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盛唐煙雲》(17)
礪鋒(一上)
從拔漢那出來,商隊沿著葯剎河北岸繼續西行,越走,風景越蒼涼。
這一帶本來是西域難得的膏腴之地,葯殺水曲曲彎彎,在兩片大漠中間衝出一片綠野,造就了碎葉、休循、大宛、康居等無數繁華所在。然而由於連年戰亂和大食人蝗蟲般的掠奪,幾乎所有文明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落了下去。城池日益衰落,鄉村凋敝不堪,驛道變成小徑,農田淪為牧場。倒是狼和豺狗種群,日益興盛了起來。成群結隊地在荒草中,見到落單的生物,便試圖圍攏過去,將其變成口中血食。
這樣的旅途中,自然是危機四伏。商販們很自覺地收攏牲口,盡量將隊伍長度縮至最短。已經悠閑了好幾天的刀客們,也把手掌緊緊搭在了兵器上,時刻準備應付突然出現的危機。只有他們所依賴的主心骨,來自長安李記的商隊有些例外。兀自優哉游哉地走走停停,不斷地修正手中的輿圖,不斷地用石塊和動物的骸骨堆成一座座矮塔,為以後經過的旅人提供認路的標記。
商販們對此很是困惑,卻沒有膽子發出疑問。三天前,當大夥都擠在為商販提供的客棧大通鋪上聞彼此的臭腳丫子味道時,人家「李記」的掌柜和幾個主要夥計們可是做了拔漢那城主的座上賓。就憑這一點兒,就證明了「李記」的確像大夥先前猜測的那樣,已經可以手眼通天!
眾人如此合作,飛龍禁衛們臉上的神色卻絲毫不見輕鬆。這條路太寂靜了,寂靜得有些令人寒毛直豎。自打離開拔汗那那一刻起,整整三天半時間,大夥在路上都沒看到一個陌生面孔。非但前往極西之地販賣中原貨物的行商憑空蒸發,騎著駱駝去中原做生意的波斯商人也銷聲匿跡,甚至連前些日子像蒼蠅般怎麼打都打不幹凈的馬賊探子,也統統失去了蹤影。二百餘里路下來,除了不時出現的狼群和野兔之外,大夥的視線里,竟然沒出現任何活物!
情況不對。即便從來沒有過做行商的經驗,王洵也知道自己可能遇到了大麻煩。使團的真實身份十有八九是暴露了,要不然,已經「餓」了大半年的馬賊,不可能突然都集體放了長假。而眼下除了拔漢那國的可汗及少數上層貴胄之外,可能走漏消息的,只剩下那幾個提前離開的商販。
「我早就跟你說過,行大事者不能拘於小節,你就是不聽!」宇文至認定了使大夥暴露身份的罪魁禍首是商販們,跟在王洵身邊低聲數落。「這回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的使者來了。來聯絡西域諸侯一起對付大食人了!那些天方教的教徒豈不是個個都得急紅了眼睛?!」
「那樣做,我跟楊國忠又有什麼區別?」實在受不了宇文至的抱怨,王洵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反問。
他不肯殺人滅口,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婦人之仁。而是自己經歷過了被別人當草芥踐踏的滋味,所以不願再視普通人為草芥。這種思考顯然在宇文至心裡得不到任何理解,後者看了看他,憤然抖動馬韁繩,「區別就是,楊國忠現在已經做了宰相,而你我卻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去!」
說罷,不待王洵反駁,快速縱馬離開。
憑心而論,宇文至不願意跟王洵爭吵。雖然兩個人現在越來越不投機。在宇文至心裡,王洵之所以被捲入那麼多麻煩當中,全是因為自己當初不小心上了楊家的賊船。但有時候偏偏他又很難忍住心中的火氣,為了王洵的軟弱,也為了自己心中的絕望。
兩個人都憋了一肚子委屈,兩個人都想著報仇雪恨。這是他和王洵現在最大的共同點。但王洵卻是吃多少虧不會學乖,居然還堅持著他心中那種迂腐的做人信條。甚至比當年在長安城中時,還要執拗。而他,卻已經不再相信這世界上有人任何公平可言。人類就像這草原上的獸群,弱肉強食是最基本的規則。兔子生來就註定了當狼和豺狗口中餐的命運,而狼和豺狗頭上,還有豹子和獅子。想要不被吃,就得狠下心來,讓自己變強,變成狼,變成豹子,變成獅王。把所有敵人都撕成碎片,哪怕它們是自己的同類。而明明是頭獅子,卻長了顆黃羊的心臟,往往不會被任何種群接受,死都找不到葬身之所。
宇文至不嫉妒王洵陞官總是比自己快,也不嫉妒王洵在年青一系將領中的人緣比自己好。但他無法容忍王洵有著這麼多優勢卻不擅長利用,平白因為愚蠢的善良,一次次主動往陷阱裡邊跳,甚至一次次陷入危險。
他宇文至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自從他陷入囚牢,而王洵不惜冒著抄家滅門風險,也要想辦法營救他那一刻起,他宇文至就在心裡暗暗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報答王洵。哪怕為此丟了自己的小命。但他不能容忍王洵固執己見,眼睜睜地浪費自己的回報。
背後有馬蹄聲追了過來,宇文至不用回頭,便知道來的肯定是王洵。就像當年在長安城時那樣,好朋友在遷就自己。總覺得他比自己大了一些,就喜歡充大哥。實際上,卻不知道他這個當哥哥的,心智遠沒自己這個弟弟的成熟。
「你別生氣,我並不是想跟你爭辯!」果然,王洵的態度明顯軟了下來,聲音裡帶足了遷就的口吻,「我覺得,那些商販不太可能猜到咱們的真實身份。即便有所懷疑,未必會跟別人說起。再者說了,那幫傢伙向來是無利不起早,向大食人告密,他們能得到什麼好處?」
後半句話倒也說在了點子上,宇文至強忍心中的怒火,慢慢拉緊馬韁繩,「那還有誰,莫非你現在懷疑阿悉爛達不成?」
「你不是說過,不能輕易相信阿悉爛達這廝么?」王洵的聲音由遠及近,依舊是不慍不火。
他也不想跟宇文至處得太僵。畢竟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彼此之間雖然性子漸漸不合,卻沒什麼化解不了的矛盾。況且同行的這批弟兄當中,宇文至也是唯一一個有膽子,也經常跟自己唱反調的人,多聽聽他的見解,而令自己保持清醒。
雖然被王洵抓住了痛腳,宇文至卻不準備認輸,撇撇嘴,冷笑著道:「那天也不知道是誰,自覺舌燦蓮花!」話說完了,卻突然想起當晚自己是和方子陵、魏風等人打嘴架,王洵從頭到尾什麼一個字都沒說過,心中不覺有些尷尬,撇撇嘴,繼續補充道:「用你的話說,那廝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傢伙,把咱們賣了,對他能有什麼好處?」
這個問題,令王洵一時半會根本無法回答。按常理,雙方既然已經聊到了戰後利益如何分配的層面上,拔汗那土王阿悉爛達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改弦易轍才對?除非他確定安西軍明年不會出兵,或者能從中撈到更大的好處。可採取借刀殺人的手段,將整個使團葬送掉,對拔漢那君臣來說,好處又在哪裡呢?莫非他還能藉此壯大自家實力?
看著王洵那眉頭緊鎖的模樣,宇文至又覺得有些恨鐵不成鋼。換了自己處於同一個位置上,做出的決策肯定比王洵痛快得多,也簡單明了許多。有道是慈不掌兵,即便是封常清封大帥,為了達成最後的目標,有時也會犧牲掉一部分無辜者,他王洵憑什麼總覺得能兩全其美?
「想不出來就別想了!」狠狠踢了胯下坐騎一腳,宇文至氣哼哼地建議。「反正咱們的身份肯定是暴露了,現在就看誰第一個代兵堵上來,拿咱們的腦袋向大食那邊邀功領賞。與其琢磨過去的事情,不如多謀划謀划眼前。滿打滿算就六百來號弟兄,還要帶著這麼多拖累,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我……」王洵就像沒睡醒般,回頭四望。宇文至的話沒錯,六百號弟兄,的確是少了點兒。商販們根本沒有任何戰鬥力,那些被雇傭的刀客,論身手個個都不錯,真的放到兩軍陣前,個人的勇武根本沒機會發揮。萬一被某個勢力在這裡圍住…….。他又舉目四望,忍不住搖頭苦笑。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沒有險要,沒有密林,甚至連個可以藉助列陣的丘陵都找不到。這一代,天生就是騎兵的戰場,打起來一定酣暢無比。
「把商販們甩下,咱們加速往前沖。只要衝到下一座城市附近,無論是誰,讓咱們死在眼前,日後都承擔不起安西軍的怒火!」實在沒有辦法,宇文至只好替王洵出主意,雖然他知道自己這個主意,十有八九會被對方否決。
果然,王洵立刻就開始搖頭,卻遲遲不給出任何反駁理由。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麼樣啊。大夥都看著你呢!」宇文至再度憋不住怒火,氣急敗壞地提醒。
怎麼樣?王洵第三次迴轉頭,打量身後長長的隊伍。他承諾過,保護那些商販的安全。承諾過,有朝一日,要帶那些飛龍禁衛和民壯們風風光光地回中原去。那些部落武士之所以追隨他,是因為相信他能給大夥帶來一個好前途。雙方彼此之間沒有任何承諾,約定卻切切實實存在。
他現在已經不是長安城中,那個闖了禍可以不任何責任的紈絝子弟。他現在的一舉一動,都跟很多人的利益息息相關。
他早就不是一個人。
「說話啊,真不明白,封帥怎麼會看重你?!」宇文至急得心中火燒火燎,湊到王洵耳邊大聲催促。
「嘿嘿!」突然間,怎麼看怎麼不堪大任的王洵嘿嘿一笑,露出滿口的白牙,「你記得有個姓王的傢伙么?當年他好像帶得人比咱們還少。卻幾乎橫掃了整個西域!」
礪鋒(一下)
王玄策單人獨騎蕩平西域諸國的故事,在大唐幾乎流傳到了婦孺皆知的地步。宇文至又怎可能不明白王洵的意思?然而好朋友的前後反差實在太大,幾乎到了一瞬間換了個人地步,令他無法不瞠目結舌,半晌,才喃喃回應道:「瘋了,你真的已經瘋了!」
「如今你我,不發瘋還有活路么?」王洵咧嘴而笑,搖頭反問。「在長安時你靠朱七,結果被人家給賣了!在安西時我想靠封四叔,誰知封四叔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地的荒山野嶺,你我還能靠得誰來?東曹、姑墨?又焉知那些土王不會把咱們綁了當做蒲包送給大食人?」
「他,他們…….」宇文至無言以應。先前他提議拋下商隊,帶著護衛衝到臨近的城下求救,本來就是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比像現在這般在路上混吃等死稍強些,卻半點兒也不能保證對方肯接納大夥。更無法保證城中的土酋不會心生歹意,將使團中的所有人殺得乾乾淨淨,從而達到滅口的目的。
「若是咱們自己不爭氣,靠樹樹倒,靠牆牆塌!」王洵狠狠看了宇文至一眼,彷彿要掐滅對方心裡最後一絲希望,「如今之際,咱們只能靠自己和手下這幫弟兄,從絕境中走出一條活路來!如果這點兒本事都沒有的話,甭說將來找楊國忠報仇,就是僥倖逃回安西去,軍中也不會再有咱們兄弟立足的地方!」
這回,輪到宇文至表露軟弱的一面了,嚅囁著嘴唇,半晌,才喃喃道:「封,封帥,封帥不是那種人。封帥不是那種人,他不會害自己的弟兄!」
「那也得咱們爭氣才行!」王洵回頭掃了一眼後面的隊伍,繼續說道,「想讓別人把你當個人物,你自己得先把自己當個人物看。否則,無論到什麼時候,你都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被當成棄子的也沒人猶豫!」
「封帥沒把咱們當棄子。特別是你王明允!」宇文至的聲音陡然提高,嚇得附近的商隊侍衛不斷拉緊戰馬的韁繩,「是你自己主動請纓的。不能怪封帥,絕對不能!」
他當年在長安城中無人可依,直到進入白馬堡大營,才真正感覺到了安全。所以在他心中,早就把封常清當做了父輩一樣的人物,無法容忍別人半點兒污衊。包括王洵,也絕對不能。可眼下的王洵突然強勢得幾乎不講理,聳聳肩,冷笑著道:「我當然相信封四叔。但現在你我根本指望不上他。在安西,指望不上。在這裡,更不可能。一句話,我要把大唐使節的旗號亮出來了,你跟不跟我一起干!」
「把旗號亮出來?」宇文至根本追不上王洵的思路,緊皺著眉頭回應。把旗號亮出來有什麼用?那東西又不能當兵器使?但是在轉瞬之間,他的眼裡就冒出了一道咄咄逼人的精光,「你是不是早就想這麼幹了?!薛景仙那廝給你支的招,對不對,對不對!」
把大唐使者旗號亮出來,就等於把眾人此行的目的,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也等同於在逼迫周圍的各方勢力站隊,要麼立刻倒向剛剛打了勝仗的大唐,要麼繼續給大食人盡忠。休想再首鼠兩端。而目前所有針對於使團的陰招,同時便被宣告無效。想劫殺使團向大食人邀功也好,想幫助使團以便取得大唐的支持與諒解也罷,都必須擺到明白上來,真刀真槍的干。
憑著他對好朋友的了解,寬厚沉穩的王洵,根本不會想到如此決絕的招數。對朝廷忠心耿耿,用兵又素來講究謹慎的封常清,也不會准許有人這麼做。此番出使,本來已經是先斬後奏,達到了封常清所能支持的極限。如果沒等朝廷那邊的批複下來,就亮出旗號狐假虎威的話,更是等同於硬將整個大唐中樞綁上了使團的戰車。
宇文至所認識的人中間,唯一膽大、心細、不要臉的便是薛景仙。也只有此人,才會給王洵出這種斷子絕孫的狠招。
然而,好朋友的回答卻再度出乎的他的預料。「不是薛景仙!他也沒想到咱們會遇到目前這種尷尬情況。我是在臨出拔漢那城時才想到的。我等挾安西軍大勝之威而來,是在給別人改過自新的機會,又何必偷偷摸摸?」
「改過自新?!」宇文至突然發現,王洵早就不是他認識的那個王洵。雖然肩膀看上去還一樣結實,面孔看上去還一樣坦誠。但僅僅這份顛倒黑白的本事,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當年安西軍在怛羅斯河畔慘敗,西域諸國倒向大食的舉動,根本無可厚非。如今安西軍一雪前恥,西域諸國重新投向大唐,也是應有之理。畢竟這些小國的生存之道,便是朝秦暮楚。從來不會把見風使舵的行為當做恥辱。
而從王洵口中這麼一說,事情就完全變了味兒。如果附近的各方勢力立刻表明對大唐的忠心,則大唐可能會「原諒」他們當年的背叛。如果他們繼續猶豫下去,或者對大食人心懷眷戀,則活該被犁庭掃穴。
不講道理,一點兒道理都不講。沒有君子風範,一點兒都沒有。可站在一個唐人的角度,王洵的話偏偏又讓宇文至覺得非常過癮。彷彿只有這般,才更符合他們天朝來使的身份。才更顯得勝券在握!
「怎麼樣,宇文小子,你有種給我一起幹麼?」望著宇文至充滿迷惑和猶豫的眼睛,王洵又大聲追問了一句。臉上的表情,與二人在長安街上做惡少時別無二致。
「二郎你說甚?!」宇文至習慣地反問,然後猛然抬頭。因為個人經歷和對待事物的態度不同,這兩年,他跟王洵之間已經隔閡越來越深。但就在此刻,那堵隔在二人之間的無形之牆,卻突然裂開了一條細細的小縫。透出另外一側那熟悉的溫暖。
如果馬上要死的話,至少這樣的死法,更痛快,更轟轟烈烈。轉眼之間,宇文至已經做出了決定,「行,咱就再給他們一個機會!」
「你帶幾個弟兄去隊伍兩側,免得一會兒有人被嚇到,做出什麼冒失舉動。」用手拍了對方一巴掌,王洵毫不客氣地吩咐。旋即,撥轉坐騎,逆著人流走向隊伍正中央。
宇文至沖著他的背影咧了下嘴巴,隨後,點手叫過十幾名自己的嫡系手下,「趙大元、楊昊、史懷義,你們幾個,各帶一伍弟兄,四下加強警戒。待會兒若是發現有人敢不服從命令亂跑亂動,直接射殺!」
「諾!」幾名低級軍官齊齊拱手,大聲回應。
被點到的都是見過血的老兵,原本就不怎麼合格的偽裝一去掉,渾身上下立刻殺氣畢現。商隊中立刻出現了一陣混亂,無數雙眼睛抬起來,錯愕地看向了隊伍中央。
那是「李記」大掌柜所在。雖然這些天來,此人很少露面。但那身雍容華貴之氣,還是給商販們留下的極為深刻印象。
然而,令大夥更驚愕的事情出現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李記」大掌柜卻沖著姓王的護衛頭領,諾諾拱手。正當大夥迷惑不解的時候,幾名身材魁梧的「家將」從李記大掌柜身後的駱駝背上,扯出了一面旗幟,迎風抖了抖,驕傲地挑過了頭頂。
「唐」紅色的大字,黃色的旗面,邊緣綴滿了流蘇,在太陽的照射下流光溢彩。
多日來壓抑於眾人心頭的謎底終於揭曉。不知道為何,幾乎所有人在此刻感到的不是恐懼,也不是驚訝,而是發自內心的激動於驕傲。王洵和宇文至事先做出的預防手段全部落空,商販們先是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伸出手來用力揉眼睛,然後猛然間爆發出齊聲歡呼。
「噢!」
「噢!」
「大唐!」
「大唐!」
這個遠在數百里之外故國雖然不盡如人意,此刻卻使得離家在外的遊子們心中充滿了驕傲。
我是個唐人。憑著這句話,無數黃色的面孔行走於陌生的國度,無論面對多少危險和挫折,卻始終能挺胸抬頭。
我是個唐人。憑著這句話,無數黃色的面孔在陌生的地域生根、發芽,開枝,散葉。卻始終未曾忘記自己的祖先,自己的文明。
這一刻,大唐不僅僅屬於李家。
這一刻,大唐不僅僅是一個朝廷。
他屬於所有摯愛著他的兒孫,所有以他為榮,為他奮戰的黃色面孔。他是所有中原遊子心中永恆的圖騰。
感覺到那歡呼聲中得崇敬,護旗的兵士挺直身軀,儘力將旗杆挑直,挑高,挑高。
起風了。
金秋的風吹過來,將旗面吹得獵獵做響。
礪鋒(二上)
西域的秋風,吹得四野一片金黃。
天更高,雲也更淡。曾經齊腰深的牧草都被風吹得倒伏下去,沒有力氣再站起來。露出附近平整空曠的大地。
這是天生給男兒放歌縱馬的所在。每次看到它就令人神清氣爽。特別是坐在一頭汗血寶馬的雕鞍之上,周圍簇擁著數千弟兄的時候,更是不由得你不豪氣干雲。
半天雲的大當家阿爾斯蘭就是這樣一個幸福的人。坐在馬背上放眼望去,附近清一色的牛皮硬鎧,清一色的大宛良駒,足足一千五百餘名弟兄,個個紅光滿面。這都是他阿爾斯蘭的手下,他縱橫河中的本錢。如果絲綢古道上的買賣能像最近這般繼續紅火上半年的話,阿爾斯蘭相信,附近某座大城,就要換了自己當主人。
也不怪他氣焰如此囂張,最近半個多月,這支綽號叫做半天雲的馬賊,的確賺了個盆滿缽圓。絲綢古道南線被大食潰兵人為給破壞掉了,往來商販們只好繞行北線。而半天雲的勢力範圍,剛好覆蓋了葯剎水拐彎處這數十里綠洲,商販們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地方。
正所謂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連續十多天下來,阿爾斯蘭帶著麾下弟兄,日日出擊,日日都滿載而歸。絲綢、茶葉和珠寶等物在東西方的巨大差價,導致往來商販們個個們都將駱駝背上的行囊塞得滿滿當當。而在阿爾斯蘭手裡,這些商人無異於一頭頭送上門的肥羊,不搶簡直就是對不起自己。
當貨物落到了阿爾斯蘭手裡后,很快就會通過一個便捷的渠道,以極其低廉價格銷售給附近的城主、國主、和總督們。為他換回來大把大把的金幣和糧食!有了錢和糧食,就意味著能招募更多的弟兄。有了更多的弟兄,就意味著能吞下更大的肥羊。吞下的肥羊越多,半天雲的名氣也會變得越響亮。名氣越響亮,則在河東一帶越吃得開。不但窮困潦倒的牧民會主動前來入伙,就連肩負維持地方安寧的國主、城主和總督們,也會悄悄地伸來友誼之手。准許馬賊們在他的城中設立窩點,銷贓、打聽信息,購買鐵器、糧食和戰馬,反正只要不公然在城裡動刀子,其他什麼事情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兒。
當然,這個友誼不是無任何代價的。在「朋友」需要的時候,馬賊們必須兩肋插刀。比如在「朋友」不方便出面時,替他做掉某個人,某個家族。或者在朋友與別的勢力發生衝突時,作為雇傭軍突然出現在敵對勢力的後方。偶爾馬賊們還需要干點兒本職工作,到朋友指定的地點去製造幾場聳人聽聞的流血事件,然後在朋友帶領軍隊來時,丟下幾具屍體迅速被「擊潰!」。這樣,「朋友」就會因為做事得力而受到其更高層主人的賞識,馬賊們也因為配合默契,拿到應有的補償。
今天,阿爾斯蘭準備做的生意,在某種程度上,就可以說是受了「朋友」之託。有一支規模巨大的商隊即將從葯剎水大拐彎處通過,數日之前他就得到的消息。隨後,便有幾支馬賊同行主動示警,宣布這支大唐商隊是根難啃的硬骨頭。幾家同行陸續派去踩盤子的眼線,居然全被保護商隊的刀客們給射死了!這麼多天,連商隊具體規模和主要運送的貨物,都沒一支馬賊隊伍能探聽清楚!
