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盛唐煙雲》(13)
天河(一上)
也許是被賈昌為虢國夫人精心準備的說辭給打動,也許是心中實在覺得虧欠自己這個堂姐太多。得到虢國夫人的建議之後沒幾天,楊國忠就跟自己的心腹幕僚們,商量出來了一個非常大度的決定。
暫時拋下因為追殺幾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與哥舒翰和封常清造成的嫌隙。著力扶持河西、安西兩大藩鎮,以期二者能與丞相府聯起手來,共同應對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挑起的爭端!
次日早朝,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二人聯名上本,請求朝廷表彰哥舒翰、封常清等前線將士的破賊之功,以鼓勵其繼續浴血殺敵。話音剛落,翰林學士張漸與京兆尹鮮於通立刻出列唱和。這幾個都是楊國忠麾下的得力幹將,平素恨不得一個鼻孔出氣。因此朝中群臣略加琢磨,旋即就明白了對河西與安西兩鎮的封賞不可能被逆轉。因此也不願意出面枉做小人。
左丞相陳希烈素有印章宰相之稱,當年李林甫得勢之時依附於李林甫。如今看到楊國忠及其黨羽在朝中勢大,又轉而依附於楊國忠。見朝中同僚無人出言反對宋昱、鄭昂等人的提議,也從給丞相設立的專門座位上站起身,力薦哥舒翰和封常清之能。
大唐天子李隆基最近正忙著跟楊玉環以及一眾梨園子弟編排最新的歌舞,對這等「雞毛蒜皮」般的「小事」很提不起精神。又加上安西、河西兩鎮將士的功勞的確是實打實擺在明面上的,便揮揮手,笑著命令:「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議了。中書、門下兩省先擬個具體賞賜章程出來吧。送到朕的書房,由朕看過之後,再交給尚書省頒布褒獎便是!」
「陛下聖明!」右相楊國忠早就料到會是如此結果,立刻站起身,大聲回應。
「陛下聖明!前方將士若聞此訊,敢不用命殺敵乎?」左相陳希烈、京兆尹鮮於通、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等人緊隨楊國忠身後,齊聲歌功頌德。
這氣象可比前兩年右相李林甫、京兆尹王鉷、侍御史楊國忠三人爭權之時和諧得多,已經做了四十多年太平天子,對朝政早已厭倦的李隆基見此,心中很是高興,順口便又追問了一句,「左藏可還殷實?」
楊國忠早有準備,微微躬了躬身,笑著回應,「托陛下的洪福,地方上連年大熟,左藏里的財帛幾乎都要放不下了!昨天下午臣親自去驗看,發現有些穿著銅錢的麻繩,都已經放爛了!」
他在度支員外郎這個位置上起家,斂財的本領相當有一套。早在取代李林甫之前,就力主虛外實內,將各地州縣庫存的糧食、布帛變賣掉,變成黃金、白銀、銅錢和綢緞等硬通貨,送往京師統一調配。取代李林甫之後,更是連每年各地的丁租地稅也盯上了,不管道路損耗,要求地方必須如數上繳。如此一來,短時間內國庫倒也顯得充實,宮中需要單獨增加撥給之時,戶部不敢再以左藏空虛的理由向皇帝哭窮。並且逢年過節,京中文武百官的燭火錢、柴薪錢,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倍的上漲。
然而,倉庫被中樞搬空了,地方上的財政難免要捉襟見肘。一旦有了水旱災害或者其他緊急事件,官員們根本沒有餘力應對。只能寫摺子向中樞求援。而等中樞的錢糧撥下來,往往大半年時間早已過去,即便經手官吏不層層剝皮的話,也失去了其應有作用。但是,此項政策受益者是皇帝本人和朝中大部分官員,所以很少人願意出言反對。即便有一兩個意識到其弊端者,一則不敢面對楊國忠兄妹的打壓,二來也不敢犯同僚的眾怒,只好閉上眼睛,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此刻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可沒那麼多精力理會地方上的難處。他已經年近古稀,更關心的是如何留下力氣安享散朝之後的愜意時光。聽楊國忠奏聞左藏里穿銅錢的繩子都已經爛掉,想都不想,笑著說道:「左藏充盈,關朕的洪福什麼事?!這都是你們這些臣子盡心做事的功勞!既然左藏裡邊的錢已經放不下了,就拿出些來,把嶺南到京師的驛道修補一番。免得那邊的奏摺,總是要在路上耽擱很多時日。」
「是!」又是陳希烈帶頭,眾人躬身回應。
皇帝陛下休整驛道的理由實在有些牽強,嶺南乃官員流放之所,除了天下海商雲集的廣州城外,實在沒什麼值得需要朝廷關心的地方。然而夏天將至,貴妃娘娘喜愛的荔枝卻需要及時送來。此果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即便採摘之後放在冰盒之中,七天之內送不到京師,也是色、香、味盡去,搏不來紅顏一笑了。
聽群臣的回應之聲不像先前一樣高,李隆基也覺得有些心虛。唯恐門下省借故刁難,封還了自己的聖旨,想了想,又笑著說道:「如果還有盈餘的話,把驪山那邊的行宮也整飭一下。天熱之後,朕和諸位肱骨一道去驪山避暑。總好過悶在這蒸籠般的長安城裡揮汗如雨!」
天子願意與臣下同樂,群臣豈有不願意之理?念在陛下有福和大家同享的份上,眾人在陳希烈的帶領下,再度躬身領旨。楊國忠本來想出言反對,見到大夥個個興高采烈,也只得皺著眉頭隨波逐流了!
只是,把自己好不容易從地方上斂來的錢財,都花在運送荔枝和大修宮室上面,本來打算撥給河西和安西兩地將士的賞賜,未免就要受到影響。不過這點兒小問題壓根兒難不住中樞、門下兩省的肱骨重臣,散朝之後,他們立刻聚在政事堂中,根據皇帝陛下和各方勢力的需求,拿出了一個非常妥帖的方案。
哥舒翰有開疆拓土之功,進封西平郡王。其所保舉的有功將士,如火拔歸仁、高適、王思禮、渾唯明、嚴武、阿布思、跌思泰等,皆有封賞。此外,朝廷再頒給每名參戰士錦緞兩匹,折成銅錢,由哥舒翰代為領取。
封常清的出身遠比哥舒翰寒微,所以此刻雖然立有大功,卻封不得王。只進封了個寧西郡公之爵,在京師內賜宅邸一座,提拔一子為五品文官。麾下有功將士,如段秀實、周嘯風、趙懷旭、李元欽等,根據各人原來職位以及新立下的功勞大小,升賞不等。與對安西軍的政策一樣,朝廷也頒給每名參戰士卒錦緞兩匹,折成銅錢,由節度使封常清代為領取。
然而,由於河西與安西兩地距離京師路途實在過於遙遠,錢糧財帛在運輸過程中,折損甚重。所以,朝廷這次體恤民力,稍做變通。不立刻兌現撥給安西、河西兩軍的財帛賞賜,而是准許哥舒翰和封常清兩人從治下各州郡應該押送往京師的賦稅中,酌情扣留。並且可以多折算一成損耗。鑒於兩地人口稀少,本年度的賦稅可能不夠扣,所以可以連下一年,乃至後年的賦稅,也都截留下來,以折算軍需和朝廷允諾的賞賜。
「這個先例一開,各鎮節度使手中的實權,可就更大了!」左相陳希烈穩重,看到楊國忠等人只一味地想著如何替國庫省錢,卻不考慮准許節度使扣留朝廷賦稅抵充軍資這條策略出台後所帶來的長遠影響,斟酌了片刻,陪著笑臉提醒。
「李相在位時,節度使們手中的實權,已經難以控制了!不差這一點兒半點兒!」楊國忠登時把眉頭一皺,毫不客氣地反駁。
「老夫,老夫……!」陳希烈沒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臉色微微一黑,喃喃地回應。
「楊某莽撞了!」楊國忠迅速意識到自己現在沒必要以陳希烈這種人畜無害的和事老做對手,趕緊抱了抱拳,叫著對方的表字低聲致歉,「楊某不是針對至柔公。楊某是憂心國事,一時失態而已。至柔公可知,自打三年之前,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各地的賦稅,就一文都沒往國庫上繳過!同樣是替我大唐開疆拓土,楊某實在不敢厚此而薄彼!」
「是老夫唐突了。居然沒想到左相大人之策還包含著如此深意!」陳希烈雖然心裡頭很不高興,卻順從地借著楊國忠給的台階往下走。安祿山仗著有李林甫撐腰,一直以對契丹的戰事緊張為名,截留朝廷賦稅。而李林甫卻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楊國忠想藉助哥舒翰和封常清二人的力量制約安祿山,少不得也要給予同樣的好處。否則,只會令安祿山的勢力越養越強,而哥舒翰和封常清兩人卻因為相對遵守朝廷法度,無法快速壯大自己。
道理一點就透,只是大夥誰也不把話說得太明白而已。有了陳希烈這老好人帶頭,其他中書、門下兩省的官員們,紛紛出言附和。個別人還由此想到安西、河西兩軍將士接到朝廷的賞賜之後如何感恩,如何上下用命,不覺飄飄然,連耳朵都被熱血給燒得發紅了。
已經升任為給事中的宇文德在封常清保舉的將領中看到了弟弟的名字,一直想藉機為家族討取些好處。此刻趁著大夥高興,便將那份奏摺單獨拿了出來,指著中間一段文字,低聲向楊國忠暗示道:「自從大人您掌管朝政以來,大力掃除積弊,正本清源,朝野英才輩出。屬下剛才粗粗掃了一眼封節度給其所部將士的請功奏摺,光是在校尉這一級別的後起之秀,就足足有二十餘人。他們的年齡都在二十至三十之間,假以時日,必將成為替大唐拱衛西陲的棟樑!」
「嗯!」楊國忠手捋鬍鬚,笑著點頭。宇文德是他的心腹爪牙,平素鞍前馬後,任勞任怨,按道理,此人的這點小小要求不該被駁回。然而,這份名單裡邊卻礙著一個大麻煩。去年曾被被楊國忠下令追殺的王洵也身藏在其中,並且本來就是一個落了勢的勛貴之後,頭上頂著子爵的帽子,起步比其他人高出許多。如果讓他跟所有人一併陞官進爵的話,楊國忠心裡很不舒服。如果單獨把他一個人剔除出來,又太容易引起在座同僚的注意。
正猶豫間,又聽見中書舍人宋昱笑嘻嘻地說道:「這封節度也忒會做人了,居然把我弟弟宋武也寫在了上面。他是去年春天才到安西的,當時不過是個小小的旅率。怎麼可能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不行,不行,為了避嫌,也得把他的名字剔除出來!」
「宋大人太謙虛了。豈有如此避嫌的道理?!」陳希烈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紛紛開口,勸說宋昱不要過於折抑自己的家人。一則這樣對宋武本人不公平,二來,被外人一旦想歪了,反而有沽名釣譽之嫌。
中書舍人宋昱本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阻礙自己的親弟弟陞官。此刻的大唐已經不是立國之初,官場上講究公正廉潔。內舉不避親才是王道。否則,一群烏鴉里突然出現一隻白鴿,肯定會被群喙生生啄死。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提醒楊國忠,封常清本人並沒有跟丞相府為敵的意思,否則,也不會破格提拔宋某人的親弟弟。前年到白馬堡大營投軍謀前程的飛龍禁衛,都是封常清親手挑選的。以其為人的精明,不可能不知道宋武、宇文至兩人與宋昱、宇文德的關係。
果然不負其所望,楊國忠只是略作沉吟,就明白過其中關竅來了。江湖上講究一笑泯恩仇。既然我沒能殺死你,找機會把你拉做同黨,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有了好處大家一起撈,聰明人自然就不會把過去的那點兒恩怨放在心上。
本著當年做街頭混混學到的人生經驗,楊國忠迅速做出決定,「宋大人你就不必過謙了,楊某覺得大夥今日的話非常有道理。我大唐想要長久穩住西域,必須大力提拔少年才俊。不看他出身,也不必看他以前做過什麼!否則,等封常清、哥舒翰他們這批宿將老了,誰來替大唐駐守四方?這樣吧,咱們原來的決議改一下,對於放棄了京師的安逸,到西域為國出力者,特別是當年跟著封將軍一道前方安西的那批飛龍禁衛,非但要論功行賞,並且要大力嘉獎,以為天下少年人的表率!你等把楊某這段的話加進去,相信陛下看到其中緣由之後,也會讚賞我等的決定!」
注1:左藏,即唐代國庫。掌錢帛﹑雜彩﹑天下賦調。
注2:燭火錢、柴薪錢,唐代對官員的工資外補貼。
注3:古代門下省,如果覺得皇帝的命令缺乏考慮的話,可以封還皇帝的聖旨,不予頒發。
天河(一下)
「右相大人英明!」話音落下,周圍立刻湧起一片讚頌之聲。特別是如願給自家弟弟討得了好處的宇文德、宋昱兩人,臉上感動的表情清晰可見。就好像下一刻楊國忠讓他們去上刀山下火海,他們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執行。
「嗯!」楊國忠手捋鬍鬚,笑著回應。雖然肚子邊明知道大夥的阿諛奉承沒多少是出於真心,他依舊忍不住有些為自己的急智而洋洋得意。封常清給宇文至、宋武、王洵等人保舉的不過是正五品郎將之職,按照大唐目前的中樞和地方的分權慣例,節度使舉薦五品及以下官員,他根本不能駁回,否則,肯定要冒上與對方徹底交惡的風險。然而,借著短短的一句修飾語,他就輕而易舉地將王洵和其他幾名需要自己重點提拔的少年徹底分割開來。既給了宇文德和宋昱恩惠,又沒有拂了封常清的面子。
「那就將去年主動追隨封將軍去安西為國守土的幾個少年,再升上半級,為從四品郎將,加明威將軍散職,諸君以為如何?」不愧為天下第一老好人,左相陳希烈略一斟酌,便看明白了楊國忠的本意,順水推舟地補充。
「善!」楊國忠掃了陳希烈一眼,大笑著撫掌。
宇文德的弟弟宇文至和宋昱的族弟宋武兩人都是春天時主動追隨封常清去西域的,自然要大力嘉獎,以為天下表率。至於去年秋天才押送輜重帶隊前往安西的王洵,在座眾人雖然還沒有意識到楊國忠是刻意將他隔在了被越級提拔範圍之外,但對於這樣一個跟大夥沒任何管關聯的小人物,他是按部就班還是魚躍龍門,又有誰會在乎?
依照大唐舊制,凡是涉及到官員升遷、續任、降級諸事,皆需要經由中書省擬議、門下省複審雙重步驟,才能交給皇帝做最終批複。眼下右相楊國忠身兼四十餘職,左相陳希烈尸位素餐,其餘百官趨炎附勢。整個提拔官員的程序就大大地被簡化了。當下,中書舍人宋昱參照「大伙兒」剛才的決議,字斟句酌地將其落在了紙面上,然後交給右左兩位丞相大人過目,待二人都表示沒有任何需要修改之處后,與整飭嶺南驛道、翻新驪山行宮等決議匯攏在一起,由專人送入了禁宮之中。
此刻距離散朝僅僅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大唐天子李隆基剛剛與貴妃楊玉環在一起用過午膳,正捧著一碗精心烹煮的小龍團聽對方撫琴。得知臣子們這麼快就把自己交代的事情統統商議妥當了,登時心情大悅。笑了笑,信口誇讚道:「想當初朕提拔國忠之時,還有人說他沒宰相之才。可事實上,他上任后這半年以來,朕可省心多了!」
「陛下不要太嬌寵他!」楊玉環笑著看了李隆基一眼,慢慢從琴弦上收回春蔥般的手指。「哥哥讀書不多,做事也是個急性子。萬一有閃失之處,陛下切莫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護短!否則,誤了國家大事,臣妾可真是百死莫贖了!」
雖然不是刻意邀寵,但如此善良體貼的話語,怎會不令人心中發軟。大唐天子李隆基笑著站起身,慢慢走到貴妃身邊,拉起對方的手指,「說什麼呢你?難道朕就那麼不堪,會因為你而耽誤國事么?朕看人,一向看得准。當年啟用元之、廣平兩個,宮外也有很多人懷疑朕的眼光。然而,元之和廣平卻用事實教訓了他們。」
元之是姚崇的字,廣平指的是宋璟,二人都是開元初年任的宰相。上任后掃除積弊,淘汰貪官,力挽大唐由於政局動蕩而形成的頹勢。可以說,此後大唐近三十年的繁榮與太平,基礎皆由這二人所奠定。更難得的是,此二人一直深受李隆基的信賴,君臣之間有始有終。直到二人盡享天年,還被李隆基追封褒獎。
楊玉環冰雪聰明,聽了李隆基的話,立刻明白對方是把楊國忠當做了姚、宋那樣的名臣,當即感動得無以復加。蹲了蹲身,用顫抖的聲音回應道:「陛下千萬別這麼說。哥哥即便再歷練二十年,也達不到兩位賢相的一半兒水準。日後他只要不給陛下闖出禍來,臣妾就心滿意足了!」
見寵妃眼中垂泫欲泣,李隆基心裡油然湧起一種慷慨豪邁的男兒之氣。笑著將對方拉近懷裡,拍打著玉背說道,「能闖出什麼禍。天塌下來,有朕替他頂著!國忠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經驗上還差些火候的話,就讓他在丞相位置上歷練便是了。誰還能生下來就懂得怎麼當宰相!」
「陛下恩情。臣妾兄妹縱使粉身碎骨,也無法報答!」聽李隆基說得豪邁,楊玉環抽抽鼻子,低聲說道。
她自問不擅長政務,也懶於關心皇宮外邊的是非。然而,有些關於哥哥姐姐們的風言風語,還是通過各種渠道,陸續傳進了她的耳朵里。什麼『無宰相之德,亦無宰相之才』;什麼『內外勾結,把持朝政』;什麼『姐妹爭寵,穢亂後宮』。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有些是捕風捉影,有些則純屬於惡意誣陷。楊玉環塞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卻深知樹大招風這個道理。所以隨時隨地,都保持著一分警醒。希望通過自己的絕世容顏和防危杜漸的行止,能夠替家族避免一些可能的災難。
李隆基卻不知道自己的寵妃今天為什麼說話總是帶著幾分悲涼。還以為對方是在趁機撒嬌,用另外一隻手朝對方的鼻子上捏了捏,如慈父般笑著道:「粉身碎骨,朕怎可能捨得?!愛妃哪怕走路急了摔一跤,朕都要心疼好幾天呢!日後令兄在外邊出了差錯,你粉身碎骨就不用了。直接被朕咬住,一口口慢慢吃掉,也就行了!」
「陛下——!」楊玉環臉上登時騰起一團紅暈,如同白碧上的一縷燭光,令人目眩神搖。
「莫非,愛妃這就想被朕吃么?」李隆基心裡立刻熱了起來,笑著追問。
「陛下,陛下還有很多奏摺沒批呢!」楊玉環如同小兔子般掙扎了一下,隨即將臉埋進李隆基的胸口,靜止不動。
二人的年齡相差了三十四歲,身體上的需求根本不是同一種層次。然而,權力向來為最好的補藥,雖然年近古稀,只要不是連續征伐,床笫之中,李隆基的表現也勉強過得去。但此刻顯然不是沉迷於床笫之樂的時候,一則天色尚早,二來,還有一大堆奏摺擺在書案角上等著大唐天子批複,楊玉環也不想稀里糊塗背上一個紅顏禍水之名。
「嘿嘿!」李隆基得意地笑。大手順著楊玉環的脊骨慢慢向下滑動。直到懷中的身體顫抖成一團,才抬起來,輕輕地在豐臀上拍了一記,「啪!」
「啊!」與其說是呼痛,不如說是在呻吟。楊玉環抬起頭,媚眼如絲。
「去長生殿等著朕。朕隨便糊弄完這些奏摺,就去聽你清唱!」李隆基繼續壞笑,放開楊玉環,大步走向御書案。
「陛下,陛下真是…….」楊玉環的扭扭鼻子,紅著臉慢慢挪動身體。才邁了三五步,腳一軟,差點兒變成滾地葫蘆。已經悄悄躲向門外的宮女們聽到動靜,趕緊搶步進來,伸手架住她的胳膊,「小心些!娘娘,把手放在婢子的肩膀上!崴到腳沒有,快傳太醫,貴妃娘娘腳受傷了!」
換做平常時候,李隆基早就丟下奏摺,快步搶過來查看美人的傷勢了。可今天,他卻突然間轉了性子,兩眼死死地盯著一份剛剛打開的文案,額頭之上,隱隱有青筋聳動。
見到此景,小宮女們也不敢再替貴妃娘娘邀寵了。輕輕向後者使了個眼色,夾著其胳膊,緩緩向門外躲。誰料李隆基年齡雖老,眼觀六路的本事卻沒放下。猛然間皺了下眉頭,沉聲喝道:「回來!愛妃,到朕身邊來!」
「臣妾遵命!」楊玉環被嚇了一跳,心中先前被撩撥起來的火焰盡數熄滅。低頭整了整衣衫,緩緩移動蓮步,「陛下,是臣妾的哥哥做了錯事么?陛下儘管把他叫過來痛斥,千萬別因為臣妾而縱容於他!」
類似的意思,她先前就表達過。此刻重新提起,立刻事半功倍。李隆基聞聽,陰沉的臉色迅速放緩,又將楊國忠等人送來的決議反覆看了幾遍,沉吟半晌,嘆息著問道:「愛妃今年多大了?」
「臣妾是天寶四年入的宮,如今已經三十有五了。」楊玉環不清楚李隆基為什麼突然關心起自己的年齡,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
「入宮這麼久了啊!」李隆基搖搖頭,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發苦,「朕心裡,你一直還是雙十年華呢。」
「陛下又取笑臣妾!」楊玉環愈發困惑,合了合長長的睫毛,嬌嗔著道。
這番做作,今日卻沒起到應有的效果。李隆基又嘆了口氣,繼續搖頭不止,「玉環,你實話實說,朕真的已經很老了么?」
注1:唐代官制,郎將分很多種。四品、五品皆有。明威將軍則為從四品散職,享受從四品待遇,並可以優先補缺。
天河(二上)
這個問題,讓楊玉環著實有些為難。李隆基今年已經六十有八了,無論放在哪朝哪代,何時何地,都不能再算做年青。然而即便在普通夫妻之間,實話實說都未必永遠是條美德。況且此刻她面對的還是一個隨便說句話就可以決定楊家興衰榮辱的人間帝王?!
