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盛唐煙雲》(28)
天威(一上)
天寶十五年六月十三,楊國忠與韋見素、高力士及皇太子諸王護帝西狩。行至馬嵬,將士飢疲,皆憤怒。太子李亨與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趁機召諸將討楊國忠,殺之!復遣程元振、李靜忠二人入宮,縊殺楊妃於佛堂。帝懼,欲禪位於太子。太子堅辭不受,百官亦懇請帝勿棄天下臣民。遂分道,帝自行入蜀,留太子亨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召河西、河東、山南等地精兵討賊。
無論時人怎麼用曲筆,李隆基君臣父子在逃難途中起了內訌,也是無法掩蓋的事實。這對已經岌岌可危的大唐帝國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卻令叛軍上下喜出望外。安祿山聞聽之後,立刻派麾下猛將孫孝哲帶兵趕赴長安,從留守太監邊令誠、京兆尹崔光遠手中接管大小事務。
孫孝哲擅長揣摩安祿山的心思,帶兵入城之後,立刻推翻先前不亂殺無辜的承諾,以給安祿山之子安慶宗報仇為名,將來不及逃走的霍國長公主、王妃、駙馬等宗室子弟二十餘家,全部處斬,家產抄沒為軍資。又將平素與楊國忠或高力士兩人交好的大小官吏百餘人及其家眷,悉數逮捕入獄,重刑拷問,逼其交出藏匿的財產。三日之內,無辜枉死者高達數千人,還有更多的普通百姓被叛軍士卒劫掠欺凌,家破人亡。
待把心中的仇恨發泄夠了,孫孝哲才在京兆尹張通儒的提醒下,收攏部屬,準備繼續西進,將大唐餘孽徹底剷除。誰料所部兵馬清點完畢,立刻被結果嚇出了一身冷汗。來時兩萬五千多人,未經任何戰鬥,居然銳減到了兩萬掛零。有將近四千多將士稀里糊塗地就失去了蹤影,其中還包括一整隊被「大燕國」將領視若至寶的曳落河!
「找,給老子去找,掘地三尺,也得他們給老子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驚懼之後,便是無法按捺的憤怒。孫孝哲拍著桌案,厲聲咆哮。潼關血戰,收拾掉哥舒翰的二十萬大軍,大燕國也只不過損失了一萬多名弟兄。如今一仗沒打,稀里糊塗就減員了四千餘。照這樣下去,等追上了李隆基父子,自己手中還能剩下幾個殘兵?還拿什麼去再立不世奇功?!
諸將知道他在火頭上,不敢勸諫,紛紛派遣各自的嫡繫到長安附近的郡縣裡搜索。大海撈針般找了三、四天,終於得出了一個非常尷尬的結論。四千多失蹤的弟兄裡邊,絕大部分都是搶夠了本兒錢,遂決定「金盆洗手」,自己找地方去做富家翁了。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包括那近百名曳落河,恐怕是遭遇到了一支陌生的力量,被對方給盡數全殲了。
「全殲一整隊曳落河,連個骨頭渣子都沒剩下,誰養的家丁有這等本事?」孫孝哲搖搖頭,滿臉不信。
若是一百普通士卒被人不聲不響地給消滅了,他還勉強能接受。畢竟京畿道各郡有很多田莊屬於隨李唐太祖起兵的關隴勛貴,整個家族樹大根深。在莊院裡邊養上三、五百家丁,官府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被全殲的是一整隊曳落河,列陣衝鋒可以將上千中原兵馬沖得七零八落的曳落河!要想把他們全部殲滅,連個報信的都不放走,得派出多少兵馬?不在三千以上,根本沒這個可能!
眾文武也覺得這種推測有些不靠譜兒,可偏偏又想不出別的什麼理由。那些曳落河的家人都住在營州以北的大草原上,如果像其他河北士卒一樣,卷了劫掠來的錢財逃回去,得走多遠的路程?況且那些傢伙自打追隨大燕皇帝安祿山起兵以來,一路如蝗蟲過境,正搶劫搶得過癮之時,怎可能突然想起回家?
「會不會走得太遠,不小心遭遇到了李亨那廝的殘部?!」有人突發奇想,把太子李亨當成了罪魁禍首。
「那廝?!」孫孝哲撇嘴冷笑,「那廝要是有勇氣面對我的曳落河,早留下守衛長安了!」
「也是!」眾將訕笑著點頭。據大夥後來了解,李隆基父子在逃走之前,各自手中都掌握著上萬兵馬。而長安城內的糧草輜重,也足足夠五萬大軍消耗上三、四年。如果李家父子兩個中的任意一人有勇氣率領麾下兵馬據城而守的話,憑藉長安城完善的防禦設施,支撐上個一年半載絕對沒任何問題。而大夥一旦久攻長安不克,士氣、補給都會受到極大影響。甚至有可能落入各地趕來勤王的唐軍包圍當中,連老本兒都賠個精光。
然而誰也沒想到,曾經一手締造了開元盛世的李隆基,到老來居然懦弱到了如此地步。更沒想到的是,國難當頭,太子李亨首先對付的是政敵楊國忠和自家父親,而不是千里迢迢趕來的燕軍。,
整個大唐朝廷,從上到下,俱是一夥無膽鼠輩,也不怪他們這麼快就丟了半壁江山。倒是那個將近百曳落河吃干抹凈的傢伙,有點兒本事,也有點兒意思!可此人到底是什麼來頭?他手中到底帶了多少兵馬?如果真的是三千以上規模的話,大燕國早就派往京畿附近各地的細作,怎麼一點消息都沒送回來!
在座眾文武當中,只有邊令誠和崔光遠兩個隱約猜到了幾分真相,互相看了看,誰也沒有主動開口。孫孝哲這廝心高氣傲,素來瞧不起降官降將。對他們素來是用得到時就用,用不到時就順手扔掉。所以邊令誠等人也吃一塹長一智,不敢這麼快就把自己的家底全都賣出去。
「再派斥候去找,至少要查出他們是從哪個方向消失的。」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孫孝哲很惱火地擺了擺手,皺著眉頭作出決定,「從現在起,把外面的所有兵馬,除了斥候之外,都給我收回到白馬堡大營中,沒本鎮守使的命令,誰也不準私自外出。否則,軍法從事!」
「諾!」眾將心裡一百個不情願,卻沒膽子挑釁他的虎威,一起躬身領命。
「都下去吧!記得認真操練士卒,距離刀槍入庫之日還早著呢!」孫孝哲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沒好氣地宣布軍議結束。
眾文武又答應了一聲,垂頭喪氣地起身離開。孫孝哲卻快速朝眾人掃了一眼,大聲補充:「邊令誠,你留下。本鎮守使有話問你!」
「啊,末將,末將遵命!」邊令誠被嚇得雙腿發軟,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虧得崔光遠反應及時,伸手扶了扶,才勉強站穩的身形。
「怕什麼,我又沒說要殺掉你!」孫孝哲聳聳肩,冷笑著安慰。
聞聽此言,邊令誠心中更加忐忑。訕笑著回過頭,慢慢走到對方身邊,抱拳施禮:「大人有什麼話儘管吩咐。邊某,小的當效犬馬之勞!」
「那我可不敢當!」孫孝哲掃了他一眼,繼續冷笑,「你是大唐天子身邊的紅人,也是我大燕國皇帝陛下親口加封的長安留守副使,孫某哪用得起你?說不定哪天遇到什麼麻煩,孫某還得請邊大人高抬貴手呢!」
邊令誠被擠兌得臉色發黑,心裡頭又悔又怕。悔的是自己不該這麼快就把長安城交出去,沒留一點兒後手。怕的是孫孝哲存心找自己麻煩,以斧鉞相加。若是被此人找借口給處死了,自己恐怕連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遠在洛陽大燕國皇帝安祿山,絕對不會因為一個失去了利用價值的前朝的太監,就處分威名赫赫的領兵大將。
「怎麼著?孫某就這麼招人恨,以至於邊大人連句正經話都懶得跟孫某說么?」孫孝哲才不管邊令誠心裡怎麼難受,一邊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此人,一邊繼續出言逼迫。
邊令誠被看得冷汗直冒,立刻站直了身體,大聲回應道:「不敢,不敢。鎮守使大人言重了,真的言重了。您就是借小人一百個膽子,小人也不敢輕慢與您啊。想讓邊某幹什麼您就直說吧,只要邊某能辦到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給您辦好!」
「那倒是不用。」孫孝哲知道對方已經徹底服軟,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慢慢回暖,「孫某隻是想問問,那支失蹤的曳落河,到底會死在誰人手裡?別跟孫某說你也不清楚,既然前朝天子能委任你為長安留守,這京畿道附近的風吹草動,就不可能瞞過你的眼睛!」
「邊某,邊某真的……」邊令誠習慣性地就準備繼續扯謊,猛然間看到了孫孝哲眼睛里的殺氣,立刻懸崖勒馬,「大人明鑒,小人真的沒把握確認是哪個下的毒手。小人只是猜測,猜測……」
「把你知道的,全說給我聽!」孫孝哲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喝令,「不準隱瞞,不準東拉西扯。來人,取紙筆,記下邊大人今天說的所有話,一個字都不準漏掉。如果日後本官發現京畿道內有什麼情況邊大人漏了說,或者與邊大人所言不符,就證明他心裡頭還是感念著前朝皇帝的相待之恩。本官願意成全他的忠義之名!」
「大人饒命,饒命,小人真的是因為沒有把握,才不敢隨便亂說的啊!」即便面對著大唐天子隆基,邊令誠也沒這麼狼狽過,「撲通」一聲跪倒,伸開雙臂去抱孫孝哲的靴子。
「說!」孫孝哲厭惡地向旁邊走了幾步,躲開了邊令誠的拉扯。
「遵,遵命!」到了此刻,邊令誠才明白自己當年是多麼的幸運,一邊抹眼淚,一邊悲悲切切地說道:「小人,小人只是記得,在將軍未帶兵馬抵達長安之前,有兩伙人曾經混進來,接走了不少女眷。后經小人查實,其中一伙人是太子殿下身邊的侍衛,由一個姓馬的郎將統帥。另外一夥來自安西軍,主將姓王。這兩伙人加在一起大概有兩百出頭,如果在半路上設伏的話,的確有可能將一整隊曳落河悉數全殲!嗚嗚,嗚嗚……」
天威(一下)
「兩百人,你當曳落河都是泥捏的么?」孫孝哲根本不相信邊令誠的話,瞪了他一眼,厲聲反問。
「不是,不是!」邊令誠嚇得尿都快淌出來了,趴在地上連連叩頭,「大人請聽我解釋,大人清聽我解釋。太子殿下的東宮六率,都是京畿各郡挑細選出來的好苗子,戰鬥力本來就強於普通士卒。而那,那安西軍王洵,是,是封常清的嫡傳弟子,曾經,曾經在西域一帶打得大食人抱頭鼠竄!」
「還有這麼回事?」孫孝哲還是不太願意相信,皺著眉頭沉吟,「孫某跟封常清也曾交過手,比其他浪得虛名之輩難對付些,卻也未必有多少真本事。他的一個嫡傳弟子,帶著兩百臨時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全殲我麾下一整隊曳落河,我把這話如實彙報給遠在洛陽的皇帝陛下,你說他可能相信么?」
「大人有所不知!」邊令誠偷偷擦了把冷汗,繼續低聲補充:「封常清那廝,打仗的本事其實相當高明,當然,與大人比起來,還是有不少差距的。他當初在洛陽附近,帶的全都是臨時拼湊起來的兵馬,而不是平素熟悉的安西軍。所以,所以就,就一觸即潰了。待到後來,待到後來,安西軍的一些將領倒是趕到了前線,可,可前朝皇帝陛下,卻又怕封,封常清那廝擁兵自重,所以,所以……」
他一直奉旨監軍,了解很多不為外人所知的內情。此刻如竹筒倒豆子般說出來,立刻令孫孝哲眼前的迷霧漸漸消解。
原來李隆基在安祿山起兵之後,精神深受打擊,變得非常易怒而多疑。對麾下任何一名武將,都不敢再向以前那樣毫無保留地信任。所以朝廷給予封常清的支持非常有限,並且在暗中對其嚴加防範。導致封常清在前線要麼有兵無將,要麼有將無兵,好不容易從安西趕過來的援軍陸續抵達了,朝廷又找了各種借口,把一些百戰老將調歸他人指揮,還派了榮王李宛、大將軍畢思琛等在旁多方擎肘。嚴防封常清的勢力藉機做大,以步安祿山後塵。
到後來,安西軍每被孫孝哲等人消滅掉一部分,朝廷就再補一部分給封常清。只夠他勉強維持住防線,絕不肯多加一隊一旅。直至整道澠池防線崩潰,官軍士氣盡喪,頹勢已成,封常清縱使是孫武子再世,吳起重生,也無力回天了。
難得邊令誠說了一次實話,孫孝哲在旁邊越聽越氣憤,越聽越窩火,忍不住用手力拍桌案,「昏賬,混賬透頂。有李隆基那老混蛋帶著一群小混蛋在背後使壞,甭說封常清和哥舒翰兩個,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大唐朝廷!」
「是大唐氣數已盡,大燕國皇帝陛下洪福齊天!」邊令誠臉皮紅都不肯紅一下,阿諛之詞滾滾自口中而出。
「還有你這廝,為我大燕國鞠躬盡瘁,不求回報!」孫孝哲沖著邊令誠撇撇嘴,低聲諷刺,「若不是你這廝先下黑手害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又逼著哥舒翰放棄潼關天險,出來與我軍決一死戰。孫某也沒那麼容易進入長安。」
「小人當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那樣做。但現在想來,應該是天佑大燕,所以假小人之手,替將軍掃平障礙吧!」若論臉皮厚度,邊令誠自稱第二,全天下無人敢稱第一。明明知道對方是在奚落自己,還是順著口風往下捋。
「老子百戰之將,還需要你來幫忙?!」孫孝哲飛起一腳,將邊令誠踢了個滾地葫蘆。「沒有你,老子就不是封常清的對手了么?沒有你,我大燕國就拿不下長安了么?滾,孫某大好男兒,眼裡容不得你這種沒卵子的人渣!」
「唉,唉!屬下告退,屬下告退!」邊令誠翻出了半丈多遠,一邊連滾帶爬地往外走,一邊低聲回應。
「回來!事情還沒完呢!」孫孝哲出爾反爾,大聲吆喝。
「是,是,大人!」邊令誠哆哆嗦嗦地走回來,怕對方繼續毆打自己,隔著老遠就停下了腳步。
「靠近些,讓你靠近些,聽到沒有。靠近些怕什麼,老子又不會吃掉你!」孫孝哲瞪著此人,怎麼看怎麼噁心。然而眼下此人還有可用之處,犯不著因為一時義憤,而誤了國家大事。
邊令誠又向前蹭了幾寸,歪著身子,滿臉堆笑:「大人還有什麼指示,儘管吩咐。小的一定竭盡全力去辦?」
「你剛才說,那個姓王的傢伙,手頭只有兩百來人?」孫孝哲皺了下眉,強忍著心頭的煩惡追問。
「當時姓王的和姓馬的兩個,把手中弟兄加一起,大概兩百出頭。不過那是五天之前的事情,現在就不好說了。當時他們跟小人麾下的飛龍禁衛起了衝突,然後從通化門逃出了長安。」邊令誠不敢隱瞞,如實回稟。
「那你當時怎麼不派人追殺?莫非有心放他們一馬?」孫孝哲又皺了一下眉頭,目光沿著邊令誠的脖頸掃視。
邊令誠被掃得脖頸處嗖嗖直冒冷氣,斟酌了一下,陪著笑臉解釋:「當時城中有很多亂兵和地痞四處殺人放火,小的怕,怕他們燒了左藏和皇宮,就把手底下大部分力量都放在那兩處了。所以,所以才……」
他低下頭,用眼角偷偷地往孫孝哲臉上瞟。孫孝哲剛剛從皇宮和府庫里接受了大量的金銀細軟,知道這兩處地方的重要性。點點頭,臉上的厭惡之色稍解,隨即又皺著眉頭說道:「如此說來,你還立下大功了?!」
「不敢,不敢。小人只是想順應天命而已!」
「順應個狗屁!」孫孝哲的臉色瞬息一變,雙目中殺機畢露,「那你過後為什麼不派人去追殺?為什麼不向本官彙報。剛才本官問起時,為什麼要藏著掖著?」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邊令誠怕再挨打,趕緊踉蹌著往遠處躲。躲了幾步,腿腳發軟,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大將軍明鑒,小人當時手中僅有的兩支兵馬,一支是長安城裡的差役,一支是飛龍禁衛。前一支根本上不了戰場,派出去多少也是白費。后一支,后一支都是白馬堡大營訓練出來的,那王洵曾經在白馬堡大營里給陳玄禮做過幫手,跟很多將校都混得極熟。小的如果派少量飛龍禁衛去追,未必是他的對手。派得人多了,萬一將士們感念舊情,被他說服后反戈一擊,小的,小的就可能,可能就沒把握將長安城完完整整地交到將軍手中了!」
「胡說,分明是你膽子小,不敢跟他交手!」孫孝哲搖搖頭,撇著嘴冷笑。
邊令誠不敢爭辯,叩了個頭,低聲說道:「大將軍,大將軍說的是。小人,小人的確不敢輕易跟他交手。小人當初在安西軍中作監軍時,曾親眼看到他只帶了六百人出了蔥嶺,隨後便橫掃葯剎水兩岸,連折哲、俱戰提這等西域名城,都說打下來就給打了下來!小人根本沒單獨領過兵,萬一……」
「哦,有這等事,仔細說來給我聽聽!」作為武將,孫孝哲明顯對同行的戰績更感興趣,本能地出言打斷。
「當時小人是奉了高驃騎,高力士那老太監的指使,故意將姓王的向陷阱裡邊推。誰料想姓王的居然豁了出去……」
為了取得孫孝哲的諒解,邊令誠將王洵當年西進的原因和隨後的戰績,一一道來,不敢虛報,也不敢刻意打壓。待把自己所知有關王洵的消息都出賣完了,還念念不忘補充道:「……,按照常理,他接了家眷離開京師之後,應該立刻去跟麾下士卒匯合,絕不該在路上節外生枝。所以,所以屬下就沒敢往他身上想。後來,後來大人問起曳落河失蹤的事情時,又不敢確定是他乾的,所以,所以就沒主動向大人彙報。」
「你剛才不說他手中只有兩百名弟兄么,怎麼又多出一支隊伍跟他匯合?」孫孝哲將后兩句解釋自動忽略,話題直奔重點。
