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盛唐煙雲》(27)
長生殿(一上)
三樣蔬菜,一盤干肉,小半籃剛剛摘下來不知名的野果子。雖然比不上皇宮裡邊精挑細琢出來的御宴,卻也不失鄉野之新鮮。只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現在明顯沒什麼胃口,每樣東西只是隨便點了點,便嘆息著放下了筷子。
「萬歲還是再用些吧,這都是貴妃娘娘親手做的!」負責伺候皇帝飲食的老太監朱全在旁邊看得心疼,湊上前,低聲勸諫。
「朕知道這是貴妃親手做的!真難為她了!」李隆基勉強笑了笑,臉上露出了幾分凄楚。在今天之前,自己從沒像民間那些凡夫俗子一樣,享受過任何一名妻妾親手烹制的飯食。這是平生第一次,卻未品出多少幸福。
老太監朱全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只好默默地上前收拾碗筷。這些活原本也輪不到他親自來做,可出發時太匆忙,幾個嫡傳弟子都沒來得及帶上。而外邊那些粗手笨腳的傢伙,用他們幹活還不如不用。一旦不小心打壞了桌子上這僅有的幾樣餐具,下一頓,陛下就只能和大臣們一樣,用手捧著吃了。
「你吃過了么?」看到朱全已經不再矯健的身子骨,李隆基心裡愈發覺得倉惶。此人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經跟著自己了。雖然不像高力士那樣好用,但勝在忠誠。「沒吃的話,就也湊合著吃一點兒吧。這樣就倒掉,太可惜了!」
「老奴不敢!」朱全嚇了一哆嗦,趕緊出言謝絕。「陛下賜宴,老奴本不該辭。但老奴剛才已經在外邊跟大夥一起吃過了,所以只好辜負聖恩,請陛下勿怪老奴失禮。」
「怪什麼怪!」李隆基大度的擺手,「那就撤下去賞給隨行的軍士吧。路上還仰仗著他們出力,朕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
「老奴替將士們叩謝陛下厚恩!」朱全趕緊又跪下磕了個頭,然後笑著解釋:「弟兄們應該也都吃過了,老奴剛才到外邊替陛下催茶時,正好看到他們在路邊拿石塊支灶台!」
聞聽此言,李隆基先是一喜,然後眉頭緊皺,「支灶台?有糧食了?哪來的糧食?不是說,沿途的百姓都跑光了么?」
「是陳倉縣令帶領民壯專程運來的糧食,好像有五十幾大車。所以將士們的軍糧暫時就不用愁了。老奴本以為高大將軍已經向陛下報過喜訊了,所以剛才就沒敢多嘴!」
「哦?!」李隆基輕輕點頭,並不以自己後知後覺而惱怒。聯絡中外的事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完全交給了高力士來負責。而朱全為人向來懂得進退,此刻不敢與高力士爭功,也是應有之舉,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只是自己剛剛離開長安八十餘里,遠在幾百裡外的陳倉縣令卻能及時送來糧食,就有些太先知先覺了。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低聲詢問:「陳倉縣令是哪個?你打聽過他的名字么?」
「聽說叫薛景仙,是個進士出身。早年還做過一任弘農縣令。」朱全仔細想了想,斟酌著回應。
李隆基聞聽,眉頭皺得更深,「薛景仙?他去年不是因為收受賄賂,被人彈劾了么。怎麼這麼快就起複了,居然還做了上縣的縣令?」
「好像是後來又有人提起他當年出使安西時,曾經立下的戰功。然後功過相折了一下。但具體是怎麼回事情,老奴就不太清楚了。」朱全果然很守本分,小心翼翼地將薛景仙出任陳倉縣令的緣由解釋一下。既沒添油加醋,也沒曲意遮掩。
但李隆基還是從這幾句簡單的話中,聽出了問題所在。「出使安西時立下的戰功?他一介書生,能立下什麼戰功?還不是有人替他從前線將士頭上挪過來的?誰這麼大膽,連朕的國法都不放在眼裡了么?」
朱全不敢回應,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兒。李隆基憤怒地在屋子裡踱了幾步,長長出了口氣,低聲道:「這事兒應該跟楊國忠沒什麼關係。恐怕,是太子保下的他吧!呵呵?朕的兒子,對手下人還真照顧!陳倉縣令,陳倉縣令!好幾百里路,押著糧車,路上少說也得走五天吧。原來五天之前,就有人猜到朕準備放棄長安了!好聰明,好聰明!未卜先知!這岐州刺史,好像也是太子保薦的吧,還有汾州、隴州,恐怕也出自太子的門下吧!」
朱全嚇得連尿都快流出來了,耷拉著腦袋,渾身是汗。今天這些話,隨便傳出一句去,都可能讓他粉身碎骨。可他偏偏不能掩住耳朵,也沒膽子提醒皇帝陛下小心隔牆有耳。
好在李隆基發作的時間並不長,沒多會兒,便自己將情緒穩定了下來。抿了口棗樹葉子熬的茶湯,嘆息著道:「也不怪他。是朕,把本該交到他手上的江山,硬生生給丟了一半兒。是朕,活得太長了,讓太子等得好生辛苦。呵呵,朕如果在開元年間就突然死去,恐怕這大唐,這大唐就是另外一番光景,哈哈,哈哈……」
「陛下,陛下千萬不要這麼說!」朱全普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首,「眼下困境,不過是一時之厄。想當年,陛下對付韋后、太平公主等人之時,情況比這危急得多。可最後,還不是陛下大獲全勝?!陛下只要安下心來,從容布置,早晚有重還長安的那一天!」
「是么?」李隆基咧了下嘴,輕輕搖頭。老太監朱全還是像早年一樣,盲目信任著自己。可是自己,卻不是當年那個李三郎了。當年自己每天只睡兩個時辰,甚至不到一個時辰,依舊上馬掄刀。可現在,坐在御輦中,卻怎麼休息都緩不過精神來。
「陛下不要妄自菲薄!」朱全從地上抬起頭,滿臉是淚,「陛下親手結束了大唐持續不斷的內亂,重現了太平盛世。這份功業,任誰都無法抹殺。至於眼前困境,是奸臣李林甫弄權,賊子安祿山負恩所至,並非,並非陛下,陛下之過……!」
「不是朕之過,還是誰之過?」李隆基搖頭長嘆,然後慢慢俯下身,親手拉起朱全,「起來,你起來說話,朕今天不要你跪!咱們君臣這麼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你說得對,咱們當年,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斷然不會在這個小陰溝翻了船!」
「陛下保重龍體!」朱全點點頭,哽咽著站起。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道:「別哭,哭是沒有用的。你且來給朕說說,於今之際,朕該怎麼才能擺脫眼前的困局?!」
「老奴不敢!」朱全快速擦乾眼睛,然後小心翼翼地四下觀看,「老奴不通政務。如果陛下需要找人商量,老奴這就去把高大將軍叫進來。他剛才與陳玄禮大將軍一道,去安撫士卒了。估計馬上就能折返回來!」
「不必了。元一還有別的事情忙。」李隆基擺手制止,「朕叫你說,你就說。只要朕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沒人敢治你干政之罪!」
老太監朱全被逼得沒辦法,只好躬下身子,以極低的聲音提議:「陛下如果再往前走一段路的話,就進入山南西道了。老奴聽人說,那邊幾個州郡刺史,都是論年頭熬上來的,與,與朝中,與朝中沒多少聯繫。過了山南西路,便是劍南道地界,但是,但是……」
他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點明劍南道上下官吏皆為楊國忠一手提拔的事實。李隆基在旁邊卻已經聽得明白,眉頭不覺皺得更緊。京師附近能戰之兵,都被哥舒翰葬送於潼關之外了。所以自己不得不倉促出巡。可避開了叛賊的鋒芒,卻不等於就可以高枕無憂。臨近的幾個郡縣全是太子的嫡系,稍遠的一些郡縣是楊國忠的黨羽。自己的乾兒子安祿山可以造反,自己的親生兒子李亨可以悄悄地在京師外圍布局,誰又能保證楊國忠真的對大唐,對自己忠心耿耿?!他跟自己再親,還能親過太子李亨么?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的另外一個義子王嗣業,當年自己聽信李林甫的讒言,將其奪職下獄,朝野皆認為他冤枉。可他當年手握四鎮節度使之印,麾下兵馬高達三十餘萬,自己能不防患於未然么?
如果王嗣業還活著,恐怕借給安祿山一百二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造反!如果自己當年真的敢賭一把,相信王嗣業的確忠心耿耿的話,恐怕……。如果,沒有如果,誰也不能保證,王嗣業是不是另外一個安祿山!更何況,他跟太子李亨一直眉來眼去!
