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盛唐煙雲》(16)
看劍(一上)
西域的天氣涼得早,才入了秋沒幾天,山上山下,高高低低的灌木雜草,已經被風吹成了一片層層疊疊的風景。淺綠、鵝黃、淡金、火紅,由下到上,次地分明。如果換做二十年前,刀頭齊大嘴肯定要伸長脖子,狂吟一首在疏勒城酒肆偷學來的唐律。西北的刀客圈子裡,他是為數不多,上過幾年縣學並能寫一手漂亮魏碑的「秀才」之一,不如此,無法顯示他卓然不群。可現在,齊大嘴卻只希望把嘴巴閉得越緊越好。絲綢古道已經越來越危險,特別是離開唐軍控制區域后,簡直是一步一個陷阱。稍不小心,整個商隊就要遭受滅頂之災。齊大嘴今年已經四十有七,再走上幾趟,就可以回家頤養天年了,所以少引起些關注才好。
「該死的天方教徒!」儲獨眼策馬走在齊大嘴身邊,一邊左顧右盼,一邊罵罵咧咧。他是齊大嘴的老搭檔。因為早年間幫人押貨,一隻眼睛被馬賊用沾了發酵糞便的弩箭射瞎,所以才得了這麼個綽號。不過刀客們紛紛傳言,儲獨眼當年不但被人射壞的眼睛,底下某些代表男人身份的東西也被射壞了。否則,他也不會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后,整個人性情大變。毫無理由地將賢惠漂亮的嬌妻趕回了娘家,並為此賠給了岳父近半家產。隨後其妻含憤改嫁一開飯館的鰥夫,成親不到七個月便產下一男嬰。據偷偷去看過的刀客同行們透漏,男孩的眉目與儲獨眼長得極像。消息傳開后,儲獨眼只是悄悄地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哭了一場,然後就繼續刀頭添血,再也沒靠近妻子的新家五十步以內。
不過,從那之後,此人的脾氣卻是越來越壞了。動不動就拔出刀來跟人拚命。好在他遇到風險時,也總是揮刀沖在第一個。所以西域各地的新老刀客們對儲獨眼不喜歡歸不喜歡,每每接了大活,卻總是記得叫上他一起干。
有道是人不要命,鬼也害怕。十幾年下來,跟齊大嘴一道走絲綢之路的刀客們死的死,殘的殘,囫圇活到現在地的沒剩下幾個!儲獨眼偏偏也成了其中之一!屍山血海中打滾打得多了,此人身上便淬鍊出一股濃郁的殺氣。獨眼微微一掃,便能讓附近的同伴不寒而慄。遇到需要拚命的時刻,那隻獨眼裡射出來的光芒,則能令匪徒們手腳慢上半拍。對於刀客們來說,這半拍便是生與死差別,大夥跟在儲獨眼身後一擁而上,往往能硬生生地在匪群中為背後的商隊撕出一條血路來!
兩個多月前,唐軍和天方勢力在健馱羅一帶打得熱火朝天,導致商人們紛紛止步。嶺西、河中、古波斯乃至比古波斯更遠的西方,絲綢、茶葉的價格一路狂飆。如今,戰爭終於暫時停頓了下來,已經被利益燒紅了眼睛的商人們紛紛出動。與此同時,被「餓」了小半年的各路綠林豪傑也聞到了葷腥味兒,紛紛抄起藏在牲口棚里兵器,再度如餓狼一樣,聚集成群。見到獵物,便毫不猶豫地撲將上去,「吃」得連骨頭渣兒都不剩。
越是這種情況,刀客們的賣命價錢越高。故而刀頭齊大嘴明明已經賺夠了可以頤養天年的身家,卻依舊抗拒不住銅錢的誘惑,繼續帶領隊伍走在了絲綢古道上。憑著多年在道上闖下的名聲和號召力,他不顧商隊頭領難看的臉色,硬是逼著對方出了雇傭尋常刀客四倍的高價,把自己的老搭檔儲獨眼也給拉入了隊伍。為的就是藉助後者那一身煞氣,給整個商隊增加幾分平安往返的機會。
多出了一筆錢,則意味著利潤的減少。商人們自然心裡不會太高興。而儲獨眼那醜陋的面孔和沾上火就著的性格,也令商人們和刀客同行們,對其敬而遠之。所以這一路上,齊大嘴就成了儲獨眼唯一的聽眾。耳朵里灌滿了後者那粗俗的罵聲,從早到晚,從疏勒到圖魯喀爾特山口。
過了圖魯喀爾特山口,便徹底出了安西軍控制範圍。儲獨眼的目光愈發陰沉,罵聲也愈發喑啞難聽。也不怪他火氣大,如果不是因為天方教那幫孫子打了敗仗,自己將健馱羅通往迦不羅的山谷堵死的話,大夥完全可以走南線。那樣,雖然路過大食人控制範圍時,商隊難免要被拔掉一層皮。但總比走北線稍微安全些。並且通過賄賂,完全可以讓損失減到更小。
然而天方教的將領膽子太小,居然為了逃避與唐軍的戰鬥,將西行最方便也最安全的一條道路硬生生給毀了。所以商隊只好在北方,經休循州(今費爾干納)、康居(今撒馬爾罕)、安息、輾轉再到波斯。這條道上,光接受大食人冊封的總督就有十幾個,個個都像蚊子一樣貪婪。偏偏這些總督們,麾下又都沒多少兵士,根本掌控不了整個絲綢之路北線,導致一路上匪幫多如牛毛。有的地方貴族,本身就是匪首。平素收收人頭稅,禍害禍害治下百姓。一旦哪天貪心忽起,立刻召集起麾下的兵士,換了衣衫,到別人的地盤上大幹一票。
「奶奶的,該死的天方教徒。統統該死!」前方已經快到安集延,當年高宗時代安西將士們建立的烽火台隱隱可見。儲獨眼四下巡視,嘴巴繼續罵罵咧咧。如果不是該死的天方人,趁著大唐內亂的機會,煽動這片土地上的各族諸侯獨立。安集延一線將非常太平。唐軍習慣於建立秩序,故而無論走到哪裡,第一件事情便是肅清匪幫,連通驛道。一點兒不像天方人,嘴巴里說得全是真主如何如何仁慈,天國如何如何舒適。現實中,卻除了刮地三尺之外,什麼都不願意做。
「差不多就行了,當心商隊里有天方教徒!」齊大嘴終於忍無可忍,偏過頭,沖著老夥計叮囑了一句。「這疙瘩,可已經算是天方人的勢力範圍。在寺院門口罵禿驢,你不是嫌自己活得長么?」
「我就是嫌乎自個兒活得長了,怎麼著?!」儲獨眼梗著脖子,大聲回敬。雖然不服氣,卻念著搭檔多年的份上,給了老朋友一個面子。不再口口聲聲問候天方人的祖宗八代,而是概括地罵道:「凡是打著天神名義禍禍百姓的傢伙,都不得好死。否則,他敬的肯定不是個好神仙!」
這話,倒也占幾分道理。並且從沒有人喜歡自己主動揀罵。齊大嘴笑了笑,不跟對方一般見識,「到了休循州,我要給自己尋摸兩匹好馬。你呢,跟不跟我到馬市上轉一圈?!」
「球用!這一路上土匪多得跟牛毛般,你還愁搶不到一匹好的來!」儲獨眼斜了他一記,悻悻地打擊。轉瞬,目光中卻泛起了一絲難得的溫情,「你家小桌子,快五歲了吧?買匹歲口小一點兒的大宛馬,剛好讓他慢慢養著!」
「小桌子過了年就六歲了。小凳子過了年也兩歲了!」齊大嘴點點頭,刀削斧剁過般的臉上,寫滿了幸福。「我買一公一母,託人給我家那不爭氣兒子的捎回去。先讓他幫著小桌子照看,等小凳子大了,母馬也該下小崽了!」
「這算籌倒是打得精明!難怪咱們這麼多兄弟,只有你攢下了一份家業!」儲獨眼點點頭,說話的語氣終於變得正常了起來。老朋友的兩個孫子,他都抱過。一點兒也不像其他孩子般怕他,反而黏在他身上叫二爺爺。這讓他又想起自己被別人養大的那個兒子來,過了年都二十三了,其養父眼睛里只認得錢,根本捨不得給孩子預備彩禮。而疏勒這邊唐家女兒又少,所以硬生生將親事拖延到現在。
「走完這趟,去瞅瞅吧!」看到老朋友的臉上隱隱露出了幾分憂傷,齊大嘴立刻猜測出對方在想什麼,嘆了口氣,設身處地的勸告,「都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那開飯館的傢伙人品不錯,雖然摳門了點兒,卻一直拿小寶當親生的看待。」
「狗屁親生。親生的還捨不得給他說個好媳婦?!」回頭掃了掃沒其他人跟得自己近,儲獨眼皺著眉頭抱怨。「老子不是捨不得這張臉,是不願意讓小寶他們娘倆多受氣。否則,才不在乎那開飯館的傢伙怎麼想!」
「拉倒吧,你!」齊大嘴角微微上翹,擺出一幅我還不知道你的模樣。「你這人啊,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這麼著吧,等回了疏勒,我做東,請你去那邊吃蒜泥羊尾巴。順便著,咱們看看小寶,然後替他把親事張羅張羅。那開飯館的捨不得出錢,咱們倆出不行么?我替你出一半兒!」
「多事!誰稀罕你那仨瓜倆棗!」儲獨眼又瞪了齊大嘴一記,悻悻地罵道。「老子這麼多年,就沒存錢了?老子就是不給,怎麼著?老東西,咸吃蘿蔔淡操心!」
「行,行,算我多事,行了不?」齊大嘴又笑了笑,懶得跟這混人較真兒。儲獨眼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當年箭毒入腦,隨時都可能再度發作。他不忍妻子為自己守寡,所以才趁清醒時與對方一刀兩斷。誰料老天捉弄人,明明郎中說頂多活不了五年的傷,偏偏讓儲獨眼活出了一個奇迹。所以莽莽撞撞做下的錯事,只能偷偷地在沒人處後悔。那開飯館的傢伙除了小寶之外,也沒有其他後人。如果儲獨眼一直躲小寶母子遠遠的,則生親不如養親,人家這輩子也算沒白照顧小寶母子倆一回。如果此刻他大馬金刀地殺回去,丟下一份厚重的家當替小寶張羅親事。你叫兒子到底該姓儲呢,還是繼續跟著別人姓張?
