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3)
一天又一天,日子就這麼過去了,大河的水也已經回落到原來的水位。我和傑姆在大水退去后乾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釣到了一條大鯰魚。我們用剝了皮的野兔做誘餌,放在了攔河釣竿上,結果一條像人那樣大的鯰魚上了鉤。這條魚長有六英尺多,重量也有兩百磅(註:1磅等於0.90718474斤)。我們是沒有力氣對付它的,它的力量可以把我們拉到伊利斯諾州那邊。我倆就坐在岸邊看著它又蹦又跳的,直到力氣耗盡死在了水裡。我們把它拉上了岸,把它剖開,在它的肚裡發現了一隻銅扣子和一個圓球。用斧頭劈開圓球,看到裡面原來是個線軸。傑姆說這是一條非常厲害的大魚,曾經被釣住過,可是它連線軸都吞到肚子里逃脫了。時間長了線軸裹上了各種東西就成了圓球。這是我在密西西比河裡見到最大的一條魚了,如果在鎮上,會值很多錢的。它的肉雪白鮮美,在市場上論磅出售的話,每個人都會買一點兒嘗嘗。
沉悶的日子總覺得過得太慢,我有點兒耐不住兩個人在島上的寂寞了,想要找一點兒高興的事做。第二天,我和傑姆商量,不如由我偷偷渡過河溜回鎮上,打探一些各方面的情況。這個說法傑姆也非常贊成。他說要去的話,最好晚上去,這樣不容易被人發現。要是能打扮成姑娘的模樣就更安全了。傑姆的這個主意確實是個好主意。我們動手把一件花布衫剪短,穿到了我身上。傑姆還用鉤子把後面鉤緊,這樣我就更合身了。傑姆又把一個女用的大遮陽帽戴到了我的頭上,帶子在我的下巴頦上繫緊。這樣,即使在白天別人也無法看清我的臉。我又學著女孩的動作練習了一天。在傑姆的指導下,我的一舉一動,包括走路什麼的,看起來都像一個女孩了。
太陽落山後,我划著獨木舟前往伊利斯諾州對面的河岸。
我繞過了渡口,劃到了鎮子的盡頭,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把獨木舟藏好,沿著河岸向鎮子里走。路上,我看到有一間很小的茅草屋裡亮著燈。我記得這間茅草屋早就沒人住了,而如今卻亮著燈,不知道是誰又住了進去。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了窗子下面,偷偷地向裡面看。屋裡面一張松木桌上點著蠟燭,有一位四十左右的婦女坐在桌前縫補著舊衣服。鎮上的人我都面熟,可是這個婦女我從來沒見過,應該是一個外鄉人。也算我的運氣好吧,我剛剛還擔心別人會聽出我的聲音從而識破真相呢。看來這個婦女是不會認出我的。我想如果她來到這個鎮子有幾天的話,那麼我想知道的一切,她准能告訴我。我裝成了女孩的舉動,敲了敲門。
化裝到鎮上打探消息
「誰呀,請進來。」我聽到那婦女說,我便走了進去。
「你請坐吧。」她說。
我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她那一雙亮亮的小眼睛開始仔細地打量我。接著問我:「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莎拉·威廉。」
「你家就住在附近嗎?」
「不,我家在霍克維爾,在這下面七英里的地方。一路走到這裡,有點兒累了。」
「看來你也餓了吧,我給你找點兒吃的。」
「不,我現在不餓了,我在離這裡兩英里的農莊歇息了一下,吃了點兒東西。所以才走到這麼晚。我是來找我叔叔的,他叫阿博納·摩爾。我媽媽有病了,又沒有錢看病,我媽媽讓我來找他。你認識他吧,我從來沒來過,我媽媽說他就住在鎮子的那一頭。」
「我剛住到這裡還不到兩星期,不認識什麼人。你晚上就住在這裡休息吧,這裡離鎮子那頭還有不少路呢。來,把帽子摘下來吧。
「不用了,我不怕天黑,休息一下就走。」
「不行,你一個人走夜路太危險,我丈夫一個多小時后就回來了,讓他送你過去吧。」
接下來她絮絮叨叨地講她的丈夫,講她在大河上游下游的親戚,講他們以前的生活。她說,他們以前的生活比現在好多了,可是她丈夫還沒搞清楚這裡的情況就帶著她來到了這裡。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來到這裡受苦,真是打錯了主意。她啰啰唆唆地講了許多,我擔心我是不是找錯了人,也許她並不了解鎮上的情況。一會兒她提到了我父親和那件殺人案的情況,我打起精神聽她嘮叨下去。她講我和湯姆怎樣每個人弄到了一萬塊錢,其實我和湯姆每人分了六千,不知道她聽誰說的一萬;又講了我父親是如何的命苦,兒子被殺害了;我的命又是如何的苦,小小年紀就被殺了。我問她:
「這件事是誰幹的?我們在霍克維爾也聽到了關於這件事的傳說,就是不知道是誰殺害的哈克貝利。」