本來阿爾斯蘭聽到示警之後,已經不打算動手了。以免折損過多弟兄,得不償失。畢竟綠林道上純憑實力說話,萬一啃上去嘣了門牙,很快就會被別人取而代之。然而,老朋友俱車鼻施可汗卻主動派人找上門來,以伍佰把軍中專用大食彎刀的代價,請他出馬。不由得他不重新考慮自己的決定。
河東一帶好鐵匠難尋,肯到馬賊中討生活的鐵匠更是鳳毛麟角。大多時候,馬賊們手中的兵器需要高價從城中購買。而被准許在市面上公開買賣的兵器,質量肯定比軍隊所用差上一大截。所以對正準備大肆擴充實力的半天雲來說,這批彎刀簡直就是雪中送炭。
憑著多年到刀尖上打滾兒練就的本能,阿爾斯蘭不相信大宛王俱車鼻施會如此好心。然而,伍佰把彎刀的誘惑,又讓他實在無法拒絕。思前想後,他決定接受自己的軍師,一個來自中原的牛鼻子道士的建議,收下俱車鼻施的禮物,然後聯絡附近的幾家綹子,一塊兒「宰肥羊」!這樣做,將商隊的護衛殺光之後,分給每到每一家綹子頭上的「羊肉」難免會變薄,但同時也把被獵物嘣掉門牙的風險,降低到了最小!
今天是個出獵的好天氣。放眼望去,十里之內的景物一覽無餘。阿爾斯蘭本隊人馬的左側,有兩支衣冠不整,兵器雜亂的隊伍,人數各自在三百左右。那是阿爾斯蘭請來助拳的盟友,一捧沙和雪打旺。右側,則是另外兩支前來助拳的盟友,老北風和倒拔柳,各自人數也在三百上下,嘍啰們個個面黃肌瘦。跟綽號兵強馬壯的半天雲相比,這四家盟友簡直都是叫花子。根本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如果我做完這趟買賣之後,順手把他們……..」猛然間,阿爾斯蘭眼中冒出一道凄厲的寒光。周圍這四家同行的實力太弱了,跟他們一起生意,自己肯定吃虧。而過後不肯按約定分贓的話,四家盟友肯定也不會善罷甘休。最合適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在「融入」半天雲。這樣的話,自己不必再為分出去的東西兒而肉痛,與商隊戰鬥時所遭受到了損失,也能迅速補充回來。
這個主意是如此的高明,阿爾斯蘭一旦想到,就覺得心頭火燒火燎。扭過臉,他向身邊的親信馬六兒吩咐,「你,去把老穆頭兒給我叫來,不,請,請軍師過來。說我有大事跟他商量!」
「軍師……」馬六兒有些猶豫,「您不是讓軍師帶人去探聽商隊情況了么?」
「叫你去你就去,哪那麼多廢話!」阿爾斯蘭不喜歡被屬下質疑,舉起皮鞭,狠狠地給馬六兒來了一記。「讓軍師把事情交給別人做,趕緊到我這邊來!」
馬六兒躲閃不及,臉上立刻出現了一道血痕。他楞了一下,不敢動手去擦傷口,催動坐騎,迅速跑開。望著此人順從的背影,阿爾斯蘭心中突然有點兒後悔,然而大當家的驕傲很快又壓住了後悔之心,撇撇嘴,低聲罵道:「連一點兒眼力架都沒有,還敢跟老子頂嘴,該死!一支商隊,還有什麼可探查的。你們幾個,給老子打起點兒精神來,一個個低頭耷拉腦袋的,老子沒管你們飯啊!」
後半句話是沖著其他幾名親兵說的。因為馬六挨打兒而物傷其類的親衛們被嚇了一跳,立刻將身體挺得筆直。阿爾斯蘭這才終於覺得心裡舒坦了些,掃了眾人一眼,大聲道,「別給老子丟人。誰敢給老子丟人,老子就要他的狗命!只要你們好好乾,咱們早晚也會有一座城池來安身。到時候,老子給你們每人都封一個大官做,誰都不會落下!」
「謝大帥!」明知道阿爾斯蘭在畫餅充饑,眾侍衛們還是齊聲道謝。
阿爾斯蘭心頭一片火熱,繼續喋喋不休,「老子說到,就會一定做到。阿悉爛達當年,不也是跟老子一樣吃刀頭飯的么?他現在已經做了國主,老子只是生得比他晚了十幾年罷了!」
這下,不但侍衛們受到了鼓舞,附近的嘍啰也士氣大振。紛紛拔出彎刀,大拍馬屁,「阿爾斯蘭汗!」「阿爾斯蘭汗!」「阿爾斯蘭汗!」
現在稱汗,肯定太早了些。阿爾斯蘭不想過於招搖,揮揮手,制止了眾人的歡呼。如果能吞併其他幾家盟友,他麾下的戰兵人數就可達到四千。再動用今年劫掠所得,招募一些牧民入伙的話,明年開春時湊出五千騎兵沒有任何問題。
五千輕騎,用得好的話,已經可以顛覆一個國家。特別是在大唐與大食爭鋒,河東一帶群雄亂成一團的當口。阿爾斯蘭記得軍師穆陽仁曾經對自己說過,附近的大宛王俱車鼻施和拔汗那王阿悉爛達,都不是正統的大宛皇家血脈。他們之所以能各自竊取半壁江山,完全是由於懂得把握機會的緣故。
而阿悉爛達手中的兵力滿打滿算也只有一萬五千左右。俱車鼻施的實力比阿悉爛達略強,能夠養得起兩萬步騎。可他們在即將到來的爭奪河西之戰中,肯定要選擇大唐或者大食其中一方。無論怎麼選擇,戰鬥中都不可能不蒙受損失。那樣的話,半天雲的力量,就幾乎能與這兩個國家平起平坐了。
如果手中掌握著一支可以跟國家平起平坐的力量,誰還當馬賊?!!阿爾斯蘭將拳頭握緊,將手指慢慢塞進自家的嘴裡。
狠狠咬了幾下之後,他確信自己並沒有在做夢。老天已經把機會擺在眼前了,就看自己能否把握得住。坐視機會流逝的人,天亦棄之!
礪鋒(二下)
片刻之後,一身道士打扮的狗頭軍師穆陽仁騎著馬趕到,板著灰敗的老臉沖阿爾斯蘭拱了下手,低聲詢問,「大當家找我什麼事?馬上就要跟敵人開戰了,最好不要輕易改變部署……」
「當然是非常要緊的事情!」阿爾斯皺了皺眉,念在眼下正有用得到此人的份上,沒做過多計較,「區區一個商隊,還用不著你我太緊張。本督突然覺得,等宰了這批肥羊之後,咱們的隊伍又需要增加些人手了!你以為呢?」
說著話,他拿眼光不斷往左右兩側的盟友方向瞄。誰料一向擅於揣摩上意的穆軍師今天的反應卻出奇地遲鈍,順著阿爾斯蘭的目光逡巡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喃喃地回應道:「若是能籌集到足夠的錢糧,把隊伍擴充一下也是應該的。不過…….」
「不要跟我說那些沒用的廢話!」本想聽幾句奉承卻沒聽見,阿爾斯蘭心中有些惱怒,用力甩了下鞭子,陰森森地命令,「本督已經做出了決定。你只需要想辦法把事情做好便是!人,我想要。但最好是他們乖乖地把隊伍交出來,免得大夥撕破了臉,到最後誰都為難!」
穆陽仁本能地向後躲了躲,臉色顯得愈發灰敗。反覆沉吟了半晌,他才幽幽地說道:「如果大當家執意如此的話,某這裡倒也有一個現成主意。可萬一傳揚出去,未免會壞了大當家的名聲!」
阿爾斯蘭眉頭一簇,很是厭煩穆道仁的啰嗦,「名聲管個鳥用!俱車鼻施、阿悉爛達、還有那個鮑爾勃,他們幾個誰的名聲好過?說,如果主意管用的話,本督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穆陽仁有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低聲補充,「既然如此,一會兒『殺羊』的時候,大當家何必讓弟兄們動作稍慢一些!能讓踩盤子的眼線一個都回不來的商隊,實力肯定不會太弱。咱們先設計使得一捧沙、雪打旺、老北風和倒拔柳他們不顧一切往上沖,沖得傷筋動骨。然後大當家再借著照顧彩號的名義,邀請他們到咱們那邊休整。屆時,恐怕他們心裡即便不想去,也沒膽子推脫了!」
這個主意的確足夠陰損,只是顯得有些過於一廂情願。畢竟其餘四伙馬賊的大當家也都是刀尖上滾出來的,不可能一點兒提防之心都沒有!阿爾斯蘭斟酌了片刻,又低聲問道:「這麼明顯的陷阱,他們肯往下跳么?一旦看出來了,豈不是要耽誤本督的正經事?!」
「大當家剛才也說過,敵手不過是區區一個商隊而已,再強能強到哪裡去?」穆陽仁拱了拱手,用阿爾斯蘭自己的話做註解,「況且那四人都是窮瘋了的。只要大當家事先跟他們約定,誰第一個攻破商隊防禦圈兒,就有權分七成貨物。他們豈肯落於咱們身後?」
「哈,這倒是個好主意!」阿爾斯蘭高興得將手中鞭子上下亂揮,差點抽到穆陽仁的眼睛上。「好好好,本督這就將他們幾個請過來做約定。你,該忙什麼繼續忙什麼去吧!」
「是!」軍師穆陽仁整了整道袍,沖著阿爾斯蘭深施一禮,然後慢吞吞地撥轉了馬頭。
「沒事兒給老子施這麼鄭重的禮幹什麼?」阿爾斯蘭被對方弄得一楞,笑著罵道,「你這臭神棍,莫非心裡覺得不忍么?哈哈,既然不忍心,你怎麼又給本督出了這麼陰險的主意來?!」
軍師穆陽仁彷彿沒聽見他的話,佝僂著腰,慢慢往後隊去了。綉著一幅火焰圖案的道袍在這一刻,顯得格外骯髒。「這臭神棍!」阿爾斯蘭又低聲罵了一句,撇著嘴嘀咕,「才幾天沒拿鞭子抽你,你的尾巴就翹起來了。等著,待本督先收拾了那幾個雜碎,然後再想辦法整治你!」
罵夠了,他自管命人去請其他四伙馬賊的大當家前來議事。擺出一幅老子吃定了你們幾個的姿態,強行要求大夥答應誰先突破商隊防禦圈,誰分七成貨物的條件。其餘幾名前來助拳的大當家一聽,立刻鬧了起來,破口大罵阿爾斯蘭不守規矩。
「規矩?本都督要不是念在大夥都是同行的份上,才不會拉扯你們幾個一道發財!」阿爾斯蘭撇了撇嘴,大聲冷笑,「好,就按規矩,誰出力多誰拿大頭兒。本都督麾下有一千五百弟兄,個個身手都是一等一的棒。看看你們,手底下帶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知道的是給本都督助拳來了,不知道的,還因為來了一群打秋風的叫花子呢!」
「這條道都半年多沒行人了!」
「人多又怎麼樣?大不了咱們一拍兩散。老子不伺候了,你自己跟商隊拚命去!」
眾人氣苦,七嘴八舌地嚷嚷。但心裡卻不得不承認,自家的實力的確照著阿爾斯蘭差了甚多。
「好,你們不是說按規矩來么?按規矩,本都督是主,你們是客。按規矩,本都督人多,你們人少。所以本督要分貨物的餓七成,你們幾個有何話說?哼哼,直接本督好心給你們機會多分些羊肉,可你們還拿本都督的好心當做驢肝肺……」阿爾斯蘭心中早有定計,裝出一幅氣急敗壞的模樣與對方掰扯。
幾個大當家你一句,我一句,吵了半天也沒吵出個頭緒來。一捧沙的頭領沙千尺先支撐不住了,咬了咬牙,大聲道:「可以,就按你的辦法來。但先破了商隊防禦圈子者,至多分六成。干不干你給個痛快話,倘若不行,沙某寧可立刻走人,不伺候了!」
「對,黃某也是這個主意!」雪打旺的頭領黃萬山素來跟沙千里一個鼻孔出氣,見好朋友真的準備撂挑子,也咋咋呼呼地附和。
阿爾斯蘭心裡頭分明已經樂開了花,臉上卻依舊做出一幅很不甘心的模樣,「即便大夥不分先後,本督這邊也應該分五成才對。本督好心…….」
「我呸!你要是有好心,沙漠里的野狼就都變成了活羅漢了!」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胡向地上啐了一口,冷笑著打斷,「最多六成!干不幹?不幹拉倒!」
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見大夥先後敗下陣來,也不想獨自死撐到底。笑了笑,低聲道,「就算我們佔了你便宜不成么?你阿爾斯蘭家大業大,何必跟我們這些窮鬼斤斤計較?!就六成吧,反正,把纂著是你的旗子先插進商隊中央去!」
「那可保不準。打仗的事情,誰能事先把一切都預料清楚!」阿爾斯蘭撿了便宜還賣乖,悻然回應。「六成就六成,誰讓本督拿你們幾個當朋友呢!說好了,我這邊發令后,大夥才一起往前沖。誰也不準搶先!」
「好好好。一切都按照你說的來!」沙千里看了看好朋友黃萬山,撇嘴冷笑。
黃萬山本來就不大瞧得起阿爾斯蘭,此刻愈發覺得對方形象齷齪,乾脆撥轉坐騎,一言不發地離開。
「怎麼走了。咱們還沒盟誓呢!」阿爾斯蘭大急,策馬追了幾步,高聲喊道。
「大夥說好的事情,除了你阿爾斯蘭之外,我們幾個誰有膽子敢違背?」沙千里又冷笑了幾聲,策馬越過阿爾斯蘭,去追自家好朋友黃萬山。
阿爾斯蘭本來就是做作樣子,以免被眾人看出什麼破綻來。聽了沙千里的嘲諷,便順勢拉住了戰馬的韁繩。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胡和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見此,也覺得心裡很不舒服。聳了聳肩,撥馬朝黃萬山相反的方向而去。
轉眼之間,四名前來議事的大當家就都離開了半天雲的隊伍。埋首走在左側的黃萬山突然將坐騎的韁繩拉緊了些,等好朋友沙千里從背後追上來后,低聲道:「你說,這阿爾斯蘭,到底打的是什麼鬼主意!他的眼窩子不會真的就這般淺吧?」
「一個殺人越貨的強盜頭子,目光再長遠,還能長遠到哪裡去?!」一捧沙的頭領沙千里搖了搖頭,苦笑著回應。「人家兵多,拳頭大,你我還是忍了吧!」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黃萬山搖搖頭,低聲輕嘆。對方是強盜頭子,鼠目寸光,自己又好到哪裡去了?一樣是靠殺人越貨過活,一樣手上沾滿了無辜著的鮮血。
「那還什麼意思!」沙千里繼續苦笑,「莫非你真的為那六成貨物動了心?莫說憑著你我麾下這點兒人手,未必能拔了頭籌。即便僥倖第一個突破商隊的圈子,過後那阿爾斯蘭肯兌現諾言么?」
「你是說。他不但想分了貨物的大頭,還想吞了咱們?!」黃萬山微微一愣,壓低了聲音反問。
「莫非你一點兒都沒察覺么?阿爾斯蘭今天的確太好說話了。放在平日,誰能從他嘴裡多挖出半成貨物來?!」
「嘶!」黃萬山直拔自己的絡腮鬍子。他的確察覺出了阿爾斯蘭居心叵測,卻沒想得這麼深。「吞了咱們,他就不怕樹大招風?」
「樹如果足夠大,就不怕了!」沙千里一語道破天機。「我聽說,封瘸子要領兵打過來了!俱車鼻施做下了那等好事,封瘸子一到,會留他一條狗命么?」
「嘶!」黃萬山一不小心,直接將鬍子扯下了一小簇。疼得直吸冷氣。如果俱車鼻施汗被唐軍處決,柘折城一帶必然會出現權力空檔。阿悉爛達出身草莽,未必能一口整個大宛吞下。屆時,葯剎水兩岸必然又是一番風起雲湧。也難怪阿爾斯蘭未雨綢繆了。如果黃萬山和沙千里兩個出於跟阿爾斯蘭同樣的位置上,也未必能抵擋住這個誘惑。
然而,此刻沙千里想得卻是另外一番光景。沉默了片刻,他咬了咬牙,低聲跟好朋友商量,「兄弟,做哥哥的問你一句話,這樣的日子,你過得滋潤么?」
「滋潤個狗屁!」黃萬山一磕馬鐙,沉聲回應,「若不是捨不得將最後這點弟兄白白葬送在路上,老子早掉頭向東去了。即便死,也是咱安西軍的鬼雄!老沙,你是不是想跟我說,起兵接應封瘸子。你放心好了,只要他的旗幟一出蔥嶺,老子立刻帶人迎過去!」
沙千里輕輕點頭,嗓音居然有些哽咽,「封瘸子為人雖然古板。卻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傢伙。當年怛羅斯慘敗,大夥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能活下來,已經不易。他的心眼裡只要還有半分人性,想必就不會追究咱們這些年殺人越貨的過錯。所以,咱們手中這點兒弟兄,無論如何不能被阿爾斯蘭吞了。這麼多年咱們都熬下來了,不能倒在最後這幾天上!」
「嗯!」黃萬山低聲響應,虎目中有淚水在輕輕打轉。近兩萬大軍出征,最後跟著高仙芝撤回安西的,只有區區不到千人。剩下的,或者戰死沙場,或者被大食人俘虜,當做奴隸賣往西方。他和手下幾十名弟兄,是硬在屍山血海中殺出一條路來,遁入了萬里瀚海。
待大食軍撤走後,他帶著弟兄們靠劫掠為生。漸漸於葯剎水畔闖出了名號。不久,又在一個偶爾的機會,碰到了同樣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沙千里。為了避免成為附近幾大勢力的關注目標,二人不敢合兵一處,不敢肆無忌憚地擴充實力。只想有朝一日,能帶著麾下的弟兄們回到安西。回到中原,回到自家那十五畝永業田旁
這個夢,是支撐著二人和各自麾下的弟兄們活下去的動力。所以,誰也休想將它吵醒。哪怕是將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半晌,黃萬山抹了抹眼角,低聲道:「老沙,這一關該怎麼過?你說吧。你主意多,我跟著你就是了。」
「即便咱們不跟商隊拼得兩敗俱傷,事後,也逃不過阿爾斯蘭的惦記!」沙千里想了想,咬著牙道,「所以,咱們待會兒只能這樣…….」
礪鋒(三上)
在如此空曠的荒野里,獵物的蹤影很容易被發現。剛剛脅迫著幾個前來助拳的同行簽訂城下之盟沒多久,隊伍的正前方就傳來了嘍啰們的歡呼聲。
「嗷!」「嗷!」眾馬賊像狼一樣大聲嚎叫,然後迅速擺出攻擊姿態。羊很肥,不是一般的肥!放眼望去,光是馱貨物的駱駝恐怕就不下兩千頭。而更令馬賊們振奮的是,貪婪的商人們居然沒有選擇趁大夥立足未穩之時奪路而逃,卻錯誤地將駱駝驅趕到隊伍外圍,緊緊地縮捲成了一團。
這無疑是個極其愚蠢的策略。如果商人們丟下一部分貨物跑路的話,因為動了貪心,眾馬賊便很難盡全力追趕。所以頂多截下商隊的部分貨物,其餘的便只能任由他們逃離生天。而商隊一旦縮捲成團,試圖負隅頑抗的話。雙方便只剩下了不死不休的結局。要麼馬賊們因為代價過於慘重,忍痛退走。要麼商隊所聘請的刀客和商人們一道被殺光,貨物全部落於馬賊之手。
見一切事情都朝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阿爾斯蘭心情非常振奮,清了清嗓子,大聲吩咐,
「傳本都督的將令,不準出擊,先打人牆,把羊群圍起來!」
「大當家有令,不準出擊,先打人牆,把羊群圍起來!」
「大當家有令,不準出擊,先打人牆,把羊群圍起來!」
發財在即,一眾親兵也非常高興,扯開嗓子,把阿爾斯蘭的將令流水般傳了下去。
半天雲的二當家敏圖和三當家哈根聞聽,立刻帶領各自的嫡系,分左右抄向商隊的兩側。狗頭軍師穆陽仁也抖擻精神,領著百餘名與自己關係近的小嘍啰繞向商隊的身後。一旦包圍圈形成,便是總攻開始的時刻。阿爾斯蘭滿意地揮了幾下馬鞭,將頭向左右兩側的同行們看去,「嗯…….!嗯?!」。
他突然像被蜜蜂蟄了一下般,兩道掃帚眉緊緊地皺成了一個疙瘩。本隊人馬右側的老北風和倒拔柳如他事先所料,人和馬都躁動不安,顯然不甘心「羊肉」被別人拿走大半兒,準備搶個先手。但本隊人馬左側的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卻太沉靜了,沉靜得有些令人恐懼。
「他們要幹什麼?」憑著多年刀尖上打滾形成的本能,阿爾斯蘭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眼下他的本隊人馬已經分成了四部分,留在自家身邊雖然還佔大頭兒,也不過八九百人。如果一捧沙和雪打旺兩人趁這個機會反水的話……
「傳令,讓老二和老三趕緊撤回來。南北兩側的位置留給老北風和一捧沙他們!」當機立斷,阿爾斯蘭向身邊的親信大吼,「快,吹角,吹角,讓老二、老三和軍師給我收攏隊伍!」
「大當家,你說什麼?」親兵馬六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著眼睛確認。阿爾斯蘭剛才的命令根本不合常理。大夥把命令變成角聲容易,可一旦領會錯了大當家的意圖,過後恐怕就不是挨一頓鞭子就能恕罪的事情。弄不好,連腦袋瓜子都得被砍下來挑在槍尖上!