所以有些事情,糊塗著比明白了更好。糊塗著只傷害一個人,扯明白了,卻會傷害一大堆。這麼多年來,他看見過儲獨眼喝醉了酒亂髮脾氣,看見過儲獨眼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卻始終沒看見過,儲獨眼到前妻母子的住處走一遭。雖然疏勒城只有巴掌大,兩家前後不過是半刻鐘的路程。
「就是你多事兒!」儲獨眼繼續不依不饒。「有那心思,先想想怎麼把隊伍平安帶回去吧。這兩天,我總覺得心裡不太踏實!」
「怎麼個不踏實法子?」齊大嘴一愣,立刻壓低了聲音追問。憑著多年行走江湖養成的直覺,最近這幾天,他也覺得頭皮麻麻的。總好像被一雙眼睛盯上了般,但這雙眼睛到底在什麼位置,卻根本發現不了。
「我查不到!但就是不踏實!」儲獨眼雖然人看起來很粗魯,心思卻非常細膩。「你覺得,咱們路上遇到那幾波土匪怎麼樣?什麼時候,西域的土匪變得如此不經打了,居然被咱們隨便一衝就散了,連商隊的寒毛都沒碰倒一根?」
「嗯——」齊大嘴皺著眉頭低吟。回頭望望,看看周圍沒有人偷聽,壓低了嗓門跟儲獨眼商量,「這話別跟別人說,免得動搖了隊伍的士氣。最近幾天,我也覺得眼皮老跳。可仔細想想,也許是安西軍西進的消息,被土匪們聽到了。怕被封大將軍秋後算賬,所以心狠手辣的都遠離了這一帶,只剩下了一群小菜鳥!」
聽到這話,儲獨眼忍不住微微冷笑,「想得真美!人家朝廷大軍,會替你一幫商販出頭?這話咱們自己都不信,更甭提沿途那些慣匪了。我估摸著,前面幾波土匪,都是踩盤子的。目的是試探咱們的實力。畢竟這麼多商號湊起來的隊伍,很難一口吞下。」
齊大嘴倒吸一口涼氣,凜然回應,「所以你就估摸著,對方準備藏在某個地方,給咱們來一記狠的!你個獨眼龍,怎麼不死去你?!」
「不光是如此。」儲獨眼笑了笑,直接忽略了後半句詛咒,「我估摸著,匪徒們也在糾集隊伍。先將咱們的實力試探清楚,然後發現無論是誰,都很難一口吞下這麼大一支商隊。所以幾家集合起來,一起動手,然後坐地分贓!」
他說得滿不在乎,齊大嘴聽得卻臉色越來越白,咬著牙尋思了好半天,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如果這樣,商隊可就懸了。你估摸著,能交保護費么?」
「難!」儲獨眼摸了摸手中刀,低聲否認。「都是馬匪,誰都管不了這麼長一段路。並且其中不少都是貴族老爺們的私兵,撈一票就換地方的傢伙。不像天山那邊,還講究個細水長流,不把商販們趕盡殺絕!」
「那樣可就真麻煩了!」齊大嘴越聽心裡越沉,嘬著牙花子,喃喃嘟囔。年老惜命,他可不願意沒看到孫子娶媳婦那天,就早早地埋骨他鄉。然而所有刀客都唯獨他馬首是瞻,如果此刻他突然生了退意,這支商隊就徹底毀在了路上。整個疏勒刀客行的聲譽,也因為他一人的行為而徹底完蛋。那樣的話,非但商販們的後台饒不了他,所有西北地區的刀客們,也會一起趕來滅了他的滿門。
「有什麼麻煩的!還不是跟早些年一樣?!」儲獨眼倒是看得開,咧了咧腮幫子,笑著開解。「你別老跟著我。找幾個機靈點兒的,過來聽我指揮,負責頭前替大夥探路。再找幾個膽大不要命的,讓他們負責斷後。你自己則坐鎮中間,負責指揮這個隊伍突圍。這麼多年來,遇到大麻煩時,咱們不都是這麼幹麼?屆時各安天命,衝出來的,繼續發財賺大錢。落入土匪手裡的,就自認倒霉。道上的規矩便如此,他們又不是不懂!」
道上的規矩便是如此,血淋淋,卻非常公平。刀客們以命換錢,商販們冒著屍骨無存的風險,去西方賺取百倍的利益。越往西,茶葉和絲綢的價錢越高。特別是茶葉,在中原一吊錢可以買上百斤的粗劣貨,運到了古波斯,則與白銀等價。運到弗林那邊,據說當地商人販賣時,茶團外邊要包上黃金。外邊那層金箔只算添頭,藏著裡邊的,才是真寶貝。至於路上多少刀客埋骨他鄉,多少商販身首異處,全做了穿著絲綢衣衫喝下午茶時的談資,不如此,則襯托不出主人的身份高貴。
「我已經安排過了。居中調度的,另有他人!你不用操心!」齊大嘴點點頭,強裝出一份鎮定,「我跟你搭檔慣了,一起幹探路的活,肯定比別人強。你只管把獨眼瞪圓了,給我看看危險藏在什麼地方就好。咱們兩個搭夥闖了半輩子,不信這回就要躺在道上!」
「滾你個烏鴉嘴。要死,你自己去。別算上我!」儲獨眼笑了笑,低聲罵道。居中調度肯定比頭前開路安全,即便是剛入行的刀客,也明白這個道理。但齊大嘴雖然為人謹慎,卻也不是個不講義氣的傢伙。所以才捨棄了刀頭的福利,寧願身先士卒地陪著他。
「不拉你拉著誰!剩下的都比你年青。」齊大嘴笑著回敬了一句,直其腰來,緊緊按住手中的刀柄。「弟兄們,打起點兒精神起來啊。休循州的藍眼睛娘們,洗乾淨了等著你們呢!」
休循州,是唐人對渴塞城的稱呼。其他地區往來的商販已經忘記了這個名字,而稱其新改的大食名,拔漢那。類似的還有被改作撒馬爾罕的康居,改作阿濫密的安息。只有唐人,以身上流著華夏血脈為傲的中原子孫,才始終堅持其百年前的稱呼,彷彿這樣叫,就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一般。
「好咧!」身後傳來整齊的回應。很多被風沙吹黑了的面孔,帶著笑,帶著對幸福的渴望,帶著趕路趕出來的汗水,眉宇間倒映出秋日的陽光。
看劍(一下)
當年唐軍修建烽火台之時,選址都非常講究。幾乎每兩座烽火台之間的距離都差不多,並且基座所在要高出周邊地勢不少。一眼望去,於荒原中非常醒目。更難得的是,為了方便士兵堅守,烽火台內部或者附近,往往還挖有深水井。非但能為士兵們提供飲水,還完全解決了過往商隊的補給之憂。
大食人的勢力控制了這一帶之後,所有烽火台都徹底報廢。然而唐軍打下的水井卻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當地牧人視其為活命本源所在,過往商旅也以此作為歇息、休整的最佳場所。與此同時,強盜們則喜歡在烽火台附近守株待兔,劫殺所有靠近水源的獵物。
安集延附近的烽火台諢名叫做黃泥墩,因為築造時使用了附近特有的粘土,所以通體呈金黃色。在西域的落日照耀下,顯得格外醒目。此地乃是齊大嘴與商隊頭領事先商量好的沿途落腳點之一。大夥之所以選中這裡,是因為這座烽火台距離城市極近,只有區區十里左右。本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當地部落貴族,不會在這裡襲擊商隊。而其他地區的馬賊如果敢於「撈過界」,只要商人們給足好處,駐紮在安集延城內的部族私兵會在半柱香時間內趕到戰場。
故而,非但齊大嘴這種有著多年為商隊護鏢經驗的老江湖會把安集延附近的烽火台視為比較保險所在。其他大大小小的商旅、刀客團伙,也都將黃泥墩視作野外打尖的首選。只要大夥不進安集延城,在黃泥墩下湊合一夜,第二天就可以直接走到休循州。這樣,本來要交兩次的進城稅,便可以省下一次。此外,還有一個大夥心照不宣的約定,小規模的商隊若是在黃泥墩附近相遇,可以根據自願的原則,匯聚成較大的一股。而實力雄厚的商隊,亦可以在收取一定好處后,接受小商隊的投靠。如此一來,保護商隊的刀客數量就更多,力量也更為集中。職業和客串的馬賊們即便想打商隊的主意,也會事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承受得起相關損失。
因為戰火剛剛平息的緣故,今年的各路商隊出發的時間大體都差不多。所以此刻的黃泥墩下,前後左右扎滿了各式帳篷。齊大嘴等人所在的商隊雖然規模龐大,卻無法在這裡仗勢欺人。只能在距離水井較遠的地方,選了一個稍微避風的窪地,緩緩停了下來。
駐地選好之後,不用齊大嘴招呼,刀客們立即開始忙碌。老刀客帶著新入行的年青後生,資格不老不新的壯年刀客則自願結夥,憑著經驗行動。眾人七手八腳,迅速在駐地外圍打下一圈木樁,然後用捆貨物的草繩,將一根根木樁連接起來。再接著,商隊的大小夥計們將整筐或者整箱的貨物沿著草繩一圈圈碼放,不能裝筐的零散的貨物則放於竹筐中間的空隙處。然後有人將牲口牽走喂水,將竹筐和木箱圍攏出來的空地打掃乾淨,支好帳篷。一座似模似樣的營盤便拔地而起。
商販們都非常講究眼色。臨時營壘內一座座倉促搭建起來的帳篷看上去東倒西歪,凌亂不堪。事實上卻非常嚴格地遵守了某種潛在的約定。眾人推舉出來的頭領住在營地正中央,資格老,本錢足的大商號掌柜住在里圈,資格和本錢都一般的商販則依次向外。最外圍,臨近貨箱和木樁的地方,則是刀客們的帳篷。清一色為粗氈子所制,又厚又臟,個別帳篷還打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卻為整個臨時營寨里最齊整所在,隱隱地透出幾分威嚴。
這座臨時營地規模甚大,按照以往的經驗,只要商隊頭領的中央大帳一豎起來,立刻便會有小規模的商隊前來搭訕,順便請求入伙。刀客們也會因為外人的加入,從商隊頭領所得的「抽水」裡邊分上一兩成,算作約定之外的酬勞。但是今天的情況卻有些令齊大嘴失望,站在營門口眼巴巴地盼了半天,身背後的商戶夥計們都開始忙活著支鍋造飯了,周圍的其他商隊卻連個湊上前套近乎意思都沒有!
「奇了怪了,莫非這條道上的馬賊們都偃旗息鼓了?還是商販們一個個都吃了豹子膽!」非但齊大嘴一個人失望,他的老搭檔儲獨眼對此也非常不滿。賣命的錢,沒人會嫌多。刀客們誰也保證不了自己下次還能出來接買賣,所以每一趟,都希望多賺仨瓜倆棗,好多給身後的老婆孩子留一些,少讓她們在自己無法照顧到時,受人的白眼。
「恐怕是,附近還有比咱們這支實力還強的的隊伍吧!」齊大嘴左思右想,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可只要是從疏勒城出發的,還能有哪支商隊比自己背後這支更大呢。畢竟他齊大嘴的江湖名聲在那擺著呢?只要是對疏勒城江湖情況略有熟悉的人,聘用刀客的時候,誰不會第一個想起他老齊?
「不可能!」儲獨眼眯縫著眼睛,寒光在四周掃來掃去。「停戰的消息剛剛傳出去。即便是龜茲來的商販,都不可能比咱們出發更早。除非他們根本沒把打仗當回事,春天時便從長安出發,差不多這時候剛好走到這裡?」
這個推測倒也合情合理。長安城乃天下最繁華之所。也是所有中土和天下各國特產貨物的彙集地。來自波斯、弗林甚至更遠國度的商人們,在巨額利益的驅使下,往往肯花上三年到五年甚至更多的時間走上一個來回。如果有這樣一批不要命的商人,春天時從長安運貨西行。則恰好能避開絲綢古道因為戰爭而關閉的時間。
能把生意做到萬里之外的商隊,規模自然不會太小。比起齊大嘴背後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小商小販們當然更願意託庇於前者羽翼之下。只是,如此一來,期望中的外快就拿不到了,來自疏勒城的一眾刀客們內心裡不免有些失落。正罵罵咧咧間,卻聽見有個很威嚴的聲音呵斥道:「一群鼠目寸光的傢伙,有一夥更大的商隊搭伴兒,豈不是更好?我出去看看,到底黃泥墩今天到底來了哪路神仙?老齊,你再叫個人,跟我一道走一趟!」
甭看齊大嘴在刀客們中間威風凜凜,見到說話之人,卻立刻賠上了一幅笑臉,「是了,莫大哥說得對。錢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老儲,咱們兩個跟莫大哥去學兩手。莫大哥,您老走這邊,小心,剛才弟兄們在沙土裡撒了扎馬釘!」
「這麼幾根釘子,管個屁用!」被稱作莫大哥壯漢不屑地撇了撇嘴,笑著數落。「被馬賊用竹耙子一掃,就全清理乾淨了。還不如直接給他們留著門兒省心!」
「您老哥說得對!但弟兄們畢竟背了一道了,能使上點兒就比閑著強,您老說是不是?!」齊大嘴連連點頭,嘴巴比抹了油還滑溜。
見到他如此低三下四,儲獨眼禁不住暗暗賭氣。然而生氣歸生氣,他也清楚老齊這樣做全是為了大夥。頭前這個叫做莫大的壯漢,是商隊頭領的心腹家將。光看那塊頭和眼睛里無法隱藏的精光,就知道是個吃慣了刀尖飯的傢伙。這種人不到萬不得已,儲獨眼不絕對會主動招惹。況且當初齊大嘴非要拉上他時,商隊頭領本來嫌雇傭他的價錢太高,多虧了姓莫的傢伙在旁邊嘀咕了一句,才勉強答應了下來。
那姓莫的雖然脾氣桀驁,江湖經驗卻非常豐富。帶著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隨便兜了小半個圈子,便套問出了另外一夥大商隊的具體駐紮位置。帶著幾分挑剔的味道,他快步走向目標。距離對方的營地還有好大一段兒,卻突然猶豫著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發起了呆來!