「朝廷曾經派人調他帶兵回來拱衛京師,因為擔心封常清麾下無人可用,所以他把軍隊丟在了身後,自己只帶著幾十名親信星夜兼程往回趕。高驃騎,高力士那廝聽說后,還曾經打過殺其人,奪其軍的主意。結果不知道為什麼沒能得逞……」近十年來,邊令誠所說得真話,加在一起都沒今天多,絲毫不敢做任何隱瞞。
「他帶回來多少人?」
「據說有一萬上下,也許沒那麼多。畢竟他當初離開安西軍時,只帶了六百多人走!」
「嗯,此人倒是值得一會!」孫孝哲捋著頦下長髯,自言自語。
「大將軍千萬不要掉以輕心!」邊令誠被嚇了一跳,趕緊出言直諫,「那廝雖然年紀青青,卻非常善於把握戰場機會。身邊的幾個心腹,也俱是些亡命之徒……」
「那樣打起來才過癮。如果都是你這種對手,孫某無聊也無聊死了!滾吧,本將軍打仗,不用你個死太監來教!」孫孝哲輕蔑地夾了他一眼,撇著嘴呵斥。
邊令誠被說得無地自容,施了個禮,灰溜溜地告退。走到門口,回頭看看坐在帥案后陷入沉思的孫孝哲,心中猛然一動。
『如果姓孫的跟姓王的打起來,哪方勝算更大一些?』平生第一次,他發現自己陷入了迷茫,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誰贏,誰笑到最後。
天威(二上)
有了邊令誠這原安西軍監軍大人的「協助」,孫孝哲接下來再查那一隊曳落河失蹤的事情,就變得輕鬆許多。大把的斥候、細作向西北方撒出去,沒幾天,就將具體經過弄了個水落石出。
「這廝,倒也著實有趣得緊!」看完幕僚們整理出來的軍報,孫孝哲嘴角含笑,臉上的表情非常令人玩味。
與邊令誠的推測非常接近,王洵當日身邊只有幾十名隨從。他最初試圖扮作商隊逃跑,卻不料曳落河們在鱧泉縣令開門投降之後,竟起了屠城之意。走投無路之下,王洵才帶領同樣走投無路的民壯發起了反擊,全殲了那支曳落河。隨後擅自打開了鱧泉縣官庫,將裡邊的銅錢和糧食分給了當地百姓,命令他們分散到鄉下躲避日後可能發生的報復。
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將,在孫孝哲眼裡,那場戰鬥本身並沒什麼可稱道之處。曳落河的長處在於野戰,在不做任何防備的情況下,貿然進入一座人口數千的縣城,並且試圖將裡邊所有軍民百姓都趕盡殺絕,本身就是一件找死行為。換了孫孝哲麾下任何一名心腹將領,與王洵易地而處,也不難在巷戰中取得同樣的戰績。但是有趣就有趣在,王洵那廝參戰的緣由和戰後的舉動上。試圖扮作商隊離開,說明此人對大唐朝廷的忠心非常有限,至少將個人的安危,放在了為朝廷盡守土之責前面。而戰後疏散百姓,則說明他對大燕國兵力不足的弱點看得非常清楚。
如今的醴陵縣已經成了一座棄城,如果孫孝哲想要替曳落河們報仇的話,只能將兵馬分散成小股,到鄉下拉人網搜索。而每股派的人太少了,則難免重蹈當日曳落河的覆轍。每股派得人數足夠多的話,又顯得小題大做。畢竟此刻他手中的兵馬只有兩萬五千掛零,派出得多一些,留守長安的就少一些。
長安城剛剛拿下來沒多久,人心尚未安定,附近幾個郡縣官吏對大燕國的忠誠度也非常可疑。此時此刻,孫孝哲實在沒有必要,為了給一隊曳落河報仇,冒上長安城被端的風險。然而他也不能一點動作都沒有,否則一旦醴泉城的例子被其他郡縣效仿,整個京畿道就永無寧日了。
「傳令給征西將軍蔣忠,讓他帶著五百弟兄下去,到醴泉縣地面上隨便找一個堡寨,將裡邊的人屠戮乾淨了,提著人頭回來見我!」威是一定要立的,否則無法震懾剛剛歸附的大唐軍民。至於被屠的堡寨是否冤枉,就不在孫大將軍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諾!」左右親信答應一聲,立刻下去傳令。猶豫了片刻,孫孝哲繼續吩咐:「傳令給宇文德那廝,讓他親自去見一趟王明允,就說如果王採訪使能率部歸降,本帥將在陛下面前進言,保王採訪使一個驃騎大將軍之位。如果,如果王採訪使還有其他要求,也可以儘管提出來,本帥只要能做得到,絕對不會含糊!包括把當日陷害封常清老將軍的罪魁禍首,統統綁起來交給他處置!」
「這……!」幾個剛剛投降到孫孝哲帳下充當文職幕僚的前大唐官員驚詫地抬頭,想要阻止,卻提不起任何勇氣,只好暗中替邊令誠默哀。
「派人去看好邊令誠那廝,還有宮裡邊的大小太監,沒本帥的命令,不准他們隨便出門。順便替本帥寫一封奏摺給皇帝陛下,就說本帥這裡兵力急需增補,否則很難再向西攻城略地!」孫孝哲根本不在乎降官們的感受,繼續發號施令。
眼下長安以西,基本已經不存在成建制的大唐兵馬了。如果安西採訪使王洵肯率部前來投降的話,大燕國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取得京畿和隴右兩道,甚至可以將影響力直接擴張到河西、安西。屆時,整個北方,就只剩下郭子儀和的朔方軍在苟延殘喘。大燕國的幾路兵馬前後夾擊,頃刻間就可以將它碾得粉身碎骨。
與即將獲得的收益比起來,邊令誠個人的犧牲,簡直微不足道。況且邊令誠這老太監毫無廉恥之心,今日迫於形勢背叛了大唐,難保哪天不會再調過頭來反咬大燕國一口。
如意算盤打得精細,可惜局勢變化遠超孫孝哲的預料。征西將軍蔣忠撲到了醴泉,還沒等找到合適目標,就聽聞了汾、寧、涇、慶四州降而復叛的消息。而這一切的幕後推動者,正是孫孝哲認為對大唐沒有多少忠誠的安西採訪使王明允。眼下安西軍的前鋒已經抵達了永壽,距離醴泉只有半步之遙。
強敵在側,征西將軍蔣忠當然顧不上再找平頭百姓的麻煩,立刻將兵馬縮進已經荒廢多日的醴泉,據城而守。同時派遣信使向孫孝哲告急。至於新任禮部尚書宇文德,本來就沒膽子去充當使者,在孫孝哲的威逼下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咸陽,聽聞前方形勢不妙,立刻抱著腦袋跑了回來。
「這廝……,欺人太甚!」這回,孫孝哲再也笑不出來了。王洵的膽子真夠大,做事也真夠出人預料。帶著區區萬把人,居然就敢把爪子伸到長安邊上。老虎不發威,你真當孫某人是病貓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孫孝哲惱羞成怒,立刻點起一萬五千兵馬,親自領軍殺向了永壽。為了提防身後有變,他將邊令誠、崔光遠、蘇震等一干降官都帶在了身邊,同時任命自家侄兒孫畫為長安留守,統領一萬兵馬維持地方治安。
沿著平坦寬闊的官道,大軍只花了半日功夫就趕到了醴泉城。休息了一夜之後,又迅速撲向了永壽。為了防止敵方使什麼奇招、陰招,孫孝哲派出了大量斥候,搜索前後左右方圓五十里範圍內一切可疑目標。卻驚詫地發現,愣頭青王洵居然壓根兒沒動出奇制勝的心思,帶著麾下所有兵馬,沿著官道緩緩迎了上來。
正面對決,孫孝哲可是從來沒怕過任何人。當即親筆寫了一封戰書,派遣死士給王洵送了過去。而王洵的回答則再度顯示了他的狂妄,居然當著死士的面兒,在戰書末尾批了「明日上午巳時,永樂原」九個字,將戰書丟了回來。
天威(二下)
「夠種,沒墜了封矮子當年的威名!」雖然對王洵恨得牙根都痒痒,接到回復之後,孫孝哲依舊撫掌大笑。
「最近老是捏那些軟蛋,實在沒意思透頂。這回,終於來了個趁牙口的!」
「是啊,是啊,不愧是封矮子看上的人,光這份膽氣,就值得大夥跟他會上一會!」
「還以為中原男人都死絕了呢,嘿嘿,居然還剩下了一兩個!」
定南將軍周銳、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等人,紛紛湊上前搭腔。他們都是孫孝哲的心腹,伴著自家大帥從薊北一路打進長安,個個驕橫異常。平素對著邊令誠、崔光遠等人之時,鼻孔恨不得翹到天上去。偏偏此刻,把讚賞之詞不要錢般往一個無名小卒頭上套。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光了對面的男人,搶光他們的牲畜和女人。」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等部族將領肚子里沒那麼多彎彎繞,舉著兵器大聲吆喝。
崔光遠、蘇震、趙復等一干降官降將聽了,臉色登時又變得殷紅如血。唯獨邊令誠不在乎,帶了帶戰馬的韁繩,湊到孫孝哲面前說道:「大將軍還是多加小心,封常清用兵,向來不打沒把握的仗。王洵既然得了他的真傳,明知兵力不敵……」
「你看永樂原周圍,能用得出奇兵么?」孫孝哲橫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反問。
「邊大人不會認為,姓王的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吧?!」沒等邊令誠回應,周銳、王宏等一干嫡系將領笑著調侃。
永樂原位於醴陵縣西南三十里處,附近有兩座十丈多高的石頭山,一條沒不過腳面的小河,根本藏不住任何伏兵,也沒有什麼可利用的天然陷阱。倒是夾在石頭山和小河之間的那片草甸子,方圓足足有五十餘里,是天然的騎兵廝殺之所。
令誠吃了個癟,垂頭耷拉腦地退到了一邊,心裡愈發惱恨孫孝哲不識好歹。崔光遠平素跟他私交頗好,在旁邊看得心裡不忍,湊過去,低聲安慰道:「你我都是文官,對於如何行兵打仗的事情,就不要過多摻和了!畢竟孫帥他乃百戰名將,斷不會落入一個後生晚輩的算計!」
「可,可……」邊令誠還不甘心,紅著臉嚷嚷。看看周圍鄙夷的目光,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了肚子。
一萬出頭千里迢迢趕過來的疲憊之師,正面對陣一萬五千攜大勝之威的百戰精銳,戰場還擺在最適合騎兵廝殺的永樂原上,那王洵真的狂妄到不知死活的地步了么?如果他真的輸給了孫孝哲,一切還都好說,反正邊某人已經投靠了大燕國,忍氣吞聲,怎麼著也能混個善終。若是孫孝哲將軍不小心著了他的道怎麼辦?一萬五千大軍葬送之後,留守長安的就只剩下一萬人了!各地勤王兵馬再像味道血味兒的狼一般涌過來,邊某人日後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
越想,邊令誠心裡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後悔自己不該這麼快就把長安交出去。崔光遠。蘇震等人也是各懷心事,一個個磨磨蹭蹭,恨不得腳下的路永遠都不要走完才好。
只是這個願望註定過於奢侈,還不到正午,大軍已經抵達預約的戰場。找了個容易取水的地方紮下了大營,孫孝哲將斥候再度撒了出去,探聽敵軍動靜,然後命令將士們全體休息,準備明天的戰事。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斥候發出了警訊,發現安西軍大隊向此地靠近。隨即,正西的曠野上,出現了大團大團煙塵。煙塵滾滾向前,在距離孫家軍十里處,突然停止不動。隨即是此起彼伏的號角聲,紛亂的戰馬嘶鳴聲和嘈雜傳令聲,叫嚷聲。待所有喧囂和塵埃一道散去,另外一座整齊的大營出現在了安樂原上。與先前孫家軍紮好的大營遙遙相望,宛若一雙孿生兄弟。
「看這份軍容,倒也名不虛傳!」孫孝哲一直關注著對面的所有舉動,見安西軍沒有偷襲的意思,聳聳肩膀,贊了幾聲,然後轉回中軍,擂鼓聚將,安排明天具體出戰規劃。
邊令誠等人既沒資格參與最後的決策,又沒資格在軍營里隨意走動,只好弄了幾罈子酒水,湊在京兆尹崔光遠的軍帳里聊天解悶兒。大夥心裡都不踏實,所以不知不覺間,話頭就又拐到了眼前戰事上,有人四下看了看,低聲道:「以令誠公之見,眼前這仗,姓孫的有幾成勝算?安西軍那邊的王將軍,果然得了封常清的真傳么?」
「我哪知道?誰輸誰贏,對咱們這些人來說還不是一回事兒!」有了說話機會,邊令誠卻又懶得開口了。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滿臉落寞。
「您當年不是在安西那邊,做過很多年監軍么?對所有將領都知根知底?!」沒來由碰了個軟釘子,對方卻不氣餒,拿起酒罈替邊令誠斟滿,繼續笑著詢問。
」是啊,是啊,反正這會也沒人搭理咱們。邊監軍就跟大夥說說,也免得我等在這裡提心弔膽!「
「令誠公別跟姓孫的一般見識,他是出了名的不知好歹。待日後我等被大燕皇帝陛下委以重任,自然會把今日這口氣找回來!」
「是啊,他們現在是得意往了形。可日後說不定誰要看誰的臉色呢!」
其他降官降將們,也紛紛幫腔,乞求邊令誠給預測一下明天的戰場局勢。老太監推辭了幾番,終究難耐心癢,嘆了口氣,低聲道:「孫大將軍乃百戰之將,未必會失去應有的謹慎。可他麾下那些人,卻一個個眼空四海。可是他范陽兵固然驍勇善戰,那安西軍也未必是泥捏的!想當年,滿打滿算就四萬多將士,就壓得西域群雄大氣都不敢出。三萬兵馬正面硬撼二十萬大食東征軍,才一個照面,就殺得對方落花流水……」
剎那間,眾人就都沉默了下去,舉著酒盞,一口一口往下狂吞。大唐帝國曾經的輝煌宛若就在昨日,只是誰也沒想到,不過一覺睡醒,頭頂上的天空就榻了下來。
「咱家也不是想漲他人志氣。如果底下人都跟孫大將軍一樣,認真對待明天的戰事,憑著人數和士氣優勢,未必會讓姓王的小子撈到什麼好處走。可誰要是拿對面那支安西軍不當回事兒的話,恐怕會吃個大虧!」邊令誠抿了口酒,心事重重地繼續解說。
「王,王將軍很能,很善戰么?他那邊畢竟人少,並且臨陣經驗也遠不如孫將軍。」崔光遠最近幾年一直在外邊奔波,對安西軍的戰績不太了解,皺著眉頭詢問。
「當年他西出蔥嶺之時,就帶了六百來人……」邊令誠沖他翻了翻眼皮,低聲回應,「咱家當時以為他必死無疑,誰想得到,不到半年時間,他居然在葯剎水那一帶,硬折騰出數千兵馬來,並且接連拿下了兩座大城!」
「那你還一直試圖除掉他!」不滿意邊令誠的態度,長安縣令蘇震低聲駁斥。
「你以為是咱家想殺他么?」提起過去的事情,邊令誠就一肚子邪火,「他又沒得罪過咱家,咱家何必把他當成眼中釘?那是因為……」話到一半兒,他又本能地改口,「很多內情,沒法跟你們細說。反正最初除掉他,肯定不是咱家的主意。到了後來,到了後來,即便咱家不出手對付他,他翅膀長硬后,也會對付咱家!哎,都是造化弄人,當年誰能想到,大唐這麼快就垮了下去?」
眾人搖搖頭,跟著舉盞嘆氣。嘆罷之後,心裡卻愈發不是個滋味。當年高力士、邊令誠等太監的舉動,自然是禍國殃民。今天在座諸君,卻也未必有誰屁股底下乾淨。是大夥在昏睡中一起動手,齊心協力,推倒了支撐大唐的最後一根擎天柱。才導致今日山崩地裂,洪水滔天。
「如果,我是說如果……」四下看了看,京兆尹崔光遠壓低聲音,向大夥發問:「崔某隻是隨便打個比方,大夥別往心裡頭去。如果明天戰事真的不順利的話,咱們,咱們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混吃等死唄!」邊令誠猛然站起來,踢開腳邊的空酒罈,大步往外走去。「如果姓王的小子僥倖贏了明天那仗,對大唐來說,無異於一劑救命靈湯。至少能緩過幾分元氣來!對於大燕國,就像,就像當頭一記悶棍。先前的不敗傳聞,先前的不敗傳聞一旦被拆穿……。他奶奶的!該死!」
狠狠跺了跺腳,他低聲咒罵。也不知道目標針對的是誰。
眾降官降將也不願意惹火上身,紛紛站起來告辭。崔光遠彎著腰將眾人送走,又彎著腰鑽了回來,望著滿地空酒罈,目光不斷閃爍。
「恐怕不是時候!」彷彿猜到了他的企圖,帳篷角落裡,一個醉熏熏的矮子低聲嘟囔。
「誰?」崔光遠被嚇了一跳,手迅速伸向腰間佩刀。待看清了對方面孔,又苦笑著將手放了下去,「賈侯爺,大白天的,您別嚇唬人行不行?崔某膽子小,可不經你嚇!」
「我看你的膽子可是不小!」以鬥雞取得郡侯爵位的賈昌笑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去尋找沒喝空的酒罈。「有些事情,晚點兒再考慮吧。剛才這裡有某幾個人,分明還惦記著替大燕國效力呢。你現在瞎折騰,除了讓自己死得快一些之外,收不到任何效果!」
「崔某折騰什麼了?是侯爺弄錯了吧?!」崔光遠要緊牙關,死不認賬。雙手卻攏在了一處,沖著賈昌不斷作揖。
「賈某隻想喝酒,剛才什麼都沒聽見!」賈昌終於找到了一個半空的酒罈,顫抖著舉到嘴邊,「如果老天爺認為大唐氣數已經盡了的話,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能改變什麼?來,喝酒,明天這個時候,就知道老天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說得也是!」崔光遠嘆息著回了一句,從地上撿起一個半滿的酒罈,跟賈昌相對而飲,鯨吞虹吸。
天威(三上)
人總是這樣,越想長醉不起的時候,越不容易倒下。把手邊所有能找到的酒罈子都喝了個乾乾淨淨,京兆尹崔光遠依舊清醒無比。一萬遠道而來疲憊之師,如何打得贏一萬五千士氣如虹百戰精銳?王將軍今夜應該派人來劫營吧?王將軍如果真的像傳說中那樣,用兵如神的話,至少今夜要多發疑兵,騷擾得叛軍不得安枕!為將者善用天時地利,這周圍草長得很高,放火燒營也是一個好辦法!只是不曉得風向對不對?