「收攏隊伍,傳令。全體向我靠攏!」阿爾斯蘭沒時間跟麾下這群笨蛋解釋,厲聲怒喝。屈於他平日的淫威,傳令兵慌忙抓起一隻號角,用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令人失望的角聲從中軍傳出,迅速響徹整個曠野。「大當家在幹什麼?」「大當家今天怎麼了?」已經跑出半里多遠的二當家敏圖和三當家哈根等人拉住坐騎,遲疑地回頭張望。先是放著好好的頭功不準自家弟兄搶,非要照顧老北風等幾個外來戶。眼下又於攻擊的半路上把隊伍硬往回拉,準備放商隊一條生路。瘋了,莫非他昨夜縱慾之時,腦袋栽到了地上不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沒等他們決定接不接受來自背後的亂命,不遠處的商隊中猛然響起一陣激烈的鼓聲。伴著雷鳴般的旋律,一桿金黃色的大纛,高高地從駱駝背上豎了起來。
「唐!」猩紅色的漢字,隨著旗面上下舞動。
緊緊依偎在一起的駱駝猛然被人拉開,戰鼓響處,有股暗金色洪流傾瀉而出。金盔、金甲、暗金色戰旗。一排排馬槊平指前方,宛如銀河中的點點繁星。
「咚咚――咚咚――咚咚!」金色的洪流涌動速度不是很快,但那股一往無前的氣勢,卻令所有馬賊六神無主。第一排只有五個人、彼此之間相距三尺。第二排是六個人,在衝刺的過程中,與前方袍澤拉開兩丈左右的距,錯開半個身位。第三排衝出來的金甲戰士,比第二排又多了一個人,依舊與前排袍澤拉開兩丈距離,錯開半個身位。然後是第四、第五、第六、第七……
就在馬賊們被突然發生的變故驚得手忙腳亂之際,已經有近十排金甲戰士從駱駝隊深處湧出,每個人手中都是一柄丈八長槊,槊鋒處反射著耀眼的寒光。
「唐軍!」阿爾斯蘭聽見自己已經變了調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詛咒。好大一隻肥羊,吃進肚子后,足夠讓他積累起稱雄河中的本錢。可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做一頭真正的狼,而不是餵羊的那把青草。
留給他做正確反應的時間沒多長,稍一遲疑,便徹底失去。從駱駝隊身後殺出來的唐軍越沖越快,轉瞬間,已經跟亂成一團的二當家敏圖所部發生了接觸。如陽光照見了積雪,阿爾斯蘭能想像多快,二當家敏圖所部敗得有多快。「嘭!」第一排與唐軍接觸的馬賊,連招架的姿勢都沒擺全,就被對方用槊鋒撞離了馬鞍。一丈八尺多長,碗口粗細的槊桿在與人體接觸的瞬間,如弓臂般彎曲成弧,隨即,游龍擺尾。戰馬衝鋒產生的力量和雙方碰撞產生的力量,重新匯聚在一起,由槊桿中部徑直向槊鋒釋放。「錚!」「錚!」「錚!」,清脆的聲音不絕於耳。馬賊們一個個飛起來,飛上天空。慘叫著,盤旋著們,無可奈何地墜落於地。被急沖而至的戰馬踩在蹄下,踩成一團團肉泥。
沖在最前方的五名唐人速度稍稍變慢,卻依舊追上了另外幾個躲避不及的馬賊。「嘭!」「嘭!」「嘭!」,「錚!」「錚!」「錚!」,沉悶的撞擊聲和清脆的槊桿彈開聲交替而起,又是五具屍體落地。二當家敏圖所部隊伍,轉眼被撞凹了一個大坑,血如泉涌。
當長槊第三次彈開之後,沖在最前方五名唐人的坐騎終於放緩了腳步。然而,他們身後,另外六名唐軍已經殺到。藉助戰馬奔跑的速度,撞進前排袍澤在敵陣中砸出來的血凹深處,「嘭!」「嘭!」「嘭!」,如驚濤拍岸,一瞬間將血凹變成血口子,轉眼又擴大成一道永遠也無法彌合的放血槽。
第二排唐軍的速度因為屍體的阻擋而放緩,第三排唐軍又至。還是同樣一個位置,還是同樣一種節奏。將血槽繼續擴大,擴大,徹底撕裂成一道壕塹。
第四排……
不用第四排了。沒等第三排七名唐軍的釋放完了戰力,二當家敏圖及其麾下的馬賊們已經魂飛魄散。不用任何人下令,爭先恐後地撥轉坐騎,向遠離唐軍的方向竄去。把匆匆撤湊過來支援的另外一支隊伍,三當家哈根所部沖得東倒西歪。
然而唐軍的攻擊卻還在繼續。如同事先演練了無數遍一般,一排接一排湧上來,從背後追上逃命的馬賊,將他們挑上半空。然後又是一排接一排加速,疊浪般,掃清沿途一切阻礙。
「完了!徹底完了!」站在本陣中調度全局的阿爾斯蘭如同被嚇傻了般,獃獃地目睹了二當家敏圖和三當家哈根的潰敗,沒有發出任何正確命令。那隻在大夥假想里令人垂涎欲滴獵物,根本不是什麼肥羊!只是它偽裝實在太好了,太逼真了。直到它露出獠牙后,才被發現是一頭獅子。
到了此刻,阿爾斯蘭唯一清楚的就是,俱車鼻施挖了一個巨大的陷阱讓自己往裡邊跳。商隊的真實身份,俱車鼻施肯定一早就知道。所以,他才不惜重金來買通半天雲,推著大夥往火堆上撲。毫無疑問,當自己帶領著一眾馬賊把唐人耗得筋疲力盡之後,俱車鼻施將帶著傾國之兵跳出來。一刀一個,將先前拚命雙方殺得乾乾淨淨。
「大當家,大當家。怎麼辦啊。怎麼辦啊。您倒是說句話啊!您倒是說句話啊!」危難關頭,親兵馬六兒倒比阿爾斯蘭更能沉得住氣。見自家頭領兩眼發直,趕緊用力晃了他幾下,大聲呼喊!
「怎,怎麼辦?怎麼辦?」阿爾斯蘭喃喃地回應。對付絲綢古道上的行商,他有充足的經驗。然而跟官軍作戰,他卻一點兒頭緒也摸不著。對方的攻擊太犀利了,犀利到了根本無法阻擋的地步。阿爾斯蘭剛才分明看見,三當家哈根幾次穩定隊伍,試圖憑藉人數的優勢打斷對方攻擊節奏。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在絕對的戰鬥力差距面前,弟兄們簡直是在自尋死路。
在三當家哈根的激勵下,幾十名素以兇悍著稱的弟兄,飛蛾撲火般掉頭沖向黃色洪流。卻連個泡都沒冒起便被甩上了天空。紅色的血漿在天空中飛濺,頭頂的太陽也被染得流光溢彩。比陽光更耀眼的,是敵軍挑起的那面戰旗。
「唐」,熾烈如火,驕傲亦如火。
「眼下最要緊的,當然是穩住。正面衝過來的唐人只有兩百多。而咱們這邊,加在一起還有兩千多弟兄!」馬六兒徹底急了,冒著被阿爾斯蘭秋後算賬的危險,越俎代庖。「傳令,您趕緊傳令。讓老北風、一捧沙他們,全都靠過來,靠到您身邊來。咱們結圓陣,耗也把唐人耗死!」
「傳,傳令。所有人,向我,向我靠攏!結圓陣,結圓陣!」阿爾斯蘭先是順嘴答應,隨後全部神魂又回到了身體當中。「傳令,結圓陣迎敵。大夥跟唐寇拼了!」
「圓陣。所有人向大當家靠攏!」
「圓陣。所有人向大當家靠攏!」
親兵們再度扯開嗓子,將命令傳了出去。隨即,是一陣陣驚惶的號角聲。已經亂成一鍋粥的馬賊們終於有了主心骨,紛紛策動坐騎,螞蟻一般擠向阿爾斯蘭所在位置。被突然發生的變故弄蒙了的老北風、倒拔柳等馬賊隊伍,也重新振作士氣,慢慢向阿爾斯蘭所部靠攏。
如果圓陣結成,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至少,能挺到俱車鼻施趕來,拉著唐人一道去下地獄。惡狠狠地看了已經突破了所有阻礙,馬上就要衝到本陣邊緣的唐軍一眼,阿爾斯蘭咬牙切齒,「跟他們拼了。、殺退了唐寇,寨子中所有積蓄,大夥平分!」
「平分!」「平分!」馬賊們大聲鼓噪,自己給自己打氣。然而,唐軍的攻擊力實在太強了,比他們以往見過的所有隊伍都強了一百倍。二當家敏圖沒等撤回本陣,就被唐軍追上,從背後刺下了坐騎。三當家哈根幾度試圖阻擋唐軍的腳步,為大當家這邊贏得變陣機會。卻把手中所有力量都搭了進去,緊跟著自己也被一支冷箭射下了戰馬,生死未卜。
這道憑空冒出來的黃色洪流,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擋。眼看著唐軍越沖越近,越沖越近,阿爾斯蘭剛剛穩定住的隊伍,又開始動搖。圓陣最外圍的嘍啰拚命往裡擠,圓陣內部的馬賊們為了保命,不得不將刀尖對準同夥的後背。而一捧沙、雪打旺兩支隊伍更損,居然不聲不響地繞到了圓陣後方,隨時準備著開溜。
「都別擠,跟我來!」關鍵時刻,阿爾斯蘭也被逼出了幾分狠勁兒。回過頭,向黃萬山和沙千里兩人大喝。「老子帶人先頂上去。老沙,老黃,塞吉拉乎,您們幾個看著辦!」
「併肩子上啊!」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胡和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都被激起了幾分血性,揮舞著彎刀大聲回應,「一起上,堆也堆死他們!」
沙千里看了看黃萬山,又看了看越來越近的那個「唐」字,忽然咧嘴而笑。「一起上啊,弟兄們!」他大聲呼喝,手中鋼刀斜劈,將距離自己最近的某個隸屬於半天雲的馬賊頭目,一刀劈成了兩段。
「弟兄們,把咱們的旗子扯起來!」黃萬山緊隨沙千里之後,一邊策馬前沖,一邊大聲呼喝。
「把咱們的旗子扯起來!」
「扯起來!」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有面千瘡百孔的戰旗,在馬賊們的背後高高地扯起。
「唐!」已經陳舊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漢字,這一刻,竟然如火焰一般,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礪鋒(三下)
怎麼會這樣?
一時間,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很快,關於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的記憶,便如潮水般從他們的心頭湧起。
每當一捧沙與別的綹子起了衝突,第一個趕去支援的,肯定是雪打旺。反之,亦然。
每當眾馬賊合夥做買賣,或者聚集在一起根據各自的實力重新劃分活動範圍的時候,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總是共同進退。
這兩支隊伍的地盤相距極近,卻從沒起過爭執。如果換了別人,恐怕已經不知道火併多了少回。
黃萬山和沙千里兩個明明好得幾乎穿一條褲子,卻也從沒露出過試圖將手下隊伍合併跡象。
無論是豐年還是荒年,一捧沙的隊伍只有三百上下。雪打旺的規模也差不多。沒有多大發展,也不見削弱。
絲綢古道上,幾乎任何一夥馬賊,都不是獨立的存在。都或多或少地與地方勢力有瓜葛。然而,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卻沒接受過任何地方勢力的資助,也從沒為任何地方貴族充當過打手。
無人能駕馭得了他們
即便把他們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很難讓他們屈服。
這些年,綠林同行不看好他們,地方勢力不待見他們,卻都無法將他們解決掉,或者吞併為自己的屬下…….
他們像兩隻迷途的雪狼,驕傲且孤獨地存在。與背後的碧野黃沙格格不入!
平素這些細節沒人過分關注,如今那面已經看不出顏色的戰旗一亮出來,所有謎團便昭然若揭。他們不是綠林同行,始終不是。他們甚至不屬於河中這片天地。他們來自大唐,他們是把驕傲刻在骨頭裡把堅強融進血脈深處的大唐男兒。無論距離家鄉多遠,多久,都是!
不知為何,此刻在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心中,對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居然生不起什麼恨意來。原來那兩個傢伙是唐人啊,難怪他們不肯為任何實力賣命。原來他們一直在隱藏實力,就是等著今天,等著有朝一日,能在堂堂正正地打起自家的旗幟。
這種男兒,即便做了對手,也令人覺得佩服。三名馬賊大當家相對苦笑,都知道今天的戰鬥,已經徹底寫好結局。前面一支唐軍裝備精良,攻擊犀利。後方一支唐軍士氣高昂,經驗豐富。被這樣兩支氣勢如虹的大唐兒郎前後夾擊,即便人數再多一倍,大夥也不可能取勝。
如今,三名大當家不約而同想做的,就是帶著儘可能多的親信脫離戰場。唐軍再強,終歸是一夥過客。而他們卻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唐軍來去如風,他們卻堅韌如戈壁灘上的野草。當對面這伙唐軍和背後的一捧沙、雪打旺等人離開后,附近方圓數百里,依舊是他們的天下。腳下這片貧瘠而廣袤的土地上,人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只要身邊能剩下幾十名老嘍啰,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拉起一支隊伍。
可如此一個低廉的要求,實現起來也非常地困難。在正面唐軍的犀利攻擊下,馬賊們不斷後退,宛如巨錘下翻滾的頑鐵。而來自背後的唐軍就成了一塊鐵砧,與前方的唐軍遙相呼應,不斷將馬賊的隊伍壓扁,壓扁,壓成了細細的一長條。每一錘擊落,都是紅光飛濺。
老北風的頭領塞吉拉乎向後組織了兩次突破,都被一捧沙和雪打旺的人給硬生生頂了回來。倒拔柳的頭領花十三用刀子逼著一些嘍啰往前添,試圖將擾亂唐軍的攻擊節奏,以便為自己和嫡系親信們贏得安全撤離的機會,卻偏偏事與願違。
沒有人能擋住前方唐軍的鋒櫻。雖然他們只有百許人,但那區區百餘桿長槊如同被薩滿施加的祝福般,所指之處,一切皆成齏粉。沒人能突破後方唐軍的阻攔,雖然他們衣衫不整,兵器殘破,但他們所站立的地方,卻堅硬如銅牆鐵壁。
這就是唐軍。
曾經橫掃河中,讓眾豪傑紛紛俯首的唐軍。
這就是唐軍,曾經以區區數人,帶領十幾萬僕從蕩平半個天竺的唐軍。
雖然經歷過怛羅斯之戰的慘敗,腳下這片土地已經不為大唐所屬。然而,唐軍威名,依舊像夢魘一樣印在葯剎水兩岸每個牧人的心上。
無論他們手裡拿著如何簡陋的兵器。
無論他們被逼到了怎樣的逆境。
他們依舊,
一人可十。
十可當百。
百可破萬。
當上萬唐軍席捲而來,整個天地都將為之顫抖。
而唐軍以往對待俘虜的寬容與仁慈,又使得馬賊們心中生不起頑抗到底的念頭。當看見兩面新舊不同,卻一模一樣大唐戰旗分別豎立於自家身前身後之時,馬賊們的士氣就已經垮了下去。當發現自己這邊無論採用何等招數,都難擋唐軍全力一擊之時,馬賊們已經徹底絕望。
打不可能打得過,敗在這樣一支隊伍手裡,也算不得什麼恥辱。況且丟下兵器投降,還未必會丟掉性命。大夥又何必自己非要往唐人的槊鋒上撞?