「怎麼了,莫大哥?」齊大嘴反應極其迅速,立刻把手按在了刀柄上,跟儲獨眼兩個一左一右,將姓莫的壯漢夾在中間。
「別衝動,他們絕對不是馬賊假扮!」壯漢莫大迅速伸出手掌,死死拉住了齊、儲二人的胳膊。「趕緊走,別離他們太近。回頭跟誰都別提起,就當什麼都沒看見!」
「嗯!」齊、儲兩個老江湖悶聲答應,目光卻忍不住繼續向前方飄。對方到底是什麼路數,居然讓莫大連上前打個招呼的勇氣都沒有?正疑惑間,前面的臨時營盤已經大門敞開,有幾個人迅速迎了上來。
此刻再走,就徒招懷疑了。不用莫大吩咐,齊大嘴和儲獨眼趕緊將刀柄放開,以江湖之禮向對方抱拳致意。壯漢莫大見走不脫,也只好肅立抱拳,苦笑著向來人打招呼,「安西程家老字號程掌柜,路過此處,特地派小的過來看看有沒有搭夥的機會!」
「是你,莫七……,你怎麼會在這兒?」來人之中,帶頭者顯然跟莫大有過『交情』,警惕地在十丈之外停住腳步,手按刀柄。
「你認識我?!」被人叫出了真實姓氏,先前還驕橫無比的莫大,瞬間便氣焰全消。「啊,我想起來了,你是宇文將,宇文家的表少爺……。別誤會,別誤會。万俟現在就是個替人看貨的家將。絕對是路過,路過。不敢對您說半句謊言!」
看劍(二上)
「路過,那你趕得可真巧!」被稱作宇文少爺的年青人顯然不太相信「莫大」的解釋,笑了笑,繼續緩緩迫近。他身邊的同伴也瞬間加快腳步,左三右二,不聲不響擺出了個兩翼包抄的陣勢。
齊大嘴和儲獨眼都是刀尖上打了幾十年滾的老江湖,焉能感覺不出對方身上透出來的濃烈殺氣?立刻抽刀在手,背靠背貼在了一塊兒。只有商隊頭領的家將「莫大」,根本不敢拔刀抵抗,高高地舉起雙手,繼續大聲喊道:「我真是偶爾路過!宇文少爺,您就行行好,放我等一條生路吧!不信您儘管去查,程家商隊就在距離這邊兩里不到的大沙丘後面。如果万俟說了半句謊話,就讓我走進沙漠中,再也找不到路出來!」
對於常年行走於絲綢古道上的人來說,這句誓言比天打雷劈還要惡毒。天打雷劈,不過是瞬間的痛苦。而迷失在沙漠當中的人,卻是要被一點點日頭晒成乾屍,連死後都不得安寧。被喚作宇文少爺的年青人見「莫大」說得斬釘截鐵,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猶豫。想了想,低聲喝道:「大夥先別動手!小許,你跟老吳兩個去那邊看看,新來的商隊頭領是不是姓程。老張、你回營去跟王大哥說一聲,就說我在這兒碰到一個老熟人。怎麼處理,請他定奪!」
「老熟人,老熟人!」見對方終於收住了攻勢,「莫大」連聲重複。唯恐負責老張傳話不到,又伸追著對方的背影大聲補充了一句:「是宇文少爺的老熟人。當年在長安城裡有過一番交情的!」
「哪個跟你有交情?!」宇文少爺笑著啐了一句,按在刀柄上的手掌終於鬆了下來。「我說万俟,你怎麼越混越倒退了。先前好歹伺候的是個國公爺,現在卻給一個絲綢販子當起的家將!」
還不是被你逼得么!化名為莫大的万俟玉薤肚子里暗罵。當年他的故主王鉷、王淮父子,就是斷送於眼前這個宇文至和其他一干飛龍禁衛的手上。好在万俟玉薤當年見機得快,猜到王氏父子這條大船已經四處漏水,所以乾脆提前跑了一步。否則,以他的身份,肯定也少不了一個被當做王氏父子的爪牙斬首示眾的下場。可這些實話他沒膽子當面跟宇文至掰扯,只好笑了笑,含含混混地回應道:「那不是,那不是當年受了,受了南爺和白姑娘的點化,所以不願再於長安城中胡混下去,才決定回到西域謀出身?可您也知道,万俟出身又不太好,點子又背,投軍未必有人肯要。所以,所以只得放下臉面,先混碗飽飯再說!」
「你是怕被認出來,受到王氏父子的牽連吧?!虧你長了這麼大個頭,膽量卻比兔子還小。」宇文少年根本不給人留情面,一語戳破了万俟玉薤肚子里那點兒小心思。「你想得太多了。那事兒已經過去了。長安城中,根本沒人願意再提!」
「真的…….」万俟玉薤喜出望外,兩隻眼睛中精光直冒。
「我沒事兒干騙你幹什麼?」宇文至看了他一眼,撇著嘴質問。
「嘿嘿,嘿嘿……」万俟玉薤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來回摸自己的後腦勺。顯然,平素被心中的顧忌壓抑得不輕。
他二人東一句,西一句說得痛快。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卻被弄得霧水滿頭。到了此刻,再傻的人都能猜到,所謂莫大,不過是個化名。眼前這位身高過丈的壯漢恐怕壓根兒不姓莫,而是來自鮮卑族的複姓,万俟(讀音為:莫奇)。可他跟另外一位複姓宇文的傢伙到底是什麼交情,為什麼對這人敬畏得像老鼠見了貓兒一般。此外,姓宇文和他的那幾個伴當,剛才到底擺了個什麼陣勢?怎麼只是區區五六個人,就壓得大夥根本透不過氣來?
饒是齊、儲兩個老江湖閱歷豐富,一時也無法把這些謎團全部解開。只是隱約覺得,眼前營盤裡那支商隊恐怕來歷絕不簡單,這姓宇文的,還有他那些伴當,十有八九是長安城裡某個王公貴胄的部曲。為了趁著大唐和大食開戰的機會撈上一票,才不惜打扮成普通商隊,悄悄地走在了絲綢之路上。
沒等他們兩個理出個大致思路,被宇文少爺派去探聽情況的「伴當」已經快步折回,走到他的身畔,當著大夥的面兒回稟道:「的確是疏勒程家出頭聚攏的商隊。營盤上的那個旗子我見過。出來放馬的那幾個夥計,我看著也很眼熟!」
「是么?!」宇文少爺輕蹙的眉頭,轉身向自家營盤張望。顯然,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站在他對面的万俟玉薤怕他生了殺人滅口的念頭,趕緊高聲補充道:「是啊,是啊。我都在程家幹了快兩年了。只是一直沒想到少爺您也來了西域而已。他們兩個,一個姓齊,一個姓儲,家都在疏勒城中。您隨便派個人到刀客中間一問,就能問得出來!」
他奶奶的,姓万俟的真不仗義!齊大嘴氣得心中暗罵。沒想到為了取信於對方,姓万俟的連自己的家眷都給賣了。
做了如此沒品的事兒,万俟玉薤也自覺心中慚愧,回過頭來,低聲向齊、儲兩位刀客解釋道,「這位宇文,宇文少爺,是個富貴人。不會,不會做對大夥不利的事情。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晌,他也沒只是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對面的營盤裡,又快速走出了一名身高和万俟差不多的年青人。古銅臉膛,濃眉大眼,闊背寬肩,手臂和腿腳勻稱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個習武多年的練家子。
「王,王小,王小爺,您,您怎麼也在這兒!」對於此人,万俟玉薤顯然比對宇文少爺還敬畏,居然遠遠地就迎了上去,毫不猶豫就是一個及地長揖。
「原來是万俟!」姓王壯碩少年一把拉住万俟玉薤,放聲大笑,「王某還奇怪呢,在這裡,怎麼會有王某的熟人。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他說是做了程家的家將。一路護送商隊過來的!我剛才已經派人查過了,應該不是在撒謊!」姓宇文的少年對來人同樣很尊敬,快步迎上前,低聲將自己剛才探明的情況重新述說了一遍。
「哈哈,這麼說,王某跟你還真是有緣!」王姓少年的臉上,帶著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練達,一邊拉著万俟的手,一邊大聲說道。「既然碰上了,就乾脆搭個伴一起走吧。回頭我跟商隊的頭領說一聲,沖著万俟老兄的面子,我們李記就不抽程家商隊的水了。万俟老兄,你意下如何?」
我有得選么?万俟玉薤一邊陪著笑,一邊在心中叫苦。真是倒霉催的,先前在長安栽於誰的手上,這裡偏偏又遇上了誰!既然王小侯爺和宇文少爺這兩個飛龍禁衛頭目都混在商隊中了,眼前這個所謂的商隊,恐怕擔負著極其重要的使命。自己若是不肯答應,恐怕單單是為了保密,對方也會立刻痛下殺手。
好漢不吃眼前虧。是万俟玉薤一貫的處事原則。點點頭,他笑著回答:「那敢情好,敢情好。跟在您王爺身後,万俟還能不放心么。我這就回去說於跟程大掌柜知曉。告訴他您王爺來自京師里鼎鼎有名的老字號,跟您走一路,肯定沒虧吃!」
「我也不能護送你們多遠。東家的目的地是木鹿州。到了那之後,你們就得靠自己了!」王姓少年還真不知道什麼叫做客氣,立刻替程記商隊做好的路線規劃。「不過你放心,在此之前,所有遇到的麻煩,都有我們李記應著。這趟買賣,東家下足了本錢。光是能在馬上拉弓放箭的好手,就派出來了一百多位!」
有一百多位弓騎兵坐鎮,恐怕連夜逃走,都會被追上亂箭穿身。万俟玉薤聽得心中一凜,再度拱了拱手,陪著笑臉回應,「如果知道能跟李記搭上關係,帶隊的大掌柜恐怕高興得要跳起來。無論遠近,我們程記上下心裡都承您老的情。我這就回去跟他說,馬上就能給您迴音!」
「嗯,那就有勞万俟兄了!」王姓少年笑著點頭,示意万俟可以離開。「我家掌柜行事一向低調,所以,還請万俟兄別驚動太多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万俟玉薤將頭點得像小雞啄碎米一般,倒退著向後走去。直到對面的王姓少年已經轉過身了,才慢慢收起了笑容,沖著齊大嘴、儲獨眼兩個低聲吩咐,「還愣著幹什麼,趕緊跟我一起回營地去。記住,剛才聽到的話,全爛在肚子里。跟誰也不能說起!」
「知道了!」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聳著肩膀回答,對此人剛才的所作所為甚是不屑。万俟玉薤也是個老江湖,豈能聽不出來?估計將腳步放慢了幾分,待齊、儲兩名刀客跟上自己之後,才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有幾句話好叫你們二人知道,咱家複姓万俟,喚作玉薤。先前是因為遇到點兒麻煩,才不得不隱姓埋名,並非故意欺騙。剛才那位宇文少爺,還有王少爺,身份都非同一般。他們所效力的李記,也是京城當中數一數二的大買賣,後台背景極深。你們兩個可以不信我說的話,卻不要拿自家的性命開玩笑。咱家不求你永遠閉嘴,只要能保證在與他們分開之前不多說話即可。等回到疏勒,你們仔細一打聽,便知道咱家今天到底是不是為了你們好!」
看劍(二下)
齊、儲二人不過是有點兒看不慣万俟玉薤對兩個年青後生卑躬屈膝,心裡倒也沒真的想抵觸他的命令。此刻聽他說得坦誠,不由得收起的輕視之心,先笑著陪了個諾,然後低聲回應道:「万俟大哥連這等秘密都不瞞我們倆,我們倆如果再不知道好歹,就真白活這麼大年紀了!」
「就是,就是。万俟大哥儘管放心,今天的事情,我們兩個就讓它爛在肚子里,永遠不會到處亂講。咱江湖人吐口唾沫砸個坑,如果哪天違背誓言,就讓他……」
話還沒等說完,万俟玉薤已經用大巴掌拍了過來,「呸!呸!呸!答應便答應了,發那勞什子毒誓作甚!誰家背後沒一堆老婆孩子需要養,怎能輕易地就說那些晦氣話?!」
「万俟大哥說得是!」聞聽此言,齊、儲二人愈發覺得不好意思。相繼拱了拱手,爭搶著說道:「那咱們就瞎子吃湯圓,心裡有數便行。反正我們兄弟的嘴巴到底夠不夠嚴實,您一打聽就知道!」
「回去后,我們兄弟兩個還叫你莫大。你自己也仔細些,別讓程掌柜怪你擅做主張!」
「不妨!」万俟玉薤笑著擺手,臉上充滿了自信,「我跟程掌柜各自負責一攤兒!買賣事情我不插手,沿途如何走得安全,他亦要聽我的安排!」
「那我們兩個就放心了!」齊大嘴和儲獨眼點頭而笑。心中都為平白送了万俟玉薤一個人情而感到高興。
程記在疏勒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商號,否則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在當地拉起一支商隊。万俟玉薤既然深得東家的信任,日後的前途自然難以估量。對於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刀頭上討生活的人來說,結交上這樣一位「人物」,日後的生意就多了分保障。至少,下次想幫人從程家攬活計時,丟下一句「我跟貴號的莫大有交情」,程記的掌柜和夥計們也會照顧一二。
想到這層,兩人對万俟玉薤的態度更加尊敬。一點兒也記不起,剛才自己在心裡鄙夷過誰來!待回到營地,無需万俟玉薤叮囑,便自發將有個京師來的大商隊正在黃泥墩附近安歇的消息散發了出去。並且將與對方搭伴兒同行的好處說了個天花亂墜。
眾刀客們和夥計們對此當然沒什麼怨言。西去的路不太平,同行的商隊越多,抱得團兒也就越大。抱得團兒越大,生存的幾率也就越大。這就好比螞蟻過河,一個一個游,肯定全都得淹死。抱成球滾過去,縱然也免不了一些倒霉的,活下來的機會卻憑空增大了數倍不止。
程記派出來的掌柜是個老江湖,雖然不甚滿意「莫大」擅自作主張,但也明白搭伴同行利大於弊。只是千叮嚀萬囑咐,要求「莫大」一定要探明了對方的來路,別是馬賊假扮才好。見他如此小心,「莫大」忍不住哈哈大笑,「您老要是不放心,就自個兒去那邊看看。若他們是馬賊的話,天底下的人就全成馬賊了!」
程掌柜將信將疑,打發走了莫大之後,還真偷偷派了兩名機靈的心腹夥計,要他們出去探聽探聽「京師大商號」的陣容。半個時辰之後,兩個素以機靈著稱的夥計回來,滿臉羨慕地彙報:「到底是不是京師來的,小人不敢保證。他們那邊威風大得很,根本不讓陌生人靠近營地。不過他們肯定不是馬賊,連在營地外給牲口飲水的小學徒,腳下穿得都是鹿皮靴子!要是馬賊們有這個身家,誰還出來吃刀頭飯啊!」
「說不定京師那邊鹿皮靴子便宜呢!」聽夥計們這麼一說,程掌柜算是徹底放了心。笑了笑,酸酸地回應,「人家那邊,據說是金子埋到了腳脖子上。只要低頭就隨便撿!」
「那咱們乾脆哪天也去撿幾塊去!」夥計們一齊搖頭,對京師人的「奢侈」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類似的話題很快傳遍的整個臨時營寨。同行的大小商戶都知道這回遇到的貴人,心中都興奮不已。掌燈之後,京師大商號那邊派人來請主事者過去商量路上細節,程大掌柜便當仁不讓地拉上万俟玉薤去了。不多時,滿臉得意地迴轉,額頭上的皺紋都帶上了幾分富貴氣。待到整個營地的人都看清楚了他的那張老臉,他卻又偷偷地將万俟玉薤拉進自己寢帳,低聲問道:「那個京師里的蘇掌柜到底是什麼身份?我怎麼看著像個胡人?」
「我也沒見過他們掌柜。我只是跟掌柜身邊的那個刀客頭領比較熟!他跟胡國公秦家關係頗深!很得秦家兩位少爺的賞識!」万俟玉薤心中也有很多謎團無法解開,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回應。
「是那王姓頭領么?怪不得架子那麼大?連蘇掌柜說話時,都不停地拿眼睛朝他這邊看!」程掌柜點點頭,自行推測答案,「不過蘇掌柜的出身肯定也非同一般,這點兒從他說話做事時的語氣姿態就能看得出來。如果不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帶不出如此足的做派!」
万俟玉薤點點頭,心不在焉地附和,「京師里,也有很多胡人的商號。其中不少,還是當年為太宗皇帝陛下效過力的!那蘇掌柜說不定是這種人家的庶子。繼承不了官爵,所以乾脆替家族四處摟錢!」
這個推測,倒也有幾分可能。程掌柜想了想,便將你作為了定論。畢竟,通過親眼觀察,他絕對相信,那支京師來的李記大商隊,不可能是馬賊假扮。西北道上的馬賊即便換了絲綢衣服,全身上下塗滿金粉,也裝不出人家那種雍容華貴的氣派來!