「現在也不知道是誰幹的,剛開始都認為是他父親殺掉了自己的兒子。」
「不會吧,他怎麼會這樣干?」
「是啊,幾乎都認為是他乾的,差一點兒就把他判了死刑。他在殺人後的第二天早上來到鎮上說了這件事,然後和大家一起開船到河裡尋找,可是回來后一下船他就找不到了。後來又說是一個逃跑的黑奴乾的,他叫傑姆。」
「傑姆,他怎麼了……」
她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根本沒注意到我插話。我便把話打住聽她說下去。
「哈克貝利被殺的那天晚上,正是那個黑奴逃跑的那天。第二天他們才發現,頭天晚上十點以後就不見了傑姆的人影,上面還懸賞三百塊錢捉拿那個黑奴呢。第二天哈克貝利的父親又來到了鎮上,找到撒切爾法官又哭又鬧地索要哈克貝利存在那兒的錢,說是為了走遍伊利斯諾州需要錢去找殺害他兒子的黑奴。撒切爾法官被他糾纏不過,就給了他幾個錢。可是當天晚上他就拿著錢到酒吧喝得醉醺醺的,後半夜和一些長得很兇惡的外地人一起走掉了。也有人說他為了得到哈克貝利的那筆錢殺掉了自己的兒子,然後布置的現場,好讓別人以為強盜乾的。這樣他不用等待漫長的訴訟就能得到那筆錢。因此上面也懸賞二百塊錢捉拿他。也有人說他是個窩囊廢,幹不了殺人的事的。不過,我看他可是夠狡猾的,只要一年之內抓不住他,又沒有證據來定他的罪。時間長了,人們就會淡忘這件事,到時候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哈克貝利的錢。」
「是的,我也這麼認為,他為了錢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那黑奴傑姆呢,是不是都不認為是他乾的了?」
「不,不,不,還有人認為是黑奴乾的,人家很快就會捉到那個黑奴,說不定捉到後會逼他招供的。」
「難道還有人在捉他?」
「那當然了,你是不明白呀,難道三百塊錢能有人白白送給你嗎?有人認為黑奴傑姆離這裡不遠,就在傑克遜島上。我也這麼認為的,不過我沒對別人說過。前幾天隔壁木棚里住的老夫妻和我聊天時說傑克遜島已經好久沒人去過了,也沒有住人。可是我前兩天看到島上在冒煙,我想多半是那黑奴住在那裡吧。這兩天又不見了冒煙,我想是不是他已經跑走了。不過很快我丈夫和另外一個人就要去看看了。前幾天他出門到上遊了,兩小時前回來了,我對他說過了。」
我被她的話搞得心神不寧,坐卧不安的。雙手也不知道干點兒什麼好。我從桌上拿起一根針,想穿過一根線,可是我的雙手抖動得厲害,怎麼也穿不好。那個婦女的話停了下來,我抬頭一望,她正微笑地看著我,一臉的好奇。我裝出聽得很出神的樣子,把針和線放到了桌子上。我說:「三百塊錢可真不少呀,要是我媽媽能得到,她的病就可以治了。你丈夫今晚就去傑克遜島嗎?」
「是啊,他和另外一個人去鎮上找船了,還要想辦法找一支槍。後半夜才動身。」
「為什麼不在白天去呀,白天不是看得清楚嗎?」
「要是白天去,那個黑奴不是能看到有人去了嗎?半夜也許他已經睡著了,他們悄悄地上去尋找他的宿營地,會更方便一點兒。」
「這些情況我倒是沒有想到。」
這個婦女一直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看得我渾身痒痒。
「你叫什麼呀?親愛的。」
「瑪麗·威廉。」
我記得我當初說的是莎拉,可是一緊張又說成瑪麗了。我覺得我的臉在發燒,不敢抬起頭來。我但願這個婦女能說點兒其他的,她越是不說話,我就越覺得局促不安。可是她又問我了:「我記得你剛進門的時候說的是莎拉吧?」
「是的,我的全名是莎拉·瑪麗·威廉,有人叫我莎拉,也有人叫我瑪麗。」
「哦,原來是這樣的。」
我覺得好過了一點兒,不過還是不敢抬頭。我想早一點兒離開這裡。
接著這個婦女又抱怨眼前的時勢艱難,又抱怨她的生活困難,又說這個破屋子到處是老鼠,簡直成了老鼠的天下。聽她說這些,我心裡放鬆了下來。這個屋子裡老鼠確實多,確實夠猖狂,每隔一會兒它們就會把腦袋伸出洞外張望著外面。她說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手邊經常準備有東西打老鼠,不然的話老鼠就會到處亂竄。她把用鉛絲擰成的小鉛團拿給我看,說是打老鼠用的,她已經打得很准了。就是她在兩天前胳膊扭傷了,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打得准。她找了一個機會,看準了老鼠,拿著鉛團扔了過去。可是她扔得離目標差太遠了,老鼠沒打住,她自己卻叫了起來:「噢,不行了,胳膊真痛。」她把鉛團給我,讓我打一隻老鼠試試。我一直想早點兒離開這裡,最好是在她丈夫回來之前就離開,但是神色上還不能表現出來。我拿住了一個鉛團,等一隻老鼠露頭后,看準了扔了過去。可是沒有打到老鼠,要是老鼠跑得慢一點兒肯定就把它打傷了。她還誇我扔得不錯,下次一定能打住老鼠。她拿過來一些鉛糰子放在身邊,又說讓我幫她纏毛線,說著就拿來了一些毛線。