也不知到是誰帶的頭兒,最靠近唐軍的嘍啰們,開始丟下兵器,跳下戰馬。把雙手抱在了自家脖頸上,緩緩蹲下身體。
這是標準的投降動作。據說,當年那支唐軍,見到做出這個動作者,都不會再施加傷害。
前方嘍啰的舉動,令距離唐軍稍遠一些的嘍啰們愈發不知所措。很多人都將坐騎拉住,免得不小心衝到唐軍馬前,被長槊在身上捅幾個透明窟窿。可背後就是大當家和他們的嫡系,眾嘍啰也不敢現在就徹底放棄抵抗。只好獃呆地站著,等著最後的機會到來。
嘍啰們不願意拚命,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人也束手無策。偏偏此刻他們的位置都處於隊伍正中央,想要策馬從兩側逃走,卻被亂成一團的自家弟兄擋住了去路,半晌都挪不開三尺遠。
眼看著再不衝出去,大夥就都得被唐軍的戰馬踏成齏粉。親兵馬六急中生智,揮刀從背後劈翻兩名亂作一團的小嘍啰,大聲叫嚷道,「風緊,分頭扯呼。別擋道!擋道者死!」
「你這…..」阿爾斯蘭心疼得直哆嗦,揮起彎刀,就想把馬六砍成兩段。但他的胳膊被老北風緊緊地架在了半空中。「你瘋了,他是為了你好,趕緊走,別耽誤功夫!」
阿爾斯蘭楞了楞,猛然驚醒。雙腿一夾馬肚子,緊緊跟在了馬六背後。幾名嫡系護住他,一邊前沖,一邊掄開胳膊左劈又砍。一瞬間,就在周圍砍出了條血淋淋的縫隙來。
塞吉拉乎和花十三兩人的嫡系見樣學樣,也紛紛向同夥舉起的馬刀。這些傢伙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慣匪,只要動了殺機,手下便毫不留情。須臾之後,以阿爾斯蘭的戰馬為前鋒,一支鮮血淋淋的隊伍從人群側面冒了出來。因為唐軍前後夾擊而涌成一條長條狀的嘍啰們轟然崩潰,大小頭目各不相顧,四散而逃。
「想跑,哪那麼容易!」正在駱駝隊后調度全軍的王洵見狀,立刻命人晃動軍旗,把原本埋伏在駝隊兩側,準備拿來用做疑兵的鏢師們全撒了出去。「一顆人頭一弔開元通寶,三顆人頭一石茶磚。不願意要錢的,可以折算軍功,領取武勛。回頭到安西節度使大營兌現。」
「嗚嗚――嗚嗚――嗚嗚!」伴著催命的號角,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各自帶領百餘名刀客傾巢而出。人馬捲起一陣狂風,打著旋從背後追向逃命的馬賊。刀鋒過處,人頭滾滾而落。
單純論個人武力,刀客們遠遠在馬賊之上。然而以往雙方相遇,為了保護貨物和僱主,前者總是處於被動挨打的地位。即便有幸殺出重圍,或者耗得馬賊們不得不退走,也要付出非常慘重的代價。
今天,這一切都翻過來了。看上去年紀青青,說話做事都不怎麼靠譜的欽差大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馬賊背後安排了一支伏兵。在兩支唐軍的前後夾擊之下,,人數佔據絕對優勢的馬賊們居然連一刻鐘都沒堅持住,就開始四散逃命。如果讓他們跑掉了,大夥將來還有臉見那些死在馬賊手裡的同行么?此刻不給他們報仇,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殺,殺光他們。即便不為了欽差大人許下的高額懸賞,也要將馬賊斬草除根。為了這些年來死在絲綢古道上的刀客,為了那些永遠回不了故鄉的冤魂。
看到左右兩側伏兵盡出,阿爾斯蘭和塞吉拉乎等人心中愈發絕望。雙腿拚命磕打馬肚子,即便身邊就有人被從坐騎上砍落,也絕不回頭迎戰。好漢不吃眼前虧,已經輸成這樣子了,就不在乎輸得更多。狡猾的唐軍連伏兵都安排好了,誰知會不會還藏著更多的后招?今天這仗,本來就是個大陷阱。即便沒有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不帶隊反水,大夥也討不到任何便宜去。
礪鋒(四上)
如果阿爾斯蘭、塞吉拉乎和花十三等馬賊頭領,此刻有膽子回頭張望一下的話,他們就會立刻地後悔得把腸子都吐出來。
唐軍的如潮攻勢不見了。曾經讓賽吉拉乎用盡全身解數都無法阻擋的如林槊鋒,在一群丟下兵器,引頸就戮的俘虜面前卻遲緩了下來。他們似乎還不能徹底摒棄對同類的憐憫,無法放任自己的坐騎從俘虜的身體上踏過去。儘管每多耽擱一瞬,便會有更多的馬賊成為漏網之魚。
與這些無法擺脫婦人之仁的持槊者相比,後來從兩翼殺出的「伏兵」們顯然更為狠辣果決。但這兩支伏兵所發出的聲勢固然浩大,取得的實際戰果卻微乎其微。他們過分追求於展示個人的勇武,相互之間很少配合,或者根本沒有配合。什麼迂迴,包抄,策應,接力,諸如此類基本騎兵戰術,一概不會!只要馬賊們不惜代價埋頭前沖,就有機會從給他們的刀下逃生,根本不用過分害怕。
與上述兩支隊伍相比,臨陣倒戈的一捧沙和雪打旺等人,倒是透出了幾分久經戰陣的老練來。但比起追亡逐北,他們眼下更需要的是儘快證明自家的身份。畢竟一桿破舊的戰旗無法說清楚一切,剛才有共同的敵人在時,對面的唐軍無暇顧及太多。待馬賊的抵抗一瓦解,立刻有數十名長槊手擺出了警戒姿態。如果一捧沙和雪打旺兩支隊伍稍微表現出一點敵意的話,他們不介意將剛才加諸於馬賊們頭上的如雷攻勢,再度施展一次!
只要阿爾斯蘭等人不被突然出現的巨大變故弄得六神無主。只要他們剛才帶領嫡系部屬在戰場核心處多堅持片刻。結局將截然不同。至少,他們有可能將半數以上的嘍啰撤出來。
然而,這一切只是假設。唐軍在西域的數十年積威,足以令阿爾斯蘭等人魂飛膽喪。他們不敢回頭,不敢顧身邊弟兄們發出的慘叫,只管一味地催動坐騎,催動坐騎。追過來的刀客們雖然人數眾多,畢竟在坐騎的精良程度和對周圍地形的熟悉程度上與馬賊們有一定差距。砍下了幾十顆人頭后,便慢慢被拉開了距離。
眼看著再追下去,就有與大隊人馬失散的風險,齊大嘴戀戀不捨地收攏了隊伍。另外一位刀客頭目儲獨眼還沒殺得盡興,聽齊大嘴吹響了事先約好的收兵號角,策馬湊了過來,皺著眉頭問道:「就這樣放走他們,太可惜了吧?!」
「先讓他們多蹦躂幾天!」明明跟好朋友一樣覺得惋惜,齊大嘴卻生了一張硬嘴巴,笑了笑,做出幅成竹在胸的模樣,「欽差大人事先叮囑過,讓咱們不要跑得距離大隊太遠。想必他早就料到了此節,故意放幾個賊頭一條生路!」
「欽差大人交代過,我怎麼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儲獨眼狠命皺眉,無論如何努力,都想不起欽差大人幾時曾經對自己和齊大嘴作出過這種要求。然而,此刻的他對王洵已經佩服得到了恨不能將對方供起來的地步,絲毫不敢做絲毫違拗,「估計是我當時沒往心裡頭去。說實話,老齊,咱們哥倆這回可真看走眼了!」
「誰說不是呢!」提起最近幾天發生的一連串變故,齊大嘴就忍不住想咬手指頭。太像做夢了,比做夢還不真實。幾個在絲綢古道上混了大半輩子的老江湖,居然沒看出商隊和軍旅的區別來!而欽差大人在身份暴露之後,所顯示出來的胸襟和手段,更是令他拍刀讚歎。不肯遷怒於無辜的商販和刀客,不肯屈服於逆境。在敵我難分的未知之地,毫不猶豫地打出大唐使節的旗號。面對數倍於己的敵軍,毫無懼色,並且奇招盡出,摧枯拉朽般將馬賊們擊潰。
特別是那支事先潛到馬賊隊伍身後的伏兵,簡直就是神來之筆。數遍心頭所有能記住的名將,智將,齊大嘴都不認為他們做得和欽差大人一樣神不知鬼不覺。
越是用崇拜的眼光看,欽差大人的形象越完美。雖然他的臉比傳說中的那些英雄黑了些,身材也顯得過於粗壯,與傳說中那些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瀟洒摸樣格格不入。回返的路上,齊大嘴繼續跟老朋友探討,「你說咱們大唐,是不是早就盯上這幾伙馬賊了!否則,伏兵怎麼那般容易潛到馬賊身後去?」
「我估計是!」儲獨眼揉了揉興奮得已經發了紅的眼睛,咧著嘴回應。「你注意到沒?伏兵的旗子都掉色了。往少了說,他們至少比咱們早來了一年多。嘖嘖,欽差大人這謀略,真叫老成。跟他比,咱們這些人年紀真的活到了狗身上!」
「是啊,是啊。人不可貌相啊!」附近的刀客們連連點頭。無論先前對年青的欽差大人多不看好,此刻,大夥全都當此戰之前的那些怪話不是出於自己之口。「最好欽差大人先別忙著公幹,帶著咱們一路橫掃過去。哼哼,我看這條道上,哪支馬賊再敢囂張!」
真的會這樣么?別做夢了吧!齊大嘴和儲獨眼兩人互相對著搖頭。以他們二人做刀客這麼多年的經歷,官軍主動為商販提供保護的情況,平生還是第一次見到。以往大唐在西域的威名固然赫赫,安西軍實力固然藐視群豪,但是,這份威儀卻從沒跟普通百姓分享過。在大部分平頭百姓眼裡,官軍在西域打輸打贏,好像都是朝廷的事情。與他們無關,也給他們帶不來半點兒利益!
可今天這位帶著大夥殺馬賊的欽差大人,說話做事,真的和其他大官不一樣?莫非他除了欽差身份之外,還有別的背景?這樣想著,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向遠方的戰場望去。
那面金黃色的大唐戰旗還筆直地樹立在風中,驕傲且華貴。真的不同了,以往的大唐戰旗,從沒讓人感覺到如此親近。真希望他走得更遠些,挑得更高些。齊大嘴等人默默想著,不知不覺間,已經將腰桿挺得筆直,筆直。
礪鋒(四下)
他們幾個對王洵佩服的五體投地,卻不知此刻戰旗下的王洵,在指揮作戰方面,其實是個如假包換的半桶水。非但臨陣倒戈的兩伙馬賊與他半點兒關係也沒有,就連拿來對付阿爾斯蘭、塞吉拉胡等人的手段,也是參考了幾個月前安西軍大破大食軍的招數,照著葫蘆畫了個瓢而已。
按照王洵原來照搬照抄來的部署,整個戰鬥應該分為以下幾個階段。第一步,長槊手列隊沖陣,打敵方將士一個措手不及。第二步,輕甲騎兵把握住戰機,從長槊手撕開的缺口衝進去,攪亂敵陣。第三步,當敵軍陣型徹底出現兩翼與中央不能相顧之態時,他事先安排下的疑兵,數百名由齊大嘴和儲獨眼帶領的刀客要一齊殺出,干擾敵方主將的判斷。然後,才是真正的殺招,由他帶著一百五十名陌刀手靠上前去,給敵方以致命一擊。
幾個殺招環環相扣,也算抄得了封常清當日幾分精髓。誰成想第一招還沒使全,馬賊們居然全軍崩潰了。後面幾式「巧妙」安排,除了兩支疑兵在追殺敵軍的過程中起到了些許作用外,其餘全落到了空處。這讓王洵心裡感覺非常難受,就像掄著上百斤的大鐵鎚去砸石頭,不小心卻砸到了一泡狗屎上面。雖然目標的結果同樣是四分五裂,持錘的人卻被自家弄得氣血翻湧,一時半會兒根本緩不過精神來!
被從天而降的勝利弄得頭暈腦脹,王洵接下來的指揮就像突然間換了一個人一般,半點兒也沒有可稱道之處。好在阿爾斯蘭等人已經被嚇破了膽子,根本沒有勇氣回頭。而宇文至、宋武、方子陵等人好歹也都是白馬堡大營正規培訓出來的軍官,縱使從中軍傳來的將令前言不搭后語,也懂得如何按部就班地收容俘虜,打掃戰場。同時,大夥還不忘了分出一部分兵馬,監督來歷不明的「友軍」。以免整個戰鬥功虧一簣。
待王洵的心智終於又回到正常水平,戰鬥的收尾工作已經基本結束。斥候們事先探聽清楚的兩千五七百多名馬賊,除了阿爾斯蘭、塞吉拉乎等匪首和一名叫做穆陽仁的狗頭軍師,各自帶著幾十名嫡系成功逃走外,剩下幾乎被全殲於此。不過被陣斬的馬賊人數還不到總人數的兩成,剩下的全都主動繳械做了俘虜。
這可讓王洵感到有些為難了。他身邊只有六百多名唐軍,還不及俘虜的三分之一。若是被對方緩過神來,就很難再控制住局面。然而,將俘虜盡數誅殺,在此刻也不是一個合適的選擇。一則與安西軍的軍規不符;二來他此番出使的目的是為了合縱群雄,也不宜表現的過於血腥。
「不如將處置俘虜的事情暫且擱到一邊。先跟對面的人打個招呼去!」見王洵滿臉遲疑之色,宇文至走上前,低聲提醒。「如果他們所打的旗號為真的話,恐怕是當年在怛羅斯之戰中被殺散了的。若是能拉到咱們隊伍當中來,可成為你我今後的一個大助力!」
「他們?」王洵先是遲疑,然後狠狠地拍了自己腦袋一下,「虧得你提醒,否則我真的太對不起人了。走,一起過去。無論是不是當年失散的弟兄,至少人家今天幫了咱們大忙!」
說著話,他策動坐騎,緩緩走向對面已經按兵不動多時的友軍。遠遠地挺直身軀,拱手致謝:「多謝對面的弟兄出手相助。大唐河中安撫使,中郎將王洵在此有禮了!」
幫了忙卻被當賊看,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早就都憋了一肚子火,見王洵年紀青青就穿了正四品武將服色,身後還披著一件赤紅色披風,心中愈發覺得憋屈。當即,由沙千里拱了拱手,冷冷地回應道:「幾個怛羅斯河畔的孤魂野鬼,能不拖大人的後腿就不錯了,怎配提『幫忙』二字。剛才即便沒有我等湊熱鬧,想必馬賊們也難逃出大人的手掌心。若有添亂之處,還望大人不要見怪才好!」
「是啊,是啊。還請欽差大人不要見怪才好。否則我等還真擔當不起!」其他幾名原安西軍將領紛紛附和,看向王洵的目光充滿了挑釁。
「強敵環伺,所以在沒弄清楚諸位身份之前,王某不得不小心些。得罪之處,在此賠禮了!」王洵在馬上再度拱手,大聲向眾人致歉。
「不敢,不敢!」沙千里等人紛紛閃避,臉上的陰雲卻沒有半點兒消散跡象。
周圍這些人果真為怛羅斯之戰失散的安西軍弟兄的話,這幾年來,所吃的苦頭可想而知。而從這些人匆匆套在身上的標識上看,其中官職最高者,也不過是個校尉。也難怪他們心中不舒坦。猜到敵意的起源,王洵笑了笑,非常平和地說道:「今天如果不是你等出現,王某縱然能取勝,也要付出不小的代價。作為答謝,所有繳獲之物,便全歸諸位好了。除此之外,王某還能給諸位擠出大約夠吃兩個月的乾糧和一批鎧甲、兵器。如果諸位不嫌棄的話,立刻就可以派人跟我去取!」
「你?」沙千里等人先是一愣,然後怒形於色,「你這話什麼意思!拿我等當叫花子打發么?」
「幾位兄弟誤會了!」王洵非常禮貌地再度拱手,心平氣和地解釋,「王某此番奉命出使,有重任在身,不敢於路上耽擱太久。而諸位與王某又互不統屬,無論是上報功勞,還是指揮調度,王某都不便干涉。所以才準備擠一些乾糧和兵器出來,讓諸位自行返回安西。安西軍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從這裡往東,應該沒人敢難為一支打著大唐旗號的兵馬!」
說著話,他自管抬著眼皮往對方那面破舊的戰旗上看,壓根不在意沙千里等的憤怒。眾人被氣得幾欲吐血,卻從王洵的話頭裡挑不出半分毛病來。半晌,黃萬山輕輕嘆了口氣,帶頭向王洵拱手,「我等日日盼著,就是重新站在大唐的旗幟下。卻不敢作為一哨殘兵,灰溜溜地爬回安西去。欽差大人如此年少有為,還是請給我等再指一條明路為好!」
「是啊,是啊。欽差大人既然能一路毫髮無傷走到這裡,想必見識要高人一等。我們這些人都是莽夫,還請大人不吝指點!」沙千里也強忍住心頭惡氣,順坡下驢。
他與黃萬山兩個本來就有再度為國出力之意,否則也不會看到王洵這邊的旗號之後,立刻打出同樣大唐戰旗。但先是因為宇文至等人的刻意提防,讓他們幾個覺得熱臉貼了冷屁股。後來又因為把王洵當成了藉助祖宗餘蔭撈功名的紈絝子弟,心生輕慢。所以才故意冷言冷語一番,免得表現得過於急切,合兵一處之後反而被王洵呼來喝去。
誰料想王洵根本沒有收編他們這支隊伍的打算。並且還主動提供糧草輜重,送他們東歸。這種大度且毫不在意的姿態,登時讓沙、黃兩人的盤算落了空。若是灰溜溜地逃回安西,這兩年來,他們原本就有很多機會,又何必等到現在?況且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回去了,又怎可能得到封常清的關注?若是得不到封常清的關注,不能於安西軍下一次東征時斬將殺敵,日後九泉之下,又如何面對當年戰死在怛羅斯河畔的袍澤?
想到那些死不瞑目的袍澤,眾人心裡先前對王洵的一點不滿也變得微不足道了。相繼拱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兩年多來,我等將河中各地的山山水水,大路小徑,摸得爛熟。若是欽差大人有需要我等效力的地方,儘管開口就是。我等不敢推辭!」
「是啊!都是為大唐而戰。分那麼清楚幹什麼?欽差大人做事仗義,我等也不能太被人小瞧了去!」
早在聽到對方自報身份為『怛羅斯河畔的孤魂野鬼』的時候,王洵心裡就已經開始打這支隊伍的主意。只是他這兩年所受磨礪頗多,心中早就被磨出了無數溝壑,所以才使出了一招以退為進,逼著對方先行表態。
如果沙千里和黃萬山等人不肯上當,王洵自然還有很多從高力士、陳玄禮、封常清等仇人或者恩人身上偷師來的手段,一招招施展開來,逼著對方就範。總之,這支在敵人背後忍辱負重多年的隊伍他已經看到眼裡了,絕對不會任由它從嘴邊溜走。
此刻已經漸漸接近目標,王洵嘆了口氣,裝作很為難的樣子說道:「不瞞諸位,此刻等在王某面前的,幾乎步步都是陷阱。今天的這伙馬賊,不過是別人丟出來的探路石子而已。你等如果拿了乾糧現在就向東返的話,十有八(九)能平安回到大唐境內。如果跟王某一道向西,前路恐怕是九死一生…….」
「有什麼可怕的。我等這條命原本就是撿回來的!」
「就是!若是沒有風險,我能還沒興趣呢!」
不待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人做決斷,附近的將士們紛紛表態。王洵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當即將雙手一抱,四下做了個羅圈揖,「如此,王某就多謝諸位弟兄了。都是軍中弟兄,咱們就直來直去。請諸位先在我帳下委屈些日子,待回到安西后,所有功勞苦勞,無論是這幾年王某沒親眼看見的,還是今後王某親眼看見的,將一一上報,絕對不會讓諸位的血白流半滴!諸位,可願意相信王某!」
「願意,願意!」眾將士聽王洵突然滿口都是大實話,愈發覺得此人可靠可親。紛紛圍攏過來,大聲回應。
「兩位大哥,可願意助王某一臂之力!」得到了眾人的支持,王洵才又回過頭來,向沙千里、黃萬山兩個頭領發出邀請。
「我們.」沙千里不禁有些氣結,弟兄們躍躍欲試了,做頭領的哪還有阻撓的道理?「我們二人,願意唯大人馬首是瞻!」
礪鋒(五上)
見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的氣焰已經不像先前那樣高,王洵迅速換了幅面孔,笑著建議:「那就趕緊帶著弟兄們過來換身齊整鎧甲,捎帶著把兵器也補充一下。我這次帶得輜重雖然不多,給大夥每人擠出一套來,還是綽綽有餘!」
兩支孤軍被困在河中一帶已經將近三年,大多數弟兄們此刻非但身上的鎧甲早已破得沒法再修補,就連手中的兵器也豁牙露齒,令士氣和戰鬥力俱大打折扣。而對於將士們而言,有一整套優質的鎧甲和兵器,無異於多出了半條命。因此,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再度齊齊拱了拱手,帶著幾分感激的口吻說道:「如此,就多謝欽差大人了!」
「別叫我欽差,我聽著彆扭。」王洵笑著搖了搖頭,伸出胳膊,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請兩位前輩帶著弟兄們跟我來。在下姓王,單名一個洵字,乃是封節度帳下的一個廝殺漢。封節度需要試探河中地區群雄對大唐的態度,為來年的西征做準備,一時半會兒卻找不出合適人選來,才臨時趕我這個笨鴨子上了架。若依王某本心,這合縱連橫之舉,乃文人玩的勾當,根本不該有王某一介武夫什麼事情,也遠不如真刀真槍拼得痛快!」
這番話有真有假,意在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聽在耳朵里,卻覺得非常親近。「在下沙千里!見過將軍大人!」「在下黃萬山!見過王將軍!」
正客套間,二人突然覺得王洵這個名字有點兒耳熟。仔細一看,又看到了他掛在馬鞍橋下的兵器,同時楞了楞,將兩雙眼睛圓圓地瞪了起來。
宇文至一直在警惕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發覺氣氛有異,立刻提了提馬韁繩,與王洵並在了一處,「兩位前輩怎麼了?還有什麼特別要求,儘管提出來讓我家將軍知曉?」
「你是王洵?」沙千里根本不理睬宇文至舉動,目光上上下下地掃視,顫抖著雙唇追問。
「是啊!」王洵被問得丈二和尚模不到頭腦,撥開宇文至,笑著回應。
「你真的是王洵!」黃萬山也好像受到了什麼驚嚇般,盯著王洵的臉,上上下下看了個沒完,「你真的是王洵!那個兩軍陣前,將大食第一好漢薩爾格拉在兩軍陣前一鎚子砸死那個?!老天爺,沒想到竟然是你!」
「我?我哪有那麼大本事啊!」王洵瞠目結舌,如墜雲霧。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稀里糊塗地居然已經闖下了這麼大名頭。兩軍陣前一招斬殺敵將,對方還是大食第一好漢?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啊?自己的確斬殺過一名大食莽夫,卻也是費了好大力氣的,並且最後用的也是刀而不是錘,怎麼傳來傳去全變了模樣?!