不過既然是李家商隊,掌柜的怎麼不隨家主的姓氏,反而姓了蘇?想破了腦袋,程掌柜也弄不明白。類似的破綻還很多,照常理兒根本瞞不住他這雙火眼金睛。然而他心裡已經先入為主,相信對方是一支很有來頭的大商隊,所有破綻,便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万俟玉薤想的則是另外一回事情。畢竟他伺候過王氏父子,知道京師里大富大貴人家是什麼樣一個做派。今晚去商量搭伴兒同行的細節時,他敏銳地發現,那個蘇姓掌柜恐怕出身極為高貴。但與其說此人是這支商隊的掌柜,不如說此人是個掩人耳目的傀儡。商隊的真正主事者,恐怕就是他的老熟人王洵。
一聯想到對方飛龍禁衛的身份,万俟玉薤背後就冷氣直冒。有六百多飛龍禁衛護送,還弄了一個王侯之子做掩護,這買賣豈能小得了么?弄不好,都是可以滅國亡族的「生意」!早知道這樣,自己下午時又何必非要查看對方的動靜!都是貪心不足惹得禍!這下好了,連躲都沒地方躲了。一不小心,連命都得搭進去!
越琢磨,他越覺得自己卷進了一個的巨大的陰謀當中。偏偏究竟是什麼陰謀根本想像不出。回到自家寢帳之後,竟然是整夜無法入睡。第二天早上起來,立刻頂了一雙黑眼圈。好在決定結伴同行之後,商隊如何行走的事情,都不用他來操持。京師李記那邊自然派了十數名幹練的家將,把所有願意同行的商戶安排得井井有條。
幾個昨天晚上本來沒想搭夥的小商隊,見京師來的人做事如此麻利,也都相繼改變了主意。王洵和宇文至等人也不在乎他們出爾反爾,一一接納。到了最後,竟是昨晚在黃泥墩附近歇息的所有商戶都加入了進來,林林總總有四十幾號。光是馱貨物的駱駝迤邐拉出了五六里遠,煙塵遮斷了半邊天。
如此龐大的一支隊伍,速度自然快不到哪去。王洵等人也不著急,一邊走,一邊按照封常清事先的要求,拿出軍中的輿圖,仔細核對。沿途哪裡有水源,何處有操場。地勢如何,有沒有密林,山丘后可否能藏得住伏兵,道路與一百多年前有何變化。都由蘇慎行、宋武二人帶領著化妝成刀客的斥候仔細查驗了,一一在輿圖上註明。
他們兄弟幾個志向遠大,總覺得以安西軍目前的實力,用不了多久,就能重現永徵年間,大唐帝國在西域的輝煌。所以做起事情來渾身都是力氣。這些舉動落在同行的商隊眼裡,卻愈發透著神秘了。
大凡商隊西行,遇到馬賊都是強沖而過,從不與對方做任何糾纏,亦沒能力在隊伍前後左右五里之外都撒出大量哨騎。而王洵等人在白馬堡中時,學得便是如何打仗。各類警戒手段在他們眼裡屬於家常便飯,想都不想便會施展出來。再加上軍隊向來講究令行禁止,紀律森嚴,而刀客們則都是自由散漫的性子。相處時間一久,便有很多聰明人,從彼此行事風格的差別上,發現了一些端倪。
「不對勁兒。這個李記八成不是什麼商隊?!」中午休息的時候,幾個常走西域的老掌柜碰到一起,小聲嘟囔。
「他們要是商隊,我們田記的字型大小從此倒著寫!」有人氣急敗壞地賭咒發誓。
然而上賊船容易下去難,此刻再想分道揚鑣,顯然已經來不及了。只能在心裡默默祈求,李記那個看上還算和氣的蘇姓掌柜能說話算話,到了目的地后,允許大夥安全離開吧!
如此提心弔膽走了兩天半,第三天下午,便到了拔漢那,原來大唐休循州所在。李記商隊在此要逗留數日,通知大夥,願意繼續搭伴兒的在城中等候。不想耽擱時間的則可以自行離去。聞聽此言,眾商販們心裡登時鬆了一口氣,緊跟著便又念起與李記這個冒牌商隊同行的好處來。從黃泥墩到休循州這兩百餘里路,大夥甭說大波馬賊的影子都沒看見,就連幾個湊到商隊附近踩盤子的小嘍啰,都被「李記」的刀客策馬追上,毫不猶豫地從背後射成了刺蝟。
當下,有三五支膽小的商隊提前向眾人告辭,其餘大部分,包括已經把迷惑寫在了腦門上的程家掌柜,都決定繼續與「李記」同行。畢竟船大能抗風浪。他們李記是真的商隊也好,假的商隊也罷,跟大夥根本沒什麼關係。只要他們能充當免費保鏢,大夥又何必不揣著明白裝糊塗?!
看劍(三上)
拔汗那國王原為一突厥土酋,利用了大食與大唐爭奪西域的機會,才謀取了該城的控制權。在自立之後,該國便奉行左右逢源之策。既使向大唐納貢,又不肯將大食人得罪得太死。十餘年前,其王阿悉爛達汗因幫助唐軍消滅突騎施可汗吐火仙有功,被冊封為奉化王。此後,又因迎娶了義和公主,與大唐的關係日漸親密。
阿悉爛達汗為人甚為機靈,曾多次試探著自請去除王號,仿照高宗時代那樣舉國內附,為休循州都督一職足矣。大唐為了對西域諸國宣揚仁德,反而遲遲沒有接受他內附的請求。雙方揣著明白裝糊塗,誰也不把最後一層窗戶紙戳破,彼此之間倒也相處得融融洽洽。每次安西軍在河中有戰事,阿悉爛達汗必然出兵相助。而每次安西軍大戰勝利,都會分下大批金銀細軟,牲畜糧食,令拔漢那將士帶著大包小裹滿意而歸。
天寶十年的怛羅斯之戰,拔漢那又站在了大唐一方。但因為葛祿邏人中途背叛,安西軍遭到了五十年以來最嚴重的挫折。戰後,蔥嶺西北諸國陷入了大食與葛祿邏的前後夾擊當中,不得不屈膝投降。拔汗那國也只好隨波逐流,被迫與大唐中斷了聯繫。
但阿悉爛達君臣心裡卻都非常清楚,安西軍的實力雖然遭受重大損傷,但憑藉來自中原的支持,其元氣恢復到全盛時期,也不過是三五載的事情。而大食人雖然來勢洶洶,其國富庶與強大程度卻根本不能與大唐相提並論。因此拔漢那國雖然轉奉大食為宗主,卻依舊能對治下百姓一視同仁,死活不肯像臨近的葛祿邏和柘支那樣,將國中所有與大唐有瓜葛的人等抄沒財產,貶為奴隸。
對於這麼一幫「冥頑不靈」的傢伙,大食宗主自然十分不滿。只是因為國中內亂剛剛結束,一時也騰不出手來收拾。便只好採取老辦法,先藉助宗教勢力一點點向當地貴胄滲透,然後再尋找機會廢掉阿悉爛達,推出一個更聽話的傀儡。
這種已經用爛了的招數,自然讓阿悉爛達君臣更為離心。所以,他們時刻都瞪大眼睛盯著安西軍的一舉一動,準備重新站隊。封常清在健馱羅大敗天方教東征軍的消息傳開后,整個西域為之震動。原先投靠天方教的地方貴胄們紛紛與背後的東家劃清界限。阿悉爛達便借著整肅治安,以防宵小趁機作亂的由頭,將國內親大食勢力狠狠收拾了一番。然而緊跟著「王師」卻止步與小勃律,遲遲不肯西進。阿悉爛達便又開始後起悔來,抱怨大相張寶貴怎麼不提醒自己些,以至於冒冒失失地鑄成了大錯。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木鹿城總督夏普·蘇倫之子,突然領著唐使偷偷到訪,怎不會令阿悉爛達君臣喜出望外?當即命人打開王宮正門,以迎接失散多年的老友名義,將王洵等人迎了進去。賓主之間相談甚歡,一天後便達成了初步協議。明年開春,大唐安西軍將擇機翻越蔥嶺。屆時,拔汗那與木鹿兩國將為嶺西諸國表率,在葯殺水畔恭迎王師。
為了讓安西軍師出有因,拔汗那與木鹿兩國還將帶頭,彙集被葛祿邏阻斷在外的嶺北諸國,還有被大食征服的波斯、南天竺、吐火羅等,重新向大唐上表稱臣。同時,乞求王師繼續西進,徹底驅逐大食殘匪,救嶺西黎庶於水火。
「好教上差知道,我嶺西諸國雖為同源,卻是良莠不齊。有的至今不忘大唐當年扶持救助之恩,有的卻是良心早就被狼叼了去。大食人讓他咬誰,便會咬誰!」在事先起草好的乞求王師西征的文表上第一個用了印之後,拔汗那國主阿悉爛達沉吟片刻,鄭重提醒。
「中原有句古話,叫做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能這麼快就說服阿悉爛達重新倒向大唐,已經順利得有些出乎王洵預料,故而他並不怎麼在乎前路上可能會遇到的麻煩,「像奉化王這樣高高飛在雲端之上的,肯定能看得遠些。而某些鼠目寸光的蠢物,註定要替人馱石碑!」
突厥人的傳統聖物為狼,但通過數代人跟中原的交流、通婚,文化上的差距已經非常小。有關龍子龍孫的傳說阿悉爛達也非常清楚,因此無需別人替自己解釋,便能明白王洵話里的意思,開心地笑了笑,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說道:「可是那些蠢物總是自不量力,總想跟真龍一較高下。即便沒膽子飛到空中,也會躺在地上當攔路石!」
「那就將他們搬開就是!」王洵也笑了笑,年青的面孔上寫滿了自信。「只是需要奉化王事先指明是誰即可,也免得我大唐出兵時,他又蒙起頭來裝恭順!」
聞聽此言,幾個親唐的大臣眼睛里裡邊立刻放出了熱切的光芒,阿悉爛達倒沉得住氣,點點頭,繼續借題發揮道:「身為大唐臣子,當然要為主君分憂。只是我那幾個目光短淺的兄弟雖然有罪,他麾下的百姓卻很無辜。他們總歸算是我的同族,真不忍心讓他們再受一回亡國之痛!」
這簡直已經是在考校王洵的猜謎能力了。好在於出發之前,薛景仙已經根據木鹿城王子蘇適提供的信息,根據河中一帶可能遇到的情況,替王洵預備了足夠多的答案。假裝猶豫了片刻,王洵笑著搖頭,「我大唐對待嶺西、嶺北諸國,向來是只求一個君臣名分,不曾謀取寸土。安西軍忙著跟大食對峙,想必一時半會兒也抽不出合適的人來治理地方。依照本使的意思,與其從長安硬派一個不熟悉此地民情的官員來,還不如乾脆勞煩諸位國主多費一些心思。這樣,既酬謝了諸位鞍前馬後勞碌之功,又令地方百姓心裡不至於覺得太難過。只是本使不知道,奉化王還有多餘的精力沒有?」
「本王屢受大唐洪恩,為陛下分憂,豈能敢推三阻四?莫說此時還年富力強,即便老得爬都爬不動了,也不敢耽誤陛下的囑託!」阿悉爛達目光大亮,再也不拉著王洵繞彎子,迫不及待地回應。
看劍(三下)
當年在樓蘭部落,王洵的心臟承受能力早就被老狐狸康忠信給磨礪出來了,知道這些部族頭領個個是些個只要有便宜可占就不會在乎臉面的主兒。因此即便阿悉爛達此刻變臉變得再快,他也不覺有什麼突兀。點點頭,笑著回應道:「奉化王說這話就見外了。畢竟您和大唐皇帝陛下是翁婿之親,不勞煩您還要勞煩誰。即便您真的老到不願意管事那一天,不還有您的王子王孫么?照理,他們也是我大唐皇帝陛下的姻親,出頭替大唐巡狩西域最合適不過!」
「那是,那是!」阿悉爛達見王洵如此善解人意,高興得臉上像開了花一般。
給足了對方好處,王洵笑了笑,趁機問道,「本使初來乍到,對這邊的情況不甚了解。所以到底哪些豪傑依舊心向大唐。哪些目光短淺之輩已經不值得再去浪費心思,還請奉化王指點一二!!」
「木鹿城主老蘇倫,肯定是心向大唐的。」阿悉爛達可汗看看已經把耳朵豎起來偷聽的木鹿王子蘇適,笑著介紹,「還有東曹城主咄喝,當年乃大唐所立,至今仍念念不忘陛下的看顧之恩。再有就是安息王阿斯藍,他的父兄皆為大食人所殺,若有機會復仇,定然不會放過。但距離本城最近的柘支,也就是偽大宛國主俱車鼻施,當年勾結大食人與高仙芝大將軍作對的人就是他。此後更是舉國板依了天方教。所以天使就不必到他那邊去了,免得此人為了向大食主子邀功領賞,對您老暗下毒手!」
「哦!」王洵做恍然大悟狀,沖著阿悉爛達輕輕拱手,「若非奉化王提醒,本使差點自己把自己送入虎口當中去。這偽大宛國主既然如此可惡,本使就不給他任何機會了。待我安西大軍一到,立刻將他驅逐。只是大宛國的正朔如今流落到何方,奉化王可有他的消息?!」
「我家大汗就是大宛王室唯一的嫡傳血脈!」
「俱車鼻施竊父子取王位多年,我家大汗不忍見葯剎河兩岸生靈塗炭,才對他一忍再忍!」沒等阿悉爛達開口,周圍幾個貴胄已經大聲嚷嚷了起來。
大宛在隋代為突厥所滅,其國主血脈早就被屠戮殆盡。無論是現在自稱為大宛國主的俱車鼻施,還是叫喊著要大唐為其主持公道的阿悉爛達,都屬於昭武九姓之一,如假包換的突厥血統。跟大宛國王室可以說連半點兒關係都搭不上。但既然阿悉爛達君臣這麼嚷嚷,王洵也就順水推舟,向東方拱了拱手,大聲道:「剪除奸佞,匡扶正朔,乃我大唐天朝對屬國應盡之責。本使回去后,定將此事原原本本啟奏於陛下知曉。諸位儘管放心,屆時陛下必將還奉化王一個公道!」
「如此,小王就先感謝陛下洪恩了!」阿悉爛達一點兒也不知道謙讓,立刻敲磚釘角。
倒是他的大相張寶貴,見自家主公表現得如此急切,心中覺得有些不妥。笑著走上前來,沖王洵長揖為禮,「拔漢那國小力弱,日後想在河中立足,還少不得仰仗大唐的扶持。然我國君臣亦不敢辜負天朝眷顧,待王師西進之時,必將披甲持戈,為王前驅!」
「百餘年來,凡不負我大唐者,我大唐亦不會負他。」王洵避開半個身子,以上司對待下屬之禮還了個半揖,「張相乃飽學名儒,應知本使所言非虛!」