她把毛線套在了我的雙手上,一邊纏著毛線,一邊說著她和她丈夫的事情。說了一會兒,她又對我說:「你最好把鉛團放在大腿上,看見了老鼠就可以隨時扔出去。」
說著她就朝著我的大腿上扔過來一些鉛團,我雙腿一併接住了鉛團。她又接著纏起了毛線。一分鐘之後,她取下了毛線。她眼睛盯著我的臉,神色和藹地問起了我:
「你的真名叫什麼,能告訴我嗎?」
「噢,大娘,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你的真名叫什麼?叫鮑勃?湯姆?比爾?還是叫什麼?」
我頓時渾身發抖不知所措,可是我還是不能承認。我說:
「大娘,你要是覺得我在這裡礙事,我走好了,你就不要捉弄我這個苦命的孩子了吧。」
「別動孩子,你坐好了,我不會傷害你的,也不會告發你的,你把你的秘密告訴我聽,請你相信我,我會為你保守秘密的。也許我還能幫助你的,只要你需要我丈夫也會幫助你的。我看你就是一個逃出來的學徒吧?肯定是受到了虧待才跑出來的吧。孩子,但願你以後過上好日子。把你的一切告訴我吧,我不會告發你的。」
「大娘,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也就不用再裝了。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但是你要答應我,你不要反悔。」
接著我就編了一個故事對她講。我講我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按照法律,把我送給了鄉下的一個農民。這是一個卑鄙的農民,我忍受不了他的虐待,就趁他出門的幾天偷了他女兒的一套舊衣服跑了出來。我住的地方離這裡有三十英里遠。我白天躲起來睡覺,晚上才敢走路,走了三天才走到這裡。出門的時候我帶了一些麵包和肉才不至於這幾天挨餓。我的叔叔在高申,我要去高申投奔他。
「你要去高申?孩子,你走錯路了吧?這裡是聖彼得堡呀,誰告訴你這裡是高申的?高申離大河邊上十英里遠呢。」
「這裡不是高申?今天早上一個男人告訴我的,他說岔路口靠右邊走上五英里就到高申了。我躲到林子里睡到了晚上,按照他說的路走的。」
「他是不是喝醉了,給你指的是相反的路。」
「哦,可能是他喝醉了吧,那我就得趕快走了,天亮以前還能走到高申的。」
「我給你準備點兒吃的吧,你等著,馬上就好。」
她動手一邊給我準備吃的東西,一邊說:「你聽好了,我問你一頭奶牛趴在地上,要站起來時哪一頭先離開地?別停下來想,快告訴我,哪一頭先離地?」
「大娘,是牛屁股先離地。
「好,那麼一匹馬站起來的時候是哪頭先離地呢?」
「是頭先離地的,大娘。」
「我再問你一棵生長著的大樹,哪一側青苔長得最多最旺盛?」
「樹的北邊的一側青苔長得最多最旺盛。」
「我再問你,如果有十五頭牛在一個小山坡上吃青草,有幾頭是沖著同一個方向的?」
「這些問題也太小兒科了,它們全沖著一個方向,大娘。」
她點著頭說:「我以為你又在騙我呢,看來你真的住在鄉下。那麼你的真名字叫什麼?」
「大娘,我叫喬治·彼得斯。」
「好吧,喬治。這次你要記好你的名字,別在你走的時候又說你叫亞歷山大了,到時候我還得把你抓回來。還有,你不要穿這種花布衣服裝女孩了,你糊弄一個男人還差不多,糊弄我就差遠了。婦女們穿線都是捏著針不動,把線往針鼻子上湊的。你可不要再捏著線不動,把針往線上湊了。另外,女孩子扔東西都是踮著腳尖把手伸得高高的,靠胳膊的力氣往外扔。可不是把胳膊朝外伸靠手腕的力量,這是男孩子的動作。還要記住,人家朝女孩子膝蓋上扔東西時,她是兩腿伸開去接的。而不是像男孩子那樣把兩腿併攏,你接鉛團的時候就是兩腿併攏。你穿針線的時候我就看出你是男孩子了,我又用別的辦法試你,果真是男孩了。好了,你現在去找你的叔叔去吧。要是有什麼麻煩的話,可以給我寫信,我會想辦法幫助你的。我的名字叫裘第絲·洛夫特絲。你一直順著大河向前走就可以到高申了,沿河的路都是石頭,估計走到高申你的腳可夠受的。記住,下次再出遠門要帶好鞋子和襪子。」
我急切地出了她的家門,沿著大河走了大概有五十英尺。回頭看到她已經進了屋門,我又悄悄地走了回來。我找到了系獨木舟的地方,急急忙忙地划船回去。為了能儘早划回小島,我逆水劃了很長一段路,然後朝對岸劃去。我把遮陽帽摘了下來扔到獨木舟里,現在已經不用再遮擋什麼了。我劃到河中間的時候,鎮上報時的鐘聲傳了過來,我數了數有十一下。我劃到了島邊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了,可是我不敢停來下緩一口氣,飛快地跑進了我原先宿營的林子里,找了一個地勢比較高的地方升起了一堆大火。