此刻,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才沒心思管真相到底是什麼呢!他們兩人能帶著一夥殘兵,在強敵環伺之下堅持到現在,所憑得全是心中一股信念。幾乎有關大唐的一切,都會被拿來放大、加工、激勵士氣。而唐軍數月前以少勝多,大破二十萬大食聯軍的喜訊,早就被二人添油加醋對屬下弟兄重複了無數遍。幾個關鍵人物,更是濃墨重彩地反覆描繪,並且加入了無數個人想象在裡邊。
況且西域各地交通簡陋,信息傳播完全靠旅人的嘴巴。安西唐軍與大食之戰的經歷,傳到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的耳朵里時,已經承受過了無數道加工,與事實相去甚遠。
在民間的想象里,能被大食軍主帥派出來挑敵罵陣者,肯定是軍中第一好手。大食軍之所以敗得那麼狼狽,也肯定是因為第一好手輸得太快,影響了全軍的士氣。而殺死了大食第一好手的唐將,肯定是身高過丈,眼似銅鈴。說不定還是什麼古代神明轉世,專門來對付殘暴野蠻的大食人的。
諸多因素疊加在一起,王洵形象在傳說中已經非常高大。即便是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也不止一次地設想過,如果有朝一日能與此人並肩而戰,將會是何等的榮耀。二人沒想到的是,短短几個月後,他們的願望就能實現了。更沒想到的是,當自己第一眼看到心目中的英雄時,居然會把對方當成個混軍功的紈絝子弟!
想到這兒,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不覺面紅過耳。先沖著王洵深施一禮,然後回過頭來,沖著各自的部屬大聲介紹,「弟兄們,這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鐵鎚王,陣斬大食第一勇將的王洵王將軍。還趕緊不過來一道拜見!」
剛才聽到兩位頭領跟對方的交談,弟兄們已經激動得躍躍欲試。此刻得到許可,誰還能再保持鎮靜。紛紛策馬上前,沖著王洵用力拱手,「見過王將軍!」「見過鐵鎚將!」
「大夥免禮。免禮,都是自家弟兄,千萬不要客氣。不要客氣。」被熱情的人群包圍起來的王洵額頭見汗,不斷拱手相還,「再客氣我就頭暈了!趕緊跟著我領鎧甲兵器去。還有很多事情要大夥做呢!」
聽王洵說得直爽,眾人更覺得這位年青的將軍對脾氣。齊聲答應著,讓開一條路,然後簇擁在王洵身後朝駱駝隊方向走。經過剛才帶隊監督自己的方子陵等人面前時,卻還念念不忘瞪上幾眼,以泄心頭怨氣。
「都是人啊。運道咋就差這麼多呢!」方子陵氣得直翻白眼。剛才王洵只帶著宇文至一人過去跟來歷不明的隊伍打招呼,他其實心裡暗中捏了一把汗。畢竟對面的那支殘軍除了一面千瘡百孔的大唐戰旗之外,拿不出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一旦他們懷著某種不良企圖,王洵就等於自己把自己往刀尖上送。
誰料王洵走過去后,三言兩語便折服了對方的兩名頭領。隨即,虎軀一震,再震,再再震,居然轉眼就成了那支殘軍的主心骨。
單看臉上的表情,此刻即便王洵拿大棒子往外趕,那伙來歷不明的殘軍也要死乞白賴追隨他了。這情形,沒法讓人不嫉妒。可是嫉妒之餘,方子陵卻又由衷地替王洵感到高興。如果殘軍的來歷真的像他們自己所說,是當年怛羅斯河畔失散的弟兄。收服了他們,就等於大夥身邊又多出了兩個團老兵。與原來的兩個團加在一起,甭看只有區區千把人,卻都是實打實的精銳。此後西行路上再遇到任何規模的對手,勉強都有一拼之力了。
王洵的好運氣顯然不止這麼一點兒。很快,令方子陵更為嫉妒的事情就發生了。走過俘虜們身邊的時候,沙千里遲疑了一下,低聲向王洵問道:「怎麼他們還都站在這兒。將軍是不是很頭疼怎麼處理這幫傢伙?」
「的確如此!」一旦拿對方當了自己人,王洵就不喜歡打腫臉沖胖子,咧了咧嘴,坦然承認。「王某此番前來,是替大軍探路的。不宜殺戮太重。可輕易地放他們走的話,王某又怕他們以為我唐人迂腐可欺,回過頭在絲綢之路上變本加厲地禍害咱們的人!」
「放他們走?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沙千里有心在王洵面前表現,笑了笑,主動請纓,「末將想跟大人討一支令,收編了這伙土匪。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收編他們?」王洵臉上的表情很是遲疑。類似的主意他也想過,然而一則難以保證馬賊們的忠心,二來對方的戰鬥力也實在太差了些。用來搖旗吶喊則浪費糧食,驅使起作戰的話,恐怕沒等敵人靠上前,他們反倒把自家陣腳給衝散了。
「這片土地上,向來是強者為尊。以大人目前的名頭,不愁他們不忠心耿耿。」彷彿猜到了王洵的擔憂,沙千里笑著補充,「至於打仗,這邊和咱大唐不一樣。向來是憑著少數精銳決勝負,其他人能起的作用都很有限!」
王洵先是一愣,隨後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還奇怪呢,怎麼剛一交手,半天雲就潰不成軍了!那就煩勞沙將軍收編了他們,能借著他們的人數,沿途壯壯聲勢也好!」
「得令!」沙千里興奮一拱手,縱馬朝俘虜們奔去。馬賊們將今天的戰敗的原因十中(八)九歸咎到了他的頭上。因此個個滿臉憤恨,若不是兵器已經被收走,旁邊還有幾十名唐軍虎視眈眈的話,真恨不能一起撲上前,將此人碎屍萬段。
沙千里卻不怕招人恨。先是策馬圍著俘虜隊伍兜了幾個圈子,然後帶住坐騎,沖著俘虜們大聲喊道:「你們知道今天輸給了誰么?兩軍陣前一招砸扁了大食第一勇將的鐵鎚王。也就是他老人家懶得跟你等一般見識,沒有親自動手。否則,甭說阿爾斯蘭那廝跑不了,你們這些個傢伙,也得一半兒都變成肉醬!」
唯恐有人聽不明白,他先用漢語說了一遍,緊跟著又用突厥語大聲重複。眾俘虜們聽第一遍時,還把敵意寫了個滿臉。待聽了第二遍,猛然間就把王洵的摸樣跟傳說中的人物對上了號。臉上的敵意立刻消失不見,代之是由衷的欽佩和尊敬。
河中地區百姓多為突厥遺族,雖然近年來已經漸漸被大食人同化,但骨子裡信奉的依舊是狼群法則。服從強者而鄙視弱者,並且沒有什麼持久的忠誠概念。先前阿爾斯蘭實力強,大夥紛紛聚集於阿爾斯蘭旗幟下。如今來了一個比阿爾斯蘭強大百倍的豪傑,大夥便立刻恨不得撲將過去,借托他的威名,像周圍弱小者亮出白森森的獠牙。
「聽清楚沒有?我再說一遍。」把俘虜們的表情看在了眼裡,沙千里繼續用兩種語言重複,「你們今天,輸給了鐵鎚王。一點兒也不冤!他老人家說了,哪個要是還不服,儘管向他單挑。只要打贏了他,就可以帶著兵器和戰馬離開,此外,還贈送十斤茶磚!有不服的沒有?有想賺茶磚的沒有?」
眾俘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訕訕而笑。據說能空手搏殺虎豹的大食第一勇士薩爾格拉都被鐵鎚王一鎚子砸扁了。自己上去,不是純粹活得不耐煩了么?
「好,既然沒人有膽子跟鐵鎚王單挑,我就再給你們另外一個機會!」看看火候已經差不多,沙千里笑了笑,突然將腰間橫刀抽出來,高高地舉在了手中。「鐵鎚王需要有人替他殺人放火,願意去的,自己列隊,跟我到鐵鎚王面前,向他發誓效忠。不願意的,自己割了兩根大拇指,滾到柘拆城中做叫花子吧!」
鐵鎚王招募嘍啰?俘虜們喜出望外,立刻騷動起來,推推搡搡地在沙千里的背後列隊。一些原本就是小頭目者則出動出面維持秩序,唯恐表現得晚了,日後不會受到鐵鎚王的重視。而個別不願意繼續過刀頭舔血日子的馬賊,卻捨不得兩根大拇指,猶豫再三,趔趄著跟到了隊伍末尾。
轉眼間,隊伍已經收拾整齊。在沙千里的帶領下,走到王洵面前,齊刷刷拜倒,大聲地說道:「我等沒長眼睛,得罪了您老人家,該死,該死。請英雄饒恕我等。我等從今以後,願意供英雄驅使。您讓我殺誰我殺誰,您讓我打誰我打誰。即便讓我自己抹脖子,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這些人有的說突厥語,有的說粟特語,有的說漢語,各種語言彙集在一起,比數百隻鴨子的叫聲還要亂。王洵根本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卻知道沙千里已經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高興之餘,又想著收攏這些人的心,清了清嗓子,大聲回應:「諸位免禮!都站起來吧!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既然你們願意跟著王某,王某也不會虧待你們。從今以後,有功同賞,有過同罰……」
「謝大人!」俘虜們亂轟轟的站起身,東倒西歪,完全是一夥烏合之眾。
這般摸樣,上了戰場也只會拖自己人後腿。可自己能拿什麼鼓舞士氣呢?一邊訓話,王洵一邊搜腸刮肚。錢財,好像作用不大。自己也拿不出太多的錢財。大義?如果馬賊們心中有大義的話,也不會去殺人劫道了。翻來覆去,他豁然發現,此刻,除了被越傳越玄的威名外,自己近乎一無所有…….
突然,王洵看到了封常清送給自己的侍衛,原先的倭人,現在的唐人,王十三,心中靈光乍現:「如果有人接連三次立下頭功,我就做主,幫他歸化,讓他做個唐人!」指了指不遠處的大唐戰旗,他真誠地許諾,「教他說唐人語言,許他穿唐人衣衫,幫他取唐人名姓。讓他的子子孫孫,永遠都是唐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受人尊敬,讓人羨慕的唐人!」
礪鋒(五下)
他有心將這伙馬賊徹底地收服為在關鍵時刻亦可以依仗的部曲,因此毫不猶豫地便拿出了自以為最具誘惑力的賞格。誰料曾經讓倭人十三苦盼了十數年的大唐子民身份,對一眾馬賊卻起不到任何激勵作用。眾人只是敷衍著道了聲謝,便紛紛把頭低了下去。彷彿根本沒把王洵的許諾當一回事情。
難道他們沒聽明白我說什麼?現實遠遠偏離預期,王洵尷尬地皺起了眉頭,兩眼之中充滿了困惑。記憶中,倭人十三為了得到大唐子民戶籍,可是花了近十年功夫。而眼下追隨在自己身後的那些樓蘭人、突騎施人,提到唐人的生活如何如何,又有哪個不是滿臉羨慕?哪個會像這伙馬賊般,根本沒把天朝上國的戶籍看在眼裡?
有道是,人的名,樹的影。他現在的形象已經被傳言描述得像個八臂修羅一般,足以令人談之而變色。此刻雙眉一皺,立刻有一股無形的壓力以兩腳所站立處為核心,慢慢擴散開來。眾馬賊見狀,更不敢與他的目光相接,一個個將頭埋到腰間,再稍低些許,就要整個人鑽進泥土中。
還是沙千里為人機警,發覺現場的氣氛不對,趕緊出頭來替王洵打圓場。「你們這伙鳥人,耳朵都塞驢毛了?」扯開嗓子,他對著一眾馬賊們大喊大叫,「鐵鎚王他老人家剛才的意思是,如果你們肯好好乾,他就收你們做家奴。子子孫孫都跟著他吃香喝辣!」
「謝老爺!」「謝大人」眾馬賊如夢初醒,興高采烈地拜倒在地。有人按捺不住內心激動,磕完頭后,居然拍打著胸口唱起了歌。雖然歌詞裡面的內容王洵一個字都不懂,但歌聲中所包含的感激卻是如假包換。
如此荒唐的情景,令王洵登時哭笑不得。這些人傢伙到底什麼毛病啊。難道給人當家奴,比自由自在地做一個尋常百姓還有誘惑力么?但眼下肯定不是探討這些問題的時候,既然馬賊們心甘情願,他也只好順水推舟。反正他在疏勒河畔還有不少的田產沒人幫著收拾,日後把這伙馬賊帶回去做佃戶和牧民,也省得他們再四處為禍。
想到此層,他便不再於細節上較真兒了。先叫來方子陵和魏風和幾個有官爵卻沒有補到相應實缺兒的部屬,讓他們將歸降的馬賊們隨意均分為四個團。然後直接命方、魏二人做校尉,其他人做旅率、隊正,把其中兩個團的架子給搭了起來。隨即,又將剩下的兩個團馬賊帶到了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面前,笑著問道:「不瞞兩位前輩,王某出使前剛剛升的中郎將,麾下正好有幾張空頭告身。如果兩位前輩不嫌棄的話,請先在王某這裡屈就都尉一職,順帶著幫我管管這些傢伙。其他一些事情,咱們等回到安西后,再從頭細說!」
「這……」沙千里和黃萬山楞住了,誰也沒想到王洵會這般大方。想當初,他們在安西軍中拼死拼活數年,才勉強拼到手一個個振武校尉的散職。如果不是因為弟兄們被打散了群龍無首,這輩子可能都沒機會補上統領一團兵馬的實缺兒,獨自統帥一團人馬。而今天剛剛投靠到欽差大人麾下,便從校尉升到了都尉。並且各自麾下人馬也得到了擴充,由不足一個團變為足額的兩個團。
要知道,此刻王洵自己的嫡系麾下,算上剛才補充進去的俘虜,也不過才四個團的人馬。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所控兵卒,加在一起已經足以跟主將分庭抗禮?
這是何等心胸才能做出的決定。能做出這種決定的主將,又怎能不令人心折?楞了一會兒,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互相看了看,不約而同跳下坐騎,沖著王洵肅立拱手,「大人,大人如此厚愛,末將,末將愧不敢當!」
「兩位前輩真的是客氣了!」王洵哈哈大笑著跳下坐騎,伸手將沙、黃二人拉住,「咱們都是刀尖上謀富貴的,說這些客氣話做什麼。抓緊時間把他們訓練出來,派上用場才是正經!說實話,日後需要用到兩位跟人拚命之時,王某也不會跟你們客氣!」
「願聽大人差遣!」「敢不為大人效死力!」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又退開半步,沖著王洵鄭重施禮。
到了此刻,王洵才有把握,自己真正得到了二人的支持。笑呵呵地擺擺手,大聲提議,「都是安西軍出來的,咱們就不在虛禮上耽擱功夫了。你們兩個趕緊把隊伍整理好,然後到駱駝隊中的那座軍帳找我。我先去那邊安撫一下商販們,順便命人準備些飯菜。咱們待會兒一邊吃,一邊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走!」
「多謝大人!」沙千里和黃萬山齊聲道謝,然後各自高高興興地整頓兵馬去了。
目送二人離開,王洵吩咐方子陵和魏風也去整頓各自的部屬,然後拉著宇文至、宋武等人,一起返回駝隊中央。
駝隊中央,商販們親眼目睹了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早已對年青的欽差大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大夥心中都盼望著,這趟生意就一直如今天般走下去,遇到不開眼的馬賊就上前砍翻,遇到前來窺探的小嘍啰就射成刺蝟,耀武揚威,誰也不用再擔驚受怕。
但是,欽差大人到底準備護送著大夥走多遠,商販們心裡卻沒半點兒把握,也不敢主動詢問。作為「士農工商」四民中地位最低的一類,他們平素能跟著縣太老爺直接對上幾句話,都是難得的榮耀。更甭說對欽差大人指手畫腳了。那可是皇上的信使,手裡拎著尚方寶劍的人物。稍不高興,把你給先斬後奏了,大夥跟誰喊冤去?
可心中的期盼一旦冒了頭,就很難被壓抑住。憑著以往跟官府打交道的經驗,商販們湊了一份賀禮,公推了程記掌柜程思遠和家將「莫大」做代表,等在駝隊的缺口前「犒師」,期待著這份禮單能打動欽差大人,讓他盡量能命令麾下軍隊護送大夥多走一段。
恰好前去追殺逃敵的齊大嘴和儲獨眼兩人也趕回來繳令,見到程掌柜和莫大,便主動打了個招呼。程掌柜正愁怎麼才能跟欽差大人搭上話,立刻拉住了二人,竹筒倒豆子般將商販們的拜託說了出來。
「我估計大夥這回是杞人憂天了!」齊大嘴略作遲疑,便笑著掉起了書包,「欽差大人如果不是心懷慈悲的話,先前如何肯帶著我等走這麼遠?他老人家此行的最終目的地在哪,咱們不該問,也不能問。但只要他繼續向西,咱們就跟在隊伍後邊,想必他老人家也不會拒絕!」
「那是,那是!」因為常年低頭跟人說話的緣故,程掌柜的背有點駝,「但咱們受了大人的好處,怎麼也的有所表示不是?否則,豈不被人笑咱們不懂禮數?二位老哥都是在欽差大人面前說得上話的人物,待會兒只要把大夥的意思說清楚了,大夥過後肯定會念你們二位的好處!」
「都是鄉里鄉親的,什麼好處不好處我看就算了!」剛剛品嘗了一回將馬賊追得屁滾尿流的滋味,儲獨眼自覺視野和心胸都開闊了許多,笑了笑,謝絕了程掌柜許下的好處,「我跟齊大哥,肯定會儘力把大夥的意思帶到。您老人家和莫大哥也千萬長點兒眼色,不該提的要求,不要亂提!」
「那是,那是!」有求於人,程掌柜點頭哈腰時,脊背駝得更低,「你們都知道,小老兒從不是那不曉得進退之輩。可大夥都把寄託放在小老兒這裡了,小老兒怎麼著也得探探大人的口風。待會兒,還請您二位盡量給小老兒多多美言幾句。還有你,莫大,待會兒看到我……」
轉過頭,他剛想對同伴叮囑幾句拜見欽差大人需要注意的細節,卻發現一向謙卑有禮的家將「莫大」此刻卻抬著腦袋,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一個方向發傻。程掌柜心中大急,推了對方一把,低聲呼喚:「莫大,莫大,你看什麼呢。你聽見我說沒有?」
接連推了幾下,家將莫大才回過神來,先看了一眼滿臉惶恐的程掌柜,然後又看了一眼從遠處漸漸走近的王洵、宇文至等人,長長出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才是男人,這才是男人該過的日子!万俟這半輩子,這半輩子,真的他娘的是白活了!」
「你說什麼呢,莫大?!」程掌柜被弄得一頭霧水,又狠狠推了「莫大」的胳膊一把,焦急地提醒,「欽差大人就要回來了。別在他老人家面前失了禮數!」
「我不叫莫大,我叫万俟玉薤!」一向與人為善的「莫大」突然有了脾氣,甩開程掌柜的胳膊,大聲強調,「你老不用擔心,大夥的意思,我去跟欽差大人說。我跟他也算曾經有些交情!不過,從今天起,万俟要跟您老告辭了。万俟不願意再窩著了!万俟要去過今天真正男人的日子!」
礪鋒(六上)
就你?還跟欽差大人有過交情?程掌柜歪起腦袋看著万俟玉薤,根本不相信對方說的任何一個字。放眼疏勒程記商號,有誰不知道莫大雖然長了一幅好身板,卻生就了一個兔子膽兒。遇見麻煩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了也會想方設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如果他真的跟欽差大人有交情的話,這兩年多來又何必天天夾著尾巴做人?