人老了,思維就很難集中起來。想著陳年舊事,李隆基居然忘了自己正在跟親信商量什麼。直到老太監朱全小心翼翼地出言呼喚,才終於將飄蕩在外的思緒找尋回來,嘆了口氣,低聲道:「如果朕一直停在這裡,是不是更安全些?左右龍武軍還剩下多少人?最近一直趕來勤王的兵馬到了什麼位置?」
「來瑱、魯炅、高適都在往這邊趕,但叛軍已經迫近了長安,他們幾個可能需要繞路。」對於援軍的消息,朱全倒是記得清楚,聽到李隆基詢問,逐個背誦。
「都是哥舒翰提拔起來的么?」李隆基不聽則已,一聽臉色大變。「誰調他們過來的?難道除了河西軍之外,朕麾下就再沒可戰之兵了么?」
長生殿(一下)
老太監朱全不敢回答,只好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兒裝傻。他雖然不像高力士那樣智勇雙全,但能在李隆基身邊伺候這麼多年,肯定跟「愚蠢」兩個字搭不上邊兒。可眼下的困境卻是,除了自己剛才提到了幾路人馬,大唐帝國,確實已經無兵可調了!
兩度討伐南詔失利,基本上將長江以南的可戰之兵全賠了進去。而北方四大節鎮,漁陽、朔方、安西、河西,第一個追隨安祿山造了反;第二個乃是太子李亨的嫡系,皇帝陛下用著未必完全放心;第三個的因為兩任主帥封常清和高仙芝被皇帝陛下傳令斬殺于軍前,分崩離析。如今能召來保護皇室的,也就剩下第四支,河西軍的部分外圍力量了,雖然其主帥哥舒翰已經投降了安祿山,並且受封為大司空!
「荒唐!荒唐!」得不到心腹太監的回應,李隆基愈發心煩意亂。恨不得立刻將宰相楊國忠叫到面前,痛斥他的昏庸無能。然而在反覆踱了幾圈之後,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皺著眉頭說道:「如今看來,朕當時對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處置,的確太倉促了些!但這也不能完全怪朕下手太狠,他們兩個從虎牢關一路敗到了潼關,喪師辱國,朕總不能繼續由著他們吧?!否則,將置大唐國法與朝廷的威嚴於何地??只恨邊令誠那廝無能,枉在疏勒待了那麼多年,居然沒本事凝聚全軍!罷了,罷了,這些過去的是是非非,朕也不想再追究了。你去把中書舍人宋昱宣來,讓他替朕擬一道聖旨。說朕感念高、封兩人昔日為大唐戍邊的功勞,特許他們將功抵罪。追封高仙芝為燕郡公、封常清為隴郡公,其他曾經在高、封兩位卿家麾下效力的安西將士,也一併論功行賞。已經為國死節者,官爵皆追加一級,准許他們的子侄繼承。還繼續在軍中效力者,交吏部和兵部陞官一級,暫時不升爵位。准許他們按新職位自行擴充隊伍,組織兵馬前來勤王!」
「諾!諾!老奴記下了,記下了!」饒是見多識廣,老太監朱全也被李隆基一連串大氣的封賞,驚得目瞪口呆。安西軍雖然大部分已經被哥舒翰葬送在潼關之外,可留在地方上及分拆到河東、山南等處的中、高級將領,加起來卻仍有四、五十位。這一堆官帽子砸下去,少說也得砸出七、八名驃騎大將軍來。
李隆基的心思卻不在如何「批發」官爵上,略作沉吟,又迅速補充:「且慢,你再記一下。記不住就拿筆寫。疏勒鎮守使周嘯風、龜茲鎮守使李嗣業、焉耆鎮守使段秀實、兵馬使李元欽、別將荔非元禮、白孝德等六人,皆有大功於國。各晉爵一級,加食邑百戶。安西採訪使王洵,公忠體國,處事沉穩得當,加金紫光祿大夫,衛尉卿,增食邑兩百戶。」
「諾!老奴記下了,這就交代宋中書去擬旨!」朱全的汗把後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弓著身子往後退。
曾經有個和他資歷差不多的老太監因為在朝政上多事,被高力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皇帝陛下連問一下都懶得問。今天他卻很倒霉不經過高力士允許,替皇帝陛下傳這麼多口諭出去,豈不是自己拿腦袋往刀尖兒上撞?!
「先別忙著去。你可記得他們幾個人現在在哪?朕這幾天事情多,沒顧得上看各部送過來的奏摺!」李隆基再度叫住朱全的腳步,沉聲追問。
幫皇帝批閱奏摺,是高力士的權力,再借兩個膽子,朱全也不敢染指。聽到李隆基問得焦急,只好躬了下身,如實稟告:「老奴,老奴,請陛下恕罪,老奴沒資格看奏摺,只是從別人嘴裡聽到過一些只麟片爪的內容,實在不敢亂說,以免耽誤了陛下的大事!」
「哦,朕差點兒忘了這茬兒了!」李隆基皺了皺眉,滿臉懊惱,「元一呢,他怎麼還沒回來!」
「他去找陳玄禮將軍了。具體做什麼,老奴沒敢過問!」朱全簡直恨不得立刻就從皇帝身邊逃開,擦著汗重複。
「嗯!」李隆基輕輕點頭。經對方一提醒,他倒想起自己今天中午自己曾經交代高力士對「出巡」蜀中的事情,提前做一些綢繆。想必眼下後者心中已經有了脈絡,所以找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安排具體細節去了。
沒有高力士這個最順手的人選在,李隆基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把記得的部分說一說,朕需要知道幾位將軍的具體實力和位置!」
「既然陛下有令,老奴就如實上奏了!」朱全先小心翼翼地告了個罪,然後緩緩補充,「老奴記得,高仙芝和封常清兩個被正軍法之後,疏勒鎮守使周嘯風帶頭鬧事,觸犯軍律,被貶往雷州了。龜茲鎮守使李嗣業雖然沒有參與鬧事,但也消極怠命,被貶往朔方軍中,做了偏將。同時被貶往朔方的還有焉耆鎮守使段秀實。他麾下的兵馬使李元欽倒是留在了安西軍中,調歸哥舒翰節制。但是於前幾日於潼關血戰中失蹤,下落不明。別將荔非元禮、白孝德兩個老奴不知道,想必不是被邊令誠那廝弄到別的地方去了,就是已經為國捐軀了。具體情況如何,還得找有司查驗一下方才能確定。」
「碰!」話音未落,李隆基已經將桌子上僅有的一隻茶盞舉起來,狠狠地丟了出去。「奸賊誤國,奸賊誤國,邊令誠這廝,朕當初真的不該信任他!擬旨,把周嘯風給朕調回來,官復原職!追贈李元欽為岐郡侯,光祿大夫,想辦法找到他的兒子,承襲官爵。李嗣業和段秀實也官復原職,各自再追加一級爵位。還有將荔非元禮、白孝德兩個,派人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老奴代他們叩謝陛下恩典!」朱全迅速跪下去,重重叩頭,同時盡量將自己的聲音提到最大,以便外面其他太監聽到,能及時把皇帝陛下的一干命令傳進高力士的耳朵。
「還有王洵王明允呢,他在什麼地方?朕記得幾個月前,他已經帶著大宛都督府的精銳和十數國聯軍往回趕了?怎麼還沒走到長安附近?!」李隆基卻絲毫體會不到老太監朱全的辛苦,繼續對安西軍的余部刨根究底。
也難怪他今天為了幾個小人物糾纏不清,幽州軍叛了,朔方軍從上到下都被太子的嫡系把持,河西軍外圍兵馬因為哥舒翰的投敵而無法信任,眼下他能指望的,也就是這些安西軍殘部了。
老太監朱全最不想回答的,就是關於大宛都督府的情況。偏偏又避無可避,低著頭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道:「那,那王洵王明允,據說是封常清的嫡傳弟子。他麾下的將士,又多為在化外之地自行招募,未必能遵守大唐軍規。所以,所以……」
「所以什麼?!」李隆基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如同刀子般銳利,「所以你等就不想讓朕重用他,準備把這支生力軍推給安祿山?!朕還奇怪呢,怎麼他突然就沒了消息,原來是你們幾個在朕背後搗鬼!」
「老奴不敢!」朱全膝蓋一軟,立刻跪了下去,「老奴只是私底下懷疑他的忠心,沒敢跟任何人說。沒敢跟任何人說啊!」
「那他怎麼走著走著,就突然失蹤了?難道還有人敢在路上截殺我大唐的採訪使不成?」李隆基在此刻本來變得極其多疑,越琢磨,越覺得朱全沒跟自己說實話。
老太監朱全渾身上下濕得如剛被人從水裡撈出來一般,一邊叩頭,一邊低聲解釋:「陛下明鑒,老奴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老奴只是聽人說……」
四下看了看,他迅速將聲音壓到最低,「老奴只是聽人說,驃騎大將軍曾經派人去迎接王採訪使。但到底有沒有接到,老奴就不清楚了!」
「你個廢物!」李隆基恨恨地跺腳,拿老太監朱全無可奈何。對方的能力和膽略他非常清楚,的確不是敢於背著自己亂來的人。可那樣的話,高力士的一些行為,就非常可疑,非常令人惱怒了。派人去迎接,恐怕手裡拿的未必是酒水和牛羊。而大宛都督府的將士也正如朱全所說,皆為王洵在蔥嶺之西招募,上下皆以其一人馬首是瞻……
該死的高力士,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顧著解決私人恩怨!他是封常清的弟子又怎麼樣?朕能給封常清平反,自然也能令他歸心。況且他們王家還是開國元勛之後,世世代代受大唐皇恩,又豈會因為封常清一人的冤枉,就棄朕的知遇提拔於不顧?