然後迅速地跳進了獨木舟,使出全身的勁快速地往我們住的地方劃去。我一刻不敢停留地上了岸,穿過樹林爬上了山坡,跑進了山洞。傑姆已經睡熟了,我趕快搖醒了他,對他說:「傑姆,快,有人來島上抓我們了,我們快收拾東西離開這裡。」
傑姆嚇壞了,急忙起身,慌慌張張地收拾東西,半個小時的時間我們把東西全部收拾好放到了木筏子上。我們又把洞口生火留下的灰燼熄滅灑在了樹林里。
我把獨木舟划離了岸邊,向四下張望了一圈。今晚沒有月亮,星光暗淡,四周看不到有小船划來。我們兩個人誰也沒說話,把木筏子劃到了陰影里,朝著下游的方向悄無聲息地漂過了島尾。
在破船上看到殺人犯
木筏子漂得挺慢的,到達小島下面時已經快深夜一點鐘了。我們時刻警惕著,要是有船過來的話,我們就划著獨木舟向伊利斯諾州的那岸。幸好沒有發現有船過來。我們在慌亂中把所有的東西都凌亂地扔在了木筏子上,沒有想到把獵槍整理好藏在獨木舟里,更沒心情把釣竿拿出來放在獨木舟里,我們好在以後釣魚用。把什麼東西都亂堆在木筏子上,實在是個錯誤。
我估計要是有人上島的話,他們肯定會在我生的火旁邊守候一個晚上,等候著傑姆的出現。不管怎麼說,能把他們調過來,我們就有時間逃走。如果他們沒上當,也不能怪我,我對自己出的這個主意挺滿意的。
天色露出魚肚白的時候,我們劃到了伊利斯諾州這邊的一個大灣里。我們看到河邊有一片沙土坡,上面密密麻麻地生長著白楊樹。我們就在這裡靠岸,用斧頭砍了一些楊樹枝把木筏子遮蓋了起來。這樣木筏子看起來就像是河岸上坍塌下來的樹枝漂在水面上。
密西西比河在密蘇里和伊利斯諾州之間穿過,楊樹林都在伊利斯諾這邊的岸上,而密蘇里那邊的河岸都是高高的山嶺。河道都在密蘇里那邊,我們的木筏子在伊利斯諾這邊漂著,不用擔心會碰到什麼人。我們一整天都躺在樹枝掩蓋的木筏子上,透過樹枝的縫隙可以看到一些輪船和木筏沿著密蘇里河岸向下游開去,也看到駛向上游的輪船激起的陣陣浪花。我對傑姆說了我和那個婦女聊天的內容。傑姆說:「那個婦女真是太聰明了,要是她來尋找我們的話肯定不會在火堆旁死等,說不定她會帶著一隻狗幫忙的。」我說:
「要是她想起來的話,那她為什麼不讓她的丈夫帶著狗呢?」
「依我看,她會提醒她丈夫的,這些人一定是到鎮上找狗,才耽誤了時間。不然我們就不會這麼容易逃到這裡了,說不準已經被抓回鎮上了。」
「反正他們沒找到我們,別管那麼多了。」
太陽下山了,我們從白楊樹杈里伸出頭四下觀望一番,看到附近沒有什麼人。為了防止熱辣辣的陽光曬到我們,也為了下雨時我們有個待的地方,傑姆決定用木筏子上層的木板搭個小小的窩棚。傑姆還把窩棚的地板布置得高出木筏子一尺多,這樣我們把全部的東西都放了上去,就算是有輪船開過來激起水花,也不用擔心會把東西打濕。窩棚中央的地方我們還鋪了厚厚的土,準備在這上面生火;還裝了一個框架,四周圍得嚴嚴密密的。就算颳風下雨的時候我們在裡面生火,窩棚外面也看不到。這段水面暗礁非常多,經常會把掌舵的船槳碰斷。我們還用粗一點兒的樹枝做了一把舵槳以作備用。為了不被下游開過來的輪船把我們的木筏子撞翻,我們又豎起了一根樹杈,把那盞舊鐵皮燈掛了上去,當下游有船開過來時我們就把燈點亮,上游有船過來就不用點燈了,除非我們的木筏子自己漂到了航道上。
水流很慢,木筏子每小時只能漂行四英里。第二天晚上我們又漂了七八個小時。我們在木筏子上捉魚、聊天,或者在感到困的時候下水游一會兒泳提提精神。躺在木筏子上順著靜靜的大河往下漂,望著浩瀚的夜空、數不勝數的星星,我們感到自己是多麼的渺小。這時候我們往往都是安靜地躺著,無心大聲說話,也不敢大聲地笑,生怕驚了這夜空的寧靜。感謝上帝,這些天來我們遇上的都是好天氣。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我們一切都平安。
每天晚上,我們都要經過河邊的一些鎮子。有些鎮子是在山腳下,黑乎乎的一片,看不到一間房子,如果不是看到點點的燈火,你就不會知道這是一個鎮子。漂到第五天的晚上,我們經過了聖路易。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鎮子,坐在木筏子上看,到處都是燈火闌珊,好像全世界都點亮了燈。在聖彼得堡的時候,聽人們說聖路易的人非常多,有兩三萬人。我一直認為他們是在吹牛。那天晚上兩點多鐘的時候,我們經過了那裡,我親眼看到了那裡燈光閃爍,像是燈的海洋,我才相信了他們的話。那天的晚上,聖路易的人們都睡熟了,沒有一絲兒的聲音。