誰料齊大嘴和儲獨眼二人此刻也好像吃錯了葯,非但不幫著程老掌柜勸阻莫大,反而相繼拱了拱手,信誓旦旦地說道:「好漢子,你儘管放心去。疏勒城中如果有什麼需要照應的人,包在我們哥倆身上!」
「是啊,包在我和老齊身上。要是我們老哥倆再年輕個十來歲,說不定也跟你一道去了!」
這都叫什麼事兒?!程老掌柜氣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依仗為左膀右臂的家將要去投軍,高薪禮聘來的刀客跟著煽風點火。倘若其他刀客再跟著起起鬨,後半段路程莫非我老漢還得自己拿刀保護貨物不成?
還沒等他想出幾句合適的話來勸說眾人不要胡鬧。万俟玉薤已經越眾而出,遠遠地沖著王洵以抱拳,大聲喊道:「恭賀王將軍旗開得勝。万俟玉薤受眾商販之託,特帶了禮物前來犒勞您和您麾下的弟兄。萬望王將軍不要嫌棄我等寒酸!」
幾句話說得不文不白,好歹大致意思沒什麼差錯。程老掌柜先是被弄得一愣,然後趕緊追上前來,雙手將禮單舉過頭頂,「小老兒受同行之託,特來為欽差大人賀勝。些許禮物,不成敬意,還請欽差大人代將士們收下!」
早在長安時,王洵就不是個貪財的性子。經歷了若干風雨之後,更不把這些身外之物看在眼裡。聽完了万俟玉薤和程掌柜的客套話,跳下坐騎,上前攙住程老掌柜,「大夥的心意王某領了,但這份禮物,還請老人家給大夥帶還回去……」
「那怎麼行?」沒等他把話說完,程老掌柜已經跪了下去,「欽差大人帶著弟兄們跟馬賊拼死拼活,我等幫不上什麼忙,出點小錢,總是應該的。否則,接下來的道路,怎好意思再受大人的保護!」
「老人家快快請起,大夥賺的都是血汗錢,王某絕對不能收!」王洵聞聽此言,趕緊用力將程掌柜拉起來,同時笑著向對方交底兒,「至於保護你等安全,乃我大唐將士應盡之責。您老人家只管讓大夥放心跟著我走就是了。別的不敢保證,至少河中這段路,王某會一直護送著大夥走完它!!」
「多謝欽差大人,多謝欽差大人!」程老掌柜心裡終於有了底兒,再度向王洵跪拜致謝,「可是這份禮物,您老人家.」
「行了!」万俟玉薤見程老掌柜沒玩沒了地為禮物之事糾纏,大聲出言打斷,「欽差大人乃開國侯爺之後,不稀罕你那仨瓜倆棗。真的有犒勞弟兄們的心思,您老人家不如回去跟大夥商量商量,多為大人湊點兒乾糧、熟肉出來。或者找熟人在沿途購買些糧草補給!別跟我說為難,這條路上,你們肯定有辦法!」
「呃……」程老掌柜被嚇了一哆嗦,旋即明白莫大的話有道理。才打了第一仗,欽差大人的部屬就翻了番。照這樣發展下去,軍中攜帶的糧草補給肯定不夠用。而商販們的目的地雖然不在河中,跟沿途的地商卻或多或少有些瓜葛。即便當地貴族下了禁令,大夥偷偷跟城裡的老客聯繫上,也能弄出些糧食來。
想到這兒,他便不再於禮物一事上糾纏。順著王洵的攙扶站起身,沖著對方輕輕拱手,「小老兒不會說話。但今天卻可以向欽差大人保證。只要您一聲令下,就是挖門盜洞,小老兒也能幫您挖出足夠的軍糧來!」
還甭說,這個許諾,真的歪打正著。王洵剛才還在跟宇文至、宋武兩人為保證大軍的補給而犯愁,沒想到有人會主動把任務攬過去。當即,他點點頭,鄭重向程掌柜拱手還禮,「如此,就拜託給老丈了。眼下軍糧還不缺,但用不了太久,王某就會請老丈出手?」
「不敢,不敢。能為大人做事,是小老兒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程老掌柜趕緊側開半邊身子,滿臉自豪地承諾。「大人放心好了。若是做不到,小老兒就把這身老骨頭拆了給弟兄們熬湯喝!」「你那身骨頭,再熬也熬不出幾兩油來!」万俟玉薤笑著又插了一句,將程老掌柜推在一邊,旋即沖著王洵再度抱拳,「王將軍,這兩天,万俟羨慕你跟宇文將軍的英姿,天天都睡不著覺。万俟自問還有把子力氣,想給將軍當個馬前小卒,請將軍一定要給万俟這個機會!」
「你要從軍?」王洵還記得万俟玉薤當年發覺王淮父子處境不妙,立刻找借口逃離長安的過往,不太敢相信他真的有投軍報國的膽氣。聽對方說得熱切,忍不住低聲反問。
「請大人給我一個為國出力的機會!」万俟玉薤見王洵好像不太想收留自己,心中大急,『撲通」一聲跪倒於地。「万俟做了半輩子窩囊廢。今天不想再繼續做下去了。請大人給万俟一個做好漢子的機會!」
「前方的仗,可不會都像今天這般容易?!」王洵對万俟玉薤的武藝倒也很欣賞,只是不太喜歡他那種見到風險就躲的性格,想了想,笑著提醒。
万俟玉薤重重地磕了個頭,大聲回應,「万俟知道!万俟心裡已經有所準備!」
「光是心裡有所準備還不行。如果膽小退縮的話,軍法可是不講情面!」有心激一激万俟玉薤的血性,宇文至從旁邊插言。
「万俟知道!」万俟玉薤紅著臉,再度叩頭,「如果万俟玉薤敢臨陣退縮的話,將軍自管派人砍了万俟的腦袋就是了。万俟絕對不敢有半句怨言!」
「那我就給你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王洵笑著拉起万俟玉薤,上上下下打量對方的身板,笑著鼓勵,「說實話,就憑你這幅骨頭架子,不在陣前博取功名,的確是虧得慌。」
「嘿嘿,嘿嘿嘿!」万俟玉薤笑著搓手,不敢接王洵的話茬。他之所以動了從軍的念頭,主要是被今天的戰場上的血氣所激。但還有一份考慮就是,跟著王洵比給程記當家將更有機會出頭。雖然當兵有戰死沙場的風險,可給人當家將,也不保證能永遠平安無事。特別是走在絲綢古道上,天天面對著一群群馬賊之時。同樣是提著腦袋賭命,何不將腦袋押在獲利最大的地方?
兩年來歷盡那麼多波折,王洵一直以為自己厄運纏身。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万俟玉薤這種真正的市井小民眼中,他的陞官速度,已經足以用平步青雲來形容。見万俟玉薤一個勁兒地低頭傻笑,還以為此人是因為初來乍到而眼生,想了想,沖著背後呼喊:「十三,這個大個子交給你帶。讓他先到親兵隊里歷練幾天,日後再安排具體差事!」
「好嘞!」難得被王洵注意了一回,親兵旅率王十三竄上前,一把扯住万俟玉薤的衣袖,「你就跟著我,先給大人當侍衛好了。大人的侍衛最容易當了,平時一般人根本近不了大人的身。打仗時,大人的主要責任是調兵遣將,不到危急關頭,也輪不到你我出手!」
王洵一聽,就知道十三抱怨他自己沒有機會施展才能。抬腿給了他一腳,笑著啐道:「再啰嗦,我就把你調到輜重旅去養馬。讓你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做。」
「大人饒命,小的不敢了,小的真的不敢了!」王十三扯住万俟玉薤的袖子,輕飄飄地盪開去,躲過王洵的「襲擊」,「小的只是說了幾句實話而已。給大人這種身手的將軍做侍衛,實乃天底下最輕鬆的美差!」
他出生於東瀛,身子骨本來就比唐人短小。又拉了虎背熊腰的万俟玉薤做陪襯,更顯得像一隻猴子。眾人被逗得哈哈大笑,都覺得欽差大人這兩名侍衛選得巧妙。王洵憋不住笑意,又虛踢了一腳,低聲罵道:「去,哪學來的!剛做了唐人,就原形畢露!」
罵歸罵,此刻,他心中也覺得美滋滋的挺舒服。今天這仗雖然指揮調度方面乏善可陳,畢竟是個開門紅。況且這兩年來纏在頭上的厄運,好像也有了漸漸消退的跡象。至少,幾個馬賊頭目的運氣,沒比自己更好。
唯一的遺憾是,未能讓那些投降的馬賊們真正歸心。想到剛才自己做的傻事兒,王洵又慢慢地收起笑容,正色命令,「十三,你先跟我過來,我有些話要問你!」
「諾!」親兵旅率王十三見好就收,快步走過來,沖著王洵肅立拱手,「請大人發問?」
「跟上我!」王洵將戰馬丟給親兵照顧,邁開雙腿,與前來迎接自己的程掌柜等拉開距離。待周圍已經沒有了與軍旅不相干的外人之後,壓低聲音,很鄭重地問道:「十三,當初,你為什麼非要選擇做唐人?」
礪鋒(六下)
雖然能說一口地道的唐言,十三的心智卻不太那麼靈光。被王洵眉頭沒腦的問題問得楞了半晌,直到看見了迎面打來老大一個拳頭,才跳開在一旁,遲疑著道:「這,這做唐人的好處可就太多了。一時半會兒根本說不完。您要十三我從哪……」
「別啰嗦,撿你認為最緊要的說!」王洵皺著眉頭瞪了對方一眼,不耐煩地打斷。
「這個……」十三掰著手指頭,呲牙咧嘴「第一,大唐這邊比我們老家富庶得多,幾乎稍稍彎一下腰就能撿到成吊的銅錢!不瞞大人,十三現在一個月的軍餉,在我們老家那能頂一個近衛中將。第二,大唐這邊任何人只要有錢,都可以隨便吃肉,在十三老家那邊,普通人只配吃菜糰子和鹹魚干…….」
「叫你做做唐人的好處,你扯這些沒用的東西幹什麼?」王洵被十三幾輩子沒吃過肉一般的摸樣被氣得七竅生煙,抬腿給了對方一腳,大聲打斷。
「啊!」正在憶苦思甜的十三猝不及防,被踢了個趔趄,捂著屁股低聲抗議,「大人讓我撿最緊要的說的。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還不緊要麼?在十三老家那邊,平民百姓即便偷著吃,一旦被鄰居揭發的話,也要……」
「信不信我一拳頭捶死你?!」王洵揮了揮缽盂大的拳頭,再度打斷。
「看看,十三一說實話,您就不愛聽。您又沒說為什麼問十三這些事情?十三怎麼知道您需要知道些什麼?」跟王洵處久了,十三早就摸清楚了自家將軍的脾氣。向後躲開數步,嘟嘟囔囔地抱怨。
對方是封常清賜下來的家將,大多時候,王洵還真拿此人沒辦法。狠狠瞪了對方一會兒,無可奈何地說道:「你自己沒長著眼睛么?剛才你家主人我好心許諾讓那些俘虜做唐人,他們居然老大不願意。可我分明記得,封帥答應幫你入大唐籍貫那天,你喜歡得恨不能翻一百個跟頭!」
「那當然了!」十三聳聳肩膀,根本不以王洵的調笑為意,「將軍您有所不知。在十三老家那邊,凡是跟大唐能搭上個邊的,都會被高看一眼。不僅從大唐回去的遣唐使,能被封個老大的官職。連帶著他們的僕從,也都跟著飛黃騰達。如果已經入了唐籍並且有官職在身,就像十三現在這樣,更是不得了。您甭看十三在您麾下只是個小小的旅率,回到老家去,便是天朝來的上差,能和左右大臣平起平坐。走到哪有人都爭著巴結,看上誰家的女兒,只要勾勾手指,當晚就會被人送過來!」
「左右大臣?」王洵對日本國的官制不太了解,皺著眉頭追問了一句。
「就是左右丞相,十三老家那邊,官制都是從咱們大唐照抄的。只不過是改了個名,其他基本都跟咱們大唐一樣!」侍衛旅率王十三臉上沒有絲毫慚愧之色,很坦誠地承認。
「哦!」王洵總算明白一點兒。倭人十三為什麼會為可以入大唐籍貫而興奮得幾欲發狂,原來有切切實實的利益牽扯在裡邊,而不像自己,對大唐的歸屬感覺完全是與生俱來認同,很少牽扯到什麼實際利益。可那些被俘虜的馬賊為什麼更願意做王家的家奴,而不願意歸化大唐呢?難道做一個「鐵鎚王」門下的僕從,比成為唐人的利益更大,更實惠不成?
正百思不解間,又聽十三小心翼翼地說道:「至於那些馬賊的想法,恐怕十三多少能猜到些。將軍如果不嫌十三啰嗦的話…….」
「你儘管說!」王洵詫異地看了十三一眼,笑著鼓勵。
「如果十三說錯了,您不能打十三!」十三先提了一個條件,然後飛快地逃開幾步,見王洵沒有追過來,才捂著屁股慢慢解釋道:「其實,將軍只是對西域這邊的情況不太了解,所以白白被人辜負了一番好心。十三聽封節度說過,大食人為了將咱們大唐的痕迹徹底從西域抹除,可謂用盡了各種手段。特別是當年咱安西軍失利后,大食人更是肆無忌憚。」
他一口一個咱們大唐,說得極其順溜,彷彿早就忘記了自己原來的身份,或者巴不得別人也一樣忘記,「十三聽封節度說,當年葯剎水沿岸各地,凡是與咱安西軍有瓜葛的官員百姓,無論高低貴賤,除了少數見機極快者之外,其餘全都被貶成了奴隸。唐人兩個字,眼下在河中這一帶,就是可以隨便掠奪的肥羊。貪官污吏,地痞流氓,誰見了誰上前搶一把。當地官府對此非但不管,並且暗中支持鼓勵類似的行為。這樣一來,哪個還有膽子再做唐人?反倒是做了您老的家奴更安全些,即便日後他們又成了別人的俘虜,念在是同族的份上,也不會被過分苛待!」
「居然是這樣!他們,他們真,真夠」王洵這回徹底被震驚了,手掌按住刀柄,五根手指曲曲伸伸。大唐與大食對於西域的爭奪已經持續了近百年,然而大唐朝廷只追求名義上的征服和軍事上的威懾,從來也沒像大食人這般,把諸多手段發揮到如此淋漓盡致的地步。
他終於開始理解,為什麼封常清苦心孤詣地,試圖打造一條完美的防線,將大食人徹底隔絕在蔥嶺以西了。那不僅僅涉及到安西軍的榮辱,也不僅僅涉及到幾名邊將的功名富貴。而是與整個隴右道,近百萬戶唐人生死攸關。如果被大食人突破進來,憑著其無所不至的同化手段。用不了太長時間,從玉門關往西的漢家百姓,就不得不披髮左衽了。
「不僅如此!」跟在二人身後聽了一小會兒,新任侍衛万俟玉薤也低聲插了一句,「即便是大唐的商販往河中出售貨物,如果沒有一個信天方教的地商做保人的話,也要多交三倍的稅。雖然那些地方貴胄,一天也離不開咱們大唐的東西!万俟給人當家將這兩年,親耳聽說幾家商販,為了少交些商稅,偷偷派自家子侄到河中去,改了大食姓名做地商!」
「該死!」王洵低聲怒罵,不知道是罵大食人,還是罵那些為了些許利益連祖宗都肯出賣的商販們。
万俟玉薤笑了笑,低聲道:「大人別瞧不起那些商販。畢竟他們還是為了些蠅頭小利。可眼下咱們大唐,卻有很多人,寧可不要任何好處,也上趕著把祖宗賣給外人。」
「是誰?」王洵敏感地側過頭,看著万俟玉薤的眼睛追問。
「大人還需要問我么?當年在長安,您又不是沒見到過?」万俟玉薤咧了下嘴,低聲反問。
明知道屬下說的是句牢騷話,王洵卻無言以對。當今皇上偏愛異族,認為他們比自家子民更淳樸。前宰相李林甫投其所好,提拔了大量的異族將領。哥舒翰、安祿山、高仙芝,這些手握重兵的節度使,之所以得到重用,哪個不是沾了血統的光?你堂堂一個天國上朝,將異族的利益凌駕於本國百姓之上。而本國百姓在外又屢屢受人欺凌卻無處伸冤,久而久之,豈能不對自己的故國失望?
想到這兒,非但那些俘虜不願意做唐人的舉動可以理解。即便是小販們改了自家子侄的名字冒充大食人的行為,在王洵心裡也不是罪無可恕了。他自問沒有能力改變朝廷的政令,然而於自家所掌控的一畝三分地當中,卻絕對不肯任由類似的情況發生。又斟酌了片刻,低聲道:「今天的話,你們兩個就不要再對別人說了。王某麾下也有很多兄弟來自異族,話被傳歪了,難免會引起誤解,于軍心不利。但王某可以保證,在咱們這裡,對所有人都一碗水端平。功名富貴各自憑本事爭,誰也別憑著血統佔便宜。在白馬堡中,趙將軍曾經說過一句話,王某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段很淺淡的記憶,如果不是今天受到了外物刺激,王洵也許永遠不會主動想起來。他記得,那是在一個秋日的早上,剛成為軍人沒幾天的他和一夥長安貴胄站在一起,彼此套著近乎,顯擺著祖上曾經的榮耀。而槍棒教頭趙懷旭恰巧從旁邊經過,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說道:「我記得挑牲口一定要挑名血名種,這貨體格強,騎在胯下時對主人的意圖領悟得快。至於人,總得跟牲口有點兒差別!」
當時的王洵心裡不無惱怒。如今,對趙懷旭的教誨,卻只有感激。憑祖上餘蔭,這輩子他都甭指望趕上秦家哥倆。憑血統,他亦永遠比不上安祿山、哥舒翰。但是……。再度看了看正眼巴巴等著下文的十三和万俟玉薤,他笑了笑,年青的臉上充滿了與年齡不相稱的老成,「他說,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種!"