亂起八糟地想著,在黎明來臨之前他終於沉沉睡去。卻又夢見王師光復了長安,自己和邊令誠等人來不及逃走,被士卒們抓住,繩捆索綁押著遊街示眾。那些在叛軍入城后死了父母妻兒的百姓,站在路邊,手裡拿著石頭、臭雞蛋、爛菜葉子,一個勁地往自己頭上丟。而自己兩個剛成年的兒子,則躲在人群之中,以手遮面,不敢,也不願與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相認……
「崔某當日是逼不得已!」崔光遠大叫,「沒有崔某,當日會死更多的人,皇宮也肯定會被付之一炬!」路邊的百姓們捂住耳朵,誰也不肯聽他的辯解。行走在囚車旁的大唐兵卒,則忽然間又變成了孫孝哲麾下的叛軍,一個個指著他的鼻子放聲大笑,盡情嘲弄他的愚蠢……
「啊……」崔光遠翻身坐起,手捂胸口,臉色慘白如紙灰。帳篷外的天色已經大亮,叛軍點過了卯,正在準備早飯。嚷嚷吵吵,對即將發生的戰事信心十足。
馬上就知道老天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了!想到昨天臨睡前賈昌說過的話,崔光遠掙扎著爬起來,在親兵的伺候下洗臉更衣。然後稀里糊塗地對付了一口早飯,牽著坐騎,前往中軍請罪。
也許是心胸寬闊,也許是不屑計較,孫孝哲並沒有追究崔光遠的誤卯之罪。隨便安慰了幾句,便命他退到中軍帳外等待調遣。
邊令誠、蘇震、趙復等一干降官降將早就到齊了,但是好像昨夜都沒睡好,個個頂著明顯的黑眼圈。唯獨賈昌,還是那幅嬉皮笑臉的摸樣,一會跟這個打打招呼,一會兒跟那個聊幾句閑話,渾然沒把即將爆發的血戰放在心裡。
「你倒是好雅興!」邊令誠是典型的自己不舒服,也見不得別人好過,撇了撇嘴,低聲嘲諷。
「天塌下來還有大個子頂著呢,我這麼矮,有什麼好著急的!」賈昌聳了聳肩,絲毫不以對方的挑釁為意。
這句話再配上他那不到四尺的身材,倒也相得益彰。眾人被逗得搖頭苦笑,臉色的表情終於輕鬆了些許。
正百無聊賴間,猛然聽得遠方傳來一陣隱隱的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聲音不高,卻令人不寒而慄。緊跟著,身邊的孫家軍將士的動作也快了起來,一隊隊,一行行,在定南將軍周銳、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等人的帶領下蜂擁而出,於營外迅速排成臨戰隊列。
「殺、殺、殺,殺光了他們。」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等部族將領也叫嚷著召集隊伍,衝出軍營,在周銳等人身側另外組成一個方陣。
邊令誠等人手中的飛龍禁衛早就被孫孝哲找借口吞併,眼下個個都是「獨行大俠」。仰著臉,伸長脖頸,左顧右盼,卻在軍陣中找不到適合自己的位置。
「大將軍有令,爾等一會兒隨中軍一起行動!」彷彿猜到了大夥的難處,有名傳令兵匆匆跑過來,丟下一句話,仰著臉離去。從始至終,沒拿正眼看任何人。
一干降官降將氣得臉色鐵青,卻沒勇氣發作,只好逆來順受。須臾之後,孫孝哲頂盔貫甲,在數百名親衛的簇擁下,緩緩出營。大軍當中立刻響起一陣歡呼,隨即,戰鼓聲響,將士們踏著鼓點,緩緩向前推去。
所有喧囂都戛然而止,只有低沉的戰鼓,不斷敲打著人的心臟。「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跟在孫孝哲的衛隊身後,距離鼓車只有半丈之遙,崔光遠被吵得頭暈腦漲。強忍著嗓子眼裡的煩惡舉目觀望,只見身前身後的刀鋒閃爍,就像猛獸嘴巴里的牙齒。
有的刀鋒因為飲血過多,已經呈淡紫色。在旭日的照耀下,隱約散發出淡淡的霧氣。一團團霧氣彙集起來,籠罩於大夥的頭頂,令軍陣上空的天空不再是明澈的碧藍,而是藍中透粉,彷彿漂浮著一條寬闊而單薄的血色柔紗。
從薊北一路殺到長安,天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這隻猛獸口中!作為略通武事的文官,崔光遠不得不承認,孫孝哲深得用兵三味。即便不考慮他以前取得的那些傲人戰績,單憑身邊這座嚴整的騎兵陣列,就足以令許多當世名將感到汗顏。飛龍禁衛身上沒這份殺氣,河西軍將士也做不到如此整齊有序,至於擔負著拱衛京師重任的左右龍武軍,虧得他們跑的快,否則,遇到孫孝哲手中這支精銳,恐怕連半柱香時間都堅持不到……
一股絕望迅速從天空中壓下來,壓得崔光遠嘴裡發澀,嗓子眼發緊,胸口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大唐的氣數盡了,真的已經盡了。怪不得封常清會一敗再敗,怪不得哥舒翰縮在潼關之後閉門不出,怪不得皇帝陛下和監國太子連據城而守的勇氣都沒有,怪不得……,不知不覺間,兩行清淚從他眼角淌落,緩緩滑過乾瘦的面頰,落入馬蹄下乾燥的荒野。
此刻,蘇震、趙復等人也是面色如土。看清楚了孫家軍的軍容軍威,誰也不再對遠道而來的安西軍報什麼希望。五千身經百戰的范陽精騎、六千多同羅、室韋武士,兩千多重甲步卒,一千多弓箭手,還有九百多所向披靡的曳落河,對面的安西軍如何抵擋?拿什麼抵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一陣接著一陣,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就在頭頂上的天都要塌下來的那一刻,有一聲號角突然在鼓聲縫隙里插了進來,左沖,右突,跳躍、撲擊,如乳虎嘯谷,如蛟龍翔天,「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崔光遠猛然抬頭,模糊淚眼中,依稀看到一團金色的光亮,在正前方緩緩綻開,綻開,嬌艷如火!
天威(三下)
是安西軍,不遠萬里趕回來的安西軍!踏著激昂的號角聲,緩緩從對面走來。秋天的旭日從頭頂上斜照而下,給他們的旗幟、鎧甲、兵器上鍍滿了鎏金,將整個隊伍裝點得猶如一條出淵的蛟龍,顧盼俾睨,鱗爪飛揚。
一瞬間,眼淚就淌了崔光遠滿臉。他想衝過去,擁抱對面那些熟悉的身影。腳下卻如同灌了鉛一般,根本無力去磕打馬鐙。在他旁邊的蘇震、趙復等文武官員,也都是個個兩眼含淚,嘴角上下抽搐,渾身抖個不停。
「故國旗鼓,故國旗鼓……」崔光遠隱約聽見有人在自己身後呢喃,沒勇氣回頭去看是誰,卻忍不住在心裡默默重複。「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每重複一次,胸口都好像會被萬斤中的鐵鎚擊打了一次,卻始終不願意停下。
敏銳地察覺了身邊的騷動,孫孝哲輕蔑地橫了眾降官一眼,冷笑著舉起左手,「擂鼓,邀請王將軍決一死戰!」
「咚咚咚咚……」鼓聲驟然轉急,宛若驚濤駭浪。崔光遠等人從迷失中迅速被驚醒,身體在馬背上前仰後合,孱弱得像一團湍流中的螞蟻。孫家軍將士的鬥志則被鼓聲點燃,舉起兵器,齊聲呼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狼嚎般的吶喊伴著戰鼓聲,在荒原上反覆回蕩。對面的號角聲瞬間被狼嚎聲吞沒,須臾之後,卻又緩緩地浮了出來,還是像先前一樣驕傲,還是像先前放任不羈,彷彿根本沒聽見來自對面的喧嘩,又好像根本沒將孫家軍的挑釁放在心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平生第一次被人輕視,孫家軍士卒們忍不住將鼓聲又提高了三分,將吶喊聲又加高了數度。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對面的角聲依然如舊,連調子都沒有變。數以萬計的騎兵排成縱列,伴著號角的節奏,緩緩前推,前推,前推……,冷靜而又驕傲。
孫家軍的尊嚴再次受到了侮辱,一個個怒不可遏。作為主帥的孫孝哲卻忽然笑了笑,再度舉起左手:「行了,讓他知道本帥不會放過他就行了。繼續前進,到前方五百步處整隊!」
狼嚎聲嘎然而止,將士們將怒火強壓進胸口,踩著舒緩下來的鼓點兒,緩緩策動坐騎。一萬五千兵卒當中,有一萬一千為騎兵,還帶了大量的用於應急替換的戰馬和運送兵器的馱馬,整個隊伍橫在荒原上,看起來遮天蔽日。
對面的安西軍規模看上去比孫家軍這邊小得多,然而聲勢卻絲毫不弱。隊伍中同樣大部分是騎兵,同樣攜帶者數以萬計的備用戰馬。最前方士卒身著清一色的明光鎧,護心鏡磨得幾乎能照清人影。
還沒等交戰雙方接近到可以衝鋒的距離,崔光遠就被兩支隊伍當中透出來的殺氣壓得無法呼吸。強忍著涌到嗓子眼處的血腥味道,他努力讓自己挺直腰身,目不轉睛地向對面觀看,彷彿要把今天見到的一切都刻進眼睛里,刻進靈魂深處。
近了,越來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楚戰旗上的字跡。大宛、俱戰提、東曹、白水、拔汗那、康居、木鹿……,十數面標誌著不同出兵方的將旗,眾星捧月般,將一面寫著「唐」字的戰旗護在了中央。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還是那個胸懷四海的大唐,彷彿根本沒因為戰亂而改變。只要願意為這個國家效力,這個國家就會接受你。不管是你東方來的高句麗人,倭人,還是西方來的突騎施人,康居人,不管你信的是山野中的猛獸,還是一團跳動的火焰。在同一面旗幟下,你都被視作唐人。分享大唐的繁榮,分享他的富足,分享他的文明與驕傲。
你可以在這裡拜你的神明,做你的買賣,誦你的經文,跳你的旋舞,只要你沒有刻意違反大唐的律法,就不必擔心因為信仰、語言和習俗的不同,而突然間遭受無妄之災。
慢慢的,你的語言會變成唐言的一部分,你的神明會變成唐人神明的一部分,你的風俗會變成唐人風俗的一部分。慢慢地,你就變得比唐人還像唐人,比唐人更願意做一個唐人。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隊伍前方,明光鎧結實華美的甲葉,折枝槊修長筆直的鋒刃,還有持朔者那英機勃勃的面孔。模糊而又清晰。
他們可真年青!崔光遠已經停止的心臟,猛然又抽了一下,然後瘋狂地跳動起來。對面領軍將領,幾乎完全是二十歲上下的少年。他不認得具體哪一個是王洵,卻清楚地感受到,這群年青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朝氣。與他們比起來,自己以前接觸到了那些龍武軍、東宮六率和飛龍禁衛將領,簡直都是一群糟老頭子。即便還沒有行將就木,身體能露出土來的地方也屈指可數了。
今天這場血戰,他們未必會輸!就在隱約能看到對方面孔的那一瞬間,崔光遠迅速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判斷。雖然對面唐軍的數量和先前斥候探聽到的一樣多,還不到身邊叛軍的三分之二。然而兩軍交戰,數量並不一定代表著優勢。天時、地利、人和、領軍者的個人能力和士卒們的訓練程度、求戰慾望,皆可能導致不同的結果。
無論上述哪一種因素,崔光遠都不認為對面的唐軍比身邊的叛軍差。側過頭來,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看向叛軍將領,他自豪地發現,孫孝哲身邊很多人不知不覺間已經將嘴巴閉得緊緊,面孔僵硬如鐵。甚至有一些同羅、室韋和奚族將領,眉頭已經擰做了一團,臉上的晦氣清晰可見。
孫孝哲不愧為百戰名將,幾乎在一瞬間,就看穿了敵人的用意。迅速揮了揮手,命令隊伍提前停住腳步。戰鼓聲再度驟然轉高,「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得人心臟幾乎跳出嗓子。數千支羽箭騰空而起,一波緊跟著一波,遮住上午的陽光,在正前方一百步遠的地方,豎起一道寬闊的白線。
三波羽箭過後,弓手們停下來舒緩體力。整個隊伍的腳步完全停了下來,在各級將領的指揮下,重新整理成一個凹字形陣列。中軍稍稍靠後,左右兩翼突前,互相照應,宛若猛獸張開了大口。
對面的唐軍也迅速作出反應,伴著一陣嘹亮的號角聲,排出三個方陣。左、中、右,幾乎在一條直線上。看不出那部分將主要負責進攻,哪部分主要負責後續接應和擴大戰果。
他準備怎麼打?關心則亂,崔光遠急得火燒火燎。按照他所掌握的,有限的領兵手段,安西軍在人數不如叛軍的情況下,應該把力量集中起來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大咧咧的隨意擺放。
孫孝哲的反應卻比任何人都快,沒等崔光遠想明白安西軍在幹什麼,他已經做出了決斷。「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出擊,給本帥衝垮敵軍左翼!」
「咚咚咚咚……」戰鼓如雷般炸響,六千部族兵馬,在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三名將領的統率下,徑直撲向了唐軍左側。