正氣得火冒三丈間,院子內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跟著,高力士的身影出現在了房門口,「陛下可是找老奴?!老奴來遲,請陛下恕罪,恕罪!」
長生殿(二上)
「滾進來!」此刻的李隆基,連將高力士千刀萬剮的心思都有,抬起頭,沖著屋子外大聲怒吼。
他先前之所以又給高仙芝和封常清兩人「平反」,又毫不吝嗇地給所有活著的安西軍將士加官進爵,目的便是將王洵麾下的那支萬里回援兵馬抓在手裡。雖然那支兵馬在人數上只有數千,規模遠不及左右龍武軍和東宮六率。可數千百戰餘生的老兵所代表的戰鬥力,卻絕非龍武軍和東宮六率可比。況且那支軍隊也是目前與朝中各派勢力瓜葛最少的有生力量,最可能只聽天子的命令行事。
而高力士在暗中的一些小動作,卻讓他剛才所有努力都變成了徒勞。沒等王洵帶兵到達京師,就先準備奪人家手中兵權,甚至擺明了想致人家於死地。那王洵再單純,對皇家再忠心耿耿,也不可能明明看到陷阱還主動往裡邊跳啊!?
想到這兒,李隆基越發覺得高力士面目可憎,連帶著對站在自己身邊的朱全,都厭惡了起來。惡狠狠地掃了二人一眼,冷笑著道:「驃騎大將軍回來得倒是快,朕這邊剛想處理點正事兒,你就急匆匆得跑回來了!怎麼,怕朕累壞了身子骨兒?還是怕朕離了你的指點兒,下亂命誤了國事?!」
「老奴不敢!」高力士「撲通」一聲跪倒,重重叩頭,淚流滿面。「老奴只是從外邊探聽到一些好消息,所以急著趕回來說給陛下聽,好讓陛下寬心。沒想到打擾了陛下處理政務!如果陛下認為老奴已經不堪大用,請賞老奴一匹劣馬,一副甲胄。老奴立刻返回長安去,與叛軍一決生死,以報陛下多年來知遇之恩!」
他本來生得就魁偉,一番慷慨激揚的話說出來,竟然露出了幾分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丈夫氣概。李隆基瞧在眼裡,心中登時覺得一熱,皺了下眉頭,大聲怒斥道:「胡說!朕陛下又不是沒有兵將了,哪裡輪到你個老東西去陣前拚命?!況且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點兒本事,除了一手射藝還勉強過得去外,其他哪樣能拿得出手?還一決生死呢,依朕之見,你自己趕著去送死還差不多!」
「老奴追隨陛下五十餘年,享盡人間富貴。為國捐軀,乃應有之義。總好過哪天被陛下厭了,到頭來,到頭來不得善終。那樣,非但老奴自己,非但老奴自己覺得委屈,還累得陛下心中不快,更是百死難辭其咎!」高力士又重重地磕了個頭,哽咽著解釋。
「你倒是想得美!朕才懶得為你生氣!」李隆基撇著嘴,非常不屑地數落。臉上的怒氣卻消失不見了,代之的是一抹無法掩飾的溫情。「才說你幾句你就要死要活,朕還真說不得你了?!況且你做事就是缺乏遠見,只看到眼前那一點點私人恩怨,卻看不到整個大局!」
「老奴的確不堪大用,做事亂七八糟。但老奴,老奴對陛下的忠心,卻可以剝出來,給所有人看!」高力士越說越委屈,越說越傷心,淚珠成串地往下掉。
「那你就給朕剝出來看看?趕緊,別光說不幹!」李隆基又撇了下嘴,笑著罵道。「如果下不去手的話,就立刻給朕滾起來,打水把臉洗乾淨了!朕懶得看你這幅哭哭啼啼的摸樣!」
「老奴領旨!」高力士委委屈屈地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去。腳還沒買過門檻,肚子里卻發出了幾下「咕嚕嚕」的聲音,將屋子裡的悲傷氣氛破壞得蕩然無存。
「你這蠢才!就這點兒出息!」李隆基顧不得治高力士的「君前失儀」之罪,笑著罵道,「還沒吃飯吧!正好,朕這裡有剩飯剩菜,倒掉可惜了。全賞了你這蠢材吧!」
「臣謝陛下賜宴!」高力士立刻將身體轉過來,帶著滿臉的塵土、泥漿和淚痕謝恩。看到他風塵僕僕的摸樣,李隆基更是於心不忍。想了想,對朱全吩咐,「你去找人打些水來,讓他在這裡把臉洗了吧!反正咱們現在也是在逃命途中,無須太多講究!」
「臣不敢!臣,臣……,謝陛下洪恩!」高力士連忙推辭,卻拗不過李隆基的堅持,只好再度拜謝。然後在朱全等人的服侍下,整飭衣冠,清洗旅塵。待將自己重新收拾乾淨了,才又走到李隆基對面,一邊施禮,一邊笑著問道:「臣剛才不知道因為做錯了什麼事情,惹得陛下發那麼大的火?請陛下給臣一個補救的機會,臣定然……!」
「怎麼補?」李隆基瞪了他一眼,無奈地搖頭。「你也是追隨朕多年的老人了,做事兒怎麼一點兒也不看時機。那王洵王明允雖然不合你的心意,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怎好貿然動手對付他?一旦把他逼到安祿山那邊去,裡應外合,你我君臣還有重返長安的可能么?」
「老奴,老奴……」高力士用力揉了幾下眼睛,低頭認錯,「老奴其實也沒想拿他怎麼樣。只是覺得高仙芝和封常清剛剛被處斬,大宛都督府的軍心未必安穩。所以就派了一個心腹去那邊勞軍,一來可以示陛下對他們的看重之義,二則,也相當於在那小傢伙身邊安插個眼線,免得他真的起了什麼不臣之念!」
「結果呢,結果如何?」
「結果,結果老奴派去的人失蹤了。王明允和他麾下那支兵馬也突然沒了消息!」高力士嘆了口氣,非常沮喪地坦白。「想必,想必是走岔了方向,彼此沒有遇到吧!或者是兵部那邊走得太急,沒接到他們的最新奏報!」
「你這老匹夫!真是氣死朕了!」明知道高力士在胡攪蠻纏,李隆基卻不想再繼續深究。讓朝廷派去的監軍徹底消失,是王洵能拿出來的最佳應對之道。既能繼續保證此人的軍權,又能讓朝廷說不出什麼話來。換了自己與王洵易地而處,李隆基也會採用同樣的手段。反正眼下兵荒馬亂的,幾個太監突然走丟了,實屬再正常不過,誰都無法,也不敢往多餘的地方想。
「老奴莽撞了,請陛下治罪!」高力士早就將李隆基的脾氣秉性摸了個通透,繼續自請處分。
「你先吃飯吧。如何懲罰你,朕需要好好想想!朱全,你先下去,把朕頭前吩咐的那件事辦好!」李隆基看了他一眼,氣哼哼的吩咐。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了,再懲罰高力士也於事無補。況且眼下除了高力士等幾個太監外,他實在也找不到更能令自己信任的人。
太子羽翼已成,楊國忠尾大不掉,背後還有幾十萬叛軍,隨時都可能追殺過來。如果此刻連高力士、朱全等追隨了自己多年的老人都不能依仗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指望誰?