「然也!」拔漢那大相張寶貴鄭重點頭。從貞觀年間到現在這一百三十多年裡,大唐對於主動臣服於他的屬國,的確表現得像一個忠厚長者。「正因為如此,我拔漢那君臣百姓,才不敢有負於大唐。他日王師西進,儘管集中兵力對付大食匪寇。像驅逐大宛偽王俱車鼻施這種小事,只要王師肯支援些甲杖器械,我拔汗那兒郎便可以代勞,實在不敢勞煩王師過多!」
「嗯!」王洵輕輕皺眉。由大唐將整個大宛國打下來轉賜給阿悉爛達,和由阿悉爛達自己帶人將國土打下來,表面結果看起來差不多,本質上卻大相徑庭。仔細看了看張寶貴,他打算先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如果奉化王有此雄心的話,我大唐當然樂於見之。不過軍事上的事情本使不太懂,還是屆時由奉化王主動向封常清大將軍提出來吧。相信他也願意成全奉化王的威名!」
「可看天使的身形和氣度,分明是個熟知兵勢的百戰將軍!」張寶貴眼睛很毒,一語便道破了王洵的身份。
「君子有六藝,大相莫非沒聽說過么?」王洵搖搖頭,露齒而笑,「本使的確出身將門,但走得卻是科舉之道。只是家傳的武藝未曾丟下,所以看上去更像一個行伍之人罷了!」
這個借口,倒也找不出什麼破綻來。張寶貴楞了楞,心中好生不甘。就在他準備從其他方面尋求突破的當口,宋武慢慢地踱了過來,沖著他輕輕做了揖,笑著問道:「護衛統領宋武,見過丞相大人。剛才末將聽丞相大人說話略帶些河北口音,不知道丞相大人與清河張氏可有什麼瓜葛?」
清河張氏乃大唐有名的望族,其始祖乃為漢留侯張良。宋武這麼問,等同於主動往對方臉上貼金箔,豈有被拒絕之理?當即,張寶貴笑了笑,非常自豪地承認道:「張某才疏學淺,年近花甲卻一事無成,實在有辱先祖威名。不知宇文將軍,為何會有此一問?」
「原來是奠定大漢四百餘年基業的留侯之後,怪不得見識卓然不群。奉化王有張公為佐,想必日後建立宣昭、太武一般的基業,亦不在話下。青史之上,張相亦少不得要與王、崔兩公齊名!」宋武繼續大拍對方馬屁,言談之間,卻把胡漢之分,點了個清清楚楚。
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堅和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燾,都曾經一統中原北方,建立了不朽威名。而他們二人麾下,亦有王猛、崔浩這樣的漢臣,為其鞠躬盡瘁地出謀劃策。但是,王猛終其一生,都極力阻止苻堅領兵南下,攻擊偏安一隅的南晉。崔浩也因為極力替北魏的漢人爭取權益,最後竟因此身死族滅。
相比之下,張寶貴這個所謂的留侯之後,卻念念不忘從大唐手中替異族爭取好處,就顯得有些愧對祖宗了。故而宋武的話音剛落,張寶貴的臉已經漲得一片血紫。想了想,拱手道:「借小兄弟吉言。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張某必以王、崔二公為畢生楷模!」
說罷,不敢再繼續跟王洵糾纏,找了個借口避向了一旁。
阿悉爛達雖然能講一口流利的唐言,卻畢竟不像張寶貴這般,對中原歷史能做到瞭然於胸的地步。所以根本沒聽懂宋武話里的典故。看到自己的大相幾句話便敗下陣來,心中就明白今日已經不可能從王洵這裡要到更多了。笑了笑,大聲說道:「如果能一統大宛,本王定然日日東向焚香,感謝陛下的扶持。今後不僅自己不會忘記,子孫後代,也叫他們永遠感念天朝的恩德。希望天使回朝後,能替本王表明這番心意!」
「那是自然!」王洵微微一笑,彷彿對方的要求對自己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一般,「本使日後,還想在柘支城古王宮中,代天子向大宛王頒發印信呢!」
「屆時,本王一定拿最好的酒水,最漂亮的女人,招待天使!」阿悉爛達用力一揮手,以大笑聲結束了討價還價,「但是今天,還請天使前遷就一下,不要嫌本王的酒水不夠濃烈,舞姬不夠艷麗!來人,上酒,奏樂,為大唐天使洗塵!」
在門外等待多時的琴師和舞女們列隊而入,於王宮大廳中賣力地演奏了起來。阿悉爛達拉住王洵的手臂,強行將其扯到上首,與自己同席而坐。大相張寶貴則扯了宋武,坐在緊挨著阿悉爛達的尊貴位置上,繼續探討儒家經義。其餘拔汗那貴胄也根據自己的級別,相應地找上宇文至、蘇慎行等,一邊把盞論交,一邊欣賞歌舞。整個大廳,氣氛迅速攀升至歡樂的頂點。
「天使既然肩負秘密而來,想必行藏不可暴露得太早!」酒過三巡,阿悉爛達摟著王洵的肩膀,主動替對方分憂,「我聽說有幾個商戶不知道好歹,居然辜負了天使的好意,提前走了。這些眼裡邊只有錢的傢伙個個都機靈得很,與其冒險賭他們什麼破綻都沒看出來,不如……」
他用另外一隻手抓起割肉用的小刀,奮力向面前的蒸羊背上切了下去,「唯有死人的嘴巴最嚴…….」
「不必了。多謝奉化王提醒。」王洵搖搖頭,笑著表示謝絕,「除了封常清將軍外,即便在安西軍中,知道本使此行目的者都聊聊無幾。幾個尋常商販又怎可能猜得出來!頂多覺得我等不像伙商人罷了!」
「我記得天朝有句老話,叫成大事者,不會在乎小的變通!」阿悉爛達顯然有些喝過了量,涅斜著醉眼繼續堅持,「如果貴使下不了狠心的話,不妨由本王手下的弟兄們代勞!這戈壁灘上,消失幾個人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絕對不會牽連到…….」
「真的不必了!」王洵的聲音有些高,但不至於令對方難堪。同樣的話,宇文至也曾提起過,但他反覆斟酌后,卻不敢接受這個看似最穩妥的建議。當年為了保住皇家的秘密,高力士和陳玄禮兩個毫不客氣地將他和一眾飛龍禁衛送上了不歸路。如果他自己此刻為了可能存在的危險,便對無辜者痛下殺手的話,那跟高、陳等人,還有什麼分別?!
正因為曾經被像雜草一樣踐踏,所以他從此再不敢踐踏別人。猛然間,王洵心中一陣酒意上涌。「他們都是唐人!」望著阿悉爛達充滿迷惑的雙眼,他以非常平靜,卻又非常鄭重的語氣強調,「他們都是唐人。有句話,好叫奉化王知曉,他們之所以為唐人,便是因為他們無論走到哪裡,背後都站著一個大唐!」
看劍(四上)
輕而易舉地說服了拔汗那土王阿悉爛達,為此行贏得了一個開門紅,所有使團成員都非常興奮。回到館驛,大夥依舊沒有半點兒困意,便擠在館驛的前廳內,一邊飲茶,一邊借著三分酒勁兒繼續指點江山。
憧憬著大軍西來時如何勢如破竹,一眾核心人物幾乎個個都覺得豪氣干雲。只有王洵自己,因為想著阿悉爛達如何殺人滅口的那些話,心情依舊有些鬱郁。便沒有加入,端著一盞茶,站在窗口慢慢品味。
大唐會站在每個唐人的身後。這句話是他咬著牙根兒硬說出來的。事實上卻是,此刻大唐非但不能為遠離國境的唐人提供任何庇護,連境內的百姓,往往也感覺不到半點兒皇家恩澤。世家、豪門、貪官、污吏,一層層弄權之輩盤根錯節,幾乎將普通人頭頂上的天空完全遮住了。雖然有了科舉制度這種解決問題的途徑,可經過幾代人的不懈破壞,科舉制度已經完全變了味道。真正有才華且想為百姓幹些實事的人,補不上官缺。倒是那些憑著父輩餘蔭的貴胄子弟,個個都能走到高位上。
此外,望族與望族之間的相互傾軋。權貴與權貴之間的相互碰撞,每時每刻都在消耗著大唐的最後一分力量。每時每刻都在擠壓著普通人的最後一點生存空間。作為開國侯之後,如假包換的勛貴子弟,他還被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更甭說那些升斗小民,平素活得是如何壓抑而沉重了。
這不是他夢想中的那個大唐。夢想中的大唐應該處處充滿陽光。皇帝聖明,大臣正直,官吏公正廉潔。這甚至不是三十年前的那個大唐。三十年前的那個大唐如果像今天這般暮氣沉沉的話,安西軍也不可能重新奪回西域,威震四夷。這個大唐肯定出問題了,封四叔也是這樣認為。李白、高適、張巡等人心裡恐怕更是清清楚楚。然而正像封四叔所說,可怕的不是看到了狀況不對,可怕的是從上到下所有人都找不到解決辦法。只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裝看不見,假裝聽不著,在一個盛世的夢裡繼續沉睡不醒。
王洵現在是使團的領軍人物,一舉一動不可能不引起別人的注意。聊了一會兒,大夥便看出了他臉色不對。紛紛湊過來,笑著問道,「明允兄今天是怎麼了?莫非是擔心阿悉爛達再出爾反爾不成?」
「這種彈丸小國,都是朝秦暮楚慣了的。此刻我安西軍挾大勝之威,他們當然巴不得能有機會靠上來!怎可能再玩什麼花樣。」王洵疲憊地笑了笑,低聲回應。「我只是酒喝得有些多,需要用茶壓一壓。你們聊你們的,我喝完了茶,便先去睡了!」
「倒是。拔汗那距離安西這麼近。如果敢玩花樣,大軍西進之時,第一個便蕩平了它!」
「明允兄說得對。咱們現在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不知道好歹的話,也不配再做一國之主!」
大夥點點頭,七嘴八舌地附和,都覺得此地的事情已了。只有宇文至的見解與眾不同,撇撇嘴,冷笑著往眾人頭上潑涼水,「能在這種紛亂之地站穩腳跟的主兒,哪會那麼容易相與的?他今天肯帶頭聯署表文,無非是想藉助大唐的力量,趁機在河中確立自己的超然地位罷了。若是過後發現勢頭不對,少不得就會改變主意!」
「改變主意又怎麼樣?難道還敢對我等下手不成?」方子陵向來不喜歡宇文至這種尖酸刻薄模樣,看了他一眼,大聲反問。
「明著不會,暗地裡可保不準!咱不能吃一百斤豆子,記住不豆腥氣!」宇文至聳聳肩,笑著撇嘴。
後半句話,打擊面兒可就太廣了。連一向不喜歡開口的魏風都忍無可忍,向前湊了半步,低聲反駁道:「未雨綢繆當然是好。可如果天天把蓑衣穿在外邊,豈不是瘋魔了么?況且拔汗那城中的親唐勢力也不會坐視其國主胡鬧,特別是那個大相張寶貴……」
「那大相怎麼說也是個唐人。義和公主據說也深受阿悉爛達寵愛!」其他人也覺得宇文至過於杞人憂天,七嘴八舌地附和魏風。
「我今天跟他聊過。覺得此人心中還存著一絲故國之念。況且他既然以留侯之後自居,怎麼說定要對得起祖宗!」宋武自覺今天表現出色,笑著替宣揚。
「唐人又怎地?留侯之後又怎地?吃誰的飯替誰做事!人家現在端的,可是拔汗那的飯碗?」宇文至再度聳肩,對所有人的言論表示不屑一顧,「身為拔漢那大相,他不為本國謀划,才是真的怪事。至於義和公主,不怨恨陛下將她當蒲包送人已經夠好了,還指望著她給阿悉爛達吹枕邊風?哼哼…….」
眾人被他駁得體無完膚,一個個直瞪眼睛。正吵鬧間,今晚負責帶隊執勤的蘇慎行推門走了進來,靠近王洵身邊,以極低的聲音彙報,「有人送來一張名帖,請欽差大人今晚過府飲茶……」
「誰?!!」王洵吃了一驚,紛亂的思緒立刻被拋到了腦後。雖然沒有採用殺人滅口的手段保密,此刻拔汗那城中知道唐使到來的人也被限制在一個極小的範圍之內。館驛內外,這幾日亦被阿悉爛達的親信圍了個密不透風。來人能夠知道他的身份,並且不費絲毫力氣直接將請柬送到他的住處,顯然在拔汗那城中地位不低。
「不清楚。」蘇慎行雙手遞上名帖。「送信的人說,他家主人的身份,您去了就會知道。他此刻就在門外等,您看……」
王洵將名帖接過來,於燈下仔細觀瞧。只是一張極其尋常的紙片,上面沒有任何裝飾。隨便一個商隊掌柜所用,都比這個奢華得多。名帖中央,則用蠅頭小楷書了四個字,瀚海苦囚。
此時中原向道之風甚勝,文人都喜歡以別號自代,像李白就別號青蓮居士,賀知章號四明狂客,王維號摩詰居士。但這些別號或者儒雅,或者狂放,像名帖上這般以流落在沙漠中的囚徒自居者,卻是聞所未聞。
當即,宋武等人也被驚動,紛紛湊過來,對著名帖嘖嘖稱奇。王洵這兩年的人生經歷忽起忽落,心境已經被歷練得非常通達。略一沉吟,便斷定名帖的主人恐怕對大唐有些怨懟之意。想了想,笑著對蘇慎行說道:「這地方習俗可真怪,還有大半夜拉人喝茶的癖好。那我就去見見他吧。說不定會有什麼意外收穫!」
「我帶幾個弟兄跟你一起去!」宇文至立刻跟上前,低聲建議。
王洵搖搖頭,笑著拒絕,「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並且能輕易通過王宮侍衛盤查找上門來的,會在城中下手對付我么?你們幾個早點兒睡吧,我很快就會回來!」