唐軍的左翼稍微晃了晃,彷彿沒想到孫孝哲這麼快就發起了進攻。隨即,激昂的龍吟聲響起,壓住漫天的驚雷。數千大唐健兒,不,應該說是大唐在西域的盟友,逆著叛軍的洪流迎了上來,刀鋒對著刀鋒,馬頭對著馬頭。
「擂鼓!」孫孝哲大聲喝令,興奮得兩眼冒火。安西軍居然敢跟自己對攻,過癮,真是他娘的過癮。從薊縣一直打到長安,有名有姓的唐將會過無數,還沒一個人敢直接跟自己對攻呢!那姓王的小子要麼是用兵高手,要麼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顯然,孫孝哲認為對手是第二種,其麾下的部族將領們也做同樣想。打了近幾十場順風仗,他們還真沒遇到過什麼硬骨頭。無論從弓馬嫻熟程度、士卒體力士氣,還有為將者的膽略上,唐軍都差了大夥不止一籌半籌。
阿史那從禮沖在隊伍的最前方,左手中拎著一把烏黑的彎刀,右手拎著一隻圓盾。刀身又厚又重,通體透著一抹暗紫色的浮光。那是殺人殺得太多的緣故,血已經滲進了鋼鐵里,與刀身融為一體。
幾支羽箭向他射過來,被他刀磕盾擋,全部擊落在馬蹄揚起的煙塵里。對面幾乎沒有步兵,而騎兵專用的短弓力道太弱,即便能射到人身上,也穿不透塗了油的雙層牛皮甲。況且兩軍對沖,能讓弓箭發揮作用的時間只有短短几瞬,手熟者不考慮準頭至多也只能射出三矢,手慢者甚至連發第二箭的機會都沒有。
然而今天情況卻有些意外,從八十步開始,羽箭一波接一波襲來,沒完沒了。怎麼回事?他們難道全是騎著馬的弓箭手么?即便是弓箭手,也不可能射得這麼快?正迷惑間,阿史那從禮忽然看到對面的敵將從腰間抬起一個明晃晃的東西,手臂平端,正對自己的面門。
天威(四上)
「伏波弩!該死!」阿史那從禮一眼就認出了對手拿的那東西,迅速將身體歪到馬鞍一邊,讓開要害。一根銀亮的弩箭擦著他的左肩膀邊緣掠過,撕開皮甲,帶出一串血珠。銳利的痛楚直入骨髓,讓他忍不住慘叫出聲。身體還沒等恢復平衡,又一支弩箭從側面呼嘯而來,直奔他的哽嗓咽喉。
「他們怎麼有那麼多伏波弩?」阿史那從禮在弩箭及體的瞬間抬起左手圓盾,搶先護住了自己的脖頸。巨大的衝擊力振得他手臂發麻,脖頸和胸口被圓盾內側的軟皮壓得一片烏青。就在這一剎那,對面的敵將已經衝到了一丈之內,丟下伏波弩,舉起彎刀,兜頭便是一記。
憑藉戰場上練出來的直覺,阿史那從禮抬手擋住了致命一擊。對方卻得了便宜不留手,又是一刀劈來,直奔他的左肋。阿史那從禮被逼得手忙腳亂,接連招架了三次,才終於緩過一口氣,還沒等還手,戰馬已經交錯而過,敵將丟下氣得暴跳如雷的他,把刀鋒劈入了下一名同羅兵的腦門。
第二把彎刀、第三把、第四把,安西士卒的攻擊宛若潮水般,一波波從他身邊涌過。每個人都是一擊便走,不肯做任何糾纏。阿史那從禮枉有一身殺人本領,卻派不上什麼用場。像汪洋中的一片小舟,浮起、沉下,沉下,浮起,隨時都會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主將戰死,活著的親兵要全部貶為罪囚。如果連主將的屍體都沒搶回來,親兵全部要當眾腰斬。嚴苛的軍法,令阿史那從禮的侍衛們不敢耽擱,冒死上前保護自家主將,卻卻被不斷涌過來的安西軍士卒衝散,砍翻,踩死。
一波接一波,安西軍的攻擊如同潮水般,絲毫不肯停歇。大宛馬的速度優勢被發揮得淋漓盡致。擋在大宛馬前面的孫家軍將士可就苦不堪言了,隊伍最前幾排的人被逼得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而隊伍後排的人卻無法感覺到前排袍澤的痛苦,還在拚命地往前壓。整個軍陣被壓成了中央粗厚,兩端稀疏的一大團,最前方還裂開了無數道血淋漓的大口子。
每一道口子里,都活躍著一小隊安西軍。他們互相照應,奮力將缺口擴大。而叛軍的士卒則用盡全身解數,試圖彌補這些缺口,卻每次都功虧一簣,拋下了更多的身體。
兩名副將室點密、耶律雄圖,此刻的感覺也非常難受。分明在兵力上站據絕對上風,可眼下卻有數不清的安西軍士卒,走馬燈般從他們身邊衝過,一刀砍下,根本不管有沒有收穫,借著戰馬速度瞬間跑遠,跑向下一個目標,又是兜頭一刀。
室點密、耶律雄圖兩人左擋右閃,擋住了一刀又一刀,根本沒有還手機會。二人身邊的親衛的下場可就沒那麼好了,本領高的勉強擋住三、四下攻擊,身上邊掛了彩。本領差的幾乎在第一瞬間就被砍了馬背,踩成了肉泥。
「穩住,穩住!」室點密大喊,聲嘶力竭,「他們就會這一招,穩住,別讓他們衝起來!」
「穩住,穩住,別讓他們衝起來!」很多經驗豐富的將領也發現了同樣問題,齊聲呼喝。他們的眼光不可謂不毒辣,無論訓練程度和身體素質,安西軍麾下的這些西域騎兵,都不見得比二人麾下的部族武士高明多少。只要大夥能站穩陣腳,頂住安西軍的前三波攻擊,肯定能扭轉乾坤。
可安西軍的將領對自家實力的了解,卻遠比他們深刻。一招佔了便宜,就死命抱住不放。因為在開戰之前,被大夥視作神明的王都督就曾經說過,伏波將軍弩的作用不在於能射死多少敵人,而在於搶佔先機。只要搶佔的先機,大宛聯軍就能充分發揮出馬匹品質卓越的優勢,始終按著對方的腦袋打。
戰場上的事實也正是如此,在敵我雙方發生接觸的那一刻,孫家軍的攻勢只是被鋪天蓋地的弩箭遲滯了短短一瞬。然而這一瞬,便足以致命。安西軍便如豹子一般撲了上來,長驅直入,彎刀如同鋒利的牙齒,撕下大塊的血肉。
而騎兵對沖,速度幾乎就是一切。前排騎兵沿著被弩箭射出的缺口猛插,後排騎兵左右揮刀,將缺口繼續擴大。轉眼之間,孫家軍的隊伍中的豁口就又被硬生生鑿進去了數丈深,每一道豁口都是鮮血淋漓。
「殺!」木鹿州王子鮑爾勃惡狠狠地揮動彎刀,將一名生者焦黃鬍子的對手斬落馬下。鮮血瞬間濺了他滿臉,將他的眼睛染得一片通紅。
「讓你造反,讓你造反!」他大吼著沖向下一名對手,怒火幾乎直接從嗓子眼裡邊噴射而出。好不容易抱上了大唐這根粗腿,得以在幾名兄弟中脫穎而出,成為木鹿州王位的第一繼承人。誰料懷中的粗腿,卻突然倒下了。這個消息如果傳回木鹿去,幾個兄弟肯定又要有所動作。而王大都督一旦決定不再返回柘折城,他鮑爾勃回家之後,肯定難逃身首異處的厄運
這一切倒霉事的根源,就在眼前的叛軍身上。如果不是他們突然造反,大唐帝國也不會轟然坍塌。如果不是他們馬上要攻陷長安,王大都督也不會萬里回師。什麼保衛家園!什麼匡扶皇室!在鮑爾伯看起來,全都跟自己沒半點兒關係。對他來說,此時最簡單最直接的道理只有一個,萬一鐵鎚王決定放棄葯剎水,木鹿州肯定會立刻投入大食人的懷抱。而像大食人證明決心的禮物也只有一個,便是他,木鹿監國王子,鮑爾伯的腦袋!就像當年砍下城中天方教講經人腦袋一樣,父王絕對不會做任何猶豫。雖然他這個王子殿下,曾經為自己的家族流過那麼多的血。
眼前的對手招架不及,被鮑爾伯連砍數到,慘叫著落馬。他依舊無法發泄心中的憤怒,迅速將馬頭轉向新的目標。幾名被他盯上的對手驚慌失措,打著馬彼此靠近,試圖用一個騎兵小陣,阻擋即將到來攻擊。鮑爾伯帶領著自己的親信,瘋子一樣沖了過去。雙方以極快的速度互相靠近,彎刀在被陽光照得鮮紅刺眼。下一刻,血花在刀鋒和鎧甲上跳出,染紅蒼天和大地。鮑爾伯砍翻了距離自己最近的對手,胸口處也挨了一刀。虧得明光鎧結實,替他卸掉了大部分攻擊力道,內襯的絲綢甲衣從鎧甲裂開處翻出來,噴出一縷殷紅。
鮑爾伯連擦一下血跡的心情都沒有,大吼著,找周圍任何敢於迎戰的敵人拚命。孫家軍將士不願意招惹這個瘋子,紛紛撥馬退讓。剛剛結成的騎兵小陣四分五裂,其餘安西軍士卒沿著鮑爾伯開出的通道殺進來,將敵手砍得人仰馬翻。
拔汗那國主阿悉蘭達緊隨鮑爾伯身後,心情也是無比的鬱悶。比起前者,他如今的地位更為尷尬。鮑爾伯不過是一個王子,即便將來有家歸不得,還能在王洵麾下混口飯吃。而他阿悉蘭達呢,當初王洵要求各國王子帶隊參戰,他本可以不加入聯軍,卻唯恐失去這個與鐵鎚王修補關係的機會,將國事委託給大相張寶貴,死皮賴臉地跟了過來。
這下好了,大唐奄奄一息了。鐵鎚王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別的國主可以找幾個替罪羊獻給大食人,乞求對方的原諒。他阿悉蘭達能送什麼?自己親生兒子已經在上一次送出去了,國土也只有拔汗那一座城市。除了把自己也交出去,任由大食人處置之外,還能怎麼辦?!
所以,無論願意不願意,他都必須幫助鐵鎚王渡過眼前的難關。只要大唐不倒,哪怕是就剩下一個空架子,距離安西最近的拔汗那,也會有所依仗。再退一萬步講,即便大唐這回徹底完蛋了,只要鐵鎚王肯返回葯剎水,憑藉那支安西軍的實力,周邊各國也不用畏懼大食人的逼迫!
這筆賬,阿悉蘭達算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是同樣的結果。即,現在他已經徹底被綁上了鐵鎚王的戰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壓根兒沒有更多的選擇。
緊跟在阿悉蘭達身後的是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他眼中的恨意,遠沒有前面兩個盟友那麼重。相反,此刻他心中卻帶著一點點如願以償的欣喜。葯剎水兩岸雖然國家林立,可每個國家大小都跟白水城差不多,繁華程度也大致相似。而這次大唐之行,卻讓他看到了井口之外那廣闊天空。
東西橫跨近萬里的大國,城市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樣密密麻麻。每座城市的人口動輒便以數十萬計,個別極度繁榮的,據說高達百萬。百萬人的大城,那得繁華到什麼摸樣?跟它們比起來,白水城就是一個小村子,甚至連個小村子都不如。與其留在自己國家裡,跟兄弟姐妹們爭著當村長、里正,倒不如永遠跟在鐵鎚王身後,自己給自己打出一片天空!
眼下大唐國內的形勢越是混亂,鐵鎚王他老人家立功的機會就越多。鐵鎚王他老人家功勞立得越多,官做得越大,自己就能跟著水漲船高!日後隨便被派到一做中原城市去當都督,就能讓父親、叔叔和幾個死盯著白水城主位置的嫡親兄弟們羨慕得掉出滿地眼珠子。若是能做了安西軍的大官,衣錦還鄉,一個區區白水城算什麼,整個葯剎水兩岸,都要看咱賀魯索索的眼色行事!
三人各自為了不同的目標,帶領親信橫衝直撞。孫家軍右翼將士抵擋不住,被割裂得越來越零碎,越來越深,眼看著便要土崩瓦解。身為主帥的孫孝哲不得不接受這個結果,皺著眉頭,調整部署:「周銳,你帶著本部弟兄押上去,接應阿史那從禮。如果不能把安西軍擋住,提頭來見!」
「諾!」定南將軍周銳捶了下胸甲,昂首出列。片刻之後,兩千餘名來自燕地的士卒,跟在他身後,策馬沖向了戰團。比起阿史那從禮等人麾下的部族武士來,他們的鎧甲更為結實,兵器更為精良,沖在最前方的數百人當中,居然個個持的都是丈八長槊。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定南將軍周銳高聲呼喝。身邊的親兵不斷揮舞戰旗,將他的命令告知全軍。兩千餘將士潮水一般,黑壓壓地先前涌去。無論擋在戰馬前的是敵是友,都直接挑飛到半空中。
阿史那從禮一聽到來自背後的聲音,臉色就變了。為了取得最後的勝利,定南將軍周銳可以不擇手段,他卻不能坐視自己的族人被友軍從背後碾成齏粉。「散開,趕緊散開,向兩翼散開!給後面的人讓出通道!」
「散開,趕緊散開,向兩翼散開!給後面的人讓出通道!」無數發覺形勢不妙的部族武士齊聲高喊,同時用牛角發出警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安西軍中也響起了悠長的號角,及時調整戰術。鮑爾伯、阿悉蘭達、賀魯索索等人聽見角聲,長出一口氣,立刻撥轉坐騎,帶領各自的部屬閃向戰場兩側。敵我雙方的隊伍幾乎同時由縱轉橫,糾纏在一起,一邊躲避即將到來的災難,一邊互相砍殺,令戰場變得更加混亂不堪。
定南將軍周銳不費吹灰之力就捅穿了戰團。槊鋒之上,鮮血淅淅瀝瀝,分不清那些來自敵人,那些來自盟友。彷彿用大鎚擊中了羊毛般,他憋得滿臉通紅。迅速回頭看了看,然後提起槊鋒,指向聳立在安西軍正中央的大纛,「殺!為了大燕!」
「殺!為了大燕!」眾將士齊聲響應,卻顯得不怎麼理直氣壯。就在一年之前,他們還都站在同樣的一面大纛下,為了旗面上的「唐」字東征西討。如今卻背後的主人雖然換成了大燕,卻無論如何都對先前的戰旗提不起什麼恨意來。
「擂鼓,給周將軍助威!」孫孝哲的戰場感覺很敏銳,看到自己一方士氣不高,立刻出手補救。「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戰鼓聲再度炸響,滾雷般卷過原野。定南將軍周銳身邊的士卒們瞬間被點燃了渾身熱血,磕打馬鐙,甩掉繼續糾纏在一起不肯分開的敵軍和友軍,加速撲向安西軍正中央。
「來得好!」王洵搖頭冷笑。揮揮令旗,下達第二道將令。右翼的騎兵傾巢而出,不管自家中軍,直接撲向敵人的左翼。
「他要幹什麼?」對面的孫孝哲很快就發現了形勢的古怪,眉頭皺成了一團。殺過來的安西軍數量不多,大約是三千人上下。可他的左軍,抽走了定南將軍周銳所部之後,剩下的也只有三千多人,並且其中還有近半兒都是步卒!