此時此刻,高力士卻表現得比李隆基還要鎮定。先是坐下吃了小半碗飯,然後又用飯碗喝了幾口濃茶,才放下筷子,笑著說道:「旁人這輩子吃上一次御宴,就足以光宗耀祖了。老奴卻不知道吃了幾百回,真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
「吃飽了就趕緊做事,別光想著說好聽的話哄朕開心!朕現在心煩得很,沒功夫聽你啰嗦!」李隆基皺了下眉頭,很不高興地打斷。
「陛下因何事而煩惱?!」高力士笑了笑,明知故問。
「長安都丟了,朕能不煩么?」李隆基恨得直咬牙。「你這老貨,怎麼就不知道什麼叫愁?對了,你剛才說有好消息告訴朕,什麼消息,趕緊說!」
「郭子儀在撤軍途中,設下埋伏,再度擊敗史思明父子。斬殺其麾下將士三萬餘人。震動河東河北,安祿山為了保住老巢,又從前線抽調兵馬回援史氏父子。基本上已經無力再長安以西推進了!」高力士拱了拱手,喜滋滋地彙報。
叛軍在短時間內無力繼續西進,就意味著自己在逃命途中更安全了些!李隆基明白其中因果關係,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朕縱橫半生,到老來,卻要叛軍自己沒了力氣,才得已苟延殘喘。呵呵,呵呵……。安祿山不追趕朕,朕的車駕就能停在這裡么?還不是一樣得向西南躲?去劍南!去蜀中!朕其實躲到天邊去,也未必能保證安全!」
「第二個好消息便是,回紇人已經答應出兵勤王。其先鋒五萬由王長子也忽率領,日前已經過了臨洮……」
「幾代忠臣良將攜手,才將胡虜驅趕到大漠之西,朕卻又將他們請了回來!」李隆基嘆了口氣,精神頭依舊不覺得振奮。求回紇出兵,不是沒有代價的。整個北庭都護府,如今已經劃歸了對方所有。眼下安西、河西兩大都護府都成了空架子,回紇人沿途看清楚了大唐的虛實,恐怕轉眼之間,就又要獅子大開口。
「吐蕃派使節前來,願意出兵十萬,供陛下驅使……」
「是供朕驅使,還是趁火打劫?當朕真的老糊塗了么?」李隆基揉著太陽穴,臉上沒有半點兒喜色,「也好,早也是來,晚也是來。既然來了,乾脆就一併將麻煩解決掉!」
高力士點點頭,慢吞吞拋出最後一條,「御史大夫魏方進等人上書太子,彈劾楊釗誤國。太子殿下已經命人接了奏摺,準備找合適機會面呈給陛下……」
話沒說完,李隆基已經一躍而起。「你這老貨,又背著朕胡鬧!再這樣下去,惹得百官聯手彈劾,朕也保不住你!」
「老奴願意粉身碎骨,以報陛下知遇之恩!」高力士長揖及地,臉上沒有半點兒畏懼之色。
回紇人和吐蕃人對大唐土地的窺探,都是遠憂。楊國忠和太子兩個的威脅,對此刻的李隆基來說,卻是心腹之患。一旦車駕走到了益州郡,而地方兵馬依舊歸楊國忠掌握的話。所謂天子,不過是後者手中的一個傀儡。
李隆基心中明白高力士是為了自己打算。放緩了語氣,低聲道:「朕讓你未雨綢繆,並不是讓你現在就去對付楊國忠。他畢竟,畢竟一直在盡心儘力為朕做事。況且文武百官,眼下也很推崇此人。魏方進貿然彈劾他,讓朕,讓朕……」
「老奴已經吩咐底下人,掌握好分寸和火候。逼楊釗交出劍南節度使兵權即可,其他並不急於求成。」高力士將聲音壓得極低,緩緩向李隆基解釋自己的安排。「太子那邊如果提出了過分要求,魏方進等人也會聯手遏制,終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亂了方寸……」
「也罷!國忠能力有限,的確不該兼管太多事情!」李隆基揮揮手,接受了高力士的解釋。這就是後者的可貴之處,總能主動替天子分憂,而自己將罵名背下來。「貴妃那邊,過後得給個交代。還有,讓陳玄禮做好準備,以應不測之變。你我君臣現在面臨的情況,未必比對付太平公主時簡單多少,千萬別掉以輕心!」
不著痕迹地解除楊國忠的兵權,才是最急需做的事情。若是能讓他跟太子李亨斗得兩敗俱傷,則是最上上之選。雖然對一個帝王來說,這樣做實在有些涼薄,有些悲哀。可眼下形勢便是如此,李隆基沒有更好的選擇。
「老奴領旨!」高力士躬了下身,笑著回應。然後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老奴其實和大宛都督之間,也沒什麼過不去的私人恩怨。都是邊令誠那廝從中挑撥,才鬧了些小誤會。陛下如果想調大宛都督府兵馬到近前護駕,不妨再派人去路上找找。怎麼說也是上萬大軍,不可能就憑空消失了。若是能……」
話音未落,屋門忽然被人用力從外邊推開。老太監朱全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滿臉是汗,「陛下,陛下,快走,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反了,反了,東宮六率、左右龍武軍,都造反了!!.」
長生殿(二下)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君臣二人雙雙搶出,從地上揪起失魂落魄的老太監朱全,大聲追問。
已經不用朱全重複,院子外的喊殺聲說明了一切。「清君側!」「清君側!」「誅楊賊!」「誅楊賊!」一浪高過一浪,震得頭頂的飛檐瑟瑟土落。
這是一間臨時征借來的寺廟後院,雖然不像京師里的佛寺那般金碧輝煌,卻也透著幾分出塵之意。而現在,所有佛門凈地的清幽與祥和都不見了,代之的是濃重血腥氣,伴著那一浪浪喊殺聲飄來,熏得人幾欲作嘔。
「護駕!來人,護著陛下衝出去!」畢竟頂著驃騎大將軍官銜,沒吃過豬肉也見到過豬跑。高力士幾乎在一瞬間,就判斷出喊殺聲正在向天子棲身的寺院逼來,扯開嗓子,大聲命令。
「護,護、護、護、護駕!」回應聲有氣無力。十幾名太監,擎著臨時找到的戒刀、禪杖,跌跌撞撞跑過來,在李隆基身前哆嗦著站了一排。
這次第,甭說突圍,就是固守待援,也絕無可能了。高力士急得眼前金星亂冒,扯開嗓子繼續聲嘶力竭地叫嚷:「程元振,程元振呢?他把飛龍禁衛都帶哪裡去了!你等誰見到過程元振,還有,還有張楚、楊方、都沒見到,就是胡增順也行啊!」
沒有人回答他的喝問。幾個有權統領飛龍禁衛的心腹宦官統統不見蹤影,只剩下眼下這些平素無權無勢的小太監,一個個握著兵器,上下牙齒咯咯咯咯撞個不停。
倒是李隆基本人,危急關頭,又顯出了幾分馬上天子本色,將小太監們撥在一旁,冷笑著道:「行了,馮元一,你不去做優伶,真是委屈了!不要再給朕演戲了!說吧,太子提了什麼條件,朕全部答應就是!」
「老奴,老奴如果曾與太子殿下勾結,願天打雷劈,生生世世墜入畜生道,永不超生!」聽見天子稱呼自己的原名,高力士迴轉頭來,眼淚登時流了滿臉。
李隆基哪裡肯信,看著他的眼睛冷笑。高力士臉上的悲傷這回可不是裝出來的了,跪下去,深深俯首:「老奴知道陛下不信。倉促之間,老奴也無法證明自己。可陛下想想,近四十年來,老奴仰仗著陛下恩寵,宮內宮外幾乎說一不二,地位絲毫不亞於當朝宰職。如果投靠了太子殿下,他還能給老奴更大的好處么?」
這句話,倒是說在了點子上,李隆基無從反駁。黯淡的眼神忽然又亮了亮,迅速問道:「那你今天出去都找了哪些人,跟他們說了些什麼?都給朕如實道來?別說假話,也別繞圈子,否則,咱們君臣將死無葬身之地!」
「老奴,老奴受陛下,老奴擔心陛下去了蜀中之後,朝政被楊氏一黨所把持。便自己起了心思,想逼楊國忠主動請辭。所以,所以老奴今天就先去找了御史大夫魏方進等人,暗示陛下對楊國忠最近一段時間在叛匪問題上進退失踞的表現很是不滿。然後,然後又去知會了陳玄禮,告訴他見機行事。必要時刻,可以剋扣龍武軍的伙食,挑動,挑動……」
到了此刻,高力士還沒忘記替天子分憂,主動把對付楊國忠的主意,全都攬到了自家頭上。李隆基只聽了一半兒,就聽出了問題所在,直氣得兩眼冒火。上前一把揪住高力士的衣領,咬牙切齒:「你,你這老匹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高力士的身材遠比李隆基魁偉,卻沒勇氣掙扎,耷拉著腦袋,低聲請罪:「老奴,老奴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老奴,老奴罪該萬死!」
