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盛唐煙雲》(15)

第七十八章《盛唐煙雲》(15)

社鼠(一上)

待眾人回到營地,天色已經完全變黑。整個營地燈火輝煌,將士們殺牛烤羊,引吭高歌,一齊慶祝首戰的勝利。

與唐營的熱鬧相比,此刻健馱羅國都坦叉始羅城內,卻是一片愁雲慘淡。白天安西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擊垮了數倍於己的大食聖戰者,健馱羅大相艾敏和一干文臣武將站在城牆上幾乎目睹了整個過程。隨著代表大食人的黑色戰旗倒下,大夥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誰都明白坦叉始羅城被攻破已經是遲早的事情了,縱使天使親自降臨,恐怕也無力回天。

然而以艾敏為首的眾貴胄卻全是天方教信徒,這多年來,也全是憑著大食人的支持,他們才能架空其國王,牢牢掌控國內的政局。為了討好背後的宗主,他們用強力禁止了國內的其他一切宗教。強迫僧侶還俗,拆毀寺廟,搗毀佛像;驅趕拜火教信徒,將婆羅門教祭祀丟到河裡活活淹死;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沾滿了異教徒的鮮血。萬一城破,力主與唐軍為敵的大相艾敏固然難逃一死,其他文武重臣恐怕也會被蜂擁而上的各類異教徒們撕成碎片。

更何況這一代國主已經年滿二十,按照唐人的傳統,斷沒有不扶持一個血統正宗的國主,而繼續任由權臣把持朝政的道理。可以說,無論是現在就開城投降,還是繼續負隅頑抗。等待著大相艾敏眾人的,都是死路一條。其中差別僅僅是,只死少數幾個掌權者,還是拉著城中無辜百姓一道為自己殉葬而已。

文官們當然吵嚷著要死戰到底,武將們心中卻清楚,到了現在,恐怕士卒已經沒有與唐軍交戰的勇氣。甭說逼著他們提著刀繼續頑抗,就是在唐軍下次攻城時,想保證大夥不一鬨而散,亦沒有任何可能。因此,平素一個個皆衣冠楚楚的權臣們你指責我本事差,我抱怨你目光短,哭哭啼啼,自己先亂成了一鍋糊塗粥。

大相艾敏被吵得暈頭轉向,不得不再度拿出平素的威儀來,大聲喝斥了一嗓子。「唐人不是還沒開始攻城么?等開始攻城再說!先各回各家,安排一下各自的後人吧。如果真主明天就需要我等證明忠誠,我等即便爭吵,又有何用?」

畢竟其家族和本人都已經把持朝政多年,在眾人心中形成了一定的積威。一聲斷喝之後,爭吵立刻噶然而止。文武權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可奈何地嘆了會兒氣,搖著頭陸續散掉。待眾人的背影都去得遠了,大相艾敏也慢慢踱回了自家宅邸。進了門,先命人叫來自己的兩個孫兒,每人各給了他們一筆金子,命令二人城中相熟的商鋪藏身,從此隱姓埋名,不準再提起與家族相關的任何事情。然後又將兒子、女兒、女婿等家族近親叫過來,一一替他們安排出路,以免城破后玉石俱焚。最後,命找來管家哈桑,嘆息著吩咐道,「把我珍藏的那瓶孔雀膽取來吧!準備了這麼多年,該到喝它的時候了!」

「主人!」聞聽此言,管家哈桑立刻哭叫了起來。上前抱住艾敏的雙腿,死死不肯鬆開,「您不用這樣啊。不是城池還沒被唐人攻破么?即便城破了,憑著您的身份,也可以得到唐人的賞識,何必非得走這條路,死後也不得安寧呢!」

「父親——!」

「祖父——!」

艾敏的幾個兒女和孫子們早就猜出事情不妙,一直躲在門外沒有離開。此刻聽到管家的哭訴,立刻先後搶了進來,拉胳膊的拉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無論如何不准許艾敏服毒自盡。男男女女,哭成了一團。

「傻孩子們啊!」聽著兒孫們的哭聲,大相艾敏心中也有如刀割。「等唐軍入了城,我還可能死得如此體面么?他們跟大食人為了爭奪這一帶的控制權,打死打活幾十年。斷然容不得我這個大食人的鷹犬。早已經知道結果的事情了,又何必非得承受最後的煎熬呢?!」

「可,可城中還有很多忠於您的兵士啊。曼拉大人也保證過,會調動所有虔誠的信徒,為真主死戰到底!」艾敏的兒子也是個文官,扯著他的手大聲哭叫。「唐人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飛上城牆來。只要咱們能再守三個月左右,肯定能等到第二波大食援軍!」

「第二波援軍。你不是說夢話么?」艾敏搖搖頭頭,滿臉是淚,「我為大食人效力了這麼多年,心裡還不清楚他們的習慣?用得著時向來是拿你當寶,用不到時則像狗一樣踢開。咱們坦叉始羅有什麼寶貝,值得大食人送掉了一支軍隊,很快就再添上另外一支?況且那些曼拉們,又有哪個不是嘴巴上說得比唱得都勇敢,真正需要打仗時,立刻就躲在別人身後邊?趕緊都走吧,別再耽擱了。按照我說的先藏起來。唐人沒人屠城的傳統,不會把刀子砍到你們頭上。先分散開躲一躲,然後悄悄混出城外去。再過三五十年,咱們家肯定能重新興旺起來!」

「可,可不試試又怎麼知道不行呢?即便城被攻破,您也有化妝逃走的機會啊?!」幾個晚輩依舊不肯放手,哭喊著繼續給艾敏出主意。

「胡說!我好歹也是健馱羅的大相!」艾敏把眼睛一瞪,厲聲呵斥。「你以為咱們家享受百姓這麼多年供奉,是可以白拿的么?每吃一口糧食,拿一塊金子,天使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是還債的時候了。何必明知道事態已經無可挽回,還非要再欠上幾千條人命?不如自己把自己奉獻出去,見證對安拉的忠誠。免得復生之日來臨時,受到地獄之火的炙烤。」

天方教亦如十字教,講究末日、地獄和天堂。最高神安拉身邊,有四大天使負責傳達神諭、降示經典、掌管世俗時事、司死亡和吹末日審判的號角。如果某人在塵世間犯下罪孽,復活之日來臨時,就要被送入地獄受苦。而善良的人和忠誠的信徒們則被接入天堂,永遠享受歡樂。

艾敏一家信奉天方教已經多年,雖然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功利成分,但對於末世之說卻是不敢質疑的。此刻大相艾敏把自己選擇服毒的理由擺出來,兒孫們也無法再繼續勸阻。只好含著淚站起身,相互攙扶著離去。

唯有老管家哈桑還不肯奉命,趴在地上痛哭失聲。艾敏嘆了口氣,伸手將他攙扶起來,低聲安慰道:「你去拿酒吧。然後自己打開庫房,拿一袋金子離開。唐軍素來軍紀嚴明,應該不會傷害你這頭髮已經白了的老人!」

「主人!」哈桑啞著嗓子嚎叫,頭碰在地毯上咚咚做響,「你不能這樣啊。不能啊!真主說過,自殺也是一種罪行!」

「比起拉著成千上萬人一起去死,罪行畢竟輕一些!」艾敏又長長地嘆氣,伸手從地上扯起老管家,「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拿你當外人看。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服輸。可這回,的確已經沒的選擇了。去吧,早點喝完酒,我還能睡個安穩覺!」

「主人啊。主人啊。您聽我說啊!」到了此時,老管家哈桑再也顧不得雙方地位懸殊,「沒到這種地步呢啊。沒到呢啊。大食人剛剛吃了一場敗仗,還沒有全軍覆沒呢啊。不徹底將他們收拾乾淨,唐軍怎麼會放心攻城?」

「啊!」艾敏楞了楞,猛然將身體坐得筆直。但是很快,他的腰桿又駝了下去,「可那不是早晚的事情么?十二萬東征軍,連三萬唐軍都沒打過。如今剩下的頂多也就是一小半兒,還能折騰出什麼花樣來?」

哈桑咬了咬牙,惡狠狠地說道:「可如果您搶在東征軍覆滅之前,把坦叉始羅獻給唐人呢?怎麼著也算戴罪立功了吧?就算是為了做給其他國家的掌權者看,唐人也沒理由再殺掉您。況且那些曼拉們的性命,此刻還掌握在您老手上。把他們綁了獻出去,豈不又是大功一件!」

「胡說!」艾敏騰地一下站起來,氣得直哆嗦,「我是安拉的信徒,怎能下手殘害自己的兄弟?趕緊閉嘴,否則我不會再寬恕你!」

「可即便您不殺他們,唐軍入城之後,等著他們的也是死路一條。這些年來,他們的那些作為,哪點兒又符合了教義?不過是打著真主的名義,行罪惡之實。若說背叛,他們才是真正的背叛者。您殺了他們,只是替真主清理蛀蟲而已。」

「你,你……」艾敏氣急敗壞,連話都說不利落了。然而心中卻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他,老管家所言,句句屬實。自從上兩代人昄依了天方教之後,他的家族對經文多有涉獵。私下裡慢慢發現,其實原始的教義並不像傳教曼拉們所講述得那般嚴苛。事實上,天方教非常講究和平與包容,要求信徒們忠誠,卻不排斥與其他信仰並存。而不是像健陀羅、大勃律等國現在這般,非要將其他信仰的神廟焚毀,將其他神明的教徒和祭司斬盡殺絕。

肯定有人在故意歪曲經義!艾敏對此心知肚明。然而當大多數心中的狂熱都超越理智之時,只有表現得比別人更為狂熱,才能得到最大的支持。否則,肯定會被打成異類,從而失去所擁有的一切。

「經義中曾經說過,要大夥拆毀佛寺么?經義中曾經說過,異教徒必須處死么?經義中曾經說過,可以隨便佔有別人的家產,土地么?經義中曾經說過,可以向鄰居舉起刀么?」老管家也豁了出去,看著艾敏的眼睛大叫,「六信五功當中,哪一條是戰功?為什麼有人非要逼著我們,對自己從前的朋友和鄰居動刀子?只有善良的種子,才會結出善良的果實。用刀子推廣經義,播種下去的全是仇恨,怎可能建立起地上天國?」

「你,你這該死的老傢伙。你還不趕緊去死!」從沒聽人以這樣口吻向自己發問,艾敏簡直怒不可遏。但是,他的靈魂,卻慢慢地從絕望中走了出來。老管家的話沒錯,那些試圖用殺戮建立地上天國者,本來就已經背叛了真主。出賣他們,不應該是罪行,而是替真主伸張正義,讓真正的教義重新回歸人間!

「可,可哈里發那邊,我怎麼交代?」想到這兒,他不由自主地坐下去,「畢竟,此事不可能瞞過所有人!」

「凡是身體健康的信徒,一生都要去麥加朝聖!」老管家想了想,沉聲提醒。「哈里發病重,哈里發的弟弟和大相正在爭奪整個國家的控制權。您如果派人去朝聖,順道說明您為了穩住東方的局勢,不得不忍辱負重。想必任何人都能理解您的苦衷。況且在短時間內不可能組織起第二支東征軍的情況下,與唐人恢復交往和貿易,對大食國來說,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

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艾敏眼前立刻一片雪亮。家族名下的商隊頭目曾經向他彙報過,在大食以西的若干國度,來自大唐帝國的一切商品,都可以賣出天價。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揮師東進,佔領商品的原產地,對大食國來說當然是最佳選擇。可在東征失敗的情況下,保持通往大唐的商路暢通,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則,別的不說,光是失去了茶葉和綢緞這兩項物品,就足以令很多大食貴族的生活變得索然無味。

如此,他這個健馱羅大相的地位,就更加重要起來。溝通東西兩大帝國,向交戰雙方傳遞消息,把坦叉始羅城變成東西方商品的集散地,從而為家族謀取更大的利益!想到這兒,艾敏心中的陰鬱一掃而空,抓起鑲滿寶石的腰刀走到門口,沖著外邊聲嘶力竭地大喊,「來人,來人,給我敲響王宮門口的大鐘。我要召集群臣議事。我要給大夥指一條明路!來人,召集所有王宮侍衛,別忙著跑。我還沒死呢,大夥都有平安渡過此關的希望……」

「鐺,鐺,鐺……」鐘聲很快就響了起來,打碎籠罩在健馱羅國都,曾經的佛教聖地,坦叉始羅城空中的漫漫長夜。把明亮的星光,灑滿在每個心懷期盼者的眼睛。

社鼠(一下)

黑暗是陰謀和交易的最好掩飾。第二天早晨,坦叉始羅城的百姓從自家門口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就發現城中的一切都變了模樣。

已經被天方教霸佔多年的一座座佛寺,重新打開了山門。房頂的形狀卻還沒來得及恢復原貌,數以百計的工匠們在士兵的逼迫下,將房頂周圍匆匆忙忙釘了一圈翹起的飛檐,以示蓋頭換面。曾經被當做菜市場的拜火教神廟也重新清理了出來,長滿茅草的房頂上青煙繚繞。最離譜的是幾處臨街的店鋪,窗口處掛滿了不知道從哪裡尋找來的女人衣服,長長短短,花花綠綠,讓習慣了黑白兩色的眼睛直發痛。而平素腰裡別著棍子,以替安拉嚴肅經義為名,四處敲詐勒索的差役們卻對此視而不見,難得換上了一幅笑臉,沖著門縫后的眼睛躬身撫胸,不斷示好。

「他們這是怎麼了?被門板夾了腦袋不成?」個別膽大者無法相信自己所見,從門口走出來,到街上舉頭張望。一看之下,嘴巴立刻張得能塞下個雞蛋。怪不得差役們都換了嘴臉,原來背後給他們撐腰者都落了難。那些打著安拉名義到處作威作福的收稅官,那些動輒就將人處以極刑的傳教曼拉,全部被綁了起來,像待宰羔羊般關入了囚車。跟在囚車後邊,卻不只是數隊滿臉惶恐的王宮護衛,還有幾百名手捧木魚的「高僧」,扯開嗓子向大夥宣布國王陛下廢除天方教的最新決定。只是他們顯然是昨夜才臨時接受剃度的,發茬被初升的朝陽一照,立刻反射出一層扎眼的青光。

「這不是糊弄鬼么?」有人撇著嘴暗罵。健馱羅國王,從他祖父那輩起就成了擺設,城中百姓哪個對此不心知肚明?那些橫行霸道的大食曼拉、聖徒們,有誰背後與貴族老爺們沒牽扯?可嘲弄的話只能偷偷的說,不能公然宣之於口。坦叉始羅城已經變天了不假。一夜之間,寺廟換了經文,神明換了面孔,然而坦叉始羅城掌權的那幾個大家族卻沒有變。只不過人家從「真主的最虔誠信徒」,一轉身就成了佛陀或者火神在人間的講經者,轉過來轉過去,總是走在了風雲變幻的最前列。

「鐺……」「鐺……」「鐺……」,清脆的鐘聲又響了起來,打斷人們心中的困惑。堵在城門口的巨石被士兵們一塊塊挪走,城門大開,先將幾面白葛做的旗幟挑了出去。隨後,新剃度的「高僧」們哭喪著臉,念著自己也不熟悉的經文,簇擁起一個蒼白面孔高官,在刀劍的逼迫下走出城門。跟在他們身後,是一輛輛銹跡斑斑的囚車。緊接著,城門「咣當」一聲又關了起來。將城裡城外分隔為兩個互不關聯的世界。

「投降了,他們要投降了。向唐人老爺投降了。」在城門口附近居住的百姓立刻明白了貴族老爺們在做什麼,嘴裡發出絕望的叫喊。但很快,叫喊就被附近的士兵們大聲喝止,「胡說什麼?咱們這不是投降。大相說了,這是舉義,舉義,你們懂么?」

舉義和投降之間到底有多少差別,百姓們的確不懂。但是,所有人心裡卻慢慢又安寧了下來,旋即湧起一股如釋重負般的輕鬆。終於不用打仗了,奶奶的。再不用每天都提心弔膽的聽頭上的弩箭呼嘯聲了。貴族老爺們改信佛陀也好,改信了火神也罷,終於良心發現,沒拉著大夥一道給他們殉葬。至於唐人入城之後究竟會如何?就隨他去吧。反正城中值錢的東西早被大食人拿走了,除了性命之外,大夥不會再損失更多。

「大相說了,所有罪責,都由他一人承擔!」士兵們的吶喊聲單調而乏味,卻一遍遍重複,以圖將謊言徹底地重複成真相。「原來他命令大夥抵抗唐人老爺,是因為天方匪教兇殘,而唐人老爺善良。如果在戰局未定之前,咱們就開城迎接唐人老爺。萬一事情發生了變故,則城中必然血流成河。而唐人老爺向來仁慈,即便咱們舉義稍晚了兩天,想必也不會過分難為大夥。大夥別怕了,別怕了。所有罪責,大相他老人家都一個人擔下來了。不求大夥對他有多感恩,只希望今後所有人都能安守本分,太太平平過日子!」

希望如此吧。百姓們搖搖頭,嘆息著掩好了自家院子門。改天換地,那是大人物們的戲耍。真話也好,謊言也罷,尋常小人物只有聽的資格,若想豁出性命去較一次真兒,那還的確犯不著。

坦叉始羅城不戰而降,在封常清預料之中,又多少有些出乎於其預料之外。早在做出圍城打援的決定之時,他就相信,像健馱羅、大勃律這種彈丸小國,根本沒有資格決定自己的命運。唐軍的實力高過大食人,則這些小國就立刻會成為大唐的藩屬。而萬一大食人在附近的實力哪天又佔據了上風,唐軍也甭指望這些小國的忠誠。

只是封常清沒有預料到,健馱羅大相投降得這麼果斷,並且「洗心革面」得如此乾淨利落。派出使者帶來的投降條件,甚至比唐軍在大勃律經過威逼利誘得到的還要多。這倒讓封常清有些不忍過分替健馱羅國主討還公道了。好在當初興兵之時,「扶持健馱羅國主,清除奸佞」本來就不在他的興趣之內。眼下大食殘軍還沒被徹底殲滅乾淨,他也不願意在安西軍背後留著一顆隱患。因此,只是稍微捏拿了一番,便接受了健馱羅使節和一眾「高僧」帶來的請降文表。

按照健馱羅大相艾敏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條件,該國重歸大唐庇護範圍之內。歷代國主,得不到中原冊立,則不得正式接位。而王子、王弟,以及國中各級貴胄的嫡系子孫,十二歲之後都要到大唐學習三年。能做到「明法度,知禮儀,工文字,受教化」后,才可以回國輔佐他們的父輩。

因為先前受大食曼拉和「少數奸臣」的脅迫,健馱羅上下對天朝多有不敬。所以該國撥亂反正之後,將處死所有亂臣奸黨以及傳教曼拉。查抄他們的家產,補償唐軍為主持正義所造成的花費。並且由國庫出資,彌補其中不足。

作為大唐的藩屬,今後大唐討伐外寇之時,健馱羅必須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協助。包括糧草、輜重以及僕從兵馬。各級官員,將士,服從大唐統帥的調度,令行禁止,否則,必以軍法處置。若是膽敢像葛邏祿那般與敵軍暗中勾結,則自願承受神明和唐軍的雙重懲罰,永不超生。

此外,坦叉始羅城徹底廢除天方教所堅持的,只准信仰唯一神明的嚴苛教義。所有被天方教徒霸佔的佛寺和拜火教寺院由貴族們捐款重新裝潢,歸還於其原本教派。天方教不準女子單獨上街,不準露出面孔、肢體和不準穿彩色衣服的法令,也一併廢除。百姓可以信奉任何神明或者選擇不信任何神明,其國家不準強制干涉。

……..