用同樣數量的步卒,去抵抗穿著明光鎧的騎兵,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麼結果。除非孫孝哲豁出去賭一賭,看看是周銳先衝垮敵人的中軍,還是自家左翼先被敵軍衝垮。但這個賭注實在有點兒大,對方不過是個無名小卒,他卻是大燕國第一勇將。無論名望和資歷,都不在一個檔次。
孫孝哲不敢賭。即便現在他已經猜到了王洵的打算,也不敢賭。還好在士卒數量方面,他依舊佔據著一定優勢。迅速揮了揮手,命令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各自從左翼和中軍抽調兩千騎兵迎了上去,攜手阻截敵人。
兩支騎兵相對加速,宛若兩波相向而涌的巨浪。「轟轟轟,轟轟轟」,敲得周圍地動山搖。崔光遠等人的視線立刻被從戰場右側吸引過來,死死地盯住了即將碰撞在一起的鐵騎。呼吸在不知不覺停滯,心臟的跳動也與馬蹄聲調整為同一節奏。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一波接著一波浪潮,相對涌動,彷彿要把天地撕裂。從沒看過如此宏大的場面,崔光遠緊張得臉色煞白,卻死活不肯將自己的目光移開。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射箭,射箭,快射箭啊,射死他,射死他,射死他!」他在心裡狂喊。按照先前觀察戰場右側總結出的經驗,此刻安西軍應該用騎弩發動突然襲擊,將叛軍射得手忙腳亂。然而,戰場上的情景卻再度令他將心提到了嗓子眼,沒有弩箭,一根兒都沒有。叛軍將士搶先用綁在左手臂上的皮盾,護住了自家眼睛和臉。安西軍那邊,則高高地舉起了橫刀。
硬碰硬,他們這次真的瘋了。一瞬間,崔光遠的目光凝結成冰,心臟和血液也同樣被凍得冰冷。他看到兩隊人馬迅速填補了彼此之間的最後空隙,然後彼此相撞,血肉橫飛。他看見無數顆頭顱飛了起來,帶著長長的血光,在半空中翻滾,翻滾,掉落塵埃。他看見幾具鮮活的身體,從馬背上掉下來,被馬蹄踩成了肉醬。他看見兩伙長著同樣面孔,同樣頭髮,同樣眼睛的人,彼此揮刀,在對方的身體上,砍出一道道血口子。
刀光、血光、血光、刀光。人喊、馬嘶、馬嘶、人喊。忽然間,崔光遠發現自己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了。整個天地,都變成了一團猩紅色的混沌。不再有鼓角爭鳴,不再有兵器碰撞,不再有廝殺,不再有悲嘆與詛咒。只有無數白色的靈魂,從大地上飄起來,緩緩地飄向遠方未知世界,手挽著手,肩膀挨著肩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崔光遠才漸漸恢復了知覺。擦乾臉上冰冷的淚水,他強迫自己再度將眼睛睜開。身外的世界依舊是一團混沌,改變的僅僅是顏色。不是他臆想中的猩紅,而是一團化不開的暗黃。兵器碰撞聲和瀕死者的悲鳴聲則從暗黃色中透出來,持續不斷折磨人的神經。
那是馬蹄踏起的煙塵,被人血潤濕后,變得又厚又重。隔著厚重的煙塵,雙方主帥再也看不見對面的情況。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身邊沒有多少可用之兵了。所有變化與調整手段,都已經用到了極限。此戰的勝負,將在轉眼之間就清晰可見!
「小子!」孫孝哲咧了下嘴,輕輕嘆了口氣。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看透了王洵的部署。對方先用西域帶過來的盟軍,拖住了他麾下的部族武士。逼著他變招,然後再用一部分安西軍,吸引他使出最後的力量。
如此一來,雙方的兵力差距就不明顯了。阿史那從禮等人被拖住之後,即便能扭轉頹勢,反敗為勝,也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而定南將軍周銳與安西軍中軍分出輸贏的時間,差不多也是半個時辰。在這半個時辰之內,雙方勝負的關鍵點,便是真正的安西軍精銳和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兩人所統率的大燕國騎兵。
精銳對精銳,老兵對老兵,純粹的硬碰硬。這才是強者之間真正的戰鬥,相比之下,先前發生於塞北部族武士和西域各國聯軍之間的碰撞,不過是正餐前用來開胃的一道小菜而已。
萬一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失手,那支身穿明光鎧的安西軍精銳會乘勝掩殺,直接撲到孫某面前。而屆時,孫某身邊只有一千多騎兵和三千步卒,形勢岌岌可危。
這個算計,不可謂不高明。作為一個智勇雙全的宿將,孫孝哲欣賞與自己同樣智勇雙全的人。不過,對面的那小子顯然還是稍微稚嫩嫩了一些。勇則勇矣,臨陣經驗卻難免不足。
「小子!」聽著戰場左側傳來的喊殺聲,孫孝哲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姓王的小子盤算得很妙,眼下自己身邊的確只剩下了一千騎兵。可那一千騎兵當中,卻有一百捉生將和九百曳落河!野戰中全數押上去,即便遭遇到五倍的對手,也能將其殺得落荒而逃!
天威(四下)
曳落河,胡言,壯士也!是安祿山傾盡家底整訓出來的精銳騎兵,將士皆披雙甲,非親貴大將不得統率。每逢戰事最關鍵時刻,則拍馬而出。一出,便瞬間鎖定勝局。
從漁陽到長安,憑藉手中的千餘曳落河,孫孝哲不知道壓垮了多少對手。可是今天,他卻將手中的紅色令旗捏了又捏,遲遲不願祭出這隻殺手鐧。
這年頭,找一個敢跟自己列陣野戰的對手太難得了。一想到馬上又要恢復往日那種連戰鼓都不用敲就輕鬆取得勝利的日子,孫孝哲就覺得索然無味。好東西要慢慢品,不能一口吞下去。否則,在過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心中都會覺得空蕩蕩的,無著無落。
胯下的坐騎彷彿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咴咴咴……」叫了幾聲,以示催促。孫孝哲搖頭笑了笑,將令旗交給親兵暫時保管,把目光繼續投向戰場中央。戰場中央的局勢依舊不甚明朗,無數人和馬的影子,在暗黃色的煙塵里晃動,跌跌撞撞。由於沾染了過多的血跡,煙塵的邊緣部分,已經隱隱透出了一抹淡紫色。就像塞外草原上秋天的落日,絢麗中帶著幾分蒼涼。
暮色般蒼涼的煙塵里,無數人在捉對廝殺。馬蹄踏碎血肉之軀,刀刃隔斷筋骨和脖頸。弩箭破空,兵器撞擊,傷者哭號,戰馬哀鳴。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奏響人世間最激昂,最華美的樂章。那是完全由生命寫就的樂章,除了百戰餘生的將軍之外,無人能聽懂。
光憑聲音,孫孝哲分不清戰場上哪些是自己麾下的精騎,哪些是對方的爪牙。如果瞪圓了眼睛仔細觀察的話,倒是可以發現煙塵正中央部分,顏色比兩側稍微淡一些,稠密度也不似兩側那般濃。那是剛才定南將軍周銳帶領騎兵鑿穿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了人和馬的屍體,沒有活物。更遠的地方與此處相對,則應該為王洵那小子的中軍,如今正與周銳所部騎兵絞殺在一處,難分輸贏。
隔著暗黃色的煙塵,孫孝哲無法看見對手目前具體情況。但他憑藉以往的經驗,也能猜出個大概。兵力方面,敵方的中軍人數好像比周銳所部稍充裕些,但大多是步卒。在平原上交手,步卒占不到任何便宜。即便他們擁有弩弓這種利器,同樣在精銳騎兵面前沒什麼優勢。騎兵只要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就可以令弩箭攢射失去作用。而瞄準擊發,則屬於傳說中的絕技。很難想象一個弓手能不顧呼嘯而來的馬隊,一邊快速拉動弓弦,一邊瞄準高速移動的目標。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兩聲高亢的號角,從煙塵另外一側透過來,傳進了他的耳朵。是安西軍調兵的號角聲,估計王洵那小子要拚命了。孫孝哲點點頭,繼續查看戰場動靜。目光透過濃濃的煙塵,他隱約覺得對面有一道亮光閃了閃,緊跟著,又是一道明亮的閃電。隨即,隆隆的雷聲響起來,震得腳下地面微微顫抖。
「稀溜溜!」胯下坐騎發出不安的咆哮,揚起前蹄,四下亂蹬。孫孝哲心中警兆頓生,狠狠地拉了下馬韁繩,控制住胯下坐騎。然後瞪圓眼睛,仔細觀看。
他的目光依舊被橫亘於戰場中央的暗黃色煙塵遮斷,從中央到兩側,看不出任何變化。但低沉單調的雷聲卻越發清晰,清晰得令人不寒而慄。
不是雷,是安西軍的戰鼓。這支從西域歸來的精銳,通常以角聲為號令,很少使用戰鼓。然而一敲起來,卻如此驚心動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的間隔很大,但每一聲都非常堅定。彷彿一敲下去,就寧可與敵人同歸於盡,也絕不回頭。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一浪接著一浪,由很遠的地方,緩緩向前推進。沒有停歇,沒有變化,單調低沉,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這種鼓聲令孫孝哲很是不安,偏偏又無法判斷對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正困惑間,從戰場右側,飛奔歸來兩名斥候,拱了拱手,大聲彙報:「稟大將軍,敵軍牽出了大匹的駱駝,試圖遲滯周將軍的進攻!」
「駱駝?」孫孝哲楞了楞,滿臉難以置信。駱駝那東西,雖然在漁陽一帶不常見,但也不算什麼稀罕玩意兒。無論靈敏度和衝刺速度,都遠遠比不上遼東馬。唯一好處便是聽話,容易控制。所以商隊在遭遇馬賊時,常常用駱駝組成肉牆阻擋馬賊的攻擊。然後再想辦法點起狼煙向附近的駐軍求救,或者獻出部分財物請求馬賊高抬貴手。
從西域歸來的王洵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採用駱駝陣來應付騎兵攻擊,倒也不失為一個妙招。至少,周銳及其所部騎兵的速度優勢,在駱駝組成的血肉矮牆前,會被抵消得蕩然無存。可那也不至於能改變整個戰場的局勢,畢竟周銳及其所部騎兵,個個都堪稱身經百戰。
還沒等他把問題想清楚,又是十幾名負責在戰場外圍警戒的斥候疾馳而來。帶隊的是一名小校,遠遠地便伏下了身子,氣喘吁吁地彙報:「稟,稟大將軍。周,周銳將軍,周銳將軍戰沒!」
「什麼?!」孫孝哲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說一遍,周銳將軍怎麼了?!」
「周銳將軍被敵將陣斬了!」斥候小校策馬靠近,大聲重複。
「亂我軍心,該死!」孫孝哲抬手一槊,便將斥候刺於馬下。「本帥命你等監視外圍動靜,幾曾命你等觀察戰場動向了。周銳將軍怎麼可能戰死?一定是你等看錯了,胡亂回來報告!」
剩下的幾名斥候立刻將馬撥開,以免被殺人滅口。他們今天的任務的確是監視戰場外圍動靜,以防王洵還有什麼援軍會悄悄趕來。但誰也未曾料到,大夥沒看見敵人的援軍,卻看見了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一幕。
定南將軍周銳鑿穿戰場中央正在廝殺的敵我雙方后,直撲安西軍帥旗。安西軍那位年青的主帥非但不派人阻截,反而將手中大部分騎兵都撒了出去,撲向孫大帥的左翼。當時此人身邊只剩下了幾百騎著戰馬的近衛和兩千餘步卒,根本不可能擋住定南將軍周銳的傾力一擊。正在大夥都以為勝券在握之際,安西軍中軍之後突然有數百匹駱駝被驅趕了出來,哀鳴著,跪在了軍陣之前。
駱駝牆!商隊對付馬賊的招數,基本屬於光挨打不還手陣型!在漁陽之時,為了給安節度籌集軍資,斥候們偶爾也會喬裝打扮成馬賊,對駱駝牆的優點和弱點並不陌生。所以只派了兩個人回來報信,以期能博自家主帥一笑。
誰料轉眼之間風雲突變!被駱駝陣阻擋在外的定南將軍周銳不得不改變初衷,將戰馬的速度放下來,集中力量尋找突破口。而狡猾的安西軍先是隔著駱駝牆用羽箭向周將軍所部偷襲,隨即又丟出了大量投矛,令周銳部遭受了沉重打擊。周銳將軍被逼無奈,不得不帶領麾下緩緩後退,以期調整策略,尋找新的突破點。安西軍卻突然自己推開了駱駝,大踏步殺了出來。
四百步兵,每人手中都提著丈許長的陌刀。踏著低沉的鼓點兒,一步步向定南將軍周銳的人靠近。雙方剛一發生接觸,勝負就立刻明朗。擋在陌刀陣前方的周銳將軍及其侍衛連人帶馬都被砍成了碎片,血肉飛起來,撒滿了整個天空。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如雷,一波接著一波。刀光如雪,一浪連著一浪。接連失去了速度優勢和領軍主帥的周銳所部騎兵被徹底給打懵了,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抵抗。原本勢均力敵的局部戰場,立刻變成了一邊倒的屠宰場。以往所向披靡的漁陽騎兵成了待宰羔羊,而安西軍的屠夫們,在其主帥王洵的帶領下,高高地舉起了屠刀,毫不憐憫。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單調低沉的戰鼓聲穿過厚重的煙塵,傳入孫孝哲的耳朵,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知道那名小校不可能蓄意欺騙自己,可在此時此刻,他必須欺騙身邊所有人。「來人,把這幾個膽小鬼給本帥拿下!」
「諾!」立刻有數十名親信衝過去,將大聲喊冤的斥候們拖下馬背,繩捆索綁。孫孝哲不理會幾個犧牲品的叫喊,一把從親兵手中抓過紅色令旗,高高地舉起:「曳落河,跟隨本帥,出擊!」
「沖啊!」早已等得骨頭髮癢的曳落河們大聲歡呼,高高舉起鐵鐧、鐵鎚和狼牙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威(五上)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來自塞北荒原。在那種冬天長達八個月,呵氣成霜的艱苦環境下,凡是能順利長大成人者,身體都強悍到了一定程度。被安祿山綁架或者招募入伍之後,終日又以屠戮草原上的無辜部落鍛煉殺人本領,故而個個身上死氣十足。此刻傾巢而出,宛若群鬼現世,連頭頂上的日光都在一瞬間被壓得黯淡了數分。
然而如此浩大的聲勢,給崔光遠、賈昌、蘇震、趙復等降官降將帶來的衝擊,卻遠不如前兩波騎兵。一些先前已經被戰場上的殺氣嚇得面如土色者,此刻也紛紛抬起頭來,目光里依稀露出了幾分期待。
對於如何領軍作戰,這些人的確都是外行。可論起勾心鬥角,顛倒黑白的本事,能在當年大唐朝廷里擁有一席之地的人,誰都不會太差。孫孝哲畢竟是武夫出身,他剛才殺人滅口的舉動也太稚嫩了點兒。落在崔光遠和賈昌等人眼裡,簡直就是欲蓋彌彰。
定南將軍周銳死了!被安西採訪使王洵陣斬!這意味著什麼?要知道自打兩百多年前,在中原戰場上,武將單挑就已成了歷史。像定南將軍周銳這樣的高級將領,身邊護衛至少不下百人。在近百名護衛的重重包裹下,他依然唐軍陣斬!那麼,將定南將軍周銳及其屬下一舉擊潰的那支隊伍,會強悍到何等的地步?!!