「早知如此,朕真該殺你一萬次!!」李隆基重重地丟下他,低聲咆哮。把高力士的話和眼前情況相對照,真相已經昭然若揭。是太子李亨利用了高力士對付楊國忠時機,突然發難。而太子李亨之所以能將時機把握得如此準的原因只可能有兩個,要麼是高力士做事不密,被李亨提前得到了消息。要麼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已經跟太子勾結在了一起。
后一種的可能性遠小於前一種。陳玄禮也是自己當太子時,便生死與共的心腹,應該沒那麼容易被兒子李亨拉走。憑藉著直覺,李隆基迅速作出推斷。「左右龍武軍如今還剩下多少人?東宮六率的具體實力如何?楊國忠呢,他的節度使牙兵對上東宮六率,能堅持多久?」
帝位之下,自古沒有親情。當年太宗皇帝能殺兄逼父,則天大聖皇后能連誅兩子,就連李隆基自己,也是殺了伯母韋后和嫡親姑姑太平公主,才牢牢將帝位抓在了手中。所以此刻他也不敢奢求兒子李亨的矛頭只針對楊國忠一個,立刻開始著手做最壞打算。
涉及到具體數據,高力士倒是如數家珍。想了想,迅速回應:「左右龍武軍還有一萬人上下,東宮六率在離開長安時,只帶了五千人上下。但後來陸續又有不少將領接了家眷趕來,目前應該也在一萬左右。楊國忠的節度使牙兵曾經試圖自成一軍,結果被哥舒翰藉機吞併,現在只剩下了五百人馬。不對,老奴知道了。今天陳倉縣令薛景仙,曾經帶著一大票民壯前來送糧食,總人數至少在三千以上……」
一萬三千對一萬,又是攻其不備。怪不得太子敢於動手。比較出了各方實力,李隆基迅速作出決斷:「你立刻想辦法去給陳玄禮傳旨,命令他不必與東宮兵馬糾纏,立刻帶領龍武軍向朕這裡靠攏!同時宣召宗室子弟,命他們各自帶領家丁入寺院護駕!」
「諾!」高力士答應一聲,轉身便走。還沒等走到院子門口,外邊突然又傳來一陣刺耳的喧嘩聲。緊跟著,兩頂盔貫甲的太監,帶領百餘名飛龍禁衛,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陛下勿慌,老奴程元振前來護駕!」帶頭的太監中氣十足,一嗓子吼出來,將院子中所有人震得面如土色。
「老奴李靜忠,奉太子之命,前來護駕!」另外一名太監也快步上前,沖著李隆基肅立拱手。
「你,你們幹什麼,還不快快退下。退下!」高力士一個箭步將大唐天子李隆基擋在了身後,厲聲呵斥。
沒有人理睬他。無論是平素對他俯首帖耳的監門將軍程元振,還是自認晚輩的李靜忠,都將他當做空氣一般完全忽略。
「你們,你們……」高力士張開雙臂,像護巢的母雞一般,擋住所以試圖向李隆基靠近的人。「陛下平素待爾等不薄,爾等居然敢勾結太子謀反,就不怕遺臭萬年么?」
「謀反?」程元振笑了笑,滿臉鄙夷,「高大將軍老糊塗了吧?太子乃陛下親自立的儲君,又怎會謀自己的反?至於陛下平素的相待之恩,我等豈敢輕易忘記。這不,剩餘的飛龍禁衛,都趕過來護駕了么?陛下請放寬心,此刻莫說是叛賊,就是連個鳥雀,也無法飛近這個院子十步之內!」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院子外又是一陣整齊腳步聲響。數百名身穿飛龍禁衛服色的軍士魚貫而入,貼著牆根兒,將整個院落擋了個嚴嚴實實。
「你們,你們……」高力士又氣又怕,渾身上下直打哆嗦。飛龍禁衛是他親手整訓出來的,裡邊的大部分低級將佐都能叫出名姓。但今天這批穿著飛龍禁衛服色的人,卻個個都是陌生面孔,顯然早已被偷梁換柱。
「元一,你退下吧!」李隆基畢竟是一手締造了開元盛世的人,即便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沒有驚慌到六神無主的地步。輕輕嘆了口氣,推開高力士,笑著對程元振、李靜忠二人說道:「二位將軍免禮。朕正為外邊的喧嘩聲而心焦呢,沒想到你們兩個能這麼快就趕了過來!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們中間誰能向朕分說一番?」
程元振與李靜忠互相看了看,臉上露出了幾分吃驚,更多的是慚愧。但很快,便把心一橫,齊聲回應道:「啟稟陛下,奸相楊國忠與魏方進、宋昱等賊,勾結吐蕃人,試圖謀反。已經被太子殿下帶兵誅殺。如今東宮六率正在四下里搜索亂賊餘黨,怕其狗急跳牆驚擾了聖駕,所以太子特地吩咐我等過來護衛。」
「哦?!」李隆基恍如大悟般點頭,臉上堆滿了欣慰的笑容,「太子處事果斷,甚闔朕意。來人啊,取朕的佩劍來,給太子殿下送去。命令他持此劍斬殺任何敢於替楊賊張目者,不必問朕的意思!」
「諾!」高力士答應一聲,抬腳便準備進屋去取天子佩劍。身子剛一移動,立刻被四名衝過來飛龍禁衛,緊緊圍在了正中央。
長生殿(三上)
「程元振,你這是什麼意思?」高力士大怒,指著程元振的鼻子質問:「莫非你想造反么?還是打算離間陛下父子?」
程元振懶得直接搭理他,只是輕輕使了個眼色,四名飛龍禁衛立刻將高力士架起來,推推搡搡押到台階旁。然後猛然將手一松,立刻令高力士像滾地葫蘆般摔了出去,在石頭甬道上碰了個頭破血流。
「大膽!」李隆基忍無可忍,厲聲怒喝。「居然敢在朕的面前行兇,你們眼裡可還有朕?太子呢,讓他親自來見朕?否則,朕即便一頭碰死與此地,也不會將皇位傳交給他!」
「陛下請稍安勿燥!稍安勿躁!一直站在程元振身邊的李靜忠笑了笑,和顏悅色地勸解。「太子殿下無意立刻接過皇位,只是不願讓奸臣繼續弄權,毀了大唐的如畫江山而已!至於高驃騎,誰叫他剛才進屋之前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呢?被弟兄們誤傷也在所難免!你們幾個,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把驃騎大將軍攙扶起來?」
後半句話,明顯是對飛龍禁衛們說的。幾名彪形大漢齊齊答應一聲,「諾!」,從地上抬起高力士,七手八腳地按在了台階之下。
到了此時,高力士終於明白,自己平素縱橫捭闔,往來無忌,全是因為背後站著李隆基這位大唐天子的緣故。而現在連天子都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了,自己當然更不會人被放在眼裡。只好認命地低下頭,慢慢地擦拭臉上的血與淚。
「既然如此,爾等去替朕擬一份聖旨。就說朕年老體弱,已經無力再處理朝政。準備效仿先祖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陛下,避居後宮養老。政事俱委於監國太子……」李隆基知道大勢已經無法挽回,非常「豁達」地做出了交權決定。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李靜忠便又笑著插言道:「陛下莫急,聖旨早就替陛下準備妥當了,陛下只要在上面用了印即可昭告天下!」
「你等……」四十餘年來第一次被臣下打斷話頭,李隆基氣得渾身發抖。然而迫於眼前形勢,卻不得不又強壓下滿腔怒火,耐著性子回應道:「既然太子早有準備,朕直接用印便是。元一,你去取朕的玉璽!」
「老奴遵命!」高力士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走進屋內。不一會兒,又搖搖晃晃地走出,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程元振抓過兩個小太監,逼迫他們躬下身子,拿脊背當桌案。然後把早已準備好的聖旨逐一展開,「懇請」皇帝陛下御覽。
李隆基毫不猶豫地抓過印信,朝聖旨上蓋去,根本不想看聖旨里寫的是什麼內容。然而接連蓋好了幾道聖旨之後,他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抬起頭,用幾分商量的口吻對程元振等人說道:「楊釗罪不容恕。但萬春公主和駙馬就不必一併誅殺了吧!畢竟她是太子的親妹妹和妹婿,殺了他們,有損於太子的仁厚之名。」
「啟奏陛下!」李靜忠只用了一句話,就徹底將李隆基的奢望堵死在眼睛里,「鴻臚卿楊昢和萬春公主剛才執迷不悟,試圖劫持太子,已經被憤怒的弟兄們當場斬殺。同時授首的還有御史大夫魏方進、戶部侍郎楊暄以及韓國夫人和秦國夫人!」
「咚!」李隆基背後緊閉的房門發出一聲悶響,緊跟著,是幾聲凄涼而又慌亂的叫喊:「娘娘,娘娘,娘娘你怎麼了。趕緊去傳太醫,去傳太醫。不好了,娘娘昏過去了!」
