的珠寶玉器全都以份量取勝,做工粗糙得很!」對於西域來的貴重之物,紫蘿很是看不上眼。這些年大唐四海昇平,工匠們有的是時間琢磨新鮮玩意。做出來的的簪環墜珏巧奪天工,比胡商運送來的那些高出好幾個檔次。如今也就是某些爆發戶,還會買那些胡人做的飾品。真正在長安城有頭有臉的人家,誰要是帶一塊西域來的金土坷垃出門,都不好意思碰見熟人。

「那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反正我的錢箱子鑰匙在你手裡,想買什麼,你自己決定好了!」王洵又打了個哈欠,很無奈地說道。

「爺!」儘管知道他已經很困了,紫蘿還是大著膽子支撐起頭,痴痴望著他的眼睛,「雪煙也不小了,爺改天把她收了房吧!」

「我看你這妮子是真討打了!」王洵伸手將她重新按倒,臉對著臉教訓,「居然吃起雪煙的飛醋來!她才跟了我幾年?連我早晨喜歡吃什麼點心都不清楚,還能爬到你頭上去?!」

「奴家不是嫉妒。奴家真的覺得自己不該太貪心了!」紫蘿掙扎了幾下,無法掙脫王洵的大手,強笑著表白。「與其讓爺不能盡興,還不如換個人來伺候爺。也省得哪天把爺真的惹煩了,把我趕出府去,這輩子都懶得再理!」

「死丫頭,原來小心眼藏在這呢!」王洵終於恍然大悟,伸出巴掌,狠狠賞了對方兩記。「這兩下是讓你長個記性,免得以後再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你生是我王家的人,死是我王家的鬼,這輩子也甭想從爺的掌心逃出去!」

雖然屁股被打得火燒火燎,紫蘿的心裡卻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滿足來。縮著身子朝王洵的腋下又蹭了兩蹭,抬起頭,以蚊蚋般的聲音問道:「那,那爺今晚怎麼…….」

問到一半兒,已經羞得臉紅到脖子根兒,把頭迅速縮進被子里,再也不肯探出來。

「你這妮子!」王洵先是一愣,隨即苦笑不止。當著這麼一個敏感的小人兒的面兒,他自然不能說剛才雲雨時想著別的女人,搖了搖頭,低聲補充:「爺今天遇到了些麻煩事情,所以就有點兒心不在焉!斷不是厭倦了你。即便你將來老了,我也不會趕你走。就像我阿爺對待雲姨那樣,這個家,永遠會給你留個位置!」

聞聽此言,紫蘿心裡瞬間一熱。命運讓她生在貧賤之家,這輩子身若浮萍。她卻不想被別人用過了就丟棄,像秋萍般在污泥中爛掉。所以能真心實意為王洵付出,同時也竭盡全力要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

既然不是已經膩煩了自己,其他事情就都好解決。想到這層,紫蘿把忐忑的心情先收起來,從被子里探出半個腦袋,認認真真的替王洵謀划,「是不是在白姐姐那兒受了制?爺不要為她心煩。依婢子看,她也就是待價而沽。您狠狠心晾上他幾天,我想她肯定主動派人上門討饒!」

「去你的,這種事情,你別跟著摻和!」王洵氣得直搖頭,笑著申斥。

「還有一個辦法。爺要是想快一些得手。不妨就先讓讓她,無論什麼要求都答應下來。反正只要轎子進了王家的門,怎麼炮製她,還不是爺說了算?」見自己的謀划沒被採納,紫蘿的眼睛轉了轉,很快又獻上了另外一條妙計。

「我看出來了。今晚最該被炮製的人是你!」王洵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手去,在紫蘿腋下狠狠抓了幾把。直到對方連連討饒了,才收起笑容,很無奈地說道:「不關白小姐的事情,你別跟著瞎摻和了。我今天稀里糊塗地跟人打了一架,現在想起來還很後悔!」

「爺傷到了?」紫蘿嚇了一跳,趕緊翻身去點蠟燭。

「老實躺著吧你!沒傷到半根寒毛!」王洵一把將其按住,低聲制止。「我的本領,你又不是沒看見過!」

「那爺把人打傷了?」借著月光,紫蘿的明亮的眼睛圍著王洵上下亂掃。確信對方的確沒受傷,才徹底送了口氣,低聲安慰道:「打傷了也不要緊,大不了,咱們多賠些錢唄!想那長安縣令,也不會為了這點兒小事找上門來!」

「也沒傷到人!」王洵輕輕嘆了口氣,「我是因為宇文小子故意騙我,心裡有點兒堵得慌。他如果真需要我幫忙打架,直說便是。何必弄這種下作手段?」

「宇文家那小子?」紫蘿的提起此人就滿臉不屑,「那小子也太壞了,怎麼連少爺你都騙?對方很難惹么?所以他才怕你不肯幫忙?」

「怪就怪在這兒?按說,那李白雖然有官職在身,但在皇上眼睛里,地位恐怕和賈老大差不多。」王洵又搖了搖頭,反正已經被折騰得沒了倦意,索性把事情經過詳細將給紫蘿聽,只是隱去了馬車的主人名姓及自己剎那間驚艷的失態模樣。

賈老大又名賈昌,是長安城鬥雞界的前輩。從十三歲起,就已經開始執掌鬥雞界的牛耳。此人能將三百隻鬥雞組織起來,像一支軍隊那樣按照號令指揮進退。因此被皇帝招到身邊,專門掌管宮廷鬥雞的訓練和比賽。

李白在二十齣頭便名滿天下,卻因為性子高傲,一直得不到貴人相助,直到四十二歲才被賀知章大人引薦入朝。雖然皇帝陛下也非常欣賞他的才華,但實際上卻把他當做一個隨時能給大內提供歌詞的弄臣,地位與賈昌等人等同,根本不肯委以重任。

這背後的種種隱情,王家一個通房丫頭紫蘿當然不會懂得。即便能看透,她也不會在乎。她只在乎自己的主人心情如何,會不會惹上什麼難以解決的麻煩。想了片刻,居然慢慢推測出一個模糊的答案,「李白有官職在身,估計不會主動到常樂坊砸場子。宇文至那小子雖然喜歡招惹是非,賭品卻向來不錯。應該不是因為輸錢輸急了,才耍詐騙人。我估計,他跟李白早就有什麼過節,要不就是替另外的人出頭!」

到底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王洵想了一路沒想明白,被紫蘿隨便幾句話,就給把那層迷霧給戳破了。宇文至主動啟釁招惹李白,並非因為輸錢輸急了眼。而是他想藉機收拾一下李白,讓對方栽個大跟頭。可他書都沒讀過幾本,跟李白這個大詩人能有什麼過節呢?莫非他背後另外有人指使?可指使他的那個人又是誰,到底花了多大價錢,讓他連幾個從小玩到大的幾個好朋友都全不在乎了?

越是想,王洵心裡越不踏實。支起腦袋,想再跟紫蘿商量幾句,卻發現身邊玉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鼻孔中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

注1:廣州在唐代已經開港。史載其城中客商雲集,繁華冠絕東南。但後來因為黃巢之亂而毀。

秋聲(四上)

猩紅色的蠟燭,淡粉色的羅帳。薄薄的煙羅后,沉睡中的美人緩緩張開星眸,發出一聲慵懶的呻吟。

「夫人醒了?」正縮卷在床榻旁虎皮毯子上假寐的婢女聽見呻吟聲,雀躍著站起來,端起溫在羊毛巣子里的蓮子羹,輕手輕腳捧到初醒美人的案頭。

「嗯!」虢國夫人又發出一聲低吟,抬起半個身子,在婢女手上喝了幾口蓮子羹。然後緩緩伸了個懶腰,嘆息般問道:「什麼時辰了?香吟,秦家那兩個孩子走了么?」

雖然已經三十齣頭,她的皮膚卻比身邊十六歲的婢女香吟的還要細膩。也許是剛剛睡醒的緣故,也許是習慣使然,不經意間,大半個胸脯已經露出了被子,兩點殷紅隔著一道深深的溝壑,傲然相望。

這風景,即便是女人看了,也會目眩神搖。被喚作香吟的婢女將半空的磁碗放在床邊,緩緩低下頭,用面孔貼上虢國夫人的手臂,「已經二更天了。夫人!秦家的兩位小郎君都是被家人管怕了的。見夫人不勝酒力,就尋了個借口,主動告辭了。倒是夫人,這一下子睡得好沉!」她輕輕蹭了蹭,低聲回應。嗓音帶著幾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沙啞,令不遠處的燭火突然一跳,忽明忽暗。

「作死!」虢國夫人一巴掌打過去,將小婢女輕飄飄拍出老遠。「別在這裡煩人,幫我把今晚穿的衣服找出來。要大食商人上次販來的那件。還有相應的簪環,妝盒,一併拿了過來!」

「要那套大食人的裝束么?」婢女香吟閃在一伸手能拍到的距離外,眉頭輕蹙,「這會兒可不比夏天時候。半夜風涼。那套衣服除了兩片羊皮就是一堆銀飾,根本御不得寒,若是…….」

「老東西就喜歡這一口,能有什麼辦法?」虢國夫人收起臉上的嫵媚,眉宇之間竟然露出一抹無奈。「不過這樣也好,讓他過夠了眼癮。到時候撲上來,就只剩下蜻蜓點水的力氣了…….」

「那老不死!」香吟皺著眉頭低罵。與其像替虢國夫人鳴不平,更像是在跟某個人爭風吃醋。

「別啰嗦了,去吧!」虢國夫人看了她一眼,低聲重複。「讓葯痕出去看看,馬車準備好了沒有?今天下午那兩匹馬,也不知今後還能不能爬起來?」

「應該沒大事!夫人放心。那姓雷的莽漢不知道用了個什麼法子。雖然把馬給打倒了,卻真正沒傷到筋骨。」小婢香吟一邊邁著碎步往外走,一邊條理分明地彙報。「一個時辰前管家叫獸醫來看了看,開幾味安神的獸葯,就收了攤子。說是不吃藥也行,在馬廄里修養兩三天,便可以恢復過來!」

「哦!」虢國夫人的嘴巴慢慢張成了個柔潤的橢圓型。她倒不是沒錢重新買兩匹同樣顏色的室韋馬,只是覺得兩匹牲口很可憐。都被嚇成那種模樣了,還要挨上狠狠兩記老拳。

「夫人現在感覺如何了?要依著婢子之見,乾脆把今天的夜宴推掉算了。反正那老東西的別院離這兒也不遠,您傍晚車駕被驚的事情,他不可能什麼消息都沒聽到。」小婢香吟托著一個描金漆盤走了進來,盤面上放著兩片朱漆羊皮,一襲藍紗,和一堆亮閃閃的手鐲,腳鐲,鈴鐺,鏈子。四個年齡比她還要小一些,但個個長得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般婢女跟在她身後走了進來,從床頭攙扶起虢國夫人,攙到梳妝台邊,服侍她穿戴打扮。

正如香吟先前所說,這套大食人的衣服從禦寒角度上講,穿了和沒穿區別甚微。只是這樣一來,虢國夫人的皮膚被襯托的更白皙細膩,腰身也被襯托得更玲瓏有致。虢國夫人搖了搖頭,撿起一串沉甸甸的胸飾,親手掛在自己的脖頸之上。「能不去么?一旦被那老東西記恨上了,沒三年五載的功夫,根本擺脫不了…….」

胸飾是一串由琥珀和珍珠穿成的網罩,下緣綴著無數亮銀打造的小鈴。一個個綴在暗紅色小羊皮抹胸的邊緣上,帶來星星點點寒意。

望著鏡子里又一點點嫵媚起來的美人,虢國夫人微微冷笑。十幾年了,這張面孔一直就沒變過。一樣的顛倒眾生,一樣的傾國傾城。記得丈夫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冰冷的秋天。身上的熱孝還沒脫下,公公已經爬上了自己的床。

那天夜裡,虢國夫人不知道自己怎麼重新從床上起來的。反正,自那個時候起,楊玉瑤這個人就死了。從此以後,她是河東裴氏最「出色」的兒媳,蜀州才子裴邈的遺孀。也許是受到了亡夫在天之靈庇佑,她非但如雨後海棠般愈發嬌艷,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起來,才女之名遠播。

這一切,都是因為裴家勢力太大。自己的父親楊玄琰職位太低,哥哥楊國忠沒有出息所致。沒出息的人註定要受欺負,楊玉瑤曾經對此深信不疑。於是,她用一種非常簡單,又非常有效的方法,讓好色無度的公公駕鶴西歸,執掌了蜀中這一枝裴氏家族的大權。卻赫然發現,光在一個蜀地,裴家之上,還有王家、蕭家和李家。隨便哪家,她都招惹不起。

於是,她繼續飛舞與達官顯貴之間。期望憑藉自己的美貌替家人換來更大的出息。於是,妹妹被選入壽王府,哥哥混入節度使帳下做書吏。

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妹妹玉環成為壽王妃了,這回算是搭上了個正牌皇族,楊家總算可以出口氣了吧?誰料,壽王之上還有皇帝,節度使之上還有當朝中書,左右僕射。

於是,她的舞姿繼續旋轉,從開元一直舞到了天寶。妹妹楊玉環成為了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女人,為了她多次罷掉早朝。哥哥楊國忠兄憑妹貴,身兼十七處顯職,權傾朝野。但是,習慣了迎來送往生活的她,腳步已經無法停得下來。

哥哥國忠不是個心懷溝壑的人,身居高位,做事卻還脫離不了當年混跡市井所形成的習慣。擅長背地裡搞上不了檯面的小伎倆,卻無直面麻煩的智慧和勇氣。妹妹專寵後宮,背後卻沒個強大的家族支撐,無意間得罪下仇人無數。這些消息,這些縫隙,都需要她舞動著長袖去打聽,去彌合。如果半點懶惰,妹妹和哥哥就要多出一個意想不到的仇人。楊家,還有曾經令自己恨之入骨的蜀中裴家,背後就要多出一把冷刀子。

有時候虢國夫人也覺得,自己其實沒能替哥哥妹妹們解決任何麻煩。但如果沒有這個大義凜然的借口,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

香吟拿起揚州進貢給皇家的珍珠舍利膏,在虢國夫人夫人的眼窩附近仔細塗抹。「夫人恐怕剛才沒睡好呢!」一邊用手指慢慢揉搓,讓珍珠舍利膏慢慢滲進眼窩附近的皮膚,她一邊輕聲嘀咕。彷彿一個長姐,在小心照顧自家任性的妹妹。

「剛才做了一個夢。很奇怪的夢!」虢國夫人從托盤中抓起一根又粗又長的銀鏈子,在婢女的伺候下系在自己的腰上。這件大食來的物事有個非常香艷的名字,叫做「鎖蠻腰」,粗狂的風格與她纖細的腰肢搭配起來,令其一下子在嫵媚之外,再添幾分楚楚可憐。

「夫人夢見了什麼?能不能跟奴婢說說!」

「早忘光了。明知道夢是假的,誰還費心思去記它!」虢國夫人搖搖頭,側開身子,讓婢女給自己披上一襲薄紗。

寶藍色的輕紗披在肩上,半邊肩膀和半邊軀體若隱若現。鏡子裡邊,出現了一個充滿異域風情的大食公主。與其說是公主,不如說是某個國王的女奴。白銀手鐲,白銀腳鐲,粗大的鎖蠻腰。即將被一個醜陋的老妖怪抱在懷裡……..