想一想,就令人熱血沸騰。從叛軍起兵以來,一直到今天早晨為止,官軍總是一敗再敗,大夥幾曾聽聞過如此令人振奮的消息?!很多人其實心裡頭已經徹底絕望,認為天命已經不再屬於大唐。可這一刻,希望卻如同餘燼中的火星般,重新冒出了微弱的亮光。
儘管,這一刻,大夥都穿著叛軍的衣服。
那微弱的火星是如此的炙熱,燒得眾人幾乎無法平靜呼吸。一個個瞪圓的眼睛,伸長脖頸,向戰場中央翹首以盼。若不是身邊還有很多叛軍的步卒持刀監視,恨不能策馬穿透那層濃濃的黃色煙塵,親眼看看對面的大唐男兒,究竟是何等的威風!
大唐,大唐,曾經四夷來朝的大唐。曾經所向披靡的大唐。擁有她時,沒人覺得珍貴。等到她突然分崩離析了,眾人才忽然明白過來,自己的命運其實早就和國家的命運綁在了一起,誰也無法獨善其身了。
他們自己的傷亡如何?
他們在擊敗定南將軍周銳所部之後,會立刻收攏陣型,以防受到叛軍反撲么?
他們能是曳落河的對手么?畢竟曳落河是拿人頭堆出來的魔鬼,並且個個都身披兩層鎧甲?
沒人能給出答案,包括對安西軍情況最為了解的邊令誠,此刻也死盯著曳落河們的背影,面頰不斷抽搐。
近了,近了,曳落河們騎術精良,身手矯健,策馬衝過幾百步的距離,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事情。然而這一彈指的瞬間,對邊令誠、崔光遠、賈昌等人來說,卻像數萬年般漫長。
他們的眼睛緊緊盯著曳落河們的背影。緊緊盯著馬蹄帶起的暗黃色煙塵。緊緊盯著這團煙塵不斷加速,盯著這團煙塵無法阻擋地向戰場中央那團煙塵靠攏,碾壓。盯著第一道血光冒出,盯著第一匹戰馬倒下,盯著第一個人飛上天空,還有屍體下落時,那片耀眼的血光。
沒人能分辨出戰死者的身份,被又濃又厚的煙塵所阻隔,連兩軍交戰的聲音聽起來都模模糊糊。然而在下一個瞬間,所有聲音卻又突然變得清晰無比,慘叫聲,悲鳴聲,吶喊聲,還有兵器互相撞擊時發出的脆響,鮮血噴到空中時的嗚咽,甚至連靈魂脫離軀殼時的哭泣與不舍,都被秋風從戰團中送過來,一絲不漏地送進眾人的耳朵,送進眾人的心臟。
凝聚於戰場中央的煙塵突然散開,曳落河們的身影在煙塵中出現。藉助戰馬衝起的速度,他們揮動手中的鐵鐧、狼牙棒和鐵蒺藜,砸向擋住去路的人,不管對方身上穿的是大唐國鎧甲,還是大燕國征衣。而那些擋住了曳落河前進路線的人,則像秋天的麥子一樣向兩旁倒去,白花花的腦漿和紅鮮鮮的血肉四處飛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曳落河們大聲咆哮,鬼哭狼嚎。將恐懼向瘟疫般,播灑進戰場中所有人耳朵。沒有願意跟魔鬼和野獸作戰,也沒人願意跟魔鬼和野獸同行,擋在曳落河前面的人紛紛避讓,其中有阿史那從禮的部族武士,也有從西域遠道趕來的諸侯聯軍。
黑暗迅速籠罩了大地,然而卻忽然又有一道雪白的亮光,擋在了黑暗面前。還沒等大夥看清楚光明的來源,黃色的煙塵忽然又合攏,吞下了交戰中的敵我雙方,也吞下了一切聲音。
「哇……」有人受不了戰場上傳來的壓力,狂吐不止。吐完了,卻連嘴角的穢物都顧不上擦,繼續抬起眼睛觀看。秋風若有若無,暗黃色的煙塵忽濃忽淡,傳過來聲音和畫面,也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斷斷續續。大夥彷彿什麼都能看見,又彷彿什麼都看不見。因為屏吸屏得太久,忘記了換氣,而被憋得頭暈目眩,卻始終不願意把目光收回來。
無論在內心深處期待孫孝哲打贏這場仗,還是王洵打贏這一戰,他們都期待著最後的結果。可最後的結果偏偏遲遲不肯現身,孫孝哲帶著曳落河已經衝進戰團有一段時間了,那道白色亮光的出現,也有一段時間了。可到目前為止,整個戰團卻依然處於膠著狀態。只看見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肢體飛出,不斷有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著跑向荒野,卻看不到任何勝負已分的端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是曳落河們在咆哮。
「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安西軍在邀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身邊的戰鼓響個不停,被孫孝哲留在中軍的心腹們,將鼓面都敲破了,兀自不敢罷手。
血霧從戰場中湧起,湧上天空,給天空中的雲朵染上一團紅色鑲邊兒。彷彿不忍再繼續看下去,天空中的太陽悄悄地躲入了雲層之後。戰場中的景色瞬間變得昏暗起來,各種交織在一起的聲音,也變得愈發壓抑。崔光遠、賈昌等人盼望著、期待著,期待著,盼望著,越是關心,越覺得恐慌。以至於有股寒流從腳底慢慢涌了起來,沿著小腿和大腿進入腰腹,進入胸口,將心中的火焰慢慢包圍,慢慢壓得暗淡無比。
他們的四肢和血液也變得一邊冰涼。戰鬥膠著的時間越長,對人數少的一方越是不利。而眾所周知,安西軍參戰人數,只有叛軍的三分之二!他還能支持多久?他能不能平安撤離?一時輸贏其實沒有必要在乎,畢竟他年紀只有孫孝哲的一半兒,日後還有的是機會捲土重來!
「咚——」「咚——」「咚——」就在大夥等得幾乎精神崩潰之際,幾聲單調的鼓聲,從戰團后透了出來,透入人的的耳朵。
舒緩而堅定。
是安西軍的戰鼓!肯定是!先前就是隱隱聽見了這種鼓聲,孫孝哲才變得焦躁不安。一霎那,崔光遠幾乎要跳下戰馬,跪在地上感謝上天。他還在堅持,他還沒有戰敗,他還有希望平安撤離,安西軍還有希望保留一絲火種,大唐還有希望保留一線生機……
「咚——」「咚——」「咚——」,彷彿是幻覺般,鼓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節奏卻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崔光遠等人不敢眨眼,不敢呼吸,不敢做任何動作,唯恐一不小心,就從美夢中驚醒,從此永遠與光明隔絕。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著整個永樂原。太陽被烏雲擋住了,秋風冷得像萬針攢刺。幾名同羅族武士的身影從暗黃色的煙塵中顯現出來,緊跟著,是幾名室韋武士,幾名奚族武士,還有幾名不知道屬於哪個部族的武士。
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黑壓壓得鋪天蓋地。黑壓壓遮住所有人的眼睛。如群狼過境,如百鬼晝行,如地獄開了到口子,吞噬掉了人間所有生機和色彩。
忽然,有一道白光從黑暗背後升了起來,明亮無比。帶著萬均之勢,將頭頂上烏雲,硬生生捅開了一道縫隙。萬道陽光就從縫隙中泄了下來,與地面上的白光一道,將黑暗撕得四分五裂!將秋天的永樂原,重新染得一片翠綠,生機勃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踏著低沉而堅定的鼓聲,白光緩緩前推。擋在白光前的叛軍將士,如同攢了一個冬天的積雪般,土崩瓦解。黃色的煙霧散開了,代之的是耀眼的瑞彩。一整隊安西軍的將士披著萬道流蘇,大步走來,手起,刀落,所向披靡!
阿史那從禮在逃,室點密在逃,掃北將軍王宏、討虜將軍薛寶貴,個個魂飛膽喪,滿身是血。跟在他們身後,是大隊大隊的同羅人、室韋人、高句麗人,還有數不清的漁陽精銳,一個個頭也不敢回,狼奔豚突。
孫孝哲本人也被挾裹在潰兵中間,隨波逐流。近千曳落河此刻已經剩下不足四百,並且個個驚慌失措,魂飛膽喪。而一隊又一隊安西軍騎兵和西域諸侯聯軍,則從側翼包抄過來,像捕獵中的獅子般,將自己看中的目標拖出逃命隊伍,咬翻在地,撕得粉身碎骨!
安西、俱戰提、東曹、木鹿,最後映入眾人眼中的,是數桿鮮艷的戰旗。在鮮艷的戰旗中間,有一面猩紅色的大纛,被眾星捧月般簇擁著,獵獵飛舞。那上面書寫著一個所有人都熟悉大字,「唐」。
崔光遠抹了把臉上的淚,轉身逃走。
天威(五下)
不管內心深處如何盼望著安西軍獲勝,當再度看到那面猩紅色的大唐戰旗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崔光遠等人都只能掩面而走。
此時此刻,他們沒勇氣去面對大唐的戰旗。儘管落在安西軍手裡,王洵未必會追究他們「投敵」的罪行。儘管在「從賊」之後,他們沒主動做個任何對不起大唐的事情。
內心的愧疚,讓他們忘記了身邊的監視者,倉惶逃命。甚至連聲解釋,都不敢向周圍的人打。孫孝哲留下來「照看」一干降官降將的歸德將軍孫立忠於職守,發現監視對象舉動有異,立刻地舉起刀來威脅,「站住,你們想幹什麼?幹什麼?停下來,不停下來老子下令放箭了!哎呀——」
他的肩膀忽然被人從側面推了推,差點從馬背上一頭栽下。待重新將身體坐直,立刻發覺事態不妙。部族武士、漁陽精騎、還有披頭散髮的曳落河,都被安西軍像趕羊一樣趕著,一窩蜂地朝自己這邊涌了過來。再不逃的話,甭說追殺別人,光是潰兵的馬蹄,就足以將自己踏成肉醬。
這當口,傻子才會停在原地等死。歸德將軍孫立見勢不妙,一把拉偏馬頭,撒腿便跑。其餘負責掠陣的騎兵、步兵則爭先恐後,狼狽豚突。搶在被自家潰兵踩死之前,跑了個漫山遍野。
兵敗如山倒。
此時此刻,無論是號稱悍不畏死的部族武士,還是負有百戰百勝美名的曳落河,都將昔日的榮譽丟在了腦後。逃,趕緊逃,即便跑不過安西軍的大宛馬,至少要比自家同伴跑得快一些。而跟在他們身後的西域諸侯聯軍和安西精銳則越戰越勇,起初還是結成小陣才敢對大股敵軍進行分割、阻截,到後來,即便單人獨騎,也會毫不猶豫地衝進敵軍隊伍,宛若虎入羊群。
他們的確是一群猛虎。一群經歷了戰火淬鍊,並且沒染上絲毫官場暮氣的乳虎。迎著朝陽發出第一聲長嘯,便響徹了整個原野。
我來了,我長大了,整個世界都將要聽見我的聲音。無論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他們咆哮著撲向叛軍,將對手切成零散的小段兒,然後瞅准其中最肥美的一段,張開血盆大口。
每一口,都是酣暢淋漓。
作為獵物,孫孝哲麾下的叛軍將士則苦不堪言。與中原其他地區所產的戰馬相比,胯下的遼東馬無論耐力、速度和個頭,都堪稱優秀。可與安西軍胯下的大宛馬比,所有優勢都立刻蕩然無存。這種差距在雙方殺得旗鼓相當之時還不明顯,在逃跑之時,則暴露得淋漓盡致。更恐怖的是,此刻追擊方從上到下,居然個個都騎的都是大宛馬,輕輕鬆鬆就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然後穿插、堵截、為所欲為。
倘若落入安西軍手中還好,念在彼此曾經是同行的份上,只要放下武器投降,他們會按照一定規矩處置俘虜,絕不濫殺無辜。對於輕傷號和重傷號,還會准許他們相互救助,對傷口進行簡單的包紮。對於隊伍中軍官,則儘可能地給以禮遇,以便戰後統計軍功。
而誰要是不幸落入西域聯軍手中,則只能自求多福了。這些鷹勾鼻子彩色眼珠的傢伙,才不管哪個是軍官,哪個是普通士兵。看著順眼的,則一根皮索捆了,像牽牲口一樣拖在戰馬尾巴后吃土。看到不順眼的,特別是身上帶著傷的俘虜,哪怕僅僅是一點胳膊或者大腿上的皮外傷,都是一刀解決所有麻煩。血淋漓的人頭則系在馬鞍下,每跑動一步,都會隨著戰馬的動作上下起伏。
在生與死面前,選擇立刻變得非常簡單。很快,逃命中的叛軍便發現落入兩支追殺者手中之後不同的待遇。迅速改變了應對方式。發現背後追過來的是安西軍,特別發現對方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言之後,立刻主動丟下兵器,大聲報出自己的身份和先前的隸屬關係,乞求能得到善待。發現身後追過來的騎兵揮舞著彎刀,操著大夥聽不懂的語言,或者打著西域某個城市的旗號,則堅決頑抗到底,拼個魚死網破。直到旁邊有另外一支真正的安西軍趕過來,才主動向後者投降。有個別運氣差者甚至不辨真偽,看到東、西兩個曹國所打的「曹」字戰旗,也以為對方是安西軍的一部分,匆忙忙丟下兵器,乞求對方按規矩善待俘虜。
這種看人下菜碟的做法,令阿悉蘭達、鮑爾伯與賀魯索索等人非常不滿。此戰雖然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可大夥付出的代價也非常高昂。而臨來中原之前,眾諸侯受王洵的將令約束,每家只帶了五百兵卒。如果不趕緊抓些俘虜補充隊伍的話,像今天這樣的戰鬥再打上兩三次,眾諸侯就只能獨身一人返回故鄉了。
可不滿歸不滿,他們卻沒勇氣跟沙千里、方子陵等人爭搶俘虜。只好一面命令屬下將士儘力往遠處趕,爭取搶在安西軍前頭,先把自己該得的好處撈足。一面撥轉坐騎,親自跑到主帥王洵跟前訴苦。
「傳我的將令,投降者不殺!」聽完眾諸侯的投訴,王洵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頭對著万俟玉薤吩咐。「把所有俘虜都集中到一起,誰也不準私自扣留。待戰場打掃完畢之後,統一進行分配。按照此戰中的表現,出力多的優先補充,出力少的靠後。如果俘虜瓜分完畢之後,還有人的隊伍沒補滿,本帥會再從民壯中劃撥人手給他。」
畢竟是戰場上打出來的威信,眾人聞聽,即便心中不平衡,也齊齊拱手領命。王洵想了想,又繼續吩咐,「魏將軍帶領陌刀隊回營休整。朱將軍帶著弓箭手和長槊手,負責統一收容俘虜。其他將領,跟我一起去巡視戰場,避免有人違背軍紀,肆意濫殺!」
「諾!」眾諸侯和將領又是齊齊拱手。此戰之中王洵親自帶領陌刀隊沖陣,給了敵軍致命一擊。功勞遠遠超過手底下任何諸侯和部將。無論按照軍中地位,還是在戰場上的作用,都理所當然該拿大頭。
親衛們殷勤地走上前,伺候王洵脫掉身上的鐵鎧。有幾處已經被敵軍的兵器砸變了形,深深地陷了進去,雖然還有一層絲綢擋在皮膚與甲胄之間,每卸下一塊,也都是血肉模糊。
鮑爾勃等人不忍再看,扭過頭去,不斷地往嘴巴中吸冷氣。王洵卻像沒事兒人一般,談笑著繼續布置打掃戰場的細節。待把一身鐵甲脫完了,具體任務也布置得差不多了。跳上屬於自己的汗血寶馬,笑呵呵奔向前方。
阿悉蘭達、鮑爾勃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從背後追過來,眾星捧月般將王洵簇擁在中間。這樣一支完全由高級將領和諸侯國主組成的隊伍,無法不醒目,每過一處,都會引起陣陣歡呼。
「將軍大人威武!」
「大都督威武!」
「安西軍,安西軍,戰無不勝!」
「安西,安西!」「大唐,大唐!」
如果說此戰之前,將士們心裡對未來還充滿迷茫的話。這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則徹底奠定了他們的信心。連安祿山麾下最勇悍的孫孝哲,都被咱們打得落荒而逃了,還有誰堪稱咱們的對手?什麼狗屁曳落河,什麼狗屁幽燕精銳,在真正的精銳面前,他們簡直一文不值!即便將來天命真的不再屬於大唐了,王將軍也能帶領大夥殺出一條道路來!最差,也能帶著大夥,重新殺回葯剎水去,建立起一個完全屬於大夥的國度!