聽著宮女們的驚呼,李隆基心如刀絞。楊國忠死了也就死了,反正自己早就準備將其拋出來安撫群臣,不過是早死一步和晚死一步的區別。駙馬楊昢和萬春公主卻是無辜,他們夫妻很少參與朝政,並且經常進宮來陪自己欣賞梨園歌舞,像民間晚輩一樣恭順仁孝……。
「韓國、秦國、虢國三位夫人,與楊逆狼狽為奸,欺壓群臣,迷惑宗室,實乃紅顏禍水,當處以極刑,拋屍荒野,以為後來者戒……」彷彿唯恐李隆基看不清楚字,程元振走上前,大聲朗誦「聖旨」後半段內容。
「她們,她們……」兩行清淚從李隆基眼裡緩緩淌了下來。三位楊氏姐妹,個個都是傾國傾城的容顏。太子在早已準備好的聖旨中指責她們迷惑宗室,禍國殃民。其實一干李氏皇族哪用她們主動去迷惑?包括自己這位天子,也恨不能將她們四姐妹捆在身邊,朝夕相伴。
知道這樣做很對不起貴妃娘娘,所以李隆基才給了楊家無以倫比的寵信,並且親口承諾,要保證幾個女人一生一世的榮華富貴。如今,當初的誓言還在耳畔回蕩,三位夫人中的兩位卻都已經香消玉殞了。
顫動著手,他將玉璽摁下去,在聖旨上留下了刺眼的紅。程元振和李靜忠互相看了看,迅速將已經用了印的幾份聖旨收走。然後將最後一份聖旨,在李隆基的淚眼前緩緩地展開。
「貴妃楊玉環,魅惑天子,干涉朝政。勾結外藩、穢亂宮廷……」才看了一行字,李隆基便再也支持不住,踉蹌了一下,差點摔下台階。多虧了高力士手疾眼快,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你們,你們……」他手指程元振和李靜忠,一雙眼睛瞪得通紅,「貴妃娘娘何辜,你們竟然如此污衊於她?這份聖旨,朕絕不會用在上面用印,絕不!」
「幾位大人請高抬貴手,貴妃娘娘一向懶於過問政事,即便在後宮當中,也是處處與人為善,從不輕易處罰犯了錯的太監和宮女。即便是幾位,昔日恐怕也沒少受過她的恩澤,又何必趕盡殺絕?如果為了討好新主子,就非要置貴妃娘娘於死地的話,日後午夜夢回,就不覺得良心難安么?」高力士也大起著膽子,在一旁替李隆基幫腔。
幾句話,全無他平素那種咄咄逼人的氣焰,卻是情理俱在。想起楊玉環平素的仁慈,周圍的小太監和宮女們也哆嗦著走上前,一起跪在地上請求程元振和李靜忠兩個開恩。
程元振不敢做主,拿眼神請示李靜忠,後者在去侍奉太子李亨之前,在內宮當中也曾受到過楊玉環的照顧,心裡不覺有些為難。想了想,猶豫著道:「啟奏陛下,其實我等也知道貴妃娘娘實屬無辜,然而楊氏一族都被亂兵殺掉了,如果貴妃娘娘不死的話,恐怕日後會徒生事端!」
「不會,不會!」李隆基像抓到了根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地替楊玉環保證,「朕可以保證她不會。貴妃娘娘性子柔弱,即便心裡頭再難過,也會顧全大局,不給朕,給太子殿下添任何麻煩!」
「這,老奴,老奴,老奴真的做不了住,真的……」李靜忠臉上的表情愈發為難。楊國忠一族中,有能力呼風喚雨的已經被殺光了。留下貴妃一個柔弱女子,其實對太子沒什麼威脅。可手中的聖旨都是出自太子殿下最寵信的宦官魚朝恩之手,自己跟程元振兩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討好太子殿下的機會,如果突然節外生枝……
「朕知道你有擔當,朕知道你有擔當!」李隆基一把抓住李靜忠衣袖上的絆甲絲絛,低聲求乞。「朕連江山都拱手讓出了,難道就不能給朕身邊留一個知冷知暖的人么?」
「不能!」程元振忽然又冷了臉,大聲強調:「陛下別讓老奴等為難。貴妃娘娘只要一天活著,外邊將士們的心思就一天不得安寧!太子殿下也難以體會到皇上傳位的決心與誠意!」
李隆基的胳膊抖了又抖,手中的玉璽彷彿比泰山還重。寺院外邊,「誅楊賊,清君側」喊殺聲還在繼續,但早已經不像先前那麼刺耳了。想必太子已經完全掌控住了局勢,正在耐心地等待自己這邊的答覆。
一按下去,便將貴妃送上了絕路。不按,則難保自己不與她一道粉身碎骨。反正將士們造反,「完全」是因為不滿與楊國忠弄權而起。倘若亂兵衝進了寺院,令自己和貴妃一道被「流矢」所殺,責任也完全在楊國忠這個已死之人頭上,半點兒也怪不得仁厚的太子……
「陛下何必如此為難?」正取捨兩難間,背後的屋門突然被推開。「罪魁禍首」楊玉環將手架在一名宮女的肩膀上,緩緩挪了出來。事發突然,她還穿著先前下廚替李隆基準備御膳的衣服,系在腰間的圍裙上,濺著幾點油漬。火星般,刺痛著大唐天子的眼睛。
李隆基被刺得心痛如割,顫顫巍巍地走過去,伸手攙扶。楊玉環卻拒絕了他的好意,平生第一次,冰塊一般,拒絕了一位帝王。
她推開試圖繼續攙扶自己的宮女,一個人,緩緩地走向鋪在小太監背上的聖旨,眼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哀。彷彿要看清楚自己的罪名一般,目光迅速掃過那些黑色的字跡,然後緩緩將頭抬起來,目光從程元振、李靜忠等人臉上一一掃過。
明知道對方沒有任何威脅,程元振和李靜忠等人還是被那空蕩蕩的目光掃得心裡發虛,不由自主地就往後退。楊玉環見此,忍不住展顏一笑,登時令整個院落都活了起來,陽光灑了滿天滿地。
「何必呢。諸位可都是男人啊?」她輕啟朱唇,笑著數落。依舊是沒有半分抱怨,半分悲哀。彷彿人早已死了多時,只剩下了一具沒有靈魂的皮囊。
「誰的刀快,過來幫我一個忙。自己殺自己,我有點兒下不去手!」帶著幾分乞求,她繼續說道。彷彿是在請對方幫自己撿一方手帕,或者給花澆澆水般輕鬆。
眾飛龍禁衛們面面相覷,一瞬間,竟無人能鼓起勇氣。只有大唐天子李隆基,心中還保持著幾分清醒,從背後追過來,伸手去拉楊玉環的衣袖,「愛妃,愛妃不要慌。朕,朕在這兒,他們,他們傷不了你!」
「陛下準備跟臣妾共赴黃泉么?」楊玉環躲開李隆基的羈絆,轉過身,側著頭追問。
「朕,朕……」衝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上,李隆基就是說不出口。畢竟七十多歲的人了,他不可能像少年一般輕易許下生死承諾。
「臣妾明白了,臣妾謝陛下多年來的恩寵!」楊玉環飄然下拜,風吹霓裳,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月宮仙子。
一拜之後,她不再看面紅耳赤的李隆基,舉步走上台階,緩緩推開屋門,臨邁入雙腳之前,轉過半張臉,沖著程元振和李靜忠兩人吩咐:「你們兩個再多等片刻,不會耽擱得太久!」
「是,老奴明白!」鬼使神差,程元振和李靜忠居然順口答應。話說出來后,才猛然變了臉色,相對著追悔莫及。
房門被楊玉環在內部合攏,將所有「男人」都關在了外面。大唐天子李隆基又是痛惜,又是慚愧,腳步向門口挪了挪,終究還是沒勇氣去推開那道門。呆立在屋子外,悄然擦淚。
片刻之後,屋子內傳來了宮女們的哭聲。心如死灰的高力士帶著幾名太監跑了進去,抬出了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程元振大著膽子過去掀開白布,粗粗看了一眼,身體猛然一僵,然後又迅速將屍體蓋得緊緊,彷彿唯恐別人也看到那曾經傾城傾國的面孔。
李靜忠輕輕搖了搖頭,留下程元振和兩百名飛龍禁衛保護「天子」。然後親自帶著楊玉環屍體和聖旨去向監國太子李亨繳令。臨出門,又回過頭來看了呆立在台階下的李隆基和高力士兩人一眼,喟然長嘆。
那嘆息聲如刀,割得高力士心頭血流如注。李隆基卻對其渾然不覺,像個患了離魂症的病人一般,挨個抓住幾名宮女的手,不斷追問:「愛妃走得痛苦么?愛妃走之前,可否有遺言給朕?你們幾個,剛才聽到貴妃娘娘最後說了什麼?你們幾個,趕快告訴朕,趕快告訴朕。」
「皇上節哀!」宮女們不敢拒絕,一邊哭,一邊低聲回應,「貴妃娘娘離開前,只說了一句話……」
「她說了什麼,她說不怪朕,對不對,對不對?!」李隆基如同瘋子般,大聲催促,空洞的眼睛里,充滿了期待。
「娘娘說,娘娘說……」宮女們以手掩面,垂淚不止:「娘娘她說,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呵呵!」
一句曾經的承諾,兩個多餘的字,就像霹靂般,砸在了李隆基的頭上,讓他瞬間矮了下去,宛若全身的骨頭都被劈了個粉碎!