現在每到了晚上十點多鐘的時候,如果途徑村子,我就會溜上岸,跑到村子里買上一點兒東西。買一角錢或者一角五分的鹹肉,或者是一點兒小食品啦,都是一點兒吃的東西。偶爾看到一隻跑出雞籠的雞,我就會順手捉走。我父親說過,要是有機會看到一隻跑在外邊的雞,你就趕快捉來,如果你不捉的話,別人就會捉了。我父親也說過,要是你幫助過一個人,人家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可是我只是聽他說,從來沒見他做過。如果有捉雞吃的機會,他是不會放過的。
天蒙蒙亮的時候,如果途經的岸邊有農田,我也會溜上去借上一點兒東西,比如西瓜、甜瓜或是南瓜和幾根快熟的玉米。因為我父親說過,只要你記好在有的時候還人家,借一點兒也沒什麼不好的。不過道格拉斯寡婦卻說,那些行為就是偷東西,只不過找個好聽的借口而已,一個正派的人是不會那樣做的。傑姆說他們兩個講的好像都有一些道理,那我們又該聽誰的,該怎樣去做呀?最後傑姆說,我們不如寫上一份清單,挑出幾樣東西以後不再借了,這樣再借其他的東西就會好借一點兒。木筏子在大河上漂著,我們躺在木筏子上商量了一夜。我們商量著能否不用再借西瓜、甜瓜或者香瓜之類的東西了,可是不借這些東西心裡總覺得不大痛快。一直商量到了天亮,最後決定不再借山裡紅和柿子了。山裡紅根本就不好吃,柿子也要兩三個月之後才熟——作出這個決定我非常贊成。
有時候,在凌晨或是晚上,我們會看到有一隻起得太早或者睡得太晚的水鳥。我們就用獵槍打下來換換口味。總之,我們在木筏子上漂流的日子還是很快樂的。
一天晚上,木筏子平靜地在水面上漂著。到了後半夜,天突然變得陰沉起來,之後便是雷電交加,大雨傾盆。我們躲在窩棚里聽任木筏子順水向前漂。只見一道電光閃起,照亮了大河和兩岸的山岩。我看到前面一隻輪船停泊在一處山岩邊,原來是撞到了山岩上不能動彈。我連忙叫了起來:「傑姆,你快看。」這條船停在我們木筏子的正前方,船體已經傾斜,只有上艙還浮在水面上。電光一閃,把上面的情況照得清清楚楚,連拴煙囪的小鐵鏈都看得見,一頂舊垂邊帽子掛在大鐘旁的一把椅子上。
此時已是深夜,風卷著雨珠打在河面上濺起一道道的水花,四周是黑暗的一片,電閃一過,忽明忽暗,顯得神神秘秘的。看到這艘輪船孤單地停在這裡,我的好奇心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我想爬上去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我對傑姆說:「傑姆,我們上去看看。」可是傑姆不願意去,他說:「我們這幾天一直順順利利的,還是按《聖經》上說的保持順利吧。我可不願意到那破船上,說不定有人看守呢。」
「有個屁看守,一條快沉了的船,除了管理人員的艙房和領航房裡有點兒值錢的東西,有誰還傻乎乎地冒著生命危險在這裡看守。」傑姆一陣沉默,像是在考慮我的意見。「船長是個闊佬,每個月就有六十塊錢,他不會在乎抽五分錢一根的雪茄煙,說不定我們還能在他的卧室里找得到呢。傑姆,你就不要猶豫了。如果是湯姆在的話,我們早就上去了,他才不會錯過這次好機會,他把這種事情就當做歷險,並且還會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那樣擺一擺他的那一套派頭呢。」
傑姆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被我說服了。他說:「我們要小心點,悄悄地上去,不要再大聲說話了。」天空又是一道閃電,把這一刻照得就像白天一樣,我們趁著這道瞬間的亮光,抓住了船舷上的桅杆爬了上去,並把木筏子系好。
輪船的甲板傾斜得很厲害,我們在黑影里躡手躡腳地溜到了管理人員的艙房。裡面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我們靠手摸摸索索地撥開調貨的繩索,一會兒我們又摸到了天窗的一邊。我們爬過了天窗,慢慢地摸到了船長室的門口。船長室開著門,我們摸索著正要進去,突然發現頂艙的過廳里有一處亮著燈光,仔細聽還能聽到有人在裡邊說話。
傑姆小聲對我說:「哈克貝利,我們還是回去吧。我感覺心跳得厲害。」
「那好吧,我們輕一點兒,別讓人發現了。」我說。
我們更加小心地摸索著準備回到系木筏子的甲板邊,這時聽到有人在裡面哭著說:「不,不,夥計們別殺我,我發誓決不告發。」
「傑姆·透納,你又在撒謊,這一手你以前早就表演過了。每一次分油水你總要威脅我們要多分一點,不然你就告發。你這個卑鄙的畜生,你以為我們還會相信你嗎?」