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虢國夫人臉上突然泛起了一層極其不自然的潮紅。剛才她的確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只是,夢裡的情景,非但一點沒忘,而且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夢境中,楊玉瑤記得自己也差不多是這幅打扮,被兩個又老又丑妖怪掠在半空中,鐐銬加身。一個身高九尺,滿臉鬍鬚的壯漢恰巧從地面上經過,怒喝一聲,衝上雲頭。一拳將左側的妖怪打翻在地,然後,對著右側挾持著自己的妖怪再次揮出缽盂大的拳頭。

只兩拳,兩個青面獠牙的妖怪便被打回了原型,居然是兩隻老樹根。妖型一現,楊玉瑤在半空中立刻失去支撐,迅速墜落。就在她即將被摔得粉身碎骨之際,那名絡腮鬍子壯漢駕著七彩祥雲降下來,輕輕托住她的胴體…….

那一瞬間的幸福與安寧,勝卻,平生無數。

「好了!夫人自己看看,這樣的妝容可否要得?」香吟的聲音再度於耳畔響起來,將沉浸於夢境中的楊玉瑤變回虢國夫人。

三分聖潔,三分妖媚,三分妖嬈,還有一份楚楚可憐。沖著鏡子里的自家笑了笑,虢國夫人站起身,信手披上今晚最後一件武裝,一件純黑色的羊絨大大氅。所有嫵媚與妖嬈瞬間都被純黑色的大氅裹了個嚴嚴實實,不把大氅剝開,誰也看不見她幾乎赤著的軀體和軀體上的那些冰冷的飾物。此刻鏡子里的人露在外邊的,只剩下一個頭顱,帶著一縷高傲而疲倦的微笑,永恆不變。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香吟,把燭火挑亮一些。我看不大清楚。葯痕呢,這死妮子怎麼還沒回來!」在鏡子前慢慢轉動著軀體,虢國夫人柔聲命令。

羊絨大氅還沒暖和起來,涼涼的,彷彿裹著一塊冰。但這塊冰,也可以隨時變成一團火焰。只要某一天,能與夢境里的那個人相遇。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問自己的過去與將來……

「怕是在路上睡著了吧!」香吟不著痕迹地詆毀了同伴一句。「她身子弱,容易犯困!」

「都像你一樣,蠍蠍蟄蟄地就好了!」虢國夫人轉過頭,輕輕戳了香吟一手指。看看其他幾個小婢女的身影已經出了門,想了想,繼續說道:「我今天叮囑你們從秦家哥倆嘴裡套的話,你們可曾套了出來?」

「那哥倆嫩得很。您回房休息后,我跟葯痕根本沒用任何手段,他們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我們想知道的事情,全倒了出來!」美艷小婢香吟想了想,臉上的表情不禁有些得意。「那個拉住馬車的公子,是開國侯王薔的曾孫。家住崇仁坊,父母早喪,頭上只剩下了一個庶母。名下田產、店鋪有不少,但仕途上這輩子基本沒什麼指望了!」

「嗯!」虢國夫人輕輕點頭,示意香吟繼續說下去。

「那個見了您連口水都顧不上擦的小無賴,叫做宇文至。是宇文家旁支的一個庶子。家中兩個老的俱在,但都是撒手掌柜。由著他的性子胡鬧。依奴婢之見,今天這場亂子,恐怕就是他惹起來的。」

「提那小無賴作甚!」虢國夫人笑了笑,嘴角露出一絲不屑。見了美色心有所動是一回事,見了美色就邁不開步子時另外一回事。前者證明了自己魅力之威,而後者,則只證明了那小東西自己成不了氣候。

「剩下的幾個人就更不值得一提了!」香吟皺了下眉頭,實在想不明白今天下午遇到的人中間,有誰值得主人關注。反正夫人已經說過不想追究他們的責任了,問得再清楚也是瞎忙。況且除了秦家哥倆,王家公子,還有姓宇文的那小無賴之外,其他人把骨頭敲碎了熬油,也未必賠得起自家夫人的馬車。

「剩下的幾個人。其中那個最倜儻的,就是一紙番書嚇退十萬雄兵的李白!」喚作葯痕的婢女恰恰從外邊走來,見香吟回答不上夫人的問題,趕緊把握住難得的機會。

這個自以為高明的答案,卻沒為她換回應有的讚賞。虢國夫人只是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不過是高明一些的通譯罷了。如果我大唐沒有精兵強將坐鎮,就憑他一個書獃子,即便寫上一千份退番文,恐怕也會被大食人當成柴禾燒掉。」

「夫人說得極是!」香吟迴轉頭,示威般沖著葯痕揚了揚下巴。「其他幾個人,比較有名的是高適和岑參。但都鬱郁不得志,流落在京中尋找出路。所以,奴婢才沒太多關注他們!」

「那出拳打翻驚馬的大漢呢?」虢國夫人有些不耐煩,主動詢問。心口突然跳了幾下,讓鏡子中的人兩腮愈發紅潤,看上去嬌艷欲滴。

「他,他只是一個去了職縣令的跟班兒,更沒什麼前途…….」香吟楞了一下,順嘴回應。另外一名婢女葯痕卻從虢國夫人的聲音里,聽出了一些苗頭,趕緊快步上前,低聲補充道:「婢子問了,那人叫雷萬春。早年是個浪跡江湖的大俠,後來遇到了開元末年的探花郎張巡,被其心胸氣度所折服,才毅然金盆洗手,發誓畢生追隨於張巡麾下!」

「好個一諾千金的壯士!」讚頌的話,從虢國夫人嘴中脫口而出。「他住哪裡,你們問清楚了么?」

「呃!」兩個小婢女瞠目結舌,誰也回答不出來。

「你們啊,哪裡懂得什麼是男人!」虢國夫人嘆了口氣,愛憐地輕輕搖頭。一瞬間,臉上風塵之色盡去。

秋聲(四下)

第二天一早,王洵帶著滿肚子疑問趕到了常樂坊鬥雞場。誰料到平素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扎在鬥雞場里的宇文至卻突然轉了性,居然遲遲沒有現身。

倒是平素不怎麼出現的秦家哥倆,今天也早早地趕來了。與王洵互相打了個招呼,隨即便吩咐健僕從身後的一輛敞篷馬車上,搬下來十幾個烏漆描金的雞籠。

那籠子裡面的鬥雞個個體型高大,毛色油光水滑,一看就知道是花費重金專門培養出來的良種。雖然說朋友之間有通財之義,王洵還是上前拱了拱手,笑著謝道:「又讓兩位哥哥破費了!其實兩位哥哥不必如此,咱們的場子里,拿得出手的「大將軍」還有好幾隻呢!」

「都是朋友送的,不值幾個錢!養在家裡邊,只會越養越頹廢。還不如拿到場子里來早點接受歷練。」秦國模看了他一眼,笑著給出一個聽上去非常順耳的理由。

秦國禎年齡比哥哥小兩歲,性格也不像哥哥那般沉穩,揮了揮手,非常不耐煩地道:「二郎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我們也是場子的股東不是?怎麼也不能年年白拿分紅,出了事情卻讓你一個人擔著!」

「二哥客氣!」王洵無言以對,只好感激地抱拳。

還不到開業時間,三個人便站在大堂裡面一邊監督夥計們收拾場子,一邊閑聊。隨便扯了幾句之後,秦國模四下看了看,很是驚詫地問道:「怎麼沒見子達?按道理,平常這個點兒他早就來了?」

子達是宇文至的字,此刻聽秦氏兄弟提起,王洵不由得在鼻孔里冒出一絲苦笑,「我也正找這小子呢?平時趕都趕不走,今個兒卻卻不知道跑哪去了!兩位哥哥昨晚去見虢國夫人,她沒難為你們吧?」

「沒有。只是隨便聊了幾句家常,還留我們哥倆吃了晚飯。她那個人,其實心腸挺好的!」秦國模想了想,微笑著回應。

「虢國夫人留你們哥倆吃晚飯了!天哪,你們居然在虢國夫人家吃了晚宴!」沒等王洵介面,門外突然閃進馬方的身影,鼻樑上貼著塊碩大的膏藥,卻依舊無法令他那女人般尖細的嗓音變得稍稍粗獷分毫。

「一頓便飯而已!」秦國模回過頭來,笑著跟他解釋,「去年我一個同宗族叔想續弦,還是虢國夫人出面給牽的紅線呢。新嬸娘是她的一個遠房表妹。所以,按輩分,我跟國禎還得稱夫人一聲姑姑!」

「天哪!天哪!天哪!」馬方才不管別人話里話外隱藏著什麼意思,只管一味地抱著腦袋大叫,「你們居然有幸去參加虢國夫人家的晚宴。居然不帶上我?要知道,整個京師,想去一親虢國夫人芳澤的,全部加起來從光化門能排到曲江坊!如何?那虢國夫人是不是像傳說中那樣,那樣……..」

「行了,哪都有你。」見馬方越說越不像話,王洵只好上前打斷,「守直,昨天你回家沒事吧。伯父沒有接茬罰你?」

「是啊,我們還以為守直最近肯定要在床上趴上十天半個月呢!」知道馬方就是這種口無遮攔的性格,秦家兩兄弟也不跟他多計較。上前幾步,目光圍著馬方上下掃視。

「嘿嘿!」馬方馬守直得意洋洋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我阿爺昨天在戶部當值,壓根兒就沒回家。最近朝廷裡邊好像事情特別多,估計沒十天半個月的,他很難抽出功夫來管我!」

「怪不得你小子今天尾巴一直翹著!」眾人點點,紛紛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樣。

「宇文子達呢,他今天沒來?」轉眼之間,馬方也發覺今天鬥雞場缺了一點熱鬧氣氛,目光約略一掃,便找出了具體原因。

「誰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王洵笑著搖頭。

找不到宇文至,馬方的注意力便轉到了另外的事情上,「二郎,兩位哥哥,昨天你們抓到那伙外鄉人沒有?奶奶的,可把我給打慘了!回家后屁股都沒法沾床,楞是趴著睡了一宿!」

「追倒是追上了。不過打了個平手!」王洵笑著點頭人,然後看似很隨意地問道:「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看那幾個外鄉人,不像故意惹麻煩的主啊!」

「我哪裡知道啊!」馬方的回答,讓所有人哭笑不得,「我正在裡邊小間裡邊看熱鬧呢,子達兄在大堂已經跟人打起來了。我見他要吃虧,就趕緊上前助拳。誰料想那幾個外鄉人看著都是文弱書生,下手卻一個比一個狠!」

輕輕皺著眉頭,王洵將目光轉向秦家哥倆。那兩兄弟也苦笑著搖頭,「別看我們,我們兩個也是稀里糊塗被子達給卷了進來。聽到動靜時,守直已經趴在地上了。都是自家兄弟,我們怎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挨揍…….」

「這仗打的!」王洵不住地搖頭苦笑,心中更確信是宇文至刻意惹事,把大夥全給卷了進去。可宇文至平時的確不是這種陷害朋友的人,那他這樣做,到底因為什麼?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事實上,不只他一個人滿頭霧水,秦氏哥倆個昨天回到家中,也覺得白天的那場仗打得稀里糊塗。所以,他二人今天才借著給鬥雞場補充鬥雞的由頭,一大早趕過來探尋究竟。此刻找不到宇文至,又見王洵的眉頭上隱隱冒著一股黑氣,就明白其中貓膩恐怕比想象中還要複雜幾分,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

只有馬方一個人沒心沒肺,看不出別人的臉色,自管詢問昨天另外一場「戰鬥」始末,「怎麼會只打個平手?二郎,他們居然能跟你打個平手?什麼來路,居然如此厲害!」

「若是名字被伯父知道,恐怕再躲上十天半個月,你也難逃一頓家法!」看了看他,王洵苦笑著回應,「跟我交手的那個傢伙叫李白。另外還有高適和岑參,都是進士出身。怎麼樣,這下,你滿意了吧?」

「呃!」馬方大聲打了個嗝,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他家教嚴格,在戶部為官的父親天天拿當世才俊來給他做榜樣。詩人李白正是其中之一,高適和岑參二人的名字聽得比李白少了些,但也是他努力要學習的對象。不肯上進,還把學習目標給打了,這個罪名要是被馬方的父親抓住,恐怕他的屁股被打成四瓣都不算完。

見馬方被嚇得小臉兒煞白,秦國禎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擔心,已經化敵為友了。老雷明天正午在臨風樓做東,讓咱們幾個跟李白他們握手言和。記住了,明天正午。這回你結交的都是一時才俊,即便喝多了,伯父肯定也不會教訓你!」