「算了!就當朕沒問?!」敏感地察覺到了寵妃心中的猶豫,李隆基突然又嘆了口氣,幽幽地感慨。
「其實,老與不老,不能單憑年齡上算!」見李隆基今天的舉止一再反常,楊玉環心裡沒來由的一軟,笑了笑,柔聲開解。
這本是一句寬慰的話,聽在有心人耳朵里,卻無疑於天外梵唱。頃刻間,李隆基臉上又閃現了陽光之色,低頭看向楊玉環的眼睛,帶著幾分期盼追問,「是么?莫非你那裡,還有其他演算法?」
「當然!」不忍讓李隆基失望,即便是編瞎話,楊玉環也得努力往圓滿編了,「臣妾曾經聽聞,老天給每個人的壽數都不一樣。有人不過才二十齣頭,卻滿臉都是皺紋,走幾步路就要停下來大喘氣。而有人即便活到九十開外,卻依舊耳不聾,眼不花,攀山越嶺健步如飛。若不問其年齡,單從身體與精神上看,誰能說他們哪個更老一些,哪個更年青一些!」
「哦?」李隆基聞聽,臉上的陽光越發濃郁,將先前的灰敗之色剎那間又被沖淡許多。
「並且這些,還與個人福澤息息相關。越是福澤深厚的,越是老得慢。甭說活到九十,即便活到一百到數百歲,也不足為奇。至於那些福澤淺薄者,能活到四十歲,已經算長壽了。」終於從突然降臨的難題之中將自己解脫了出來,楊玉環的嘴巴越來越靈活。順著隱約猜到的對方心思,她將甜言蜜語編得絲絲入扣,「臣妾還聽人說過,昔日的三皇五帝,動輒都是幾百歲,甚至上千歲高壽。而在戰國時期,老將廉頗七十幾歲,每餐依舊能食飯半斗。持槊上馬,斬將殺敵!至於本朝,托歷代明君的福,身子骨幾乎不受歲月影響的人就更多了。光臣妾能說出來名字的,就不下二十幾位!」
後半段話,已經是明顯地在混淆年齡與身體狀況二者之間的差別了,偏偏李隆基還越聽越順耳。笑了笑,主動順著楊玉環的話頭補充道,「是啊,本朝開國高祖,古稀之年依舊能彎弓射雁。太宗他老人家雖然去得早,可也是龍行虎步。朕的福澤雖然不能跟高祖比,然而在治國方面,也沒令他老人家蒙羞!」
「豈止是沒讓高祖他老人家蒙羞!外邊百姓口中,也一直交口稱頌您的功業。都說您在位這些年,大唐無論國力和民間殷實程度,遠邁仁壽與貞觀呢!」楊玉環向對方投過去讚賞了一瞥,笑著補充。
雖然明知道這是一句恭維話,李隆基卻依舊覺得心裡頭非常舒坦。搖搖頭,笑著謙虛道:「那些村夫村婦的言論,又豈能當得了真。他們不過看到自家米缸里多了幾升餘糧罷了,怎會體味到高祖當年平定亂世之艱難!」
「可陛下當年,也曾力挽天河啊!」楊玉環抬起頭,眼中崇拜之意清晰可見。「臣妾聽長輩們說,當年韋后和太平公主輪番折騰,把大唐江山弄得搖搖欲墜。多虧了陛下果斷出手,才力挽狂瀾於既倒!」
李隆基心中最得意幾件的事情之首,便是年青時先輔佐父親誅殺韋后奪取大位,然後又在眾人幾乎都認為不可能取勝的情況下,將父親的盟友,自己的親姑姑太平公主誅殺。徹底扭轉了大唐朝廷內部的連年動蕩的局面。
那年他不過才二十八歲。精神和體力都旺盛過人。對大局的掌控和判斷能力,也遠遠超過其他幾位做過皇帝的父親和叔叔們。在姚崇、宋璟等人的輔佐下,整肅吏治、選拔良材、廣開言路、勇於納諫。前後不過短短五年,就使得大唐重新煥發了活力。不但令百姓生活日益富足,而且通過一系列惡戰,重新收回了在武后當政年間逐漸失去的西域、遼東等大片疆土。
可現在,他已經六十八歲了。一想到這其中四十年的差距,李隆基的臉上的陰雲就又開始重新匯攏。自己老了,想不承認都不行。四十年前,自己即便大事小事都親力而為,也不會覺得絲毫疲憊和厭倦。而現在,即便經楊國忠等人再三挑選過的奏摺,自己批閱起來依舊感覺到筋疲力竭。
看著李隆基臉色又開始發沉,楊玉環慢慢地將身體靠上去,依偎著對方的肩膀,軟語說道:「其實陛下看上去年齡真的不大。倒是臣妾,最近容顏漸衰,今早照鏡,居然看見了幾根白頭髮!唉!」
「唉!」李隆基心有戚戚,嘆息著回應。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自己看到楊國忠等人的奏摺里,為了防備封常清、哥舒翰這一代名將的老去,主張大肆提拔年輕將領,進而心有所觸,怒不可遏。玉環又何嘗不在日日擔心著年老色衰,寵愛漸退。想到這兒,他心裡與對方的共鳴更強。笑著捧起對方的臉,低聲說道:「盡說傻話,你才多大,就敢喊老!」
「陛下不會因為臣妾老了,就不再寵愛臣妾吧!」楊玉環用雙手蓋住李隆基的手背,彷彿祈求般,低聲囈語。
「不會。你不老。朕也不會嫌棄你老!」李隆基的心緒立即軟得柔可繞指,點點頭,鄭重許諾。
「那臣妾也永遠不會嫌陛下老。即便有朝一日陛下真的老了,也不會嫌棄!」彷彿突然變成了小孩子般,楊玉環閉起眼睛,自顧說著傻話。
望著眼前那嬌艷的紅唇,李隆基的心裡柔情翻滾,「行。朕跟你約定。咱們這輩子,誰都不會嫌誰。一起相守終老!」
「謝陛下!」楊玉環突然感傷起來,珠淚順著眼角滾滾而落。「有陛下這句話,臣妾即便現在就死,也值得了!」
「傻孩子!」李隆基伸開拇指,輕輕抹去寵妃臉上的眼淚。淚很熱,他的血液也被燒得慢慢發燙,「你可真是個傻孩子。咱們誰都不嫌誰,不就行了么?你不嫌朕,朕亦不嫌你。一起老,一起死,一起羽化,升天,如何?」
「臣妾的確有時會犯傻。」楊玉環哭得愈發傷感,抱住李隆基瘦稜稜的身體,將頭埋進去,嗚咽有聲。「陛下莫嫌臣妾。臣妾亦不嫌陛下。這輩子剩下的日子就一起廝守著過,誰也不辜負誰!」
「嗯!」李隆基笑著用大手慢慢拍打美人的玉背。自己剛才真是犯痴了,楊國忠他們也是為這個國家的長遠著想,自己怎麼無端就發起了火來?!連累得玉環也受了池魚之殃,差點被被自己給嚇壞了。自己應該考慮到,她一向膽小。怕擔上後宮干政之名,從來不敢對朝中的事情發半句議論。包括這次提拔楊國忠為相,她知道后,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婉向自己表白,不願意因為家事而影響到國事。更不願意因為楊國忠在朝中犯了什麼錯,無端沖淡了自己對她的寵愛。
越是往細里琢磨,李隆基越是後悔。越是後悔,他心裡頭越發柔情四溢。帶著幾分歉疚,他俯下頭去,在對方耳邊柔聲說道,「玉環,還記得去年七夕,朕跟你一道把酒賞月之時,朕跟你說過的話么?也許你已經忘了。同樣的話,朕這輩子除你之外沒對任何人說過。」
聞聽此言,楊玉環的眼淚噶然而止。梨花帶雨般的臉上,又是感動,又是愧疚,「臣妾今天犯傻,陛下不要怪罪!臣妾以後再也不會了!」
「傻話,朕怎捨得怪罪你!」李隆基笑著捏了捏對方的鼻子,溺愛地說道,「記得那句話么?也許你已經忘了,但朕自己卻牢牢記在了心裡!」
「臣妾怎敢忘!」楊玉環揚起臉,雙目之中波光瀲灧,「在天願做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李隆基雙臂猛一用力,將對方穩穩地抱了起來。有些吃勁兒,但這幅自幼練武的身體還撐得住。「朕不會忘,你也不準忘!」
「陛下!」楊玉環嬌聲呼喊。無論她對李隆基的感情有幾分是真,至少在現在這一刻,她被對方深深地地給打動了,「這裡是御書房啊。您還有一大堆奏摺呢。啊、呀——!」
「去他娘的御書房,去他娘的奏摺!」李隆基順口罵了一句,臉上沒有絲毫九五之尊的穩重。趔趄著急行數步,將楊玉環壓在了御案后寬大的胡床上。誰說朕老了,朕就是沒有老。六十八歲算什麼,朕這就試給自己看!
「吱呀——」書房門被人從外邊輕輕關緊。碧瓦紅牆內,幾株晚桃開得正艷。
注1:李淵是有名的神射手。年青時去竇家求親,曾經射中屏風上的孔雀眼。憑此神射一舉壓服眾多競爭者,如願抱得美人歸。後世野史為了突出李世民的功績,對李淵的形象貶損過多。但射藝卓絕方面,卻始終保留了下來。
注2: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此語出處不詳,最早被記載於清代。小說中就當它早就有了吧!
天河(二下)
須臾雨收雲散,李隆基覺得自己心情和精神都好了許多。看了看摞在御案上那一堆待批的奏摺和詔敕,歉意地笑了笑,低聲叮囑:「傳宮女進來扶你回長生殿吧!朕把手上這些麻煩處理完了,就過去尋你。叫御膳房準備好飯,咱們兩個晚上一起吃!」
「嗯!」楊玉環低聲回應,用力支起上身,「不用叫人進來,臣妾自己能--哎呀!」胳膊突然一軟,又迅速跌回了胡床里。
「愛妃可曾摔到了!」李隆基被嚇了一跳,趕緊俯下身去,查看對方是否受傷。回答他的是一聲膩膩的呻吟,「皇上——!皇上別看了!臣妾沒事的。臣妾就是身子有些發軟而已么!」
「嘿嘿嘿嘿!」雖然貴為九五之尊,李隆基此刻卻和長安城中的凡夫俗子沒什麼兩樣,作為男人的自豪感在心中油然而生,「還是叫宛如她們進來扶你吧。小心些,地上有點兒滑!」
「嗯!」楊玉環再次低聲回應,凝脂般白凈的面孔上塗滿了嬌羞,「那,那臣妾就先告退了。臣,臣妾在長生殿等著陛下!」
「愛妃去吧。好好睡一覺!來人——」李隆基笑了笑,喊進一直躲在御書房門外伺候的宮女,命她們小心攙扶貴妃娘娘下去休息。然後自己在書房裡踱了幾個圈子,收了收心,慢慢坐回御案之前。
自有當值的小太監及時跑進來,替他更換茶湯,鋪開筆墨紙硯。李隆基信手拿起擺在最上面的一份詔敕,順著剛才中斷的地方瀏覽了下去。平心而論,楊國忠等人作出的這份詔敕中規中矩,除了幾處建議朝廷大力提拔年青才俊的話,剛才曾經令他看得有些扎眼之外。其餘各方面考慮得都很合他的心意。既沒有增加國庫的支出,又不會給前方將士造成朝廷刻薄寡恩的印象。
然而楊國忠為什麼平白又送了一大堆人情給封常清的手下?猛然間,李隆基再度皺起了眉頭。他年青時記憶力非常驚人,幾乎能達到過目不忘的地步。如今雖然有所衰退,幾天前剛看過的東西,心裡邊也會留下些朦朦朧朧的印象。
記憶中,封常清是中規中矩,將麾下的一批年青心腹都保舉了正五品郎將才對?怎麼被楊國忠等人一議,就突然又升了一級,並且在實授官爵之外還加了從四品武散職?難道封常清這麼快跟楊國忠就內外勾結起來了么?
宰相和封疆大吏內外勾結,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個大麻煩。哪怕僅僅是個萌芽,也要迅速將其扼殺。略做猶豫,李隆基威嚴地向外邊喊道,「來人,宣驃騎大將軍,命其火速來書房見朕!」
門外當值的小太監姓馮,是高力士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聽出李隆基的語氣不善,趕緊答應了一聲,撒腿向高力士在宮中的居所跑去。
片刻之後,驃騎大將軍高力士頂盔貫甲,帶著十幾名飛龍禁衛,氣喘吁吁地趕到了御書房外。腳步還沒站穩,立刻大聲稟報:「啟奏陛下,末將高力士,奉命前來見駕!」
「進來!」李隆基顯然還在懊惱當中,沉聲命令。
高力士四下看了看,從周圍的太監宮女臉上,得不到半點兒暗示。顯然,大夥都被皇帝陛下突然而來的怒火嚇壞了,誰也沒膽子入內探聽究竟。這種時候,他只能完全憑著自己的本事去揣摩聖意了,心腹們根本幫不上忙。好在以往的經驗此刻還能派上些用場,高力士把心一橫,用力拍了拍身上的明光鎧,發出「咚」地一聲巨響。隨後,大步邁進御書房內。
他身材本來就非常高大,為了討李隆基的好,又刻意選了雙厚底戰靴穿在了腳上。因此剛進門,就令書房內的光線瞬間一暗。李隆基見到他如此做派,忍不住莞爾一笑,搖頭問道:「你這是幹什麼?朕又沒說要你跟人去拚命!」
「陛下不是說,宣驃騎大將軍見駕么?」高力士拱了拱手,沖李隆基施了個不甚標準的軍中之禮,「所以末將就以為,陛下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異常情況。需要末將提刀上馬,替陛下衝鋒陷陣!」
「呸。朕麾下又不是沒人可用了,衝鋒陷陣,哪還能輪得到你這把老骨頭!」李隆基笑著啐了一口,心中的不快一掃而空。
「衝鋒陷陣自然輪不到末將。然而末將雖然不中用,危急時刻,這把老骨頭卻可以最後一個擋在陛下身前!」高力士笑了笑,大言不慚地自我表白。
話音剛落,一抹溫情就涌了李隆基滿臉。當年他糾集嫡系與太平公主火併,高力士就是穿著同樣的一襲明光鎧,護在了他正前方。太平公主府中的死士箭如雨下,但全被高力士用身體和兵器擋住了去路,一根都沒射到他李隆基身上。
戰後太醫給高力士治傷,光破甲錐就從其身前拔下二十餘支。其中幾支入肉盈寸,再深一點兒,就會要了他的小命。然而高力士卻絲毫不以此為功,傷好后,立刻默默回到了李隆基身邊,繼續鋪紙磨墨,盡一個貼身小太監的本份。
所以李隆基對高力士寵信極厚,除了將其提拔為內宮第一人之外,外面的文職、武職,也給他頭頂上加了一大堆。其中最為顯赫的便是驃騎大將軍之位,直與漢代曾經數度深入大漠,打得匈奴人望風而逃的霍去病比肩。
君臣間隨口又說笑了幾句,御書房的氣氛立刻活躍了起來。李隆基將手中詔敕向前推了推,笑著說道:「其實朕今天宣你,並不是什麼大事。楊相他們向朕保舉了幾個年青才俊,據說都是從白馬堡大營出去的。朕想起他們曾經是你手下,所以就徵詢一下你的看法!」
「不瞞陛下。末將去年偷懶,對飛龍禁衛整訓的事情,沒怎麼上心。日常事務,全是靠封常清和他那麾下那幫百戰老兵在做!」因為頂著一個驃騎大將軍的頭銜,所以高力士可以用「末將」一詞來自我稱呼,並不像其他內宮太監一樣,直接把自己定位於皇帝的私人奴婢。「不過若是有人表現非常出色的話,末將心裡也會多少有那麼點兒印象!」
說著話,他探過半個身子,用眼睛往御書案上掃去。剛剛掃了沒幾個字,心中立刻『咯噔』了一聲,眉頭緊跟著就皺了起來。
「怎麼?這些人表現並不出色是不是?」李隆基的眉頭隨著高力士的表現而皺緊,臉上的怒氣一閃而沒。
「不是!末將,末將只是沒想到,他們幾個小傢伙,居然在邊軍之中,也能這麼快站穩腳跟!」高力士一邊遮掩,一邊在肚子里暗罵楊國忠糊塗。俗話說,打虎不死必受其害。咱家既然昧著良心吧姓王的小傢伙交給了你。你就該乾淨徹底的把麻煩解決掉。都身居百官之首了,居然還改不了江湖習慣。殺不了對方,就想著給點兒好處恩仇盡泯!你以為是街頭混混搶地盤么?還帶打完了架就擺桌子酒席把盞言歡,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的?
「你記得他們?」李隆基敏銳地察覺出高力士有點兒言不由衷,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隱隱帶上了幾分凌厲。
「末將,末將的話說出來,可能,可能有點兒得罪人。這幾個,這幾個小傢伙,當時在白馬堡中,並不是表現最搶眼的。」高力士心中猛然警覺,趕緊把對楊國忠的腹誹藏好,順著剛才說過的話給自己圓謊。
「哦?!」李隆基低聲沉吟,「說說,那他們怎麼會得到封常清和楊國忠兩人的賞識?!」
「他們,他們…….」高力士臉上的表情更為尷尬,好像非常為難一般,吞吞吐吐地說道,「陛下也知道。前年末將在白馬堡奉命練兵,很多世家子弟,都把加入飛龍禁衛作為了終南捷徑!這幾個小傢伙,都是勛貴之後,剛入軍營時個個都細皮嫩肉的,沒少拖累軍中同僚。不過,經歷了最初的幾個月磨練之後,他們倒也沒給長輩丟人。後來他們追隨封常清去了安西,想必因為父輩的關係,在那邊也會被將領們高看一眼。立功的機會就難免比普通人多一些!」
「哦!」李隆基笑著點頭,目光再度落於那幾個被楊國忠額外施恩者的名字上,「宇文,,,,,,?這個姓氏可不多見?宋武,朕好像聽什麼人提起過,莫非他跟中書舍人本是一家?」
「陛下目光如炬!」高力士見李隆基的注意力成功被自己引歪,趕緊大聲拍對方馬屁。
「這些不爭氣的東西!」李隆基笑著罵了一句,心中的最後一絲猜疑也煙消雲散。給事中宇文德是楊國忠的心腹,中書舍人宋昱也是楊國忠的黨羽。他們藉機給自己的弟弟和族人撈取好處,乃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猜到了其中關鍵,李隆基非但不生氣,心中反而頓時感覺到一陣輕鬆。如今已經不是姚崇為相的時候了,對官員的個人品行要求沒那麼嚴苛。事實上,即便是姚崇做首輔之時,朝臣們為家人撈好處的事情也無法完全禁絕。做了這麼多年大唐天子,李隆基對底下官員的心思摸得很透徹。他不怕臣子們為家人謀取私利,只要不超過一定限度,他反而會默認這種行為。
自家的孩子用得放心。凡藉助家族力量爬到一定位置的,其一舉一動,也必然會考慮到背後的家族。這種人,駕馭起來比心中無所顧忌者相對容易得多。也最不容易對朝廷產生怨恨。畢竟,其家族利益已經跟大唐朝廷牢牢地凝結為一個整體。休戚相關,榮辱與共。
「宋舍人他們幾個,這回的確做得太露骨了些!陛下可以將這份詔敕駁回去,讓他們重新來過。想必,他們心中有愧。不用陛下明說,也會痛改前非!」揣摩出李隆基不打算深究,高力士立刻做出一份義正辭嚴的模樣,大聲建議。
「算了吧!他們肯讓自家子侄到軍前效力,也是難得!」李隆基大度地擺了擺手,笑著否決。「莫說幾個小傢伙還立下了些功勞。即便他們還賴在長安城中混吃等死,看在他們父兄的份上,朕也不能太虧待了他們!」
「陛下這話要是讓宋舍人他們幾個聽見,羞也要羞死!」高力士笑著補充了一句,馬屁拍得半點痕迹也不著。
「水至清則無魚。他們肯盡心為朕做事,朕也不能一點好處也不給他們留!」李隆基笑著將馬屁收下,繼續瀏覽一干年青才俊的名姓,「這個叫王洵的小傢伙,朕還有些印象。去年平定王氏兄弟之亂,好像他還立了大功吧。朕記得,曾經賜了他一個紫銅魚符帶!」
「的確是他。瞧末將這記性,陛下不提,末將差點給忘了!」儘管心裡一百二十個不情願,高力士見遮掩不過去,還是將王洵底細給背誦了出來。「他也是託了關係進白馬堡大營的。剛開始時表現也是平平。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原因陰差陽錯,居然成了揭穿王氏兄弟謀反案的關鍵人物!」
「朕記得他!」李隆基對王洵的印象可不止這麼一點點兒。「前年在驪山行宮,他曾經帶著一伙人為朕清理道路上積雪。幹活時很賣力氣!宋舍人他們幾個這事兒做得有失公允了!既然越級提拔,就要准許別人借風扯帆。怎麼能只顧照應自家兄弟,把別人直接漏在了外邊。讓安西將士看見了,豈不是要從此疏離他們的家人?」
「的確如此!」高力士心中暗暗叫苦,嘴巴上卻不得不附和李隆基的意見,「一碗水不端平,軍中想必也會有抱怨之聲。不過——」頓了頓,他笑著提醒,「王校尉是押送物資去的安西,並非主動請纓。想必楊相和宋舍人他們商議時,也有這層考慮吧!」
「嗯!」李隆基輕輕點頭。這也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但無論怎麼看,都掩飾不住宋昱等人以權謀私的痕迹。「朕記得,那姓王的小傢伙也是將門之後。元一,你可清楚他的族譜么?」
「他是開國郡侯王相如之後。其祖當年與武氏一脈走得很近。但連續三代沒有出來做官,所以到了他這輩,按照制度,就只剩下了個子爵頭銜。」心知今天無法阻擋王洵的狗屎運,高力士只好將自己掌握的情況一一向皇帝稟明,同時念念不忘潑上些污水,「其在去年秋天前往安西,是為封常清押送一批軍械。但到達之後,就留在了當地,再也沒回來覆命!」
注1:在古代,很多有些重要上諭的稿子由臣下代擬,叫做詔敕。皇帝如果覺得符合自己的心思,就用印后交給尚書省頒發。如果覺得不滿意,就駁回。然後由臣子修改再擬。
天河(三上)
「哦!」李隆基點頭微笑,注意力雖然成功被高力士那句『跟武氏一脈走得很近』所吸引,著眼點卻與高力士希望的方向截然相反,「算起來,他還是朕的晚輩呢!肯留在疏勒那麼艱苦的地方,也著實難得!」
「的確很是難得!」高力士一邊笑著附和,一邊在心裡暗暗納罕。皇上今天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先是懷疑楊國忠跟封常清內外勾結,轉眼之間,又突然跟一個無名小輩攀起了親戚來?!