傑姆已經摸著回到甲板那邊了,可我實在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我想如果湯姆在的話肯定不會退縮的。此時此刻我只想看看下面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在黑暗中我手腳並用,爬過了狹窄的過道,到了與頂艙的過廳一壁之隔的地方。我看到裡面站著三個人,一個人被捆綁著倒在地上。還有一個人手裡舉著一盞燈站在他的旁邊,另外一個人拿著一支槍頂著躺在地上那個人的頭上說:「你這個混賬東西,我真想一槍斃了你。」
「別這樣,求你了。比爾,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地板上躺的男人縮成一團哀求道。
聽到他的哭求,手裡舉燈的男人大笑了一番,一邊笑一邊說:「這樣的事你是不會說的,你從來就沒說過真話。」後來又說:「你不要再苦苦哀求了,如果不是我們把你捆起來,你早把我們給殺了。我們為什麼要捆你呢?就是為了我們的權利。傑姆·透納,我想你現在這樣還能威脅了誰?比爾先把槍收起來吧。」
「不行,我要斃了他。哈特菲爾德就是他殺死的,傑克·帕克德,難道他還不該死嗎?」
「可是我不想他被殺死,我有我的理由。」
「傑克·帕克德,上帝會保佑你的,只要我活著,就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躺在地上的男人哭著說。
傑克·帕克德沒有理會他,他把燈掛在一個釘子上面,招呼著比爾往我藏身的地方走來。我連忙往後縮退,可是船體傾斜得厲害,我縮不了多遠。為了不讓他們踩到我,我爬到了附近的一個房間里。
傑克·帕克德和比爾用手摸著也來到了我所在的房間,不過在他們進來之前我已經爬到了上鋪。這時我已經後悔不該來到這條船上,實在是太危險了。我縮在上鋪上嚇得大氣不敢出,他們就停在上鋪的旁邊輕聲說起話來。不過我離他們很近,還能聽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比爾說:「他以前就說要告發我們,現在我們又把他揍一頓捆了起來,就算把我們的兩份錢都給他,他也會去告發的。不如我們殺掉他來個斬草除根。」
「我也是這樣想的。」傑克·帕克德平靜地說,「不過我們要想個好辦法。槍斃他可不是好主意,要是被警察發現了,我們就等著上絞刑架吧。不如用另外一個方法,同樣地能讓他死掉,我們也沒什麼風險。」
「你有什麼好主意能讓我們沒有風險?」
「我的主意是這樣的,你看,這條船已經破裂快沉到河底了。我們趕快把船上的東西搬到岸上,然後躲起來看著這條船沉下去,這樣他就會被淹死。淹死與我們有什麼關係?總比我們動手要好得多吧。」
「哦,原來是這樣。要是船不沉呢?」
「那我們就等,等上兩個小時,看它還沉不沉。」
「那好吧,我們趕快搬東西吧。」
他們就動身開始搬東西,我也趕快往外爬。眼見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我輕聲地叫:「傑姆!」傑姆輕聲地「哼」一聲,原來他離我不遠。我說:「傑姆,快點兒。我們趕快找小船,這是一幫殺人犯,我們找到小船把它放掉,阻止這些流氓逃跑。別磨磨蹭蹭的,要是我們找不到,他們中的一個人就會被淹死的。我們趕快找,把他們都困在這裡,好讓警察來抓他們。快點兒,我從左邊,你從右邊,從木筏子那開始找。
「上帝啊!木筏子呢?木筏子被沖走了,繩子斷了,我們被困在這裡了!」
把殺人犯困到沉船上
我嚇得簡直要暈倒在地,木筏子沒了,這可是要命的事呀。和這樣的一幫流氓困在一條破船上可不是什麼好事。現在不是埋怨的時候,我們必須儘快找到小船,然後利用小船離開這裡。我們渾身打著戰,摸摸索索地從右船舷邊開始爬過去。時間過得可真慢,摸到船尾好像花了一星期的時間,可是到了船尾還是沒看到小船的影子。傑姆說他已經嚇得沒有力氣了,再也爬不動了。我說不行,要是找不到小船我們必死無疑,只有找到小船我們才能逃生。我們又摸摸索索地往頂艙船尾那邊爬。我們摸到了天窗,天窗這邊已經歪到了水裡,我們沿著一個又一個的天窗爬到了大廳的門前。我看見一條小船正在那兒,確確實實是一條小船在那兒!謝天謝地!只要一秒鐘時間,我就可以跳上船了。這時大廳的門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離我只有幾步之遙。我想這下我們死定了,肯定要被他們發現的。可是他很快又轉身縮了回去,說:「比爾,快把那盞破燈扔掉,別讓人家看到了。」原來是傑克·帕克德,他把一袋子什麼東西扔進了小船,然後跳到了船上坐了下來;緊跟著比爾也走了出來跳上了小船。傑克·帕克德輕聲地對比爾說:「快點兒開船,全都好了。」
我爬在窗戶板上,全身都沒有了力氣,幾乎都支撐不住了。這時候比爾又說:
「你把他的全身都搜過了吧?」
「我沒有搜,你搜了嗎?