健馱羅貴胄們自己主動提出的,再加上封常清和麾下幕僚商議之後補充的,林林總總四十餘款,上午由健馱羅使節帶回城中,下午就被大相艾敏等人全盤接受。第二天,艾敏代替健馱羅國主出面,向唐軍正式負荊請罪。然後,坦叉始羅城打開所有城門,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張燈結綵,恭迎王師入城。

隨即,封常清與健馱羅大相艾敏兩人,當著所有將領和城中貴胄的面兒,在王宮中交換條文,對天盟誓,永遠遵守信約。接著,條文由通譯們分別謄抄為漢、突厥兩種文字,刻於石碑的正反兩面,豎立在健馱羅王宮前方。

一連串的繁文縟節折騰結束,安西軍將士們也從大戰的疲勞中恢復了精神。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紛紛回報,大食殘兵在二百裡外的迦布羅附近重新集結,大約還剩下五萬多人馬,依舊打著東徵聖戰軍的旗號,準備憑藉附近的丘陵地形,繼續苟延殘喘。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趕緊向封帥請纓,我跟你一道做先鋒,挑了這伙孽障!」薛景仙悄悄扯了扯王洵的衣袖,冷笑著點評。親眼見證了大唐兵馬如何破陣滅國,勒石為銘,他現在自信心膨脹到了極點。根本捨不得立刻打道回返,只希望能隨著安西軍一起向西,將大唐的旗幟插滿每一片視野能及的土地。

當然,收益不僅僅是心靈上的。一場追亡逐北下來,分到他名下的敵軍首級就有二十幾個。陣斬三人策勛一轉,策勛三轉官升一級。帶著這份功勞回去,再由背後的太子勢力稍作提攜,身上的袍服換一種顏色指日可待。

「恐怕輪不到我出頭!」王洵扭頭看了看他,低聲回應。「等會兒吧,封帥自有安排!」

話音未落,周圍已經響起了一片請戰之聲。李嗣業、周嘯風、趙懷旭等人紛紛出列,要求擔任前鋒,將大食殘兵徹底清理乾淨。

「犁庭掃穴!」

「犁庭掃穴!」

將領們出列拱手,爭先恐後。功名但在馬上取。大唐男兒不屑掩飾心中對權力和富貴的渴望,卻要堂堂正正地,在萬馬軍中將功名換回來。

「李元欽帶領五百人協助健馱羅大相守城!」老將封常清也受到周圍氣氛的感染,大笑著站起身。卧薪嘗膽兩年多,他終於帶領安西兒郎,重新找回了昔日的信心與榮譽。這份痛快難以言表。現在,他不求身著錦袍入玉門關接受獎賞,只想在有生之年,把安西軍的威名播得更遠一些。

「其他眾將,且下去整軍。明天一早,拔營西進。待洗凈千里黑塵,封某當與諸君把盞!」他的聲音不算高,卻響徹了整個大帳。

「洗凈千里黑塵!」

「洗凈黑塵!」

社鼠(二上)

畢竟已經在這一帶經營近百年,天方教於民間已經有了一定根基。雖然健馱羅國中權臣斷然宣布洗心革面,不少天方教徒還是心向大食。發現城內唐軍有集結跡象,立刻連夜將消息傳到了二百裡外的東徵聖戰軍手中。

大食軍主帥艾凱拉木聞訊,魂飛魄散。不敢與唐軍交戰,以保護教眾為名,迅速將殘兵撤入了迦布羅城中。同時徵發闔城青壯,用亂石巨木堵住了由坦叉始羅城通往該城的唯一官道。

迦布羅附近的官道還是大唐中宗時期在此地設立寫鳳、條支、修鮮三個都督府時所修建,本來就因為地形和人手的限制,因陋就簡。天方教趁大唐內亂之時得到此地后,便只管利用,不管建設。數十年下來,官道早已被其糟蹋得破敗不堪。再讓艾凱拉木蓄意這麼一番破壞,立刻徹底宣告癱瘓。非但大隊人馬無法通過,連外出放羊的牧人,都失去的回家的希望。

有道是破壞總比建設容易。安西軍上下都沒料到大食人竟然如此無恥,被堵在了黑石山口之外,數日不得寸進。無奈之下,封常清只好放棄了重新打通道路的設想,帶領大軍轉道向北,準備從小勃律國內迂迴到迦布羅以北,再度逼天方軍決戰。

聞聽唐軍北撤,已經連續數日沒睡過安穩覺的艾凱拉木終於鬆了口氣。派人將所有在上一戰中倖存的將領召集到總督府,帶著幾分悲涼跟大夥商議道:「這次東征,咱們本來就準備得過於倉促。而真主又因為咱們這些信徒之間內鬥不斷,拒絕再給予任何幫助。為了保全真主的信徒和領地,我已經盡了一切可以盡的努力。如果唐軍再從北方迂迴過來,作為大軍主帥,我只能用鮮血證明自己的忠誠了。但你們幾個,卻沒必要陪著我一道等死。能尋門路平安調回西方去的,現在就自己想辦法吧。我估計還有一個月時間可用,趁著唐軍到來之前趕緊走。別讓士卒們知道就行,不用再陪著我死撐了!」

眾將雖然因為前番潰敗,對艾凱拉木甚為不滿。此刻聞聽了他的肺腑之言,也一個個感動得落下了眼淚。抽噎了片刻之後,紛紛開口勸道:「大人不要喪氣。咱們手中不是還有五萬多士卒么?天氣馬上就要涼下來了。從小勃律迂迴到這邊,路上至少得走一個月。迦布羅城還算堅固,只要咱們在城中死守上一個半月時間,便拖到了秋末。那時候不用咱們動手,光是臨近雪山上刮下來大風,也能把野外紮營的唐軍活活凍成冰疙瘩!」

「是啊,我們當初來時都把話說得太滿,現在找借口跑回去,即便憑著家族的力量逃過追究,這輩子估計也難再抬起頭來,還不如留在城中再拼一次!」

「上次作戰,可能是健馱羅狗子勾結唐人,在飲水中給咱們下了毒,所以才導致將士們手腳發軟。這回咱們死守在城裡不露頭,不信唐軍還能飛進來!」

「是啊,是啊。野戰咱們未必打得贏,守城總是行吧。在西邊作戰,攻打拂菻人的城池,咱們最少都得打半年左右。這迦布羅的城牆比拂菻人的城牆絲毫不差。只要咱們下定決心死守,堅持兩三個月應該沒問題!」

眾人七嘴八舌,卻都沒離一句本義,那就是與唐軍在野外交手,無論如何都是打不贏的。但憑藉天氣和地利,撐過今年肯定沒問題。

「天冷下來又能怎樣?」艾凱拉木打斷大夥的話,搖頭苦笑,「如今周圍各僕從國都被唐軍嚇破了膽子。唐人要求進城避寒,他們敢不好吃好喝伺候周到么?等明年雪化了,還不是一樣要打到城下來?!」

「當初就該把這些對真主不忠心的異教徒國家,統統屠滅乾淨了!」有一個絡腮鬍子將領跳起來,恨恨地罵道。

「對,這些異教徒就該下地獄!殺光他們,將財產給弟兄們分掉,鼓舞士氣!」立刻有人跳起來,朝著窗外鬼哭狼嚎。

大食國同時朝東西兩個方向推進。在西邊所遭受的阻力可沒有東方這麼大。那些信奉十字教的小國要麼舉國西逃,要麼留下來被當做奴隸。很少如同東方這般,還需要聖戰者們假惺惺做些懷柔舉動來安撫。敢對大食老爺流露出半分不敬,甭說是人,連城池都可以給它完全抹去,根本不會留一點兒掙扎餘地。

大敵當前,有人卻還想著如何在城裡殺人劫財,這無論如何也得不到艾凱拉木的贊同。將眉頭皺了皺,他沉聲呵斥道:「殺光了他們,誰為大軍提供糧食、乳酪和金子?況且現在說這些不是太晚了么?難道你們還想把迦布羅城中的百姓也逼到唐軍那邊去?想走就立刻走,不想走的話,就別給我添亂。否則,我死之前,不介意先送他下地獄。」

天方教內部派系眾多,平和派與激進派都不在少數。對於平和派而言,只要異教徒肯納稅,就應該受到保護。而對於激進派而言,所有異教徒的財產和性命都應該被予取予奪,根本沒資格與教徒談條件。而為了達到迅速擴張的目的,大食國的權臣們,一直在默默扶持激進派的力量。東西兩路聖戰軍中,狂信徒更是佔據了絕對主流。但越是跟西域諸國打交道久的人,則越傾向於平和派。在他們心中,或多或少已經意識到了,光用武力和天國誘惑,已經抵抗不了西域百姓對大唐的嚮往。只能恩威並施,才可以獲得更多的機會。

艾凱拉木曾經在呼羅珊多年,對大唐影響力的認識非常深刻。甭說此時東征軍已經戰敗,武力威懾已經大打折扣。就是當年在怛羅斯戰役取得完勝之時,他也不敢輕易對地方小國妄動殺機。

然而人越是在絕望時刻,越容易暴露本性。將領們沒有人敢真的跟自家主帥過不去,卻對他的決定不以為然。特別是那幾個想將失敗的憤怒發泄到百姓頭上的蠢貨,見艾凱拉木動怒,立刻將頭低了下去。躲進人群背後,低聲嘟囔道:「不將他們殺了,難道等著城破后,他們幫唐人磨刀殺咱們么?他們又不是真正的教友?!」

不少將領本來就認為自己已經無法平安返回故鄉,聽了這些煽動,心思便活躍了起來。悄悄地互相使眼神兒,準備聯合在一起,再度向艾凱拉木施加壓力。雖然屠殺和劫掠未必能起到鼓舞士氣作用,至少大夥臨死之前還能再瘋狂一回。

艾凱拉木指揮打仗的本領一般,把握人心的本領卻遠遠高於眾將之上。目光稍作巡視,便猜出了一些人的真正想法。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喝道:「剛才是誰在說話!有本事站到我面前來說。大聲些,讓所有人都能聽清楚你在說什麼!知道為什麼西域各國總是願意跟大唐勾結么?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傢伙的存在,讓他們把真主的信徒都當成了惡魔!」

有人立刻將腰彎得更低,有人卻梗著脖頸,憤怒的與主帥對視。還有一部分將領,則從中坐起了和事老,一邊勸艾凱拉木不要為了一點沙子般的小事生氣。一邊推開憤憤不滿的同僚,阻止他們將衝突繼續擴大。

眼看著沒等唐軍迂迴打來,城中的將士們已經要分裂。不久以前剛剛獲得艾凱拉木賞識的阿里·本·哈邁德·本·波爾克……阿迪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人,笑著說道:「唐軍已經到達城下了么?怎麼大夥都彷彿明天就要向真主證明忠誠一般慌亂?現在爭論該如何對待異教徒有什麼用?有那時間,哪如想辦法將唐軍頂回去?!」

「廢話!」

「這人是個傻子!」眾將領,無論職位高低,包括艾凱拉木本人都轉過頭來,將憐憫的目光投在阿里臉上。

小阿里卻絲毫沒有被鄙視的覺悟,笑了笑,繼續口噴毒液,「怎麼,我說錯了什麼話么?唐軍還得幾天才能打過來吧。大夥這麼快就開始準備葬禮了?要死的趕緊,我正好有機會把你們的最後遺言帶回家鄉去。以後就寫一本書,叫蠢貨們的臨終禱告…….」

「有話你就趕緊說!」剛才那名帶頭要求殺人泄憤的絡腮鬍子將領衝上來,一把拎住小阿里的脖子,「如果說不出個一二三來,莫怪我揍你個滿臉開花!」

「經文上說,對教徒使用暴力,該受到什麼懲罰?」不愧為伊馬木,小阿里就用了一句話,就將絡腮鬍子的氣焰打壓了下去。「至於我想說什麼?卻不是你有資格聽的。給我閃開,否則,早晚我會讓你承受阿迪家族的憤怒!」

「都快死了,誰還怕你背後的阿迪家族?」絡腮鬍子大聲呼喝,身體的動作卻暴露了他的膽怯,迅速地鬆開手,退回人群之中。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大夥都擺脫困境。並且可以讓大夥都平平安安,滿臉自豪地回到家鄉!」小阿迪撇了撇嘴,繼續說道,「但是,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所有人必須發誓對此保密。第二,級別不夠的人,請主動退下。否則,我寧願把這個辦法爛在肚子里!」

注1:拂菻,阿拉伯人對東羅馬帝國和歐洲的音譯。唐人根據阿拉伯人的音譯稱之為拂菻。在阿拉伯人沒有將絲綢之路截斷時,歐洲人與大唐曾經有商旅往來。景教也是由此地傳入大唐。

社鼠(二下)

對於即將溺死的人來說,哪怕在附近的水面上看到一根羽毛,也要死死地抓在手中。更何況小阿里背後的阿迪家族,龐大得足以堪稱巨艦?!

當即,眾人一擁而上,拉胳膊的拉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將絡腮鬍子從議事廳內叉了出去。隨後,大夥以目光互相打招呼,估量著自己的身價選擇留下或者離開。很快,整個議事廳內就只剩下了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聖戰嘎滋統領阿木爾、志願者統領加里卜和哈西里等寥寥幾人,一起用炙熱的目光盯著小阿里,眼巴巴地等著他給出答案。

小阿里卻一點著急的意思都沒有,自己給自己倒了碗茶湯,一邊慢慢地品,一邊拿眼睛在留下來幾人臉上反覆逡巡。

「你到底有沒有辦法?趕緊說,別指望著日後還能賣出更好的價錢?」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心裡急得火燒火燎,狠狠瞪了小阿里一眼,大聲喝令。

後半句話本來是大食國民間俗語,意思與唐言中的『賣關子』,『勾人心癢』等辭彙大抵相同。根本與做生意無任何瓜葛。卻不料小阿里立刻咬住了艾凱拉木的舌頭,乾笑了幾聲,盯著對方的眼睛追問:「將軍的意思是,咱們已經可以討價還價了么?我故鄉有句哲言,說不要輕易施捨給別人恩情,除非他能給予等價的回報。我下面說出來的主意,涉及到很多人的生死。恐怕光用恩情兩個字,已經無法等價!」

早在追隨穆聖之前,阿迪家族就是富可敵國的鉅賈。熟知這些歷史淵源的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當然沒指望白白接受阿迪家族的幫助。略作沉吟之後,便大聲回應道:「我可以憑對真主的忠誠發誓,如果這次你能幫助我逃過大難,我個人和我的家族,將永遠成為阿迪家族的朋友!」

「我也可以發誓!」

「我也可以,甚至可以為阿迪家族效忠!」

另外幾名核心將領急著從戰敗的責任中脫身,爭先恐後地向小阿里表態。

小阿里微微一笑,放下茶碗,淡然回應道:「你們說這些,那都是給阿迪家族的。與我個人有什麼好處!」

「個人?」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被問得一愣,旋即意識到,眼前這狡猾的小傢伙也許並非阿迪家族的唯一繼承人。如果將來繼承不了家業,他今天這番辛苦,豈不是全替別人忙活了?「如果不嫌我高攀的話,我可以跟你做一輩子的朋友!」咬了咬牙,艾凱拉木大聲補充。「我答應給阿迪家族的友誼,只有通過你為聯絡人,才能兌現!」

「對,如果你能幫我們脫困。我永遠不會忘了你的人情。只要你需要的時候,便立刻給予報答!」志願者統領加里卜的反應也不慢,緊隨艾凱拉木之後,大聲許願。

最為直接的是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乾脆把話頭挑到了明處,「你的兄弟很多是么?如果在需要的時候,教法官和軍隊方面聯合明確表示對你的推崇呢?」

小阿里又是微微一笑,迅速表明自己的「真實」意圖,「我只是隨便問一句了!怎麼會讓你們捲入阿迪家族的內部事務呢!只希望,回到家鄉后,大夥別忘了咱們幾個今天曾經攜手共度難關的情義就好!」

「是啊,是啊,誰不知道阿迪家族向來團結一體!」眾人齊聲大笑,圍住小阿里轟然回應。

話雖這麼說,但誰心裡都明白,這筆交易已經談得八九不離十了。小阿里收到了預期的好處,也不繼續兜圈子,斟酌了一下說辭,低聲發問:「幾位將軍大人想過沒有。此番安西唐軍西進,最終目的在哪裡?」

「當然是把咱們從這裡趕走了?!」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眉頭輕皺,話語中約略透出了幾分不耐煩。

「將軍不要著急!」小阿里擺擺手,繼續循循善誘,「答案沒有這麼簡單。趕走咱們?從哪趕到哪算結束?安西軍頂多也就是三萬出頭,已經接連征服大勃律、健馱羅兩國了,難道胃口還沒滿足?非一路打到麥加去不成?」

「他敢?」

「聖戰的火焰將燒死他們!」眾人大怒,咬牙跺腳地回應。最近一百年來,只有大食國東征西掠的份兒,異教徒們怎可能有窺探聖地的實力?除非他們個個都是精鋼打就,不然的話,沿途的真主忠誠的信徒一人伸出一根手指頭,都能將他們活活捻成齏粉。

身為一軍統帥,艾凱拉木的思維遠比其他幾個將領冷靜。除了憤怒之外,還隱隱地看到了一絲亮光,「你的意思是說,安西唐軍此番西進,除了報仇之外,並沒有具體戰略意圖?!」

「至少,他們不可能一口氣打到麥加去!」小阿里笑了笑,輕輕點頭。

「那是!」艾凱拉木苦笑著表示贊同,「就算沿途每戰必勝,毫無傷亡減員,一個城市留二百人駐守,沒等到達麥加,他們的兵已經分派殆盡了!」

「甭說窺探聖地,估計連呼羅珊,他們都沒指望能拿下來!」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也反應過滋味來,搖搖頭,滿臉苦笑,「他們的人太少了。頂多再打下兩個城市來,就不得不停住腳步!可咱們也太窩囊了。真主的戰士,居然指望對方人少!」

「發揮自己的長處,沒什麼好可恥的!」小阿里引了一句格言,輕飄飄地將阿木爾內心的慚愧抹拭乾凈。

「讓我們這樣想想吧!安西唐軍,只是大唐的一部分。沒有足夠的人手和力量進行遠征。除非大唐帝國會以傾國之力支持它。」頓了頓,小阿里繼續替眾人分析,「所以對於大唐帝國和咱們大食國來說,眼前這仗,其實都是傷不到內臟。但是,大唐帝國的某些將軍野心甚大,居然糾集了西域二十餘國,組成了支龐大的聯軍,試圖拿下呼羅珊,徹底吞併河中地區。艾凱拉木和幾位將軍,帶領大夥浴血奮戰,以寡敵眾,讓安西唐軍充分認識到,真主信徒的力量和忠誠。雖然因為健馱羅人的背叛,東征軍蒙受了巨大損失。但是,也徹底粉碎了唐軍繼續西進的野心…….」

社鼠(三上)

「什麼,什麼,什麼……..」饒是見多識廣,艾凱拉木等人也無法忍受小阿里如此信口雌黃,忍不住大聲打斷,「你說咱們打敗了唐軍?這話有誰會信?!」

「當然有人會信。」小阿里掃了眾人一眼,嘴角微微上翹,「咱們這些人當中,有誰知道安西軍當初的戰略意圖是什麼?哈里發知道么?監國大人曼蘇兒殿下知道么?教法官知道么?埃米爾知道么?國內教眾知道么?既然誰都不知道,則把唐軍堵住了半途當中,就是一個非常輝煌的戰果。絲毫不比當年怛羅斯的戰果來得差!」

「你……」眾人簡直為之氣結。帶著絕對優勢兵力,卻被唐軍打得一敗塗地,已經夠令人慚愧的了。沒想到現在居然還要捏造戰功,掩敗為勝,「你以為哈里發身邊的人都是傻子么?就一點兒真相都探聽不到?任憑咱們信口開河!」

「那要看是哪個哈里發了!」小阿里冷笑著搖頭,臉上露出了一股與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的平靜,「這裡距離庫法恐怕有幾千里吧,什麼消息傳回去都可能已經面目全非。憑什麼那邊的人就相信謠言,不相信咱們的彙報?況且到底哪個才是真相真的很重要麼?我覺得那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下一任的哈里發由誰來做,他又喜歡相信哪個真相!」

一連串的反問,令大夥如聞驚雷。他們突然發現,自己的年齡真的活到狗身上去了。居然連個二十齣頭的年青人都不如?隱藏在年青人的目光裡邊,竟是如此一個深邃的世界。那是一個與大夥日常認知完全不同的世界,由阿迪家族屹立不倒數百年的智慧構成,足以將黑白顛倒過來,將謊言變成事實。

眼下大食國內部權力鬥爭如何激烈,艾凱拉木等人其實都心知肚明。大哈里發已經時日無多,其弟監國大臣曼蘇爾窺探權力寶座,無意讓幾個王子染指王冠。而首相、教法官和大埃米爾等人憑藉著當年在推翻倭馬亞王朝過程中形成的嫡系班底,各自成一方勢力,各自有各自的支持目標。此番東征軍幾個主要將領的人選,就是數方勢力交易和妥協的結果。只是當初誰也沒想到,東征會遭受一場失敗,並且敗得如此快速而徹底。

如果將戰敗的情況據實向庫法城那邊彙報,無論當初誰提拔了他,艾凱拉木肯定難逃一死。而其餘幾個核心將領,縱使能逃過教法處置,這輩子也就徹底毀了,前途從此暗淡無光。可真的像小阿里指點的那樣,硬是把慘敗說成『付出了驚人的代價阻擋了唐軍西進的野心』的大勝,則必須要做到兩個前提條件才能有成功的希望。第一,東征軍中的將帥拋棄個人成見,徹底團結起來,統一口徑。第二,把賭注壓在今後最可能執掌國家權柄那個人身上,集體向他暗中投效。

第一個前提條件並不難實現,畢竟從主帥艾凱拉木起到志願者統領加里卜,從嚴格的意義上講,都已經不是純粹的武將。純粹的武將阿布﹒穆斯林已經被哈里發給毒死了,據說是曼蘇爾在背後搗的鬼。其他很多參加過怛羅斯之戰的高級將領也死的死,靠邊站的靠邊站。像艾凱拉木這種能留下來,並且還能得到一定程度重用者,簡直是鳳毛麟角。自然心中也不會再把什麼武將的榮譽當一回事情。

然而,在選擇效忠對象上面,大夥卻很難達成一致。這並不是說他們對自己背後的東主有多忠誠,而是目前大食國內部的局勢,著實讓人如霧裡看花。監國大臣曼蘇爾接位的呼聲的確最高,然而其他幾個人也不是好對付的。萬一大夥壓錯了賭注,可就要輸得裹屍布都穿不起了。

「這個…….」作為教法官的嫡系,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猶豫了片刻,第一個向大夥坦陳心中所想,「其實眼下庫法城中的幾位長者,互相之間也並非沒有妥協的可能。就拿教法官大人來說吧,他對權力一向看得很淡。對二王子的支持,也僅僅是受了王妃的所託,不得不敷衍一下而已!」

「是啊,幾位長者總不會真的打起來。否則,豈不是讓倭馬亞家族的餘孽佔了便宜去?」志願者統領加里卜笑著補充,彷彿自己從來沒故意拖過主帥艾凱拉木的後腿一般。

見眾人的心思都已經鬆動,艾凱拉木也不再猶豫,笑了笑,低聲道:「咱們都是同生共死過的,當然今後彼此之間要互相照應。幾位長者那邊,估計也是如此。爭執是難免有的,但同時也很在乎當年一道舉義的情分。所以,眼下沒必要把他們之間的矛盾看得太重。至於咱們今後選擇追隨哪個長者么?……」他笑了笑,把目光再度投向小阿里,「其實無論追隨誰,目的都是為真主盡忠。依我之見,不妨先看看阿迪家族到底有什麼具體打算?!」

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看問題的眼光很是獨到。一時間,幾個原本對艾凱拉木不甚佩服的將領們,紛紛將目光轉了過來,臉上的皺紋裡邊寫滿了佩服。

「阿迪家族,向來處事公道,從不介入國家內部的權力爭鬥!」小阿里笑了笑,低聲說明。

這話也就能拿出來哄哄三歲孩子。誰不知道阿迪家族最擅長做生意?當年哈里髮帶領眾人跟倭馬亞軍隊血戰之時,阿迪家族就曾經兩頭下注。而針對如今這種局面,阿迪家族恐怕把年青一輩佼佼者全都派了出來,跟幾大勢力暗中都有勾搭。無論最後哪一方獲勝,阿迪家族在新任哈里發身邊,都不會缺少自家利益的代言人。

想到這兒,艾凱拉木等人又齊齊將目光轉向小阿里,看著他含笑不語。被大夥的目光盯得臉皮有些發熱,小阿里搖搖頭,呻吟般說道:「好吧,我承認,阿迪家族在多頭下注。但就我個人而言,更看重曼蘇兒殿下。人夠聰明,下手夠狠,決策也足夠果斷。另外,更關鍵一點兒是,他懂得權衡輕重,而不會為了表面上的東西死死抓住某些細枝末節不放!」

所謂細枝末節,當然是東征軍戰敗的現實。按照小阿里的說法,如果大夥集體向曼蘇兒殿下表示效忠,則謊言也會被當做現實來對待。但小阿里對曼蘇兒殿下的信心從哪裡來?莫非他不知道,國內大多數武將,因為阿布.穆斯林將軍的慘死,一直對曼蘇兒冷眼相對么?