眾人仔細一想,都覺得王洵的話很有道理。拔漢那距離安西甚近,即便城中傾向於大食的貴胄們想除掉使團,也得等到大夥離開拔汗那境內才好動手。否則,安西軍別的事情做不到,將拔漢那徹底剷除卻未必要花費太大力氣。
既然有恃無恐,大夥也就不替王洵的安危擔心了。又湊在一起,繼續鬥嘴。王洵跟在蘇慎行來到院門外,只見一名圓臉矮胖的男子正站在那裡恭候。附近的拔漢那親衛顯然對矮胖子很熟悉,連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這就是我家大人了!」蘇慎行搶上前半步,主動替王洵介紹。矮胖子立刻雙手抱拳,長揖及地,「小的六順兒,參見欽差大人。這麼晚了,本不該前來打擾大人。但我家主人說,大人公務繁忙,隨時都可能啟程。所以才顧不得施禮,想跟大人聊上幾句家事!」
「家事?!」王洵楞了楞,心裡對名帖主人的身份更加迷惑。他的曾祖父王相如雖然位列開國侯,幼時卻極其孤苦。除了一個母親和三個妹妹外,根本高攀不到任何親戚。而功成名就之後,王相如也只娶了一位妻子。家中人丁素來不枉。到了王子稚和王洵這兩輩,則父子俱為一脈單傳,更不可能有什麼遠在國境之外的親戚了。
彷彿早就預料到王洵會發愣,矮胖子六順兒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欽差大人不必懷疑,我家主人沒任何惡意。這邊請,轉過街就能到!」
「嗯!「王洵點點頭,舉步跟上。附近的拔漢那侍衛看到了,也不阻攔,任由矮胖子將大王的貴客從驛館中領走。
那矮胖子臉面極大,無論到了哪,巡街士卒都不敢幹涉。轉眼間,就帶著王洵出了館驛。連續走過幾處高牆大院,隨後,在一處青灰色的院牆外伸手指了指,笑著道:「天太晚,就不給貴客開正門了。免得惹人閑話。請走這邊,亮燈的地方有個角門…..「
此舉就有些過於失禮了。除非王洵是他家的晚輩,或者是至親。還沒等王洵發作,角門處已經傳來一個低沉柔婉的女聲,「前面可是欽差大人,貧道天棄,在此有禮了!「
「天棄?」一個晚上,王洵已經第三度露出了驚詫的神色。不禁因為請自己前來喝茶的是個女道士,而且為對方古怪的道號。
「是啊,無福之人,天亦棄之!」黑暗中,女道士的聲音幽幽傳來。王洵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知道她一定在笑,對著自己,對著這天,這地,輕輕地冷笑。
看劍(四下)
「你是義和公主?」猛然間,心中閃過一道白電,追問的話脫口而出。問過了,王洵才緩過神來,沖著陰影處的女道士長揖及地,「下官王洵,見過公主殿下!」
「什麼公主殿下啊。那不過是個糊弄人的頭銜而已。」陰影中,女道姑笑著側開身,微微下蹲,以平輩之禮相還,「陛下可沒我這號女兒,大人還是別折我的陽壽了罷!」
「這個…….」「這個…….」一時間,王洵竟有些語塞。用普通宮女冒充公主,賜給周邊的小國藩王和親,是大唐朝廷拉攏周邊勢力的一貫手段。那些藩王對此其實也心知肚明。然而和親的女子畢竟頂著個公主頭銜,能代表他得到了大唐的支持,並且多為年青貌美。所以便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但萬一大唐與該番邦交惡,那名頂著公主名頭送出的女子,便成了第一個犧牲品。丈夫要拿她的血,表明自己從此與大唐勢不兩立的態度。而故國這邊,因為她根本沒有皇室血統,也不會拿她的死活來當做一回事。
如果換做三年之前,王洵肯定覺得,用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令兩國平息干戈,是個非常合算的辦法。但是,現在的他卻能理解被當做貨物送人的女子,心中藏著多少無奈和悲苦了。因此,嘴唇嚅囁半晌,居然沒找出半句合適的話來。只好訕訕地笑了笑,再度長揖及地。
那女道士這回沒有躲閃,站在遠處完完整整地接受了王洵一揖。然後搖頭笑了笑,低聲道:「你這欽差,臉皮可真夠薄的。跟我進來吧,這個院子是大汗專門賜給我的,這會兒不會有外人來打擾。」
「欽差大人裡邊請!」沒等王洵表示猶豫,矮胖子六順兒已經搶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我家主人只是想問您幾句閑話而已,無關國家大事。所以您儘管放心!」
我是怕阿悉爛達誤會!王洵心中悄悄嘀咕,卻無法將此話宣之於口。只好笑了笑,跟在了矮胖子身後。
院子不大,卻真的是一座道觀。左廊右廂,清凈莊嚴。正殿後方有一個小小的水池,水面上飄著幾片殘荷。與殘荷相映成趣的,是一座老舊的小木橋,晃晃蕩盪架過池塘,通向旁邊的一處小矮廂。
女道士領著王洵走過木橋,低頭進了矮廂門。分賓主落座,然後命六順朝擺在屋子正中央的銅盆里滴了幾滴蠟淚,將裡邊的炭火重新引燃。
炭的質量很一般,帶著股沒燒透的松木味道。女道士對此渾然不覺,親手取來一個銅壺,當著王洵的面反覆拿水沖洗了幾遍。然後命六順兒將其重新灌滿,架在了炭盆之上。「欽差大人稍候片刻。貧道已經很久沒擺弄這些了,因此需要多花一些時間準備!」
「能在幾千里之外見到故國茶藝,王某已經惶恐不堪,豈敢再挑三揀四!」王洵實在猜不出對方的目的,微笑輕輕拱手。
若是在中原,他們這麼晚了來見一個已婚少婦,已經是失禮之極。而對方明明請客前來喝茶,卻實先不做好準備,更是極其不該。但今晚喝茶肯定只是個幌子,少婦想必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或者有什麼重要的信息,需要當面講給他聽。所以他也就沒必要在乎這些繁文縟節了。
義和公主微微點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然後擺手命令六順兒退下,再次站起身,從上了鎖得柜子中取出個陶土罐兒,慢慢打開,慢慢又坐了下來。
此刻,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隱約有聲。義和公主抱著陶土罐子走過去,拎住半邊裙腳蹲了,然後把陶土罐子在距離炭盆稍遠的地方擺正。接著又慢慢地站起來,從柜子上取了一柄非常乾淨的銀勺,在兩個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樣白的精鹽,打開銅壺蓋子,輕輕放進了水裡。
這是正宗的中原茶道。當面煮給客人,一舉一動都蹁若驚鴻。王洵不是沒有見過美女的初哥,然後卻被義和公主的動作弄得有些眼睛發直。失神了好半天,才猛然想起自己此刻身處異域,而不是長安城中。燒茶的人也不是紫蘿,而是一個隨時可能給自己帶來大麻煩的番邦王妃。
女道士將他的一舉一動都收在了眼底,卻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笑了笑,做了個少安勿燥的手勢,然後就又把心思放在銅壺上。撇水,放茶、養味、溫盞,動作越來越流暢,中原神韻也越來越清晰。。
當壺中的水再次發出淡淡的氣泡聲,女道士緩緩起身,提了銅壺,給王洵倒了半盞,也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輕輕地把銅壺放下,舉盞於眉間相邀。
「多謝了!」笑了笑,王洵舉起茶盞,以禮相還。有股淡淡的鄉愁同時從茶盞中冒出來,霎那間飄滿眼角眉梢。
已經出來一年半了,家中的情況也不知道怎樣。想當初,跟雲姨和白荇芷等人誇下海口要建功立業時,說得是何等的輕鬆。而現在,即便有假期,自己也不敢回長安去。在西域,憑著封常清這棵大樹,好歹還能讓別人有所顧忌。如果回到長安的話,恐怕家人都會因為自己而受到牽連。
「還是前年的茶葉呢。欽差大人不要見怪。商販們運到這邊來的只有茶磚,新茶在拔漢那很難見到!」女道士見王洵的表情有異,以為他挑剔茶水的滋味,趕緊低聲道歉。
「我對茶葉沒什麼挑剔的。」王洵笑著回應。隨後發覺自己的話里語病很大,又趕緊追加了一句,「我一般只喝白水,或者喝酒。對茶涉獵很少。所以公主殿下此刻即便拿小龍團招待我,也是白瞎。我根本喝不出好壞來!」
這句話純屬順口瞎編,卻引得美女莞爾一笑。「難道中原的風氣又變了,文人都不喜歡喝茶了么?還是欽差大人,本來不是個文人?」
王洵吃一驚,強穩住心神才沒把手中的茶水撒在大襟上。正猶豫著是不是把說給大相張寶貴的那些謊言再重複一遍的時候,義和公主笑了笑,繼續補充道:「若不是軍中男兒,想必也不會說出每個大唐百姓,背後都站著一個大唐的話來!換了個無良文人,才不會在乎區區幾個商販的死活呢!」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一時間,千百個念頭從王洵心裡閃過。跟拔汗那土王阿悉爛達交涉之時,他根本沒注意到周圍有沒有向義和公主這樣一幅面孔。如今對方借著將其請過來喝茶的機會,不斷地對他的真實身份刨根究地,莫非是想找機會向阿悉爛達邀寵?或者說想藉機報復大唐皇帝將她冒充公主遠嫁之仇?
偏偏出門之時,有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即便王洵現在想殺人滅口,都不可能令自己全身而退。義和公主見他遲遲不肯回應,笑了笑,低聲解釋道:「貴使儘管放心。今天貧道跟你說的話,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你來自軍中也好,來自朝廷也好,總歸都是為了大唐。而貧道這個嫁出門的女兒,縱然對這樁婚姻有千般不滿。今後想在婆家有個地位,背後的娘家當然是越有實力越好。否則,一旦年老色衰,還不是被夫家欺負得生不如死?!
聞聽此言,王洵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臟終於再度落回肚子內。放下茶盞,微笑著沖對方拱手,「如此,末將就不瞞公主殿下了。末將的確是從軍中而來,但出使的事情,卻經過了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大人和太子殿下認可,所做一切承諾,都可以代表朝廷。」
「這麼說,安西軍西征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了?」義和公主眉毛一跳,臉上的表情有些迫不及待。
王洵想了想,真真假假地回應,「三萬將士厲兵秣馬,只是因為天氣已經轉冷,才不得不在小勃律國先停一停。待到明年開春,無論這邊有沒有人響應,也會開過嶺來。將河中各地,重新納入大唐版圖!」
這本來就是安西軍的既定計劃,即便傳播出去,也不會有什麼壞的影響。大食人東征軍已經被打殘了,九姓諸胡都是手下敗將,並且彼此之間相互擎肘,根本無法統一行動。放眼整個河中,唯一有實力給安西軍扯一扯後腿的,便是前幾年徹底倒向大食的葛邏祿。而無論葛邏祿投降還是死撐,在封常清等人的計劃里,這個反覆無常的部落都要被徹底抹除。否則,當年戰死在怛羅斯河畔的大唐將士們根本無法閉眼。
「那就好。那就好!」義和公主雙手合攏,沖著正殿方向喃喃禱告,「真武大帝保佑,讓封節度的兵馬早日打過來。貧道願意早晚焚香,永遠感念大帝的恩德!」
「莫非公主在此地還有別的仇家?需要安西軍幫忙剷除么?」王洵見她說得虔誠,忍不住驚詫地追問。
「柘支城!」先前還溫婉善良的義和公主突然變得滿臉仇恨,咬牙切齒地回應,「如果安西軍到來,請欽差代我祈求封節度。整個柘支城中,不要留一個活物!」
看劍(五上)
「這?」如此狠辣的事情,王洵可不敢答應。且不說安西軍向來以仁義之師自詡,光是自己心裡那一關,就不可能過得去。「公主跟偽大宛國主有仇么?還是為了尊夫請求此事。我記得,今天奉化王也要求本使,千萬不要放過偽大宛國主?」
「他真的向你這樣請求?」義和公主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著眼睛追問。
「嗯。他的確建議我不要給俱車鼻施汗任何機會!」王洵點頭頭,笑著回應,心裡感覺好生奇怪。阿悉爛達是窺探整個大宛的國土,所以才要求安西軍將現在的大宛王俱車鼻施汗驅逐。而義和公主居然要求安西軍更進一步,做出屠城滅族這種事情。她們夫妻兩個到底跟俱車鼻施有什麼怨仇,居然恨得如此銘心刻骨?