不過,這份血緣關係卻是如假包換。天後武曌雖然曾經害死李隆基的生母,卻對他這個孫兒頗為提攜回護。連李隆基當面頂撞河內郡王武懿宗,問天下到底姓李還是姓武的的魯莽舉動,都能一笑了之。而王洵的曾祖父王相如,當年娶得正是應國公武士矱的侄女,按輩分,此女應該是武則天的堂姐,李隆基的姑祖母。
只是帝王家的親情,向來都是比水還淡。武則天在位時差點兒殺得李氏子孫斷了宗祀,李隆基父子登台後,對誅殺武氏逆黨及其門下鷹犬也不留任何情面,甚至下令將死去的武三思、武崇訓斬棺、暴屍,平其墳墓。高力士今天刻意把王洵的身份往武氏身上引,原以為李隆基聽到后,會對此人心生惡感。誰料此刻的大唐天子,不知道是因為年老心軟,還是其他什麼緣故,居然突然又懷念起武氏的好處來!
『如果讓陛下看中了他,以後再想斬草除根,可就要麻煩了!』熟知李隆基的用人習慣,高力士心裡急得火燒火燎。事實上,他跟王洵也沒什麼大仇,甚至還曾經對這個虎頭虎腦的年青人頗為讚賞。去年之所以與楊國忠勾結起來,欲致對方於死地。也是為了保存皇家顏面,不得不做出一點兒犧牲。反正對於他這種一言可定人生死的權臣而言,王洵這種校尉級別的小軍官,就跟普通螻蟻無異。想碾死幾個就碾死幾個,無需什麼理由,過後也沒什麼心理負擔。
然而既然已經下了手,就沒有半途將刀子收回來的道理。否則一旦讓小人物得了勢,上位者保不準會被其反咬一口。正搜腸刮肚地想著如何善後的當口,高力士突然又聽見李隆基笑著說道:「朕記起來了!他的父親是王子稚,當年花重金給妾買誥命的那個!為此,還有不少人在朕面前彈劾過他!」
「末將也記起來了!」高力士笑得兩隻眼睛都眯縫到了一起,「那王子稚當年做的那件事,也的確夠特立獨行的了。也難怪讀書人看他不順眼。若不是當時陛下出言回護與他,估計他沒那麼容易平安脫身!」
「是啊!」提起那些陳年舊事,李隆基也是不勝感慨。「當年李林甫的確給朕出了一個餿主意!好在沒造成什麼惡劣影響。再加上王子稚從中那麼一攪和,反而把書獃子們的注意力都給吸引了過去。」
「恐怕他也是無心之舉!」高力士越聽越著急,真想出門去看看,今天外邊颳得是哪門子邪風。
「雖然無心,可也給朕幫了不小的忙!否則,光賣官鬻爵這一條,就夠朕被罵上好些年的!」李隆基越是回憶,越覺得詔敕中那個王字看起來順眼,「子稚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啊。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甘受天下人唾罵。這種氣魄,就是朕,也佩服得很!」
說著話,他輕輕提起硃筆,點在王洵名字前面那個正五品的正字上。剛想將其與前面幾人一道改成從四品武職,又覺得這樣改,好像顯得自己跟臣子們刻意較真兒。乾脆將『正』字放過,直接將後面的『五』改成了『四』。然後在「郎將」兩字之前,又信手添了個『中』字!
「陛下!」高力士看得心裡一哆嗦,差點直接驚呼出聲。四品以上官員,不分文武,都會有專門的履歷存在吏部。並且生老病死都會被如實記錄下來。傻小子王洵今天走狗屎運,被皇上一躍向上提拔為正四品中郎將,今後再想將其悄無聲息地從世上抹去,可就非常困難了。況且他還是皇帝陛下親自下令提拔的,身份比其他被節度使們大批舉薦的武將們無意間又高了不止一重。
換句話說,有了李隆基親筆這麼一改,傻小子王洵就等於直接成了皇家的心腹。雖然今晚過後,李隆基未必能再想得起自己某天突然心血來潮,破格施恩給了一個能力和背景都很平常的年青人。底下三省六部的官吏們,可是誰也沒有膽子這麼猜。被李隆基親筆批改過詔敕轉回尚書省后,官員們必然會將王洵這個名字刻意記在心裡。日後朝廷有什麼容易立功受賞的美差,都會優先落在此人的頭上。而只要他在安西那邊稍稍建立些尺寸之功,兵部和吏部自然有一大堆馬屁精,將功勞誇大十倍,迫不及待地彙報到大唐天子的耳朵中。
「怎麼?元之莫非覺得朕此舉有失妥當?!」雖然高力士已經及時壓低了自己的嗓門,大唐天子李隆基還是敏銳地聽出了聲音里的異樣,回過頭,笑著詢問。
「陛下施恩與他,是他的福分。末將豈敢橫加阻攔?!」高力士訕訕笑了笑,低聲回稟,「只是末將覺得,此子剛到安西,就已經被封常清提了一級。而陛下又額外將其提拔為正四品中郎將,對他這樣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青人來說,沒經過必要的歷練就要領軍獨擋一面,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也對!」李隆基對高力士一向寵信,根本不會懷疑他的諫言背後還包含著別的什麼東西。不過讓他承認自己一時興起處置失當,也實在是強人所難。斟酌了一下,他又笑著給出了一個更合理的解釋,「朕不是過分施恩與他。而是褒獎他父親當年無意間替朕解圍的功勞。只是,有些話無法講到明面兒上而已。況且封常清那邊,總兵馬加起來不過才四萬掛零,怎會因為朕將王洵破格提拔為中郎將,就直接分兵給他!」
高力士沒有膽子跟李隆基爭辯,拱了拱手,笑著表示歉意,「陛下說得對。是末將多慮了!封老四那傢伙做事向來謹慎得很,想必不會冒冒失失地將重任交給一個沒有任何領兵經驗的後生晚輩!」
到了這種地步,王洵的加官進爵,已經無人能阻止得了。好在安西那邊,高力士還有別的親信。只要處置得當,照舊可以令王洵四五葬身之地。只是操作起來略微麻煩些,並且有可能令其身後極盡哀榮罷了。
「你也是盡自己之責!」李隆基大度地擺擺手,示意對方不要過分自謙,「對了,最近太子那邊如何?馬上入夏了,窗紗、蚊帳之類,你可給那邊調撥了過去?」
「回陛下!」高力士有點跟不上李隆基的思路,先胡亂應付了一句,然後才按照以往習慣小心翼翼稟告道:「太子一向不大習慣出門。走的比較近的,也就是馬尚書、趙詹事那麼幾位。去年陛下叮囑太子多出去走走,打打獵,晒晒太陽,以將養身體。末將遵照陛下的旨意,還給東宮那邊調了一批飛龍禁衛過去,供殿下出巡時聽用。可太子殿下好像也沒什麼改變,還是天天悶在家裡,除了下棋、就是彈琴。再不就是……」
「嗯!」知道自己的心腹會錯了意,李隆基不耐煩地打斷,「他就是這麼個恬淡性子,想必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去年和今年內庫都頗有盈餘,日常用度方面,你給東宮那邊再多撥些吧!還有,東宮六率的人數也太少了。你從飛龍禁衛中挑表現出色的,再撥三百人,交給太子,讓他以此為骨頭架子,把六率先補充完整!」
「這——!」高力士越聽越糊塗,真想伸過手去,摸摸皇帝陛下今天是否發燒。在他記憶中,以往的李隆基對太子可沒這麼寬厚。甭說主動替後者充實東宮六率了,就連以前身兼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王忠嗣,都因為跟太子的關係過於密切,被李隆基無緣無故地奪了職,最後在貶謫的位置上抑鬱而死。
這也不能怪李隆基薄情。自從太宗開始,大唐父子相殘就是慣例。先有玄武門之變,然後有齊王叛亂和太子李承乾謀反。包括李隆基本人,登基之前在太平公主的挑撥下,與其父李旦之間差點兒勢同水火。所以無論是李林甫、楊國忠等中樞重臣,還是肩負皇宮守衛之責的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平時在李隆基的默許之下,都本能地把太子當做敵人來防備。非但將東宮六率削減到名存實亡的地步,連撥給太子李亨的日常用度,也是能省就省。以免後者手中有了余錢,就暗中勾結朝臣,圖謀不軌。
今天李隆基看到楊國忠關於大力提拔年青人的借口,心有所感。所以先是懊惱自己終歸有一天會老去,進而又突然起了舔犢之念。試想連楊國忠這種剛剛登上宰相之位的傢伙,都懂得為國家培養後繼人才,以免老的一代將領亡故后,邊鎮上出現青黃不接的局面。李隆基自己作為大唐天子,又怎能見識比臣下還短呢?
因為上述諸多緣故,李隆基今天追問東宮那邊的近況,實打實的是出於一個父親對兒子的關心,而不是防微杜漸。誰料高力士卻以老習慣揣度聖意,一時半會兒根本轉不過彎兒來。看到自己的最為倚重的太監滿臉困惑,李隆基心中負疚之意更濃,嘆了口氣,繼續補充道:「從今往後,東宮那邊無論需要什麼,你都照常撥付吧!不必再跟我請示了。亨兒已經做了十五六年太子了,一直小心翼翼。你不要因為他謹慎,就慢待了他!」
一聲「亨兒」叫出,終於讓高力士徹底恍然大悟。趕緊理理混亂的思路,大聲表白道:「末將從沒慢待過太子殿下。只是如今陛下的禁衛也不足額,所以才沒急著補全東宮六率。如果將飛龍禁衛中的佼佼者全都補到六率當中,陛下這邊…….」
「等下一批就是!」李隆基擺擺手,笑著打斷高力士的話,「先將太子的侍衛補起來,朕這邊緩緩無妨。此外,白馬堡大營那邊,你還是多花費些心思。封常清的奏摺朕也看過,這回推薦的少年才俊,大半兒都出自白馬堡。這說明,我大唐關隴子弟並沒有像外邊傳說的那樣,已經被聲色犬馬掏空的身體。他們骨子裡邊,祖宗的熱血還都在。只是如今四海昇平,沒有太多建功立業的機會讓他們嶄露頭角罷了!」
「諾!」高力士肅立抱拳,大聲回應。「陛下儘管放心,兩年之內,末將一定給陛下整訓出一支精銳之師來!」
「朕相信你!」明知高力士是故意裝出赳赳武夫的模樣來討好自己,李隆基還是滿意而笑,「你的本事,朕是知道的。朕無需你為朕拉起一支精銳之師,像去年那樣的少年才俊,再多挖掘出來幾百個就好。國忠他們說得對,封常清、哥舒翰和安祿山這批人,如今年齡都不小了。朕得替大唐的未來多做打算!」
」陛下聖明!」聞聽此言,高力士登時又佩服得五體投地。楊國忠等人不過是給提拔自家子弟,找到了一個漂亮的借口。而在李隆基因勢利導之後,卻可以最大程度地緩解大唐如今邊鎮勢力過大,中樞兵力空虛的尷尬局面。假以時日,用白馬堡整訓出來的少年才俊,將幾大藩鎮麾下的底層軍官給換個遍。哪個節度使縱然有不臣之心,恐怕也沒有力量扯起反旗了。
「聖明倒是未必!但朕還沒有到老糊塗的地步吧!」知道高力士已經領會了自己的真實意圖,李隆基嘴角掛起一絲微笑,「朕從姑姑手中將大唐奪回來時,社稷是如何一個混亂模樣,你也曾經親眼看到過。咱們君臣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到最後交給亨兒的,不能是同樣的一個爛攤子。你別偷懶,朕也不偷懶。咱們君臣還都不算老,沒理由被小輩們看了笑話去!」
說著話,他五指伸伸合合,好像又回到了年青時代,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天河(三下)
第二天一早,李隆基親筆批閱過的詔敕就送到了尚書省。當值官員翻開一看,登時大驚失色。為自家的前程著想,他們既不敢輕易地將這份詔敕變成聖旨頒發下去,又沒勇氣找借口將其封還。只好偷偷地潛人到丞相府報信,請楊國忠自己出面定奪。
楊國忠正在召集心腹議事。聽聞皇帝陛下這麼快就做出了回應,心裡也是暗暗納罕。待從報信人口中了解到詔敕上御筆硃批的內容后,略作沉吟,便笑著指點:「既然陛下已經做出決斷了。咱們當臣子的照著執行便是。沒必要大驚小怪的,這年頭連三品將軍都快爛大街了,更何況區區一個四品中郎將!」
話雖然是實話,聽在左右親信耳朵里卻極不舒服。特別是給事中宇文德,今天趕一大早派人發給弟弟宇文至的家書中,還在不著邊際地吹噓,說自己如何如何費勁心力,才替對方爭來了連升兩級的好處。誰料想轉眼間,沒人給爭好處的就爬到了朝中有人做靠山者的腦袋瓜子頂上,這讓他今後如何在自家弟弟面前抬頭?
「可姓王的分明寸功未立,卻一下子連升三級。」中書舍人宋昱也是個見不得別人家過年的主兒,偷偷給宇文德使了個眼色,然後帶頭說道。「聖旨到達安西之後,想必會寒了一大批將士……」
「行了!」楊國忠不耐煩地擺手,打斷了宋昱的胡言亂語,「陛下決定的事情,咱們可能跟他擰著來么?封還了詔敕又能怎樣?說不定讓陛下一怒,再憑空給他升上三級!況且那小子明擺著是封常清的人,咱們現在不能跟幾大節度使同時交惡,也只能做個順水人情!」
「是,右相大人言之有理。宋某莽撞了!」中書舍人扁了扁嘴,悻然退了下去。
其他人心裡雖然還是擰著一團疙瘩,卻也不得不點頭承認,楊國忠所說的話句句都在點子上。大唐天子李隆基雖然越來越無心處理朝政,但只要他認定了的事情,群臣們根本沒辦法違背。當年一味地信任李林甫,動輒將彈劾李林甫者貶到嶺南捉大象的是他。過後幡然悔悟,不顧眾人勸阻,下令將李林甫掘墓鞭屍的還是他。無論誰想以令他收回成命,到頭來無不是落個灰頭土臉的下場。
「陛下額外施恩給某人,對於其他報國從軍的將士而言,的確有些不公。但日後彌補的機會多著呢,不必爭在這一時半會兒!」見宇文德等人臉上還是寫滿了沮喪,楊國忠嘆了口氣,慢吞吞地補充,「況且眼下范陽那邊,加中郎將銜者有上千個。咱們不敢難為安祿山,又何必擺明著車馬跟封常清過不去?!」
「是,右相大人英明!」宇文德無可奈何,只悻然帶頭回應。
見大夥精神頭還不是很足,楊國忠又笑了笑,大聲許諾,「好了,都打起點精神來。需要處理的事情多著呢。終歸一句話,本相從來不會讓自己人吃虧。不信,你們等著看好了!」
「右相大人英明!」有了這句保證,宋昱和宇文德等人臉上終於又露出了獻媚的笑容。拱了拱手,帶頭歌功頌德。
楊國忠笑著擺擺手,制止了大夥的馬屁。然後命人取來數錠官府專門用來壓庫的銀錠,親手賞給了尚書省那邊送來的報信人。待對方千恩萬謝的告辭之後,又命侍衛將議事廳的大門從外邊關嚴,四下看了看,正色說道:「行了,雞毛蒜皮的事情,大夥就別再想了。咱們趕緊言歸正傳。剛才我說的那個消息,大夥能不能想出個兩全之策來!」
「嗯!」眾人立刻又成了霜打過的茄子,瞬間就蔫了下去。就在昨天半夜,與楊國忠一向交好的某位太監悄悄送出宮來一個驚人的消息,皇帝陛下命高力士幫助太子重整東宮六率!
比起跟幾千里之外一個新晉的中郎將較勁兒,這個消息顯然更值得大夥重視。前幾年揣摩李隆基的心思,當政的幾個權臣都沒少給東宮使絆子。特別是掌管天下錢糧的楊國忠,簡直恨不得讓太子李亨及其家人天天喝西北風過活。如今皇帝陛下突然念起父子親情來了,讓大夥如何來得及措手?
突然間的改弦易轍,對李隆基本人來說不要緊,畢竟他跟太子李亨是親父子,雙方之間血濃於水。對於楊國忠及其爪牙來說,這無異於突然間身臨斷崖。不跟著李隆基改變對東宮的態度,肯定會失去皇上的歡心。然而萬一跟著李隆基做出了改變,太子李亨依舊難忘前仇的話。待哪天李隆基聖駕歸西,等著楊國忠及其黨羽的,肯定就是一把血淋淋的屠刀!
「怎麼,對爾等沒有好處的事情,爾等就懶得用心么?」見眾人個個低頭看自家的靴子尖兒,楊國忠禁不住怒形於色,「莫非爾等以為,楊某倒了台後,爾等就能活得滋潤么?」
「不,不是,不是!」宇文德膽子最小,受不得嚇。見楊國忠動了怒,登時著急了起來,一邊抹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結結巴巴替自己辯解,「是,是」
「給個痛快話。到底是還是不是!」楊國忠最討厭這種黏黏糊糊的傢伙,若不是看在此人一向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份上,恨不得飛起一腳將其直接踢出門外。
「是,是……!」宇文德越著急,話越說不利落,「是,是這樣的。所,所謂疏,不,不間親。皇,皇上……」
「我滾你個疏不間親!」楊國忠忍無可忍,伸出手來,一把揪住宇文德的脖領子,將其按翻在其身後的廊柱上。「這等廢話還用得到你說。我問的是應對的辦法?辦法?你到底聽明白沒有!」
「辦,辦法!」宇文德憋得直翻白眼兒。口中白沫亂冒,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好歹都是有頭有臉的文官,誰曾見過這種黑道頭子拷問手下兄弟般的陣仗?登時,宋昱等人著起急來,三步兩步圍攏到楊國忠身側,一邊施禮,一邊大聲勸諫,「右相,右相。您再用點兒力氣,宇文給事中就被您給掐死了!」
「死了活該。省得再由太子動手!」楊國忠氣哼哼地甩了下胳膊,將宋昱等人撥得東倒西歪。「你們幾個記著,一旦太子登基,你們誰都逃不了!」
「可宇文給事中剛才所言,也是實情。並且右相剛才也曾經說過,陛下向來乾綱獨斷,我等做臣子的,根本無法讓他收回成命!」宋昱踉蹌了幾步,捂著被楊國忠掃疼的肩膀,大聲喊冤。
「那就一起死吧!」楊國忠暴怒,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再讓宋昱嘗嘗自己的老拳。「我今天先打死你們,然後去投曲江池!」
眼看著議事廳就要變成鬥雞場,先前差點兒被楊國忠直接勒死的宇文德終於緩過了一口氣來,扯開嗓子,大聲喊道,「辦法,辦法我,我有!」
「你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廢物!」楊國忠又氣又笑,收起架勢,單手攙起宇文德,「你就不會分個輕重緩急!趕緊起來,別吊本相的胃口!」
宋昱等人聞聽,也紛紛圍攏上前,眼巴巴地等著宇文德的高見。後者先是長長地喘了幾口氣,接著吞吞吐吐的說道:「其實,其實這,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咱,咱們.」
「撿重點說。說不出來,你就直接唱!」楊國忠急得火燒火燎,顧不得丞相府議事時應有的禮節,大聲提醒。
「咱們可以先,先忍忍。然後再,慢慢找。找太子,小毛病,積累小,就成多。三個人,就成虎!百張口,可鑠金」宇文德扯開嗓門,就像唱歌一般抑揚頓挫,果然令口齒利落了許多,「在同時,攢實力。選良將,領強兵。可防備,安祿山。又可以,應不測!」
「你,你這簡直是玩火!」楊國忠頓了頓腳,大聲點評。前一條意見,不用宇文德提醒,他自己也知道去做。只要能令李隆基對太子心生厭惡,就可以找機會廢掉他,另立一個與自己關係好的儲君。然而後一條,在京師中私藏武力,則與謀反無異。萬一被皇帝陛下察覺,肯定是抄家滅族之禍。
「那得看右相大人做得巧妙不巧妙了!」中書舍人宋昱冷笑幾聲,撇著嘴提醒,「看看人家安祿山,手中兵馬都頂了半個大唐了。陛下依舊相信他忠心耿耿!」
「對啊!」聞聽此言,楊國忠猛然驚醒。李林甫做宰相時,有其在背後給安祿山撐腰,自己彈劾安祿山包藏禍心,皇帝陛下不肯聽,也可以理解。如今李林甫已經被掘墓鞭屍了,自己繼續彈劾安祿山有不臣之心,為什麼秘折遞到陛下面前,也屢屢石沉大海呢?