彷彿猜出了眾人心裡的疑惑,小阿里笑了笑,繼續補充。「我知道,軍方對曼蘇兒殿下有成見。幾方勢力中,曼蘇兒殿下手中所掌握的武力也最小。可是,諸位別忘了,正是因為如此,咱們這支殘兵在他眼裡才愈發重要。對唐軍來講,咱們已經是不堪再戰。可對於庫法那邊,咱們手中此刻所掌握的,可是正宗的呼羅珊精銳。當年在全國都無可匹敵的存在!」

「這……」眾人直眨巴眼睛,費了好大力氣,才完全消化掉小阿里的言論。如果東征軍集體在某個關鍵時刻發表聲明,支持曼蘇兒殿下速速接掌哈里發之位,穩定國內局勢,的確可以起到一舉打破幾大勢力之平衡的作用。特別對於教法官、大埃米爾兩人那邊,簡直就是釜底抽薪!

脖頸上方懸挂著一把隨時都可能落下來的斧頭,艾凱拉木沒時間憐憫別人。稍作斟酌,便給出了最後選擇,「聯絡監國大人,向他表示投靠的事情,都完全交給你來做!拜託了,阿里。如果此事成功的話,你就是所有將士的救命恩人。我和他們幾個,也永遠對你心存感激!」

「好說,好說。」小阿里擺擺手,彷彿在談論一件手到擒來的事情,「阿迪家族,在此城中就有貨棧。您抓緊時間寫一封信,大夥集體簽上名姓,交給阿迪家族人秘密帶回庫法城去,交給曼蘇爾大人。相信曼蘇兒大人一定會非常高興!」

「我馬上就可以寫!」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終於鬆了一口氣,剎那間,覺得有些筋酸骨軟。「待沙漏下次偏轉之時,就可以寫完。你們幾個也不要急著離開,待我寫完了,一起簽字。然後分頭去找更多的人連署。動作要快,如果哪個到現在還看不清形勢,非要拉著大夥一起死的話。」嘆了口氣,艾凱拉木以極低的聲音補充,「就當他已經陣亡了吧!我會替他的家人請求撫恤!」

「是!」,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志願者統領加里卜等人齊聲回應,心頭都覺得很是乏力。只有小阿迪,說話做事永遠有條不紊,「庫法那邊,我可以調動阿迪家族的力量為大夥穿針引線。可迦不羅這邊呢?幾位將軍大人心中可有對策?」

「嗯!」眾人鼻孔里發出一陣悲鳴。的確,眼下大夥解決了向誰效忠,把潰敗說成慘勝的問題。新的問題又擺在了大夥面前。那就是,如何才能讓唐軍止步?否則,剛才的一切謀划,都將成為空中樓閣。

打,是肯定不行的。以目前的軍心和戰鬥力,即便龜縮不出的話,頂多也只能將迦不羅城陷落的時間拖到明年春末。過了明年春天,估計即便艾凱拉木等人決定繼續死扛,士卒們也會一鬨而散。

「還是聽你的吧。我們這些人,也就會跟人拚命!」艾凱拉木心灰意冷,索性把一切都推給小阿里,任由他為所欲為。

「還是你來吧,我們幾個聽著好了!」其他幾名將領也知道玩陰謀詭計的話,自己這邊所有人加起來,都未必是小阿里的對手。笑了笑,低聲附和。小阿里等的就是這個機會,立刻當仁不讓地將做主權拿到了手中。「既然這樣的話,我就不客氣了。幾位將軍大人不要嫌我越權,我也是不得已才這麼做!」

「隨你怎麼辦吧!我們都聽你的。」艾凱拉木又咧嘴苦笑,滿臉悻然。

小阿里笑了笑,輕輕點頭,「我聽人說,大唐帝國跟咱們大食帝國一樣,都是人口眾多,地域寬廣。那大唐帝國內部所存在的問題,想必也跟咱們大食國差不太多。除了一個大哈里發外,還有幾方勢力互相爭鬥,維持著一個微妙的平衡。安西軍如果老打勝仗的話,恐怕平衡就要被破壞了。不知道大唐帝國那邊,會不會有長老能提前意識到這一點!」

「你說是賄賂大唐重臣,讓他們勒令安西軍停住腳步?!」艾凱拉木大吃一驚,壓低嗓子提醒,「從這兒到大唐帝國的首都,據說可是有三千多里路。即便賄賂成功了,待使者趕到前線,咱們幾個也早就成了人家陌刀下的碎肉了!」

「不是賄賂,是請和。請求締結和平條約,終止戰爭!」小阿里搖搖頭,笑著點破其中關鍵。「當然,賄賂也是必須的。但那是咱們的使者到達長安之後的事情。現在咱們要做的事情就是,以哈里發的名義派出使者,承認戰敗,請求與大唐簽訂和平條約!」

「你真的想找死啊。騙了一回不夠,還要再騙第二回!」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抗議。

「噓!」小阿里將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暗示。「別說那麼難聽么?賢者曾經講過,欺騙你的敵人,不能算作欺騙。大唐距離庫法這麼遠,誰能判定咱們的使者是從迦不羅城出發的,還是從庫法城出發的?從過去的經驗上看,大唐帝國只喜歡享受征服的感覺,並不怎麼在乎供奉的多少。對前去投靠的屬國,也很優待。如果咱們派個使者去安西唐軍那邊,說是代表哈里發,向大唐請求臣服。你們認為,安西軍主帥敢把使者直接給攆回來么?」

當然不能。答案不言而喻。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因為不敢破壞即將到來的和平,安西軍將不得不停止西進。迦不羅城當然也能就此逃過一劫。然而,條約締結之後,唐人肯定會派遣使節到庫法去表達安撫之意,屆時,所有一切肯定要暴露於陽光之下。

轉眼間,眾人都變了臉色。將一系列問題,連珠箭般射向了小阿里。「如果唐人派遣使節回訪怎麼辦?如果真相被揭露出來后怎麼辦?如果真主的信徒感到被羞辱怎麼辦?我們有幾條命被人殺?」

「欺騙,我們只是在做戰略欺騙!賢者說,對付敵人,可以用一切手段。」小阿里將手指豎在眼前,低聲提醒。「我們現在最大的憑藉就是,此地無論距離大唐的國都長安,還是距離大食的國首都庫法,都非常遙遠。所以無論咱們做什麼,一時半會兒都難以被察覺真相。而只要應付過了眼前的難關,其他問題至少都是一年以後的事情。到那時,國內局勢已經穩定下來,你我都為曼蘇爾殿下順利接位立下了大功。誰敢輕易指責咱們?況且咱們欺騙的是敵人,欺騙的是異教徒!又有哪點兒違反了真主的喻示?!如果你們非要做一個誠實人的話,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好了。反正我只是一個傳教的伊馬木,隨時都可以離開這裡!」

「也對,條約簽訂下來后,本來就是為了撕毀之用!即便是曼蘇兒大人親自做決定,恐怕也不會比這個好多少!」艾凱拉木別無選擇,只得全盤接受小阿里的建議。

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點頭表示贊同,然後迅速拋出下一個問題,「可誰去當使者?誰能保證一定可以騙住安西軍?」

「當然是我!」不待眾人開口,小阿里主動請纓。

「你?」眾人吃了一驚,誰也沒想到這個滿嘴謊話的小傢伙,竟然有如此膽量。

「當然!主意是我出的,沒人比我更為合適。」小阿里點點頭,鄭重補充,「此外,我也想見識見識,到底是什麼樣的豪傑,能把咱們打到如此慘的田地!」

「好!」強行壓住心頭的震撼,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沉聲回應,「你需要什麼作為禮物,隨時都可以列出來。我將盡最大努力幫你準備!」

「我需要五十匹純白的單峰駱駝。一百匹上等駿馬和四十斤純金。如果可能的話,我還需要五十名護衛,二十名能歌善舞的女奴隸。要全是沒伺候過人,但又懂得如何伺候男人的處女。要長得好看,並且渾身上下充滿勾人的味道。同時還要求身體強健,能經得起長途跋涉,至少要活著走到長安……」

注1:庫法,黑衣大食(阿巴斯王朝)的首都。在如今的伊拉克南部。

注2:大食人對軍方主帥的稱呼。相當於天下兵馬大元帥。

注3:據資料,安史之亂前夕,黑衣大食曾經派遣使者,到長安朝貢。而阿拉伯人的文獻里,則沒有相關記載。所以,使節極有可能是冒充。

社鼠(三下)

迦不羅城雖然在大食人的統治下日漸凋敝,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使出刮地三尺的本事,也能將湊出小阿里所需的出使禮物給湊出來。可此舉畢竟事關過於重大,仔細斟酌之後,他又皺著眉頭提醒道:「你不怕被唐軍認出來么?上一仗,咱們這邊可是被唐軍俘虜了不少人。一旦其中有幾個骨頭軟的傢伙,主動向唐軍舉報你的真實身份,咱們大傢伙可就全都跟著完蛋了!」

「不妨!」小阿里既然敢主動請纓,心裡就已經仔細考慮過這些可能存在的疏忽。「在上一仗之前,我幾乎沒在您身邊露過面。軍中見到我的人不多。而我帶來參戰的那些本鄉士卒,由於見機得快,戰鬥中只跑丟了二十幾個,估計未必被唐軍俘虜。況且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唐人轉道向北,從小勃律那邊繞一個大圈子,不可能將俘虜都押著跟大隊走。我估計,他們頂多帶一兩百名俘虜做陣前喊話之用,其餘都會直接押往疏勒那邊。如此一來,我被認出真實身份的機會就更少了。等出發時,我再稍作打扮,基本上就可以矇混過關了!」

「嗯——!」艾凱拉木長聲沉吟,基本上認同了小阿里的解釋。但心裡卻依舊覺得有些七上八下,皺了皺眉頭,再度說道:「小心些總是沒壞處。指派給你的侍衛,我盡量從迦不羅城原本的守軍中挑選。此外,跟唐人打交道時的說辭你也斟酌些,千萬別露出什麼破綻來!」

「我已經想過了!」小阿里笑著點頭,「我就說咱們大食國新王即位后,立刻就下令停止了東征。而你恰恰沒來得及接到命令,就跟上國軍隊起了衝突。兩軍交戰的時候,我正在匆匆忙忙往這邊趕路,遺憾的是,依舊沒來得及制止你對天朝上國的冒犯。而因為通往健馱羅的道路又被你下令阻斷,我才不得不向被繞路,前往小勃律……」

「如此,剛好與唐軍碰了個頭對頭!」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快速補充了一句,替小阿里徹底將謊話編圓滿。

幾個核心人物又反覆探討了數遍,確定整個計劃都已經天衣無縫,便分頭開始準備起來。當晚,艾凱拉木命人吹響號角,將各級官佐將領不論職位高低,全部召集到都督府中商討「軍務」。隨後拿出已經準備好的,向監國重臣曼蘇爾表示效忠的信,命令將領們依序在上面簽字畫押。有人稍微表示反對之意,立刻就被事先埋伏在大廳外的重裝武士拖出去,一刀砍死了事!十幾個血淋淋的腦袋瓜子丟在了地上,本來對此不服的,也只好認命。紛紛走上前來,在那份足以令全家老小陷入萬劫不復的文件后寫下自己的名姓。

隨即,艾凱拉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眾宣布要重新整軍。將原來的聖戰嘎嗞、志願者、僕從兵和各伊馬木所部私軍全部打散原有建制,完全按照自己身邊近衛軍的模式重編。至於軍中將領,理所當然地就選了剛才簽字時最積極主動的那些人。

此舉純屬無師自通,卻令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志願者統領加里卜等人對他愈發佩服。捎帶著軍中的命令傳達,也因為減少了若干中間環節,重新變得暢通無阻。待到調整結束,這伙殘兵敗將徹底改頭換面,死氣沉沉狀態背後,居然重新煥發出了一絲隱隱的生機來。

當然,始做甬者艾凱拉木也沒有想到,自己只是為了保密加保命的權宜之計,居然會起到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效果。心中對到底應該如何組建一支強軍的問題,也終於有了些許兒明悟。這絲明悟在日後的很長一段歲月里,曾經多次成為他救命的秘寶。甚至使得他在大食國與西方世界的血腥爭鬥當中,屢屢大展神威。最終成就了一代名將的美譽。

陪著艾凱拉木理順了軍中關係之後,小阿里在迦不羅城中又刻意逗留了數日。計算時間,估計著唐軍已經快進入小勃律國境了,便帶了禮物和一干護衛,扮作使者的模樣,遙遙地向唐軍可能行走的路線迎了過去。

小勃律地處蔥嶺之南,是連接河中諸國與安西四鎮的重要節點之一。同時還是吐蕃大軍走下高原的重要通道。其國原本為大唐藩屬,但上上任國主蘇失利卻目光短淺,為了迎娶吐蕃公主而與大唐交惡。導致蔥嶺西北的二十多小國,同時失去跟大唐的聯繫,不得不暫且向吐蕃臣服。

隨後幾任安西節度使,都把剷除小勃律視為對自己用兵能力的重要考驗。然而在吐蕃人和大食人的聯手支持下,小勃律居然憑藉著多山地貌,硬是跟安西軍周旋了數年。直到天寶四年,高仙芝親自帶領一萬精銳夜渡噴赤河,飛奪關口重鎮連雲堡,才徹底將這個首鼠兩端的彈丸之國制服。吐蕃公主和小勃律王被送到長安享福,整個國度徹底被唐軍踩在了腳下。

事後,李林甫雖然為了顯示宗主國風範,替小勃律國選了新王。然而該國的眾部落長卻都被安西軍打怕了,再也不敢起什麼二心。此番聽聞安西軍要借道經過,居然提前半個多月就準備了酒水干肉,皮裘帳篷,日日等在路邊,恭候王師的到來。

舉國上下對大唐的態度如此恭敬,從西方來的小阿里等人,當然不可能受到什麼禮遇。才過了雪山腳,就被小勃律的部落牧人們捉住,連人帶禮物捆成了一堆,丟在數十輛牛車上送往唐軍大營。

經過了一番長途跋涉,唐軍也很疲憊。所以封常清不得不暫帶領麾下將士在小勃律國都孽多城盤恆幾日,以做休整。正計算著從現在到下雪之前的這段時間,夠不夠將迦不羅城拿下來呢,隨軍判官岑參突然入內來報,說小勃律的埃爾加酋長抓到了一夥大食細作,想要親自獻給安西軍主帥,以求換取一些賞賜。

「這埃爾加,還是死性不改!」封常清對部落酋長的秉性非常熟悉,抬頭看了岑參一眼,笑著說道。「找軍需官拿二百斤茶葉給他,打發他走。就說我最近頭疼,沒精神見他!」

話音未落,旁邊已經有人啞著嗓子,女聲女氣地「點醒」道:「封節度這樣做,恐怕會傷了這些化外赤子對大唐的仰慕之心吧!」

不用看,封常清就知道說話的人是剛剛趕來與自己分功的監軍大人邊令誠,笑了笑,低聲解釋道:「邊大人有所不知,這些部落酋長,經常抓一些過往商戶,冒充別國細作來騙取賞賜。兩軍正在交戰之機,即便派遣細作探聽軍情,也是分散開,悄悄地向對方靠近,誰會弄一大夥人,明目張胆地送上門來給你捉?」

「那可未必!」邊令誠撇了撇嘴,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封節度沒聽說過么,兵法曾經有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這虛虛實實之間,便是用兵的王道!大食人主帥想必也是個行伍多年的,知道派遣細作容易被識破,索性明目張胆扮作商人過來……」

封常清知道此人跟自己糾纏不清,無非是想於接下來戰果中多分一杯羹,於是便笑了笑,低聲打斷了他的啰嗦,「邊大人的話的確有道理。這樣吧,。岑判官,你先去審問一下,弄清楚了那些細作的來歷,咱們再做計較!」

「諾!」岑參拱手施禮。卻沒有立刻退下,而是猶豫著,低聲補充道:「不如我把俘虜中帶頭的那個押上來,由節度大人親自審問。以免底下人疏忽了,耽誤了什麼重要軍情!」

說著話,悄悄地用手指在衣袖中向旁邊指了指,暗示封常清小心邊令誠再找麻煩。

封常清見此,知道剛才自己的決定可能是太倉促了。笑了笑,低聲補充到,「也好,你就去把人給提上來吧。老夫正需要問問大食那邊的反應。敢在兩軍交戰之時還穿越蔥嶺的,想必有幾分膽色。但願他心思放聰明些,別惹老夫心煩!」

岑參拱了拱手,領命離去。不多時,便親自押了一名中等身材,面色白凈,氣度十分沉穩的年青人走了進來。邊令誠一見此人,立刻意識到剛才自己信口胡謅,居然給蒙到點子上了。高興得抬頭紋都開了花,用手一拍桌案,大聲喝道:「哪來的姦細,趕緊給咱家如實招來。看在你還年青的份上,咱家也許會做主,讓封節度給你一條活路!」

大食國素來也有蓄養太監的習慣。作為世襲貴胄,小阿里單從聲音中,就推斷出眼前這個色厲內荏的傢伙肯定不是什麼真正的男人。再聯想到自己所了解的安西軍結構,瞬間對形勢做出了最佳判斷。用力掙扎了幾下,不卑不亢地用唐言吼了回去:「莫非所謂的禮儀之邦,就是這麼對待別國使節的么?我趕了幾千里路,就為了替吾王向天朝皇帝陛下表達忠順之意。沒想到不但途中遇見的部落酋長毫無教養,連安西軍主帥也是如此粗鄙!還說什麼天朝上國呢,呸,恐怕連高原上的剝皮族都有所不如!」

注1:孽多城,今巴基斯坦的吉爾吉特。

社鼠(四上)

「大膽——」邊令誠氣得臉色煞白,拍打的面前矮几厲聲咆哮。「區區一個化外蠻夷,居然也敢對我大唐的禮儀品頭論足。綁你的是小勃律的埃爾加頭人,關我大唐什麼事情?況且你說你是使者,有什麼憑據?!」

這句話表面上顯得非常得體,實際上,已經等於變相承認對方有使節身份的可能了。封常清聞聽,趕緊開口說道,「邊大人,戰事還沒分出勝負來,沒必要跟他啰嗦。依封某之見,不如將他先關起來,其他的事情日後再慢慢計較也不為遲!」

「咱們兩個責任分明。打仗是你封節度的事情,咱家不會幹涉。可這言語里看不起我大唐,咱家自當爭出個是非曲直來!」邊令誠根本不給別人插嘴機會,一句責任分明,就把封常清給擋了回去。

小阿里見此,心中愈發歡喜。暗道本以為需要前往長安,才能買通幾個大唐權臣,把頹勢挽回來。照今天這模樣,恐怕不用走得那麼遠就已經能有所斬獲了。故而,又笑了笑,朗聲說道:「憑據自然是有的,只是需要做得了主的人看。否則,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貪圖我給大唐皇帝的供禮,故意套我的話!」

一聽到「供禮」二字,邊令誠的眼神立刻咄咄冒出兩道精光。搶在封常清開口之前,大聲命令,「沒眼睛的笨蛋!咱家就是監軍邊令誠,坐在你對面的,就是安西節度使封常清。這回領兵的,主要便是我們二人。來人,先給他鬆綁。別讓這個蠻夷有機會說嘴。萬馬軍中,咱家料他也翻不起什麼大風浪來!」