義和公主滿是仇恨的目光中,難得湧上了一絲溫情。伸手擦了擦眼角,喃喃道:「他,他終於想起來自己是個父親了!他,他終究不敢自己去報仇,還是要假安西軍之手!」
「莫非俱車鼻施害了你家王子殿下?」王洵想了想,猶豫著追問。
「我是大唐的和親公主啊!」義和公主轉過頭來,臉上的笑容如霜花一樣慘烈,「安西軍戰敗了,大食人打到家門口了。如果想要證明已經跟大唐一刀兩段,阿悉爛達總得拿出點讓人信服的證據來!」
「他把你的孩子交了出去?!」王洵的差點把眼眶瞪裂。據他所知,義和公主下嫁奉化王阿悉爛達,不過是天寶三年的事情。即便二人成親后很快便有了王子,在天寶十年,也不過才八九歲的模樣。興數萬大軍,對付一個垂髫小兒,大食人怎麼下得了手?!
「他是王子,身上流著大唐血脈的王子!」義和公主伸出乾瘦的手指,輕輕擦拭眼淚。「大宛國有兩個王,一個是俱車鼻施,一個是阿悉爛達。都說自己是正統。阿悉爛達當日搶先一步迎娶了我,自然可以仰仗大唐的威風,將俱車鼻施壓得無法喘氣。而俱車鼻施勾結替大食人帶路,在怛羅斯河畔打敗了安西軍,回過頭來,打著大食人旗號做的第一件事情,當然是讓阿悉爛達選擇,要麼交出我和孩子,要麼交出拔汗那!」
江山和妻兒之間,英雄們當然要選擇前者。王洵自己做不得英雄,卻明白阿悉爛達會如何選擇。娘家敗了,義和公主便失去了價值。連帶著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也要為此付出生命。
「出城那天,靖兒還以為我要帶著他出去打獵,高興得嘴巴都合不攏!」義和公主將頭轉向旁邊,緩緩地說道,聲音低沉沙啞,彷彿要把滿腔的抑鬱,一併倒個乾淨。「他那沒膽子的父親就在城頭看著,連句告別的話都不敢說。我將他帶到了俱車鼻施汗的馬前,跪下來求他,請念在靖兒年幼的份上,放他一條生路。我願意拿自己擁有的一切報答他。他先是沖著我大笑,然後就命人將靖兒綁到了馬尾巴上,從門口一直拖回了柘支城。二百六十四里路,整整二百六十四里……」
「禽獸!」王洵忍無可忍,拍案大叫。「阿悉爛達呢,阿悉爛達呢,難道他就一直看著!」
義和公主低頭掩面,淚水順著指縫往外冒,落在火盆中,濺起淡藍色的煙霧,「他找人幫忙。找人幫忙向俱車鼻施說情,用一千匹駿馬的代價,把我從柘支城的那伙禽獸手中贖回來。他說孩子沒了可以再生,只要我活著,他活著,就有機會捲土重來!」
「這樣的廢物,也配叫男人?」王洵以手捶地,低聲唾罵。然而,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清楚地告訴他,阿悉爛達做得一點兒也不過分。好歹他還記得將自己的妻子贖回來。當年楚漢相爭,劉邦可是把兩個兒子直接推下了馬車。父親被烹,要分羹一盞。妻子落入項羽手中數月,他的選擇亦是不聞不問。最後逼得楚霸王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派人專程將老人和女人給劉邦還了回去。
然而世人只會在意英雄們最後的收穫是如何輝煌,卻很少注意到,在這個過程中,那些被英雄們棄之如弊履的妻兒老小,到底承受了怎樣的傷害。恐怕英雄們自己也不會在意。就像現在的阿悉爛達,與義和公主一樣,他也打算藉助安西軍勢力。可他只在乎能不都能得到大宛王位,對殺子之仇提都沒提。
「公主但請節哀。在下無法保證幫你屠城。但只要有機會,在下絕不會讓俱車鼻施再活在世上!」心中被某種火焰慢慢灼傷傷,王洵坐直身軀,鄭重許諾。不代表朝廷,也不代表安西軍,只代表他自己。
「那,那我就先謝過王將軍了!」義和公主慢慢收起眼淚,整頓衣衫,沖著王洵深深俯首。
「公主殿下!」王洵可不敢接受大唐公主的跪拜,本能地起身閃避。義和公主卻膝行著追了過來,再度頓首於地,「我不是公主。我跟陛下沒有半點兒血緣關係。我只是陛下拿來安撫奉化王的一件禮物而已!王將軍,請接受民女謝意!」
王洵躲無可躲,只好站穩身形,結結實實收了義和公主三個響頭,然後伸手將對方扯了起來。「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哪怕是俱車鼻施見機得快,主動投降。我也一定要他死無葬身之所!」
「我相信!」義和公主抓著王洵的手,彷彿能從那裡汲取力量,「今天聽了你那句唐人背後站著大唐的話,我就相信。在你之前,從沒有人這樣說過,從沒有人……」
應該還有一句,犯我強漢天威者,雖遠必誅!可那裡的強漢天威,指得是大漢天子的臉面,跟升斗小民恐怕沒半點兒關係。想到這兒,王洵忍不住搖頭苦笑。自己今天借著酒力,居然吹了這麼一口大氣。可能做到么?那樣一個大唐真的可能存在過么?他自己也無法相信。然而,從這一刻起,他卻被自己無意間說出的一句話,燒得熱血沸騰。直到很多很多年後,脈搏里還回蕩著同樣熱浪。
過了好一會兒,義和公主才突然主意到自己還抓著王洵的手。不覺臉色一紅,悄悄地將手指撤回來,慢慢走回燒茶的銅壺前。
銅壺裡的茶湯早已冷了。她的心卻是熱的。揉了揉哭紅了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沖王洵致歉,「看我,本來是想請你過了說幾句家鄉話的。結果一不小心就扯到國讎家恨上面。坐吧,水馬上就能燒熱,我再重新煮壺茶來!」
「不必了!」王洵擺了擺手,笑著告辭,「我該回去了。明天使團就準備離開這裡,我得早點回去安排行程!」
「這麼急著走么?」義和公主臉上隱隱透出幾分失望,抬起臉,再度反覆打量王洵,「也是,王將軍此行,恐怕還要替安西軍招攬很多幫手呢?拔漢那只是其中一個而已!」
「其實只是為了師出有名。」王洵笑了笑,坦言相告,「打這麼大一場惡仗,也得跟朝廷上的某些人有個交代。畢竟某些人總把仁義道德掛在嘴邊上,每次對外用兵,都比打了他們的爺娘還難受!」
義和公主被王洵逗得展顏而笑。不經意間,眼角上居然流露出幾分昔日的嬌艷。「我知道,比起打仗,他們更願意用女人和財帛買平安。反正女人不是他們的女兒,財帛也不用他們自己出!」
「男人無能,才用和親這種蠢辦法!」想到義和公主的境遇,王洵順嘴罵了某些人一句。「如果連自家姐妹都保護不了,朝廷養我們這些兵大爺幹什麼用?!還不如都回家種地,也好替戶部省點兒糧食!」
義和公主又笑了笑,然後像個鄰家姐姐般起身相送,「那你路上小心些。這些蠻夷之國,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禮義廉恥……」話說到一半兒,她又意識到自己將丈夫也罵了進去,搖搖頭,訕訕地補充,「反正做出的承諾,未必可信。哪怕是一句落到紙面上的東西。特別是靠近吐火羅一帶,受天方教影響甚久。已經很難再找到心「向大唐者!」
「多謝公主提醒!」王洵拱拱手,轉身出門。已經到了亥時,深秋的夜空中,繁星如斗。走在這樣一個純凈的夜空下,讓人很容易就想起很多事情。有關長安,有關大唐,有關安西軍,還有自己個人的前途與命運。很多東西交織疊雜在一起,王洵心裡本來找不到半點兒頭緒。然而今天跟義和公主談了一陣子話,卻隱隱約約,彷彿看到點什麼。
那像一絲光亮。如同在慢慢的長夜中,點亮人眼睛的唯一一星螢火。可到螢火到底喻示著什麼,他卻又很茫然。彷彿已經把答案抓在了手裡,彷彿手中根本沒有答案。一切都似是而非,似夢似醒。
就在此時,耳畔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響。「誰!」憑藉多年習武練就的本能,王洵手握刀柄,迅速轉身。
「我!」黑暗中,露出六順兒胖胖的臉。「我家主人說欽差沒提燈籠,特意又派我送一個出來!」
看劍(五下)
「哦!那就多謝公主了!」王洵笑了笑,接受了對方的解釋。
矮胖臉而六順兒提著燈籠,一直將王洵送回館驛之內。待看到大門關好,立刻轉過身向不遠處的王宮跑去。附近的巡邏侍衛紛紛退讓,不一會兒,他已經來到阿悉爛達平素處理公務所在。站在門外向裡邊探了探,隨即壓低了聲音喊道:「啟稟大汗,六順兒有事情彙報!」
「滾進來吧!」阿悉爛達正在裡邊跟大相張寶貴議事,二人臉上都看不到半絲酒醉的痕迹。
矮胖子六順兒將燈籠交給門口的侍衛,笑嘻嘻地快步走入。臨進門,腿腳故意絆了一下,如同個肉球般滾到了阿悉爛達的腳邊,趴在地上輕輕叩頭,「啟稟大汗。正如大汗所料,王妃今晚召見了唐使!」
「是么?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你一一學給我聽!」阿悉爛達被六順兒的滑稽舉動逗得哈哈大笑,看了自己的大相一眼,隨口吩咐。
「是!」矮胖子六順兒低聲答應,慢慢爬起來,笑嘻嘻地說道:「王妃她把唐使召過去,先是請對方喝茶。然後趁機套問安西軍的真正出兵時間。隨後,便請求唐使幫忙,殺光柘支城中所有人!替小王子報仇雪恨!」
「這個笨女人!」阿悉爛達生氣地跺了一下腳,「一天到晚就想著報仇,報仇!本王都快被她給煩死了!那唐使怎麼說?答應她了么?」
「那唐使甚為心軟。聽了小王子的遭遇后,氣得眼睛都紅了。當下拍著胸口保證,一定要讓俱車鼻施汗死無葬身之地!」六順兒點點頭,滿臉獻媚。
「蠢!」阿悉爛達繼續跺腳,不知道是罵王洵,還是在罵義和公主。
大相張寶貴想了想,笑著開解,「其實王妃這樣做,也是件好事。一則讓大唐方面明白,你與大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二來,也能加深大唐皇帝對你的印象。為了大唐天朝,您連自己親生都搭進去了。難道天朝皇帝還不該給您點補償么?」
「嗯!」阿悉爛達笑著點頭,顯然被說到了心癢處。「那女人,見識雖然淺了些,對本王卻是一向忠心。如果真的因為此舉替本王謀得了好處,也不枉本王當日為她花費的那一千多匹駿馬!」
「中原女子,向來講究的是出嫁從夫!」張寶貴得意地笑了笑,彷彿自己臉上也很有光彩般。「大汗對她如此寵愛,她當然要全力為大汗謀划。」
說著話,又將頭轉向矮胖子,「柳總管,你剛才說王妃從唐使口中套出了具體出兵時間,你記住是什麼時候么?」
「記得,小的記得清清楚楚!」矮胖子笑著沖張寶貴施了一禮,大聲學舌,「唐使說,唐使說,安西唐軍已經厲兵秣馬。因為擔心下雪,才暫時停在了小勃律。據那唐使說,明年開春,無論這邊有多少諸侯回應,安西軍都會跨過蔥嶺來!」
「廢話。他們本來就是箭在弦上。」阿悉爛達悻然打斷,「本王是奇怪,他們怎麼在小勃律耽擱了這麼久?!若是戰後立刻兵出蔥嶺,此刻恐怕已經將半個河中抓在了手裡,怎用擔心冬天時在野外紮營?」
其中緣由,張寶貴已經猜到一二。然而想起宋武白天時跟自己說過的話,他就有些猶豫自己是不是該將謎底揭開。阿悉爛達瞥了他一眼,笑了笑,假裝自言自語:「奇怪。今年的事情件件都很邪門兒?那個欽差心軟得就像個孩子一般。他的屬吏一個個也都年青得不像話!莫非大唐沒人了,隨便拉一批武夫來就充當使者?!」
欽差和他的隨從身上都帶著股子殺伐之氣,張寶貴這一點兒早就發現了。只是耐著同族的面子,沒有繼續深究。此刻被阿悉爛達戳破,心臟立刻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狂跳了起來。眼睛也下意識地側開,不敢與阿悉爛達的目光相接。
「難道大相對使者的身份一點兒也不懷疑?」阿悉爛達笑著上前一步,低下頭追問。
他的身材遠比張寶貴為高,此刻故意將距離拉得極近,立刻形成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張寶貴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內心裡反覆掙扎了幾次,終於還是功名富貴佔了上風。拱了拱手,笑著道:「大汗果然慧眼如炬。臣的確對他們的身份有所懷疑,但苦於沒有真實憑據,所以才不敢胡亂猜測!」
「那你猜到了什麼?說給我聽聽!」阿悉爛達點點頭,笑著將身體挪開。