聽見雷萬春的字型大小,馬方立刻又雀躍起來,「老雷?是雷大俠么?他什麼時候又回京師了?怎麼不提前跟咱們打個招呼。他上回答應我的渤海國彎刀,到現在還沒兌現呢!」

有些人的名字就是不禁念叨,馬方的話音剛落,雷萬春那高大的身軀已經從門口擠了進來,「誰在念叨我?我說呢,從早晨起來就老打噴嚏。好了,別念叨了,老雷我送上門了!」

說罷,笑呵呵地朝門口換籌碼的櫃檯上扔下一個沉重的大包裹,砸得櫃檯咚咚做響,「都是些以前走江湖時結識的朋友送的,大夥隨便挑幾樣帶回家去孝敬長輩,也算我的一份心意。小馬四,你要的彎刀也在包裹裡邊。小心些,已經開過刃的,別割了手!」

「哎!」馬方答應一聲,飛一般衝過去,打開包裹。裡邊除了兩把帶鞘的寬刃彎刀外,還有幾串珍珠,數件玉器。都是以分量和個頭見長的塞外貨。秦氏兄弟和王洵知道雷萬春自從跟了張巡之後,手頭一向不太寬裕,趕緊上前把包裹重新收拾起來,拱手謝道:「怎好又勞雷大哥破費?你一個縣尉,才拿幾個薪水!」

「嫌我官小了是不?」雷萬春一板臉,雙目瞪得滾圓,「嫌我官小,我立刻走了,不敢打擾幾位貴人!」

「雷大哥這是什麼話!」眾人一看,只好攔住他,當面禮物給分了。雷萬春這才高興起來,捋了把自己的絡腮鬍子,笑呵呵地道:「這就對了么?真的想弄錢的話,哥哥重操舊業,京城裡邊隨便轉一圈就有了,只是最近不想給我家大人添麻煩而已。本來今日我家大人想到諸位家中登門拜訪的,但我跟他說你們肯定不會在家。所以他就直接去吏部了,派了我來,跟諸位約定登門時間。」

「張河東可真客氣!」眾人紛紛笑著搖頭。雷萬春所追隨的上司張巡,跟大夥也有一些淵源。但比起放任不羈的雷萬春,說話做事總是有板有眼的張巡,肯定比較難以融入大夥的圈子內。

「我家大人就是這摸樣。持身以正,甭管律人還是律己,都非常嚴格!」唯恐大夥誤解了張巡,雷萬春主動替此人辯解,「但他一心肯為百姓辦實事,也是我見過的官員里唯一的一個。對不住,兩位伯父都不是地方官,我沒打過交道,但肯定也是廉潔奉公,敢於為名請命的大丈夫!」

聽了別人對自家父親的恭維,秦氏兄弟和馬方都覺得面上有光,所以也不計較這些恭維話是否恰當。事實上,放眼整個大唐,朝野中能像張巡般潔身自好的,加在一起恐怕十根手指頭都能查得過來。正是因為不肯收受賄賂,所以張巡也拿不出足夠的錢來打點上司。所以在縣令位置上連年考評都是優等,卻始終無法高升半步。

「子達呢,他怎麼沒來?」隨便聊了幾句,雷萬春也發現鬥雞場里少了一個重要人物,皺了下眉頭,低聲詢問。

「不清楚!」王洵笑著回應,「估計是家裡邊臨時有事,所以脫不開身吧。老雷你也清楚,他們家上下幾十口子人,全靠著他維持著呢!」

「也是,子達甭看平時笑得很輕鬆,實際上,肩膀上的擔子比你我都重!昨天我也是一時生氣,話說的過了些。今天趕過來,本想跟他道個歉……」

「雷大哥這話就見外了。昨天你教訓得在理,況且子達也不是那不知道好歹的人!他要是敢生氣,咱們把他揪出來,每人踹上兩腳,看他肚子里的氣順不順得過來!」秦國禎笑了笑,低聲替宇文至打圓場。

「也是!」眾人皆笑,紛紛把話題岔到別處。又聽雷萬春聊了幾句發生在張巡任上的趣聞,時間也就接近了巳時,街道上「噹噹當」傳來一陣鐘聲,茶館、酒樓、賭場、當鋪,諸多家店鋪同時打開大門,準備迎客。整個東市立刻熱鬧起來,買東西的,看熱鬧的,四處找差事謀生的,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王洵等都算是有身份的人物,不能在大堂裡邊跟散客對賭。所以在秦國模的提議下,打算到外邊的茶館裡邊小坐。還沒等動身,門口的人流中突然擠進一個看起來比馬方還要秀氣三分的少年書生,掏出幾十個銅錢往兌換籌碼的櫃檯上一丟,趾高氣揚地問道:「宇文子達在么?請他出來見我?」

當著幾位股東的面兒,夥計們怎敢收人門包。立刻陪著笑臉將銅錢推回去,低聲回應道:「宇文公子不在。他其實不經常來這兒。您老人家找他有事么?可否讓小人帶話給他?」

「我老人家?」看起來比馬方還要秀氣的少年書生緊張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眉頭輕皺,「我,我老人家不用你帶話了,你也別敷衍我。我老人家知道,這間鬥雞場,他是背後股東…….」

話未說完,靈活的目光已經掃見了王洵等。立刻轉過身來,快速向這邊擠了數步,「前面可是雷大俠,可算找到你了。我家主人讓我給你帶個口信……..」

注1:光化門在長安城的西北角,曲江坊在東南角。

秋聲(五上)

「找我?」雷萬春眉頭輕皺,好似丈二和尚般摸不著頭腦。「在下雷萬春,當不得什麼大俠。敢問小娘子,你家主人找我何事?」

「婢子香吟,見過雷壯士!見過諸位恩公!」那看上去比馬方還要秀氣三分的書生見自己的身份被雷萬春一語道破,楞了楞,微微蹲身,向著王洵等人斂衽施禮。

「小娘子客氣了!」王洵等人恍然大悟,同時側身,拱手還了個半揖。自打這男裝女子在門口一出現,他們就覺得眼熟,到了此刻才終於發現,原來這女子並非旁人,正是昨天第一個跳下來,替虢國夫人鋪好地氈的那個美艷小婢。

一猜出此女口中主人的身份,秦家兄弟頓覺臉上微熱,沖著雷萬春笑了笑,低聲說道:「諸位兄弟,請容我們哥倆先走一步。家裡頭還有些別的事情,需要人抓緊時間去處理!」

聯想到虢國夫人那傾國傾城的艷名,王洵也不好意思再聽小婢女香吟到底有什麼口信要帶給雷萬春,輕輕扯了馬方一把,笑著說道:「既然場子已經開了,咱們兩個最好去巡視一下。昨天剛子達還在這裡跟人打過架,我怕有些霄小之輩不知道死活,會趁機前來渾水摸魚!」

「哪可能。放眼整個東市,誰不知道王家小侯爺的威名!」馬方正望著一身男裝的小婢女香吟發傻,被王洵拉了個趔趄,後退了幾步,很不情願地抗議。

「走吧,你個瓜娃子!」王洵恨不得給他兩巴掌,扯住馬方的衣角,小聲說道:「沒見過美女是怎麼的。令尊大人對你要求再嚴格,也不至於連個通房丫頭都不給你選!」

「能一樣么,那能一樣么?」馬方倒退著一邊向後一邊低聲抗議,「我阿爺說了,選女人第一標準時不能狐媚惑主,讓我一見之後便難生褻瀆之意。第二,要身子骨強健…….」

被他這麼一鬧,沒事也變成有事情了。雷萬春先漲紅了絡腮鬍子下的臉,拱了拱手,瓮聲瓮氣地道:「小娘子有話請講。這幾位都是我的好兄弟,不用迴避!」

「任何話都可以說么?」香吟用手指捂住嘴唇,驚詫地瞪圓一雙杏眼。她的手指修長,皮膚潔白,放在嘴上,登時與硃紅色的櫻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周圍不少賭客無意間瞥到,便再也無法將眼神移開。更有幾個好事者,不認得雷萬春的威名,竟然慢慢圍攏了過來。

甭看雷萬春揮拳能打翻驚馬,這種陣仗平生卻沒遇到過幾次,臉色登時紅里透紫,回頭向已經開溜的王洵等人張望了一眼,大聲喊道:「諸位兄弟,我先告退了。明天臨風樓,咱們再好好喝一杯。」

說罷,無可奈何地向香吟做了個請的手勢。帶著對方逃命般出了鬥雞場的大門。

馬方一直盯著雷萬春和香吟看,直到二人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了,才戀戀不捨地將目光收回來,搖搖頭,低聲道:「雷大哥也太不解風情了。那小娘子,分明是…….」

「看看你這幅德行!」王洵氣哼哼地打斷,「就跟這輩子沒見過女人般!」

「二郎你有所不知!」馬方被說得滿臉委屈,「我不是沒見過女人。但我阿爺給我選的女人,首要一條要求是不能讓我貪戀其姿容而耽誤了學業。你想想,照著這個標準選,我還不夠可憐么?」

念及馬方的父親那張終日緊繃著的棺材面孔,王洵不由得心裡好生同情,「我帶你去一個全是美女的地方,你去不去?」

「哪?」馬方立刻高興起來,迫不及待地追問。

「平康里!」見他那幅猴急模樣,王洵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答應。

「還是算了吧!」馬方縮了縮脖子,神情又開始打蔫兒,「上次宇文曉達帶我去過一次,到最後我都沒弄明白,是我拿裡邊的姑娘們取樂呢,還是姑娘們拿我尋開心呢!」

「你沒收到兩個小紅包吧!瓜娃子!」王洵笑著打趣了他一句,聳聳肩,「隨便你。反正雷大哥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也先走一步了!」

說罷,也不理睬低頭耷拉腦袋的馬方,順著鬥雞坊的側門匆匆而去。

此刻剛剛過了上午巳時,這一天的光陰還很長。王洵帶著兩個健僕人,漫無目的在街頭遊走。看了會兒風景,終歸覺得無所事事,便又信馬由韁地朝白荇芷的小樓走來。

他自覺自己來得早,誰料錦華樓已經賓客盈門。非常不巧的是,作為錦華樓的當家頭牌,白荇芷也被一夥恩客重金包了場子,無法分身來見。還沒跟白荇芷達成贖身協議,此刻的他當然也沒資格砸人家錦華樓的買賣。只得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罵道:「才什麼時候,便跑到錦華樓來喝酒廝混。大白天的,莫非他們就沒點兒正經事情幹麼?」

錦華樓的阿姨紅姑當年也曾是風月場上的花魁娘子,不用看王洵的臉色,就知道他在喝飛醋。趕緊笑呵呵地湊上來,輕輕扯住他的衣袖,「二郎不要生氣么?那些外地來的軍漢,怎麼會像二郎這般,隔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忙裡偷閒到白姑娘這裡來放鬆一下!這些人,在軍營裡頭都憋瘋了,見了蚊子都覺得是雙眼皮。這不,一大早就伸長了脖子等著錦華樓開門,只要能聽白姑娘唱一首曲子,花多少錢都不在乎!您老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的錢都是拿命換回來的,早扔乾淨了早利索。照這種扔法,估計用不了幾天,就得抱著光溜溜膀子,哪裡來滾回哪裡去了!」

「一夥外地來軍漢?哪裡來的?」聽阿姨這麼一說,王洵心裡的惱火稍微小了些,笑了笑,低聲詢問。

「好像是安西四鎮回來的。啊喲,二郎你可不知道,這爺軍爺不好惹得很。白姑娘本來不打算露面的,可他們說,如果白姑娘不出來獻藝,他們就要拆了這錦華樓。為了樓里其他姐妹的營生,荇芷她只好委屈求全了!」望著王洵的臉色,阿姨搖晃著手帕替白荇芷解釋。

「這群粗坯!」王洵不屑地罵了一句。心裡卻又想起昨天下午高仙芝的部將跨馬遊街,白荇芷從樓上探頭張望的情景,登時愈發覺得堵得難受。

錦華樓的阿姨唯恐惹惱了他,湊得更近了些,附在王洵耳邊說道:「小侯爺儘管放心,荇芷她知道分寸。老身可以拿性命擔保,除了您,旁人連靠近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是么!」王洵無奈地笑了笑。白荇芷乾的就是出賣歌喉與色相的營生,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按常理,他這個氣生得的確有些不值。可這兩天遇到的事情,就沒一件讓人順心的。先被宇文小子騙,然後打架衝撞了虢國夫人的馬車。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到錦華樓尋個樂子,白荇芷又被別人搶先一步包了場子……..