「諾!」眾衛士齊聲答應,卻將目光都轉向的封常清。封常清不想跟這個皇帝身邊的人鬧得太僵,懶懶地揮了揮手,低聲道:「給他鬆綁吧。別耽誤監軍大要替天子撫慰蠻夷!」

眾衛士依照命令上前,將冒牌使者小阿里身上的繩索割斷。小阿里先是活動了活動被綁得發木的肢體,然後重新跪倒在地,向封常清、邊令誠二人叩頭,順手舉起一個不知道從身上哪個角落摸出來的白色指環,大聲說道:「大食國使者阿里·阿迪,叩見兩位上國將軍。」

「把戒指拿來我看!」邊令誠一眼就認出那指環是上等的象牙所雕刻,大聲命令。

左右無奈,只好上前接過戒指。邊令誠一邊握在手裡細細把玩,一邊笑著點評道,「看這做工,倒的確是麥加那邊的風格。你既然自稱是使者,身上至少還應帶著國書吧?」

「國書與供禮,都被小勃律的埃爾加頭人給截獲了。國書被當做廢紙丟在了牛車上,供禮他們貪污了一大半兒,另外一小半兒跟我一道送進了貴軍大營!」

「大膽!」邊令誠心疼得直咬牙,「把埃爾加給我抓回來。他居然敢扣留給陛下的供禮,真是千刀萬剮也不足惜!」

封常清不忍見他繼續丟人現眼,笑了笑,低聲道:「監軍大人沒必要跟一個部落頭人較真兒。讓他把供禮如數吐出來就是了。這些部落頭人,沒全部吞下,然後殺人滅口,已經很不容易了!」隨即,用眼睛狠狠瞪向小阿里,「國書的事情,我一會兒派人去找。你先說說,你負有什麼具體使命!」

小阿里被封常清刀子般的目光嚇得一哆嗦,立刻以頭搶地,哭喊道:「下國使者阿里·阿迪,奉新國主之命,前來向大唐天可汗告哀。下國老國主,天可汗的忠實僕人阿布,已經薨了!請天可汗念在阿布國王昔日忠心耿耿的份上,示下我國所犯罪名,以便新國主曼蘇兒痛改前非,永不再犯!」

聞聽此言,不僅邊令誠被忽悠得五迷三道,封常清也為之一愣,「告哀,你家國主阿布已經死了?!什麼時候的事情,我在這邊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聽說過。」

「弊國雖小,疆域也有數千里之闊。國都發生的事情,傳到天朝上國這邊,至少也得三、五個月。況且因為奸臣當道,弊國新主不得不暫時對外封鎖消息。所以,元帥大人毫不知情,也是自然!」小阿里又磕了個頭,淚流滿面。

他的唐言說得甚好,每一句都文縐縐的,表現出極其良好的教養。邊令誠見此,對其使者的身份便相信了七分以上,只是本著謹慎起見,笑著問道:「使者節哀。生老病死,乃人生必然的事情。可既然大食國已經面臨國喪,為何不見軍中有所誌哀表示。為何你等還敢主動冒犯我大唐天威。為何你在戰前不露面,打了敗仗之後,就立刻冒出來了?」

他自以為問得足夠高明,誰料句句都沒出對方的事先準備範圍之內。當即,小阿里清了清嗓子,將與艾凱拉木等人反覆演練過數遍的說辭,不緊不慢地「背誦」了出來,同時還沒忘了裝出十分委屈悲傷的模樣,將一個弱國使節為了國家命運在強梁面前不得不忍辱負重的模樣演繹得惟妙惟肖。

被人家口口聲聲天朝上國,天朝上國的叫著,邊令誠從來不知道愧疚為何物的心臟,居然慢慢抽緊了起來。不待小阿里把全套把戲做足完,便急不可耐地嘆息著回應,「咱家雖然未曾聞聽阿布之名,但他當年能以一己之力重塑大食,想必也是一代雄主。卻沒料到,這麼早就逝去了。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可惜!貴使先下去休息吧,停戰的事情,待咱家與封節度商議一下,再給你答覆!」

說罷,也不像封常清請示,揮揮手,命令左右領使節下去休息,仔細伺候著,莫丟了大唐天朝的臉面。

有外人在前,封常清不願意暴露出安西軍內部的矛盾,因此對邊令誠的跋扈一忍再忍。好不容易盼到對方把「大食使者」送走了,立刻輕輕咳嗽了幾聲,正色說道:「此人說話時目光里精光四射,顯然是滿口的謊言。咱們若是被他的謊話給騙住了,豈不是要全西域的小國都看了笑話去!」

「恐怕,他未必是說謊吧!」邊令誠意味深長地看了封常清一眼,彷彿猜出了對方的心思般。「封帥急著為大唐開疆拓土,立意甚好。然而古語有云,伐喪乃不祥之兵。不祥,則天必棄之。我大唐乃禮儀之邦,萬國之表率。豈可在這種大是大非方面授人以口實?!」

「大是大非?!」封常清說話的聲音陡然升高,「他大食人趁我大唐內亂,染指西域之時,可曾問過什麼禮儀?什麼不祥?在這四戰之地,兵力便是道義!哪有看到便宜就占,吃了虧立刻講究什麼上古禮儀的狗屁說頭?況且他大食國,有什麼資格跟我大唐講什麼華夏禮儀?」

「可他畢竟是前來朝覲陛下的,我等不可自作主張!」看見封常清發怒,邊令誠反倒不著急了,笑了笑,繼續糾纏。

聽對方抬出皇帝做擋箭牌,封常清也只好再度將語氣放軟,「什麼狗屁使者,監軍不要上了他的當才好。依封某之見,他頂多是個犒師的玄皋!否則,怎麼會早也不來,晚也不來,我軍剛剛取道小勃律,就立刻迎面趕上來了!」

「即便是犒師的玄皋,也表明了,此刻大食國上下,已經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封帥再貪功冒進,恐怕得不到任何好處吧!」

大凡奸佞之輩,口齒方面都遠比常人便給。因為其平素的心思,便都放在了這裡,而不是如何把事情做好方面。封常清是個武將,本來就不善與人爭論。很快,便被邊令誠前一句《左傳》,后一句《國語》,引經據典地給駁得體無完膚。氣憤不過,只得一拍作案,厲聲喝道:「封某不管他上下齊不齊心。我安西軍如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斷沒有因為別人幾乎不找邊際的話,就停下來的道理!」

「如此,邊某就只好對不起封節度了!」邊令誠拱了拱手,冷笑著威脅。

「隨便。封某等著你彈劾便是!」封常清也不示弱,撇了撇嘴,不屑地回應。

看到封常清不受威脅,邊令誠立刻惱羞成怒,站起來,大聲斷喝:「封節度莫非想擁兵自重不成?此地距離京師有數千里路,待京師的聖旨下來,想必你已經在山外給自己打下了一片若大的天地了。呵呵,這番計較,倒也用得巧妙!只可惜,咱家既然身為監軍,就算拼上老命,也得替陛下看好了這支精銳!」

「這個帽子,想扣到封某頭上卻難!」封常清也氣得長身而起,「帶封某拿下了迦不羅城,自然會向朝廷請罪」

「那可由不得你!監軍監軍,管不住隊伍的指向,要監軍作甚!」邊令誠從桌案后繞下來,氣鼓鼓地擋在了封常清面前。

自打夫蒙臨察為安西主帥時,他便奉旨監軍,因此在安西軍中倒也積累了不少人脈。幾個隨侍在中軍內的文職官員擔心衝突起來,遭受池魚之殃,趕緊放下手中公務,搶上前勸阻道:「節度大人暫且息怒。監軍大人也不要發火。不就是如何處置一個下國使節么?兩位犯不著如此較真兒。不如先找幾個俘虜去認認,此人會不會假冒的。如果俘虜們認得他,想必他剛才的話全是信口開河。如果俘虜認不出他來,再重新計較,也不為遲!」

邊令誠本來就是強撐著跟封常清硬頂,有了台階,立刻藉機向下。「咱家也不是一味的固執,只是涉及到天朝的顏面,不得不小心些!」

「哼!」封常清也不想被人看了笑話,甩了下衣袖,算是答應了幕僚們的請求。

作為節度府判官,這種跑腿的事情岑參自然要出面。為了替封常清爭氣,他特意將隨軍的俘虜們全點了出來,事先告訴清楚了,如果有誰能戳破假冒使者的身份,立刻放其回家,並且給予路費和重賞。然而令他非常失望的是,二百餘名隨軍俘虜中,居然沒有一個人戳破大食使者的真身。倒是使者的衣服和打扮上,進一步確認了他的確血脈高貴,有可能與王室走得很近。

岑參無奈,只好悻悻然回中軍繳令。邊令誠的氣焰立刻又受到了鼓舞,大笑三聲,沖著封常清說道:「咱家就覺得么?此子像是個見過大世面的!區區一個商人,怎可能有如此雍容華貴氣度。沐猴而冠,怎麼著也裝不像啊!封節度以為,是也不是?」

封常清出身寒微,做到了一方節度之後,氣質卻依舊保留著當年的質樸。故而總是被一些人在背地裡恥笑。此刻受到了邊令誠的當面挖苦,不覺面紅過耳。眉頭一豎,沉聲道:「監軍說他是使者,自然越找,證據越足。封某卻知道,戰機已經耽誤不得。你彈劾封某也好,捏造罪名告封某的黑狀也罷,弟兄們西進的腳步,卻不能就此停頓下來。否則,一旦軍心受到打擊,再聚集起來,可就難了」

「是么,那何不把將士們都招來,問問他們願意隨你冒險西進。還是更願意顧全大局!」邊令誠自覺佔了上風,冷笑著提議。

這倒也是個解決辦法,特別是在主帥和監軍意見不能統一的情況下。否則,封常清即便強行領兵出戰,邊令誠憑著監軍的身份,在糧草輜重上給他做一些手腳,也足以毀掉整個安西大軍。

顧慮到這些,封常清終是嘆了口氣,低聲道:「就依照監軍之意吧。如果弟兄們都已經不願意繼續西進的話,今年就把戰線止於此。待到明年開春,想必朝廷那邊,也能有了具體指示。到那時,封某領兵西進,希望監軍大人能替封某看好糧道,別讓宵小之輩趁機生事才好!」

「是啊,都是一心為國,咱們兩個何必呢?!!」終於逼得封常清向自己讓步,邊令誠得意洋洋。監軍么,自然要替天子監督整個軍隊了!哼,殺了咱家的侄兒,還想著咱家全心全意配合你,哼哼……

他咧嘴冷笑,兩眼中射出一道陰寒。

注1:伐喪不祥,出自《左傳》。不祥則天棄,出自《國語》。唐代太監都很有文化,只可惜如當今某些專家一樣,學問全沒用到正地方。

社鼠(四下)

封常清心思慎密,當然能猜到邊令誠在故意扯自己後腿。然而對方所作所為都在監軍的職權範圍內,所以他儘管心中惱怒,卻無可奈何。只希望對方那句彼此都是一心為國裡邊,多少有兩成為真。待明白了自己在刻意容讓之後,再看到將士們高昂士氣,能夠把個人恩怨先放一放。

親衛們敲響了聚將鼓,須臾,所有核心將領趕到中軍帳內。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先耐著性子將大食使者的來意及其身份上目前存在的疑點一一剖析,然後嘆了口氣,笑著道:「邊監軍以為,伐喪不祥,所以勸本節度就此罷兵。然而戰機稍縱即逝,本節度卻以為,無論使者身份是真是假,大食狼主是死是活,這場仗,一定要打出個高低上下來,才能徹底保證西域的平安。我們二人現在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所以把大夥叫到這裡,共同商量。說說吧,你等對此有何看法!」

「嗯,說說吧。暢所欲言。畢竟涉及到整個安西軍的進退。不能只由一個人獨斷專行」邊令誠接過封常清的話頭,陰聲怪調地補充。

話音剛落,斥候統領段秀實已經昂然出列,向上微微一拱手,大聲回應:「這還用問么?當然是打到大食人心服口服了。段某雖不知兵,卻也明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哼哼,以段將軍之見,朝廷的顏面就可以棄之不顧了?」邊令誠見段秀實居然敢不支持自己,立刻沉了臉色,冷冷地追問。

「不敢!」段秀實笑著拱手,「段某是個粗人,只覺得打得別國兵將落荒而逃最漲大唐顏面。卻沒聽說挨了打不還手,反而能賺到面子的。」

這話說得可就有點重了,邊令誠登時勃然大怒,「你區區一個折衝府果毅,居然也敢替朝廷做主。要知道大食使者可是來向陛下告哀的,不是向你段將軍,也不是向我邊某人!」

「段某隻是實話實說而已!」段秀實根本不買他的帳,笑了笑,朗聲補充,「此刻大食人已經成驚弓之鳥,我安西大軍只需繞過雪山,千里之地唾手可得。如果拖延到朝廷的正式決斷下來,恐怕大食人早就緩過勁兒了。到那時,一方士氣已衰,一方以逸待勞,勝負很難預料。」

「的確如此!」

「段將軍說得有道理!」其他各級將領互相看了看,小聲在底下交流。

感覺到自己勢弱,邊令誠立刻向平素幾個跟自己走得比較近的將領使眼色,命眾人出頭來圍攻段秀實。只是這個任務實在有些過於艱難,幾個平素緊抱邊監軍大腿的將領們互相拿眼神推讓來推讓去,最後,只有掌管輜重的將軍畢思琛硬著頭皮站出來說道:「段將軍其實有所不知,我軍雖然曾經大獲全勝,但弩箭、軍糧等物也消耗甚巨。眼下通往迦不羅城的道路又被敵軍用巨石亂木給塞死了,只能從小勃律這邊繞行。而這邊的道路情況大夥也都知道,除了斷崖就是絕壁,弟兄們相互攙扶著倒也勉強走得。糧車、輜重車卻很難上得來。即便強令民壯肩扛手推,十亭之中,也要損失三、四亭。能支持大軍到此地,已經是竭盡全力。再往前邊,就是積年不化的雪山,恐怕把民壯們都累死掉,也滿足不了軍中所需了!」

「這話早怎麼沒聽你說過?」段秀實瞪了他一眼,低聲質問。

「對啊,早怎麼沒聽你說過此事。周某記得當初封節度問你糧草輜重能否接濟得上時,你還信誓旦旦地拍過胸脯!」懷化將軍周嘯風也走出隊列,笑著質問。

「這…..」畢思琛登時語塞。當初封常清向他詢問糧草輜重問題時,邊令誠不在場,他當然沒膽子說自己無法完成任務。然而眾目睽睽之下,想改口卻也艱難。正慚愧間,掌管徵發民役的行官王滔整了整衣甲,主動出列替死黨打圓場,「諸位將軍有所不知,當初畢將軍以為,小勃律國已經按照高仙芝大將軍的命令,重新休整了到疏勒的官道,所以才做出了錯誤判斷。然而誰料小勃律國軍民性子懶惰,已經休整了好幾年的官道,居然連一半都沒有完成。他不敢隱瞞實際情況,耽誤軍機,故而才如實稟告!」

小勃律當年背叛大唐投靠吐蕃,的確將通往疏勒的官道橋樑盡數毀去。高仙芝重新征服此地后,曾經勒令當地軍民重修官道。然而放在大唐也就是半年便能完工的事情,放在小勃律卻要耗上好幾年。一則該國人口稀少,難以調集足夠的民夫。二來也是該國民性散漫,干一天活要歇息大半天。這些都為安西將領眾所周知,平素還屢屢拿來當做笑話講。所以行官王滔拿此出來說事兒,大夥也難以反駁得了。

眼看著支持出征和支持戰鬥就此為止的將領勢均力敵,邊令誠不覺心中得意。沖著右威衛將軍李嗣業點點手,笑著問道,「李將軍,你最老成持重,你以為如此情況下,我軍該做如何打算?」

右威衛將軍李嗣業勇冠三軍,為人處事卻非常圓潤,知道邊令誠這種小人得罪不得。而節度使封常清既然召集大夥公議,想必也生了忍讓的心思。因此便笑著拱了拱手,低聲回應道:「李某不過一個廝殺漢罷了,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監軍大人不必問我,你和節度使兩個拿出個章程,李某不折不扣照著執行便是!」

「對啊,對啊。我等不過是武夫爾。打仗在行,運籌帷幄,便差了些!」站在李嗣業附近的其他幾名年紀較大的武將也拱拱手,低聲符合。

他們都是憑資格熬出頭的老將,對權力鬥爭的風險領會極深。邊令誠這廝雖然貪婪卑鄙,不學無術,背後卻站著黎敬仁、林昭隱、尹鳳翔、韓庄、郭全、高力士等一干內宦,隱然已經自成一派勢力,號稱小內朝,無論如何得罪不得。至於封常清,雖為大夥的頂頭上司,位高權重。卻是個講道理的人,只要再軍紀方面不犯在他手上,就不用擔心他秋後算賬。

邊令誠見此,心中愈發感到高興,四下看了看,發現欽差薛景仙也在場,想拉他做同黨,便笑著問道:「這不是薛大人么?咱家邊令誠,可是仰慕大人你多時了。可惜留守疏勒的那幫小子不會辦事兒,居然面都沒讓咱家跟大人見上一個,就讓大人趕到了前線來!」

此人的嗓子又尖又細,聽起來就像拿著石頭刮鍋底。薛景仙強忍心頭不適,先向封常清投過去歉意的一瞥,然後笑著拱手,「見過封節度,見過邊監軍。薛某本來早就該回去了。難得親眼目睹我大唐軍威,所以不嫌自己身手差,厚著臉皮跟了過來。只想著再過一回眼癮,也好回京師去跟同僚賣弄!」

「哪敢,哪敢。您可是代表著朝廷威儀啊!」邊令誠絲毫不在乎薛景仙話里的疏遠之意,繼續笑著跟對方套近乎,「您是進士出身,飽讀詩書。依照您之見,這仗咱們是不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呢」

薛景仙不辭辛苦跟著大軍來到小勃律,一則是為了繼續跟安西眾將加深彼此之間的關係,二來也是為了再多撈些功勞。眼看著兩項目標都快要達成了,半道卻殺出了個太監來。故而心中對邊令誠很是不滿。但是他又沒勇氣與此人硬抗,便笑了笑,低聲敷衍道:「薛某一介書生,哪裡懂軍國大事。還是讓懂得打仗的人做決策好,薛某在旁邊只管搖旗吶喊便是!」

此語已經隱隱有傾向繼續出征之意了,邊令誠硬是裝作聽不出來。笑了笑,自顧說道,「咱家也是覺得,兵凶戰危,一切都需要慎重。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如今連個使者的身份都弄不明白,怎地就知道大食人不是在迦不羅那邊擺好了陷阱,等著咱們往裡邊跳呢?要知道,當年怛羅斯之戰,咱家起初也是不贊成的。只可惜高節度被眼前小勝沖昏了頭,硬是不聽咱家勸阻…..」

「既然如此,我軍何不先遣一支兵馬繞過雪山,探探敵方虛實!總好過在這裡坐而論道!」實在對眾人的表現有些失望,中郎將王洵想了想,出列建議。

賣弄到一半兒卻被人硬生生打斷,邊令誠登時目露凶光,瞪著王洵,沉聲問道:「這位是誰啊。邊某瞧著面生得很呢!」

「他乃是朝廷新授的中郎將王洵!」沒料到王洵吃了那麼多的虧,居然還會主動替自己說話,封常清很是意外,笑了笑,將邊令誠的質問接了過去。「年青人,性子難免有些急躁。但計策說得倒也不錯。先派一哨人馬繼續西征,一則可以減輕糧草輜重的供應壓力,二來也能讓大食將士知道,我大唐並非瞧不出他的拖延之計來。只是沒把他們這些疥癬之癢放在眼裡罷了!」

「原來是連升三級的王將軍啊!」邊令誠冷笑著站起身,目光四下掃視,「怪不得如此賣力地主張繼續西進呢!不知道他這樣做,有幾分是真的為了大局著想,有幾分是為了報答封節度您的知遇之恩呢!」

「暢所欲言,可是監軍大人親口說過的!」封常清皺了皺眉,沉聲回應,「至於為國舉賢,應該是封某分內之事吧!莫非邊監軍連封某如何選拔將領也要管管了?!」

「為國求賢,當然是好事。只是邊某怕封帥內舉不避親,給別人留下什麼話柄,影響了我安西軍的軍心。當初邊某本想提醒封帥,只可惜封帥的舉薦文書邊某沒資格看,所以無法過多置喙!」

此話,已經是明擺著含沙射影了。封常清怒不可遏,奮力一拍桌案,便想當眾給邊令誠難看。薛景仙見狀,趕緊起身,搶在封常清發作前,朗聲說道,「這裡邊恐怕是個誤會。薛某來解釋幾句。薛某在長安時,曾經聽同僚門說起過。王將軍的保舉文書送入宮中時,只是正五品。誰料陛下忽然想起了王將軍昔日曾經立過的功勞,所以才親自提起硃筆,給王將軍追加了兩級。」

他是朝廷來的欽差,說話當然能起到撥雲見日作用。頃刻間,封常清面露微笑,邊令誠的臉色,卻變成一個黑鍋底。恨恨地瞪了薛景仙一眼,老太監又冷笑著道:「既然欽差大人如此說,倒顯得邊某多事了。可陛下格外施恩,王將軍總得對得起陛下這番破格提拔才好。否則,豈不是連陛下的顏面也給辱沒了!」