礪鋒(七上)
這句話乃是他從趙懷旭嘴裡聽說,如今原樣轉述出來,在語氣語調上,卻又加進去了許多自己的感觸。半生潦倒的万俟玉薤聽在耳朵里,登時雙目便是一亮。旅率十三聽到后,心中也好像有半盆熱油被引燃了般,燒得恨不能立刻就跳起來。手握刀柄激動了好半天,卻又慢慢低下頭去,嘆了口氣,幽幽地道:「跟趙將軍認識這麼久了,沒想到他還能說出如此高深的話來!當年十三追隨下道朝臣大人之時,他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下道朝臣,名字怎地這般古怪?」万俟玉薤不知道十三來自東瀛,楞了楞,本能地追問。
「就像你的名字不古怪一般?」十三瞪了他一眼,氣咻咻地地回應,「他是日本國望族,名字當然和大唐不一樣!」說罷,又將頭轉向王洵,繼續嘆息著道:「大人當時跟我說,大唐之所以強盛,便是因為唐人的富貴貧賤不是生下來之時就註定的。只要你有本事,只要你肯努力上進,功名富貴就擺在你眼前!」
真的是如此么?難怪人家都說距離越遠景色越好。作為一個唐人,王洵的感受卻和十三的故主,日本遣唐使下道朝臣截然相反。自高宗之後,科舉制基本上就成了昨日黃花。能榜上有名者,十中七八不是憑個人本事,而是看背後的推薦者為哪位,其實力如何?僥倖有那麼一兩個憑真本事取得功名的,如小張探花,薛景仙等,則始終在底層官吏位置上徘徊。只要抱不上一棵大樹,就永遠甭想有站在朝堂上指點江山的那一天。倒是一堆像自己這樣,既然沒什麼本事,也不願意努力做事的人,靠著祖輩父輩的餘蔭,很容易便爬上了五品、四品乃至以上的高位。
想到這兒,王洵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低聲問道:「十三,你現在心裡頭是不是覺得很失望?!」
「沒,沒有?!」立刻,十三將頭搖成了個撥浪鼓。「十三可以發誓,真的沒有!大唐雖然有些地方不像下道朝臣大人說得那麼好,可比起十三的老家來,還是強得太多。」說到這兒,他學著王洵的模樣嘆了口氣,低聲補充,「在十三老家那邊,大人們如果覺得平民冒犯了他的尊嚴,可以當街拔出刀來,將對方砍死。過後絕對沒人追究。大唐這邊,雖然出人頭地也不容易。可即便是奴僕,主人也不可以隨便將其處死。這種待遇,這種待遇就好比……,唉!十三是個鄉下人,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反正從聽到這條法令那天起,十三就發誓,這輩子不會再回日本去了。將來有了兒子,也一定讓他做個唐人!十三沒本事讓他成為貴胄,十三卻有機會讓他走在街上,不被人無緣無故地殺死。」
回國做一個平民,隨時都可能被地方豪強當街砍死。在大唐為人奴僕,反而更安全些。站在十三的角度,王洵估計也會做同樣的選擇。現在的他已經能懂得站在對方位置思考,所以能充分理解十三的感受。但是,又不希望身邊的氣氛一直這麼壓抑下去。因此伸手輕輕推了對方一把,笑著道:「前兩天不是誰,還說要買了大船回日本去耀武揚威來著?對了,你有兒子了么?怎麼從沒聽你提起過?」
「有了,有了!」提到子嗣,十三立刻從憂傷地回憶中掙脫出來,「有三個呢,都是在疏勒生的。老大已經七歲了,頭上長了兩個旋兒。特別能吃,還長了一個大個子,站起來,頭已經能頂到我這兒……」
他用手比了比自己的鼻子尖,滿臉驕傲。王洵見此,又輕輕一巴掌拍過去,笑著調侃道,「不是他高,是你長得太矮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你那點兒餉銀購開銷不?在咱們疏勒,米價可是不低!」
「夠,夠!」十三連連點頭,「封帥賞了十三兩百畝地,位置就在疏勒河邊。我家兩個婆娘和五個佃戶都是當地人,個個擺弄得一手好莊稼……」
「誰家的女兒嫁給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平素擔驚受怕不說,居然還被當做佃戶一樣使喚!」見十三說得眼冒金光,万俟玉薤忍不住也加進來,酸酸地調侃。
「她們自己樂意!」十三一揚脖子,滿臉驕傲,「誰叫咱大小也是個安西軍的軍官呢?不但有餉銀拿,種地還不用交田賦。嫁給我,她們其實一點兒也不虧!」
「你!」万俟玉薤被堵得無言以對。疏勒乃大唐邊境上的重鎮,軍人的地位在這裡極高。而封常清又是出了名的護短。所以掛著正八品宣節副尉腰牌的十三,在大街上的確可以仰著脖子走。而他這個商販人家的護院,賺得錢雖然多,見到副尉大人卻只有打躬作揖的份兒。
難得有人被自己說成了啞巴,十三心中好不得意。走過去,拍了拍万俟玉薤的肩膀,笑著安慰道:「你小子也不用眼熱兒。咱們家欽差大人,是我見過陞官最快的一個。給他做侍衛,還愁沒功名可撈么?說不定兩場硬仗打過後,你就可以升到從八品。等咱們折返回大唐時,正七品致果也是跑不了的!」
「還得請您老哥多多指點!」万俟玉薤被說得心頭火熱,拱了拱手,向十三鄭重請求。
「好說,好說。將軍大人不是說過,讓我先帶著你么!」十三立刻大包大攬,彷彿自己有天大本事一般。
見兩人說得熱絡,王洵也不想打斷。笑了笑,拔腿走開。彷彿後腦勺處長著另外一雙眼睛般,十三立刻丟下万俟玉薤,寸步不離地追了上來,「大人小心。大人小心。這邊,這邊,我來,我來給大人拉開帳篷帘子!你,你,還有你,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給大人打盆洗臉水來!你,趕緊把這裡收拾乾淨了!別跟塊木頭樁子似的!馬上大人就要升帳議事了!」
眾侍衛早就習慣了十三狐假虎威的做派,笑了笑,七手八腳地開始忙碌。須臾之後,臨時中軍帳被整理乾淨,王洵也在侍衛們的幫助下解去了鐵甲,洗乾淨了手和臉,坐在了一張胡床上,一邊慢慢吃東西,一邊在心裡琢磨下一步的去向。
正式亮出大唐旗號的作用已經開始顯現。馬賊、地方貴胄、大食人的爪牙,無數挑戰將接踵而來。他自問不畏懼於這樣的挑戰,然而,前面到底有多少敵人?敵人到底藏在哪裡?類似的情報卻半個也欠奉。現在的使團,就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天氣里趕夜路,四下里全是一抹黑,唯有手中的燈籠,可照見腳下咫尺之遙。但是燈籠裡邊的蠟燭能點多久,卻是誰也沒有把握。
儘管如此,王洵卻絲毫不為自己先前的決定而感到後悔。不亮出大唐旗號,也許整個使團就會被悄悄地淹沒在西行的某段路上。日後大唐朝廷因為顧及臉面,未必會承認他們,後世的歷史更未必會記得他們。他們中間所有人都將籍籍無名地死去,所有付出和犧牲起不到任何作用。亮出旗號,至少還能讓周邊的各路諸侯有所忌憚。至少能為安西軍探明河中地區各方勢力的真實態度。退一萬步,即便這些目標都沒達到,至少,他們保護了自己應該保護的人,沒有白白辜負了別人的信賴。至少,他們曾經轟轟烈烈地存在過,像軍人一樣戰鬥著死去,而不是如同牲畜般任人宰割。
如果敵人都像今天的馬賊一般弱小就好了!明知道不可能,王洵心裡依舊存著類似的奢望。打完今天的這場仗后,他手中的實力就擴張到了兩千四百多人,正面單挑一方諸侯,力量上依舊有所欠缺。然而如果僅僅把目標設定為自保的話,希望卻無形中又增大了許多。可那樣到底有多少仗要打?周圍的城主、總督們,不會一直用馬賊來試探。他們早晚會親自帶領嫡系部屬撲將上來,並且來得不止是一路!使團可以打退第一波,第二波,乃至第三、第四波,可消耗下去,依舊會有精疲力竭的那一天!
一味地等著敵軍上門,肯定不是個辦法!必須找到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憑藉手中的輿圖和僅有的情報,王洵反覆推算隊伍的最佳出路。在安西軍大兵壓境的情況下,葯剎水沿岸的大多數城主、總督目前對使團都會呈觀望態度,極少數即便心向大唐,在大食人沒有徹底敗退之前,也未必有膽子明著上前迎接天朝來使。真正死心塌地歸附大食人的,同樣是極少數。如果使團可以擊敗或者拿下其中一夥……
這個設想讓他心情為之一振。但是,有這樣的可能么?憑著手中這兩千四百多號兵馬,其中還有一半兒是剛剛抓來的俘虜,主動去進攻一城、一國?即便是當年的王玄策,在沒借到泥婆羅兵的時候,也沒膽子這麼干。
正猶豫間,軍帳外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王將軍在裡邊么?找出半天雲受誰指使沒有?咱們登門去討賬?!」
注1:致果校尉,正七品上級武散職。類似於現代的上尉軍銜。不帶兵時拿干餉。帶兵時可任旅率或者隊正。
礪鋒(七下)
「是黃、沙兩位前輩么?快請進來敘話!」王洵臉上一燙,快步走到軍帳門口,迎接新收的兩位部屬入帳。
初次統領超過兩個團的兵馬,他難免有些手忙腳亂,分不清主次,因此忘記了從俘虜口中套問敵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不過在兩位外人兼安西軍前輩面前,實在有些抬不起頭來。好在新收的侍衛万俟玉薤非常擅於把握上峰的心思,見王洵臉色有些不自然,立刻圍著帳篷繞了個圈子,然後裝作氣喘吁吁地模樣跑回到軍帳門口,搶在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再度發問之前,向裡邊大聲彙報:「啟稟將軍,宇文將軍說他奉命審問俘虜,得到了一份重要情報。此刻正在核實,馬上就會送過來!」
「這個宇文子達,做事總是神神秘秘的!」王洵的臉色又是一紅,然後順水推舟地回應。「你去催催他。就說這是行軍途中,不比疏勒,差不多就成。不必弄得太花哨!」
「諾!」万俟玉薤肅立拱手,然後扯了把兩眼發直的親兵旅率十三,小跑著去找宇文至。
都是從死人堆裡邊爬出來的老江湖,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豈能瞧不出來王洵的這番做作?然而初來乍到,二人也不願讓主帥下不來台。故而笑了笑,陸續補充道:「宇文將軍的確是太較真兒了。其實不用審問俘虜,咱們也能猜到是誰在背後指使。」
「附近就那麼幾頭臭魚爛蝦,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即便沒有證據是他們乾的,咱們打上門去討要主謀,他們有膽子抵賴么?」
「兩位前輩有所不知……」被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的囂張弄得有些迷糊,王洵再度強調自己一方的實力,「本次出使,王某隻帶了六百餘人。加上兩位的嫡系部曲和新抓來的俘虜,咱們也不過才兩千餘弟兄!」
「兩千餘弟兄還不夠么?咱們背後可是站著封節度的十萬大軍?!」沙千里有些不滿王洵的謹慎,看了他一眼,低聲提醒。
「封帥那邊,一時半會兒恐怕也幫不上咱們太多!兩位前輩暫且坐下喝口茶,有些內情,咱們慢慢說。」王洵沒有辦法,只好把使團的來歷如實相告。唯一隱去的就是,自己是受到了邊令誠的排擠,不得不暫時外出避禍這部分細節。「……..,眼下又馬上要入冬了。更不可能有大軍跟著過來。河中地區的諸侯恐怕也清楚這一點,否則也不會有膽子買通馬賊,暗中與使團為難!」
聽完他的話,黃萬山忍不住義憤填膺,拍了拍坐下的胡凳,大聲罵道:「這沒卵蛋的老太監,居然還沒有死掉?當年怛羅斯之戰,要不是他一直在高帥耳朵邊煽風點火,高帥也不會行軍太快,以至於被突然背叛的葛祿邏人抄了後路?!」
「是啊。那廝在軍中根子扎得極深。封帥有時候也不得不忌憚他幾分。」王洵苦笑著搖搖頭,低聲附和。「可有什麼辦法?人家畢竟是朝廷派來的監軍,有參與軍務之權!」
「他懂個狗屁。不過是好處沒拿夠,所以想方設法拆封節度的台罷了。那封節度也是,一點兒大都護的威儀都沒有,居然被一個沒卵蛋的太監玩得團團轉!要我看,咱們大唐,早晚得毀到這幫沒卵蛋的傢伙手裡。」黃萬山點點頭,罵得越來越肆無忌憚。
後半句話,可就有些犯了忌諱了。沙千里不忍看著好朋友因言取禍,皺了下眉頭,低聲插言,「封節度用兵,素來持重,在軍糧供應都不能保證的情況下,當然不會輕易拿弟兄們的性命冒險。不過……」
看了看王洵的臉色,他的語鋒陡然轉向,「封節度這回恐怕持重得有些過頭了。葯剎水兩岸這麼多城池,還怕找不到地方養活幾萬大軍么?甭說才兩三萬,就是十幾萬,咱們一個城池挨一個城市掠過去,也能把三年的軍糧湊出來!」
「是啊,沒有軍糧,就食於敵便是了。何必跟這幫王八蛋客氣?!」提起搶劫,黃萬山就兩眼放光。
這兩位都是什麼人啊?可真是當馬賊當習慣了,把大唐官軍看得跟強盜一般!王洵在心中暗自苦笑,一點兒也不贊同兩位前輩的觀點。沙千里是個機靈人,看到了王洵的嘴角,就明白他心中的大致想法,笑了笑,繼續說道:「都把兵馬開到別人家門口了,再講什麼仁義,那不是哄鬼么?再者說了,河中這一帶,向來講究的是弱者供奉強者。你打了勝仗不搶糧食、不搶牲口,人家還會覺得實力不濟,在給自己留後路呢。大食人這些年把各位城主、國主們逼得都快當褲子了,也沒見誰敢心生反抗的念頭。倒是咱們安西軍,處處待人以寬,反而養出一群叛逆來!」
這話說得倒也符合實際。王洵根本無從反駁。然而,眼下需要解決的如何在困境中殺出一條生路,而不是替封常清出謀劃策。因此,他笑了笑,輕輕揮手,「兩位前輩說得甚有道理,但如今咱們卻遠遠算不上強者。憑藉手中這點兒兵馬,頂多自保。想要上門尋仇的話,恐怕會被人趁機…….」
「這話沙某不敢苟同!」縱然是已經奉王洵為主帥,沙千里卻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犯傻,「咱們手中實力不濟,除了咱們自己,還有哪個清楚?況且沙某聽說段秀實將軍的旗號半個月前曾經在俱密城附近出現過。如果咱們拍幾個人打起他的旗號作為疑兵,再于軍中多置些旌旗,想必能讓附近的城主、國主們嚇得連覺也睡不著!」
「是啊。更何況還有你這鐵鎚王的名頭。只要打出來,誰願意提著腦袋上前送死?」黃萬山想了想,也跟著低聲附和。「如果他們真的敢出城決戰的話,就等於擺明了車馬要跟大唐作對。封節度過後肯定饒不了他們。如果他們沒膽子出城的話,嘿嘿,那可對不住了。城外的糧倉、草垛還有那些來不及撤回城內的牲畜,正好拿來為他們贖罪!」
這兩個人膽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大。三言兩語,便把拿出了一個主動出擊的戰略。見王洵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沙千里想了想,又低聲分析道:「河中這邊城池,與中原不大一樣。這邊的百姓通常都不種糧食,完全靠放牧、擠奶過活。牲畜、乾草和平時積累下來的肉乾、皮革、乳酪,都無法送進城去統一存放。所以幾乎每座城池外圍,都有幾個大大小小的堡壘。這些堡壘當中平時守軍就不多,戰時更是顧不過來。只要咱們將城內的守軍嚇得不敢出頭,補給就能隨便拿。而一些牧人平素本來就對城主不滿,失去的過冬的財貨,除了加入咱們之外,根本沒有別的活路!」
這不還是打家劫舍么?王洵聽得心裡暗中發苦。不待他出言反駁,黃萬山接著好朋友的話頭敲磚釘角,「要是人少就一定要怕人多的一方的話,那我和老沙兩個,早就被附近的城主給剿了。實際情況卻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兩年來,每到入冬前後,我跟老沙兩個都要到城池附近打秋風。那些城主、國主們明明派遣出一些兵馬就能把我們兩個幹掉,卻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肯先出手!大人您可知道這是為何?」
「為何?」王洵沒法不奇怪,順口追問。
「即便古代名將出馬,殺敵三千,通常還要自損八百呢!況且這些國主、城主們,哪個又是名將的料子?」黃萬山也突然變得口齒便利起來,借著王洵的提問侃侃而談,「幹掉我們這六百多弟兄,他們自己少說也得死傷同樣的精銳。巴掌大的小國,哪有那麼多精銳可供折損?一旦自家折損太厲害了,說不定第二天就會被別人給吞掉。所以,還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捨棄點牲口錢財,買個消停!」
「嗯!」如果身邊有個長輩在的話,王洵真想跟對方討教一下該如何做決定。可惜,現在連封常清都遠在數百里之外,他能依仗的只有自己。沉吟半晌,他才試探著問道,「兩位前輩的意思是,咱們主動打上門去,抖一抖大唐的威風?!」
「對!」看到王洵終於開竅,沙千里高興得直拍大腿,「欽差大人反正原來就是虛張聲勢,索性咱們死挺到底。隨便找一個城池,以勾結馬賊,謀害大唐使節的罪名討伐他。看城裡的人有沒膽子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公然與大唐為敵!「
答案基本上是否定的。甭看有心人敢暗中對使團下黑手,讓他公開跟大唐為敵,借八個膽子他們也鼓不起勇氣來。到了此刻,王洵也相信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的建議,確實有可行之處。自己原來不過是想把危險由暗處引到明處,逼著周圍諸侯表明態度。而沙、黃二人的建議,卻又進了一步,居然要憑藉安西軍懸而未發的虎威,強迫葯剎水兩岸諸侯簽訂城下之盟。
這個計劃不可謂不膽大。但萬一僥倖成功,帶來的震動也更加無法估量。特別是第一份城下之盟簽署以後,周圍的諸侯們恐怕愈發膽戰心驚。所有按中伸過來的黑手,要麼迅速縮回去,要麼直接暴露在陽光之下。屆時,自己應對起來的可就比現在從容多了。
想到這兒,他終於把心一橫,低聲沖外邊喊道,「擂鼓!叫校尉以上將佐到中軍議事。」
「這就對了。」見王洵最終還是採納了自己的建議,沙千里忍不住心頭一片火熱。「在這片土地上,只有咱們大唐男兒橫行的份兒。什麼時候輪到過別人?」
礪鋒(八上)
須臾,眾將領趕到中軍帳,齊刷刷在帥案前站了兩排。
宇文至有心給自家兄弟作臉,不待王洵開口,便高高地將一張按滿了手指頭印兒的字紙舉過頭頂,同時嘴裡大喊,「稟中郎將,末將奉命審訊俘虜,獲得重要口供一份。據半天雲麾下的小嘍啰招認,他們是受了俱車鼻施汗的指使。」
「口供可否屬實?你找其他俘虜核對過了么?」王洵給了宇文至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微笑著追問。
「屬實!」宇文至快步走到帥案前,將口供遞上,然後繼續大聲補充,「末將找了四名馬賊小頭目,還有十幾名賊首身邊的親信,他們都招認說賊手阿爾斯蘭平時就與俱車鼻施汗有勾結。這次行動,也是事先談好了價錢才動的手。」
聞聽此言,眾將領勃然大怒。紛紛開口,要求王洵將此事迅速稟明封常清,請求安西軍及早出面對俱車鼻施進行懲戒。只有明威將軍宋武,平素跟宇文至混在一起久了,看出他跟王洵之間必有默契,當即哼了一聲,大步出列,沖著眾人冷笑著說道:「咱們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孩子,在外邊挨了欺負還要找大人告狀。俱車鼻施自己找死,成全他便是。又何必在這裡哭哭啼啼!」
「誰哭哭啼啼了?」方子陵被說得滿臉通紅,氣哼哼地反駁。
「就是,千把人就想與一國為敵,你當弟兄們都是鐵做的么?」其他幾名將領也七嘴八舌,紛紛數落宋武狂妄。
王洵見此,用手掌輕輕拍了拍桌案,笑著說道:「大夥先別急著下結論。先過來見過兩位安西軍前輩。他們都是經歷過怛羅斯之戰的老將,經驗比咱們豐富得多。」