「後院的翠竹軒還空著,要不,小侯爺先去那邊喝口茶潤潤嗓子。反正那些軍爺有任務在身,從來在樓里呆不長!」

「那就上去歇一會吧。聽你這麼說,我還真有點渴了!」王洵笑著點點頭,接受了紅姑的建議。

錦華樓阿姨紅姑會心一笑,叫過兩個姿色出眾,手腳麻利的新羅小婢,命她們好生伺候王洵去翠竹軒休息。片刻后,新羅小婢端來了新煮的茶湯,又擺上幾色時興的茶點,一人坐在王洵懷裡,笨手笨腳地用胸口摩挲他的胸口。另外一人則擺開瑤琴,慢慢地開始撫弄。

「別彈了,今天我沒心思聽曲子!」王洵推開懷裡的小婢,意興闌珊地揮了下胳膊。「下去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兩個新羅小婢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王洵,眼淚在眶子里打轉。「新來的吧?」王洵終於明白了紅姑笑容后的含義,忍不住輕輕搖頭,「沒事兒。你們兩個都下去吧。該給的賞錢,我都照給就是。你們跟紅姑說,我困了,想在這兒睡一小覺。讓她沒事別派人過來打擾!」

兩個新來的新羅小婢互相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確信她們未曾得罪了客人。躬了下身子,默默退了出去。

「這些人倒也知趣!」王洵懶散地依在胡床上,心中默默地想。雖然在長安城中,蓄養新羅婦,待其長大時取其處子之身滋補,乃是一種養生時尚,但是他卻對啞巴一般的新羅少女提不起什麼興趣。況且大白天的,萬一白荇芷那邊早早散了場子尋過來,恰恰自己又在這裡跟新羅女人混戰,撞到一起,恐怕彼此面子上都不大好看。

亂七八糟地想了一會兒心事,他倒真的有幾分倦了。又不想大白天睡覺,便下了胡床,信手推開了窗子。缺了一道阻隔,院子里的喧鬧聲立刻傳了進來。王洵豎著耳朵聽了聽,依稀聽見距離自己的房間不遠處,隔著片竹林,一間小樓里有個熟悉的聲音婉轉吟唱道:「秋來四面足風沙,塞外徵人暫別家。千里不辭行路遠,時光早晚到天涯…….」

四下里轟然叫好,喝彩聲中,琴曲漸轉激昂。白荇芷聲音也由低變高,壓過了四下里的所有嘈雜,「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口論勛。」

唱到最後幾個字,曲聲噶然而止。歌聲卻穿雲裂帛,然後漸遠漸稀,餘韻繞樑,綿綿不絕。

「好!」採菊軒裡邊的軍漢們聽得過癮,喝彩聲愈發強烈。有人拚命地拍打著巴掌,有人卻食髓知味,大聲喊道,「再唱一首,請白姑娘再唱一首。我等日日在前方拚命,最希望聽到的,便是長安的鄉音。」

「歌倒是還有一首,可曲子尚未配好,只能清唱了!」白荇芷從不怯場,移動蓮步走到酒桌旁,拿起一雙象牙筷子,用筷子輕輕敲打面前白玉酒盞,「敕勒金頹壁,陰山無歲華。帳外風飄雪,營前月照沙。羌兒吹玉管,胡姬踏錦花。卻笑江南客,梅落不歸家。」

「好個卻笑江南客,梅落不歸家!」眾人又是大聲喝彩。讚歎罷了,突然有人高聲提議道「來個婉轉'些的吧,我等日日風裡來,雨里去,許久未聽纏綿些的調子了!」

「對,對對,來個有些脂粉味兒的。整天殺來殺去,爺們其實早就倦了!」

白荇芷使了個眼色,琴師小萍立刻撥動絲弦,換了一曲悠揚的長安古調,「玉關征戍久,空閨人獨愁。寒露濕青苔,別來蓬鬢秋。人坐青樓晚,鶯語百花時。愁人多自老,腸斷君不知!」

這回,卻是歌聲先停了。曲子若斷若續的彈奏不止,就像一縷相思,慢慢將人環繞,抱緊,慢慢滲進心裡,慢慢將心頭一塊肉拴住,系牢。解不開,斷不去。

除了那首清唱的敕勒川,其餘兩首曲子,都是王洵早就聽膩了的。但此刻隔著一片竹林靜聽,卻別有另外一番滋味。特別是那句「人坐青樓晚,鶯語百花時」。簡直就是在說白荇芷自己,寂寞地困在錦華樓中,等著心上人早日帶她脫離這煙花之地。

正愣愣想著,竹林那邊又換了個曲調,白荇芷自己操琴,幽幽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珍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歌者無意,聽者有心,隔著一叢清幽的綠竹,竟已經痴了。

注1:平康里是長安城有名的煙花之地。據傳,古代煙花女子接客,如果恰巧接到了個童男子,則認為是吉兆。通常不會收對方的錢,反而會給對方發小紅包。

注2:阿姨,即鴇母。白居易詩歌「弟走從軍阿姨死,朝來暮去顏色故」中的阿姨,指的就是這類操這類營生的女子。

秋聲(五下)

想那白荇芷,自從與自己相識之後,明知道不可能嫁入王家做正房,還對自己曲意逢迎,唯恐哪天自己不高興了,從此再不來捧她的場子。別人把她像寶貝一樣捧在頭頂上,她不屑一顧。唯獨自己,可以隨便出入她的閨房,隨便親近他的芳澤,任意施為。

而自己不過是一個頂著空頭帽子的子爵而已。這樣的勛貴子弟,長安街上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前程比不上現在聽歌那些軍漢,未來也比不上那些日日圍著白荇芷轉的詩人才子。

王明允啊,王明允,你有何德何能,讓荇芷姑娘為你在孤獨中守候,一直到老呢?

她不過是想要一個安穩的生活罷了,你能給,為什麼遲遲不肯付出呢?

想到這兒,再聽那隱隱約約的春愁閨怨之聲,不覺目動神搖。恨不得立刻將白荇芷喊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宣布自己要給她一個歸宿。正痴痴迷迷間,身背後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不是說叫你們不要打擾么?」王洵的一腔春愁被打斷,非常惱怒地回頭喝道。已經推開了房門的人嚇了一跳,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期期艾艾地回應,「二,二哥,是,是我,是我啊!」

「守直,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王洵也楞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滿臉困惑。

「二,二哥,壞事了。宇文小子被官府給抓了!」見王洵語氣放緩,馬方嘴巴一咧,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這回犯了什麼事情,官府要抓他?」已經有了昨天被宇文至欺騙的經驗,王洵今天的表現冷靜了許多。上前拉住哭哭啼啼的馬方,將其按到胡床上坐好,手上塞了一杯水,然後不緊不慢地追問。

「我不知道!」馬方就像沒娘的孩子見了親人般,哭得愈發委屈。

「哪個衙門抓了他。是萬年縣,長安縣,還是京兆尹衙門?」王洵皺了皺眉頭,繼續盤問。

「我不知道?二哥,你快躲起來吧。不止宇文小子一個,官府今天抓了很多人!」馬方一問三不知,卻始終念著朋友的安危。

「那你從哪得來的消息,總能告訴我吧?」王洵又氣又急,伸手拉開馬方正在抹眼淚的手臂,「別哭了,哭管個屁用!你怎麼知道宇文子達被抓的?他什麼時候被抓的?說,說完了再哭。」

「我,我……」馬方被王洵的粗暴態度嚇住了,眼淚憋在眼眶裡不斷打轉,「我,嗚,我今天沒地方去,你們都不願意理我。我就去找宇文小子。才,才走到他家住的那個坊,就看到他的貼身丫頭月憐,一邊哭一邊往外跑……」

斷斷續續,王洵終於把事情經過聽了個大概。原來馬方跟他分別後,同樣是百無聊賴,便去宇文至家打探他是否生了病。結果在永寧坊口,恰好碰到宇文至的貼身丫頭月憐在哭著往外跑。攔住一問,才知道今天早晨天剛擦亮,宇文至就被一夥官差堵上門來帶走了。直到上午巳時還沒放回。宇文至的同父異母哥哥宇文德在工部做七品小吏,平素從不管家。每年那點兒可憐巴巴的薪俸,根本不夠其一人揮霍。全靠宇文至在外邊的收益,老婆孩子才能在旁人面前裝闊。可今天,這個不知吃了拿了弟弟多少好處的哥哥居然抖起威風來了,請了假跑回家,說要以長兄之名整肅家門。宇文至不知去向,月憐、猗墨等二房人馬招架不住長房的趁火打劫,只好偷偷跑出來四下求救。

「月憐呢,她這會兒人在哪?」王洵知道繼續問下去,馬方也說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來,打斷他的哭訴,低聲問道。

「我,我把她和猗墨兩個藏到平康里的一家妓院里了。她不敢再回宇文府,怕宇文德那廝藉機欺負她!」馬方重重抹了把鼻涕,哽咽著道。

「你可真會找地方!」王洵氣得搖頭苦笑。平康里是長安城有名的煙花之所,妓院、賭場一家挨一家,擠了滿滿一整坊。把一個女人藏到那,宇文德倒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可日後消息傳揚開,女人家的名聲也難免受影響。

「那家妓院是宇文小子偷偷出錢開的。上次他帶我去炫耀過!」馬方瞪起通紅的眼睛,低聲抗議。

「對,這回算你藏得對!」王洵無奈,只好違心地誇讚了一句。宇文至在平康里開妓院的事情,當初倒也沒瞞他。但他和秦氏兄弟都覺得那種單純做皮肉生意的妓院是偏門,賺的錢不多,被人知道后還有損家族名聲,所以就都沒有入股。僅僅在看場子的人手調配上行了個方便,就由著宇文至自己去瞎折騰了。只是當初大夥誰也沒想到,關鍵時刻,下等妓院還能成為一個非常隱蔽的藏身之所。恐怕宇文至本人,聽到馬方的這個巧妙安排也會啼笑皆非吧。

「我,我本來也沒想到的。只是,只是今早聽你說,你要去平康里。就,就帶了月憐她們到那邊尋你。後來尋你不到,才臨時起意,把月憐她們給藏了起來!」馬方倒是坦誠,抽了抽鼻子,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他選擇平康里安排月憐藏身的原因。

「不提這些了,反正你現在也找到我了!」王洵擺擺手,低聲打斷,「你剛才說,官府還抓了很多人。都是誰,現在還記得清楚么?」

「是,是月憐告訴我的。她,她好像是從宇文德那王八蛋嘴裡聽到的!」剛剛止住眼淚的馬方嘴巴一咧,又罵罵咧咧地開始哭訴。「宇文德那王八蛋欺負子達是庶出,所以遇到禍事,立刻想把他和他娘逐出家門。子達以往賺的那些錢財,還有地產,宇文德那王八蛋全都給霸佔了,一點兒也不給子達留!」

「這不要臉的東西,早晚有他後悔的那天!」王洵氣得直拍桌子,恨不能親手把宇文德揪過來痛打一頓,「先讓他囂張幾天。具體都誰被抓了,你說說看!」

「好像有弘德坊的薛子敬。還有昇平坊的柳雄。還有一個姓鄭的,他阿爺做過一任光州刺史。還有,還有,對了,還有去年到東市來砸場子,被你打得抱頭鼠竄那個蕭長山,還有,還有,其他,我就不記得了,反正很多。」馬方低下頭,努力回憶自己聽說的信息。

他提及的這些人,王洵心裡約略都有點印象。皆是些勛貴子弟,平素在長安城內橫行無忌的。但這些人平素彼此之間要麼彼此有隙,要麼老死不相往來,怎麼突然會被官府給一勺燴了進去?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見他皺著眉頭半響不說話,馬方收起眼淚,低聲補充道:「月憐好像,好像聽宇文德那王八蛋說,這回宇文小子甭想再找你給他撐腰。好像,好像說官府抓人名單上,你也是其中一個!」

「誰說的!」王洵心裡猛然打了個突,站了起來,沉聲追問。

「月憐啊!」馬方揚起淚汪汪的雙眼看著他,「她也是聽宇文德那王八蛋說了一嘴。二哥,你快躲起來吧。一旦把你也抓了,大夥可怎麼辦啊!」

「躲?」王洵快速走到窗口,向外張望。樓下沒有人埋伏,是他自己太小心了。現在逃走肯定來得及。但內心深處,一股強烈的恥辱感卻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腳步。「躲,我躲了,家中其他人怎麼辦?雲姨是個女流。我又沒哥哥弟弟支撐這個家。」

「可,可官府要抓你啊!」馬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哭哭啼啼地勸告。

「我又沒犯事兒,官府抓我幹什麼?」王洵心裡慌得像被一百隻爪子撓般,臉上卻不得不強做鎮定。這事兒肯定不能指望馬方來擔,馬小子是被他阿爺管萎了的,真的被叫到公堂上去,肯定犯沒犯過的錯事全會承認下來。秦家哥倆肯定也不在官府抓捕的名單內,第一,那哥倆平素很少惹麻煩。第二,那哥倆家裡背景太深,輕易沒人願意惹。

「你們昨天剛剛衝撞過虢國夫人車駕,還說沒事!」馬方一著急,駁斥的話脫口而出。「那楊家現在是什麼背景,三個夫人,一個貴妃,還有一個當朝副宰相…….」

「虢國夫人說過她不會追究!」王洵輕輕搖頭,心裡卻沒有半分把握。仗著家中背景欺負人的事情,他跟宇文至、馬方等人肯定或多或少都干過一點兒,並且曾經以此為榮。這會兒被更大的勢力欺負到頭上來,卻發現自己平素依仗的勢力是那樣單薄,連喊冤的地方都沒有。

「那女人說話能算話么?他哥哥楊國忠是個什麼人?」馬方搖晃著王洵胳膊,繼續催他趕緊逃命。「你出去躲一躲,等風聲過去了再回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不能躲!」王洵頓了頓腳,鄭重作出決定。「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真的躲了,小事兒也許就會變成大事兒。我真的要進去了,秦家哥倆不會袖手旁觀。至於你,趕緊回家去。你阿爺追究起來,要麼你一問三不知,要不你把所有過錯都往我跟宇文至身上推。千萬別硬撐!」

「我不!」見王洵拿出了交代後事的架勢,馬方又嗚咽著哭了起來,「我發過誓,要跟你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男子漢大丈夫,發過的誓不能當放屁。你不躲,我也不躲。大不了陪你一起去坐牢!」

「我呸!」王洵被他單純的樣子給硬生生氣得笑了起來,「還坐牢呢。信不信,如果你主動出來頂缸,不用官府收拾你。令尊大人就會活活把你給打死。到時候,正好便宜了你那幾個替孩子盯著家主位置的姨娘!回家去,我剛才想明白了,被抓的那幾個,家道要麼已經中落,要麼就是父輩剛剛失了勢。你馬家肯定不在此列。只要你阿爺一天不倒,官府就不敢上門找你麻煩!」

「那你呢?」馬方被他信心十足的模樣唬住了,抬起淚汪汪的眼睛問道。

「我也先回家一趟。提前做好安排,免得官差上門,找不到我,騷擾其他人!」王洵嘆了口氣,抓起披風,舉步向樓下走。

白荇芷那邊的客人還沒有散。錦華樓阿姨紅姑見王洵和馬方兩位貴客都陰沉著臉,以為他們是怪罪自己招待不周。趕緊急忙忙從背後趕過來,拉住王洵的袖口撒嬌,「啊吆我的小侯爺啊,怎麼這麼快就走了。白姑娘那我剛剛打過招呼,她馬上就過來伺候您。靜官,趕緊去看看,白姑娘那邊完了沒有。」