以對自己影響力的自信和對李隆基看事眼光的判斷,楊國忠不認為後者依舊相信安祿山對大唐忠心耿耿。那麼如今就只剩下一個答案了:皇帝陛下跟自己一樣,忌諱安祿山的實力,所以輕易不敢招惹這頭不露牙的老虎。
如果自己在京師內也擁有一支強軍?人數不必太多,有五千足夠。恐怕即便太子李亨如願即位,一時半會兒也奈何自己不得吧!想到這兒,楊國忠恍然大悟,雙手抱住宇文德,笑著誇讚:「真沒想到,你這傢伙,還有這種眼光。今天是本相性子急,輕慢你了。你別往心裡去,回頭我在家裡擺酒,親自跟你賠罪!」
「不,不敢!」宇文德心情一松,說話立刻就利索起來,「替右相儘力,是屬下分內之事。但事不宜遲。具體策略如何實施,還請右相今天跟大夥商議出個想盡章程來!」
「左右龍武軍都不堪用,右相可以借加強京師防備力量為由,派遣心腹將領重建一支兵馬。」中書舍人宋昱不甘居人後,猶豫了一下,大聲說道。
「架子好搭。即便將龍武軍抓過來,都費不了多大力氣。關鍵是,到哪找合格的兵將去!」心裡有了大方向,楊國忠的思路也開始清晰起來。搖了搖頭,小聲感概。「本相的節度使牙兵,你們也都見到過。當日跟白馬堡的那批飛龍禁衛比起來,簡直就是一群廢物!」
「右相不必過於悲觀!當時白馬堡大營選兵,可是百里挑一。並且又經過封瘸子之手嚴加整訓過的!當然拿出來個個都堪稱精銳!」在座當中,也不乏擅長兵事之人。接過楊國忠的話頭,大聲說道。
眾人循聲張望,在議事廳門口,看到了一個身穿五品郎將服色的武官。不是別人,正是當日領著一眾節度使牙兵捉拿「反賊」,卻被反賊揍了個鼻青臉腫的護衛統領杜乾運!聯想到他當日的狼狽相,再合理的話,大夥聽起來也變成笑料了。當即,有人撇著嘴調侃道:「莫非杜將軍是說,把白馬堡大營那裡邊的一眾兒郎交到你手上,你也能將其變成虎狼之師?!」
「正是!」杜乾運拱了拱手,大言不慚地回應。
「哈哈哈哈!」一眾文官搖頭大笑,根本不相信杜乾運的說辭。倒是楊國忠本人,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心腹護衛受窘,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打斷了眾人的奚落,「行了,白馬堡大營,咱們就不要眼饞了!高力士那老太監,別的不論,對陛下卻是忠心得很。恨不得全京城的菜刀都收起來,免得威脅到皇家安全。本相雖然只是想組建一支看得過去的兵馬拱衛京師,卻也甭指望從他那裡得到半點兒支持!能令他不橫加阻攔,已經燒高香了!」
「那倒也是!」眾人悻悻的咂嘴。顯然對高力士的固執與愚忠都無可奈何。
「不過人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楊國忠笑了笑,繼續說道:「咱們這回替哥舒翰討了那麼多好處,他總得有所表示才對。封常清能派遣麾下好手幫高老太監訓練飛龍禁衛。本相若是請旨替陛下整訓左右龍武軍,難道哥舒翰就不能幫個小忙么?」
天河(四上)
這話雖然說得不倫不類,聽起來倒也實在。當即,四下里又是一片阿諛奉承之聲。楊國忠笑著搖了搖頭,命人取來紙筆,當著在座諸人的面,垂腕懸肘,親筆寫了兩封信,一封送往河西,一封送往安西。
兩封信的前半部分內容大體相同。無非是以私人身份,向安西、河西兩大節度使表示恭賀,並且信誓旦旦的保證,只要自己還能在朝堂上說話,就會做兩大節鎮的強力後盾,確保他們永遠沒有後顧之憂。
然而在信的後半部分,楊國忠許諾給兩大節鎮的待遇就大相徑庭了。送予封常清的信中,全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話,並且很「坦誠」地告訴他,由於安西鎮過於遙遠,朝廷每次向疏勒運送糧草輜重,途中都會有極大的折損。所以從今年開始,中樞將不再撥給安西一株一厘。而作為楊某人費盡心思為安西軍爭取來的利益,封常清也得到以下授權:第一,可以隨便處置戰場繳獲,無需上繳府庫。包括土地和草場在內,安西軍可以隨意支配,朝廷事後決不過問。第二,可以隨意處置安西鎮治下的各部族首領及地方官吏,無需提前徵詢中樞的意見,以免路遠誤事。第三,可以隨意截留安西各地應該運往朝廷的稅賦,以彌補軍需的不足。當然,至於以安西鎮目前的人口總數,封常清截留的稅賦到底夠不夠養活麾下將士,如此瑣碎的問題,就不在丞相大人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在寫給哥舒翰的信中,河西軍即將得到的待遇則與安西軍差別如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首先,楊國忠鄭重建議,哥舒翰將河西軍兵員總數,在目前的基礎上再增加一倍。所缺軍械輜重、糧草餉銀,由哥舒翰在地方稅賦中扣除。其次,如果截留地方稅賦之後,仍然不夠擴軍所需,中樞將另行撥付,決不虧欠。第三,中樞目前匱乏知兵之材,如果哥舒翰麾下有合適者,希望他能主動向朝廷舉薦,無需避嫌。第四,朝廷即將參照前年在白馬堡重整飛龍禁衛的模式,重整左右龍武衛,加強京師防禦力量。在這方面,丞相府有意把機會留給河西軍。希望哥舒翰在戰後回朝獻俘之時,能帶領一批精兵強將,先把新龍武軍的架子給搭建起來。
不得不說,楊國忠雖然沒讀過幾天書,文采和書法還是相當不錯的。兩種相差幾乎從地下到天上的待遇,被他隨手一解釋,非但看起來無懈可擊,並且在字裡行間透著股子親切味道。即便日後封常清知道了其中差距,也很難從中挑出什麼「理兒」來。畢竟從長安到疏勒的距離在那明擺著,況且人家哥舒翰還同時擔負起了重整龍武軍的重要責任。
中書舍人宋昱等看罷,再度齊聲喝彩。待紙面兒上的墨跡干透了,楊國忠從外邊叫進幾名心腹,命他們徵用官府驛馬,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務必搶在聖旨到達之前,將兩封信分別送到封常清和哥舒翰手中。
「諾!」兩名楊國忠從劍南帶來的親信抱拳領命,轉身大步而去。人還沒等走出議事廳大門,外邊突然又急匆匆跑進一個當值的侍衛來,三步兩步趕到楊國忠面前,躬身稟報,「啟稟左相大人,先前送信的那個書吏,又轉回來了。說有要事請左相大人指點!」
「還沒完了。他不會覺得楊某這裡的賞錢太好賺了吧!讓他在外邊等著,把所有需要彙報的事情都想清楚了,然後再進來!」楊國忠皺了皺眉頭,信口奚落。轉念一想,又將當值侍衛喊住,笑著改口,「算了,就再便宜這小子一回吧。傳他進來,說楊某這裡有請!」
「左相大人口諭,有請董大人!」當值侍衛立刻走到門邊,大聲將楊國忠的吩咐喊了出來。
「左相大人口諭,有請董大人!」幾名侍衛齊聲重複,將聲音一直傳到了丞相府大門口。
尚書省派來的跑腿小吏董國安哪當得起這個「請」字?趕緊擦了把趕路趕出來的油汗,屁顛屁顛地竄了進來,一入門,立刻躬身謝罪,「屬下無能,再三打擾左相大人處理公務。請大人恕罪,恕罪!」
「算了吧!」楊國忠笑了笑,客氣地擺手,「都是為朝廷辦事,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剛才你把什麼要事忘記了,趕緊說吧!」
雖然是慢聲細語,依舊嚇得董姓書吏一縮脖子,「這個,這個,不是屬下忘記了!實在,實在是來回跑了兩趟,請,請左相大人明鑒!」
「兩趟?」楊國忠的眼睛登時瞪得滾圓,「有什麼緊急事情,需要你一趟一趟地往我這裡跑?尚書省究竟今天誰當值?難道一點兒主見都沒有么?」
「是,是兵部的趙,趙大人當值。」董姓書吏唯恐楊國忠怪罪,主動自己的上司解釋,「他,他說有些事情,還是請左相大人把把關為好。以免底下人考慮不周,耽誤了國家大事!」
「原來是趙侍郎啊!也難怪!」對於董書吏口中的趙大人,楊國忠心裡印象極為深刻,知道這傢伙是個八面玲瓏的琉璃球,誰也不肯得罪。念在此人對自己態度十分恭敬的份上,他決定不追究此人的失職,笑了笑,低聲命令,「說吧,他又有什麼委決不下的事情了?!」
聽出楊國忠的話語里沒有生氣的意思,董書吏又抹了一把汗,低聲求教,「趙,趙大人想請示左相,派誰去河西與安西兩地宣旨比較合適!」
本以為是事關重大,誰料竟是一地雞毛蒜皮。楊國忠不勝其煩,忍不住開口怒罵,「這琉璃球,今天犯什麼毛病了!誰去不都一樣么?!」
話音落下,他立刻緊鎖雙眉。心中迅速推算出趙侍郎的用意,『不對。既然有心與河西、安西兩鎮修好,就不能隨便派兩個人過去傳旨。必須派兩個自己人,並且地位不能太低。否則,要麼達不到拉攏效果,要麼就會讓哥舒翰和封瘸子還有他們兩個麾下將士以為本相刻意輕慢。可這兩地方,都不是什麼好地方。河西鎮好歹離中原尚近,安西那邊,可是窮得連鳥都不往其處飛.』
一邊想著,他一邊拿眼睛往幾個心腹頭上描。希望有人能主動出來請纓。然而,宋昱和宇文德等人皆像累暈了一般,一個個低著頭,根本不肯與他的目光相接。
也難怪大夥不肯主動替他分憂。河西那邊還容易些,快馬加鞭的話,連去帶回一個半月也夠了。而疏勒那邊距離長安卻足足有三千餘里。其中近半道路都荒無人煙。到那邊去宣旨,半路上被狼群圍上,連個囫圇屍體都找不會來。即便能平安到達疏勒,以封瘸子那種耿直脾氣,宣旨人也沒用什麼油水可拿。並且來來回回至少得在路上耗費三、四個月時間,離開中樞這麼久,回來之後,自己先前的位置早成別人的了。
「嗯、哼!」楊國忠心裡有些失望,皺著眉頭髮出一聲咳嗽。
這下,中書舍人宋昱不敢帶頭再裝傻了。趕緊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說道:「屬下與哥舒翰還有過一面之交,替大人跑一趟河西也無妨。可封常清那邊,就有些難對付了。大人也知道,封節度脾氣很古怪,稍微應對不甚,就容易跟他鬧僵。如果人選不合適的話,反而容易誤事。」
「嗯!」楊國忠繼續冷哼,對宋昱的拖沓表現很是不滿。
這一下重鎚,立刻收到了奇效。後者略作沉吟,迅速低聲補充,「不過,屬下倒是知道一個妥帖的人選,不知道左相可否給他個為國出力的機會?!」
「誰?」楊國忠眉頭輕輕一跳,沉聲喝問。
「此人姓薛,是一個進京述職的上縣縣令,按照慣例,朝廷該授一個刺史職位給他。可最近刺史位置沒有出缺兒,此人的資歷有著實有限。所以一來二去,此人就在京師住了下來。」中書舍人猶豫了一下,一邊在心裡發著狠,一邊笑著回應。
扶風縣令薛景仙當日在酒宴上三番五次掃大夥的興,宋昱一直在心裡憋著勁兒要收拾他。但此人眼下連官缺都沒補上,所以很難找到給他穿小鞋的機會。如今,讓他吃些苦頭的機會終於來了。疏勒哎,出玉門關后還需兩千里!朝廷流放犯官,都不會流放到那麼遠的地方!讓姓薛的去,最好去了之後就被封矮子留下做地方官,管一群連官話都不會說的野人,這輩子甭想再回來!
正快意地想著,耳畔卻傳來一聲高興的詢問,「你說的可是扶風縣令薛景仙?我聽玉瑤提起過他,據說還算個人才!」
「正是!」宋昱偷偷地看了楊國忠一眼,目光里露出難以掩飾的驚詫。他沒想到薛景仙那麼沒臉沒皮一個人,居然還能得到虢國夫人的讚賞。這下壞了,楊相對他這個妹妹向來寵信。萬一過後把薛景仙提拔到一個高位上,宋某豈不是白白給自己樹了個強敵?
真是越擔心,越來什麼。很快,宋昱就聽到的楊國忠的決定,「行,就他吧。本相相信玉瑤的眼光!先讓吏部給他加一個中大夫的散銜。然後你派人知會他一聲,讓他盡心去替本相辦差。待從西域回來,本相挪也給他挪一個上郡刺史的位置!」
注1:唐代郡縣皆分上、中、下三等。根據郡縣的等級,地方官員的等級也有差別。
天河(四下)
忍辱負重這麼久,最後卻只混到了一個比流放還不如的差事,前扶風縣令薛景仙聞訊后簡直要出離憤怒。然而轉念一想,自己這好歹也算搭上了楊相的馬車,日後未必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心裡頭又忍不住得意起來。施施然跟驛站的掌柜結了帳,拿出幾乎是最後的積蓄買了身像樣衣服。然後到吏部領了聖旨、文憑,點齊了朝廷派遣給的二十名護衛,興高采烈地離開了長安。
才走出不到百里,他的興頭就冷了一半以上。同樣是西去傳旨,人家中書舍人宋昱出城的時候前呼後擁,送行的親朋故舊從十里長亭陪著走到醴泉,直到了汾州地界,還陸續有新面孔騎著快馬追來,與宋大人一敘揮別之意。而他薛大人,光景混得可就有些慘了。從始至終都是形單影隻不說,連朝廷派來護送的親衛,都因為沒分到期望中的車馬費,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待到了地方上,薛景仙心情愈是一天不如一天。人家宋大人位高權重,所以沿途官員都傾力巴結。他薛大人雖然貴為四品大夫,眼下手中卻沒有任何實權。所以非但官員們沒心思過來招呼,沿途驛站也擺出了公事公辦的嘴臉,從菜肴、酒水到喂馬的飼料,無不撿著最低標準來。害得胯下老馬天天食不果腹,沒等出涇州,已經邁不動步了。
薛景仙有心跟驛站討匹精壯坐騎,可對方不是推脫說官馬已經都被徵用了,就是推脫說自己沒權做主,請薛大人找地方最高長官去說話。而地方的縣令、刺史們,又因為公務繁忙,沒時間接受薛景仙的拜會。害得他空跑了許多趟,一路受氣不說,還落得門房不少白眼。
到後來,連一直罵罵咧咧的護衛伙長都看不下去了。途中找了個沒人的地方,低聲提醒道:「大人莫非還沒看出來么?他們哪裡是沒有坐騎可給您更換?分明是想從大人這裡討些彩頭罷了。等到了下處驛站,您隨手丟一些財帛下去,不用多,總價能摺合五六千個錢足夠。保證要什麼有什麼,連我等都跟著吃香喝辣!」
「董伙長這是什麼話!本,本官一向清廉。哪裡有閑錢給他們盤剝!即便有,也不能助長這種歪風!」薛景仙氣得一拂袖,紅著臉駁斥。好歹也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他怎可能連這點兒眼色都沒長。怎奈在扶風任上時,為了謀個好名聲,他一直沒敢怎麼收受賄賂。而在京城述職這半年多來,為了謀個合適差事,他又將大部分積蓄都送了出去。此刻莫說拿不出足夠的錢財來供自己和隨從們沿途花銷,就連囊中最後幾枚壓馬鞍的銀錠,都是舍了臉皮跟經商的同鄉借來的高利貸。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敢拿出來鋪張!
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董姓伙長心中也冒了火,涅斜著眼睛掃了薛景仙一遭,拖長了聲音說道:「好,好,既然薛大人不想助長別人的歪風,董某就不再啰嗦了。咱們慢慢捱著就是,反正眼下才是春末,離立秋遠著呢。不愁今年到不了地方!」
「你!」薛景仙氣得兩眼發黑,揮著馬鞭就想給對方以顏色。然而看到周圍幾個護衛那陰冷的眼神,怒火瞬間又化作了餘燼。沿途三千里,其中至少兩千里荒無人煙。一旦得罪了這幫丘八,找個僻靜地方把自己這欽差大人給活埋了,然後向上報個染疾身亡,讓自己到哪裡喊冤去?
他這廂未戰先怯,那邊董伙長卻踩著鼻子上了臉,「怎麼,難道薛大夫還想給我個教訓不成?來啊,您最好把我給打殘廢嘍。咱正找不到借口偷懶呢!鳥不拉屎的地方,你以為哪個願意跟著你去受這番罪啊?若不是上頭硬把活計攤派下來,董某眼下說不定正在東市怡紅院里尋快活呢!」
「打你就打你!」薛景仙被逼得下不了台,只好又惡狠狠地舉起了馬鞭。董姓伙長也不示弱,手腕子一低,就抓在了腰間橫刀柄上。眼看著二人就要動真格的,另外一名姓張的侍衛伙長趕緊跑上前,一把扯住薛景仙的衣袖,低聲規勸,「薛大人別生氣,老董他不也是為了您好么?這一路上您也親眼見到了,驛館那幫東西是如何看人下菜碟。您老再不想想辦法,甭說咱們大夥都跟著受罪,就連這胯下的牲口,不也一天天掉膘么?西域的暖和天氣本來就沒多少,萬一落了雪后咱們還沒到達目的地,耽誤了朝廷的公務是小,您老人家這身子骨,經得起大漠上的冷風吹么?」
這話說得實在,讓薛景仙不由得有些感動。順著對方拉扯放下馬鞭,嘆了口氣,低聲道:「罷了,罷了。為了不辜負皇恩,薛某也不惜這點兒虛名了。下一個驛站,就按照你等說得辦就是。咱們好好吃上一頓酒,然後再繼續趕路。」
「薛大人英明!」眾侍衛聞聽有油水可祭五臟廟,立刻高興了起來,拱拱手,齊聲歡呼。
沒等大夥的歡呼聲落下,薛景仙趕緊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僅此一回。路還遠著呢,咱們若是走一路打點一路的話,薛某即便再有錢,也要傾家蕩產了!」
這下,眾侍衛的臉色又開始發黑。一個個忍不住心中暗罵,自己是倒了幾輩子邪霉,才攤上了這麼個吝嗇主顧。別人護送欽差前去地方上傳旨,沒等出長安地界,已經賺回了幾年的薪俸。唯獨咱們這幫倒霉蛋,連吃頓熱乎飯,都得繞著彎子求上老半天。
知道這些京師里來的護衛以往都是被養肥了的主兒,薛景仙把心一橫,大聲補充,「薛某也知道大夥辛苦。為了不拖累大夥,有誰走不動了,直接打馬回頭就是。薛某保證,日後決不向上頭告任何人的黑狀!」
有道是「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頭上,還頂著連臉皮都不要的。」薛景仙將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一擺出來,眾侍衛立刻紛紛改口,「哪能呢,哪能呢。看薛大人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兄弟比您還金貴似的!」
「那就趕緊走吧。薛某日後絕對不會辜負大夥!」薛景仙聳了聳肩,帶頭向前走去。
眾侍衛往地上偷偷吐了幾口吐沫,悻悻跟上。這一路,更是沒精打采。直到天色將黑,才好不容易看見了一個城池的影子。薛景仙緊抽了坐騎幾鞭,正準備到城內的館驛安歇。城門口不遠處的茶棚子中,突然響起了一句地道的長安腔調,「敢問,這位是新晉的中大夫薛大人么?小的姓李,奉我家主人之命,在這兒等候大人很久了!」
「等我?」薛景仙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猶豫地拉住了坐騎。他為人過於功利,在任時得罪上司同僚無數,因此這回奉命出使,連個送行的人都沒用。誰料想已經離開長安數百里了,卻突然冒出一個故交的家僕來,不由得令人好生困惑。
「正是!」那名說話滿口長安腔的李姓男子做管家打扮,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大人在長安之時,我家主人就想找時間跟大人一晤。只可惜陰差陽錯,始終沒能如願。後來聽說大人奉命去安西宣旨,就派了小的前來給大人送行。誰料大人走得太急,小的居然沒有趕上。所以就沿著官道一路追了過來,好歹這回趕在了大人的前面。」
「哦?」聞聽此言,薛景仙愈發感到困惑。在京師這半年多來,他四處求人,四處碰壁,幾乎把鼻子都碰扁了,也沒攀上什麼可靠的門路。怎可能突然交到這麼講義氣的朋友?可看看對方的面孔、打扮,其所說的話又不似有假。特別是來人背後那幾名隨從,個個都生得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重金禮聘的護院。
正猶豫間,一眾護衛們已經趕了上來。張姓伙長用目光匆匆一瞥,立刻猜到來者非富即貴。趕緊又向前帶了帶坐騎,躬身提醒道:「既然是大人的故交遣管家前來踐行,我等到旁邊候著便是。反正天色還早,進城不急在這一時半時!」
說罷,向眾位弟兄們使了個眼色,撥馬走開百餘步。自己找了個賣茶水的攤子,跳下坐騎,背對著薛景仙買水解渴,目光不肯再向後回顧分毫。
得到張伙長的提醒,薛景仙也注意到來人的打扮。只見此人雖然身穿一身管家服飾,卻是由上等綢緞精細縫製,價格恐怕能至少是自己行囊中的那件嶄新新官袍的三倍。而此人隨隨便便牽在手中的坐騎,也是有名的大宛良駒,民間有個諢號叫照夜獅子,通體雪白,渾身上下沒有半根雜毛。
能養得起如此神駒的,恐怕家資至少在百萬貫以上。或者是個京師里數得著的權貴,地位不在宋昱等人之下。想到權貴兩個字,猛然間,薛景仙眼前閃起一道亮光。在對巴結上楊國忠這條路絕望之後,他曾經決定接受一位大人物的招攬。可那位大人物好像又突然對他失去了興趣,接到拜帖之後就音訊皆無,再也沒派人聯絡過他。
如今有人不在長安城外給自己送行,卻眼巴巴地趕出幾百里路來!莫非有什麼不方便不成?掃了一下對方脖頸上某個具體位置,,薛景仙趕緊跳下坐騎,沖著李姓管家長揖及地,「看我這眼神!居然沒看出您老是誰來。貴上可好,薛某一直對貴上仰慕得很。只是無緣拜見,不勝遺憾!」
「薛大人言重了!」李姓管家笑著側開身子,平滑的咽喉上下聳動,「我家主人,一直很欣賞薛大人的治政之能。這回聽說薛大人奉命去西域傳旨,怕您走得太累,路上難捱。所以特地命我帶了幾匹像樣的腳力過來!」
說著話,他回頭沖身後一使眼色。眾家將立刻同時翻身跳下坐騎。將馬韁繩牽了,連同李姓管家背後那匹照夜獅子一道,送至薛景仙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薛景仙嚇得連連擺手,說什麼都不敢接受對方的饋贈。那匹照夜獅子是萬金難求的寶馬,其餘幾匹坐騎雖然看上去比照夜獅子差了點兒,但也是一等一的良駒。這麼多匹良駒都送給自己做腳力,甭說恩重難還了,就連沿途的精料錢,都得把自己吃得傾家蕩產!