「我也沒有搜呀,這麼說他身上還有錢呀。」
「那我們還等什麼?趕快去搜,死人又用不上錢。」
他們又返回了大船,進到船艙裡面。艙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因為它在破船歪著的一面。利用這個機會,我「嗖」的一下跳到了小船上。傑姆緊跟著也跳上了船。割斷了纜繩,我們離開了大船。
我們快速地順水滑行,不敢用槳划,怕激起的水花聲驚動他們,也不敢說話,只是一心想要儘快地離這裡遠一點兒。我們不聲不響地劃過了船的外輪蓋,劃過了船尾。在一刻之間我們就離開大船有一百碼(註:1碼等於0.9144米)的距離了,我們的影子籠罩在了黑暗之中。我知道,我們已經安全了。
朝下游劃到三四百碼的時候,我看到那盞燈在艙門口晃了一下。我想,那兩個流氓看不到小船,肯定絕望地如瘋子一般又蹦又跳。他們和傑姆·透納一塊陷入了絕境。
傑姆划起了槳,我們快速地滑行著去追趕木筏子。這時我才有時間想那幾個流氓的處境,之前我實在沒有心情去想他們。我想就算是殺人的流氓吧,落到今天的地步也是夠可憐的,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淪為一個殺人犯的,到那時候我的心情又會怎麼樣呢?想到這裡我就對傑姆說:「只要看到有亮燈的人家,我們就停下來。我去編個理由讓人家先把那幾個流氓救上來,等著讓法律送他們上絞刑架吧。」
不過我這個想法還是沒有完成。沒過多久,狂風暴雨又來了,這次雨下得比上次還要大。我們始終看不到一點兒燈光,我想人們可能早睡著了。小船隨著水流快速地向前划,沿途我們不斷地張望,一邊尋找燈光,一邊尋找我們的木筏子。又滑行了一段時間,雨停了,可是仍然是烏雲密布,電閃雷鳴。一道電光閃過,我看到了前面水面上漂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們便快速追了上去。
果然是我們的木筏子。我們追趕上去又登上自己的木筏,高興得差一點蹦起來。這時候,我們看見遠處有一盞燈在亮著,在下游右邊的岸上,好像是一個村莊。我就對傑姆說:「我去看一看有沒有人。」小船上裝了滿滿半船的東西,都是那幫傢伙從舊船上偷來的贓物。我們把這些東西搬到了木筏上,胡亂地堆在一起。我讓傑姆坐著木筏子繼續順水往下漂,估計漂出有兩英里路遠的時候,就把燈點亮掛起來等我回來,然後我搖著小船,朝著燈光方向劃去。離燈光越來越近,我又看到三四處燈光出現在小山坡上。原來小山坡上有個村子。我在燈光的上游水面靠近了岸邊,然後收起了船槳,讓小船向有燈光的方向漂去。漂近時,我看到是一盞燈掛在一艘雙艙渡船的旗杆上。我靠近渡船停了下來,想那看船的人在哪兒睡覺。很快我就在船頭系纜繩的樁子上發現了一個人,他一屁股坐在樁子上,雙腿併攏,腦袋趴在兩個膝蓋上睡著了。我輕輕地推了他的肩膀,就放聲哭了起來。
他被我驚醒了,吃驚地望著我。當他見到只有我一個小孩時,就放鬆了下來,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同時又伸了伸懶腰,然後他說:「小傢伙,你有什麼難處啊?別哭了快告訴我。」
我說:「我爸爸、媽媽、姐姐……」說著我又哭了下去。
他說:「好了,好了,別這麼傷心吧。我們都會有為難的時候,一切會好的。你快告訴我,他們究竟怎麼啦?」
「他們——他們——你是船上看船的嗎?」
「是的,」他非常自豪地說,「船長、船主、大副、領港都是我一個人,我還是看船的和水手頭兒。有時候,我還充當貨物和乘客。我沒有老傑姆·洪貝克那麼有錢,就不能像他那麼大方地樂善好施,把錢隨便地送人亂花。不過我不願跟他調換位置,我是一個水手,水手有水手的生活。要是叫我像他那樣住在鎮子外面兩英里路的地方,什麼事都看不見,就是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願意。」
我打斷他的話說:「我爸爸他們遇到難處了,而且非常危險。」
「誰呀,怎麼啦?」
「你把船開到上游就看到了,我爸爸、媽媽和姐姐,還有胡克小姐都在那兒。」
「往上游有多遠呀?他們在什麼地方?」
「在一艘破船上。」
「天啊!他們怎麼會到那去。」