王洵只是輕輕一甩袖子,就把她給甩了個趔趄,「不用了!我今天有急事。讓白姑娘繼續忙,甭出來招呼我。」

「啊!」紅姑一腳沒站穩,差點直接坐到地上。「小侯爺!」她臉上陪著笑,聲音卻已經開始打顫,「小侯爺您千萬莫生氣,荇芷她,荇芷她今天…….」

「好了,我沒生氣,真的有事。我最近可能不會經常過來。你看著,別讓人欺負了她。否則,我肯定饒不了那鬧事的傢伙!」為了白荇芷不被為難,王洵丟下一句狠話,快步向外走去。

才走到坐騎旁邊,白荇芷已經急匆匆地追了上來。「二郎,二郎你今天怎麼了?莫非嫌姐姐怠慢了你么?」

「不干你的事!」王洵翻身跳上馬背,雙腳一磕,飛也般去遠。

白荇芷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嘴唇發青,忍了好一會兒,眼淚才勉強沒有掉下來。「這人不知好歹,姐姐你甭搭理他。晾他幾天,他自己就會乖乖回來!」小萍兒見狀,好心上前安慰。

「你懂什麼啊!」白荇芷劈手給了小萍一巴掌,還不解氣,又衝上去,沖著小萍的腿上踢了兩腳,「都是你,都是你,盡瞎出些餿主意……」

發泄完了,猛然抬頭,看見很多正出門的客人都在滿臉驚詫地看著自己。愈發覺得無地自容,雙手捂著臉,低頭往自己居住的小樓去了。

注1:唐代長安,以朱雀大街為界,分為長安,萬年兩縣。西為長安,東為萬年。京兆尹府總管整個京畿道,級別更高。

秋聲(六上)

回到了家中,王洵立刻把紫蘿叫到自己的卧房內,屏退了閑雜人等,低聲叮囑道:「我最近可能有點事情需要出去支應幾天。家裡邊,你多留神些。雲姨年紀大了,別讓她累到。若是有家奴趁機作亂,就立刻找王吉、王祥兩個出手拿下。該打該關,千萬別手軟!」

「相公,您要去哪啊?走得這麼急?」昨夜剛剛得了王洵一個承諾,還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紫蘿沒反應過來,上前拉住他,滿臉依戀。

「遇上點兒小麻煩。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怕她聽了承受不住,王洵沒有實話實說。「我放印子錢那些契據,都收在家祠香爐底下的暗格里,具體位置以前告訴過你,你千萬要記好。其他店鋪、賭坊的契據,還有渭河上那些田產的地契,都鎖在書房的那個黃梨木柜子中。所有正經買賣,都有管家照應著,你時不時督促一下就行。至於那些高利貸,別人主動償還,就叫王祥去收。如果別人趁我不在賴賬,也別忙著追要……」

聞聽此言,紫蘿終於意識到王洵可能惹上了大麻煩。嚇得臉色慘白,哏著淚點頭,「相公,相公,真的不要緊么?你別嚇唬婢子,奴家可是不能沒有你!」

「沒事兒。是受了宇文小子的牽連罷了。也許官府會找我問幾句話。也許得跟他們好好理論一番才能脫身!「王洵笑了笑,伸手去摸紫蘿的秀髮,「看你急的。成什麼樣子。我不在時,還指望著你幫雲姨掌管這個家呢!」

「相公!」紫蘿低低叫了一聲,抓住王洵的手,緊緊貼住自己的臉,「我不叫你走。我陪你去打官司。如果真有麻煩,奴家替你挨板子!」

「就你那小身子骨,兩板子就打死了!」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官司到底有多大,他心裡也沒譜。京城裡邊的事情,向來很難說。有人只不過酒後說了幾句李相的壞話,便給發配到了交州,終生不得還鄉。有人當街衝撞了太子的車隊,不過罰了幾十吊錢,就算了結。京兆府衙門裡,打的向來不是官司,而是當事雙方的背景。背景深的,沒理也能斷出理來。背景差的,有理永世照樣翻不了身。

「奴婢心甘情願!」紫蘿也發了狠,擦了把眼淚,沉聲道。「相公把這些東西交給別人吧。這輩子紫蘿賴上你了。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即便刀山在前,也絕不後退半步!」

「傻妮子,不過是場小官司罷了!」王洵搖了搖頭,伸出大拇指擦去紫蘿臉上的眼淚。到了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平素依仗的權勢有多脆弱。當得罪了真正實權在握的大人物,居然連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

終歸他良心未泯,不肯丟下庶母和小妾,獨自跑到外邊避禍。見紫蘿死死拉著自己的手,唯恐一轉眼,自己便憑空消失了般。只好又笑了笑,強裝鎮定說道:「聽話,別鬧了。再鬧,就來不及了。官差估計很快就會找上門,你振作些,雲姨那邊也能少受些驚嚇!」

「不!我不!」紫蘿也突然犯了擰,死活不肯放手。

主僕二人正拉拉扯扯的時候,門外已經響起了王祥焦急的聲音,「小侯爺,小侯爺。大事不好了。外邊來了一大堆官差,指名道姓叫你出去問話!」

「你先去塞些銅錢,讓他們別驚動了家裡其他人。我馬上就出去!」王洵知道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嘆了口氣,低聲叮囑。

「哎!」家僕王祥答應一聲,轉身正要出去按照王洵的叮囑行事。卻被人迎面堵了回來,「什麼事情,用得著這麼慌慌張張的。外邊來了一隊官差又怎麼了。你出去,告訴他們老實在門口候著。你家爵爺正在處理家務,待會兒騰出功夫,才能讓他們進來說話!」

「哎——,啊?」王祥一時沒反應過來,還順口答應,隨即便呆立在了當場。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雲姨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轉過頭,卻對王洵露出了慈愛的笑容,「二郎,到底怎麼了,能跟我說說么?」

到了此時,王洵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只好整理了一下思路,將從馬方嘴裡打聽來的細節,簡略說給雲姨聽。末了,還不忘了補充一句,讓雲姨不要為自己擔心。自己跟秦家哥倆交往多年,真的出了事情,秦府未必肯袖手旁觀。

「你啊,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聽王洵滿嘴傻話,雲姨愛憐的戳了他一手指頭。「老秦郡侯還在,秦家哪輪得到國模、國禎哥倆說了算。即便他求了老秦郡侯,以那老人精的性子,幫不幫忙還在兩可之間呢。你跟姨娘說句實話,最近你在外邊惹什麼大麻煩沒有?」

「沒有,保證沒有?」王洵連連搖頭,「除了昨晚跟人比武,不小心衝撞了虢國夫人的車駕外。但她當場表示,不會追究。並且今天上午還派人向雷大哥示好!即便翻臉,也不會這麼快!」

「她既然答應了秦家哥倆不追究,想必不會這麼快就出爾反爾!即便真的因為此事,也只是個引子而已。否則官府動作哪會這麼利落!」雲姨耐著性子聽他講完了,輕輕搖頭。

王洵第一次遇到靠祖上餘蔭解決不了的麻煩,眼前霧蒙蒙的根本找不到頭緒。聽雲姨這麼一說,心裡頭登時閃起一道亮光來。

就在這當口,小廝王祥又鐵青著臉跑了回來。低下頭,悶聲悶氣地說道:「回夫人的話,那捕頭是個新來的。說如果一刻鐘之內小侯爺不主動出去見他,他就要帶人闖進來了!」

「咯咯咯!」沒等王洵開口,雲姨嘴裡發出了一陣冷笑。「王富、王貴,召集家丁,抄傢伙迎客。如果官差敢硬往裡闖的話,就下死手。打殘廢了自有人頂著。王吉,收拾一下前院,一會兒打開正門,請官差老爺們從正門進來說話!」

剎那間,她已經完全換了一幅王洵從沒見過的面孔。雙目之內,寒氣畢現。「紫蘿,伺候你家爵爺穿上過節時出門走動的那身衣服。雪煙,拿出朝廷當年賜給我的命服來。我倒是要看看,沒憑沒據的,哪個敢把王家的人帶走!」

一連串的命令傳下去,根本不給其他人插嘴的機會。王洵從沒見過雲姨如此強悍,只好硬著頭皮按照對方安排行事。片刻后,二人都穿戴整齊,端坐在正堂,靜等帶隊的官差進門。

他家住在崇仁坊,按地域歸萬年縣管轄。萬年縣的捕頭孫仁宇是剛剛走了門路,從關內道調來的,不知道京師水深水淺,今日接了上峰命令,說要找王洵問話。又聽人說王家勢力早已不復當年,家裡邊只有一個寡居的庶母和一個嘴上沒長毛小子爵,便眼巴巴地搶在幾個同僚的前面,將這個難得一遇的「肥差」接了過來。反正衙門裡邊的規矩向來是吃了原告吃被告,特別是這種上頭交代下來的案子,不讓當事人傾家蕩產,就等於壞了規矩。

誰料想來到王家門前,剛開始還狐假虎威地嚇住了幾個小廝。片刻后對方就翻了臉,一個個彪形大漢手持朱漆大棒列隊而出,在門口默不作聲站了兩排。把孫仁宇和跟著他來發外橫財的差役們夾在中間,嚇得兩腿直打哆嗦。

「我,我可是奉了上命而,而來!」到了這個時候,孫仁宇還不肯死心,手往天上指了指,意思是自己頭上有人罩。帶隊家將不清楚自家主人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所以也不敢過分囂張,笑了笑,低聲呵道:「我家主人只是說沒時間見你罷了。你稍等會兒怕什麼,大秋天的,太陽又曬不死人!」

「好,好,我等,我等!」孫大老爺聳了聳肩膀,做出一副不與爾等刁民一般見識的模樣。心中卻暗自發狠,如果此間主人拿不出可以真正配得起這份下馬威的物件兒,就休怪自己出手不留情面。

倒是同來隊伍中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幫閑,清楚崇仁坊在京師算什麼地段兒,不忍看著孫大老爺自己往坑裡邊跳。趁人不注意,用手指捅了捅他,低聲提醒:「頭兒,我聽人說,這家祖上曾經跟著太宗跨海東征,功勞大得很。」

「功勞再大,能大過早晨那家姓宇文的去?那可是正經的國公之後。張頭不也是帶人去一條鏈子給鎖了來!」唯恐王家的人聽不見,捕頭孫仁宇撇了撇嘴,提高了聲音嚷嚷。

同來的眾差役們紛紛退開半步,唯恐沾了此人的晦氣。孫仁宇尚渾然不覺,四下看了看,悻然道:「大唐律例黑紙白字寫著呢,即便王爺犯了法,也得與草民同罪。上頭既然放心把這件事情交給我等,就是……」

話音未落,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吱呀」聲,一年四季難得開過幾次的子爵府大門被人從裡邊緩緩打開。剛才還被孫仁宇嚇得臉色煞白的小廝王祥邁著四方步,趾高氣揚地從門裡走了出來。目光四下掃視了一遍,站穩身形,高聲叫道:「今天是哪位捕頭大人帶隊,我家郡君有令,請捕頭大人到正堂問話。哪位啊,哪位啊?上前一步說話。」

「郡君?」聽到這兩個字,孫仁宇心裡陡然打了個突。回頭看看一干差役都躲了自己老遠,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半步,強擠出幅笑容來說道,「回小哥的話。我就是今天帶隊的捕頭。不敢自稱大人。我是新來的,沒想到會驚擾郡君。麻煩小哥頭前帶路,我奉命找你家小侯爺問幾句話,就幾句話,問完了,立刻就走!」

「哼!」這回,輪到王祥狐假虎威了。從鼻孔里冷哼一聲,拔腿走在了前面。

註:唐代女性封爵,一品為國夫人,三品以上為郡夫人,四品為郡君,五品為縣君。

秋聲(六下)

本以為這回抓到家中一個只有孤兒寡母的破落富豪,可以重重敲上一筆,卻沒料到宅子裡邊還住著一個能比縣太老爺高出半級的郡君,孫仁宇頭上的氣焰立刻矮了半截。待進了正門,看見門裡邊比萬年縣衙門還整潔寬敞的院落,再看看沿甬道兩旁挺胸拔背站立的高頭大漢,剩下的五分氣焰也緊跟著溜之乎也。好在王家的院子不大,在他兩隻腳還有走路的力氣時,正堂已經到了。順著四敞大開的正門向內望去,孫仁宇只看見兩襲披朱掛紫的錦袍,趕緊小跑幾步,上前躬身拜倒:「萬年縣快班經制正役班頭孫仁宇,拜見郡君夫人,拜見子爵大人!未經通報,上門打擾,請郡郡夫人和子爵大人恕罪!」

一番話說得啰里啰嗦,不倫不類,但總算把自己不想惹麻煩的意思表達清楚了。王洵見孫捕頭的態度前倨後恭,心中暗暗覺得好笑,正準備命人扶他起來,卻聽見端坐在自己左首的雲姨淡淡地哼了一聲,板著臉說道:「免了,孫捕頭起來說話。王吉,給孫捕頭搬個座位來!」

「謝,謝郡君夫人賜座!」孫捕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卻不敢真的往下人們搬過來的座位上坐,只是欠著屁股搭了個小邊兒,陪著笑臉補充道:「小,小人今天,本不敢來。但,但上頭…….」

「你剛才說,是經制正役的班頭,對吧?」沒等他把借口找全,雲姨掃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

「是,是。的確如此!」孫捕頭心裡又打了個突,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但舌頭已經開始發麻了。

又一道刀子般凌厲的目光掃了下來,緊跟著便是一聲驚雷,「孫捕頭是經制正役,想必對我大唐律例有所了解。既然如此,請孫捕頭出示朝廷的抄家聖旨!來人,擺香案,準備接旨!」