「有什麼使不得。看大人的這匹黃驃馬,恐怕至少都是十歲口了。大人為官清廉,也不能太苛待了自己啊!」沒有喉結的李姓管家笑了笑,非常體貼地勸道。「大人儘管收下,越往西走好馬越便宜,我等回程時,再買腳力便是。對了,還有這幾本書,大人也儘管帶著路上看。免得旅途寂寞,想找個消遣都沒有!」
當即,又有隨從殷勤地送過一個提藍來,裡邊裝了厚厚的幾大本。薛景仙心下感動,揉了揉眼睛,雙手接過書籃,「馬您老留著。書薛某就卻之……」
他本意是退馬留書,以給對方一個更好的印象。誰料手中突然一沉,差點把書籃丟在地上。好在這半年以來受了很多罪,膂力見長,才穩了穩身,勉強沒當眾出醜。心中卻暗暗納罕,「什麼書,居然如此之重?」
「薛大人果真是個讀書種子!」李姓管家笑著託了薛景仙的胳膊一把,幫他將書籃提穩,「雖然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沒有好的坐騎,西去之路也不好走。這樣吧,白馬給大人留下,其他幾匹劣貨,我們自己騎著回去!大人不要再推辭,否則,小的就沒法跟我家主人交代了!」
「這兒…….」薛景仙還有些猶豫,手中的提籃,卻壓得他無法直起腰。李姓管家沒有喉結,身份已經呼之欲出。太子殿下一直受楊國忠的打壓,地位岌岌可危。自己好容易才抱上了楊家的粗腿,一轉頭,卻又跟太子這邊眉來眼去。日後若是雙方起了爭端,自己這小身板兒,還不是要被碾的粉身碎骨么?
「窮家富路,大人就別推辭了吧。再推辭,可就假了!」李管家又笑了笑,言辭之間若有所指。
回想起一路上受到的罪,薛景仙在心裡猛然發狠,「去他娘,人死卵朝天。大不了把命搭上,好歹也能風光幾天」。放下提籃,他沖著李姓管家拱了拱手,低聲說道:「如此,薛某再要推辭,就是不識好歹了。請問李管家,此番薛某西行,貴上可有什麼囑託?!」
「薛大人果然痛快!」李管家哈哈大笑,「沒什麼吩咐。我家主人只是希望薛大人能替他向封節度及其麾下將士帶個好而已。眾壯士為國守土,一個個奮不顧身,我家主人也是佩服得很。」
「薛某必然不辱使命!」薛景仙又是長揖及地,以下屬對上司的禮,鄭重承諾。
這回,李管家沒有再躲閃。而是實打實受了他一揖,然後代替自己背後的人物還了個半禮,「我家主人聞聽此言,必然會倍感欣慰。薛大人走好,人多眼雜,李某就不再多啰嗦了!」
說罷,留下照夜獅子和一籃子「書」,轉身跳上馬背。
「李兄走好!」薛景仙站在路邊,揮手相送。直到對方的背影已經在官道上消失了,才慢慢放下揮酸了的手臂。提起裝「書」的竹籃,晃晃悠悠走向渾身雪白的寶馬良駒。
一眾侍衛也恰恰在此刻灌飽了茶水,在張、董兩位伙長的帶領下,笑嘻嘻地跑了過來,「大人的朋友真仗義,沒趕上跟給大人踐行,居然派管家追出五百多里遠來。瞧瞧,瞧瞧這寶馬。原來那匹坐騎跟這匹比,簡直是吃肉都沒人要的貨!」
「爾等休要多嘴!」胸中有「書」氣自華,更何況是一籃子夾了黃金葉子的寶書?提著它,薛景仙立刻與先前判若兩人,「把我原來那匹老馬牽好,空著鞍子,跟在隊伍後邊。它馱了我半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越往西走馬匹越便宜,你等若是嫌胯下坐騎礙眼,待會進了城,就去馬市上轉轉。趁著天沒黑,各自挑選一匹上等腳力回來。所需費用,全由薛某負擔!」
「那敢情好。多謝大人了!我們這就去,弟兄們,趕緊走啊!別耽擱了薛大人的公務!」張、董兩位伙長以目互視,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驚詫的意味。毫無疑問,姓薛的吝嗇鬼發了一筆橫財,否則也不會突然變得如此大方。至於具體這筆橫財出自誰人之手,大夥就不感興趣了。京師裡邊水深,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長久。否則,哪天早晨起來突然掉了腦袋瓜子,都沒地方喊冤去!
薛景仙之所以大方出手,就是為了買通一眾親衛,免得有人四下嚼舌頭。此刻見大夥如此上道,心裡更是高興。將手中書藍用力向上提了提,笑著補充,「走吧。咱們今晚不住館驛了。到城中撿最好的酒樓落腳。今後,只要有薛某一口吃的,絕對不會虧待大夥分毫!」
說著話,舉目四望,端的是顧盼生威。
天河(五上)
手中有了錢,接下來的旅途立刻順暢了許多。薛大夫先找了個規模較大的州城,將夾在書中的一少部分金葉子換成了大宗交易和官府結算賦稅時才用得到的銀錠。又尋了個馬市,給所有護衛都更換了坐騎。順帶著也把自己從頭到腳收拾了一遍。前後不過用了小半日功夫,整支隊伍立刻脫胎換骨。
經過如此一折騰,即便反應再慢的侍衛也看出來了。原來薛景仙大人不是天生摳門兒,而是先前宦囊實在羞澀的緣故。到真正手頭寬裕時,比其他官員對弟兄們還更大方些!故而,對千里迢迢趕著給薛大人送盤纏者的身份,大夥也是愈發好奇。可無論好奇者如何旁敲側擊,薛景仙就當那天傍晚的事情沒發生過一般,對李姓管家等人隻字不提。偶而被追問得急了,居然還真擺起了欽差的架子,要對好事者施以重責。
「好好,您老別生氣,就當我沒問。就當我沒問!」幾日廝混下來,眾親衛吃人嘴短,拱了拱手,笑著策馬躲開。
「別扯淡就對了!老子時來運轉了還不行么?!關你鳥事!」沿途安全還要仰仗這群丘八大爺,薛景仙也不願捏拿太過,笑著啐罵,「反正沿途吃喝和回程后的賞錢,絲毫不會短了你等就是!」
眾侍衛本來就得到過兩位伙長的警告,要他們不要多管別人的閑事。之所以找薛景仙刨根究底,不過是為了滿足心中的那絲好奇罷了。接連碰了好幾回釘子,好奇心慢慢也就淡了。再被幾件沿途遇到的稀罕事情一攪和,索性徹底將李管家等人的身影丟在了馬蹄揚起的煙塵之後。
為了避免丘八大爺們見財起意,勾結起來沿途尋僻靜處將自己埋掉,分了書籃里的金葉子跑路。在經過會州時,薛景仙又打著對西去道路不熟,需要尋找嚮導的幌子,花重金雇傭了十名孔武有力的刀客做伴當。這下,整個隊伍的聲勢更壯。非但沒有盜匪的眼線膽敢沿途尾隨,連規模小一點兒的商隊見了他們都趕緊躲著走,以免薛景仙這欽差是強盜假扮,在路上突然翻臉,給大夥來個一刀兩斷。
對於商人們的冷眼,薛景仙也懶得理會。從早到晚只管催促大夥抓緊時間趕路,坐騎跑疲了就尋驛站,通過恢復驛卒的方式更換。或者乾脆到市集上賣舊買新。人跑累了則找酒館大吃大喝,菜肴酒水都撿好的往上端。如此一路跑下來,居然只用了二十餘日,便從會州跑到了疏勒。進了城后稍事休息,又在安西軍的護送下,風馳電掣地向戰場趕去。
幾個月來,安西軍在前線連戰皆勝。在薛景仙趕到的疏勒的半個多月前,大勃律國重鎮菩薩勞城已經被攻下。守將阿特拉戰死,其餘領兵貴胄死傷無數。大勃律宰相艾力亞斯東拼西湊攢了三萬兵馬來援,沒等趕到地方,已經看到了城頭的火光。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於唐軍必經道路上精心設下了一個埋伏,準備打封常清個瓮中捉鱉。
誰料他那點兒道行,在安西百戰精銳面前根本拿不上台盤。沒等封常清親自出馬,斥候統領段秀實已經察覺了前方情況異常。封常清得到彙報,乾脆將計就計。派麾下悍將李元欽、王洵等人帶領一隊重甲步兵,故意踏進敵軍的埋伏圈。同時命令周嘯風、段秀實二人帶領騎兵來了個迂迴包抄。結果大勃律宰相艾力亞斯偷雞不得,反而被唐軍打了個四面合圍外加中心開花。三萬戰死五千,其餘全都放下兵器做了俘虜。
在自家心腹的拚死護衛下,宰相艾力亞斯才僥倖逃出了重圍。回去后四下求援,卻苦苦盼不來任何援軍。后又聽聞吐蕃兵馬在柏海一帶被哥舒翰打了個全軍覆沒,知道已經無力回天。只好聽從了族中長輩指點,以國主年幼不經事,被奸臣所惑為名,光著膀子背了荊條,親自前往封常清帳前請求寬恕。
封常清此番揮軍西進,目的也不在區區一個大勃律。當即接了降書,發還給了艾力亞斯五千俘虜。命他必須在三天之內,以實際行動表達悔過之心。並且割獅子河以北所有土地給大唐,以贖其罪。
宰相艾力亞斯及其家族本來就是很虔誠的拜火教徒。前年迫於國內其他貴胄和大食曼拉們的壓力,才不得不改信了天方教。信教之後,手中權柄大落,眼看就要變成曼拉們的提線皮影了。此刻聽聞封常清開出的條件,大喜過望。立刻毫不猶豫地將所有條件答應了下來。回去后只用了兩日,便利用安西軍歸還的俘虜,脅迫國主的親衛兵馬,將境內可控制地域內的天方教信徒和大食國來的傳教曼拉全部逮捕處死。然後又主動放了一把大火,將剛剛落成沒多久的天方教神廟,焚成了一片殘磚爛瓦。
此時東來的天方教曼拉十有八九都是狂信徒。對於敢於侵犯教派利益的人,報復手段極其殘忍。動輒便抄家、滅族、甚至做出屠城這種人神共憤的惡行。大勃律宰相脅迫其國主燒了天方教寺廟,就等於徹底斷絕了他們再倒向大食人的希望。此後即便唐軍不在其國駐紮,也不必擔心艾力亞斯君臣敢再出爾反爾了。
封常清見此,立刻留下段秀實和五百精銳,「輔佐」艾力亞斯重整大勃律秩序。隨後親領大軍,殺入健馱羅境內,半個月連下數城,兵鋒直抵其國都坦叉始羅。
那坦叉始羅乃西域數一數二的名城。在天方教東侵之前,本為佛門聖地。城池乃西來求取真經的佛教徒參照中原古都洛陽的格局,指導當地人所建,高大堅固,易守難攻。被大食人佔據后,雖然年久失修,但比起大勃律國內那些所謂的重鎮來,依舊不可同日而語。
薛景仙攜帶著聖旨趕到前線時,唐軍已經屯兵於坦叉始羅城外十數日。喊殺之聲晝夜不絕,卻好像始終無法踏上城頭半步。有意借著聖旨來鼓舞士氣,封常清命人在營內搭建了高台、香案,親自為欽差大人帶路,將其領了上去。
在長安城受盡了白眼的薛景仙,哪曾料想在安西軍中會得到如此禮遇?!當即,感動得連嗓音都啞了。也顧不上再擺什麼欽差大人的架子,捧起聖旨,一口氣從頭到尾讀了個遍。末了,還聲嘶力竭地加了一句,「薛某臨來之前,楊相和太子殿下曾經親口許諾。讓弟兄們儘管放手去打。後邊一切,自有他們兩個頂著!所有繳獲,全賞給有功將士,朝廷一文不取!」
「陛下英明!」立刻有人帶頭,大聲喝起彩來。
「陛下聖明!大唐威武!」大部分將士根本沒聽清楚聖旨上的具體內容,只覺得遠在數千里之外的皇帝陛下還沒忘了他們,扯開嗓子,齊聲響應。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直衝雲霄。
雖然是一個凡事講究從容鎮定的文官,薛景仙也被四下里傳來的歡呼聲燒得熱血沸騰。乾脆也扯開嗓子,跟著大夥一道放聲高呼,「陛下聖明!大唐威武!」
「陛下聖明!大唐威武!」
「陛下聖明!大唐威武!」
「…….」
待大夥都喊累了。封常清才按照聖旨上提到的順序,將相關將士一一叫上高台。由薛景仙代表朝廷,授予他們應有的印綬。見到面前的武夫們一個個生得虎背熊腰,滿臉煞氣。薛景仙愈發覺得太子殿下高明。居然隔著數千里,就能看出安西軍是大唐境內數一數二的精銳。剛剛恢復實權,就準備將其牢牢攥在手裡。
想到此節,他心中對太子李亨的未來,更是看好了數分。原本還猶豫著是否再繼續觀望一番,再選擇如何站隊。如今卻準備徹底背棄楊國忠,完全執行太子府管家的暗示,全力替太子殿下與安西軍建立聯繫了。故而,對待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等人,更是殷勤有加。許多朝廷中本來沒人說過的讚譽之語,都被他信口開河地給編造了出來。唯恐忽略了哪個忠臣良將,給對方心裡留下輕慢印象,今後無法繼續套近乎。
他心裡頭的這些雞零狗碎算計,周嘯風等人當然猜度不到。即便隱約感覺出了欽差大人有些熱情過度,也沒功夫去搭理。大夥都是封常清的嫡系,如何指日高升,全憑著封節度一言而決。在這方面,朝廷基本上只有在舉薦文書上蓋章的資格。根本無法左右節度使的決定。
然而,當欽差大人將給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人的印綬逐個頒發下去時,周嘯風等人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了。節度使封常清大人平素處事極其光明磊落,保舉文書送往朝廷之前,早就跟相關人等有過交代。誰最近立了那些功勞,該升到什麼職位,大夥都清清楚楚。卻沒料到,朝廷這回居然格外施恩,將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名小將在封常清大人的保舉基礎上,又各自升了一級到數級不等。
那宋武和宇文至兩個的哥哥,都拜在了權相楊國忠門下,朝中有人好做官,平白多升了一級,自然不難理解。奇怪就奇怪在王洵王明允,經歷了前年那段時間的交往,大夥都清楚這小子只是個落了勢的鳳凰,跟當朝幾個權臣根本沒有任何牽扯。怎麼這回憑空得到的好處反而比宇文至、宋武兩人更多?
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個大餡餅,王洵也被砸了個暈頭轉向。楞了好一陣兒,才想起上前數步,躬身從欽差手裡將正四品武將的印綬接過來。先謝了皇恩浩蕩,然後瞅個機會偷偷溜到封常清近前,低聲試探道:「多謝大帥提點。不過末將初來乍到,就貿然登上此高位。實在是心中惶恐得很。不如…….」
「你小子,甭給我撿著便宜還賣乖!」對於王洵突然鴻運當頭,封常清亦是滿腦袋霧水。,當即一巴掌拍過去,大聲罵道:「實話告訴你,這跟老夫半點兒關係都沒有!老夫發給朝廷的保舉文書是岑書記親筆所寫,封口之前老夫反覆檢查了數遍,給你的就是從五品,絕不會錯!」
「想必是王將軍在京師時積德行善,背後有貴人暗中照顧。」不愧為封常清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周嘯風立刻明白了封常清的用意。笑了笑,用附近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建議,「具體如何,待會兒王將軍不妨偷偷問欽差大人。他剛剛從京師來,估計對此比較清楚!」
「嗯,希望不是弄錯了,過後再發一道聖旨來收回去就好!」王洵笑著縮了縮脖子,官迷一般將四品中郎將印綬收了起來,藏進懷裡。
這番舉動立刻引起了一片竊笑。原本有幾個弟兄對他突然越級高升心存芥蒂,見到此景,也把都把心事都拋開了。
竊笑聲中,封常清又輕輕踹了王洵一腳,低聲罵道:「你以為朝廷是跟你做生意呢。發了印綬還能無緣無故地反悔不成?這次算你小子走運,下次就未必總有同樣的好事了!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老夫眼下手中沒兵分給你,想當真正的中郎將,自己找你的部族朋友招兵買馬去。你要真有能耐給老夫拉來一萬精銳,甭說區區一個中郎將,就是更高的職位,老夫也能給你爭來!」
注1:獅子河:即現在的天竺河。上游如今仍在中國境內,名為獅泉河。
注2:坦叉始羅,遺址位於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坦布爾附近。原為佛教聖地,唐朝中葉,被穆斯林狂信徒所毀。
天河(五下)
「那我還是老老實實做我的校尉吧!」王洵一咧嘴,側身閃開了封常清的偷襲。
大唐軍制沿襲於隋,這麼多年來軍官名稱等級略有更改,但士兵的編製基本未變。通常每五人為一夥,設一夥長。每五十人為一隊,設一隊正。每百人則為一旅,設一旅率。三旅合為一團,由一名校尉統帶。
三百人規模雖然不大,卻已經是人憑藉嗓子可控制的最理想範圍。故而,臨陣之時,團便是最基礎的建制。全團士卒都追隨在校尉身側。唯其馬首是瞻。而校尉本人,則通過旗幟、號角,追隨中軍或者距離自己最近一名上司的指引,帶領麾下弟兄,攻向本軍旌旗所指。
校尉乃正六品武職,再往上,便是從五品都尉,別將。按照軍種差異,每名都尉下有三到六個團不等。而都尉再往上的郎將、中郎將、將軍,則領兵沒有固定數字。視任務情況,戰役規模,以及跟主帥關係的親疏遠近,統軍幾千乃至上萬。
王洵從京師出發時,軍職為實授的昭武校尉。帶了一百名飛龍禁衛和三百多名民壯,勉強也算湊足了一個團的編製。雖然這支隊伍在路上屢經磨難,損失超過了總數的三分之二。但能倖存下來者,都已經成了難得的老兵。後來王洵一日之內連勝兩場,打得處木昆、塞火羅、烏爾其等部落心服口服,幾個埃斤為了巴結他,又合夥贈了他一百部族武士做僕從。再加上臨別時老狐狸康忠信所贈樓蘭族護衛,不多不少,剛好又湊齊了三百人,恰恰是一名校尉該帶之數。
此番越級升遷為中郎將,按常理,封常清至少應該劃撥三個團給王洵做嫡系部曲。好歹湊讓他夠個都尉的門面。只可惜整個安西軍如今滿打滿算才五萬來人,還要分散在方圓數千里的廣袤大地上震懾西域諸族,所以根本無法滿足這種要求。不光是王洵一個人如此,放眼軍中,從封常清往下開始算,周嘯風、李元欽、段秀實、趙懷旭等人都面臨著同樣的困境。空有一顆金燦燦的將軍印,麾下嫡系部眾卻湊不齊定額的一半兒。倒是那些前來助戰的部族總管,動輒就能帶出上萬牧人。然而這些牧人們卻空長了一幅好身板兒,臨陣變化、隊列配合方面幾乎是一張白紙。單打獨鬥,不弱於任何一名安西軍士卒。規模到達十人以上,便會被同等規模的安西軍逼得節節敗退。待到規模上到數百人,就要被一小隊安西軍揍得滿戈壁灘找牙了。若是不顧一切把他們硬塞進安西軍中濫竽充數的話,則眼前的仗根本不用打,主帥直接帶著大夥逃回長安算了!