長生殿(三下)
帶著楊玉環的遺體和用過印的詔書,程元振和李靜忠二人欣欣然回去復命。太子李亨正等得心焦,遠遠地看到二人的影子,立刻親自策馬迎了過來,迫不及待地追問道:「事情辦得如何了?父皇他答應我的條件了么?你們抬的是誰,是貴妃娘娘的遺體么?」
「臣等幸不辱命!」程元振和李靜忠從馬背上滾下來,肅立拱手。聞聽此言,李亨憔悴的臉上立刻充滿了喜色,甩鐙離鞍,便準備去查看兩位太監帶回來的詔書。還沒等在地上站穩身形,背後卻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咳嗽,「嗯——哼!殿下小心地滑!」
「嗯!」李亨被咳嗽聲嚇了一哆嗦,眉頭迅速緊皺成了一團,旋即又迅速恢復了正常,推開程元振雙手捧過來的詔書,滿臉憂傷:「記得本王年幼之時,父皇總是把本王放在他的書案前,手把手教導本王如何處理政務。沒想到,沒想到今天,我們父子之間,竟要,竟要……,嗨!!!」
一聲長嘆,彷彿包含著說不盡的無奈與凄涼。身邊的諸位幕僚聽在耳朵里,趕緊齊齊躬身,「殿下也是為了給大唐保存幾分元氣,才不得不如此。況且聖上年事已高,實在無力應對混亂的時局。為早日收復兩都,為解救天下黎庶,殿下也只能暫且將骨肉親情放在一邊了!」
「唉!」李亨搖搖頭,又是一聲長嘆:「希望父皇能明白孤的一番苦心吧。待他日兩都光復,天下太平,孤當負荊入宮,向父皇請罪。把權柄全部歸還與他。自己去做一個逍遙王爺,足矣!」
「殿下仁厚!」眾文武幕僚又齊聲稱頌。目光卻始終不離程元振的雙手,雖然裡邊的內容,大夥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在眾人期盼的目光當中,李亨慢吞吞地撿起詔書,「隨意」翻看。天下兵馬大元帥,監國太子、有權任免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全部官員,可以以監國太子的名義向全國各地發布政令、軍令,無須再交由天子批複用印。可以……
可以說,除了那個只具備象徵意義的天子玉璽之外,他已經順利的從父親李隆基手裡,拿走了所有東西。再不用煩惱自己的政令被父親找借口駁回,也不必再因為擔心太子之位不保而夜不能寐。
為了這一天,他足足等了十八年。從風華正茂的少年郎,等成了兩鬢斑白的半大老頭子。其中甘苦與忐忑,有誰能夠體味?!
十八年來,他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唯恐稍不留神,便被自己的其他兄弟們拉下來,踩成一堆爛泥。為了讓父皇不對自己起疑心,他曾主動跟大將軍王嗣業劃清界限,見死不救。主動向李林甫「虛心求教」,主動給楊國忠賀壽,主動綵衣娛親,只為搏比自己小了近二十歲的貴妃娘娘楊玉環一笑……
如今,所有這些隱忍,這些委屈,都收穫了豐厚的回報。他又怎能不欣喜若狂?但為了一個「仁厚」的好名聲,他偏偏不能將快樂掛在臉上,偏偏還要繼續裝作一副悲悲戚戚的摸樣,裝作聖旨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希望得到,而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大唐帝國,不得不勉強為之。
既然已經決定繼續裝下去了,乾脆就裝得更徹底一些。匆匆將聖旨掃了一遍之後,李亨將目光收回來,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悲憫:「既然貴妃娘娘已經奉旨自盡,人死業消。靜忠,你帶人抬著她的遺體傳閱全軍,然後找個恰當地方安葬了吧!」
「諾!」太監李靜忠躬身領命,帶領幾名隨從,抬著楊玉環的遺體匆匆退下。
「程監門,你今日襄助之德,本王沒齒難忘。功勞暫且記下來,待日後一併封賞。眼下卻有一件事,還需要你再替孤跑一趟!」李亨將目光轉向急於表現的程元振,笑著安排。
「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程元振見太子第二個就叫到自己的名字,歡喜得骨頭都輕了幾兩。立刻躬下身去,大聲回應。手中的詔書卻沒處放,差點一股腦全掉在地上。
「把詔書先交給魚總管!」李亨寬容地笑了笑,絲毫不以對方的失禮為忤,「你帶幾個人,去對面的小山上見一見陳玄禮。剛才怕引起誤會,孤派人把他給困在山頂的小亭子里了。眼下既然楊逆已經伏誅,也是時機他一個解釋了。孤知道你跟他有些舊交,煩勞你去告訴他,聖上已經下旨將國事完全委託於孤。請他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只要他肯讓龍武軍放下兵器,下山投降。孤一定對所有人都既往不咎。並且日後待之如心腹手足,絕不輕易加罪!」
「臣,遵旨!」程元振施了個禮,將聖旨交給李亨的心腹太監統領魚朝恩,轉身而去。
望著他的背影在人群中隱沒,太子李亨如釋重負。如果沒有監門將軍程元振事先向自己走漏父皇和高力士準備將楊國忠罷免的消息,自己絕對不可能把握住今天的機會。如果監門將軍程元振不肯答應自己,悄悄地將父皇身邊的飛龍禁衛盡數撤下,自己也不可能如此順利地控制住局面。可這人立下的功勞越大,自己越難以重用他。萬一哪天他再重複一遍今日所為,自己可就要步父皇的後塵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此人稀里糊塗地死掉。比如在去說服以陳玄禮為首的龍武軍將領時,被對方於盛怒中殺死。以剛才東宮六率和龍武軍之間的戰鬥激烈程度來判斷,這個可能性非常地大。東宮六率在對方前來領取軍糧時突然發難,在天時、地利、人和都佔了個盡的情況下,居然未能將飢腸轆轆的龍武軍一網打盡。反倒讓陳玄禮匯合了兩千殘兵,衝出了包圍,逃到了對面的小山上憑險據守。
「殿下準備招降陳玄禮?」見李亨望著遠處小山坡上的孤軍出神,老太監魚朝恩微笑著追問。
「嗯,今天死的人夠多了,孤不想再造殺孽!」李亨沒有回頭,目光繼續盯著遠處的山坡。坡上坡下,躺滿了東宮六率和龍武軍將士的遺體,加在一起恐怕有數千人,個個都死不瞑目。
「那老奴可要提前恭喜陛下了!」魚朝恩皮笑肉不笑,壓低了聲音說道,「陳玄禮將軍素來知道審時度勢,而程元振那廝亦有幾分急智和口才。此番一去,說不定真的能讓龍武軍殘部放下兵器,給殿下又賺來數千精銳和一員百戰老將!」
「此話當真?」李亨猛然將頭轉過來,哭笑不得。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他自然不能明說,自己派程元振去勸降,其實是存了借刀殺人的念頭,壓根兒沒想到可能會弄巧成拙!