放在往常,薛景仙早就冷眼旁觀了。封常清至今還沒明確表明對太子殿下的支持,邊令誠背後又站著一群自己無論如何都惹不起的帝王親信。然而,大半個多月來,王洵對他處處照顧,卻從沒要求過任何回報。縱使心機再深,他也知道這個年青人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因此不待王洵回應,又搶先一步說道:「王將軍數日前,曾經親手陣斬敵軍悍將一名。首級已經用石灰封了,快馬送到了京師當中。估計陛下看到后,也會非常欣慰。知道他慧眼識珠,又為大唐找到了一個難得的少年才俊。」

「啊哦!」邊令誠楞了楞,沒想到薛景仙居然會主動為王洵出頭。這可跟高力士私下派人送給他的情報中,對此子為人的描述不相符。但受了高力士的委託,他也不敢因為有薛景仙插手,就輕易放棄。笑了笑,繼續說道:「既然欽差大人給王將軍作證。邊某就姑且信之。剛才王將軍說什麼來著?對了,派一小股兵馬探敵軍虛實。既然連封節度都認為是個妙計,邊某也不再攔著你立功報國。這樣吧,就由你領麾下士卒出戰。直抵迦布羅城下,揚我大唐天威。若是城中敵軍不敢迎擊,則使者的身份必然為真。如果他們立刻殺了出來,則本監軍便不再阻攔封節度領大軍去接應你。你看,這個辦法如何?封帥,欽差大人,本監軍這樣安排,沒有越權吧!」

「這…..,末將雖然已經升為中郎將,麾下弟兄卻還沒來得及補齊。目前只有兩百多人手!其中近半還是新兵!」王洵皺了下眉頭,如實回復。

「兩百多人去探敵軍虛實,已經足夠了吧。太多了,萬一被敵軍追殺出來,恐怕反而不容易脫身。封節度,李將軍,你們兩個以為呢?要麼,再給王將軍補一點兵馬,湊足一千之眾如何?」

封常清和李嗣業以目互視,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無奈之色。以邊令誠監軍的身份,硬是拉下臉皮來,找一個新晉武將的麻煩,在座諸將,無論官職高低,誰也干涉不得。

然而這種荒唐的安排,無異於讓王洵去送死。即便將王洵的部屬補齊了,兵將之間事先沒有任何熟悉,也發揮不出正常戰鬥力。況且邊令誠這老太監說得輕巧,真的到王洵被敵軍圍攻時,肯定會想方設法阻止大軍西進接應。到那時,王洵即便是生了三頭六臂,恐怕也要被剁成肉醬了。

正當二人一籌莫展之際,已經抱定了要回護王洵到底的薛景仙突然又拱了拱手,笑著說道,「邊監軍此計看起來倒是不錯。薛某不才,也想立些軍功以回報陛下。乾脆,就陪著王將軍一起去如何?若是僥倖在迦不羅城下斬得一兩名敵將,定然不忘邊監軍的提攜之恩。」

「你跟著瞎摻和什麼啊!」聞聽此言,邊令誠心裡暗罵。高力士給他的密信中,已經把薛景仙的背景交代得非常清楚了。此子雖然是楊國忠所提拔,但背地裡卻又悄悄地抱上了太子殿下的粗腿,為人著實機靈得很。如果不小心因為邊某人的「謀划」,葬送了此子的性命。朝廷那邊如何過關不算,太子殿下日後追究起來,恐怕邊某人生了十顆腦袋也不夠砍。

想到這兒,老太監趕緊笑著擺手,「欽差大人乃一介文職,哪有親自提劍上陣的道理。算了,算了,就當咱家什麼話都沒說過便是!」

見老太監自己先縮了回去,封常清立刻向薛景仙送過去了感激的一瞥。這個人情欠大了,可畢竟為安西軍保住了一顆非常有希望的種子。大不了日後薛某人求上門來,安西軍上下抱成團將人情還他就是。

想到這兒,他微微而笑,「欽差大人有如此氣魄,老夫佩服。然而兵凶戰危,能不冒險,還是不冒險的好。王將軍,從今天起,幾就負責帶領你部兵馬,護衛欽差大人。若是他少了一根汗毛,你自己提頭來見!」

「諾!」王洵感激地看了薛景仙一眼,躬身領命。

「老子又賭贏了一回!」薛景仙心中好生得意,沖著王洵輕輕點頭。從一開始,他就料定了邊令誠沒膽子讓自己這個欽差大人去送死,所以既然已經得罪了對方一次,索性得罪到底。反正只要救下了王洵,不愁贏不得安西軍將士的好感。

果然,很快就有不少目光看過來,其中充滿了欽佩之意。態度與先前那種疏遠的尊敬,不可同日而語。薛景仙被大夥看得心裡直發虛,卻死命地將腰桿挺了個筆直。直得他自己覺得辛苦萬分,卻始終驕傲地挺者,一絲也不肯再彎下。

社鼠(五上)

有了薛景仙這個突然出現的變數,邊令誠自然無法再安排王洵去送死。但他也不願就此讓封常清遂了意,便繼續咬住『大食人已經遣使請降』這一條不放。如此,爭論的重點便又兜轉回來,落在了使者身份真偽上面。

封常清、周嘯風等人當然堅持不認為使者的身份為真,卻苦於拿不出任何有利證據。邊令誠那邊雖然有一干黨羽為虎作倀,但都是些個主管輜重、糧草和民役的將領,份量難免有所不足。爭論進行到了最後,王洵冒冒失失提出的建議,反而成了雙方都能接受的對策。於是,雙方便各退一步,同意安西軍主力暫且不繼續向西,由斥候統領段秀實將軍帶其麾下弟兄先去摸清楚敵人的虛實,然後再做進一步打算。

這個結果當然讓很多人大失所望。特別是對於宇文至、宋武等立功心切的年青將領,一時間對邊令誠簡直恨之入骨。散了軍議,立刻聚集到王洵的寢帳,一邊吃酒解悶兒,一邊大罵奸佞弄權誤國,。

「當初就不該准許那廝跟過來。若是封帥不派兵接應,即便借他姓邊的老賊二十個膽子,他也沒勇氣過達坦駒嶺!」

「早知道老賊如此誤事,就該讓他掉到婆勒川淹死!」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發泄心中的怨氣,絲毫不在乎朝廷派來的欽差大人此刻就坐在旁邊。

發覺幾個年青將領不再把自己當成外人,薛景仙非常高興。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待大夥發泄得差不多了,便笑著提醒道:「封帥心裡,想必對是否繼續西進也有所猶豫吧!否則,他又何必把與邊監軍的爭論擺到明處來?直接將隊伍拉出去便是了,理睬姓邊的說些什麼作甚!」

話音未落,四周立刻響起了一片反對之聲。特別是幾個對封常清崇拜備至的年青將領,幾乎立刻把火頭指向了薛景仙。「你胡說。封帥怎麼會猶豫?!咱們安西軍上下卧薪嘗膽兩多,為的就是復仇的這一天!」

「封帥為人向來光明磊落,怎麼會借老賊的台階下?!」

「你這傢伙,到底是想幫哪一方?!」

倒是王洵更沉得住氣,猶豫了一下,忽然笑著說道:「大夥先別忙著質問薛老哥,他說的話其實也不無道理。」

「嗯?」眾人迅速將憤怒的眼神從薛景仙臉上收回,再度刺向王洵,「你說什麼呢?莫非你忘了封帥對你的知遇之恩不成?」

「諸位兄弟勿惱!」輕輕搖了搖頭,王洵笑著解釋,「如果沒發覺邊老賊存心使絆子,封帥自然會繼續帶領大夥向西挺進。然而剛才中軍帳里的情況你們幾個也看到了。掌管米糧輜重、鎧甲器械的畢思琛、王滔、康懷順、陳奉忠等人,分明是跟邊老賊一個鼻孔出氣。此番西征,沿途不是大河深谷,就是山口絕壁,萬一邊老賊命令其黨羽暗中在補給上做些手腳,恐怕眼前的形勢再好,我軍也難平安班師了!」

「老賊敢爾!」

「這該死的老賊!」眾人破口大罵。恨不得抄傢伙衝出去,將邊令誠碎屍萬段。

罵了片刻,宇文至低下頭來,喟然嘆道:「明允說得在理!畢思琛他們幾個本來就仗著資格老,對封帥多有不服。若是真的暗中下黑手,封帥的確防不勝防。還不如順水推舟把隊伍停下,待一切潛在危險都解除了,才好繼續與大食人血戰!」

「這樣,弟兄們即便心有不滿。士氣所受打擊也不會過於嚴重!」眾人七嘴八舌,好生嘆惋。

「只是這樣一拖拉,不知道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戰機稍縱即逝。好不容易將大食東征軍打殘了。如果讓他緩過元氣來,下次再擊敗它,恐怖就沒今天這般容易!」

「那倒未必!」見大夥情緒低落,王洵又笑著給眾人鼓氣兒,「其實今年即便繼續向西,頂多也是打到迦不羅城為止。再遠,甭說糧草輜重,就是天氣情況也不准許了。而讓封帥騰出手來先解決掉後顧之憂的話,明年開了春,咱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西進。屆時大食東征軍的實力雖然也有所恢復,可周邊的小國當中,也早把他們這次慘敗的消息傳開了。不會再真心實意地為它提供支持。兩相比較,大食人未必能佔到太多便宜去!」

這番話他只是信口說來,並沒有覺得有何高深。但落在聽者耳朵里,卻立刻有撥雲見日之感。剎那間,有數道目光投射過來,裡邊充滿了佩服之意。王洵被大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幾聲,笑著解釋道:「我只是瞎猜。瞎猜的。算不得准。但軍中總有一夥傢伙拖後腿,的確是個麻煩。還不如先除掉他們,然後輕裝上陣!」

提到此節,有人立刻低聲感慨,「如何除掉,他們幾個可是當年追隨夫蒙靈詧節度的元老。連一向殺伐果斷的高節度,都未能奈他們如何?!封帥又凡事都講究個規矩,斷然做不出那栽贓陷害的勾當來,唉!」

「禮送他們到別處養老不就得了么?難道有高升機會,他們還會拒絕么?」王洵想了想,繼續回答。

這倒的確是安西軍解決自身隱患的一個可行辦法。邊令誠之所以能處處給封常清擎肘,依靠的就是軍中一批有資格卻沒本事的老人。而封常清由於出身寒微,所以一時半會兒也難將這批蛀蟲剔除掉。但送他們高升就不會麻煩了。首先,這的確在封常清的職責範圍內,並且不算戕害同僚。其次,那幾個元老功利心都奇重,有了升遷機會,絕對會牢牢把握。任邊令誠如何挽留,都不可能再挽留得住。

「明允兄這都是哪學來的。怎麼讓我都快不認識你了!」宇文至與王洵關係最近,對他身上的變化感覺也最深,看了他一眼,疑惑地問道。

「對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原來還不信這句話。現在可真有點信了!」宋武在白馬堡大營時,跟王洵也有過數面之緣,存著拉近關係的心思,笑著打趣。

「是么?」王洵茫然地摸了下自己的腦袋。變化真有這麼大么?自己怎麼沒感覺到?但自己想想,換做一年前自己,肚子里還真的沒這麼多彎彎繞。否則,還不至於混得在白馬堡呆不下去,稀里糊塗躲到安西來了!

正在心裡感慨間,卻又被薛景仙推了一把,笑著數落,「你倒是聰明。但我怎麼沒見你把這股聰明勁兒用在自己身上!看今天邊令誠那模樣,幾乎恨不得立刻讓你死掉!你到底怎麼得罪他了,居然讓他如此恨你?」

「我哪知道啊!」一提這話頭,王洵就立刻滿腦門子霧水。「那老賊天天忙著在疏勒河邊跑馬圈地。甭看我來安西這麼長時間了,卻連照面都沒跟他打過。即便想得罪他,也得有機會才成啊?!」

「依薛某之見,你還是多加小心!」薛景仙收起笑容,正色提醒。「這種肢體不全的傢伙,心腸最為歹毒。既然主動找上了你,便輕易不會善罷甘休!」

「多謝薛老哥提醒!」王洵知道薛景仙是真心為自己好,趕緊拱手致謝,「可小弟真的想不出何時得罪過他。他是監軍,我不過是個無根無基的中郎將。又怎麼可能防得住他背後下黑手?!」

「總之,多小心些沒壞處!」薛景仙毫不客氣地接受了王洵的感謝,然後皺著眉頭繼續追問,「你再好好想想,有沒有得罪過他身邊的人?或者跟他關係比較近的人?總是找出怨恨的源頭來,才好見招拆招!」

「沒有!」王洵猶豫著搖頭。真的是好生沮喪。在京師時,他也遇到過麻煩。可每次都能找出,到底是招惹了哪路神仙。可這一回,卻半點兒頭緒都尋不到。老天爺彷彿就是看他不順眼了,所以要故意設下一道又一道關卡。

「當年在白馬堡中,倒是有個姓邊的傢伙違背軍令,被封節度給斬了。但如果邊令誠因此想報復明允,應該在他剛到達安西時就動手了,不會忍到今天!」宇文至在一旁看著著急,主動替王洵找由頭。

「不會!邊令誠要報復,也不會報復明允兄一個人!」宋武笑著介面。「我當時也在場,姓邊的那是自尋死路。周將軍、趙將軍……」他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他們幾個當時也都在。邊令誠這兩年來,也從沒主動找過他們的麻煩!」

「哦,這倒是真有些麻煩了!」薛景仙沉聲低吟。按照眾人的說法,邊令誠應該跟王洵沒有任何私怨才對。可他為什麼非要除掉王洵不可呢?眼下自己還在,暫時還能扯太子的大旗,罩住王洵。可等自己離開后,王洵又該如何應對?

想了半天,他也沒想出個頭緒來。然而薛景仙的秉性便有些執拗,既然已經插手了,就不會半途而廢,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道:「其他人呢。我就奇怪了,你好好的飛龍禁衛軍官不當,為什麼回來安西受苦。以你的家世,即便不來這裡,光在禁軍中熬資格,也能熬出頭來吧?」

「這個……」王洵有些猶豫。此刻屋子裡的弟兄們交情雖然深,可畢竟彼此身後的背景有很大差異。特別是宋武,其兄乃楊國忠的死黨,有些話根本不能當著他的面說。況且楊玉環和壽王殿下偷情的事情,無論誰知道了,都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他跟封常清都沒說實話,跟薛景仙更不會說。無他,自己一個人認倒霉了,沒必要再拖不想干者下水。

「明允兄和子達曾經得罪過丞相大人!」宋武倒是磊落漢子,見王洵臉上帶出了猶豫之色,乾脆自己把話挑明。「但丞相大人早就沒打算追究此事了。況且聽家兄說,丞相和小內朝那幾位,也不大對路!不可能指使邊令誠來陷害他!」

他本意是為了彌合跟王洵等人之間的關係。不料『小內朝』三個字,卻令薛景仙眼前登時一亮。「呵呵,既然明允一時想不出來,就算了吧!咱們還是先核計核計如何躲邊令誠這廝遠些。否則,明允天天在此賊面前走動,難免就會又被人家盯上!」

「乾脆你請明允兄護送你回京師算了!」宋武沒猜到薛景仙是故意把話題往別處引,順口接了一句。

「不成!」沒等薛景仙開口,王洵已經大聲否決。歉意地看了對方一眼,他又趕緊笑著補充,「我當初來安西時,曾經立下誓言。不功成名就,決不東返!邊令誠盯上我又怎樣,我找個機會躲開他就是了。安西這麼大,總不至於我走到哪,他跟到哪裡去!」

注1:達坦駒嶺,在今克什米爾西北境巴勒提特之北、興都庫什山米爾峰東,海拔4000餘米。此地和後文中的婆勒川,都為小勃律境內險要。

社鼠(五下)

薛景仙是何等老辣人物,微微一琢磨,便猜到導致王洵在飛龍禁衛中無法容身的真實原因,肯定不是什麼曾經得罪過楊國忠。否則,此人也不會連長安都不敢回。然而,既然對方不願意據實相告,他也不想強人所難,點了點頭,低聲道:「這也倒是個不錯主意。但並非長久之計。」

「真要逼到王某無處容身的話,那也只好奮力一搏了!」王洵搖了搖頭,說話的語氣有些悻然。想當年在長安城中招搖過市時,那些被自己欺負了的販夫走卒是什麼感覺,他向來是不屑一顧。反正對方與自己地位相差懸殊,即便有所不滿,也沒有力氣報復。而現在,他卻終於明白了這種被人如同螻蟻般踩在腳下的滋味,真的是刻骨銘心,倘若不是念在雲姨、白荇芷和紫蘿三人無依無靠的份上,他幾乎恨不得一頭把天撞出個窟窿來,與所有陷害自己的傢伙玉石俱焚。

「又何必等到那個時候」宇文至不滿王洵如此委曲求全,撇著嘴低聲冷笑。「要我說,乾脆撿最省事的辦法來,姓邊的最為貪財,肯定捨不得他家中那一畝三分地。馬上秋收在即,如果他回疏勒的路上不幸遇到個什麼馬驚之類的…….」

「休要胡說!」王洵低聲怒喝。「咱們已經不是可以說了話不顧後果的時候了。你哥哥可就在長安城中!」

「如果到我自己都快死的時候,哪有心思再顧旁人。」宇文至絲毫不在意自己旁邊就坐著個欽差,繼續咬著牙發狠。

「對啊!拼掉算了。大不了咱們也當沙盜去!」方子陵對王洵的處境感同身受,也走上前,低聲附和。

「真的拼了。封節度未必能狠下心來追殺咱們!」朱五一也唯恐天下不亂,啞著嗓子跟著瞎嚷嚷。

只有宋武對王洵所經歷的坎坷一無所知,心情還能繼續保持平靜。見眾人越說越離譜,趕緊笑了笑,大聲提議道:「還是別扯這些沒邊的了。不是還沒被逼到那個份上么?薛老哥閱歷比咱們多,聽聽他有什麼好辦法沒有?」

聞聽此言,眾人立刻意識到當著欽差面前不該如此放肆。訕訕地收住了話頭,把目光一道投向薛景仙這邊來。

在座眾人,論舞刀弄槍的本事,薛景仙無疑排在最末一位。然而若論揣摩人心和耍弄權謀,誰也不能出乎其右。並且此子做事向來狠辣,不光對別人,對自己也是一樣。因此略做遲疑,便低聲回應道:「要是躲災么?我倒想起一個好去處。不但能讓邊令誠無法繼續找明允的麻煩,還不耽誤他謀取功名!」

眾人聞聽還有如此兩全其美的好事兒,心頭的痒痒肉立刻被勾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催促道:「快說,快說!」

「您老兄別賣關子了。真是急死我們!」

「你等還記得那個叫蘇適的傢伙么?就是被明允俘虜的那個什麼木鹿城總管之子?」薛景仙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笑著反問。

「就是那個鮑爾勃吧。提那廝作甚?」眾人眉頭輕皺,沒有一個人能猜出薛景仙的具體意圖。

木鹿城總督之子的鮑爾勃,是當日王洵在追殺大食潰兵時遇到的俘虜。當時因為察覺到此人的家族可能有在大食和大唐雙方之間騎牆之意,王洵便順手收留了他。並且在過後鄭重推薦給了封常清。然而封常清汲取了當年怛羅斯之戰的教訓,不再敢信任西域眾部族的諾言,故而隨便問了問,便又將此人丟了回來,留給王洵做日後向其家族索取贖金之用,其他事情一概不提。

此刻薛景仙全心全意想要回報王洵對自己的照顧,便又想起了這個可堪一用的俘虜。笑了笑,繼續補充道:「封帥手握虎狼之師,堂堂正正列陣而戰,就可以將大食兵馬打得望風而潰。當然不屑於合縱連橫的勾當!故而這姓蘇的小傢伙在他眼裡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但是,明允此刻卻為孤身一人,又要躲得邊老太監遠遠的,又不能耽誤謀求前程,這姓蘇的小傢伙么,便可以拿來當做寶了!」

「你是說,我自己主動向封帥請纓,到蔥嶺之西走一遭?」王洵的心思轉得甚快,被薛景仙一提醒,立刻反應了過來。

「不是走,是堂堂正正的出使。想當年,班定遠,可是憑此封侯!」薛景仙微微一笑,帶著幾分鼓勵的口吻說道。「你以大唐安西軍中郎將的身份,出使蔥嶺以西諸國,聯絡河中諸國以及當年被葛邏祿隔斷在外的大唐藩屬,共擊大食。此乃九死一生的差事,邊令誠肯定不會從中作梗。而萬一日後有所成,將諸國立約與大唐共同驅逐大食賊虜的文表輾轉送回京師。我想朝廷那邊,也沒人敢貪了你這份驚天奇功!」

「嘶——」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卻聽得眾人齊齊吸了口冷氣。蔥嶺以西的確有很多地方諸侯,一直在大唐與大食之間騎牆。然而比起大唐的無為而治,大食人這些年確是用彎刀將天方教強行推廣到每一個角落。宗教這東西最為可怕,開始被迫接受時,心裡也許還存有一些抗拒。可念經念得久了,自己就把自己給念了進去。狂熱之時,甭說知交故舊,即便父母親情,也比不上對信仰虔誠的重要。王洵真的要潛入蔥嶺之西的話,恐怕稍有應對不甚,就要被天方教狂信徒碎屍萬段。