「別,別,千萬別!」孫捕頭騰地一下跳起來,雙手緊緊揪住作勢欲出門拿香案的王吉,「這位兄弟慢走一步。郡君夫人請聽小人解釋。小的這次來,是奉了,奉了我家大人的命令…….」

「你家大人,哪個你家大人!」雲姨把眼睛一豎,厲聲喝問。

「是,是萬年縣正堂,張,張圭張大人。」孫捕頭沖著上面連連作揖,根本不敢抬頭與雲姨的目光相接,「我家大人遇到幾個案子,跟子爵老爺有點牽扯。肯定,肯定是那些嫌犯攀誣。但是我家大人…….」

「原來是張圭張縣令啊。」雲姨擺了擺手,打斷了孫捕頭的啰嗦,「既然是你家大人命令你來的,我斷然沒有妨礙你執行公務的道理。請出示刑部的搜捕文書,或者你家大人的朱漆火籤!」

「沒,沒有!」孫捕頭滿臉是汗,鼻涕順著嘴唇淌出好大一截都顧不上擦,「啟稟郡君夫人,我家大人沒有從刑部請到公文。想必是小案子,把子爵老爺請過去,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情。所以他也就沒敢驚動刑部,也沒給小人賜下火籤!」

「是嗎?」雲姨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起來,笑著追問了一句。

「是,是,就是這樣!」孫捕頭展開袖子,用力在自己腦袋上抹了幾下,以顫抖的聲音回應。

「既沒朝廷的聖旨,也沒有刑部的公文,甚至連衙門的朱漆火籤都沒帶。孫捕頭,你把堂堂子爵府當成什麼地方了?無任何確切憑據,就敢上門鎖拿一個子爵。若是讓你手裡抓到跟雞毛,你是不是連興慶坊都敢去抄啊?來人,把這大膽狂徒給我拿下。備好轎子,咱們找地方跟他說理去!」

「尊命!」門外待立的家將們答應一聲,衝進來就準備動手。孫仁宇哪曾見過這種陣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抱住大廳內的一根柱子,咧開嘴巴哭喊道:「饒命!郡君夫人饒命啊。小的我是新調來的,不懂長安城裡的水深淺。他們都欺負我,才慫恿我來捅這個簍子。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啊!」

一邊哭,一邊用腦門往柱子上撞。「咚咚咚咚」,撞得天花板嗡嗡亂顫。雲姨見他嚇成了這副德行,知道他再也不敢耍花樣了,擺擺手,示意家將們退下。然後換了副語氣,柔聲命令,「念你是新調來的份上,我可以放過你這一次。不過……..」

「謝謝夫人,謝謝夫人!」孫仁宇放開柱子,沖著上面連連頓首。「夫人的大恩大德,小的這輩子沒齒難忘!」

「起來說話吧,你也是公門中人。看看都成了什麼樣子?」雲姨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命令。

「是,是,夫人教訓的極是!」孫仁宇又磕了個頭,偷眼向上看了看,見郡君夫人臉上的烏雲已經有漸漸變淡的跡象。擦了擦已經撞出青包來的腦門,慢慢爬了起來。

這回,雲姨沒命令他坐下。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先夫已經過世多年,如今這宅子里只剩下我們孤兒寡母,難免有些霄小之輩會時不時動些歪心思。但天下之事,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誰要是無憑無據就想冤枉好人的話,我們娘倆即便憑著性命不顧,少不得也要跟他去兩儀殿內打上一場御前官司!」(注3)

孫捕頭一邊擦汗,一邊點頭,唯恐哪句話說得不謹慎,再被雲姨捉到痛腳。「是,是。夫人大人不記小人過。小人今日也是奉,不,不,小人今日是被豬油蒙了心,走路不長眼睛,一頭就撞到了崇仁坊里來!」

看到他那副畏手畏腳的嘴臉,雲姨不由得抿嘴而笑,「你倒是會撞。好在今天是撞到了王家。若是再往東走幾步,一頭裝進周郡公府,被人家一頓亂棍打死了。你說,萬年縣張大人,到底有沒有勇氣到郡公府里替你討還公道呢!」

聞聽此言,孫捕頭雙膝一軟,差點又癱在地上。用手在柱子上扶了扶,總算站穩。深深做了兩個揖,低聲哀求,「夫人放過小的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亂來了。小的人賤,早晚在街上被馬車撞死,夫人犯不著為了小的傷了陰德!」

「你是正編捕頭,我是萬年縣管轄下的子民,怎敢生您老人家的氣呢?」雲姨搖了搖頭,咯咯冷笑,「日後,我們王家還得請孫捕頭多多照應呢!」

「不敢,不敢。日後只要夫人有令,刀山火海,小的也不敢推辭!」孫仁宇打躬作揖,只求今日能平安脫身。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雲姨笑著點點頭,然後正色詢問,「既然來了,也別忙著走?到底哪個不長眼的胡亂攀誣,把髒水潑到了我家洵兒頭上,還請孫捕頭透漏一二!」

衙門還沒升堂,斷然沒有將案子詳情透漏給當事人的道理。可眼下孫仁宇大老爺哪還顧得上衙門裡的規矩,又胡亂抹了兩把汗,低聲回應:「其實也不是我們老爺多事。這幾個案子都是上頭壓下來的。第一件,便是去年秋天,子爵大人在大街上縱馬疾馳,不小心撞傷了朝廷命官的案子!」

「那件案子不是了結了么,怎麼又提了起來?」雲姨微微一愣,皺著眉頭追問。

「上頭玩的什麼貓膩,小的怎麼可能清楚啊!」孫仁宇一咧嘴,滿臉委屈。

「那件案子,縱馬傷人的是高家小公爺,我當天只是跟他們一起吃酒兜風,並沒有直接撞到趙御史的車駕。」直到現在,王洵總算從雲姨帶來的震驚中略微緩過了一點兒神,想了想,低聲插了一句。

「你聽到了!」雲姨看了他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孫捕頭。

「小的聽到了!小的回去后一定如實向縣令大人彙報!」孫仁宇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無奈地點頭。

「還有哪幾件案子,你且揀緊要的說來。只要做過,想必王家也不會抵賴,日後傳揚出去,也省得有人說我們王家仗勢欺人!」

這都不叫仗勢欺人?還什麼叫?孫捕頭在心裡暗罵,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理理思路,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有,還有就是今年春天,幾個勛貴少年當街調戲民女不成,下手打死其兄弟的案子!」

「那可不是我乾的。我跟姓蕭的一點關係都沒有!」王洵聞聽,氣得立刻站了起來。

雲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後笑眯眯地沖孫捕頭問道,「你聽到了?要不要洵兒再重複一遍?」

「不必,不必!」孫捕頭趕緊擺手。「爵爺的話,小的已經牢牢記在心裡了!」

「還有呢,繼續說?」

「第三件,好像是渭水河那邊強買別人田莊……..」

「那家莊子遭了水災,原主人自己要賣。當時出價的幾個人,我是最高的!」見孫捕頭被雲姨製得服服帖帖,王洵膽子也慢慢壯了起來。「公平買賣,在地方上備了文案的。」

他自己說是公平買賣,人在矮檐下,孫捕頭哪裡敢爭。緊跟著,在雲姨的督促下,將自己所知道的案情一點點慢慢說出,其中大部分跟王洵都沒什麼關係,但其中有幾件,王洵或者在場,或者從中替朋友出頭,怎麼摘也摘不幹凈。但好在都不是什麼人命關天的大案,所以雲姨在旁邊幫忙搪塞幾句,也就讓孫捕頭諾諾稱是了。

堪堪問了將近一個時辰,見孫捕頭嘴裡已經掏不出太多乾貨了。雲姨也不為己甚,命令小廝王祥出門取來一個托盤,指了指,沖著孫捕頭說道:「既然你肯來給王家送信。大熱天的,總不能讓你白跑。這裡有幾錠小元寶,拿回去跟弟兄們分了吧。雖然不多,每人買碗酒吃總也夠了!」「不敢,不敢,小的不過是跑了趟腿兒,怎能收夫人的賞呢?」轉眼從上門問罪的公差,變成了王洵的同黨,孫捕頭一時難以適應。但看到托盤裡白亮亮的顏色,雙目中立刻放出齊刷刷的亮光。

白銀在大唐並非法定貨幣。但官場上送禮,和民間大宗貨物結賬,已經開始使用白銀。此刻一兩足色白銀拿出去,在市面上足夠換到一千八百枚開元通寶。若是天寶年間增鑄的那種,則能換到兩千一百多枚。這一盤銀錠,足足有二十枚多枚。每一枚,看大小都有二兩重。五十兩白銀,按實際俸祿的話,孫捕頭掙上十年都未必能掙到。也難怪他立刻見錢眼開。

既然拿了人家的錢財,就不能再對付了事。道過了謝,孫捕頭雙手將托盤接過,仔仔細細將上面的紅布蓋嚴實,然後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道:「夫人,今日之事,小的多有得罪。但小人的確是奉命而來,而我家大人,估計也是奉了上頭的命令,實際上,如何問案,他自己未必能做得了主。今天小的可以回去跟我家大人說,爵爺去鄉下打獵去了,恰好不在家。但改日我家大人若是無法向上頭交差,他那個人的性子夫人想必也有所耳聞,向來是只看眼前,不管將來!」

「不妨,你能提前來給王家送個信兒,我們母子就感激不盡了!」雲姨笑了笑,胸有成竹地擺手。「來人,把這件傳家之寶給孫捕頭看看。讓他回去之後,也好向萬年縣令交差。」

「是!」王祥答應一聲,從桌案上雙手捧起一個不甚起眼的錦盒,舉在眉間,捧給孫仁宇過目。見王祥的模樣如此鄭重,孫仁宇也趕緊肅立站好,捧著受賄得來的銀子,踮起腳尖,向錦盒裡邊張望。只見裡邊放了一個比錦盒還要不起眼的鐵牌子,上面用隸書陽文雕了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免」。

晃了兩晃,孫捕頭將銀子放在地上,雙膝跪倒。恭恭敬敬沖著錦盒磕了三個頭,然後慢慢站起來,臉色像死人一般慘白,「小的今天真是瞎了眼,居然敢到開國元勛家裡來找死。謝郡君夫人大人大量,饒小的不死。夫人放心,今後無論衙門裡有什麼不利於小侯爺的動靜,小的只要得到信,肯定立刻親自給您送過來!」

注1:經制正役,即有正式編製的捕頭。不是協警和臨時工。作為京畿大縣的地方官,萬年縣令為正五品。比郡君低半級。

注2:唐玄宗登基前的住處,後來成為皇宮的一部分。

注3:兩儀殿,唐玄宗處理政務,接見大臣之所。

秋聲(七上)

孫捕頭已經走了很長時間,王洵兀自呆坐在胡床上,對著錦盒裡的免死鐵券愣愣出神。

「行了,別看了。再看,它也是塊鐵片片,變不成金的!」看不慣王洵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雲姨笑著伸出手指,照著他腦門戳了一記。

「啊!」王洵猛然驚醒,本能地伸出雙臂,將裝著免死鐵券的錦盒牢牢護在了懷裡。這個動作令雲姨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低聲數落道:「看你那沒出息的樣。抱著鐵券幹什麼,誰還能搶了你的?況且這東西,也就嚇唬嚇唬姓孫的那個鄉巴佬,真的惹下什麼大麻煩來,未必能起得了什麼作用!」

見王洵臉上依舊寫滿了不相信的意味,她笑了笑,繼續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為這東西真的什麼災都能擋么?隔壁你程叔祖家當年這東西有三塊,一塊是高祖欽賜,另外兩塊是太宗欽賜,到了天後當政,還不是說滅族就滅族了?我以前不讓你知道,是怕你仗著它在,闖出難以彌補的大禍來。這東西,是咱們王家的最後一道護身符。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往外拿,萬一拿出來后還起不到作用,那王家就徹底萬劫不復了!」

「嘿嘿,嘿嘿!」王洵被數落得只剩下傻笑的資格。放下鐵券,起身走到雲姨身後,輕輕替庶母按捏肩膀,「不是還有您在么?您就是咱們王家的第二塊鐵券。有您在,誰也不能拿王家怎麼樣!」

這話倒是他的肺腑之言,雖然明顯帶著拍馬屁的意味。今天事情,給他的震驚實在太大了。首先,他沒想到,自己家裡還藏著「免死鐵券」這種寶貝。其次,他更沒想到的是,先前把自己和馬方兩個嚇得六神無主的大劫,居然被雲姨用五十兩銀子就給輕飄飄地應付了過去。而雲姨在與孫捕頭說話時的表現,更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其中威逼、利誘、脅迫、安撫等諸多手段一一使來,花樣百出,王洵雖然一直自覺心機在長安城中能排得上號,今日跟雲姨一比,才知道自己平時玩的那些東西有多麼的幼稚。

「小馬屁精!」雲姨一巴掌將王洵的手指拍開,臉上的表情又是憐惜,又是無奈,「我能看顧得了你幾時?平素我督促你上進,你總嫌我啰嗦。這回知道厲害了吧?一個衙門裡的捕快,就能讓你六神無主。有道是滅門的太守,破家的縣令。如果頭上沒個實在的官帽做遮擋,即便家業再大,錢財再多,一場官司下來,就全得變成別人的!」

「我以前不是閱歷淺么?」剛剛欠了雲姨一份大人情,王洵不敢出言頂撞,訕訕笑了笑,低聲服軟。

「這回受到教訓了吧!」雲姨慢慢站起身,苦笑著搖頭,「半大小子,總以為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聰明人。大人的話全當耳旁風。什麼時候遭了罪,什麼時候就想起大人的囑咐來。到了那時候,一切也都晚了,後悔葯都沒地方買去!」