眾人剛才就已經在私下打聽過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的事迹,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不是礙于軍紀的話,早就跑過去攀情了。此刻聽到王洵的提議,立刻丟開正在進行的爭論,爭先恐後圍攏向前,沖著沙千里、黃萬山兩個抱拳致敬。「後生小子,見過兩位前輩!」
甭看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在萬馬軍中談笑自若,見到一大堆正五品、從四品的將領向自己行禮,卻登時窘得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紅著老臉吭哧了半天,才終於憋出了一句,「各,各位弟兄,別,別客氣。折,折殺,小,折殺咱,咱了!」
「他們向你們二位行禮,不為官職。而是敬你們二位這兩年多來,在群狼環伺下傲然不屈!」王洵也從帥案後走出,笑著替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解圍。
「我,我們兩個也是逼,逼到這個份上了!」沙千里比黃萬山先一步緩過氣,抱著雙拳四下作揖。「當,當不起欽差大人的誇讚。幾位,幾位將軍都是少年才俊,我們豈敢,豈敢託大。」
「什麼托不託大的,無論怎麼說,你們都是安西軍的前輩。末學晚輩初次見了前輩,打個招呼還不應該么?」王洵強行按住沙千里的胳膊,笑著命令,「別動,就這麼一次。受完了這輪禮,咱們就是一家人。從此再不說見外的話!」
「那,那……」沙千里掙扎了兩下,力氣沒有王洵大,只好放棄。「那,那我跟老黃就愧領了。各位弟兄,以後有用得到我跟老黃兩個的地方,儘管開口!」
「放心,大夥不會跟你客氣!」王洵笑著接了一句,鬆開沙千里的胳膊。對於兩個與河中群雄有過多年周旋經驗的部將,王洵是打心眼兒裡頭待見。特別是對沙千里,在他看來,此人非但有勇,而且看問題的眼光也頗為獨特。如果讓他歸心的話,今後必然能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對王洵也早就有了投效之心,否則,他們兩個剛才也不會彼此配合著攛掇王洵主動向河中地區的眾豪強尋釁。在沙千里看來,於此節骨眼兒上,王洵只帶著六百餘名侍衛出使河中,本身就是一場九死一生的豪賭。而賭博這東西,除了運氣之外,還要比一比誰底氣更足。使團的表現越是小心翼翼,周圍的城主、國主們越要踩著鼻子上臉。而使團越是囂張跋扈,周圍的城主、國主們反倒不敢懷疑唐軍即將大舉西征的真實性,愈發不敢輕舉妄動。
既然欽差大人以誠待我,我又何不以誠待之。感於王洵的真誠,沙千里又四下拱了拱手,大聲道:「前輩二字愧不敢當。大夥看在我們兩個痴長几歲的份上,私下裡叫一聲黃大哥,沙大哥,足矣。大夥都是軍中漢子,其他客氣話我就不多說了。從此往後,大夥功名富貴一道取之!」
「對,就是這話,咱們功名富貴一道取之!」宇文至立刻大聲響應。
眾將領見沙千里說得爽快,對他和黃萬山兩個的好感不由得又增加了些。紛紛接過宇文至的話頭,與二人寒暄起來。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王洵再度走回帥案之後,清清嗓子,大聲道:「對於咱們接下來該如何行動,兩位前輩早有良策。大夥不妨先靜一靜,聽聽他們兩個的謀划!」
「諾!」眾人答應著退向兩旁,靜待沙、黃二人的下文。
兩名老將沒想到王洵居然絲毫不願意貪他人之功,直接把自己推到了眾人面前。不由得再度窘迫了起來。搜腸刮肚了好一會兒,才由沙千裡帶頭,沖著王洵輕輕拱手,「既然已經到了大人帳下,請大人與其他弟兄同等待之,切莫再稱我倆為前輩。否則,我們兩個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了!」
「一個稱呼而已!」王洵大度地擺擺手,笑著答應,「就依了兩位將軍。兩位將軍還有什麼其他要求,不妨一併說出來。」
從白馬堡中磕磕碰碰走到現在,無數坎坷早已將他磨礪出了幾分老辣。他自己對此渾然不覺,沙千里、黃萬山眼裡,卻愈發覺得中郎將大人氣度非同尋常。當下,由沙千裡帶頭,朗聲說道:「其他要求就沒有了。大人一見到我倆,便折節相交。這份情誼,我倆不知道如何回報,只好拿出自己最大的本事來。這個想法未必妥帖,卻希望能給大人和諸位將軍提個醒,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一番客套話說罷,他迅速將話頭轉向正題。先是將附近各路諸侯的具體實力、對大唐的態度,以及當地各城市、堡壘的大致情況,日常運作方式等,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大夥分享。然後再根據柘折城的具體情況,朗聲分析道:「剛才我跟黃別將兩個向大人提議,隨便找一個地方諸侯,主動逼上門去問罪,強迫他簽城下之盟。如今既然罪魁禍首的身份以及被宇文將軍審理出來了,咱們就不必再胡亂樹靶子。直接殺奔柘折城,問俱車鼻施謀害天朝使節之罪便是!」
「這……」眾將領聞聽,又是大吃一驚。俱車鼻施可汗的實力,在葯剎水沿岸諸侯當中絕對排得上前三。而柘折城原本就是大宛國的國都,城高池厚,更不可能被兩千多兵馬給攻下來。這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一定是當馬賊當得窮瘋了,剛過上安穩日子,就想著洗劫一個國家。
當即,就有人要出言反駁。王洵見此,又是輕輕擺了擺手,笑著吩咐,「大夥別亂,聽兩位將軍把話說完!這邊不同於中原,很多事情,沙將軍和黃將軍比咱們更有經驗。」
既然主將已經發了話,大夥只好繼續洗耳恭聽。沙千里整了整思路,繼續說道:「俱車鼻施汗的實力很強,這個我和老黃也知道。但是,正因為他實力比較強,我們才要找上門去收拾他。打敗他,必將震動整個河中。其他各國主、城主即便先前對使團圖謀不軌,也會全嚇得縮回去!」
「可他麾下有幾萬兵馬,咱們只有一千多人!」魏風素來持重,不願意王洵因為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的慫恿而帶著大夥去冒險,猶豫了一下,帶頭髮問。
「應該是一萬七千上下,並且只有五千左右是騎兵。再多了,他根本養活不起!」沙千里搖搖頭,出言更正。而這五千多騎兵,還要分守很多地方,平時集中在柘折城中的,不過三千左右。這也是他始終無力剿滅我跟黃別將的原因之一。用步卒來戰,根本追不上我。用騎兵來戰,三千對六百,他也無法將四面八方全堵住。每次都讓我跟黃別將找到辦法平安脫身!」
「可這次是咱們主動打上門去的!」方子陵也持慎重態度,低聲反駁。
「打上門去,他也未必主動迎戰啊。大人一仗就滅了半天雲,換了你做俱車鼻施汗,你敢相信大人只帶了六百護衛么?」沙千里搖搖頭,笑著反問。
換了別人在俱車鼻施汗的位置,的確也不會相信王洵只帶了六百人,就輕而易舉地幹掉了五倍於己的馬賊。可這畢竟建立在假設的條件上,賭博的成分實在太大了些。眾將想不出合適的反駁話,臉上的表情卻依舊充滿了猶豫。沙千里見此,又把先前對王洵的話,向大夥重複了一遍。告訴眾人,游牧民族的輜重補給來自牲畜,而牲畜無法養在城內。如果主動向柘折城發起進攻,先要面對的不是主城和城內的守軍,而是城外的馬場、草料場和倉庫。俱車鼻施汗肯定想不到使團會主動向他發起進攻,所以大夥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絕對可以將城外存放糧草輜重的據點兒一一拿下。而待俱車鼻施汗做出的反應,糧草輜重已經盡入唐軍之手,帶著一群士氣低落的餓兵出城與唐軍決戰,他未必討得了什麼便宜。即便真的不幸被他佔了上風,大夥也可以如同馬賊一般,風馳電掣地離開。俱車鼻施汗如果領兵來追,則雙方只有靠騎兵對決。如果不追,則唐軍的懲罰目的已經達到,傳揚開去,一樣沒有人願意重蹈俱車鼻施的覆轍。
「所以,這仗,咱們一定要打。打好了,則不必再四處趕路,坐在帳篷里,河中諸侯便爭先恐後前來投效。即便打個不輸不贏,咱們也得到了足夠的糧草輜重和馬匹,是走是留,都可以隨心所欲!」
「那,那商隊怎麼辦?把他們丟下么?」朱五一為人厚道,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個別人都不會提的問題。
關於商隊,沙千里還真沒有仔細考慮過。按照唐軍以前的習慣,從來不跟商販打什麼交道,更甭提為對方充當保鏢了!猶豫了一下,他將頭轉向王洵,「商隊之事,沙某不太清楚。還請中郎將大人定奪!」
「可以留一隊弟兄保護他們,連同保護咱們自己的彩號!」王洵想都沒想,立刻做出了決定。
「大人!」宋武大驚,趕緊出言勸阻。如果真的要主動去找俱車鼻施汗的麻煩的話,手中弟兄已經夠少了,這種緊要關頭還分兵去照顧不相干的商人,肯定不是恰當舉措。
王洵起初他也沒有為商隊充當保鏢的打算。他先前之所以拉著商隊跟使團一路走,是為了防止泄露消息。後來身份暴露后,則是出於愧疚,想對商人們有所補償。而現在,他心裡卻隱隱冒出了另外一番想法,不僅僅因為愧疚,而且因為責任。
那是一夥和他一樣,對大唐牢騷連連,卻願意為大唐付出所有的人。那是一夥得到些許好處,就恨不能傾其所有作為回報的人。那是一夥明知道前路危險重重,也願意跟他福禍相伴的人。他無法拋棄,也不敢拋棄。
那是他的骨肉同胞。他的父老鄉親。如果此刻拋棄了,日後總有一天會後悔,會被別人同樣看得一文不名。
「保護大唐百姓,乃你我應盡之責。要不然,人家每年繳納賦稅又為了什麼?」揮揮手,他命令宋武歸列,「朱旅率,你去。帶一隊弟兄保護他們。另外,向他們說明實際情況。」
「諾!」朱五一昂然出列,拱手領命。宇文至和方子陵兩個本來也想反對,看到此景,只好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吐回了肚子。沙千里見狀,笑了笑,大聲道:「還是大人想得周全。商販們其實不全是累贅,用得好了,一樣可以為大軍出力。末將聽說,大食那邊作戰,也有商隊跟在軍旅之後,一邊幫忙採購急需的輜重,一邊幫忙處理繳獲的戰利品!」
軍隊打家劫舍,商隊銷贓。不但是大食人的傳統,大食以西的十字教國家,亦有類似的先例。眾將領對此早有耳聞,如今又聽了沙千里的描述,便丟開了將商隊拋棄的打算。估摸著眾人的意見已經被統一得差不多了,王洵笑著拔出第一支將令,「如果沒有人反對的話,王某可就要調兵遣將了,宇文將軍聽令……」
礪鋒(八下)
「末將在!」聽王洵第一個就點到自己,宇文至臉上對戰事的擔憂瞬間就變成了驕傲,答應一聲,快步走到帥案前。
很滿意於好朋友的表現,王洵點點頭,笑著吩咐,「你從軍中挑選五十名用弓箭的好手,為全軍前驅。除了沙、黃兩位將軍的部屬之外,其餘各部人馬隨你挑選。今晚用過飯後便立刻出發,路上遇到敵軍探子、斥候……」
「只要出現在末將視野之內,末將保證一個也不讓他們活著離開!」沒等王洵把話說完,宇文至立刻信誓旦旦地承諾。
不料王洵卻搖了搖頭,笑著補充:「別全殺光,放幾個膽子小的回去給俱車鼻施可汗報信,讓他知道大唐安西軍上門問罪來了!」
「嗯?!諾!」宇文至先是一愣,隨後就明白了王洵的意圖。接過將令,轉身出帳。
目送著宇文至率先離開,眾將心裡立刻明白,主動向柘折城發起攻擊的決定已經無可更改。擔憂之餘,有一股豪情亦在心中慢慢湧起。
即便將沙千里,黃萬山兩位包括在內,這夥人的平均年齡也不過才二十齣頭,心中的激情遠遠多餘暮氣。況且剛剛以劣勢兵力收拾掉了數倍於自己一方的敵軍,令將士們個個都對周圍的敵人心生輕蔑。所以縱使有人依舊不看好主動出擊的結果,卻也將期待的目光投向王洵,希望下一個被點到的便是自己。
「宋將軍聽令!」在眾人殷切的盼望下,王洵抽出了第二支令箭。
「末將在!」宋武答應一聲,大步走出隊列之外。
王洵沖著他點點頭,繼續吩咐,「你去選五十名騎術最精湛的弟兄,每人帶三匹戰馬,一桿大旗。吃過飯後立刻出發,先向南繞行五十里,到了葯剎水邊上后,再掉頭向西北,做出與我配合夾擊柘折城的姿態。聲勢造得越大越好,若是能讓俱車鼻施汗相信你所部兵馬是段秀實將軍派過來的,我便記你的首功!」
「諾!」宋武眼中一喜,隨後年青的臉上便灑滿了陽光。以五十人冒充一支大軍,任務並不好完成。然而,這也說明王洵已經完全把他當成了自家兄弟,不再因為哥哥宋昱的關係,故意對他敬而遠之。
「沙將軍,黃將軍……」王洵迅速又抽出第三、第四支令箭,毫不猶豫地交給了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位帶領本部兵馬,同樣是多置旗鼓,緊隨宇文將軍之後。帶了柘折城外,先根據敵軍布防情況,選擇攻擊方向,然後靜等我帶領大軍到來。如果戰機許可,亦可以不等我。自己決定何時出手!」
聞聽此言,眾將眼中忍不住湧起了一絲羨慕。王洵手中的兵力只有兩千出頭,如果沙千里和黃萬山提前對城外的某個目標發起了攻擊,主力到達之後,便只有給二人做後盾的份兒。換句話說,王洵的這道命令,等同於臨陣應變之權交給了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而其本人,則心甘情願地替沙、黃二將打起了下手。
「諾!」
「諾!」沙千里和黃萬山也明白王洵的對自己非常器重,答應一聲,闊步很出列,雙手將令箭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捧在心口處。
目送二人出帳,王洵又將剩下為數不多的兵馬分為幾個旅,交給方子陵、魏風等嫡系部屬和曹靺鞨、石蠻子等異族將領指揮,各自去執行一定任務。隨後,又命親兵旅率王十三將全部侍衛召集到一處,隨時準備為大夥提供接應。
待他把一切細節都安排妥帖,夜幕也籠罩在了營地的上空。整個大營一片忙碌,所有人都厲兵秣馬,為出征做追最後的準備。王洵四下巡視了一圈,正準備回中軍用飯,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混亂的腳步聲響。
憑聽覺,王洵就能猜到來人並沒有受過嚴格的行伍訓練。立刻回過頭去,手按刀柄,「誰?朱五一,怎麼是你?你怎麼又回來了?!」
被派去保護商隊的朱五一不敢用目光與王洵相視,低下頭,很是為難地回應,「俺,不,末將,不不,卑職,卑職去過了。但,但商會的程掌柜說,這個時候,他們不能拖大軍後退。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敢違抗我的將令。並且還拐帶了一堆無關的人回來!」王洵又是生氣,又是感動,指著朱五一身後的齊大嘴、儲獨眼等一干刀客質問。
聞聽此言,朱五一更是不知所措。耷拉著腦袋,喃喃辯解,「他們,他們說,半天雲都被您打垮了,周圍哪還有強盜輕易敢動商隊的念頭。您儘管放心向前,他們可以慢慢跟著大隊留下的馬蹄印兒走!」
唯恐王洵處置朱五一,齊大嘴上前一步,主動替對方開解,「程老掌柜琢磨過,在您跟正主兒分成勝負之前,商隊肯定安全。大人不要怪朱旅率,是我等自己要來為大人效力的。朱旅率拒絕過,但我等非要跟著他,他也沒辦法!」
「是啊,是啊,請將軍帶上我等!」其他眾刀客們紛紛開口。「我等打仗不在行,追追殘兵,打掃打掃戰場什麼的,也能搭一把手!」
「胡鬧!」雖然心裡感動,王洵還是不得不板起臉來,大聲呵斥,「兩軍交手,豈是兒戲!況且本將這次要對付的是一支勁旅,並非半天雲那種烏合之眾!趕緊回去保護商隊吧,大夥的心意,王某領了!」
「我等知道將軍有大動作!所以才前來助拳!」
「帶上我等,我等不怕死。」
眾刀客心氣正高,怎肯輕易推開。紛紛開口求肯王洵准許自己加入。
單論身手,這些人的確都是一等一。可列陣而戰,個人勇武卻派不上多大用場。萬一有人沒頭蒼蠅般亂闖,反而容易衝動自家陣腳。王洵不願意讓別人冒險,自己也不願意冒險,沉吟了片刻,正準備強行將眾刀客驅逐,儲獨眼卻見機得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我老儲夾著尾巴,在這條道上走了大半輩子。從沒像今天這般痛快過。請大夥讓我老儲再痛痛快快地活上幾天,即便死了,這輩子也甘心了!」
「請大人給我等一個為死去同伴報仇的機會!」眾刀客紛紛跪倒,祈求王洵准許自己參戰。
見王洵依舊不肯鬆口,齊大嘴也跪倒在地,用膝蓋向前爬了幾步,滿臉是淚,「這些年來,凡是在絲綢古道上的劫案,哪個能與河中各地的城主們脫開干係?我等平時不敢提『報仇』兩個字,只能把怨氣憋在肚子里。這回,有將軍帶領,我等要是再不拔出刀來,還如何不配做個男人?!」
「請大人給我等一個機會!」
「請大人給我等一個機會!」
想起一個個死不瞑目的同行,眾刀客淚落如雨。絲綢古道上的馬賊,十有七八是眾城主、國主刻意養下的打手。頭天做下了案子,第二天贓物就能在城中公開銷售。有時候刀客們捨命護著商隊的一部分人突破土匪的包圍,傷亡慘重地來到前方的城中,在沿街店鋪中,便能看見死去同伴身上的遺物。上面的血跡都沒擦乾淨,每一件都深深刺進大夥的心裡。
原來唐軍從不與百姓打交道,所以刀客們也不敢奢望軍隊為自己主持公道。而王洵卻第一個破了這個例,讓他們看到一絲復仇的希望。所以,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他們都想將這個希望抓住。否則,日後根本無法面對同行們留下的孤兒寡母。
王洵終於明白一向老實巴交的朱五一,為什麼今天敢於違反軍令了。即便是他自己,此刻心中也是火辣辣一片。清了清嗓子,他低聲道,「如此,你等就單獨組成一隊。跟在我的身後,我衝到哪裡,你等就衝到哪裡。不準亂,也不準擅自行動,做得到么!」
「如果誰當了孬種,大人就一鎚子砸死他!」齊大嘴喜出望外,代替所有人表態。
「對,鐵鎚將衝到哪裡,我們就跟到哪裡!誓死追隨!」眾刀客齊聲響應。
「起來,去找管軍需的李參軍,每人領一身輕皮甲。一柄橫刀!」王洵強壓住心中的激動,點點頭,沉聲吩咐,「朱旅率,你帶他們去。這支隊伍也一併交給你。」
「諾!」朱五一抹了把臉,憨憨地回應。
「去吧!」王洵揮揮手,命令對方領著刀客們退下。然後繼續向中軍帳走去,接連邁出了幾步,腿都僵僵的,手臂處也傳來一陣顫抖。
不是因為對大戰的緊張,而是因為感動。他帶領的是一群熱血男兒,無論以前做過強盜還是做過刀客,都是不折不扣的好漢子。
有這樣一群好漢子追隨,天下又有何處去不得?
有這樣一群好漢子相伴,他又何必要逃,何必要委曲求全?今晚,便是全新的開始。他要將珍藏已久的鋒芒露出來,在河中這片碧野黃沙間刻上自己的痕迹。
正激動間,耳畔忽然又傳來侍衛十三的呼喚,「啟稟將軍,宇文將軍的隊伍已經整裝待發,他想請您過去跟弟兄們說幾句話!」
「喔!」沒想到宇文至動作這麼快,王洵楞了楞,旋即順著十三的指引向不遠處看去。夜幕中,有一小隊騎兵站在那裡,方方正正,宛若一塊雕琢過花崗岩。
「告訴他我馬上就到!」王洵身吸了一口氣,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然後快步走向宇文至等人所在。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的面孔,想說幾句話來激勵士氣,最終發現無論怎樣的言辭在此刻都純屬多餘。只得揮揮手,大聲喊道:「出發!」
「出發!」宇文至抽出橫刀,沖著隊伍高喊,「用賊寇之頭顱,礪你我之刀鋒!」隨後,一夾馬肚子,閃電般沖向了夜幕。
「用敵人之頭顱,礪你我之刀鋒!」五十把橫刀同時舉起來,半空中虛劈,劈穿遠處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