然而與危險等價的是,此行成功后的回報。朝廷中那位天子素來愛惜顏面,新上位的丞相楊國忠也急於建立不世奇功來證明其本人的能力。若是有人弄二十幾個國家一道向大唐稱臣的文表送回京師,恐怕這番功勞,與破敵人之國都不相上下了。

一片冷嘶聲中,王洵的話聽起來格外清晰,「邊令誠巴不得我死,肯定不會阻撓。可封帥那邊呢,封帥可會答應?」

「他先前不會答應。但現在肯定會答應。恐怕他現在也頭疼如何在邊令誠手下,護得你的周全。畢竟他身為大軍統帥,不能時時刻刻都盯著你一個人。」薛景仙笑了笑,慢慢伸出一根手指。「這只是其中原因之一。第二么,那大食人的使者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已經來到了安西軍中。來而不往非禮也,咱們大唐男兒,總不能輕易被一個化外蠻夷比了下去!」

後半句話,聽得眾人心頭俱是一熱。可以說,與王洵相交的這些人,對朝廷如何不滿也好,對奸佞如何憎恨也罷,卻都時時刻刻以作為唐人為榮。在大夥眼裡,大食人也好,弗林人也罷,都不過是茹毛飲血的化外蠻夷。眾人平素心中最恨的事情,便是輸給那些平素瞧不起的外族。所以薛景仙一提起假冒的大食使者,眾人登時不約而同地想道:「他算個什麼?換了我處於他的位置,為了背後的安西軍,同樣的事情也都眉頭不皺!」

當下,王洵整了整衣衫,對著薛景仙長揖及地,「多謝薛兄指點!他日若能平安歸來,王某定然找薛兄共圖一醉!」

「不急,不急!」薛景仙笑呵呵地拉住王洵的胳膊,自覺好生有成就感。宦海沉浮這麼多載,他不帶任何功利因素交往的朋友甚為寥寥,王洵可能是唯一的一個。故而在心裡格外珍惜,斷不想因為自己一時謀划失當,將對方葬送在距離長安數千裡外的異國他鄉。「你一個人去,恐怕路上難免寂寞,封帥也不會放心。」

「那就我跟明允兄一道去!」宇文至毫不猶豫地上前半步,大聲說道。「我們兩個從小便一道撒野。相互之間配合得早就熟悉了,路上更好彼此照應!」

「我也去!」

「算我一個!」

「千萬帶上我!」

方子陵、魏風、朱五一等王洵的嫡系部屬爭先恐後。

人數上,當然足夠湊成一個小規模使團。然而,薛景仙心中,卻覺得這個使團分量有些欠缺。不是怕他們出去后,在異族面前應對不當,折損大唐威儀。而是怕邊令誠這條毒蛇心裡沒輕沒重,豁出去讓大食人繼續窺探西域,也要想方設法將王洵等人的性命斷送在出使的道路上。

正遲疑間,又見宋武上前半步,仰著臉,笑呵呵地道:「乾脆我也去吧。咱們幾個都是白馬堡出來的,憑什麼眼睜睜地看著你等去建功立業?同去,同去。說不定還能順道拐個弗林國公主回來!」

眾人被他不著調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原本有些肅穆的氛圍登時散了。薛景仙當然巴不得宋武主動請纓,有此人那個當中書舍人的哥哥宋昱在背後坐鎮,邊令誠再想幹什麼對使團不利的事情,想必也會有所顧忌。但他為人處事甚為圓熟,雖然明知宋武是最好的同行人選,依舊擺了擺手,笑著婉拒,「止戈老弟還是不要冒險了吧。一旦中書大人問起來,薛某可是不好向他交代!」

「管他呢。你就說不知情便是。」宋武咧嘴一笑,年青的臉上充滿了陽光,「況且我總不能指望著他照顧我一輩子!」

社鼠(六上)

聞聽此言,大夥看向宋武的眼神登時一亮。誰都沒想到這個背景極深的紈絝子弟,心中居然還藏著如此志向。特別是宇文至,簡直恨不能使勁兒揉幾下眼睛。瞪了對方好一會兒,才咧了一下嘴,酸溜溜地誇讚道:「看不出你小子,居然如此有種!你可想清楚了,此番出去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連骨頭渣子都沒人幫你收拾!」

「知道了,用你啰嗦!自己照顧好你自己就得了!」宋武笑呵呵地白了宇文之一眼,彷彿嫌對方看低了自己一般。隨即,又將目光轉向王洵,拱了拱手,帶著幾分商量的口吻問道:「明允兄不會嫌小弟本領低微吧?咱們好歹也是一座大營里摔打出來的!」

此刻,王洵心裡也是波濤洶湧。笑了笑,以朋友之禮相還,「豈敢!王某求之不得!」

由於對方有個做中書舍人的哥哥,並且還是楊國忠的親信黨羽,所以他對宋武的態度一直比較冷淡。然而對方總是跟在宇文至身後頻頻向自己示好,又耐著長安同鄉、白馬堡一同受訓這兩重關係,所以他對宋武的態度也無法過於疏遠。只是令王洵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是,在自己落魄到準備外出避禍時刻,宋武居然慨然要求與自己同行。

甭看大夥說得輕鬆,連橫西域諸國,共同驅逐大食。事成之後,便有一場潑天奇功可供大夥分享。事實上,此行成功的希望根本不到兩成。途中稍有不慎,便可能這輩子就埋骨於未知所在,連魂魄都不得回鄉。

以宋武目前的背景,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即便他混在安西軍中管管糧草輜重,幾年之後,憑著他哥哥跟楊國忠的關係,也不愁出人頭地。況且與王洵做了一道,就等於自己把自己擺在了邊令誠等人的對立面。縱然邊令誠忌憚中書舍人宋昱的勢力不敢找他麻煩,但勢必也會被監軍老太監另眼相待。

這份情意,來得可是有幾分重了。即便有家世淵源作為阻隔,也無損它的熱度。正感動間,又聽宋武笑著說道:「那就有勞明允兄了。說句實話,小弟早就想獨自出外闖蕩一番。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機會而已!」

「什麼有勞不有勞的。照理,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王洵搖了搖頭,笑容隱隱帶上了幾分別人難以察覺的慚愧。

當年在白馬堡的那些難兄難弟們,如今已經都長大了。非但宇文至成長得令人刮目相看,連當年表現平平的宋武身上,也漸漸展露出了與以往不同的風采。他們眼下的背景都比自己要好,可他們誰也沒想著仰仗他人的力量。只有自己,當年在長安時傻傻地指望著秦家哥倆做靠山。如今卻又事事指望著封常清。終日把擔當二字掛在嘴邊上,猛然間發現背後的依仗不那麼有力時,就立刻又變得六神無主。

正所謂,三人行,必有吾師。想明白了人生的一處鬱結,王洵模樣立刻精神了許多,挺直肩膀,朗聲說道:「此事就這麼說定了。咱們大夥效仿班定遠,一道往蔥嶺之外走一遭。只是其中還有兩個環節需要仔細斟酌,第一是有關出使時大夥所持的身份憑證以及來歷說辭,雖然準備以大食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也不能過於馬虎。第二,封帥那邊,還需聲明一下,以得到他老人家的允許與支持!」

話音未落,薛景仙已經笑著介面,「第一點好辦。薛某平素就喜歡擺弄些金石之物,偽造幾分文書,倒也費不了什麼功夫!至於相關交往禮儀么?薛某也算有所涉獵。臨陣替大夥磨磨槍,倒也勉強使得。」

「如此,就有勞老哥您了!」王洵笑著沖薛景仙致謝。

「幾樁小事而已,沒什麼有勞不有勞的。」薛景仙擺了擺手,然後笑著提醒,「但封帥那邊,你還需多下些功夫。不僅僅需要他答應你的謀划。更關鍵是,需要他替你背書,承認你這使節身份是他臨時從權處置,相關任命,稟報朝廷之便可以及時補上。」

「多謝老兄提醒!」王洵微微一愣,隨即又笑著拱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還是煩勞老兄一塊說出來吧!否則,就憑我們幾個,恐怕功勞不用想立,即便能順利歸來,腦袋瓜子也不敢保證再頂在自家脖頸上了!」

「別急,容我仔細想想!」薛景仙自己取了筆墨紙硯,站在桌案邊慢慢塗塗抹抹。作為一個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子,他的心思可是比王洵等人慎密得多。很快,便將所有可能出現漏洞的地方,包括被西域各國發現的,和被大唐這邊朝中諸人自己雞蛋裡挑骨頭的,都一一想了出來,並且註明了破解之道。

宇文至等人起初還是站在旁邊看熱鬧,慢慢地便收起了笑容,臉色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到最後,大夥乾脆在薛景仙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子,認真得猶如蒙童受教。他們都認同功名但在馬上取,他們都覺得男兒應佩戴吳鉤,縱橫沙場,才不虛此生。然而此刻,他們才驚詫地發現,原來官場上的門道學問,一點兒也不必行軍打仗來得簡單。有些兇險之處,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洋洋洒洒寫了十幾大頁,薛景仙又將自己寫下的東西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然後再取來一張紙,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一篇短文。用嘴輕輕吹乾了,按次序放好,一併交到了王洵手上,「前邊是你需要做的準備。最後一頁是給封帥留下的官樣說辭。以他對你等的袒護,當然不需要這東西,但留著這張紙,日後他也好跟朝廷交代!」

「多謝了,真是多謝了!」王洵簡直佩服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接過薛景仙的謀划文稿,牢牢地抱在了胸口處。「如果早結識薛老哥幾年就好了。王某也不會笨到連得罪了誰都不明白的地步!「

「早幾年,薛某還未必能入諸位法眼呢!」薛景仙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講了一句大實話。「好了,別跟薛某假客氣了。抓緊時間背熟了它,然後去找封帥請纓。你們幾個一走,薛某繼續留在軍中也沒什麼意思了。乾脆,咱們打著護送我迴轉的由頭,一道離開小勃律。在路上趁沒人注意時再各奔東西,估計能騙過邊令誠那老賊!」

王洵點頭受教,然後趕緊坐下來,重新拜讀薛景仙的謀划。遇到不解或者覺得有待商量之處,便主動向對方求教。薛景仙也是難得不需設防地與人交往一回,故而非常樂於出言指點,往往在說著一件事情的同時,又想起新的隱患來,再度臨時補充入謀划文稿中。二人一個學,一個教,不知不覺,一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待王洵自認為已經掌握了其中精髓,外邊的天色便已經擦黑。除了宇文至還強打精神在旁邊陪著外,其他眾人早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看我,居然耽誤了大夥這麼長時間!好在寢帳中還偷偷藏著幾罈子好酒,不如薛兄就在我這邊隨便吃些!」王洵歉意地笑了笑,起身邀請薛景仙一道就餐。薛景仙卻沒心思再逗留,笑著推了他一把,低聲數落:「真沒眼色。不知道老兄我那邊還有佳人等著呢!咱們各自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不陪你,你也別送我。」

說罷,自己笑著出門,揚長而去。

王洵沖著薛景仙的背影連連搖頭,然後拉著宇文至走回寢帳,將謀划文稿鄭重交給他,「你好好過上幾遍。這薛老哥,可真不是個一般人物!至於晚飯,就在我這裡將就著對付一口吧。」

「有本事同時腳踏太子和楊國忠兩隻船的,可能普通得了么?」宇文至笑著將文案接過去,小心放在桌案一角。「你呢!看著樣子,準備現在就去找封帥請纓么?」

「嗯!免得他再因我的事情而為難!」王洵笑著答應了一句,然後開始對著寢帳中的銅鏡子,麻利地收拾行頭。

正四品中郎將的常服很打扮人,再加上他心中已經有了主張,態度從容。很快,鏡子裡邊就出現了一個英姿勃勃的身影。肩膀還不夠寬,但已經非常結實。身材在武將堆中算不得高,然而勝在腰桿始終挺得筆直。曾經充滿稚氣的臉上,如今已經有了几絲風霜之色,但陽光還在,眉毛從鼻子中間一直延伸向兩個鬢角。

這就是現在的自己。王洵向著鏡子中的人影搖了搖頭,輕輕嘆氣。如果不是今天被宋武無意間戳破的話,他可能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現實中屢屢遭受挫折。人都有長大的時候,父輩的餘蔭不可能永遠都罩在頭頂上。如果始終沒勇氣來獨自面對現實的話,也許更多的磨難還要等在正前方。

「怎麼了,你?」見王洵一反常態地站在鏡子前顧影自憐,宇文至忍不住皺著眉頭追問。

「沒什麼?我把自己給丟了,又找回來了!」王洵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應了一句。然後抓起猩紅色大氅披在肩頭,轉身出帳。

注1:中書舍人在唐代負責制詔,相當於皇帝的機要秘書。故而官職不高,權力卻非常顯赫。

社鼠(六下)

封常清也正在為大軍行程被阻的事情而煩惱。聞親信稟報說王中郎將求見,立刻想都不想地信口回應道,「讓他回去老實待著!別來煩我!慌什麼慌?在安西軍這一畝三分地界,只要老子不死,沒人有膽子碰他半根寒毛!」

「諾!」替王洵傳信的親兵鬧了個大紅臉,悶聲做了個揖,轉身退下。還沒等走到屋子門口兒,卻又被封常清從背後叫住,「行了,讓他進來吧。老夫且問問這糊塗小子,什麼時候又惹到了邊令誠那廝?」

他正在氣頭上,故而根本沒注意自己說話的聲音有多高。站在門外的王洵卻不小心聽了清清楚楚。接到親兵的吩咐,先沖對方笑了笑,以示歉意,然後快步走到封常清面前五步左右站好,做了一個及地長揖,「糊塗晚輩王洵,見過封節度!傍晚來訪,給節度大人添麻煩了!」

「行了!「封常清從王洵的話里聽出了調侃之意,有些尷尬地輕輕擺手,「別在老夫面前耍嘴皮子了。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小傢伙!說吧,這麼晚了找我什麼事情?!」

「晚輩豈敢!」王洵笑著直起身,然後將聲音稍微壓低了一些解釋道,「晚輩今日聽封四叔說,有個大食小子居然斗膽學玄皋,心裡十分不服。所以便打算向封四叔討個將令,也去蔥嶺之西走一趟。一則么,可以換個角度探聽一下大食那邊的軍情與民情。二來,還可以順便聯絡嶺西各國,協助我安西軍共擊大食!」

「你想效仿班定遠?!」話音剛落,封常清的眉頭立刻豎了起來。「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兩?二十不到,就急著覓封侯了?忙什麼?難道還嫌在老夫帳下升得太慢!」

「晚輩哪敢跟古人相比!」王洵又笑嘻嘻地做了個揖,低聲解釋,「晚輩半年來連升四級,已經快得讓自己都頭暈了。至於斤兩,四叔不會覺得,晚輩連那個大食騙子都不如吧?若論年齡,那假冒的大食使者,豈不跟晚輩差不多大?憑什麼他一個化外蠻夷能做的事情,我大唐男兒反倒做不得?!」

「他那是打敗仗,沒辦法,只好死中求活。偏偏姓邊的正需要一個介面擎肘老夫,所以才得了手!」雖然明白王洵說的話句句在理,封常清卻板著個臉,死死不肯鬆口,「你呢,眼巴巴地急著離開老夫,又為了什麼?莫非,你就這麼不相信老夫,覺得老夫沒本事護得你安全了么?」

「晚輩不是那個意思!」王洵又向封常清拱了拱手,低聲補充,「晚輩只是覺得,如果始終躲在您的羽翼之下,不見任何風浪的話,晚輩永遠都不會有長大的那一天。所以才想出去見見世面。您這代豪傑,已經把大食人打得屁滾尿流了。晚輩這一代,更不能輸給大食人!」

「好,好,好……」封常清被王洵說得又是欣慰,又是感慨。「說得好,我大唐的下一代,未必輸給他大食的下一代。唉,老夫,老了…….」

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有些黯然,「你說得都對。老夫未必能護得了你一輩子。與其日後看著你被人排擠,還不如趁著自己還能管點兒事情的時候。多給你一些鍛煉機會!但是,萬一你此去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你讓老夫該如何向你姨娘交代?」

「四叔不要為侄兒擔心。侄兒這裡也不是完全沒有準備。扮作使者西去,看似兇險無比。事實上藉助於咱們安西軍此刻的兵勢,卻完全可以逢凶化吉。想那嶺西小國,趕著抱您的大腿還來不及呢。誰有膽子對晚輩起歹意?況且他即便起了歹意,晚輩又不是赤手空拳,會伸著脖頸等他砍么?您老,您老別笑。先別急著笑話我,聽我仔細跟您分析……」

望著封常清的眼睛,王洵不理會對方的嘲諷,將薛景仙替自己的謀划,結合自己的理解,一一複述了出來。封常清先是不動聲色地聽著,後來臉色逐漸轉向鄭重。再後來,則於不知不覺間以手指輕輕叩打桌案,擊節讚賞。待王洵將所有西去之後可能遇到的情況和對策完完整整地梳理了一遍之後,捋著鬍鬚沉吟了片刻,搖頭苦笑,「看來,老夫豈止是老了!心力和膽識,都照著替你出主意的那傢伙,差了不止一籌半籌。他看得著實長遠,這個法子表面上兇險,背後卻藏著一個建立蓋世奇功的機會。比夾在老夫和邊令誠之間,安全得多,也快意得多!這廝,這廝…….」

以封常清的心智,當然不難猜出是誰在背後替王洵捉刀。可此時此刻,他竟然說不清楚,自己到底該罵替王洵出主意的那個人,還是該感謝那個人。連連搖了幾下頭,才又嘆氣著道:「是老夫無能。太低估了邊令誠的陰險。本以為,眼看著一場潑天大功擺在前面,他定然不會扯老夫的後腿。誰料此賊只要能給老夫添堵便好,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利害得失!牽連著你,也平白遭受這無妄之災!嗨,老夫這節度使當的,可真他奶奶的窩囊!」

「四叔不必因晚輩的遭遇而自責。晚輩之所以受到邊令誠的關照,其實另有原因。」見封常清始終放不下自己被邊令誠盯上的事情,王洵趕緊出言解釋。

「哦?」封常清的眉頭一皺,迅速將心思從沮喪與自責中收了回來,「說說,到底是哪路神仙,手居然伸得如此之長?」

「還不跟去年遭到哥舒翰追殺那次,屬於同一檔子事情!」輕輕搖了搖頭,王洵的笑容好生落寞。「死了的人才能永遠保住秘密。但皇家的臉面,卻無論如何都丟不得!」

「你說的是楊國忠。他不已經主動向老夫示好了么?」封常清又是一愣,信口追問。旋即,雙眉高高地鎖在了一起,「不是楊國忠,那廝雖然不見得有多光棍!然而此刻正有求於老夫,斷不會為了你而輕易毀約。那麼,此刻想要殺你滅口的,就另有其人了。想必跟邊令誠還是一黨?!那廝,那廝,居然是高力士!虧得老夫還把他當做個英雄!想不到也是個陰險歹毒的傢伙!」。

「他倒未必是陰險歹毒。只是在他眼裡,晚輩不過一個螻蟻之輩而。踩死了就踩死了,才不會當做多大個事情!」經歷了這麼多打擊,王洵心中倒也有了幾分明悟。笑了笑,低聲補充。

「這高力士!這高力士,唉!」封常清徹底沒了脾氣,拍打著面前桌案大聲苦笑。「怪不得你想躲到萬里之外去。如果被高力士盯上了,老夫也未必能護得住你。這都是他奶奶的什麼鳥事!將士們不顧生死地浴血奮戰,又他奶奶的是為了誰家?!呵呵,呵呵……」

笑著笑著,他突然覺得胸悶氣短,大聲地咳嗽了起來。被西域風沙吹皺了的面孔猛然顯露出一縷病態的殷紅。

令男兒最傷心的,莫過於自己傾盡全力捍衛著的東西,在背後轟然崩塌。什麼千古明君,什麼太平盛世,什麼君臣相得,什麼榮華富貴。剎那間,幾乎全都在背後化作了一團煙雲。原來人家根本不在乎?原來萬里疆土,都比不上一個女人的兩腿之間那短短兩寸!