「嘿嘿,嘿嘿!」王洵像小時候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庶母身後,只是傻笑。

雲姨走了幾步,見王洵還是像尾巴般粘在自己身後,只得又回過頭來,笑著數落道:「你跟著我幹什麼?還不趕緊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那孫捕頭不是說了么?萬年縣衙門也是奉命行事,真正想對你們下手的人是誰,張縣令自己恐怕都不太清楚!」

「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姨娘再給指點一二啊!」王洵撓了撓後腦勺,可憐巴巴地說道。

「你啊,讓我怎麼說你!」雲姨擺脫不了他,又不能真的任他出了事被衙門抓走,只好又轉過身,走到胡床前重重坐好。「首先,你得給姨娘交個實底兒,最近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沒有?」

「傷天害理的事情肯定沒做過。但要是較真兒的話,雞蛋裡挑骨頭,總是能挑出些毛病來!」王洵想了想,低聲抱怨。。

「沒骨頭,還有人堵上門來挑么?怕是蒼蠅不叮沒逢的雞蛋吧?」見王洵還在抵賴,剛才在外人面前還像老母雞護雛一樣護著王洵的雲姨登時換了一副截然相反的面孔,冷笑著追問。

「硬,硬要挑的話,怕是,怕是能挑到一點兒!」被雲姨看得心裡發虛,王洵只好實話實說,「除了您老交到我手上的那些產業,孩兒最近兩年還放了些印子錢出去,這個恐怕您也是知道的。此外,去年渭河發水,趁著有些莊戶人家日子沒法過下去,低價吃進了一批地,這個,您老估計心知肚明。還有,就是偶爾幫人打個架,鬧市上賽個馬之類的了。但逼死人的事情,孩兒真的沒幹過!」

「這麼說,剛才孫捕頭提及的案子,你都有牽連了?」雲姨嘆了口氣,滿臉疲倦。

「孩兒剛才跟孫捕頭說的,基本都是實話。當然,盡量把自己的責任說小了點兒!」王洵點點頭,滿臉委屈。

「你啊,真是做紈絝都做不好!」雲姨氣氛不過,又狠狠戳了他一指頭,「這不是授人以柄么?咱們家怎麼就缺這點兒錢來,讓你連強買強賣,逼人上絕路的事情都做得出?」

「也不算完全強買強賣!」王洵不敢躲,捂著額頭小聲嘟囔,「大夥不去趁機抄地,我隨大流罷了!秦家哥倆抄得比我還多呢,也沒見官府把他家怎麼樣?捏柿子盡捏軟的,欺負我罷了!」

「這就對了,欺負的就是你這種沒長心眼的!咱家跟秦家能比么?」雲姨舉起巴掌欲打,見王洵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心裡一軟,又把手臂放了下來。

她雖然不是王洵的親娘,畢竟從小將其帶大,一直拿對方當自己的親生骨肉看。不忍見王洵懊惱,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說道:「眼下關鍵不是這些案子,而是打聽清楚這場風波由何而來?官府準備辦到什麼程度?我今天能借著祖上的餘蔭,將姓孫的土包子鎮唬住。下次換了別人來,恐怕就沒今天這麼容易了!」

連雲姨都覺得為難,王洵心裡更是七上八下,用手小心地指了指庶母身上的錦衣,低聲嘀咕道:「您老不還有這身命服么?比萬年縣令都大一級呢!」

「呸!」再也忍不住,雲姨笑著在他後腦勺上狠狠來了一記,「你還當真啊。這身命服,說出來其實一錢不值。那姓張的縣令真的想辦咱們,直接跟上頭說一聲,第二天就能把我這身命服給收回去。況且這身衣服當初也是花錢是買來的,與正經的命服差距甚大。你阿爺一輩子沒出仕,上哪給我弄正經命服穿去?」

「啊!」王洵張口嘴巴,上下牙床間的空隙足以塞進一個鴨蛋。今天的事情太離奇了,幾乎件件都超過了他能以前積累的常識。鐵券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天子效果就要大打折扣;朝廷命婦的官服居然可以買到,並且一個掌握實權的縣令就可以輕鬆將其收回。這麼算起來,自己平素所仰仗的王家權勢,基本等同於不存在。只是平素沒惹到太大的麻煩,沒人願意跟自己較真兒而已。

想到這層,他背後不禁冷汗直冒。別的不說,只是孫捕頭今天談及的那些案子,真的落在普通人頭上,恐怕已經可以上好幾回法場了。可憐自己以前居然還認為背後有祖上餘蔭庇佑,可憐自己以前還以為拉上一幫同樣的勛貴之後抱成團兒,就可以在長安城內橫行無忌。

正後悔不迭之際,又聽雲姨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也別太著急了。這身命服不是還沒被人收繳回去么?只要我能護著你一天,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人抓走。」

「孩兒不爭氣,給姨娘您添麻煩了!」王洵心裡一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沖著雲姨施了個禮。

「傻話,有什麼麻煩的。這個家若是沒了你,姨娘還能活么?」雲姨眼睛一紅,低聲說道。「當年你阿爺給你我買這身命服時,恐怕也是為了今天。他做事謹慎,總能走一步看好幾步。只是去得早了些,沒能親自教導你成材!」

「阿爺是心疼姨娘,所以才給您買了身命服穿!」王洵見雲姨垂泫欲泣,顧不得再問自己的事情,強笑著安慰對方。

提起王洵的父親,雲姨的話頭就有些收不住。「當年你娘剛剛過世。我是一個商戶人家的女兒,卻被你阿爺硬給扶了正,府裡頭難免有些人心裡氣不順。恰巧皇上修離宮缺錢,準備賣一批官爵出來,你阿爺就狠了狠心,花了兩千吊錢給我買了這身四品命婦的官服穿!」

「那阿爺怎麼沒給自己也買一身?!」一半時因為好奇,另外一半是想逗庶母開心,王洵仰起臉,笑著追問。

「本來也想買的。但官府後來又改了口,不肯賣男人的官爵了!」雲姨笑了笑,臉上湧起一股淡淡的幸福。

「那又是為什麼?」王洵完全變成了一個好奇寶寶,抓住雲姨的話頭問個不停。

「當時的丞相張九齡公反對,說官員乃朝廷的手臂。官制乃社稷的基石。買官的人出了錢,上任后自然會從百姓頭上加倍撈回來。而大唐疆域這麼大,朝廷不可能把所有貪官都揪出來繩之以法。長此以往,那些原本清廉的官員,看見貪官沒得到應有的懲罰,也會群起效仿。這樣下去,用不了太久,大唐官場上便再找不到一個清官。任何政令從中樞下達到地方,哪怕是為百姓謀取福利的善政,也會成為官員們斂財的借口,從而變成惡政。慢慢地,大唐的根基便被城狐社鼠給掏空了,重蹈當年大隋朝的覆轍!」

「他可真敢說!」聽到此處,王洵再也忍不住,脫口贊了一句。

雲姨輕輕點頭,「老張丞相,當年的確是非常敢說的。這一點兒,連你阿爺都好生佩服。因為他的阻撓,皇上只好收回了成命,停止出售官爵。但當時的禮部尚書李林甫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便提議只賣女人的誥命,不賣男人的官爵。反正除了天後當朝那會兒,其他各代都沒有女人當官的先例。只要大唐以後確保女人不當官,誥命自然可以隨便往外賣,賣多少都不會擾亂官場秩序!」

「啊!」王洵又給聽傻了,嘴巴張得老大。他平素跟一群勛貴之後喝酒聊天,也沒少說起朝廷里某些官員的奇聞軼事。卻都是些金屋藏嬌,分桃斷袖的無聊故事,並且都是捕風捉影的亂說,沒一件像雲姨今天講得這般生動實際。

「所以呢,沒多久。老張丞相就被皇上罷免,換了李林甫上位。這大唐的官兒也越來越好當,只要能給上司塞錢,位子便可以坐得安穩,怎麼向下伸手都不妨。所以你阿爺才幡然醒悟,希望你這輩子能出仕。不指望你能重振門楣,至少弄個官帽子代戴,別讓人上門欺負!」

「孩兒知錯了!」最近兩年多來,王洵第一次沒嫌雲姨啰嗦,誠心實意地接受了對方的教誨。

「你知道就好。也不急在這一兩天。咱們娘倆兒先過了眼前這關,慢慢再尋其他門路。我總覺得,這場風波不是沖你們來的,而是背後另有玄機。所以這幾天你別再招惹是非,把精力重點放在探聽官府風聲上,只要找到背後那個人的真正目標,咱們就有可能化險為夷!」

「嗯!」王洵點頭稱是。心裡邊對雲姨佩服得五體投地。

母子兩個又商量了幾個關鍵行動細節,還沒等確定從哪一步開始,門子又在外邊稟報,說馬小公爺與張探花、雷兵曹三個聯袂來訪。王洵一聽,喜出望外,趕緊跟雲姨告了假,親自到迎到了家門口。

見了面,看到三個朋友都是一臉關心,他肚子里愈發覺得暖和,笑了笑,低聲賠罪道:「我自己行事不檢點,招了一身麻煩。居然還拉著幾位跟著一起勞心勞力,自己想想,真是慚愧死了!」

「這是什麼話!趕我們走么?」雷萬春跟馬方一人給了他一拳,笑著數落。

張巡是個文官,行事不像雷萬春和馬方般肆無忌憚。卻也搖了搖頭,笑著回應道:「二郎別客氣了。平素你們玩的那些東西,張某都不擅長,所以也盡量不硬湊上前掃大夥的興。但二郎現在遇到了麻煩,張某再往後縮,那以前的聖賢書不是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說罷,收起笑容,雙目之間,磊落之氣畢現。

秋聲(七下)

王洵也是個爽利的漢子,見張巡說得鄭重,便不再多客套。當下命僕人頭前帶路,領三位朋友入正房奉茶。

聞聽此言,張巡又笑著擺了擺手,低聲說道:「喝茶倒不急!容我先拜見了老夫人再說。張某那年在京師處處吃閉門羹,只有王兄的庶母,曾出言給張某指了一條明路!」

「張兄真是太客氣了。當年的事情,姨娘也不過是送了個順水人情而已!」沒想到張巡把王家的些許小恩小惠看得如此之重,王洵楞了楞,笑著謙讓。

「對老夫人來說,可能是順水人情。對張某來說,卻是撥雲見日!」張巡搖搖頭,繼續堅持要先謝了引路之恩再說。

王洵坳他不過,只好先帶領三人去拜見庶母。對於張巡等人在明知王家要吃官司的情況下,還冒著遭受池魚之殃的風險前來探望的仗義舉動,雲姨心裡頭也非常感激。跟大夥隨便說了幾句場面話后,便笑著提議,「洵兒的官司,我剛才已經詳細問過他了。傷天害理事情,他肯定是沒做過的。這點我們娘兩個可以在祖宗靈位前起誓。但官府裡邊那些彎彎繞,我們娘倆個卻都不太懂。探花郎今天既然已經來了,老身也不跟你客氣。待會兒好好幫洵兒琢磨琢磨,讓他及早脫身才是要緊!」

「長者有命,晚輩焉敢不從!」張巡抱了抱拳,鄭重答應。

「那我就不耽誤你們的功夫了。洵兒,你叫下人到臨風樓訂一桌酒菜,今晚不用出門,就在家中給探花郎洗塵好了!」雲姨笑著還了個半禮,在丫鬟的服侍下,起身走向後堂。

四人以晚輩之禮目送雲姨走遠,然後互相笑了笑,一同朝王家接待貴客的正房走去。雷萬春和王洵身高腿長,步子邁得飛快。張巡也急著了解官司的詳細情況,跟在二人身後,半步不落。這下可苦了馬方,本來個子就比前面三人矮了不小一截,偏偏又穿了一身書生長袍,才緊走了幾步,便被自己的袍子下擺絆了個趔趄,忍不住驚呼一聲,伸手扶住了路邊一株矮樹。

「怎麼了?」走在最前頭的王洵聽到驚呼,回過頭來,關心地問。

「沒事,沒事!」馬方滿不在乎地擺手,本來就非常白皙的臉上,不見半分血色。

「崴腳了?」憑藉直覺,王洵發現馬方的狀態不對。掉頭走到對方身邊,單手扶住其肩膀。他一靠近,馬方的神色立刻大變,向旁邊趔趄了幾步,笑著說道:「沒事!走路不小心踩到了石頭上!」

「胡說,我家院子里,怎可能有多餘的石頭!」王洵笑著搖搖頭,一把將馬方扯了過來。「腿怎麼瘸了,在馬上掉下來了?還是被人家給打了?」

「剛才在去尋張探花的路上,從馬上掉下來蹭了一下。我真的沒事,先商量如何應付你和子達兩個的官司要緊。」馬方笑著搖頭,卻沒發現汗水已經從鬢角上滾了出來。

「衣服上連半點兒土都沒沾,鬼才信你從馬上掉下來過!」王洵又是搖頭冷笑,「誰欺負你了。說給你我聽,我幫你把場子找回來。」

「真的沒事!你這人怎麼這般啰嗦!」馬方忽然翻了臉,用力推了王洵一把。

他那副細胳膊細腿,推王洵就像蜻蜓撼大樹。王洵連躲都沒躲,硬受了馬方一推,然後低頭拉住他的外袍,迅速向上一撩。只見馬方袍子下的小衣上紅殷殷一片,新的血珠正順著舊的痕迹絲絲縷縷往外滲。

「我的天!」王洵忍不住驚呼的一聲,不由分說,將馬方給扛到肩膀上,「先別去正房了,先去我的卧房。趕緊上點兒葯,免得落下病根兒。誰下的手,這麼狠。老子日後定然饒不了他!」

「放手,放手!」馬方的小腿在王洵的肩膀上來回直踢,「兩個大男人,大白天鑽進卧房裡,成何體統!」

「放心,我沒斷之癖。況且肯定不止咱們兩個。」王洵被他氣得直樂,一邊快步走向自己的卧房,一邊大聲喊道:「張大哥,雷大哥,你們直接跟過來吧。別客氣了。我讓女眷們迴避了便是!」