是以,封常清乾脆糊塗賬糊塗算,當著大夥的面聲明沒有士卒給王洵手下撥。而王洵雖然是去年冬天才到達軍中,由於先前通過周嘯風等人之口,對安西軍的窘迫情況已經有所了解,所以也就來了個順水推舟。一方面不讓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封常清難做,另外一方面也避免自己因為稀里糊塗連升三級,在同僚面前引起的尷尬。
正嘻嘻哈哈地笑鬧間,李元欽又從背後堵了上來,笑著向王洵建議道:「不如這樣,我治下的于闐城中,還有一些党項族獵戶,乾脆跟你做筆買賣好了!用你麾下的那些陌刀手,換我麾下的党項獵戶。一個換十個,或者哥哥我再吃點兒虧,二十也行。如此,你麾下弟兄至少能攢足兩千之數。也配得起你新得的這顆將軍大印了!」
「呸!想得美!」王洵一巴掌將李元欽拍開,笑著啐罵。「他們都是跟我一起在刀尖上打過滾的弟兄,甭說二十個獵戶,把你治下全城百姓都給我,也不能換!」
沒見到封常清之前,他本打算平安抵達疏勒后,就給麾下民壯們分了途中繳獲的財物,遣送眾人結伴返鄉。誰料封常清這裡是久旱盼甘霖,見了有人從中原來,無論老幼,便一個不想再放走。借著酬謝大夥的功勞為由,直接從疏勒城外的河畔撥了數百頃適合耕種的沃土,按人頭分給每名民壯五百畝。准許他們雇傭他人代耕,也准許他們世代相傳,只要疏勒城還在大唐手中一天,就永不收回。
此際中原土地兼并日趨嚴重,大部分普通農戶成丁后按照唐律,應分得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實際上到手已經不足規定的五分之一。然而該繳納的稅賦卻一樣不少繳,每年還要根據年齡和身體情況,去應付各種徭役。(注2)
疏勒城外的土地每年雖然只可耕種一季,但架不住封常清出手足夠大方。再加上塞火羅和烏爾其兩部為贖回其本族武士所支付的耕牛,可以說,此刻活著抵達疏勒的民壯,一瞬間都變成的貨真價實的小地主。
一邊是返回中原之後,日日提心弔膽地防備楊國忠繼續殺人滅口。一邊是留在軍中服役,替子孫後代掙得更多的永業田,傻瓜才會選擇前者。當即,以魏風和朱五一兩人為首的民壯們就齊聲拜謝封常清的大恩,毅然決定留了下來。同時念念不忘了託人給家中捎信,讓鄉中親朋護送著自己的妻兒老小,一道來疏勒這邊過好日子。
這批民壯均來自大唐最富庶的關中地域,又經過戰火洗鍊,凡是最後活下來者,體質絲毫不比安西一帶土生土長的部落武士差。因此稍加訓練,便拉起了一個完整的陌刀隊。再由王洵本人帶著與安西軍大隊一道,橫掃大勃律全境。一連十幾場順風仗打下來,個個信心十足,列隊往外一站,隱然已經有了幾分精銳的模樣。
因此,軍中很多將領都暗自眼紅,恨不得讓封常清將王洵及其所部調到自己名下,順勢得了這一百陌刀手。而跟王洵本來就交情匪淺的趙懷旭、李元欽等,則一再笑呵呵地跟他討價還價,願意拿自己治下的部族牧人來換王洵麾下的陌刀手。每到這種時刻,王洵也不拿大夥的話當真。總是笑呵呵應付過去,不給任何人鑽空子的機會。
今天,李元欽舊事重提,收穫當然還是一個大白眼。好在他也不著惱,笑了笑,繼續糾纏道:「你現在好歹也是四品高官了,別那麼小氣行不行?不給陌刀手,把飛龍禁衛借給我幾個也將就。我麾下有兩個校尉受傷較重,估計以後上不得戰場了。借兩個飛龍禁衛過來,剛好可以補他們留下的缺!」
若是換做一個月前,手下弟兄有了升遷機會,王洵肯定不會攔著不放。然而他現在已經是正四品中郎將,雖然眼下只掛了個空頭銜,可手中的校尉實缺兒也有一大把。壓根不再稀罕李元欽給的好處。笑了笑,拱著手表示拒絕,「李大哥別難為我了。就這幾個人,我還留著做種子呢。借給您兩個不算多,可此頭一開,諸位哥哥們都來跟我借。我那個團就拆零碎了!」
「呸!好歹我也教導過一場!都道是師徒如父子,有你這面對付師父的么?」李元欽做惱羞成怒狀,板起臉來唾罵。
「我可也曾做過你李兄的頂頭上司呢!」王洵笑著跟對方翻舊賬。
吵吵鬧鬧間,周圍已經沒人再注意王洵被破格提拔的事情了。大夥紛紛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給雙方幫腔。好幾次聲音過大,差點把欽差大人代表朝廷慰勉有功將士的場面話都給淹沒了下去。虧了封常清用咳嗽聲示意,才勉強稍作收斂。
薛景仙知道軍中武將大多都是直來直去的脾氣,最無法忍受長篇大論。看看日頭已經偏西,也就笑著結束了啰嗦。封常清命人在軍中擺開酒宴,替欽差大人接風洗塵。薛景仙裝模作樣的客氣了一番,然後半推半就,在眾將的簇擁之下,走向了中軍大帳。
倉促之間,軍中自然擺不出什麼山珍海味。只是幾盤子生、熟牛肉,一隻烤羊,外加三兩樣西域本地產的水果而已。酒也是軍中將士用野葡萄自己釀製,喝起來帶著一股子酸澀味兒,非常難以入口。然而,眾將領對欽差大人的熱情,卻比任何佳釀都令人心懷舒暢。很快,薛景仙就有些熏熏然了,端了盞酒,大聲說道:「薛某一直聽人說,西域艱苦,玉門關外春風不度。這回自己一路行來,發現豈止是春風不度,連入耳的羌笛聲,都透著股子難言的蒼涼。但再艱苦的地方,也有我大唐男兒為國守疆的身形。來,來,來,為了大唐,為了諸君背後的太平盛世,咱們幹了這盞!」
「說得好。大夥一道幹了!」封常清輕輕拍案,舉起手中酒盞,一飲而盡。
「謝欽差大人誇讚!」周嘯風帶頭,李元欽等人緊隨其後,眾將士齊齊舉起酒盞,將裡邊的葡萄酒喝了個一滴不剩。
「痛快!」薛景仙也將杯中酒水全部倒進肚子,伸手抹了抹嘴巴,故做粗豪模樣,「薛某在中原之時,常嘆男兒何不帶吳鉤。今日能親眼目睹諸君英姿,此生也沒算虛渡。來,來,來,讓薛某借花獻佛,再敬諸位一盞!」
「干!」眾將被薛景仙誇得心頭火熱,舉起酒盞,再度一飲而盡。
注1:唐制,旅在團之下。
注2:據武德七年,李淵發布的政令記載,唐代丁男和十八歲以上的中男,各授予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老男、篤疾、廢疾各給口分田四十畝,寡妻妾三十畝。此制度在唐初效果甚佳,直接為後來的盛世奠定了基礎。但隨著人口增多和土地兼并日趨嚴重,天寶年間,均田令已經名存實亡。
天河(六上)
「薛某是個文官,酒量恐怕比不得各位英雄。但今日卻要斗著膽子再敬大夥一盞,不為別的,就為諸位今日這場功績。薛某出長安之前,尚聽聞安西軍還在菩薩勞城外與大勃律人鏖戰。誰料彈指一揮間,我大唐的旌旗已經被諸君插在了健馱羅國的都城之下!古語云,功大莫過於破國。諸君半年之內連破兩國,這潑天富貴,可是沒的跑了!」
「哈哈哈哈!」「借欽差大人吉言!」「哈哈哈哈哈!」「幹了!」一眾安西將士放聲大笑,心中都覺得長安來這位欽差大人善禱善頌,話都說到大夥心窩子里去了。
封常清開始對薛景仙本來不怎麼重視,僅僅看在後者代表著朝廷的份上,不得不敷衍他一番。待耐著性子聽完了此人的祝酒詞,忍不住又開始重新打量他,欣賞之意油然而生。
坐在封常清下首的周嘯風也心生警惕,命人給自己倒滿了一盞野葡萄酒,舉到眉間,笑著回敬,「薛大人遠道而來,我等本該多下一番力氣招待才對。奈何戰事匆忙,軍旅之間暫時也拿不出什麼佳肴。就只能先借這點兒淡酒,替大人一洗旅途勞累罷了。望大人莫嫌棄我等寒酸,放開量多飲幾盞!」
參照先前的聖旨,他剛剛升懷化將軍,官階為正三品下。而斜對面的薛景仙的官銜卻只是一個從四品下的中大夫。因此後者不敢坐著接受周嘯風的回敬,趕緊手扶矮几站起身,先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抱拳施禮,「周將軍千萬別這麼說。薛某豈敢嫌酒宴簡陋。正是因為諸君在前方吃糠咽菜,才使得我輩能在後方過太平日子。如果薛某連這點好歹都分辨不清楚的話,也枉讀了十幾年聖賢書了!」
說罷,將酒盞從矮几上拿起來,一口悶下。然後不待他人伺候,自己拎起座位旁的酒罈子,將空酒盞添了個滿滿當當,「薛某不會說話。謹以此盞,謝諸位的款待!」隨即,一仰頭,再度將盞中酒鯨吞而盡。
「薛大人好酒量!」
「薛大人好漢子!」
眾人見此,又是沒口誇讚。更有趙懷旭、李元欽等一干宿將,端著酒盞來向欽差大人致意。薛景仙有心在大夥面前留下一個豪爽印象,對於舉到面前的酒盞,皆是來者不拒。說上幾句慷慨激昂的話,就是口到杯乾。轉眼間就跟軍帳中所有人都打了一圈招呼,把帳中氣氛推得如火般熾烈。
饒是軍士自釀的野葡萄酒寡淡,一連串二十幾盞落肚,薛景仙也覺得天旋地轉了。為了完成太子殿下交託的使命,他卻依舊使出全身力氣苦撐。一邊與眾將推杯換盞,一邊大聲道:「古語云,功名但在馬上取。只可惜薛某身子骨太弱,上不得馬,舞不動槊。否則,寧效昔日班定遠,投筆從戎,與諸君並肩而戰。即便醉卧沙場,也不虛來此世間走一遭!」
「薛大人客氣了。若無大人這樣的書生在朝中運籌帷幄,我等在西域哪會如此從容?!」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見薛景仙說話始終客氣有加,封常清笑了笑,低聲回應。
「說來慚愧。薛某也是剛剛才入朝。原本只是個地方官員,哪有有什麼機會參與軍國大事?!」薛景仙搖搖頭,涅斜著醉眼謙虛。
「喔?」封常清微微一愣,有些詫異於對方的坦誠,「不過在老夫看來,以薛大人的才華,想必君前問對,也是轉眼之間的事情!」
他現在是開府儀同三司,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輔國大將軍,無論實職和虛職,都遠在對方之上。按常理,根本沒必要對一個小小的四品官酒後之言如此在意。然而自打聽完薛景仙的那幾句祝酒詞之後,封常清心裡就隱隱約約覺得此子這番前來,除了替朝廷宣旨之外可能另有目的。所以不得不加倍提著小心,以免得罪朝中某個強大勢力,給安西軍帶來沒必要的麻煩。
「如此,薛某就斗膽,先謝過老將軍吉言了!」薛景仙正愁沒辦法跟對方套近乎,聞聽此言,趕緊笑著長揖及地。「若是日後薛某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定然不會忘了此日老將軍鼓勵之恩!」
「不敢,不敢。」沒想到對方隨便抓個杆子就敢往上爬,封常清又楞了一下,心中有些哭笑不得,「日後薛大人出入君前,老夫背後這些安西子弟,還要請薛大人多加照顧呢!」
「呵呵!老將軍言重了!」薛景仙抬起頭,將腰桿挺得筆直,「諸位將軍在前方替大唐浴血奮戰,薛某在後方搖旗吶喊,乃應盡之義。雖然眼下薛某人微言輕,想幫忙也力有不逮。然而,薛某今天依舊要斗膽放這裡一句話。日後安西軍有需要薛某效力的地方,只要送封信來,薛某隻要能做到的,就決不敢推辭!」
「那老夫可真的要多些薛大人了!」封常清又是一愣,旋即收起笑容,沖著王洵等年青將領大聲命令,「你等還看著做什麼,還不趕緊替老夫多敬薛大人幾盞!」
「是!」王洵、宇文至和宋武等人齊聲回應,站起身,遙遙向薛景仙舉杯致意。
「這都是老夫看好的後生晚輩。安西軍的未來,也要著落在他們身上。」封常清手捋鬍鬚,笑著向薛景仙介紹,「日後薛大人若能如願平步青雲,千萬要對他們照應一二!」
「照顧不敢當!」薛景仙也站起身,舉盞向王洵等人還禮,「雖然是文武殊途,薛某卻願意交這幾個朋友。」
他越說得大言不慚,越證實了他背後還站著一個強大勢力的可能。封常清微微一笑,用目光示意王洵等人繼續與欽差大人周旋。自己卻借口人老體虛,需要及時清理體內殘酒的借口,告假外出方便。
早有岑參等一眾親信幕僚,等在了中軍帳側面的小帳篷內。見到封常清之後,立刻走上前,低聲彙報通過各種渠道探聽到的情況。「此人是大上個月十八日,與中書舍人宋昱一道出的京師。在路上只用了二十三天,便趕到了疏勒。然後就被咱們的留守弟兄迎上,派專人一路護送到了這邊!」
「據朝廷那邊傳過來的消息。此人是走了虢國夫人的門路,才撈到了中大夫之位。但他好像跟中書舍人宋昱不太合得來。宋舍人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卻故意暗示地方官員們不要搭理薛大夫!」
「還有什麼?」封常清輕輕皺眉,蒼老的臉上不見半點酒意。「按道理,他們不應該為同黨么?」
「屬下們也猜不出這其中緣由究竟是因為什麼?」節度府判官的岑參搖搖頭,低聲回稟,「兩人雖然同為楊國忠的親信,在路上卻沒有同行。並且待遇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不過據派去接待那些欽差侍衛的弟兄彙報,好像薛大夫在路上另有一番奇遇。在會州附近,一個自稱姓李的管家,送了他一匹駿馬,一籃子書。書裡邊夾著很多金葉子。」
這個消息非同小可,封常清的眼神立刻一亮,沉聲追問:「那個人是誰。他們還知道些什麼?」
「向咱們吐露消息的人姓董。是龍武軍的一個伙長。按他自己的話說,是這次倒霉,才攤上一個需要跑這麼遠的差使。」岑參想了想,低聲補充,「根據他酒後的醉話,我等推斷,送薛大夫金子的人,跟楊國忠屬於完全不同的另外一股勢力。而根據他描述出來的贈金者容貌,很像是個閹人!」
「閹人?」封常清眉毛迅速上挑,旋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姓薛的是太子,或者哪位皇子的人?」
「正是!」岑參輕輕點頭。「否則也沒必要趕出距離京師那麼遠的地方,才跟姓薛的說話!」
「嗯!」封常清低聲沉吟。薛景仙今天說過的所有話,在他耳邊匆匆迴響。「好像此人在宣旨時,第三句提的就是楊國忠和太子?莫非太子殿下復出了?你等可有類似消息?」
「太子殿下已經於上個月中旬復出。目前正在秦國楨、國模兄弟兩個的輔佐下,重新熟悉政務。據說這回陛下突然有了傳位之意,所以命令楊國忠全力配合!」
這就對了。封常清搖搖頭,臉上浮現了一絲苦笑。怪不得薛景仙今日如此賣力氣,原來已經抱上了太子殿下的粗腿。作為手握重兵的邊鎮節度,他當然不能輕易跟太子之間起什麼瓜葛。否則,王忠嗣大將軍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鑒。非但自己落得鬱鬱而終,連累著河西軍也跟著實力大損,無數弟兄稀里糊塗地被繼任者哥舒翰葬送在石城堡外。然而,為了安西軍的未來著想,薛景仙這個人還真的不能得罪。否則,一旦太子將來接替了皇位,等著大夥的,還是一場飛來橫禍。
既要面對來自前方的刀光劍影,還要提防來自背後的凄風冷雨,饒是封常清久經大浪,一時間也覺得十分難做。無論如何,保持安西軍的安穩最為重要,尤其是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更是萬分馬虎不得。想到這兒,他嘆了口氣,低聲追問,「姓薛的在疏勒城時,見到了邊監軍沒有?可否派人與其聯絡?」
「沒有!」岑參笑著低聲保證,「邊令誠那廝剛好出去巡視他的那幾百頃田產去了,當時不在城中。」
「那就好!」封常清心中暗鬆一口氣。雖然他這個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眼下頭頂上並沒有正職壓著,但監軍邊令誠的影響力卻不容忽視。萬一薛景仙已經跟邊令誠勾結上了,或者邊令誠得知了薛景仙背後的來意,準備藉此向楊國忠邀功。安西軍必然會遭受一番動蕩。畢竟,邊令誠作為朝廷派來的監軍,所代表的乃大唐天子本人。
「屬下斗膽,請大將軍儘早送欽差東返!」岑參又先前走了半步,低聲建議。「宋將軍是中書舍人的親弟弟,宇文將軍態度不明。屬下得到消息,他們兩個,都是得到楊相的嘉許,所以才被越級提拔。如果楊相和太子兩方的糾葛蔓延到我安西軍中的話,恐怕會影響軍心!」
「已經來不及了!」封常清搖搖頭,繼續苦笑,「邊令誠手中另有一班親信。那是朝廷的制度,老夫干涉不得。此刻,他恐怕正急匆匆地自疏勒往這邊趕,估計轉眼就到!」
「老賊!」岑參眉頭一皺,手不由自主地就往腰間摸,「如果屬下帶幾個人出去一趟…….」
「不要魯莽!」封常清見狀,趕緊低聲喝止。他麾下這個岑判官可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文人,如果此刻他輕輕點一下頭,恐怕過幾天就得向朝廷給邊令誠請身後之功,奏其「捨身為國,不幸死於歹徒劫殺!」
這可能是防患於未然的最佳選擇。然而,作為大唐的忠心臣子,封常清卻不願意痛下殺手。雖然與邊令誠合作的這些年來,對方的貪婪、多事和在軍務上的擎肘,無時無刻不在挑戰著他的忍讓底限。
見封常清下不了狠心,岑參無奈,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將將軍把此戰的目的改一改,儘早結束在坦叉始羅城下的耽擱!」
「老夫籌備了兩年多,等的就是這麼一天!」封常清想了想,苦笑著搖頭。「該來的早晚都會來的。讓他來吧,老夫要當著他們的面兒,洗刷安西軍頭上的恥辱!」
以安西軍目前的實力,坦叉始羅城雖然高大,被攻克也是數鼓之間的事情。然而,他此番西征的目的卻既不在大勃律,也不在健馱羅。而是在兩國背後,那個不斷向東拓進,像蝗蟲一樣走到哪毀到哪的大食。
天寶十年,由於葛邏祿僕從軍的突然叛變,高仙芝在恆羅斯一帶被大食人打得大敗虧輸。幾乎將安西軍的近半精銳,都折損在了那裡。活著回來的弟兄們卧薪嘗膽,矢志報仇。所以,封常清這回才故意裝作久攻坦叉始羅城不克,等著大食人援兵上鉤。
要麼不戰,要戰,就得將大食人打疼,把恆羅斯河畔的血債,連本加利討還回來。令大食品那些宗教狂信徒從今往後聽到「大唐」兩個字就做噩夢,心中輕易不敢再起東窺之念。
為此,封常清寧願付出所有代價,包括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注1:開府儀同三司,為從一品。輔國大將軍,是正二品。二者皆為虛職,可以領相薪俸,使用相同服飾儀仗。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為實授職位,從二品。眼下薛景仙為中大夫,品級為從四品下,並且沒有實際管理範圍。所以在封常清、周嘯風等人面前需要持下屬之禮。
天河(六下)
如果下不了狠心將監軍太監邊令誠和傳旨欽差薛景仙兩人之中任何一人暗中做掉的話,靜觀其變,就成了眼下安西軍最好的選擇。畢竟眼下大唐天子年事已高,早晚要將皇位傳給太子。而太子殿下偏偏又與楊國忠勢同水火。
既然決定了以不變應萬變,封常清乾脆連虛應故事都省了。酒筵散掉之後,立刻傳令全軍,從即日起對坦叉始羅城的戰術改為四面圍困,逼著健馱羅的國主自己主動投降。
安西軍的紀律向來嚴整,將士們雖然對節度使大人的命令有些不解,卻也不折不扣地將命令執行了下去。唯獨薛景仙這個外人,既想跟著大軍分些滅國之功,又怕戰事拖得太久了會有什麼難以預料的變化。因此找了個自認為合適的機會,低聲向懷化將軍周嘯風討教道:「我軍遠道而來,每日糧草消耗想必都不會是個小數。怎麼不一鼓作氣將坦叉始羅城攻破,反而要在城下長期地耗下去?此地距離疏勒雖近,從那邊運送輜重過來恐怕也需一個月以上。萬一糧道有個什麼閃失,比如忽然間大雨傾盆或者野火蔓延什麼的,豈不是要前功盡棄?!」
懷化將軍周嘯風正有心從薛景仙口中套問朝堂上最近的局勢變化,因此也不能對他過分疏遠,四下看了看,笑著打趣道:「薛大人不會是想親眼目睹健馱羅國主肉袒負荊的模樣再走吧?若是能親手將請降文錶帶回長安去,估計上頭也忘不了大人激勵士氣之功!」
「咱大唐不是有『男兒何不帶吳鉤』之說么?」被人一語道破了心事,薛景仙不由得老臉一紅,轉而爽快地承認,「薛某難得來西域一回,就算不能親自披甲沖陣,替諸位搖旗吶喊,擂鼓助威,總是能做得來的。回去后即便不會因此而受到褒獎,下半輩子也有向人吹噓的本錢了不是?!」
大唐男兒,素來講究的是「功名但在馬上取」,因此,周嘯風並不因為薛景仙坦陳心跡而感到厭惡,反倒在內心深處又對他多出幾分認同來。笑了笑,低聲透漏:「這個倒不用著急,據周某判斷,少則三五天,遲則半個月,此間必然會有一場大戰!」
「大戰?」薛景仙吃了一驚,「莫非封將軍做的是圍城打援的謀划?這手筆可太大了,畢竟此乃敵國地界,我軍對這裡人地兩生!」
「當然是圍城打援了!」周嘯風撇了撇嘴,眉宇間充滿了對眼前敵人的不屑,「否則,甭說區區一個坦叉始羅城,就是大半個天竺也拿下來了!只是因為我安西軍人數實在太少,震懾境內諸胡,已經頗為吃力。根本不可能留下太多兵馬於此地駐守。而這些彈丸小國向來都是牆頭草,我軍只要一班師,肯定又要倒向他人。所以,還不如給他來個一勞永逸!」
「將軍說得是吐蕃人么?」薛景仙聽得似懂非懂,皺著乾澀的眉頭追問。
「吐蕃人算什麼東西?一群茹毛飲血的禽獸而已!」周嘯風輕輕搖頭,嘴角不經意間撇得更高。
「那,那莫非,莫非是,是大食人!」薛景仙被笑得心裡發毛,嚅囁著嘴唇猜測。「他們,他們不是已經被咱們打怕了么?上次恆羅斯血戰,我軍雖因為葛邏祿的背叛遭受小挫,卻也殺得大食人血流成河。即便獲勝,也喪失了繼續東進的勇氣!」
話音剛落,周嘯風已經怒不可遏,「誰跟你說的?簡直是捂著眼睛做夢!我安西軍輸了就是輸了,卻不需要編造這些瞎話來丟人!」
「朝廷,朝廷的邸報上寫的啊!」薛景仙縮了縮脖頸,裝出一幅可憐巴巴模樣。他倒不是真的對恆羅斯之戰的結果一無所知,只是為了照顧對方的顏面,不願意將邸報背後的蓋子揭開而已。
「瞎話,全都是瞎話!」周嘯風突然變得衝動起來,絲毫不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不是我老周牢騷多,朝廷最近幾年,可是被李林甫這奸賊折騰得夠嗆。什麼假話都敢說,拿皇上和全天下人當睜眼瞎!」
「好在陛下重瞳親照,最後發現了李林甫這奸賊的圖謀!而最近又命太子殿下出山,幫忙處理朝政!」薛景仙聞言大喜,裝作很不經意地附和。