「四叔不要多想,是晚輩運道太差而已!!」王洵走上前,輕輕替封常清敲打後背。他打擊遭受得早,並且是循序漸進,所以心中並沒有封常清此刻這麼大的落差。「若不是您帶領安西將士駐守在這裡,玉門關以內,哪來的夜夜笙歌?況且陛下也不一定知道高力士等人的作為。若是某日重瞳親照,說不定立刻會撥雲見日!」

最後一句話,已經純屬替封常清寬心了。大唐天子李隆基已經到了古稀之年,精力肯定會一天不如一天。而其又過於貪戀聲色犬馬,哪來的時間管國家大事?況且就算是高力士等人打著皇家的旗號胡作非為,天子並不知情。又是誰給了太監們這麼大的權力?不通軍務,卻可以輕而易舉地令整支安西大軍半步前進不得!白白葬送了眼前大好局勢?」

「你倒是想得開?!」到底是一方節度,很快,封常清便從失望地陰影中走了出來,笑著數落。

「想不開又能怎樣?晚輩畢竟還是大唐子民,總不能刺了陷害我的人,然後去做山大王?!」王洵笑了笑,實話實說。「因此晚輩現在誰也不敢怪。只怪自己過於渺小,所以才不被他們當人看待。哪天晚輩也能像封四叔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了。想必別人再想加害於我,也得仔細掂量掂量!」

「話是這麼個理兒,不過…..」封常清先是點頭,然後輕輕搖頭。總覺得像王洵這般年紀,還是不要對現實太悲觀為好。「不過,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瞎猜的,並無真憑實據。此刻大唐恰逢五百年來難得一見的盛世,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就算不是為了朝廷,也應該好好珍惜一番。」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也覺得此語很沒有說服力。搖了搖頭,又笑著補充道:「出使嶺西諸國的事情,老夫會立刻著手替你安排。朝廷本來就授予了老夫臨時決斷之權,讓你半途中做個使節,也不算違背制度。相關手續文憑,就按你說得,先拿贗品對付一份兒。真的那份在你出發之後,很快就能悄悄地補齊,並且能在禮部留下備案。只是此事不宜聲張,免得邊令誠那老賊得到消息,又故意在背地裡給你使絆子!」

「晚輩省得!」王洵笑著向封常清拱手致謝,「晚輩跟薛大人說好了,打著護送他回長安的旗號,先往東邊走一段。待到了無人之處,再悄悄地扮作商隊,掉頭向西。」

「這倒是個穩妥的辦法!」封常清點點頭,有些形神俱疲。剛才的某一個瞬間,他自己心中幾乎一片死灰。然而畢竟已經為了一個信念奮鬥了大半輩子,不是輕易就能放得下。所以還不如裝作一切都沒看到,反而能活得更輕鬆,愜意。

倘若真的能夠醉生夢死的話,其實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社鼠(七上)

「那晚輩就下去收拾東西了。四叔也早點兒歇息吧。有些事情,其實沒必要放在心上。大食人兵馬已經被咱們打殘廢了。即便多給他們幾個月時間休整,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見封常清始終提不起什麼精神來,王洵心裡不覺有些擔憂。相識這麼久了,這個身量不高,肩膀卻如同山岩般結實的始終給他一種挺拔可靠之感。彷彿天塌下來,此人都能用脊梁骨頂住。然而今天,這種沉穩厚重的感覺卻突然消失了,待之的是一種無法驅離的軟弱與頹廢。

「你先別忙著離開。老夫還有些話要跟你交代!」封常清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急切,微微向前抬了下身子,隨後又迅速坐了回去。

「四叔請講!」王洵又向前挪了半步,將二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些,笑著請教。

「嗯!」封常清低聲沉吟,緊跟著用手輕輕擠壓自己的額頭。彷彿有很多話要說,卻突然間忘記了該從哪裡開始一般。想了好一陣兒,才笑了笑,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都是些捕風捉影的東西。你還沒吃晚飯吧!乾脆留下來陪我老頭子喝兩杯,如何?」

「晚輩求之不得!」王洵楞了楞,年青的臉上立刻堆滿了歡喜的笑容。倒不是因為覺得跟封常清一道吃飯有多榮幸,而是自打到了安西以來,他與封常清之間便多了一重上司和屬下的關係。平素雖然不曾刻意相互迴避,但能夠接觸的機會也不太多。更甭說像當年在長安時一樣,單獨受到老人的淳淳教誨了!

見到王洵臉上那毫無修飾的喜悅,封常清的臉色也是一亮,笑了笑,低聲數落,「不就是幾杯酒么?軍中平素又不禁止你們喝,只是有個節制就行了。」

「這不是馬上要跟四叔分開了么?」王洵抓了抓自己的脖頸,笑著給自己找借口。

「行了!」封常清輕輕擺手,隨即將目光轉向門口,「來人,吩咐廚房,烤一頭狍子來,將小勃律國主送給老夫那幾桶弗林人釀的葡萄酒也拿上來!老夫今天要好好跟自家子侄敘敘舊!非重大軍情,不要讓人進來打擾!」

「諾!」親衛們答應一聲,小跑著去準備。不一會兒,便用一個碩大的銀盤,端上一整隻熱氣騰騰的烤狍子。

夏末本不是吃烤肉的季節,但行伍之人,本來也沒什麼講究。況且在這兒遠離中原的邊陲之地,非但菜肴極為稀缺,連各色香料和調味品都非常難以湊齊。故而用當地炭火烤當地野味,反而成了一道合口的珍饈。

自有人拿來西域諸國進獻的白玉琉璃杯,分別在王洵和封常清面前的矮几上擺好。然後抬起一個碩大的木桶,慢慢將兩個夜光杯斟滿。猩紅的酒漿被冷冰冰白玉一襯,立刻顯出幾分熾熱來,彷彿兩杯流動的血,在不羈的心裡緩緩激蕩。

「幹了!」封常清自己先舉起夜光杯,一口悶了下去。

「好!」知道對方不喜歡拘泥小節之人,王洵痛快地將面前的酒盞舉起,仰著頭一飲而盡。

「好!再來!」封常清用隨身小刀割了一大塊肉吃了,隨即將侍衛們剛剛替自己倒滿的第二杯酒舉起,再度一飲而盡。

王洵本來就喜歡喝上一點,此刻又是長輩所賜,豈能不從。也學著封常清的模樣舉起第二杯葡萄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弗林人釀的葡萄酒不同與西域,亦不同於中原,甜味寡淡而酸澀之味甚重。配著肉食飲起來,卻能極大程度化解脂肪的油膩。清爽之餘,還在人唇齒之間暗留一股辛甘。這股辛甘之味,雖然不像中原酒水那般凜冽,卻是盤旋在哽嗓之下,肚腹之上,久久不散。就好像裡邊點燃了一團火,要把所有男兒豪情都是燒起來,燒成灰,然後變成一粒粒琉璃,撒進西域那蒼涼的瀚海里。

叔侄二人一口酒,一口肉,很快就喝了個眼花耳熱。待肚子里的烈焰燒得差不多了,封常清抓起隨從遞上來的濕縑布,信手在上面蹭了幾下,然後帶著幾分醉意問道:「說實話,你小子是不是覺得四叔已經護不住你了?」

同樣的問題,王洵先前已經回答過一次。此刻當然不能出爾反爾,趕緊將手中酒盞放下,笑著解釋道:「哪能呢?是四叔自己想歪了。那姓邊的手中沒有一兵一卒,我還會擔心四叔應付不了他?!只是不甘心讓那假冒的大食使者就這樣佔了咱們安西軍的便宜。同時也想自己出去見見世面!」

封常清只是苦笑,不拆穿王洵,也不表示自己相信。待後者將話全部說完了,搖搖頭,嘆息著道:「其實你離開得對。若是留在軍中,老夫的確很難護住你了!」

「四叔!」王洵楞了楞,沒想到自己幾句大實話,會讓封常清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四叔又嚇唬我。這安西軍,還不是您老的一畝三分地么?姓邊的再有心機,也不過使些上不得檯面的陰招罷了。真的把您老逼急了,只要一拍桌子,保准嚇得他屁滾尿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封常清放聲大笑。不知道是因為王洵的話感到開心,還是覺得失落。「老夫,老夫,想不到老夫在你眼裡,還真這麼有本事!老夫,老夫……」

他突然又開始大聲咳嗽了起來,親信們趕緊上去幫忙順氣,卻被他直接用手撥了個東倒西歪,「滾遠邊上呆著去,老夫還沒到要死的時候呢。來,喝酒,喝酒,咱們再干一杯!」

有人拚命向王洵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接封常清的茬兒。然而封常清根本不管王洵這邊肯不肯陪不陪著自己,很快又是一杯落肚。將酒喝盡了,他的咳嗽聲也停住了。長舒了口氣,大聲命令,「倒酒,要麼就滾出去,老夫自己給自己倒!」

左右親信不敢違拗,只好虛虛地給他又倒上了半杯。封常清將夜光杯握在手裡一邊把玩,一邊低聲吟誦,「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明允,你知道後邊兩句是什麼么?」

這闕涼州詞,恰是王洵能背誦下來為數不多的幾首名詩之一。趕緊清了清嗓子,大聲回應道:「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是啊!」封常清低聲輕嘆,「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那你可知道,古來名將,到底是真正死在沙場上的多一些,還是死在小人手裡的多一些?」

「這個…..」王洵徹底被問住了。他本來肚子里的學識就有限,封常清問得問題又過於突兀深刻,令他連拼湊答案的本事都不夠。搜腸刮肚地想了好一陣子,才揣摩著對方的意思,笑著開解道:「想必富貴終老的也有很多吧。四叔何苦跟哪小人較真兒呢。若是厭了他,想辦法讓其離開安西便是。侄兒就不信。朝廷會為了區區一個太監,開罪您老人家!」

「豈止是趕他走,即便讓他悄無聲息的消失,對老夫而言,都易如反掌!」封常清的聲音忽然陰森了起來,就像喉嚨里堵著一塊冰。然而,幾乎是一瞬間,冰塊便融化得無影無蹤,代之的是一股濃烈的酒意,「可是,趕走他,又能如何呢?朝廷給老夫換個監軍來,一樣會是個太監,一樣跟高力士他們是死黨。除非老夫真的要擁兵自重。呵呵,真的擁兵自重了,反而沒人敢來做監軍了!」

這話,說得就有些太直接了。好在附近都是他信得過的親隨,不會有人將話往外傳。饒是如此,王洵還是替封常清捏了一把汗,笑了笑,盡量把話題往高興處轉,「四叔言重了。雖然晚輩自己的境遇很是一般。但此刻咱們大唐正值盛世,國力如日中天。又有您這樣的老將坐鎮四方,誰吃豬油蒙了心,才敢起擁兵自重之意。您老若是嫌麻煩,就像原來一樣冷著姓邊的就是。不過有人讓我向您提議,安西軍中不少老將,這些年來勞苦功高,他們也該衣錦還鄉,回長安享享清福了!」

後半句話,才是他真正想引起封常清注意的。只要將邊令誠在軍中的那些爪牙全部高升調任,日後就不愁其再刻意擎肘。然而向來反應迅捷的封常清,卻一點兒也沒抓到重點。不理會王洵的主意好壞,只是冷笑著抬起頭來,低聲問道:「你說的是真心話,你真的以為現在還是盛世?」

「這…..」一頓飯功夫里,王洵第二次被問得語塞。仔細想了想,才非常認真地回應道,「雖然晚輩個人經歷倒霉了些。不過眼下咱們大唐的確是盛世啊!不止長安的人都這麼說,連我在西域遇到的粟特人、樓蘭人和突騎施人,也都這麼恭維!」

「哈哈哈哈!」封常清以手拍打桌案,笑得滿臉是淚。「你能這麼想,倒也不錯。可你聽說過,底下百姓都快吃不起飯了的盛世么?你聽說過,被打得灰頭土臉卻連手都不能還的盛世么?盛世,盛世,如果盛世便是如此,那平庸之治到底還要怎樣?」

社鼠(七下)

王洵再度無言以對。這是今天他第三次被封常清所震驚。從來沒想到,以往看上去對身邊一切事情都能淡然處之的封四叔,內心裡居然還隱藏著如此激烈褊狹的一面。大唐的確有很多不令人滿意的地方,比如說權貴的橫行,貪官的不法。然而大唐畢竟還是他所知道的在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國家。曾經帶給他很多榮耀和夢想。

故而在內心深處,王洵很難認同封常清的結論。記憶里,出口成章的詩仙李白也好,身懷絕技的雷萬春也好,甚至到他所認識的一些好友,玩伴,指點江山時,個個都滿臉激憤,然而如果有人跟他們說一句,『大唐已經不行了,眼前的一切繁華都是日薄西山時的迴光返照。』他們肯定會立刻拍案而起,跟對方打成一團。偏偏今天說這話的人,仕途上比李白和雷萬春等人得意了十倍甚至二十倍!偏偏今天說這話的人,居然是他最敬重的長者,封常清封四叔!

「從來沒人告訴你過這些,對嗎?」一眼就看出了王洵心中的不滿,封常清又端起酒盞,,一邊慢品,一邊微笑著問道。

「嗯!」王洵點頭承認。封常清肯定喝醉了,作為一個後生晚輩,他沒必要在這個時候還跟一個喝醉了的長者較真兒。反正明天早晨一起來,封四叔自己都未必記得他曾經說過些什麼!

封常清鬱郁地吐了口氣,彷彿要把心中的塊壘和著酒氣一併噴出喉嚨,「沒人說,因為他們覺得你還小,或者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你在長安的時候,天天錦衣玉食,聲色犬馬地混著,但依舊覺得不快樂,對不?」

「嗯!」王洵也端起酒盞,學著封常清的模樣細細品味。因為釀製工藝的問題,弗林國的葡萄酒,骨子裡邊帶著一絲澀味,品得越仔細,這種味道也越清晰。就像某些隱藏在繁華深處的凄涼,不刻意翻弄,很難想得起來。但是一旦被尋出,就再也難以掩飾。

封常清的話從對面傳來,聲音不高,卻讓王洵覺得頭暈腦脹,恨不能立刻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按道理,你也算個世家子弟,生下來就帶著一份富貴。但是,在長安時,你依舊覺得自己活得不安逸,甚至偶爾還會覺得很害怕,對不對?」

「嗯!」事實如此,王洵只有點頭的資格。他無法否認,一切都無法否認。如果說,早在宇文至被稀里糊塗丟入監獄之前,他稀里糊塗,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一向仰仗的家族力量,根本不能保證自己安全的話,在走近長安縣大牢,看到宇文至被人像豬狗一樣拴在泥沼里的那一瞬間,某種危機感已經在他心中留下了一棵種子。並且迅速地生根,發芽,成長。

在長安城中,幾乎沒有人是絕對安全的。太極宮裡的唯一的那位除外!他王洵可以隨隨便便把街上的某個販夫走卒踏於馬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王鉷、賈季鄰等人,也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他王洵像螞蟻一樣碾死。而在王鉷、賈季鄰等人之上,還有楊國忠、李林甫,還有無數龍子龍孫,皇親國戚。即便到了李林甫這般,權傾朝野也不安全。皇帝陛下的一句氣話,就能讓他死後,依舊要被掘墓鞭屍!

這樣子肯定不對勁兒。可到底哪裡不對勁兒了,王洵卻根本說不出來。夜光杯中的酒紅得發亮,彷彿就是一杯剛剛飛濺出來的血。不是別人的,而是他自己的。被某把無形的刀刺在心頭,飛速里噴射出來,根本無法止住傷口。

在長安城中那種恐懼而壓抑的感覺,再度纏住了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下意識地將求救地眼神投向封四叔,卻看見封四叔用一種殘忍而又陌生的眼光望著自己,嘴角處『血跡』宛然,「知道不對勁了,是吧!實話告訴你吧,老夫早就感覺出來了。不止是老夫,幾乎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大唐已經不對勁兒了。但是,從上到下,誰也拿不出解決的辦法。所以只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裝作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繼續一口一個盛世,盛世的糊弄自己。」

真的是這樣么?王洵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盛世大唐,盛世大唐。這是他的夢,他身為一個唐人的驕傲所在!為什麼封四叔非要戳破它,為什麼自己好端端的,非要發瘋陪著封四叔喝這場酒?!

「倘若能一直沉浸在盛世夢裡也好。可別人給你睡覺的時間么?」封常清將夜光杯丟下,手掌輕輕互相擊打,「雪山那邊的吐蕃人,蔥嶺西邊的大食人,還有剛剛被打壓下去,隨時都準備重新崛起的突厥人,哪個不在眼睜睜地盼望著大唐朝廷再出問題。想當年,武后和李氏諸子爭權,立刻將我安西將士用性命換回來的數千里疆土,全部丟給了外人。從陛下即位到如今,整整三代安西將士浴血奮戰,也未能重現先輩們當年的輝煌。」

王洵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內心深處,他對開疆拓土的慾望並不強烈。來安西,起初只是為了避禍。後來則是想著撈取功名,儘快做到一定位置,好替那些冤死在沙漠中的弟兄們報仇。再往後,發現向楊國忠報仇越來越難,而封常清對此也不太支持。他的人生目標就變成了做大官,至少做到正四品以上,在朝廷中留下姓名,讓別人不能再像抹灰塵一樣,輕易將自己從這世上抹掉。待發現正四品中郎將的職位依舊不能確保自己安全之時,他則希望能更高一步,做到封常清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讓任何人招惹自己之時,都得掂量掂量隨之而來的後果。

這也是他願意接受薛景仙的建議,主動前往西方冒險的原因之一。不僅僅為了逃避,而是希望找到更多的升遷機會。功名但在馬上取。當暫時沒有仗打了,馬上取功名的路子走不通了,則換另外一種路,只要能走得更快些。

本質上,此刻的他與好朋友宇文子達,人生追求沒什麼兩樣。都是向上,向上,繼續向上。以便不再被人輕易地踩在腳底下,以便在腳底下,踩住更多的人。只不過宇文至性子偏激,從不掩飾其個人野心。而他王明允的性子稍微平和一些,可以在表面上做得從容不迫,更容易被人接受而已。

可封常清為什麼偏偏要跟他說起幾代安西軍人的夢想?不知道此刻他王某人,連自保的能耐都沒有么?不知道此刻他王某人,已經活得很辛苦,很疲憊了么?老傢伙今天到底要幹什麼?幹什麼?

不管王洵心裡有多少不情願,封常清再度將目光看過來,就像兩把咄咄逼人的鋼刀,「知道老夫今天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么?」

「可能要讓四叔失望了,晚輩真的不太懂!」王洵點點頭,心虛地將目光避開,不願意正視封常清的眼睛。安西軍人的夢想,那是到了節度使位置上才需要承擔的東西。他才是個四品中郎將,還不夠承擔的級別。

「因為老夫欣賞你!」彷彿唯恐王洵逃走,封常清瞬間將嗓門提得老高。「從第一眼看到你那天開始,老夫就看好你,相信你是個人物,將來某一天可以繼承老夫的衣缽!」

「四,四叔,您,您喝醉了!」王洵的腦袋轟得一下,彷彿有無數日頭在裡邊瞬間炸開。就憑自己,連命都差點丟了還替人輸錢的自己?繼承封四叔的衣缽?還是算了吧!李嗣業、段秀實,哪個不該排在自己前面!即便他們都跟封四叔不對脾氣,還有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這個名將、宿將,要人脈有人脈,要功勞有功勞,自己即便臉皮再厚,也沒膽子讓他們向自己一個小輩抱拳施禮。

封常清好像真的喝醉了。話說著說著,就不知道跑到了什麼地方。前腳還在針砭時弊,痛斥朝野上下掩耳盜鈴。後腳便將話題落在安西軍的未來上面。再接著,沒等王洵的思路跟上,老將軍又用力一拍桌案,沖著隨從們大喝,「拿輿圖來!要最大,最詳盡的那份,給我掛在正面的牆上!」

「諾!」幾個隨從狠狠地瞪了王洵一眼,然後快速退下。姓王的小傢伙太不知道進退,如果他先就告辭的話,大夥根本不會聽到後邊這些醉話。這回好了,若是誰無意間把某個話題傳播出去,非但封帥會被人抓到把柄,安西軍的軍心,也會因此而出現不小的浮動。

然而他們卻不敢違拗封常清的命令,只好拖拖拉拉地將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圖抬了進來。幾個人合力,才將其完全舒展,掛了滿滿一道北牆。

就在眾人取圖、挂圖這段時間,封常清又喝了不少酒,也逼著王洵喝了不少。爺倆個都又幾分醉了,說話越來越不找邊際。

「你以為作為一個武將,沙場征戰,只是為了功名么?你小子也忒看不起老夫,也把自己看得忒低了些!」

「四,四叔說得對。晚輩,晚輩從小就沒什麼志氣。向來是走哪算哪的貨色!」不得不說,王洵喝醉了之後的大實話,還讓眾人覺得比較順耳。

帶著幾分不滿又看了他一眼,大夥還是決定盡量將今晚封常清所謂交託衣缽的話全部忘掉。酒後之言當不得真。況且今天封帥是心中不痛快,所以有些失態了。說不定過後他老人家自己都覺得今晚的事情好笑。將衣缽交給一個才來安西不到一年的年青人,怎麼可能?這話說出去,又有幾人會相信?