「參見大都督!」
「見過將軍大人!」與普通士兵不同,將領們則急著趕過來,拜見主帥,以便於主帥心中留下自己的形象。跟著這樣的主帥,他們不愁日後沒機會水漲船高。再不濟,也能分到一個中上等州郡,做個實權在握都督、鎮守使。
從軍官到士兵,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崇拜。王將軍是個善於製造奇迹的人,大夥子在葯剎水兩岸,就多次見證了他這種本事。至於今天這場勝利,雖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孫孝哲的輕敵,但將士們還是本能地認為,是自家王都督,料准了孫孝哲的所有反應。
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以多算勝少算,以有備勝懈怠。即便那些開國名將復生,也不過是如此。經歷這場大勝之後,無論是叛軍一方,還是老皇帝和監國太子那邊,都必須重新評估咱大宛都督府的價值。誰要是再想像先前那樣,準備以陰險手段除掉王都督,進而奪取這支隊伍的指揮權的話,不用王都督自己動手,光是陰謀者的同僚,就會用吐沫星子將其活活淹死。
而此時此刻,寫在朱五一、方子陵等人臉上的,除了崇拜,還有另外一種神色。帶著幾分肅穆,亦帶著幾分驕傲。
我們回來了。當年,王校尉曾經承諾,要帶著大夥堂堂正正的殺回來。那些躺在沙漠中的弟兄們,你們的在天之靈,看到了么?
天威(六上)
隨著王洵進入追逃戰場,所有將士都開始主動約束自己的行為。
王都督不喜歡看到有人濫殺放棄抵抗者。這一點,聯軍上下每個人攻克柘折城時,就知道得非常清楚。只不過當年大夥看得是愛護短的封常清那老頭子的顏面,沒幾個人真正把王都督的命令放在心上,所以大夥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舉止甚為囂張。而現在,卻誰也不敢再對鐵鎚王的將令陽奉陰違了!畢竟幾個挑釁鐵鎚王虎威的傢伙,下場都在那明擺著,誰也不願輕易步這些倒霉蛋的後塵。
可打了這麼大一場勝仗,既不能殺戮戰敗者為樂,又不準將私自將俘虜瓜分掉,接下來的追擊戰,弟兄們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這個問題難不住聰明人,很快,將士們便找到了新的適應方案。他們不再一味地試圖抓更多的俘虜,而是將目標對準潰軍當中那些穿著將領服色的傢伙頭上。眾所周知,咱們王洵王大都督,治軍向來講究賞罰分明。俘虜的職位越高,記錄在獻俘者頭上功勞也就越大。記錄在獻俘者頭上的功勞越大,戰後頒發下來的賞賜也就越豐厚。該冊勛的冊勛,該陞官的陞官,即便是西域諸侯麾下的大小頭目,無法直接領受大唐的官爵,至少還能從鐵鎚王手裡領到一大筆金銀細軟。扣除掉該孝敬給頂頭上司的那部分之外,真正落在自己手中的,也能換幾十匹駿馬,或者十幾個美女。
如此一來,潰軍中的各級將領可就倒了大霉。他們本身就飛揚跋扈,進入長安之後,又迅速沾染了原來長安守軍身上那種驕奢淫逸的惡習,一個個穿在身上的鎧甲不管防禦能力如何,在奢華程度上卻誰也不甘心被同品級的袍澤落下。從背後追上來的聯軍士卒不用做任何詢問,光憑鎧甲的顏色和華麗程度,就能判斷出哪個目標更有俘虜價值。於是,紛紛策馬堵截過去,將看中的目標一索子套翻,捆得像豬一樣,帶到鐵鎚王面前獻俘。
有幾個傢伙心腸甚壞,抓到了俘虜后還唯恐不能給鐵鎚王留下深刻印象,特地又在細節方面下了一些功夫。或者將價值不菲的金甲扯落幾片,露出俘虜白白的肚皮、肥碩的大腿,以期待著能搏鐵鎚王大人一笑。或者給俘虜來個「捂眼青」,顯示自己手裡的俘虜與眾不同。更有甚者,乾脆直接找來樹枝插在俘虜脖頸后,以示對方膽敢與鐵鎚王做對,無異於插標賣首!
大抵人心裡頭都藏有陰暗的一面,都喜歡看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傢伙倒大霉,在自己眼前從雲端跌落塵埃。剛開始,還是有極少的一部分聯軍將士在俘虜身上玩花樣。轉眼之間,便引來了大規模的效仿。而那些被俘的普通士卒,在經過了最初的慌亂之後,發現戰勝者的虐待對象只限於以前高高在上的各級軍官,非但起不了同仇敵愾之意,反而沒心沒肺地跟著在旁邊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一陣接著一陣,很快就傳進王洵的耳朵。發現屬下們在胡鬧之後,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並沒有嚴令禁止。雖然嚴令不準亂殺俘虜,但是在內心深處,王洵對叛軍的恨意,其實並不比任何人來得淺。即便經歷了封常清的死,高力士和邊令誠兩人的聯手迫害,依舊沒被沖淡分毫。
這幾年,他帶著大夥在葯剎水沿岸捨死忘生,難道僅僅是為了博取功名富貴?僅僅是為了躲避高力士等人的追殺?在領軍回援途中,王洵不止一次捫心自問,每次都得出相同的答案。
不是,肯定不是。自己和弟兄們之所以充滿勇氣地在葯剎水沿岸浴血奮戰,為的是背後這個大唐!可誰能想到,當自己滿懷希望地回首故鄉時,看到的卻是如此殘忍的結果?!
大唐沒了,曾經令大夥想起來就充滿自豪,並寧願為其付出所有的大唐沒了!這是何等殘忍結局,又是何等無法忍受的痛苦!可以說,在發現長安城已經不可能守得住之時,王洵連拔劍自殺的心思都曾經有過。而眼前這些叛軍俘虜,就是毀了他的夢想,毀了他心中最後依託的罪魁禍首。安西軍上下,幾乎每個人都巴不得剝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將他們剁得粉碎,挫骨揚灰,才能暫時消解心中之恨。
然而,王洵又不能這樣做。善待俘虜,不僅僅出於他心中的仁慈,而且有著極為現實的意義。首先,殺俘無益於今後與叛軍的戰鬥。一旦殺俘的名聲傳開,將來再與叛軍作戰,必然會遭受對方全力抵抗。而不會再像今天這般,打掉了敵人的取勝信念之後,便可以直接追亡逐北。
其次,對於現今身板兒單薄的安西軍來說,俘虜是一種難得的兵源。從以往的領兵經驗來看,王洵並不認為俘虜個個都天生反骨。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只是沒什麼判斷力的傢伙。既然做了安祿山的麾下,就只能隨著主帥的刀尖所指而動。既沒有勇氣抗命,也想不起來抗命。只要能將他們合理的利用起來,想方設法激發起他們對叛亂的恨意,不難將他們改造成為安西軍的一部分。即便當不了主力,作為僕從,也比臨時招募來的民壯戰鬥力強許多。
第三,還是為了安西軍的整體考慮,王洵不能做出損害這支隊伍名聲的事情。對,就是為了維護安西軍一如既往的虛名,他也不得不善待俘虜。雖然封常清從來沒明著說要把安西軍交給他,可眼下,王洵卻當仁不讓地認為,自己安西大都督的第一繼任者。他要獨自挑起這面戰旗,不管別人承不承認,已經逃到蜀中的皇帝和已經躲到朔方的太子承不承認。
所以,將那些叛軍當中的核心人物變成所有人的笑柄,對從靈魂上改變俘虜來說,的確有益無害。至少,在目睹了將領們的白肚皮和黑眼圈之後,那些被俘的叛軍士卒,不會輕易再聽前者的招呼。非但如此,在王洵心中,甚至已經打起了殺將留兵的念頭,雖然這個念頭只是在他心中轉了轉,便迅速被壓了下去。
「啟稟大都督,弟兄們抓到了一頭肥羊,叫什麼王宏。在叛軍那邊,是掃地將軍!」發現王都督並不制止大夥的惡趣味,眾將愈發肆無忌憚。
掃北將軍王宏頭盔被砍成了兩半兒,一邊一半兒倒扣在耳朵上。鼻子尖上塗了一團黑泥巴,頦下五綹長髯也被硬生生截去了一半兒,變成了三長兩短,向左右肩膀彎曲著,說不出的滑稽。
王洵只是看了一眼,便幾乎笑出聲音來。「胡鬧!」他擺手制止,「押下去,別慢待他!本都督拿他還有用場。」
「諾!」獻俘的將士們大聲回應,嘻嘻哈哈地將掃北將軍王宏押走,到負責收容俘虜的朱五一那裡登記。一行人還沒等去遠,又有幾名曹國將士,押著一位部族埃斤打扮的傢伙,走了過來。到了王洵眼前,將俘虜朝地上一按,然後用手拉住腦後短辮子,露出被剃得光溜溜的臉孔。
鬍子、眉毛和頭頂前半邊髮髻全給刮掉了,從正面看上去,此人活像一隻紅皮雞蛋。偏偏這隻紅皮雞蛋上,還擠滿了獻媚的笑容,見到王洵,立刻搖尾乞憐,「別殺我,別殺我。我是契丹郝連部埃斤,我有重要軍情向王大都督彙報。別,別……」
王洵對此人口中的重要軍情,提不起任何興趣。如此沒骨頭的傢伙,在孫孝哲那邊能受到器重也有限,不可能知道什麼核心機密。
紅皮雞蛋慘叫著被架走,隨後又有幾名大燕國的中郎將被押了過來。在大唐所有節度使當中,安祿山的威權最勝。擁兵二十餘萬,麾下官拜中郎將的傢伙足足有六七百名。這種爛了大街的貨色當然也提供不了什麼重要軍情,王洵只是粗略的看了幾眼,便命人押去記功。
正當他覺得索然無味間,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放我下來,放我下來。速帶我去見你家將軍。老子跟他之間的交情非比尋常,惹急了老子,一會兒在他面前告爾等一狀,管保讓爾等吃不了兜著走?」
「這廝是誰?」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都當了俘虜了,還有勇氣威脅別人。方子陵、鮑爾勃等人齊齊抬頭,舉目向前來獻俘的隊伍觀望。只見五、六名騎兵圍著一匹空鞍戰馬,馬背上卻沒有任何人影。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威脅聲再度響起,大夥巡聲細找,才在戰馬側面,看到了一個半大孩子。渾身上下被捆成了豬崽般,嘴裡卻罵罵咧咧地片刻不停。
「放他下來,小心點兒,別傷了他!」王洵猛然響起了對方的姓名,趕緊策馬迎上去,命令大夥開釋俘虜。「賈大人,王某約束手下不力,讓大人受委屈了!」
天威(六下)
「賈大人?約束不力?」聽出王洵話里的自責之意,眾將趕緊跟在主將身後跳下坐騎,湧上前,七手八腳地將俘虜從馬鞍處放下來,解開繩索。
「不委屈,不委屈!」俘虜一邊活動不捆麻了的胳膊和大腿,一邊酸溜溜地回應,「反正賈某在長安城中,也是個專門逗人開心的弄臣。今天能搏大都督一笑,即便受點委屈也值得!」
「這廝倒也臉大,居然給點兒顏色就開染坊!」眾將領和諸侯登時冷了臉色,對俘虜怒目而視。仔細再看,才發現此人不是什麼半大孩子,一張憔悴的面孔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多歲,明澈的目光里,卻隱隱帶著幾分頑皮。
王洵被說得好生尷尬,趕緊退開半步,鄭重施禮:「賈大人這麼說,可就等於打王某的耳光了。當年援手之恩,王某沒齒難忘。豈敢拿賈大人當弄臣看?」
「賈某當弄臣當慣了,給誰當不是當呢?!」見王洵說得真誠,賈昌搖搖頭,悻然說道。「倒是王大都督,千萬別拿當年的事情來謝賈某。如果老天開眼,再給賈某一次機會。賈某才不會吃飽了撐得管閑事兒,去救宇文至那白眼狼!」
「你說誰?!」「小矮子,嘴巴放乾淨些!」雖然宇文至已經跟大夥分道揚鑣,可眾將還是無法容忍一個外人當眾罵他做『白眼狼』當即拔出刀來,大聲威脅。
「說的就是宇文至,宇文子達那廝,怎麼了?」賈昌把脖子一梗,大聲冷笑:「想殺人滅口么?來啊!賈某伸長了脖頸等著呢!難道你等殺了賈某,就能把黑的變成白的了?眼下長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將姓宇文的那廝剁碎了,敲骨吃肉,莫非你等還能把所有人都殺了不成?」
「你還說!」「你再說一遍!」眾將被罵得惡從心起,拉住賈昌就準備報以老拳。王洵見狀,趕緊出言喝止「不得無禮!退下,都給老子滾遠邊上去。」斥退了眾將,他又迫不及待地一把扯住賈昌手腕,「賈大人,子達此刻在長安?他什麼時候到的長安?是不是已經投到了孫孝哲帳下?!」
「啊,啊,你輕一點兒。賈某這老胳膊老腿,可禁不住你鐵鎚王的拿捏!」賈昌疼得連連咧嘴,沖著王洵大聲嚷嚷。
聽到對方的抱怨,王洵這才認識到自己沒控制好手上的力道。訕訕地把手鬆開,笑著賠罪,「莽撞了,莽撞了。賈大人原諒則個。末將只是聽說子達的消息,心裡失了方寸而已!」
「好在他沒投於孫孝哲麾下,否則,今天你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賈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搖著頭,有些恨鐵不成鋼。「不過照這樣下去,你早晚有一天會在戰場上遇到他。到那時,看你怎麼辦?」
聞聽此言,王洵心裡立刻被壓上了一塊巨石,搖了搖頭,低聲長嘆:「說實話,王某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子達,子達他,他真的投靠叛軍了……?」
「怎麼辦?你現在是一方諸侯,掌握著數十萬人的生死,豈能因為小義而忘大節?」賈昌豎起眉頭,試圖將王洵喝醒。「別再想著你們之間的交情了,那小子,可不會像你這般婆婆媽媽。他現在投到了安祿山身邊第一寵臣嚴庄的麾下,一肚子壞水全派上了用場。看出安祿山準備以洛陽為都,便投其所好,把長安城裡能賺錢的產業以及這些產業的背景,全都給列了出來。近幾日安祿山的人照著這個單子,將長安城裡的高門大戶,抄了個底朝天。無論明面上的錢財還會投放在店鋪中的股本,一個子兒也沒跑掉!」
這一招,可是比殺了那些人還要狠毒。想想當年在長安城時,宇文至的興趣就在勾結各個高門大戶做生意方面,王洵知道賈昌所言非虛。而宇文至與自己決裂之時,也曾說過,要不擇一切手段為封常清報仇。想必,這也是他報仇的方式之一。
封常清當年在前線捨死忘生保護長安城裡的那些人,而那些人卻不感念他的好處,紛紛指斥他喪師辱國。讓高力士、邊令誠等人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告黑狀的借口。如今,宇文至只是終於把這口惡氣還了回去,只是隨便一招,就讓那些人嘗到了什麼叫窮途末路,什麼叫生不如死。的確是痛快,的確報復得酣暢至極!