「如果太子殿下能知道西域目前的局勢就好了!」周嘯風搖了搖頭,低聲嘆氣,「我們這些馬上取功名的,不在乎醉卧沙場。卻無法忍受在前方打生打死,還要提防自己人從背後下黑手。」
「太子殿下乃天賦之資,應該會知道的!」薛景仙楞了楞,旋即在眉宇間露出一絲欣喜。這姓周將軍簡直太聰明了,差點把自己給帶進溝里去。他身為安西軍的核心人物之一,哪裡會不清楚當年朝廷在恆羅斯之戰後掩敗為勝的舉動?分明是借著這個話頭,婉轉地向自己表達對太子殿下的親近之意。
如果這也代表著封大將軍本人的意思就好了!剎那間,薛景仙心頭被燒得火熱,連先前趁機撈取軍功的念頭都忘記了。可周嘯風卻絲毫不理解他的苦心,繞來繞去,把話頭又繞回到了眼前戰事上來,「當年大食人之所以沒有趁機東侵,是因為其國發生了內亂。而眼下距離上次戰事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年時間。大食國的內亂早就平了。我安西軍即便不西進,大食人也會重新把戰火挑起來。所以這回封帥乾脆主動出擊,先滅了大食人在東方的兩個僕從。打亂他的進攻部署!」
「所以先前的所謂久攻不下,也是封大將軍故意而為?」儘管心裡小小的有些失望,薛景仙還是順著對方的意思猜測道。
周嘯風點點頭,耐心地向對方解釋,「當然,否則,憑它一個彈丸小城,怎可能阻擋住我安西軍的腳步。此城在咱們唐人眼裡,雖然殘破不堪。卻是這一帶數一數二的繁華所在。城中還曾經有許多佛寺,如今雖然被天方人改成了他們的神廟,在周圍的影響力卻依然殘留著不少。所以萬一此城被破,昔日的佛子佛孫們,肯定要借著我唐軍之力驅逐天方教眾。而如果這裡再度變成佛國的話,天方教向東傳播的道路就會徹底被卡死。」
「不是兩軍之爭么?怎麼又跟天方教眾扯上了關係?」薛景仙聽得似懂非懂,眨巴著眼睛追問。
他雖然有一定的治政經驗,對於西域這邊的複雜民情,卻一點兒都不了解。所以表現得就像一個剛出茅廬的書獃子。好在半年來在京師中屢受打擊,身上的傲氣已經差不多磨乾淨了,因此也不在乎向別人屈身求教。
周嘯風的本意就是通過薛景仙的口,將西域所面臨的具體威脅,帶到太子李亨的耳朵內。雖然眼下太子順利接位的形勢還很不明朗,但多做一點準備,總是沒有什麼壞處。故而,無論薛景仙問出什麼白痴般的問題,他也不會表現出半分的不耐煩。反倒很客氣地笑了笑,用對方容易理解的例子解釋道:「薛大人在中原時,可曾見過那些刺血書經的佛子、居士?」
「見過,一個個簡直都是他娘的瘋子。」作為不折不扣的儒家門徒,薛景仙提起此話氣就不打一處來。「人之髮膚,受於父母。他們不知道珍惜,已是不孝。還妄圖藉此獲得什麼佛祖的青睞,以求來世富貴。這豈不是緣木求魚么?」
「薛大人請想。如果佛經上說,信我者,皆入極樂。那些不信我者,其子女、田產,皆可隨意剝奪,歸信我者所有。那些佛子、居士們,還會刺自己的血么?」
作為非常有經驗的地方官員,薛景仙當然知道人一變成狂信徒,會是什麼模樣。眉頭跳了跳,低聲回應。「那肯定是要個個拿起刀來,把鄰居、街坊,甚至自己的親朋好友都殺個乾乾淨淨。乖乖,你不是說天方教的經書上,唆使他們四下劫掠吧!那豈不是把信徒個個都變成了瘋子,即便先前信的不虔誠,殺了幾個人后,也會變得像妖怪一樣嗜血!」
「天方教的具體教義如何,周某不太清楚。但其教眾的表現,大抵卻是如此。西域這些小國,只要天方教一傳播開,用不了多久,必生內亂。然後過不了幾天,境內除了天方教的教眾外,就剩不下其他活人了!更很的是,其教義極有盎惑力,信者寧可此生窮得連褲子都穿不起,也要追尋死後的天堂。縱使黃巾、白蓮之流,也拍馬難及!」
「天!世上還有這種瘋子!」聽了周嘯風的描述,薛景仙忍不住大聲驚呼。大唐帝國氣度恢宏,各國商旅百姓在境內往來不絕,因此長安附近也不乏拜火教、十字教和天方教的神廟。但在薛景仙的記憶中,這些怪力亂神的信徒都跟佛教的信徒差不多,痴迷固然痴迷,卻還遠遠沒達到喪心病狂的地步。莫非教眾這東西也跟某些果樹一樣,「淮南為橘,淮北為枳」?如果事實真如周嘯風所說的話,那眼下大唐在西域面臨之形勢…….,他簡直不敢設想。
好像唯恐他印象不深,周嘯風笑了笑,繼續循循善誘,「如果其軍隊皆由狂信者組成,以劫掠征服非信徒為念,薛大人以為其戰鬥力如何?」
「那,那豈不是個個悍不畏死?!」站立在習習涼風中,薛景仙卻去伸手抹汗,「他們,他們……」
他不敢說不下去了。眼前突然變得一黑,無數身穿大食黑袍子的狂信徒,如同天河決口一般,從太陽即將落下的位置滾滾而來。
天河(七上)
「所以,這一仗,我安西軍必須打贏。只有把天方人的士氣打下去,才能保得整個西域的十年平安。」周嘯風的聲音又清晰地傳來,如同閃電般劈碎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暗。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卻讓薛景仙兩眼發亮。
「周將軍看得長遠,薛某愧不能及!」半晌之後,薛景仙才從令人恐懼的幻想當中回過神來,抱攏雙拳,沖著對方深施一禮。
「不是看得遠。而是站得近而已!」周嘯風擺了擺手,眉宇間透出一抹蕭殺,「薛大人如果久在西域,一樣會將局勢看得清清楚楚。天方教講究的是非信徒的財富乃至生命皆可予取予奪。如果此戰我安西軍因為某些意想不到的原因打輸了,中原會不會震蕩周某不敢說。整個西域,從涼州到疏勒,恐怕不止是要披髮左衽那麼簡單了!」
此刻周嘯風話里所謂的『意想不到的原因』從哪而來,薛景仙心中比誰都清楚。頓時心裡好生愧疚,猶豫了片刻,用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說道:「若是薛某,薛某能做些什麼,周將軍儘管吩咐便是。薛某雖然不成器,輕重緩急,還是能分辨一二的。」
周嘯風接下來的話,讓他又氣又愧,「薛大人是背負著使命而來。這點大人不必明說,我等也能猜到一二。但是,周某想請欽差大人轉告您背後的那位太子殿下,我等在此刀頭舔血,並不只是為了自家功名富貴,同時也是為了整個大唐。只要他最後能心想事成,我等自然願意為他鞍前馬後全力奔走。可若是想現在就命令我等做些別的事,恐怕我等此刻就答應下來,也不過是一桶遠水罷了。」
「這……」對方的話說的太直接,直接得有些令人難堪。但這些話又偏偏句句理直氣壯,讓薛景仙根本沒勇氣拒絕。
宦海沉浮十數年,他已經習慣了斟酌著說話,彎著腰做人。平生第一次,見到像周嘯風這種說話不會拐彎的武夫。毫無疑問,對方的話並不是只代表他一個人,而是他背後那整整一群。一群相信『功名但在馬上取』,一群毫不掩飾自己對富貴的渴望,又願意為某個看似虛無縹緲的目標,放棄已經到手一切的赳赳武夫。
這一刻,薛景仙覺得自己需要挺直脊樑,才能看清楚對方的身影。事實上,他也不由自主地在這麼做。肅立抱拳,沉聲答應,「周將軍儘管放心,此戰一天未完,薛某就不再多提一個與長安有關的字就是!」
「如此,周某多謝了!」周嘯風也鄭重了起來,雙手抱拳,長揖及地。「薛大人此番回朝之後,必然會平步青雲。他日若有需要,我一眾安西將士,也不會忘了大人今日的眷顧之恩!」
「這個,咱們就不提了了吧!」薛景仙擺了擺手,笑容依稀有些發苦。除非日後位列三公,否則,他無論如何也用不到引地方藩鎮為外援。而此番西行如果回去將周嘯風剛才那番話如實稟告,恐怕也會給太子那裡留下辦事無能的印象,今後再想把印象扭轉過來,難度可就大了。
然而男子漢大丈夫,這輩子總得做幾件像人樣的事情。用力甩了甩頭,薛景仙將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到腦後。繼而笑了笑,把話題轉回即將到來的戰事上面。「據薛某昨日所見,此番出征,安西軍頂多出動了三萬正兵。如果大食兵馬傾巢而來的話,不知道封大將軍那裡有幾分勝算?」
「打仗么,誰敢保證每次都穩操勝券!」提起戰事來,周嘯風的臉上的神情立刻又變得很放鬆,「咱大唐甲兵天下無雙,但大食人在西邊,也是赫赫有名的霸主。只能說,儘力往最好了打就是了。總之咱們這回是以逸待勞,想打輸了也不容易!」
這話等於什麼也沒說,薛景仙的心一下子又被揪了起來,「我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周將軍能否給我這門外漢說說,大食人的具體實力如何。比起,比起當年的突厥來,是差不多,還是更再其上。」
「沒法比!」周嘯風搖搖頭,笑著解釋。「說實話,當年的突厥國不過是黃昏的太陽,再亮也亮不到哪去了。而眼下大食國,卻是初生的旭日!」
這個比方,令薛景仙的心臟頓感沉重。他幾乎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剛才要答應對方在戰事結束前不做擾亂軍心的舉動了。如果能親自參與到一場空前絕後的大勝仗當中,封常清隨便從功勞中分點兒出來給他,也夠他在太子面前將自己辦事不利的形象挽回一二。而若是既沒及時完成太子殿下交託的使命,又跟著安西軍一道打輸了,或者沒完沒了地在這裡僵持下去,他的前程可就徹底看不到光亮了。
「甲兵,甲仗兵刃,大食人那邊如何?」帶著一點點不甘心和難以置信,薛景仙低聲問道。
「大人請看!」周嘯風笑著從腰間解下一把柄上裝飾著古怪花紋和寶石的彎刀,雙手遞給薛景仙,「這是周某上次恆羅斯大戰時,從一名大食將軍手裡奪來的。給大人看個稀罕。」
薛景仙小心翼翼地將兵器接過,緩緩拔出半寸。刀刃剛一出鞘,一股子冷森森的寒氣就直撲他的面孔。周嘯風的話恰恰又從對面傳來,令人的頭皮陣陣發緊,「像這樣的彎刀,周某手中還有好幾把。都是從大食將領手中奪來的。對於他們那邊來說,好像不是什麼稀罕物件!」
「哦!」反覆回想書中描述的當年在淝水之戰時謝安的形象,薛景仙強作鎮定,「看起來好像挺鋒利的,不知比咱們的橫刀如何?」
「大人拿你腰間的寶劍試試就知道了!」周嘯風想了想,給出了一個餿主意。
大唐男兒,無論文武,腰間都喜歡佩戴一把兵器。薛景仙也不能免俗。聽周嘯風說的輕鬆,心裡便有了一爭短長之意。將彎刀交到左手,右手抽出自己平素佩戴的寶劍,高高舉起來,向左手的刀刃砍去。
耳畔只聽「噗」的一聲,寶劍居然如同豆腐一般斷為了兩截。薛景仙這下徹底沉不住氣了,將絲毫無損的彎刀舉到眼前,一邊反覆打量,一邊氣急敗壞地質問道:「你剛才還跟我說,此戰萬萬輸不得。兵器不如人家,兵力也不如人家,這仗還怎麼打?」
「大人莫急!」周嘯風還是那幅波瀾不驚模樣,笑著從薛景仙手裡奪過彎刀,將其裝回刀鞘,「周某隻是想讓大人對大食那邊的實力,有個更直接的印象而已。至於這把彎刀,就送給大人防身吧。此乃天竺那邊所產精鋼打造,刀身上的花紋很精美,帶回長安去也算個稀罕物件!」
「你還沒說怎麼才能打贏呢!」此刻薛景仙哪還有閑心再欣賞什麼刀身上的花紋,一把將刀身刀鞘從周嘯風手上奪回,氣急敗壞地追問。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薛大人雖為文官,看起來也深得其中三味!」周嘯風又笑嘻嘻地打趣了對方一句,才收起滿不在乎的神色,鄭重解釋,「方才周某跟大人說起,大食人的三大長處。一是其士卒多為教眾,相信死後可以進入天堂,享受無窮無盡的美酒美食和天國處女,所以作戰時往往不顧生死。即便處於劣勢,也會頑抗到底。第二,就是大食國如今國力正盛,比起我大唐毫不遜色。第三,則是其國新並了天竺、河西一帶,把兩地所產的良馬、精鋼都得了去。甲杖之堅利,可謂天下無雙。我大唐在此三方面,根本不佔……」
「這我都記住了!不會忘了回長安替你等宣揚!」沒等周嘯風總結完,薛景仙氣哼哼地打斷。「說重點,咱們怎麼才能贏。否則,甭想讓薛某替你等張目!」
「很簡單啊。」周嘯風微微一笑,故意讓薛景仙著急,「咱們不是不能輸么?」
「狗屁!」薛景仙氣得直哆嗦,顧不上斯文,髒話脫口而出,「不能輸就不會輸了。自古以來,誰打仗想輸過?」
「那可不一樣!」周嘯風搖了搖頭,語氣雖然還是帶著一點點玩笑意味,眼神卻很是凝重,「大人可知道,整個西域的百姓,無論栗特,突厥,還是突其施人,走到西邊去做買賣,都以唐人自居?而西邊的波斯人,天竺人、甚至極西之地,信奉十字教的色目人,到了我大唐境內,也無不傾倒於我大唐的優容與繁華!我大唐之文章,我大唐之秩序,我大唐之物產,即便走到萬里之外,也令無數蠻夷之國仰慕不止。他們來我大唐之後便不願意離開,只恨自己今生投錯了胎,沒有生為唐人。」
是這樣么?久在中原,薛景仙對此還真沒什麼特別感覺。記憶中,自己治下的確有個開點心鋪子的胡商,總是到衙門中上下打點,希望能花錢買個唐人良家子的身份。只可惜他那雙汪藍汪藍的眼睛無法像頭髮一樣用墨汁染黑,所以無論怎麼裝扮,正常人一瞥之間就能看出破綻。故而衙門口也不好收他的賄賂,直到薛景仙離任,此事還沒有任何著落。
「那些天方教眾,寄希望的不過是一個死後的天國。而我大唐,建立的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太平盛世。」周嘯風的話繼續傳來,配合著過去的回憶,讓薛景仙的心中剎那間豪情萬丈,「兵書上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在人和這一塊,敵我雙方還用得著比么?」
天河(七下)
回到自己的寢帳,躺在鋪著軟綿綿羊毛毯子的大床上,薛景仙輾轉反側。這是他在軍中渡過的第二個晚上,然而,他卻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迷戀上了此地。不僅是因為借著傳旨欽差這個差事的光,平白得了許多以往得不到的尊敬。而且是因為安西軍中那種輕鬆、愜意、雄壯威武又充滿陽光的氛圍,讓他渾身上下倍感舒暢。
人天生就是直立行走的物種,即便是乞丐,也不願接受嗟來之食。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麼久,薛景仙本以為自己早已經忘了尊嚴是什麼模樣。而今晚,他卻發現自己的尊嚴還在,並且隱隱有了復甦的跡象。
長遠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今天,他寧願衝動一回,.以後回想起來,也不會後悔。為了不讓西域大地像周嘯風描述的那樣,成為一夥宗教瘋子的獵物。更為了寫在自己靈魂深處的那個稱謂,唐人!
他薛景仙是唐人。無論做縣令時的薛景仙,還是讀書時的薛景仙,都是唐人。是唐人這個稱謂,讓他在治下那些腰纏萬貫的胡商面前,始終能高高地仰著頭。是唐人這個稱謂,讓他,他的晚輩,還有成千上萬和他一樣的人,無論走到哪裡,心中都充滿了驕傲。
我是一個唐人。我大唐的國力,文章,物產以及平頭百姓的吃穿用度,都是全天下最好的,世間無其他國度可比。我大唐平定西域這片無主之土,帶給地方的是繁容與安寧。而遠道殺來的天方人,帶來的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實在被自己突然崇高的舉動燒得有些興奮,薛景仙忍不住披上衣服爬起來,借著燈火觀賞周嘯風贈給自己的彎刀。刀柄上裝飾的是幾塊拇指大的紅色寶石,看起來非常剔透。被燈光一晃,就好像有一股流動著的血跡,順著刀柄淌向刀鞘。而把刀刃抽出來之後,血跡又突然化作一朵朵金色的雲彩。卷卷舒舒地布滿了整個刀身。看起來神秘而又華貴。
「這個周老虎,還真的如他所說,不讓朋友吃虧!」信手拋起一塊面巾,薛景仙揮刀將其凌空斬為兩段。到現在,他已經不相信,隨便一個大食將領,都會配備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了。很顯然,周嘯風剛才故意誇大了敵人的實力。而至於此人為什麼這樣做,薛景仙已經懶得去尋找答案了。這把刀帶回長安去,至少能賣到一千吊錢以上。但薛景仙絕對不會賣掉它。這將作為人生的一段令人驕傲的回憶,陪伴他過下半輩子。直到厭倦了仕途沉浮告老還鄉之後,還能一手拿著寶刀,一手撫摸著孫子或者曾孫的腦袋對他們炫耀,「你祖父我當年,可是在西域打過天方人的。一刀揮下去,就是…….」
正對著刀身上的花紋獃獃的傻笑,寢帳外又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緊跟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將其從幻想拉回現實,「薛大人已經安歇了么?周將軍這裡有一份禮物讓岑某帶給大人。不知道大人可願意今晚就收下!」
「是岑判官么?薛某還沒睡呢。」薛景仙楞了楞,趕緊收好寶刀,快步走到寢帳門口,「真是的,又讓周將軍破費,薛某怎好意思!」
「薛大人不必客氣。大人肯替我安西軍著想,就是我安西軍所有將士的朋友!」判官岑參已經知道薛景仙的承諾,因此話語間透著股子親近,「這份禮物,大人肯定會喜歡。趕緊抬進來吧,別耽擱太久!」
「是!」隨著一聲回應,幾個虎背熊腰的兵士,將一個巨大的描金箱子抬進了寢帳。薛景仙在路上高薪聘請的私人護衛們也被驚動了,紛紛走出臨近的帳篷,試圖過來幫忙。判官岑參卻笑著踏上一步,擋在了他們面前,「周將軍叮囑過,這份禮物,需要我們走後,由薛大人親自打開。不勞煩諸位幫忙了,大夥還是回去繼續休息吧!」
「你等先退下吧!」見岑參舉動神秘,薛景仙只好客隨主便,點頭吩咐護衛們迴避一二。待一干護衛回了各自的寢帳,剛想出言詢問究竟,岑參已經拱手告辭,「大人慢慢看。喜歡就收下。不喜歡也沒問題。岑某還有事情要忙,就先走一步了!」
說著話,竟不跟薛景仙繼續客套,一轉身,含笑而別。
什麼東西遮遮掩掩的?莫非他們還能送我金子不成?想想岑參臉上的詭異笑容,薛景仙心裡就有些發癢。反正是睡不著了,不如現在就打開看看。隨手將寢帳門關嚴,薛景仙帶著幾分期待,扭開了箱子上的銅鎖。
還沒等他將箱子蓋完全揭開,裡邊已經傳出了一聲柔媚的呻吟,「哎呀,可悶死奴家了。這個姓周的傢伙,不得好死!」
「啊!」薛景仙嚇了一跳,趕緊將手從箱子上縮了回來。
紅色的箱子蓋被人從裡邊完全推開,朦朧的燈光下,一個足足有七尺高女子緩緩地伸展腰肢,抬腿邁出。
皮膚如牛奶般潔白瑩潤,下巴微尖,頭髮竟然呈烈火般的顏色!以唐人的目光看來,此女絕對夠不上角色美人標準。但勝在異域風情濃烈。踮著完全赤裸的雙足輕輕走了幾步,就來到了薛景仙面前,輕輕跪倒,「奴婢荷葉,奉命前來伺候相公。」
「你,你叫什麼。你叫我什麼?」直到現在,薛景仙才從震驚中迴轉過心神,手握刀柄,低聲追問。
「奴婢叫荷葉,前來伺候大人啊!」女子身上只穿了薄薄一層輕紗,跪在地上,紅唇和發梢上的火光涌動,愈發燒得人心神蕩漾,「難道我的唐言說得不夠好么?嬤嬤就是這麼教導的啊?!」
原來是個大戶人家養在家裡,請人教導了唐言的舞姬。薛景仙心裡猛然湧起一絲暖融融的滋味,一瞬間,防備之意盡數消散,「不要叫我相公。還有,誰給你取的名字,叫什麼荷葉,可真偷懶!」
「是父親重金禮聘來的粟特嬤嬤,怎麼,她取的不好么?這個騙子,還說她在長安呆過好幾年呢!」歌姬一歪頭,有些驚詫地抱怨。
「即便大戶人家干粗活的婢女,都很少用荷葉做名字!」薛景仙心情大悅,笑了笑,耐著性子解釋,「還有,你不要叫我相公。相公是特指某些男人。」
「那奴,奴家叫你什麼啊。還有,你說我的名字不好,你幫忙再想一個!」女子見薛景仙面色和藹,說話時的膽子立刻大了起來。
「你叫我大人,老爺,都行!」從對方的後續話語中,薛景仙又推翻了自己剛才的判斷。眼前的這個女子不是歌姬,而是西域某個大戶人家的女兒。真想不明白哪些西域人的心思,居然不知道從哪找了個半吊子粟特人,給女兒取了個如此不倫不類的名字,「至於你。既然原來頭髮這麼紅,原來又叫做荷葉。不如就改為紅蓮吧。聽著清爽,叫著也上口!」
「謝謝老爺!」西域女子倒是不笨,很快就學會了新的稱謂,「請問老爺,紅蓮可以起來了么?」
「嗯!」薛景仙輕聲咳嗽,想嚇唬新得的婢女一次,又有些於心不忍,「今天可以起來了。以後記得,回到長安后,我不讓你起來,你不能主動要求起來!」
「以後你會帶著我?」紅蓮騰地一下從地上蹦起,胸前波濤涌動,「真的,老爺說話算話!」
「周將軍讓你過來伺候我時,沒跟你說么?」薛景仙有些發傻,笑了笑,勉強將目光從波濤起伏處移開半寸,皺著眉頭反問。
「他根本不跟我說話!」紅蓮撅起嘴,對周嘯風好像十分不滿,「我父親將我送給了他。結果他從來就沒搭理過我。今天是唯獨一次,把我從別的營地叫過來,說讓我來伺候你。還說只有把你伺候高興了,才會帶著我去長安!否則,就把我送回家裡去,隨父親安排!」
「如果我不要你,你父親還會把你送給別人么?」薛景仙很是好奇,順口詢問。
「你真的不要我?」紅蓮一聽大急,撲上前,雙手死死拉住薛景仙的胳膊,「求求你。千萬別趕我走。我會跳舞,我會唱歌,我還會彈你們大唐的琴。我彈得可好了,連教習都誇我有悟性!我還會給你暖床,給你做任何事情!」
說著話,她就俯下身去,慌亂地解薛景仙的腰帶。薛景仙見此,趕緊用雙手將其抱住,低聲安慰,「你不要怕。既然周將軍把你送給了我。我就勉強收下好了.」
話說到一半兒,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太過虛偽,忍不住大笑了幾聲,繼續補充:「我是說,我會帶你回長安去。但是,你們這裡女子不值錢么?怎麼隨隨便便就送人!」
「也不是隨便送人!」紅蓮掙扎了幾下,臉色突然變得通紅,「我父親是勃律國的大相,家中有很多女兒。長大之後便要送出去和親,能送給唐人還好,要是送到,送到大食那邊,那,那…….」
說到這兒,她不僅有些傷感,眼角處珠淚涌動。
原來如此,周嘯風可真夠朋友!薛景仙心中嘆了口氣,同時又有幾分得意。找個宰相的女兒做奴婢,想想心裡就覺得有面子。可對於大勃律這種夾在大唐與大食兩大勢力之間的彈丸小國來說,甭說是宰相的女兒,即便是金枝玉葉,自從生下來的那天起,恐怕命運就已經註定了吧!