輔佐了李亨近三十年,魚朝恩早就將這位太子爺的脾氣秉性摸了個通透。笑了笑,低聲安慰:「也好,陳玄禮執掌天子禁衛四十餘載,在軍中頗有人望。如果程元振能說得他能真心前來投效,殿下必然如虎添翼!」
「正是,正是這麼,這麼一個道理!」太子李亨越聽越後悔,真恨不得派個人追過去,收回給程元振的命令。陳玄禮執掌禁軍四十餘年,自然深得父皇的寵信。而其在軍中聲望越著,日後給自己帶來的風險越大。萬一此人暗中聯繫軍隊里忠於父皇的力量,在關鍵時刻反戈一擊,自己和身邊這些人個個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殿下準備如何安置聖上?」魚朝恩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壓根兒不管李亨此時的心情。
「孤還沒來得及想!」李亨狠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答。看到對方笑得詭異,目光登時又是一亮,「魚先生莫非有良策教孤?請速速講來,孤已經快急瘋了!」
「殿下何不請陳玄禮率領龍武軍殘部,保護著聖上繼續入蜀?」魚朝恩笑了笑,目光顯得有些神秘莫測。
」入蜀?」聞聽此言,李亨又是一楞。按他原來構想,即便不將李隆基軟禁起來,也要強迫聖駕跟自己共同行動,免得給其他兄弟看到可趁之機,也徹底斷了對方重掌大權的圖謀。
「殿下日後要統領大軍與叛賊血戰。如果一直跟聖駕在一起的話,雖然顧全了父子之情,卻可能使得皇上面臨與敵軍遭遇的風險。不如請陳玄禮將軍保護皇上去蜀中暫避,一來可以令殿下再無後顧之憂,二來么?呵呵……」魚朝恩聳肩而笑,「其他幾位王爺去覲見聖上時也更方面些,至少不用再對殿下疑神疑鬼。」
「這……」李亨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理解了魚朝恩的安排。點點頭,沖對方深施一禮:「多虧了先生在旁邊出謀劃策,本王才能平安走到今日。先生莫要推辭,請受本王一拜!」
「殿下言重了!」魚朝恩趕緊跳開到一旁,笑著以禮相還,「是殿下自己洪福齊天,將士們悉心用命,魚某隻是借力使力而已,實在當不得殿下如此盛讚!」
「當得,當得!」李亨連聲重複,笑容里充滿了真誠。
君臣二人相視而笑,志得意滿。笑夠了,魚朝恩又向李亨拱了拱手,繼續提醒道:「今日能順利成事,有一人居功至偉,殿下一定要重重賞賜於他!」
「你說得可是薛卿景仙?」李亨立刻就作出了正確反應,大笑著答覆,「若無薛卿及時送來那五十大車糧草,孤也沒那麼容易誘得龍武軍入轂,當賞,當賞。薛卿呢,近前來說話。薛卿,薛卿在哪裡?你等誰看到薛卿了?」
魚朝恩只是想做個順水人情,壓根兒沒注意到薛景仙此刻去了何處。聽得李亨發問,連忙用目光四下掃視。眾文武幕僚們面面相覷,誰也給不出肯定答案。交頭接耳了好一會兒,才一名校尉打扮的武將上前,躬身回應道:「方才末將與弟兄們一道襲,襲殺,誅殺楊逆之時,不慎讓虢國夫人的馬車逃出了重圍。薛縣令怕耽誤了殿下的大事,帶領幾十名民壯朝陳倉方向追過去了!」
「一個以色事人的淫婦而已,還能掀起什麼風浪?!」聽校尉提及虢國夫人,李亨立刻滿臉鄙夷。猛然間發現魚朝恩正向自己使眼色,心中一愣,旋即又想起了某個在皇族中流傳甚廣的傳說來,略作猶豫,迅速改口:「不過薛卿考慮得如此周全,也是有心了。來人,速速持孤的令箭去追薛景仙,命令他抓到虢國夫人後,好生相待。務必活著將虢國夫人押到朕面前來!」
「諾!」立刻有名千牛中郎將大聲回應,取了令箭,點起五十名東宮侍衛,沿官道去追趕薛景仙。
兵荒馬亂,找幾個人談何容易。眾侍衛朝著陳倉方向一直追到天色發黑,好不容易才在某處樹林外,看到了薛景仙的身影。一襲官袍掛得破破爛爛,大腿根兒處還開了條長長的血口子,顯然被傷得不輕。
「薛大人,太子口諭,務必將虢國夫人生擒活捉,不得加害!」千牛中郎將唯恐誤事,把令箭高高地擎在手裡,大聲喝止。
「是趙將軍么?」薛景仙眼尖,立刻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在下可把您給盼來了。裡邊那個女人簡直就是瘋子,薛某知道太子留她還有大用,一直試圖將她生擒活捉,結果白白搭進去了好幾名弟兄,卻連她的衣袖都沒碰到!」
「交給我吧,她身邊帶著幾名家丁?拿著什麼兵器?」常陪伴在太子李亨身邊,趙郎將難免對薛景仙這種後來投靠者有些瞧不起,跳下坐騎,一邊走,一邊接管民壯的指揮權,「你們幾個,堵住那邊路口就行了。你們幾個,戴褐色帽子的那個,說你呢,繞到樹林後邊去,堵住那座小橋,別讓妖婦從橋上跑了。其他人跟薛大人在這邊等,且看趙某如何帶弟兄進去拿她!」
說話間,東宮禁衛們已經策馬將一小片樹林包圍了起來,疏而不漏。薛景仙不敢與對方爭功,湊上前,低聲道:「沒有家丁,只是楊國忠那廝的老婆和小兒子在裡邊。一共就三人,其中兩個還受了傷!下官是怕逼急了,她自己尋了短見,才沒敢過分相迫!」
「廢物!」中郎將不屑地數落了他一句,跳下馬,一邊提著橫刀向裡邊走,一邊大聲喊道:「裡邊可是虢國夫人,太子殿下口諭,任何人不得加害與你。請放下兵器,跟末將一道回去向殿下請罪。末將可以擔保,在路上沒人敢對夫人有任何不敬!」
回答他的是兩支羽箭,雖然沒有射中,也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敵暗我明,趙姓中郎將不敢再繼續往裡走,停住腳步,在樹后露出半張面孔:「夫人還是不要做無謂的掙扎了。你手中的箭再多,能把外邊所有人都射死么?況且此刻大局已定,您一介女流,還能跑到什麼地方去?'」
「別過來,否則,我射死一個夠本兒,射死兩個就多賺一個!」楊玉瑤兩眼通紅,咬牙切齒。「沒本事抵擋叛軍,卻對我們兩個弱女子趕盡殺絕,你們也配叫做男人?!別過來,再過來,我就放箭了!」
饒是久經宦海,趙姓中郎將的臉也有些發紅。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趙某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況且夫人昔日在長安城中翻雲覆雨,不知道害得多少人無辜喪命,又何來弱女子之說?您自己走出來吧,趙某保證不讓手下弟兄們輕慢與你便是。若要再僵持下去,恐怕即便太子有意對你網開一面,弟兄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
「太子殿下對我網開一面?只對我一個人,他有這麼好心?」不知道是哪句話起了作用,楊玉瑤手中弓箭微微下垂,卻又迅速舉起。「國忠已經被你們殺了,玉環想必也難逃此劫,太子殿下唯獨想放過我一個,圖的是什麼?」
「末將真的不知道!」趙姓郎將如實回應。「末將只知道太子殿下聞聽薛大人在追殺你,立刻派末將趕了過來,要保你一條性命!」
「如此,倒是要謝謝殿下了!」楊玉瑤緩緩放下角弓,信手整理妝容。她生得極艷,縱使此刻滿臉灰塵,衣衫破爛,也難掩傾國之色。趙姓郎將看得心中一盪,陡然起了護花之意。還沒等從樹後走出來,楊玉瑤已經從地上撿起了一把橫刀,大聲斷喝:「且慢,等我跟嫂子說兩句話!」
「就依夫人,就依夫人!」趙郎將被斷喝聲驚醒,立刻想起自己的任務,連聲答應。
楊玉瑤輕輕嘆了口氣,將目光轉向在自己腳邊抱著孩子發抖的裴柔,低聲道:「咱們逃不掉了,嫂子!外邊已經被他們圍了起來,咱們的路走到頭了!」
「嗯。我知道。」裴柔膽子極小,性格卻堅韌異常。一邊打著哆嗦,一邊抬起頭,笑著說道:「我,我早,早就想,想回蜀,蜀中去。你,你哥哥,你哥哥卻捨不得京師里的榮華。既然他已經走了,覆巢之下,沒,沒有完卵。我,我們孤兒,孤兒寡母,也沒必要再受一次侮辱……」
「虢國夫人且慢動手!」聽出裴柔的話語不對勁兒,趙姓郎將趕緊邁步往前闖。卻見虢國夫人把手腕抖了抖,先一劍刺死了楊國忠的幼子楊晞,再一劍刺死了楊國忠的妻子裴柔。然後將寶劍橫過來,擱在自己脖頸上,大聲冷笑:「多謝太子殿下開恩。楊玉瑤死後,若是魂魄不散,定會夜夜前去為殿下灑榻鋪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剎那間,紅光飛濺,宛若千萬朵盛開的洛陽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