關心馬方的傷勢,張巡和雷萬春兩個只好也跟了過來。王洵在半路叫住個丫鬟,命令其頭前給紫蘿送個信,讓紫蘿把自己的床鋪收拾好。然後,又抓住了急急忙忙跑出來查看情況的小丫頭雪煙,命令她帶人去打兩大盆熱水,順便把自己常備的金瘡葯拿過來。

「用我的吧,估計比你的好使些!」雷萬春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信手塞給王洵。見馬方的小臉漲得通紅,笑了笑,繼續說道:「咱老雷當年闖蕩江湖時,受了傷,被女人扒下衣服來敷藥都是常有的事情,有什麼好在乎的。若是一味地拘泥於小節當中,江湖兒女,早就死乾淨了!」

馬方平生最大的志向就是提三尺長劍浪跡江湖,聽雷萬春這麼一說,便停止了掙扎。任由王洵將自己抗回了卧房裡。提前得到下人們的通知,紫蘿早已將王洵的卧房收拾乾淨。見眾人進門,斂衽福了一福,帶著貼身丫鬟匆匆退了下去。

王洵把馬方平放到自己的床上,扯過一個枕頭,讓他趴好。接著到外邊接過雪煙打來的熱水,先把手洗乾淨了。然後找了個嶄新的棉布面巾,用另外一份開水潤濕。擰乾了水分,拎著走回卧房裡。

雷萬春早年經常幫人處理傷口,手腳比王洵利索得多。見王洵做好了準備,於是快速走到床邊,慢慢捲起馬方的外袍。「嘶!」三人不由自主同時吸了口冷氣,只見馬方裡邊的小衣,從腰部開始一直紅到了小腿。新舊血跡一片壓著一片,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誰下的手。你說,老子今晚就去替你出氣。」雷萬春勃然大怒,拳頭攥得咯咯直響。

「我,我阿爺。」馬方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承認。

「你阿爺這幾天不是當值么?」一邊慢慢捲起馬方的小衣,用濕布潤開衣服上的血痂,王洵一邊氣憤地追問。「敢情中午抽空跑回家裡,就是為了打你一頓板子!有這麼做人父親的么?你是不是他親生的啊!」

「可不是么?今天中午突然回來了!抓住我就一頓好打!」儘管王洵已經盡量輕手輕腳,馬方依舊疼得直吸冷氣。「二郎,慢點,慢點,疼,疼!」

「我來吧!」雷萬春擠開王洵,接替他的工作。「我處理這些東西是長項。真是的,你阿爺怎捨得下這麼狠得手?」

「有什麼?他小時候,被我祖父打得更狠。」馬方咧了咧嘴,自我解嘲。「我若是不服氣,將來也下狠手收拾他的孫子就是了。反正我們馬家,向來講究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哎呀,雷大哥,動作慢點兒。求你了!」

「動作越慢,你越遭罪。你也是,挨了打,不在家裡趴著養傷,還跑出來幹什麼?你小子一定是偷著跑出來的,對不對。這幾個地方,先前敷的葯全被血給沖開了!」雷萬春一邊利落地處理傷口,一邊說話分馬方的神。

馬方嘆了口氣,沒有接茬。

一股熱流直接衝上了王洵的鼻子。馬方下午拖著受傷的身體跑出來,當然是為了四處替他搬救兵。這兄弟雖然長得有些娘娘腔,說話的聲音也細聲細氣,骨頭裡卻是硬得令人感動。看到馬方傷成這般模樣還不顧一切替王洵和宇文至兩個奔走,在一旁幫著打下手的張巡也很感慨,拍了拍馬方的肩膀,低聲道:「好小子,夠朋友。張某這輩子交你是交定了。」

「男子漢大丈夫,為朋友兩肋插刀!哎呀——疼死我了!」馬方疼得齜牙咧嘴,卻依舊沒忘了說大話。

他表裡不一的模樣,逗得大夥哈哈直笑。笑夠了,張巡走到桌案邊,從包了絲綿的茶壺巢子里倒了一杯熱水,親自捧到馬方嘴前,喂著他喝了幾口。然後笑著問道:「令尊大人沒說,他今天為什麼打你?」

「唉!阿爺打兒子,還需要什麼理由?想打就打唄!誰讓我是他親生的呢!」馬方搖搖頭,很是無奈地說道。

「總得有個借口吧?」張巡的眉毛以極其細微的動作皺了一下,繼續逗馬方說話。

「無非是說我不用心讀書,到處結交些狐朋狗友唄!還不是借口?」馬方咧著嘴嘆氣,對自己攤上這樣一個父親很是無奈。

「當時有外人在場么?除了說你交友不慎,還告誡你什麼了?否則,你連原因都不清楚,這頓打不是白挨了么?」張巡笑了笑,又問。

「告訴我最近一段時間不準出門,否則就會打斷我的兩條腿。哼,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才不怕!」馬方皺著眉頭,仔細回憶中午時挨打的情景。「我想起來了,當時還有一個人在場,姓周,是我阿爺的朋友,好像在御史台或者什麼地方行走。缺德得很,看著我被僕人拖下去拿大棍打,居然連一句說情的話都不講!」

「估計他是怕講了情,令尊大人無法下台。你會挨打挨得更狠吧!」張巡笑了笑,點頭解釋。

說話間,雷萬春將馬方屁股和大腿上的棒瘡處理完畢。重新上好了金創葯,又向王洵討了塊天竺國商人販來的細絨棉布,小心翼翼地墊在馬方的屁股上。然後幫他重新套好小衣,蓋好外袍。笑著看了看張巡,向對方請示下一步動作。

張巡跟雷萬春、王洵兩人分別交換了一下眼神。笑呵呵地說道:「瞧這傷勢,估計馬兄弟半個月內是出不了門了。為了避免坐下病根兒,我看不如請明允派輛車,將馬兄弟先送回家去!」

「不去!」沒等王洵答應,馬方立刻大聲抗議。「我才不回家呢。免得被我阿爺活活打死!」

說著話,他掙扎著準備起身,卻被王洵和雷萬春一人伸出一隻手,死死按在了床上。「聽話,別胡鬧。做下病根而不是玩的。弄不好,你下半輩子就癱上床上了。」這節骨眼兒上,王洵心眼轉得極快,善意的謊話張口就來。

「聽張探花的話,肯定沒錯!」雷萬春笑了笑,也跟著在旁邊幫腔,「你身子骨弱,千萬不能再亂跑了。本來我還有份雙刀的刀譜,昨天忘了帶給你。你早日把傷養好了,趕著我還在京師,就能早點教給你如何使那渤海國的彎刀!」

不待馬方開口,王洵又繼續說道:「你帶傷出門,不就是不放心我跟宇文子達么?我現在平安無事,你自己也看到了。子達那邊,包在我們三個身上,無論費多大力氣,都儘早把他從衙門裡邊撈出來便是!」

也不知道是王洵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還是經不起跟雷萬春學武功的誘惑,馬方猶豫再三,終於點點頭,很不情願地答應了。

王洵見此,立刻命小廝王祥安排下自家最舒適的那輛馬車,車上又多鋪了兩床棉被。親手將馬方抱起,小心翼翼放到車中。然後命令王祥必須將人送到馬家院子里才准回來。

「你去了就跟馬老爺子說,馬小公爺今天下午是跟小張探花有約,不敢逾期,所以才拖著病體跑了出來。小張探花非常感動,改日必將登門回訪!」臨行之前,雷萬春又拉住王祥,細細叮囑他如何跟馬家的人編瞎話。

小張探花這個名號,可比王洵王明允這東市霸王光輝得多。這樣交代,未必能討馬老爺子高興,至少能讓馬方少挨一頓打。王祥心領神會,點點頭,笑呵呵地揮動了馬鞭。

剩下的三人再度轉回正堂,喝了幾口茶,又聽王洵將他所知道的案情描述了一遍。張巡想了想,正色說道:「恐怕這場風暴,不是沖你王明允來的!」

「雲姨跟我也這麼想!」王洵點點頭,低聲附和。「但不知道它到底沖著誰!」

畢竟當過一任知縣,張巡的眼光比王洵、雲姨等人敏銳得多。頓了頓,繼續說道:「恐怕也不是沖著其他人。子達,你,還有今天被官府找去的那些勛貴之後,恐怕都不過是個由頭。從目前情況看,極大可能是上頭有神仙打架,害得你們這幫小魚小蝦跟著遭殃!」

「神仙打架,關我們何事?」王洵有些不明白張巡的意思,皺著眉頭追問。

「神仙打架,哪會兒先死的是神仙?還不是先拿些小魚小蝦祭旗?」張巡搖了搖頭,無奈地苦笑。「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官府今天沒抓走你。今後也未必會再來找你。只要躲過了最近半個月,恐怕誰也記不清今天準備問你什麼罪名來!」

王洵無言以對,不管懂不懂,都只能洗耳恭聽。張巡又沉吟了片刻,嘴角突然露出一絲微笑,「馬老爺子今天當著外人的面兒,重棒教子,估計也是由於這個原因。他自己已經把兒子打成半殘了,別人就不好意思再拿小馬方去祭旗!我估計,打架的那兩位神仙,級別肯定都不會太低。否則,也不至於把馬老爺子逼到教訓兒子,卻拉著御史作證地步。」

「嗯!」順著張巡的提示想,王洵也覺得對方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那樣的話,子達是不是也能化險為夷?」

「那要看他卷進去多深了!」張巡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如果他跟你一樣,只是被風暴卷進去的小魚小蝦,估計使點錢,托對人,很快就能釋放出來。所有陳年舊案,都按到別人頭上就是了。但萬一他為過招的某一方搖旗吶喊,或者已經加入了其中一方,恐怕這回就麻煩了!」

聯想到宇文至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王洵和雷萬春兩個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湧起了一股寒意。馬方的父親官職雖然不高,但能讓馬老爺子刻意拉著一位御史作證,當著對方的面重棒教子的人物,放眼長安城中,也屈指可數了。而宇文至一直希望能在他自己這一代重振祖上的榮耀,以他的性格,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偷偷抱上某個大人物的粗腿也很難說。

「這只是我的推測,有可能不準!」看到王洵和雷萬春憂心忡忡,張巡笑了笑,低聲開解。「況且即便子達卷進去很深,深到對手欲殺之立威的地步。他背後的那位大人物,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否則,今後誰還肯替那位大人物賣命?!」

雷萬春和王洵兩個點點頭,終於在無邊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希望的亮光。張巡想了想,又道:「如今咱們的首要任務,是弄明白宇文子達到底是無辜被捲入,還是已經成為別人麾下的棋子。被捲入的程度有多深?他背後那個大人物是誰?都必須搶在官府將罪名坐實之前,得出結果。否則,一旦他頭上落下第一項罪名,恐怕所有黑鍋,都要一個個摞將上來!」

「那還等什麼,還不趕緊去?」聞聽此言,雷萬春長身而起。「小馬方不是把宇文子達的兩個通房丫頭給藏到平康里的妓院了么?咱們這就去找她們問明情況!」

「天這麼晚了,兩位連飯還沒吃呢?」王洵心裡也急得火燒火燎,卻不得不擺出一副主人架勢,向張、雷二人發出邀請。

「早晚還能替你省下這頓飯?走吧,別耽誤了!」雷萬春一把拉起王洵,另一隻手拉住小張探花,「回頭我在街上請你們吃羊雜碎泡饢,味道不比臨風樓的酒席差多少。咱們在這裡多耽誤一會兒,宇文子達那邊就可能多挨一頓板子。他那個人我清楚,甭看表面上人五人六的,三頓板子打下來,差不多什麼罪名都肯招了!」

想想宇文至平時的所作所為,王洵不得不承認雷萬春的分析句句在理。只好吩咐家僕把訂好的酒席分掉,然後命人從馬廄里拉出三匹最神駿的坐騎,與雷萬春,張巡兩個一人一匹,風馳電掣般趕向平康里。

折騰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天色已經全黑。靜街的刻到來之前,夜幕中的長安城,漸漸陷入另外一種熱鬧。擁擠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各色小吃都開了張,香氣順著夜風往行人的鼻子裡邊灌。

進入了平康里后,空氣中則換成了另外一種味道。帶著點甜,帶著點膩,伴著兩側高樓里的絲竹聲,盈盈繞繞,勾得人心裡發癢。臨街的賭場前,已經有人輸光了今天帶在身上最後的盤纏,被賭場小廝架起胳膊丟將出來。也有人帶著漲鼓鼓的行囊,興沖沖地正往賭場裡邊鑽,準備把全部身家押上,搏一個更大的彩頭。

與賭場門前喧鬧的氛圍相襯,臨街的酒樓、妓院一樣高朋滿座。靠窗的座位上,數名屢試不第,流落在京師的讀書人一邊喝酒,一邊破口大罵。罵那些權貴子弟胸無點墨,卻佔盡了朝中的好職位。罵考官不長眼睛,看不出他們滿腹經綸。罵世道不恭,令他們胸懷大志卻沒機會施展。罵夠了,也喝醉了,各自抱上一個看得順眼的,搖晃著走進後院包房,金戈鐵馬,肆意馳騁。

也有很多酒客非常安靜,結完帳后,便慢慢走出酒肆,站在路邊沉默不語。他們大都是勛貴之後,祖宗的臉面丟不起,所以在這樣的夜晚,無論如何是不能徒步走回家裡去的。很快,一夥皮膚漆黑的崑崙奴的出現,徹底解決了他們的麻煩。躬身半蹲在地上,十幾個崑崙奴排成一排。醉了酒的貴胄之後挑挑揀揀,從中挑出身材最結實的那個,慢慢趴到了對方背上。被選中的崑崙奴則發出一聲欣喜的大喝,「坐穩了,您!」,雙腿發力,以不亞於奔馬的速度,背著貴胄之後隱沒在黑暗中。

王洵和張巡、雷萬春三個的身影並絡而行,慢慢走入盛唐的秋夜。這一刻,每個人都以為自己醒著,每個人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慢慢融入這銷魂蝕骨的盛世里,一起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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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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