想到這兒,他不僅對懷中玉人心生幾分憐惜。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髮,笑著安慰,「你放心好了,老爺我不會將你隨便送人!等咱們到了長安,想必你就不會再終日提心弔膽。」
「謝謝老爺!」紅蓮伸出蓮藕般的手臂,輕輕擦淚。抹到一半兒,忽然看到薛景仙那火辣辣的目光,笑了笑,低聲說道:「我剛剛說的都是實話。我,我的確會給大人暖床。但是,但是不知道以前學得對不對。大人,大人能教教我么?」
轉眼間,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敢不從命!」薛景仙低聲輕笑,手一揮,蠟燭應聲而滅。
今晚,他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天河(八上)
第二天早上,卻起得遲了。
待在紅蓮的伺候下用罷早飯,外邊已經日上三桿。薛景仙本來還打算出去拜訪幾個安西軍將領,轉念一想自己昨天剛剛做出了承諾,心裡也就遲疑了起來。然而坐在寢帳中無所事事又確實無聊得很,便點手將紅蓮叫到身邊,一邊教她真正的中原禮儀,一邊跟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
紅蓮雖然是化外蠻夷之女,卻也生著一幅玲瓏心思。知道自己下半輩子的命運好壞,就全系在眼前這個看上去有點乾瘦,實際上身體還不算差的男人身上。所以學起來分外用心,偶爾在有意無意之間鬧點兒小笑話,反倒給寢帳內的氣氛平添幾分嫙妮。
二人一個教,一個學,好不快活。正蜜裡調油間,門外又有護衛來報,說宋武、宇文至、王洵、方子陵等一幹家在長安的年青將領聯袂前來拜訪。薛景仙昨天還曾轉交過宋昱和宇文德的家書,跟這幾個年青人也能算得上有一面之緣。況且現在是對方主動找上門來,不能算他違反承諾,因此稍做猶豫,便笑著迎到軍帳門口。
「未經邀請便前來打擾,希望欽差大人勿怪我等冒昧。」幾個年青人中,眼下以王洵官職最高。因此便帶了個頭,沖著薛景仙抱拳施禮。
拋卻欽差的身份不算,薛景仙的實職只是個中大夫,位列從四品下,比王洵的正四品中郎將身份整整小了三個級別。怎敢站著不動受對方的禮敬,趕緊側開身子,以全禮相還,「王將軍客氣了。幾位將軍都客氣了!幾位能來這裡看望薛某,已經令薛某受寵若驚。豈有怪罪幾位將軍冒昧的道理?!」
「薛大人真是會說話。再這樣,我等都不敢進門了。」王洵也身後的幾位同僚一道側開身子,拒絕接受薛景仙的回敬。
「那可不行。薛某正羨慕幾位將軍的好運道,準備沾點兒喜氣呢!」薛景仙立刻收了客套,上前一把挽住王洵的胳膊,「趕緊請,趕緊請。紅蓮,快去給幾位將軍燒茶!」
他新收的侍妾紅蓮正躲在門口偷偷向外觀看,猛然聽見自家男人呼喚,嚇得答應一聲,拔腿便跑,「哎,我這就去。老爺別著急,水壺呢,老爺,咱們家的水壺在哪啊!」
話音未落,四下里已經響起一片善意的鬨笑。幾個在路上重金禮聘的護衛不忍眼睜睜地看薛景仙受窘,趕緊從側面的小帳篷里出來,送上一壺剛剛打滿的冷水。「掛在寢帳後邊那個火堆上燒。記得先燒開了水,然後再放茶葉和調料。不要往茶裡邊加奶。你家老爺的客人都是從長安來的,喝不慣奶茶的味道!」
「知道了!知道了!謝謝,謝謝!」如同新婦見公婆般般忐忑的紅蓮頻頻點頭,別人指點一句,就說一聲謝謝。這番舉動,又惹得王洵等人紛紛鬨笑。一笑過後,跟薛景仙之間的關係反而比先前融洽了許多。
「這丫頭是周將軍昨天送我的。薛某還沒來得及教導她,讓幾位將軍看笑話了!」薛景仙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笑著解釋。
「她可是大勃律國中第一美人兒!這些日子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跟周將軍討要,他都沒鬆口。薛大人真忍心,居然讓她做粗使丫鬟。」宋武笑了笑,低聲點醒。
「啊,竟有此事!」薛景仙被說得一愣,驚詫地低呼。但是昨夜已經領教過這大胸長腿女子的好處,食髓知味。此刻將禮物退還回去的話,是萬萬不肯說出口的。只好訕訕笑了笑,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這個,這個,你們看,薛某這不是奪人所愛么。此女昨晚還是完璧,如今,如今……」
如今了半天,就是憋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尷尬地面紅耳赤。還好王洵見機得快,笑了笑,主動給薛景仙找台階下,「薛大人就不要自責了。周將軍即便不將此女送給你,他也沒福享受。否則,他的腦袋早掛旗杆上了!」
聞聽此言,薛景仙心裡又是一陣緊張。但是很快,便明白了王洵是在替自己解圍,「哈哈,如此,此女倒是真和薛某有緣。這份人情薛某是欠大了,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還上?!」
「薛大人客氣了!」宇文至心裡竊笑,臉上卻裝得一本正經。「一個蠻夷女子,算不上什麼厚禮。若不是有這身甲胄束縛著,說不定宋將軍已經成車成車的往自己家中拉了!」
「我哪有那麼好色!」聽大夥繞來繞去,把玩笑話突然繞到了自己頭上,宋武趕緊跳出來,用力擺手。「薛大人別聽這廝誣陷,宋某人練得是童子功,二十四歲之前,近不得女色!」
「那你可有的熬了!」薛景仙搖了搖頭,笑著打趣。「安西軍聲威赫赫,不知道今後有多少蠻夷小國,上趕著將公主、郡主往軍中塞。我看宋將軍你今年也就十八、九的樣子。美色坐於懷中卻心神不亂,嘖嘖……」
」哈哈哈哈哈……」沒想到平素斯斯文文的薛大欽差,說起笑話來嘴巴比武夫們還要直接,眾年青將領又是一陣狂笑。只把個自稱練童子功的宋武,窘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紅著臉戳在門口咬牙切齒,「你們,你們…….」
「好了,大夥若不嫌棄薛某的寢帳寒酸,就趕緊進來吧。西域日頭太毒,你等受得了,本官可是受不了!」薛景仙收起笑容,伸手拉開門帘。
有道是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兒。剛才雖然是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笑話,薛景仙也從中弄明白了,安西軍紀律很嚴,像那種「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現象,在安西軍中並不存在。所以周嘯風平白得了個美人,也只能將其送往關押俘虜的營寨內暫住。不敢立刻享用。而自己昨天收了周嘯風的禮物,卻也沒違反軍紀。畢竟自己只是到此公幹的一個外人,任何行為都不受軍法的約束。
正在心中仔細盤算利害得失之際,耳畔又聽見王洵笑著說道:「我等此番前來打擾大人,並沒有什麼要緊事情。只是離開長安太久了,難免有點想家。還望大人體諒我等的苦處,有什麼新鮮事,儘管跟我等說說!」
跟在王洵身後,宇文至也沖著薛景仙拱拱手,笑著請求,「是啊,是啊,都離開一年多了。當初在長安時,沒覺得城裡有什麼好來。待到了這兒,才知道當初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還不是老樣子,哪有什麼新鮮事!薛某倒是覺得,西域這邊天寬地闊,喘氣時都多幾分自在!」薛景仙略作斟酌,笑著回應。
這話倒不完全是在恭維對方。在長安城時,他求官處處碰壁,整個人壓抑得都快瘋掉了,所以看到誰都不順眼,遇到令自己不開心的話題,就忍不住冷嘲熱諷幾句。而到了西域之後,又是被大夥眾星捧月般奉承,又是被贈寶刀美人,心情一下子就晴空萬里,整個人的性子也是大變,跟先前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故而跟誰都能說上幾句笑話,看哪個都覺得親近。
「大人還是隨便說說吧。我等想家,都快魔怔了!」宋武也終於緩過了幾分精神,唯恐薛景仙繼續推辭,拱手著手請求。
若是放在以前,就沖著他是中書舍人宋昱的弟弟,薛景仙也會給他點兒臉色看。此刻,卻覺得對方不過是一個半大孩子,驟然間離家萬里也著實可憐,想了想,笑著說道,「那薛某可是隨便說了。其實薛某去年夏天才到的長安,對城裡風物也不熟悉……」
一邊謙虛著,他一邊將半年多來聽到的,看到的新鮮事娓娓道來。中間當然還不忘了偷偷加上些個人私貨,對楊國忠取代李林甫之後的作為稱頌有加。反正恭維話不要錢,通過宋武、宇文至二人的口輾轉傳回長安去,說不定還會給他帶來許多利益。
王洵、宇文至、宋武等人的確也思鄉思得苦了。很多長安風物,明明在記憶裡邊很熟悉,也巴不得讓薛景仙再描述一番。偶爾聽對方描述錯了,還笑著出言指正。總之,此刻在他們記憶裡邊,只有長安城光鮮的一面,絕沒有先前感受到的沉沉暮氣。非但世間再無其他名城可以與長安相提並論,連佛教中的極樂,十字教中的天堂,都無法跟故鄉比擬。
不一會兒,說話者就從薛景仙一個人,變成了大夥共同參與。七嘴八舌,將長安城的諸多好處如數家珍。侍妾紅蓮燒好了茶,拎著銅壺入內。見到此景,不敢出言打擾,只好站在一邊旁聽。聽著聽著,她自己就入了迷,銅壺什麼時候丟到了腳下也不清楚,只覺得如果世間真的有如此繁華所在的話,自己能在裡邊生活上一天,就是第二天早上就死去,這輩子也值了。
注1:唐代官制,同一品之間,還分正上,正下,從上,從下四等。王洵此刻的官職級別為正四品上,薛景仙為從四品下。所以後者比前者低了三級。
天河(八下)
好夢向來容易醒。
突然間,外邊傳來一陣凄厲的警報,「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有敵情!」宇文至第一個反應過來,單手一撐,從氈墊子上長身躍起。「趕緊去中軍聽令,大帥正在點兵!」
「快走,快走!」宋武推了方子陵一把,大聲催促,「估計是大食人的援軍到了,趕緊去中軍聽令!」倉促中,腳下一絆,將紅蓮放在身邊的銅壺踢出數步,茶水登時淌了滿地。
此刻,他卻沒功夫憐香惜玉,拉開帳門,撒腿便跑。緊跟著,宇文至、方子陵等前來打聽故鄉消息的長安子弟魚貫而出。只有王洵,總算在生死邊緣比眾人多走過幾遭,雖然心裡也很緊張,卻還不忘了躬身向薛景仙施了個半禮,帶著幾分歉意說道:「軍情緊急,某等就先告退了。待會兒待大帥那邊應完了卯,再過來向欽差大人討教。」
心裡想時是一回事,真的聽到了角鼓之聲,薛景仙早就驚得手腳發軟。此刻哪裡還顧得繁文縟節?一把抱住王洵的胳膊,慘白著臉喊道:「王,王將軍慢走一步?大食人,大食人真的來了么?」
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膽小,王洵掙了兩下沒能掙脫,只好停住腳步,伸手去掰對方死抱著自己的胳膊雙臂,「薛大人不必著急。眼下只是斥候傳來的警訊,按照軍中常規,想必大食人還有一段路要趕!王某之所以急著走,是要著去中軍應卯。安西軍規矩嚴,若是三卯不至,王某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我,我跟你一起去!」薛景仙哪裡肯放手,用盡吃奶的力氣跟王洵「搏鬥」,「我跟你一起去。我替你擂鼓,擂鼓,那,那個助威!」
「大人想要為國出力,也得換了鎧甲啊!」王洵哭笑不得,像哄孩子一樣安慰對方,「戰場上最怕的就是流矢。那東西中上一支未必立刻要命,可萬一傷口感染,就是神仙也救不回了!大人若不穿鎧甲上陣,豈不是成了活靶子么?中軍點卯還需要一段時間,大人換好了鎧甲,去那邊尋王某便是。趕緊放手,你的女人在旁邊看著呢!」
「啊,啊!」薛景仙楞了楞,這才意識到自己新收的美妾就站在身邊。訕訕地收了胳膊,低聲叮囑,「那,那一會兒薛某就站著王將軍身邊好了。你可千萬說話要算數啊!」
「其實你留在營地內,比哪都安全!」王洵笑著解釋了一句,轉過身,匆匆跑遠。
「薛某這就去尋你!」薛景仙才不敢一個人留在營地。萬一安西軍打輸了,誰還顧得上回營?還是跟緊了王洵這個大塊頭安穩,至少敵軍放箭時,目標不會落在自己身上。
一邊在心裡給自己打氣,他一邊收拾行頭。刀是周嘯風送的,鎧甲是剛才宇文至帶來的禮物,頭盔稍微大了些,總是溜下來蓋住眼睛,需要在腦後墊點兒東西。薛景仙忙得手不夠用,大聲命令侍妾過來幫忙。接連喊了好幾嗓子,才發現紅蓮已經嚇得傻了,蒼白著臉根本挪不動腳步。
「幫我把床頭上的帳子扯下一角來,趕緊著。愣在那幹什麼,大食人遠著呢!」薛景仙火往上撞,推了紅蓮一把,大聲喝令。
「啊——」紅蓮再度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張開胳膊,一頭扎進薛景仙的懷裡,「大人,大人,別丟下我。我怕。我不敢一個人在這兒!別丟下我。大食人,大食人,他們要屠城的啊!」
「別怕,老爺在這兒呢!」儘管自己心裡嚇得要死,薛景仙卻不得不裝出臨危不懼的模樣,「你好好待在這兒,老爺親自到陣前去,把大食人趕走。乖,別怕,實在不行,你就到床上躺著,用被子捂住耳朵。」
這些話顯然沒什麼作用,嚇傻了的紅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老爺別走,老爺別走,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我怕,我怕——!」
「別怕,大食人不是我們唐人的對手!」薛景仙雙臂抱住美妾,將其一點點推向床頭,「別怕,有大人我在呢。來,你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耳朵。這把削鐵如泥的寶刀也給你,誰敢靠近,你只管剁他。」
「大人別走,大人別走!」紅蓮顯然是見識過大食兵馬淫威的,死死拉住薛景仙的絆甲絲絛,就是不放。薛景仙又安慰了幾句,心頭便有些噪了,抬高嗓門,大聲呵斥道:「放手!你再胡攪蠻纏,我就休了你。如果我戰死了,你儘管投降便是!反正敵軍不知道你是我的人,沖著你阿爺的面子上,也會放你一馬!」
「不——!」紅蓮又怕又急,立刻嚎啕出聲,「如果你死了,我就抹脖子。你上午剛說的,這是中原規矩!」
「胡說,我哪那麼容易死掉!」薛景仙被哭的心中一疼,聲音立刻又軟了下來。「我是欽差,欽差你懂么。除非真的打了大敗仗,否則誰也不敢讓我受傷。乖乖地在這裡等著,老爺我去撈功名去了!」
說罷,狠心不再聽身後的哀哭,整了整衣袖,大步出帳。
一干被指派護送薛景仙從長安而來的親衛們,此刻也嚇得臉色煞白。拉著坐騎等在帳篷前,恨不得立刻就上馬逃走。在此「危難」時刻,薛景仙怎肯便宜了他們。衝上前幾步,指著兩位伙長的鼻子罵道,「你們也算男人?聽見按號角聲就要尿褲子!莫說還有安西軍的弟兄頂在前面,即便安西軍真的抵擋不住了。大不了是一個死罷了,總好過陣前逃命,被官府捉了把腦袋掛在城牆上,辱沒自家祖宗。呸,呸,安西軍怎麼可能會輸。你們這些沒卵蛋的,還不跟我一起去中軍聽候調遣!」
「還說我們呢,您臉色又好看到哪去了!」侍衛們小聲嘀咕,心中雖然不服,卻再不敢提逃走兩個字。
罵完了長安城來的護衛,薛景仙自己的膽氣又壯了不少。側過頭,沖著十幾名在路上雇來的親隨喝道,「你們幾個也別愣著,都把盔甲給我穿起來,咱們一起去給安西軍擂鼓助威。打贏了仗,我手中的金子跟大夥平分。若是不幸輸了,薛某身為四品欽差都不怕死,你們不過爛命一條,還有什麼可惜了的!」
「我們本來就想去陣前長長見識的!」一眾雇傭來的親隨挨了罵,也不著惱,笑呵呵地大聲回應。「既然薛大人這裡有金子分,我們就更不能走了。只是我等這三腳貓功夫,怕人家安西軍看不上眼罷!」
「儘管跟在我身後。我如果有機會往前沖,你們跟著就是!」本著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的原則,薛景仙大聲回應。「如果戰後大夥僥倖不死,甭說幾片金子,就是你們想分軍功,薛某也厚著臉皮幫你們討些回來!」
「多謝大人!」那些薛景仙在路上雇傭的漢子,多是些亡命的刀客。只要有錢賺,有好處撈,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畏懼。當即齊聲道謝,咧著膀子跟在了薛景仙身後。
已經沒太多時間啰嗦,薛景仙帶領著隨從,攜裹著一眾親衛,快速沖向中軍。還沒等走到中軍大帳,安西兵馬已經開始整隊。薛景仙騎在馬背上四處瞭望了一下,瞅准了封常清的帥旗所在位置,策馬湊了過去。
這是最穩妥的選擇。除非安西軍被打得全軍覆沒,否則,沒人敢讓敵人衝到封常清眼前。正當薛景仙為了自己的急智而得意間,耳畔又傳來一陣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悠長低沉,與剛才報警的角聲截然不同。他不由自主地將頭扭向角聲傳來的方向,卻看不見敵軍具體規模,只見遠處地平線上湧起了一股黑潮。鋪天蓋地,沒邊沒沿。
黑潮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如同墨汁般,蓋住了陽光,蓋住了藍天白雲青山綠水。將黑暗與冰冷灌滿整個世界,令天地間所有一切,瞬間都失去了顏色。
天河,真的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