社鼠(八上)

「先別急著說自己不行!你跟我來!」封常清心中酒力上涌,彷彿根本不想去管自己今晚所言所行傳出去後會掀起多大風浪。跳過面前矮几,他一把揪住王洵的胸口,像拖死狗一般將其硬生生地拖到了輿圖面前,「看,說說你到底能看到什麼?!」

「晚輩……」身材比封常清足足高出了兩尺半,王洵偏偏還不敢使勁掙扎。只好彎下腰,帶著哄長輩高興的口吻說道,「晚輩這就看。這就看。您老先放開手,放開手,晚輩衣服有點緊,勒……」

「嗯!」封常清接受王洵的借口,慢慢鬆開手指。整個人卻不肯退得更遠,抱著肩膀,虎視眈眈地在一旁監督。

王洵被盯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只得努力張大眼睛,嘗試從掛在牆壁上的輿圖中讀出幾分深意來。憑心而論,這份輿圖畫得很精細,幾乎將圖倫漬以西的,所有山川河流,道路橋樑都包括了進去。即便是不依賴嚮導,憑著這份輿圖走,輕易也不會迷路。

然而封常清所希望得到的答案,肯定不是讓他誇讚輿圖繪製精心。王洵一眼不眨地望著它,雙腳來回踱步。看著,看著,還真琢磨出來些不同的門道來。

從漢代以降,被中原人稱為西域的地方,隨著數百年來的氣候變遷,早已被沙漠分割成了互不相連的幾大塊。圖倫漬往東,玉門關到菖蒲海之間算一大塊。從圖倫漬向西算起,包括疏勒、小勃律、大勃律和目前被大食人控制的康居、迦不羅等地算另外一大塊。雖然這中間還夾著蔥嶺和雪山,但是從總體來說,是片勉強能種莊稼,放牧牛羊的地方。而康居、迦不羅等地再往西,則又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漠。一直到原來的波斯境內,才能重新見到人煙。

大勃律往南,原來天竺國所在,倒是有一整片膏腴之地。然而那邊卻有一道連綿起伏的高山作為屏障。將天竺、吐蕃和安西軍所控制地域隔斷。只留下極少的幾處峽谷可以通行。如果此刻手頭有足夠兵力,並且將士們長期居住在山頂也不會生病的話,王洵寧願在吐蕃、天竺和安西之間築幾座堡壘,然後把兵士往其中一塞。立刻就能堵住吐蕃人下山的道路,讓安西各地永遠不再受到來自南面的威脅。

「怎麼樣,看清楚了么?」封常清等得約略有些不耐煩,拍打著王洵的後背催促。

猶豫了一下,王洵決定自己還是不要實話實說,「不太清楚。晚輩只是覺得,咱們安西軍跟大食人或者吐蕃人之間的距離,比跟長安之間的距離還要近一些!」

誰料這一下居然又歪打正著,封常清狠狠地拍了他一下,大笑著說道:「對嘍,老夫挑中的人,眼光自然不會太差。咱們安西軍距離長安,的確比距離敵人還要遠一些。所以來自長安的接濟很難指望,即便有輜重運過來,十停當中,也要損失到五停以上!」

「估計我說什麼,您老都不會放過我!」王洵心裡直嘀咕,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不滿,咧了咧嘴,算做回應。

「你以為老夫天生好戰,是在為仗打不成了而難過么?」封常清對著輿圖,比比劃划,「胡扯,老夫已經官居一方都護,無論虛職和實職,都快到武將之頂了。還在乎個狗屁功勞!老夫是傷心,為大唐傷心。為幾代安西將士的英魂傷心!你仔細看看,仔細看看,看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

他扯住王洵的手臂,彷彿要把滿腔的憤懣都吼叫出來,「看看,咱們疏勒、大小勃律、迦不羅、康居這一片,是整個西域當中,唯一可以支持起數萬大軍地方。如果把大食人的勢力完全從此地驅逐出去,他們再想西進的話,就得從千里之外運送給養。十停之中,一樣要損失掉六停。而一旦丟失這片土地,大食人就等於在東進的途中,找到了一塊休整之所。糧食、馬匹、軍械,都可以在此補充……」

說著話,封常清又以小勃律為圓心,奮力畫了個巨大的圓圈。「就這片兒,看似窮得鳥不拉屎的地方。卻是大唐、大食、吐蕃三國,爭奪西域的關鍵。無論是誰完全控制住了,就擁有了進攻的主動許可權。而另外兩方,今後就只能老老實實地挨揍!我安西將士幾代人前仆後繼,才勉強打下了眼前的大好形勢!老夫卻沒什麼本事,輕而易舉地丟掉了它!老夫,老夫日後,必將成為安西的千古罪人!」

「千古罪人?」王洵懵懵懂懂地重複。真的有那麼嚴重么?大食人明明剛剛被封常清打得落花流水一般?然而內心深處,卻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封常清說得絕非危言聳聽。正因為封四叔的心思全在於此,他才比別人看得更清楚,他的內心當中,才會覺得時間更為緊迫。

「是的,千古罪人!」封常清的情緒一下子又低落了下去,苦笑著低聲重複,「老夫白天不該向老太監讓步。多好的一個機會啊,就這麼沒了!如果高節度在此,肯定不會像老夫這麼無能!」

被封常清變來變去的思路弄得有些頭暈,王洵笑了笑,低聲安慰,「段將軍不是已經領兵西進了么?說不定,明年開春后,四叔您就可以點齊大軍到迦不羅城下與他會師了。只要屆時想辦法將扯後腿的人都趕走,保證了糧草供應無虞,誰還有膽子跟您對著干!」

「明年!」封常清繼續苦笑,「說是明年還能繼續,誰又能料到,明年發生什麼?老夫無能,居然被一個太監弄得縛手縛腳。悔不該,悔不該當初不下個狠心,派人在半路上作了這個沒卵蛋的東西!」

「四叔醉了!」這回,王洵可真的不敢再聽下去了。雖然他心裡,巴不得讓邊令誠死無葬身之地。

「老夫沒醉。老夫心裡頭清醒得很。否則,老夫也不會拉著你這小傢伙啰嗦個沒完了!」封常清大聲苦笑,回過頭來,踉踉蹌蹌地往桌案旁邊走。「倒酒,倒酒,明允,今晚老夫跟你兩個不醉不休。不準推辭,你是老夫的晚輩。你身上流著王家的血!」

王家的血怎麼了?王家幾代人不都沒出仕做官么?攙扶著封常清的胳膊,王洵迷迷糊糊地想。老人的身體很有輕,他用一隻手,幾乎就能將對方給舉起來。然而內心深處,卻覺得沉甸甸的,沉甸甸的,彷彿被一座高山壓住了般。令他幾乎無法呼吸,更沒有勇氣正視封常清的朦朧醉眼。

那裡邊,燃燒著一個不醒的夢。王洵肩膀太嫩,根本承擔不起。

社鼠(八下)

這一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王洵自己也數不清楚。只記得自己稀里糊塗地被封常清拉著把整個安西的地形地貌,完完整整地過一遍。哪裡可以屯兵,哪裡適合扼守,哪裡適合主動出擊,諸多他這個級別根本不需要記住的軍事概念,隨著葡萄酒一起,帶著幾分熾烈,一盞接一盞灌進了他的肚子里。同時,他還稀里糊塗地被封常清逼著說了很多豪言壯語,許下了很多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履行的承諾,然後稀里糊塗地醉去,人事不省。

醉夢裡,偏偏又回了長安,還是像當年那樣,終日聲色犬馬,無憂無慮。然而朝廷卻終於發現了他的才幹,派他去做一個守門將領。王洵領了印信得意洋洋地走馬上任,爬到敵樓之上,卻猛然看見長安城已經被包圍了,門外黑壓壓地,一片騎著駱駝的人潮。

「我還沒學會怎麼打仗呢?!」到了此刻,王洵才豁然發現,自己在白馬堡大營中學的東西居然一點也都沒記住。想要把責任推脫掉,城上城下,卻又無數道期待的目光看過來,匯流在一起,重若千鈞。

「二郎,小心!」關切的聲音來自白荇芷。她背後,就是崇仁坊內的祖宅,已經傳了整整四代,雕樑上的彩漆都日漸斑駁。

「你是我的男人啊!」恍惚間,他走入了自己的睡房。丫鬟紫蘿打來熱水,對著鏡子喜滋滋地替他整理頭髮,絲毫沒把外邊震天的喊殺聲放在心上。

「二郎,你祖先相如公當年只有十八歲,卻已經帶著五百綠林草莽,硬對上了大將軍衛文升的五千鐵騎!!」頭髮沒等梳理完,鏡子內又出現了雲姨的面孔,擔憂當中,略帶幾分恨鐵不成鋼。

「不用替他擔心,我封常清看好的人,絕不會差!」矮個子封四叔走在雲姨身後,手按刀柄,豪情萬丈。

周嘯風、趙懷旭、李元欽,蘇慎行,一個個安西軍的將來陸續出現,靜靜地看著他,讓他感覺到自己肩膀上沉重無比。「你們都錯了,我真的什麼都不會啊!「王洵大聲喊叫,眼前的人卻瞬間煙消雲散。他依舊孤獨地站在城門上,門外是滾滾而來的大食黑潮。

「我真的不行啊,不行啊!」大叫一聲,王洵翻身坐起。額頭之上,冷汗淋漓。是在做夢,好可怕的夢!長安城怎麼可能會被大食人圍困?即便對方舉傾國之兵東來,還有安西擋四鎮在前面呢!

正迷糊間,眼角處突然瞥見了一縷刀光。「誰!」王洵立刻清醒了過來,翻身滾下床榻,同時將手探向了掛在床頭的橫刀。

刀不在了,只剩下了一個空蕩蕩的皮鞘。剎那間,所有酒意從王洵身體里消失,所有肌肉都緊緊地綳了起來。好在持刀者的反應還算及時,「我一個!」回答的聲音堅硬且古怪,一聽,就不是出自中原之口。

王洵戒備地提著刀鞘,定神細看,這才發現自己平時讀書的地方,坐著一個身材矮小,四肢卻非常結實的中年人,正拿著一塊白布,不緊不慢地擦拭著自己很少用到,也很少打理的那把橫刀。

「十三,是你,你怎麼還沒走…….」他遲疑地問。迷迷糊糊地想起,昨天晚上,就是這個人將自己扛回寢帳的。只是沒有料到,此人將自己送回來后,居然在寢帳里守了一整夜。

「將軍您忘了?十三從昨天起,就已經是您的人了!」放下橫刀,十三膝行上前,沖著王洵再度施禮,「從今往後,就請主人多多關照!」

「我的人?你怎麼會是我的人?老子要你一個鬍子拉碴的大男人什麼用?趕緊出去,該到哪忙活到哪裡忙活去!」王洵氣得差點沒暈倒。這是哪跟哪啊,喝一頓酒,居然喝出了這麼多麻煩來!

十三嚇得向後縮了縮,委委屈屈地提醒道:「將軍大人昨天親口說過的。從昨天晚上起,十三就算您的人,可以跟著您一道做官,做大官!您是天朝的將軍,不能出爾反爾,封節度當時在旁邊聽見的,他可以替十三作證!」

「喔!我記起來了!」被對方如此細緻的一提醒,王洵終於約略想起了些具體情況。昨天晚上有人把十三搬來勸阻封四叔繼續狂飲,而封四叔卻突然想到自己此番出使蔥嶺以西諸國,身邊正缺少一個得力侍衛,就將十三轉送給了自己。

當時這個叫十三的傢伙好像還不很情願。直到封常清許下給他落大唐戶籍,並且升他做大唐的旅率,才終於改變了主意,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下來。

見王洵終於肯認賬,倭人十三揚起臉來,不依不饒地補充:「十三既是您的屬下,又是您的族人。當然要守在您的身邊了!況且您昨晚又沒給十三分派寢帳,十三不在這裡,還能到哪裡去!」

「好了,好了,我喝醉了,行了不?」王洵自覺理虧,丟下刀鞘,用手指輕輕按摩自己的太陽穴。葡萄酒味道雖然好,蓄醉之後,頭卻疼得非常厲害。視線之內,很多東西都是斜的,來來回回不斷晃動。

十三見狀,立刻乖巧地站起,走到王洵身邊幫他按摩頭頂的穴道。一邊拍著馬屁,一邊低聲請求道,「十三既然算是唐人了。是不是該有個姓氏?否則,大人您終日十三,十三地叫著,肯定也不順嘴!「

「哦!」王洵的神智還是不太清醒,順嘴回應,「那你準備姓什麼?」

小心翼翼地看了王洵一眼,十三給出了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答案,「屬下,屬下準備,準備姓王!」

這個倭人在其本國出身極其寒微,所以連姓氏都沒有。此刻既然跟了王洵,改做王姓也理所當然。只是在王洵的印象里,此人的想法應該沒有這麼靈活才對?怎地剛剛做了唐人,思路就變得如此清晰?

「姓王啊。不錯!可我這個姓氏,並不算怎麼尊貴!」帶著幾分玩笑的口吻,他試探著詢問。

十三果然上當,立刻得意洋洋地說出了內心真實打算,「昨天晚上十三想了一整夜到底該姓什麼才好!今天突然想起來,將軍大人姓王,十三也可以跟著姓王。日後回了故鄉,十三就跟人說,這個姓氏來自大唐的一位貴族將軍。誰再敢欺負十三,就是跟大唐過不去,就是蔑視整個天朝……,」

「撲哧!」沒等對方把話說完,王洵已經憋不住笑意。低下頭,用手指著對方的腦門數落道:「好你個十三,肚子里居然藏著這麼多花花腸子。虧得封四叔一直把你當個老實人!說,你還打著什麼歪主意,還不給我從實招來!「

「沒歪,沒歪,都是正經主意!」王十三跪在地上,滿臉堆笑,「您這麼年輕就做了四品將軍。日後肯定還能再陞官。十三現在是旅率,日後說不定也能借您的光再升幾級。到那時十三就向您告兩年假,租一艘大船回故鄉去。穿一身將軍鐵衣,挎一把橫刀……」

畢竟是化外蠻夷,十三雖然唐言說得日漸利落,卻還沒學會如何掩飾心中的野望。被王洵一問,就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的夢想一一托出。王洵聽著聽著,心中便也湧起了幾分豪氣,將手臂一揮,大聲打斷,「租什麼租,看你那點兒志氣。要買,自己買一艘三層樓高的大海舟,直接僱人開回家門口去!讓你當年的同伴看看,我王十三,又回來了!」

聞聽此言,王十三登時兩眼放光,「對,買,要買的!要買的!十三有自己的俸祿了,立了功還有賞金可拿。攢上兩年,肯定就能買得起!」

「到時候我也去你家鄉逛逛!」王洵笑著伸手,將十三從地上拉了起來,「別跪著了。趕緊到伙房去要些吃的來,咱們一起吃早飯!」

「我?」十三還沒有完全適應自己的新身份,猶豫著問。猛然間,想起自己已經是安西軍的旅率了,不再是那個被送來送去的倭國奴隸,立刻喜得眉開眼笑,「將軍大人稍等,十三這就,不,屬下這就去給您準備早點。不,屬下立刻去吩咐人,把您和屬下的早飯端進來!」

說著話,他整個人已經竄出了帳外,手腳靈活得宛若一隻猿猴。

「這傢伙!」看到對方那歡天喜地的模樣,王洵心裡也有幾分高興。昨天晚上的那些醉話可以先不去想,反正封四叔身體還健康得很,沒有十年八載,無需考慮安西軍的權力交接。況且王洵到現在也無法相信封常清在說那些話時,神智是否還足夠清醒。畢竟眼下安西軍看起來人才濟濟,無論怎麼輪,也輪不到自己一個後生小輩來掌管大權。

倒是西行前的一些準備,需要抓緊時間去做了。他王某人現在已經不是老哥一個,隨時可以來去自由。那些活著到達安西的前飛龍禁衛,那些不小心捲入他與楊氏之間漩渦,有家歸不得的民壯,還有那些曾經與他為敵,後來又主動投效到他麾下的部落戰士,都指望他來謀取前程。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些人已經圍繞著他形成了一個小圈子,日後將隨著他的升遷而身價倍增。亦會隨著他的失敗而瞬間落魄。

趁著王十三去傳早飯,此刻無人前來打擾的功夫,王洵強迫自己打足了精神,將最近需要做的事情一一謀划。大夥剛剛分到手的田產和牧場是不能沒人管的,雖然這些土地遠不及中原肥沃,無奈數量足夠多。若是打理好了,有的人將來即便不幸因傷退役,也可以在疏勒河畔做個小地主。守著幾百畝良田和數頭耕牛過好日子。而繼續跟在他王某人鞍前馬後的弟兄們,也會因為名下的土地、牧場產量充足,減少幾分後顧之憂。

此外,對於屬下一眾部落武士的訓練,也需要更加抓緊。雖然這些武士個個在馬上都是好身手,然而行軍打仗畢竟不是賽馬打獵。跟李嗣業麾下的陌刀隊、段秀實麾下的斥候營相比,這些部族武士簡直就是群烏合之眾。與前兩者一對一單挑,絕對不會落於下風。雙方各出一伙人對戰,則十場中至少要輸掉七場以上。若是一旅對上一旅的話,根本不用打,王洵麾下的那些武士會被人虐得連北都找不著!

還有就是關於嫡系隊伍訓練、補充和軍官的選拔問題。眼下不止是安西軍,整個大唐各軍鎮,都存在著將多兵寡的麻煩。以王洵目前中郎將的身份,理論上說至少可帶足一府兵卒,麾下設兩個別將,四個校尉,八名各司參軍以及旅率、隊正若干。校尉以下各級軍官,只要他舉薦,上面便會一概照準。根本不會做任何干涉。而事實上,他麾下的兵將加在一起,才勉強能湊夠一個團。凡是識得幾個字,在弟兄們中略有人望者,如民壯頭目魏風、朱五一等,都直接做了軍官。但大部分軍職卻依舊空在那裡,根本找不到合格人選。

帶著這樣一支缺兵少將的隊伍出去,沿途若是遇到大麻煩,肯定應付不過來。即便路上不跟馬賊、大食人的哨探或者地方豪強的家丁起衝突,到了出使的各個目的地,也會給大唐臉上抹黑。所以,要麼將他們留在軍中,一個都不帶。要麼就抓緊出行前最後這些天,打造出一夥精兵強將來。

想到這些事情,王洵立刻連飯都吃不出味道了。將十三帶著親兵辛辛苦苦傳來的飯菜隨便划拉了兩口,就又急匆匆地去找幾個好朋友商議。私下裡,大夥都把西去出使當作一個難得的建功立業機會,故而也就不做任何保留,全心全意地替他謀划。眾人拾柴火焰高,再加上有薛景仙這個官場老手於旁邊指點,很多隱患迅速得到了解決。只有兵力問題是個真正的麻煩,但在封常清的刻意關照下,周嘯風、李元欽和趙懷旭等人,都強忍著「肉疼」,從各自麾下割了幾十名精銳併入了王洵的嫡系部曲。雖然依舊不能足額,但勉強將兩個團的架子給搭了起來。

有了這群精銳的加入,王洵在白馬堡學到的本領也就找到了展示機會。在方子騰等飛龍禁衛的幫助下,照搬當年的練兵手段,很快就將兩團人馬操演得有模有樣。雖然對上李嗣業、段秀實等人麾下的精銳,肯定依舊會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然而嚇唬嚇唬外行和沿途馬匪,卻已經綽綽有餘了。

人一忙起來,日子過得就快。大半個月之後,薛景仙終於找不到借口繼續於安西軍中逗留,只得起身回長安覆命。封常清也按照先前的私下約定,順水推舟地點了王洵及其所部兩團兵馬,負責護送欽差大人東返。至於護送到何處為止,何時回安西軍中繳令,一概聽從欽差大人的安排,任何將士不得擅做主張。

見到下手的目標距離自己越來越遠,老太監邊令誠也覺得十分無奈。他跟王洵本來沒什麼不共戴天的大仇,置對方於死地也不過是順應某個大人物的要求。既然王洵在封常清的庇護下躲離了他的勢力範圍,也就不能算他沒儘力辦事。況且薛景仙這廝明顯是仗著背後有太子殿下撐腰,護定了王洵。作為一個聰明人,邊令誠實在沒有必要為了給朋友一個交代,把自己日後的出路也給堵上!

終於到了離開的這一天,安西節度使封常清、監軍邊令誠兩個,親自帶隊給欽差薛景仙送行。臨別之際,封常清跳下坐騎,走到王洵等人面前,將他們身上的武將常服一一扯整齊。然後望著大夥,鄭重叮囑道:「前路山高水急,諸君多加小心。無論走到哪裡,記得,你們都是我安西軍的弟兄!」

王洵笑了笑,鄭重抱拳施禮,「節度大人保重。諸位將軍保重!我等走了,咱們後會有期!」

大多數弟兄都不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然而作為安西軍的一員,他們卻隱隱感覺到了一股異樣的離愁別緒。跟在王洵身後,沖著大夥肅立長揖,「節度大人保重。諸位將軍保重!」

「去吧!」封常清笑著揮手,花白的頭髮在朝陽下顯得格外清晰,「老夫帶著這數萬將士,就站在你們身後!」

「四叔你……」好端端地,王洵突然覺得眼裡有股溫熱的東西在涌動,想說幾句叮囑的話,張了張嘴巴,卻發現根本找不到任何恰當的言辭。來安西軍,並非他的主動選擇。離開安西軍,也不是他自己情願。冥冥中,彷彿有一雙大手在推著他走,一步步遠離長安,遠離故園,遠離一切他自己所依戀的地方。

到底哪裡才是終點,只有老天知道!今後還有哪些磨難在路上等著他,知道答案的,也只有老天。從兩年前的那個秋天起,王洵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總不相信遇到的事情都是真的,卻始終無法從惡夢中醒來。

「走吧,看你那點兒出息!」封常清又慈祥地笑了笑,宛若在看著自己即將出門歷練的嫡親子侄,「既然生為男兒,就別婆婆媽媽。記住,有些責任與生俱來,無論怎麼逃,都是逃不掉的!」

「侄兒記住了!」王洵輕輕點頭,將涌到眼角的淚水憋進了鼻孔。「四叔保重。」

說罷,轉過身,沖著弟兄們奮力揮手,「上馬!」

「上馬——!」王十三扯開嗓子,用極不標準的唐言,將命令傳了出去。

兩個團的將士迅速跳上坐騎。跟在中郎將王洵身後,護住欽差大人,緩緩向東走去。漸行漸遠,將無數雙關切或者憎恨的目光,遠遠拋在了背後的群山深處。

隊伍前頭,有數面猩紅的大旗高高地挑了起來。「安西」「大唐」「中郎將,王」。宛若數團跳動的火焰,點燃了整個秋天。

第三卷破陣子終

注1:唐代一團兵馬為三百。由一名校尉統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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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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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盛唐煙雲》(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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