頭頂上的壓力頓時緩解,張寶貴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回應道,「臣只是胡亂猜測。如果猜得不對,還請大汗寬恕!」
「沒關係。你在本汗帳下也不是一兩年了。本汗何時說過連一點兒小錯都犯不得!」阿悉爛達大度地擺擺手,一語雙關。「說吧,把你猜到的都說出來,本汗自會做出決斷!」
「其實安西軍止步於小勃律,和使者身份存疑這兩件事,彼此息息相關!」畢竟是頭老狐狸,張寶貴只要突破了自己心裡那道無形障礙,思路就變得非常清晰。「安西軍坐視戰機丟失,卻遲遲不肯西進,依臣之見,恐怕不是因為天氣,而是因為,大唐朝廷那邊對是否拿下河中起了爭執!」
「打了勝仗不撈點兒好處,天下還有這麼笨的人么?」阿悉爛達搖頭大笑,有點不贊同張寶貴的分析。
「那看好處能不能落到自己頭上了!」張寶貴笑了笑,繼續剖析,「據臣所知,大唐天子早就老得沒力氣處理朝政了。而他麾下的臣子,又分為很多派系。彼此之間爭鬥不休。安西軍打了一個大勝仗,恐怕已經令朝中的幾方勢力失去了平衡。如果再把整個河中收歸版圖的話,恐怕…..」
「蠢!」阿悉爛達收起笑容,低聲喝罵。隨即,又迅速補充了一句,「我不是罵你。你繼續說。為了打擊自己的政敵,連唾手可得的土地都不去取,真是愚蠢透頂!」
「好處反正落不到他的頭上。損人不利已罷了!」張寶貴列了下嘴,彷彿在點評一夥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並且,安西軍本來距離長安已經有幾千里路。很難被大唐朝廷掌控。如果再把河中拿下來,糧秣輜重就可以完全實現自給。如果連糧秣輜重都不依靠中原供養了,大唐朝廷拿什麼來保證這支虎狼之師沒有異心呢?!」
「唔!」饒是姦猾無比,阿悉爛達也被中原那博大精深的權謀之術給折服了,沉吟了半天,愣是沒找出一個合適的評價之詞來。
反正已經把王洵等人給賣了,張寶貴也不在乎賣多賣少。索性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了下去,「所以,依臣之見,安西軍是因為受到了自家人的牽制,才止步不前。而使團出現的目的有三,第一,替大軍探路。第二,聯絡河中一帶傾向大唐的力量,一起對付大食人。第三,也是其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給安西軍找一個繼續西進的借口,堵住反對者的嘴巴。同時為自己化解來自背後的糾纏,贏取緩衝時間。最後這一點尤為重要,比起它來,頭兩項只是添頭,順手做的事情。」
「你是說,使者全是安西軍將士假冒的?怪不得,那個欽差居然對幾個商販動了婦人之仁。若是換了真正的讀書郎,恐怕才不在乎犧牲幾條人命來保守秘密!」阿悉爛達反應也不慢,順著大相張寶貴的話頭說道。
大相張寶貴搖搖頭,笑著給出自己猜測的答案,「假冒不假冒很難說。但他們來自安西軍,這點可無疑!安西節度使有遇事決斷之權,先將使團派出來,再發信請求朝廷追認,完全合情合理!一點兒也不違反典章制度!」
「也對!」阿悉爛達再度沉吟。順著大相的話往下捋,所有謎團便水落石出。一夥年輕的將領,在西域各地聲名不顯赫,被認出來的機率便降低了許多。因為都很年輕,所以心中的建立功勛的渴望遠比老將們強烈,故而敢於冒險。同樣是因為年青,這些人做事總透出一股生澀,一點兒也不像以前代表天朝前來的那些使節,每句話都能說得滴水不漏。還是同樣因為年青,他們從頭到腳透著一股勃勃生機,讓無論如何都不敢忽視。
「所以,依臣之見,大汗需要做兩手準備。第一,裝作什麼都沒猜到,繼續與大唐,其實是跟安西軍保持友好。以便日後藉助安西軍的力量,一統大宛國。第二,則需要跟大食那邊也留下一線餘地,以免日後安西軍的行程有變,咱們自己反被推到風尖浪口上。就像上次怛羅斯之戰後那樣,使盡了全身解數才得以化解。」
這的確是老成某國之見,阿悉爛達不得不表示贊同。但他心裡,卻想到了更深的一層。「咱們兩個跟安西軍打交道,恐怕不下二十年了吧?!」
「二十三年了!」大相張寶貴笑了笑,咧著嘴回應。那時阿悉爛達還是此地一股極小的勢力,完全靠著打劫商隊或者替別的城主作戰討生活。而他不過是個跟著商隊行走西域的賬房先生。被阿悉爛達俘獲后,為了尋一條活路,才不得不委身於賊。而現在,二人卻一個做了拔漢那的國王,另外一個做了大相,位極人臣。當年恐怕二人做夢都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走到這一步后,卻是無論如何都回不去了!
「二十三年來,你在安西軍那邊也好,大食軍那邊也罷,見過如此有生氣的面孔么?」阿悉爛達目的顯然不是為了懷舊,看著張寶貴的眼睛問道。
張寶貴的心臟猛然抽搐了一下,但隨即迅速將負疚感丟到了身後,「臣沒見過,大汗需要早做綢繆!」
阿悉爛達點點頭,對張寶貴的表現很是滿意,「你下去后找幾個可靠的人,把唐使已經秘密抵達河中的消息,給我傳到柘支城和迦不羅去。特別是柘支城的俱車鼻施汗那邊,一定要讓他知道,唐使會故意繞開他,不給他棄暗投明的機會!」
「是!」張寶貴回答得毫不猶豫。
「封常清…….」阿悉爛達抬起頭,嘴角浮現一絲冷笑,。他大半生都在大食與大唐之間搖擺。很多選擇都身不由己。而大唐與大食之間的競逐,恐怕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分出勝敗的事情。想真正做此間的主人,該做下的狠心,還是不要心存慈悲才好。
……
「啊嚏!」數百裡外的小勃律城中,安西節度使封常清重重打了個噴嚏。天還不算冷,他卻已經用羊毛大氅將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畢竟年齡在那擺著呢,況且未曾成名前。他的生活頗為坎坷,眼下無論體力和精力,都過早地開始走下坡路。
「大帥需要命人端碗薑湯來么?」在旁邊整理公文的掌書記岑參見封常清臉色有些灰暗,走上前,關切地詢問。
「沒必要!」封常清擺了下手,很是倔強地拒絕。「只是昨晚被風吹了一下而已,不妨事!」
「大帥還是早點去休息吧!」岑參猶豫了一下,繼續低聲勸說,「沒必要硬撐著。這三萬多弟兄們,可全都看著您呢!」
「看著老夫幹什麼?老夫臉上又長不出花骨朵來?!」封常清搖搖頭,用一句玩笑話將岑參的提醒應付了過去,「你要是累了就早點回去休息吧。老夫習慣了熬夜,哪天不熬反而渾身不得勁!」
見對方始終都不肯聽從自己的勸告,岑參也無可奈何。拱了拱手,悄無聲息地退回了原來的座位,繼續替封常清整理軍中往來文書。這段時間雖然沒有戰事,但處理安西軍的一些內部雜務,也頗為耗神。特別是關於畢思琛、王韜等在夫蒙靈詧時代就混跡于軍中的一干老將的升遷問題,讓大夥費盡了心思,也打夠了筆墨官司。
好在幾位老將功名利祿心都極重,雖然邊令誠反覆阻撓,還是禁不起高升一步的誘惑,接受了封常清的安排。眼下軍中邊令誠的一系人馬都從重要的職位上被調開了,作為封常清的私聘幕僚,岑參也終於能悄悄地鬆一口氣。
正埋首於文牘之間,耳畔忽然又響起了封常清的聲音,「有使團那邊的消息傳回來么?老夫上次讓你安排的眼線,你可都落實了下去?」
「都落實了!」岑參緩緩從桌案後站起,低聲回應,「但斥候們也還沒能將使團的消息傳回來。距離有些遠,天又開始變冷了,路也越來越難走!」
「嗯!」封常清皺了皺眉,說話聲中隱隱帶著幾分擔憂。「年青人,辦事就是不牢靠!按理說,無論有沒有收穫,他也應該派人儘快給老夫送封信回來才是!」
「大帥說的是王將軍么?」岑參笑著反問了一句,臉上的表情有些令人玩味。「可屬下記得大帥當初,可是力排眾議選擇他為主使!」
當初無論是岑參這種文職幕僚也罷,還是周嘯風等心腹老將也好,都覺得派王洵等人出使嶺西諸國的計劃,實在有些過於冒險。然而封常清卻固執己見,不但不聽從岑參等人的勸阻,並且拒絕了周嘯風關於派個老成持重者取代王洵的建議。
對於自己當初的堅持,封常清到現在也不覺得懊悔。「當然!」他大聲回應,抬頭掃了一眼岑參,又忍不住搖頭而笑,「你是不是覺得老夫太器重明允他們幾個了?或者說機遇他們身上的希望太高了?」
「屬下不敢!」岑參微笑著再度拱手。臉上的表情卻分明在告訴對方,自己心裡的確是做如是想。之所以這般並非出於嫉妒,而是作為對王洵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岑參心中非常明白,眼下的王洵還太稚嫩了點兒。將一個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年拋到嶺西諸國那些一輩子生存於大唐與大食夾縫的老狐狸當中,簡直跟送肉入虎口沒什麼分別!
「那你可知道老夫今年多大了?」封常清笑了笑,信口又問了一句。
「大帥今年尚不到六十!」岑參想都不想,張開就來,「如果您肯保重身體,不老熬夜的話,安西軍在您的帶領下,想必還能再輝煌上個十幾年!」
「你啊,你這個狡猾的傢伙!」封常清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看著岑參搖頭。
岑參被看得身上發毛,趕緊將頭側開,盡量不與封常清的目光相接。同時在嘴裡大聲反問,「屬下說得難道不對么?大帥莫笑,屬下說得可句句都是實話!」
「你說得的確是實話!」封常清慢慢收起笑容,目光忽然間變得有些深邃,「可你是否知道,自從天寶初年起,有誰能在安西節度使的位置上,干夠十個年頭?!」
「這……」岑參被問得愣住了,一時半會兒還真無法回答。記憶中,他隱約知道封常清的前任高仙芝大約是天寶七年取代夫蒙靈詧做的節度使,天寶十年因為怛羅斯之戰指揮失誤,被明升暗降,從節度使位置上調到長安享清福。
朝廷委派王正見接替高仙芝。很快,王正見積勞成疾,病故於任上。臨終前向朝廷舉薦了封常清。而高仙芝的前任夫蒙靈詧,大約是天寶三年上任,天寶七年便被受到邊令誠和高仙芝聯手彈劾,被朝廷調往他方。
細算下來,前後四任安西節度使,居然沒有一人任期超過五年!這說明了什麼?!想到這兒,岑參心中突然開始同情封常清的處境。帶著一夥弟兄在這麼偏僻的地方為國家嘔心瀝血,不但要對付宦官的擎肘,而且要時刻提防朝廷的猜疑。也難怪邊令誠隨便玩弄點陰謀,就令老將軍縛手縛腳!若是他稍微應對不慎,西征無功而返還是小事兒,弄不好連自家的性命都要搭將進去!
「此地距離中原畢竟太遠了!」封常清一邊苦笑,一邊無奈地搖頭。朝廷多加點兒提防,也是應該。老夫早就看明白了,也不在乎這些。老夫在乎的是,眼看著老夫這一代人行將就木,卻依舊沒能跟大食人分出個勝負來!」
「也不急在一時。胡人向來無百年氣運!昔日頡利可汗麾下號稱控弦百萬,不也轉眼間就衰落了下去!大食人,想必也會如此!」岑參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能安慰老將軍,只好拿突厥帝國的興衰來做比方。
「可誰又能保證我大唐九永遠興盛下去?!」封常清的聲音陡然提高,如同洪鐘大呂。
岑參無法回答,只好再度選擇了沉默。內心深處,卻知道封常清的擔憂已經漸漸成為現實。經歷了三十餘年興旺與穩定,中原已經出現了衰退的跡象。然而當年在長安時他就曾經冥思苦想假若有一天自己僥倖被皇帝陛下賞識,能否獻上一條錦囊妙計。答案卻是否定的,有些問題不仔細想則已,一往深裡邊想,就會發現根本不像表面上看那般簡單。
「你,我,任何人都不能保證!」封常清的話繼續傳來,聲聲敲打著岑參的耳鼓。「老夫能做的,便是盡量在咱們這代人活著時,將此間的麻煩徹底解決。即便不能做到,也要給安西軍,給大唐,留下幾個將種傳承薪火。」
說著話,他將目光探出窗外,遙遙地看向西邊的夜空。
自己這一代將領已經都漸漸老去。而大唐與大食之間的較量,恐怕剛剛才開了個頭。
那個假冒的大食使者不過二十齣頭。
王洵和宇文至、宋武等人,也差不多是同樣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