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難過,王洵只覺得眼睛發湯,鼻子發酸,心裡頭有股火辣辣的滋味迅速竄起來,瞬間堵在了嗓子眼兒。報仇,報仇,邊令誠投降了叛軍,高力士跟著老皇帝,還有一個涉嫌謀害封四叔的罪魁禍首,便是已經逃到朔方去的監國太子李亨。如果想把這些人都抓住,以祭封四叔的在天之靈,恐怕宇文至的作為,是唯一可能的選擇。只是自己不能那樣做出那樣的選擇,也沒勇氣那樣做出那樣的選擇而已。
看到王洵的臉色瞬息萬變,賈昌還以為自己把話說得重了,向前湊了湊,踮起腳尖勸告:「你也不必太難過。宇文至是宇文至,你是你。他做的事情,與你無關。況且今後你也不一定會在戰場上遇到他,安祿山麾下,像孫孝哲這種級別的將領車載斗量,無論按本事還是按資格,都輪不到他宇文至獨當一面!」
「謝謝你的提醒,無論如何,都謝謝!」王洵咧了一下嘴巴,將嘴巴里的苦澀混著眼淚一併咽下。「賈大人今後準備怎麼辦?如果有地方去的話,王某可以派人護送你。」
他本是為了轉移話題隨口一說,卻不料讓賈昌的面孔登時變成了死灰色。沉吟半晌,才又嘆了口氣,幽然回應:「你難道不想抓我,去向皇上或太子殿下邀功么?我現在可是受了安祿山的官爵,如假包換的逆子貳臣?」
「賈大人也把王某看得太低了些?」王洵搖搖頭,冷笑著撇嘴。「王某豈是那種靠出賣恩公陞官貨色?況且以王某現在的身家,恐怕那兩邊,都正愁著如何給王某加官進爵呢?又何必在乎你這點兒添頭?」
因為憤怒,他的聲音約略有些高。驚得散在不遠處的眾將和眾諸侯又紛紛側目。王洵迅速察覺,板起臉,厭煩地沖著大夥揮手,「該幹什麼都幹什麼去?俘虜無論身份高低,一併送到朱將軍那邊登記。等有了功夫,本都督再挨個審問!万俟,去取兩匹大宛馬,一包波斯金幣來!」
「諾!」眾將領命散去。將目光轉回到眼前,王洵繼續說道:「如果你不願意跟王某說出具體去向,那也由你。王某送你兩匹好馬,一包古波斯人鑄造的金幣。無論到哪裡,你也不愁做一個富家翁!」
「多謝了!」賈昌咧了咧嘴,花白的鬍鬚上下顫動。「金幣賈某收下,戰馬你自己留著吧。賈某拎不起刀,騎了好馬也是浪費。你從繳獲的坐騎里,隨便給我一匹。我騎著,自己回長安就行了!賈某在那邊,還有些事情沒了!」
「你要回長安?!」王洵吃了一驚,嗓音不覺間又提得很高。「回長安做什麼?莫非你覺得叛軍真的能成氣候?!」
「以前還有可能,可經歷了今日一戰之後,恐怕即便有希望,也不是很大了!」賈昌笑了笑,目光上下掃視王洵,依稀露出幾分讚賞。「孫孝哲素來飛揚跋扈,跟安祿山帳下的很多人都有過節,此番在你手中吃了這麼大的虧,肯定會被人落井下石。而駐守在潼關的崔乾佑,又一直惱恨孫孝哲到了長安后,便不再把自己這個頂頭上司放在眼裡,肯定不會再撥給孫孝哲一兵一卒。等他們這些人把官司打到安祿山面前,打出一個結果來,估計太子殿下在朔方也站穩了腳跟。再加上已經去了蜀中的皇帝陛下那邊和你這裡,敵我雙方至少是楚漢並立之勢。弄不好,叛軍的好運,就此嘎然而止了!」
對賈昌的大局觀,王洵一向比較佩服。想了想,低聲道:「若是真能如此,王某這一仗,損失再大也值得了。可那你又何必非回長安不可?難道還有什麼牽挂不成?」
「賈某倒是想有什麼牽挂。可誰會牽挂賈某啊?!」賈昌咧了咧嘴巴,繼續搖頭冷笑。如他自己所說,他只是李隆基面前的一個弄臣,梨園裡邊的一個小丑。當年朝中文武百官,之所以爭相與他交好,看中的是他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而不是真心的把他當一個正常人來交往。例外的只有一個王洵、一個雷萬春,還有,還有就是一個已經死去多時的虢國夫人。
見王洵目光中露出幾分不解,他笑了笑,低聲補充:「弄臣也好,小丑也罷,賈某都是大唐的官員。大唐淪落到這般境地,賈某在其中也難逃一份兒!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賈某現在的最大心愿,就是想方設法,把大唐重建起來。為了達到目標,賈某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重建大唐?」剎那間,王洵心中湧起一股敬意,簡直要仰起頭,才能與賈昌的眼睛齊平。在華亭整軍這些日子來,大唐朝的官員嘴臉,他也看得夠多了。大到一方留後,刺史,小到一名縣令、主簿,要麼是如喪考妣,惶惶不可終日。要麼是兩眼冒藍,恨不能立刻找機會自薦於安祿山面前,以求新朝富貴。唯獨賈昌,一直被當做弄臣的賈昌,居然還夢想著,在廢墟上,重建整個大唐!
天威(六下下)
「嗯,重建大唐。以前那個大唐塌了,咱們就再建一個。比原先那個還好,還結實!」望著王洵的眼睛,賈昌一句一頓,說得無比認真,絲毫不認為自己是在做夢。「這些日子裡,賈某一直再想,大唐為什麼這般快就垮了,一直沒想出個確切答案來!但是賈某卻知道,推倒大唐的,不僅僅是安祿山那逆賊,也不僅僅是李林甫和楊國忠,皇上、太子、貴妃娘娘、高力士,哥舒翰、邊令誠,你,我,都難逃其責!你別急著搖頭,我是認真的。你仔細想想,自己當年在長安城內做那些事情!雖然算不得窮凶極惡,但仗勢欺人,巧取豪奪,肯定是沒跑的。賈某也一樣,收受賄賂,包攬訴訟,牽線搭橋,幫人賣官鬻爵,當時還自以為有本事,卻沒想到每做一件缺德事情,就等於給自己的墳坑又挖深了一分!所以賈某現在活著的目的,就是要親手把大唐再重新建立起來,否則,賈某死後肯定連屍骨也不得安生!」
如果早在半個月前聽到這番話,王洵肯定會覺得如醍醐灌頂。可是現在,關於大唐,關於長安,關於身外的如畫河山,士卒百姓,他心裡卻已經有了自己的感悟。某種程度上,與賈昌所言有些相近,細品起來,又截然不同。
的確,如賈昌所言,大唐的垮塌,與他王明允不無干係。同楊國忠、高力士這些人比較,只是責任大與責任小的差別而已!當年他在長安城做的那些荒唐事情,若換了普通人去做,早就被官府抓去,刺配三千裡外了。可當時他和秦家兄弟、宇文至、馬方等人卻沒覺得自己那樣做有什麼不對。反正整個長安城內的勛貴子弟們的行徑都差不多,彼此之間誰也沒資格指責誰。
的確,如賈昌所言,是他們這些靠著祖上餘蔭,吃著大唐供養的公子王孫,從內部將大唐蛀成了一隻空殼。是他們親手毀掉了祖上捨死忘生打下的基業,親手斷送掉了祖輩父輩留下的輝煌!所以,在一片廢墟上重建整個大唐,對他們來說的確責無旁貸!然而,王洵卻不希望重新建立起來的大唐與先前那個一模一樣!他希望新的大唐基座中,能夠有一些與先前完全不同的東西,至少,不要像先前那般冰冷,那般易碎。
這是他的救贖,也是他的新生!
「賈兄所說,王某不敢苟同。但王某也以為,眼前這大好河山,不能由著叛軍胡亂糟蹋!」緩緩蹲下去,王洵盡量讓自己眼睛的高度與賈昌齊平,「日後賈大人那邊如果有什麼需要王某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無論是要錢還是要物,只要你派人來知會一聲,王某保證想方設法送到你手邊上去!」
「錢財我不缺,至於人手,你這邊全都是赳赳武夫,我也用不上!」賈昌笑了笑,伸手扶住王洵的肩膀。「不過如果你能把今天這種戰鬥再來幾次,或者帶著兵馬到長安城外走一遭,就最好不過了。外面的形勢越危急,賈某越容易在城內把水攪渾!」
「這個……」王洵再度被賈昌的大膽想法所震驚,迅速拿目光向身後看了看,笑容有些尷尬。以安西軍目前的實力,甭說去攻打防禦設施完備的長安城,像今天這樣的戰鬥,短時間內也承受不起第二次。儘管表面上看起來,今天的勝利非常輝煌。
「莫非你手中真的如孫孝哲事先探聽到的那樣,只有一萬來人?天哪,那你還敢領軍迎戰?你到底是不是封常清的弟子?」賈昌的反應不可謂不敏銳,見到王洵表情中透出了幾分為難,立刻猜到了事情本質。
對於這樣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並且是日後合作對象,王洵不想隱瞞自己目前的困境。笑了笑,壓低聲音回應:「實話實說,王某麾下士卒還到一萬。這一仗的損失還沒來得及命人統計,估計傷亡不會太小。最後能給王某剩下六千弟兄,已經要念佛了。眼下各地臨時徵募來的民壯倒是不少,可都是些個沒見過血的傢伙。不經過一年半載的訓練就強行把他們拉上戰場,還不如直接殺了他們!」
聞聽此言,賈昌又是失望,又是佩服,臉上的表情好生古怪。盯著王洵看了好一陣兒,忽然踮起腳尖,朝王洵肩膀上狠狠拍了一記。拍完之後,看看自己手心,覺得甚不過癮,又跳起來拍了一下,然後才笑著說道:「夠種!賈某算是服了你了,全天底下,沒有比你王明允膽子更大,更夠種的。算你運氣好,孫孝哲手中也只有兩萬五千兵卒,因為不放心長安城內的情況,這回只帶了一萬五千多來。否則,你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他來多少人,這場仗王某都得打。否則,周圍這些個郡縣,肯定得立刻投了叛賊!」王洵點點頭,把自己的窘迫情況合盤托出。
他只有一個安西採訪使的名分,無論把手伸得再長,也管不到京畿道的郡縣。之前能確保周圍郡縣給自己提供糧草兵源,完全憑的是武力威脅。若是敵軍來了自己連迎戰的勇氣都沒有,肯定會立刻被各郡縣拋棄。
另外一個促使他不得不在沒任何把握情況下也挺身迎戰的原因是,安西軍目前的軍心非常不很穩定。完全靠語言和仇恨激勵起來的士氣不會長久,完全靠往日積威凝聚在一起的隊伍也不牢固。他需要展示實力,讓大夥看到希望。特別是對於葯剎水一眾諸侯,王洵必須讓他們看到追隨自己的好處,遠遠高於現在就棄自己而去所帶來的風險。只有這樣,才能令諸侯們不敢對自己的命令陽奉陰違。
賈昌是個聰明人,有些事情一點就透。想了想,非常理解地說道:「領軍打仗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孫孝哲對麾下將士的控制能力很差。特別是那些部族頭領,如阿史那從禮等人,對孫孝哲早有不滿。以前孫孝哲靠著手中的曳落河與幽燕精銳,勉強還能壓制住他們。今天這一仗,曳落河和幽燕精銳被你斬殺過半兒,回到京師后,他們肯定不願再唯孫孝哲馬首是瞻!」
這個情報倒是非常及時,令王洵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正欲追問其中細節,又聽賈昌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我最近一段時間,跟阿史那從禮走動很多。他見我是個小個子,所以也不怎麼防備我。聽他的口氣,早就不想跟著孫孝哲混了。其餘幾個部族頭領,心裏面打的主意也都差不多。他們當初之所以起兵給安祿山助陣,圖的就是到中原來撈一票。如今幾乎每個部族武士都賺了個盆滿缽圓,再繼續替叛軍賣命就得不償失了。畢竟他們這些部落人口甚少,即便在中原裂土封茅,也沒力氣掌控太大的地方!」
「你是說,你打算分化瓦解他們?」從賈昌的介紹中,王洵迅速得出結論。「所以你要求我擺出隨時準備收復長安的姿態,逼著阿史那從禮與孫孝哲決裂!」
「沒那麼簡單,但是也差不離。你在城外製造的壓力越大,我越容易上下其手。至於你目前兵力不足的問題,賈某倒是有個主意,只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說出來看!」王洵高興地請求。他麾下目前最缺乏的,就是賈昌這種擅長玩陰謀詭計的人才,如果不是對方一直要求返回長安,真恨不得將其留在身邊,隨時求教。
「光把民壯關在軍營中訓練,肯定不是辦法。第一效果未必太好,第二也解決不了你的燃眉之急。你不如將他們單獨立為一府,每次出戰,都帶一部分隨軍見見世面。也不用他們跟曳落河這種精銳硬拼,以下駟對下駟即可。比如對付京畿道已經投靠叛軍的那些郡縣,你就可以讓老兵帶著新兵一起去打。反正那些郡縣裡的守軍,也是臨時拉起來的。戰鬥力還未必比你手中的民壯強!」
「有幾個地方,最適合你拿來給新兵練手!」賈昌隨手撿了根斷矛,在地上比比畫畫。「像長安西面和北面的幾個郡縣,雲陽、武功、三原、還有稍稍靠南一點的鄠縣,孫孝哲根本沒來得及分兵駐守。經歷這場大敗之後,更是沒力氣照管他們。你只要稍稍動動手指頭,就可以將其拿下來。孫孝哲如果派兵來爭,人數少的話,你就可以一口吞下。若是他敢傾巢而出,哼哼……,再於野戰中輸給你一次,他就沒士兵來守御長安了!」
「那需要對叛軍的動向非常清楚才行!」王洵越聽眼睛越亮,點點頭,低聲補充。
「我在長安城裡頭新開了一家鬥雞坊,地址就在錦華樓對面。孫孝哲麾下那些臭魚爛蝦被手中的橫財燒得心裡頭慌,恨不得終日泡在我的鬥雞坊裡邊。你若是能找到合適鬥雞的話,不妨派人給我送過去。長安城裡的新老貴人們,都等著看熱鬧呢!」
「你是說……」王洵喜出望外,興奮地恨不得舉起賈昌來親兩口。兩軍交戰,軍情動向極為重要。能對敵人多了解一些,獲勝的把握就會多一分。
「你當年也做過鬥雞生意,知道什麼樣的鬥雞最受歡迎。到了我那邊之後,只要說是長樂坊的老搭檔,自然有專人會出面接待。一旦敵軍有重大調動,我也會以急需新貨為借口,派人到鄉下收購鬥雞。屆時……」從長安陷落的第一天起,賈昌就無時不刻不想著怎麼對付叛軍。因此不惜血本跟孫孝哲手下的將領交往,請客送禮,曲意逢迎,插科打諢,裝瘋賣傻,只要能做到的,無不竭盡全力。而孫孝哲麾下的那些將領見他長得矮小,又生性詼諧。也生不出什麼戒心來,因此稀里糊塗間,雙方就打得火熱。
如今再對照著王洵所部的具體情況,賈昌所提出的建議,就真可謂雪中送炭了。王洵邊聽邊往心裡記,遇到不確定之處,還舍下臉來,虛心跟對方探討。很快,就歸納出了一系列切實可行的情報傳遞方案。
按照這個方案走下去,即便不能對叛軍的所有動向都了如執掌,至少能準確預知敵軍的大致戰略企圖,令孫孝哲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會超出王洵的預料。只要安西軍提前做出充分準備,每一場戰鬥都穩操勝券!
二人說得投機,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西斜。戰場上不再有人喊馬嘶之聲,秋風卻愈發大了起來,吹的旌旗獵獵做響。
賈昌仰首向頭頂上的大唐戰旗看了一眼,目光中依稀帶著幾分不舍,「好了,賈某能給你的東西,都倒騰乾淨了。該走了,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趕不上孫孝哲的大隊人馬了!」
「如果就這樣走的話,會不會被人懷疑?!畢竟剛才有人親眼看見你被俘。」王洵一邊揮手命令万俟玉薤給賈昌牽來一匹剛剛繳獲到的遼東馬,一邊關切地詢問。
「懷疑什麼?他們這些大塊頭打仗打輸了,怎能怪在我一個小矮子頭上?」賈昌笑了笑,用手指點馬背後裝著金錠的包裹,「你跟我有舊交,不願拿我的人頭去向朝廷邀功,就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回家養老。我卻捨不得長安城裡的鬥雞場,所以又眼巴巴地趕了回去!」
這倒是個說得過去的借口,王洵點點頭。伸過手去,幫賈昌拉緊馬韁繩,「那你千萬多加小心,說實話,如果有更合適人選,王某真的不希望賈兄再置身於虎狼之穴!」
「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齷齪事情,誰還比賈某合適!」賈昌把住馬肚帶上的鐵環,利落地爬上了鞍子。說罷,用力揮了揮胖胖的小手,撥轉坐騎,疾馳而去!曠野上留下一串清脆的馬蹄聲。
風冷了,幾片樹葉飄飄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