「是的,他們不是故意要去的,是遇上了麻煩才躲在那裡的。」
「我想他們也不是故意的。但是他們不趕快離開,那就沒有命啦。」
「是這樣,胡克小姐是走親戚去的。傍晚的時候,她準備到一個朋友家住一晚上,於是他們就在步斯渡口和黑女傭上了渡騾馬的渡船。渡船上的人把掌舵的槳弄斷了,船順著大水往下游漂去,漂了兩英里多路,漂到那條破船那裡,就被撞翻了。只有胡克小姐一人爬上了那條破船,擺渡的人和黑女傭以及一些馬匹全都沖走了,天黑以後,我們坐著我們做生意的平底船經過那裡。由於天黑,我們沒有看到那條破船,我們的船也被撞翻了。我們都爬上了破船,可是比爾·惠貝爾被大水沖走了。他可是個好人啊,我寧願是我自己也不願看到他被沖走。」
「真是這樣嗎?天啊,這是我一輩子遇到的最糟糕的事了。」
「我們在破船上大聲喊救命,可是河面太寬,附近也沒有人。我爸爸說,必須得有人上岸去找人救我們,否則我們都會被淹死的。只有我一個人會游泳,於是我就游上了岸。胡克小姐說,要是我在附近找不到人的話,就來尋找他的叔叔,他叔叔住在這裡。他會安排人救我們的。我上岸后,想找人幫忙,可是沒有用。人家說,水流太急,又是晚上,必須有渡船才行。我一直找到這裡才看到您的渡船,您趕快去救他們吧,我求求您了。」
「我十分願意去,可是這筆費用由誰來付呢?你爸爸有錢嗎?」
「噢,這個你不用擔心。胡克小姐說她叔叔是霍恩貝克,他非常有錢。」
「原來霍恩貝克就是她的叔叔啊。你聽我說,你趕快朝有燈光的那個方向跑過去,那是個鎮子,鎮上有家酒店,你告訴酒店的夥計讓他們趕快帶你去找傑姆·霍恩貝克。他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不惜代價地救他侄女的。你趕快去吧,在你們回到這裡之前,我肯定已經把所有的人救出來了。你快去吧,我現在去叫我的司機,我們馬上就開船。」
我趕快朝有燈光的地方跑去,不過跑到他看不見的地方之後,我轉了個身往我放船的地方跑去。我划著船到了六百碼以外的靜水區,爬在船上看著是否會有船開動。如果有船過去我就放心了。不過為了那幾個流氓費這麼大的工夫,我覺得還是值的,恐怕沒有幾個人像我這樣干。如果道格拉斯寡婦知道了,她肯定會誇我的。
前面就是那條破船了,只見一片黑烏烏的東西往下游漂去。我快速地朝著它衝過去。可是看到它已經沉到水裡太深了,船上那幾個人恐怕是沒有多少希望了。頓時我渾身戰抖起來,四周死一般的寂靜,我繞著破船劃了一圈,大聲地叫了幾聲,可是沒有任何迴音。我的心沉痛起來,但是他們不是什麼好人,所以我並不是十分的沉痛。
等了好長時間,我才看到傑姆點燃的燈光,看上去好像離這裡千里之遙。等我靠近傑姆的木筏子,天已經漸漸亮了。我們就在附近找了一個小島,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把小船沉到了水底,然後把木筏子藏好,躺到窩棚里很快睡著了。
快活的漂流中和傑姆爭論所羅門
睡醒之後,我們開始收拾小船上的東西。這一大堆的東西有靴子、毯子、衣服和各種小東西,還有三盒雪茄煙、幾本書和一架望遠鏡。雪茄煙還是很貴的那種。這些都是那兩個傢伙從破船上偷來的,現在歸我們了。我和傑姆從來沒有這麼富有過。當天下午,我們躺在樹林里休息,我還看看這些書,舒舒服服地度過了半天時光;我還和傑姆談論渡船上發生的事情。我說,這種事情就是歷險。傑姆說他以後不會再干歷險的事情了,當他爬到船上看到有人時,以及後來發現木筏子不見時,他絕望透了。他說,要是沒人來施救,那麼我們就會被淹死;如果有人來救的話,把我們救出來之後就可能把他送回去,得到那三百塊的懸賞。到時候,華珍小姐還會把他賣掉。不管哪一種結果,對他來說都不是好的結果。我想他的想法是對的,對於一個黑奴來說,想得這麼周全,他腦袋可真是聰明。
看了那幾本書後,我給傑姆講了好多國王、公爵的故事,講他們是多麼的尊貴啦,出門的派頭有多大啦。他們之間稱呼起來也不是先生、小姐之類的,而是稱陛下、大人、閣下等等。傑姆聽得聚精會神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他說:「我還從不知道有這麼多的國王。除了所羅門國王,其他的我就知道撲克牌上的國王。當國王掙的錢多嗎?」
「只要他們願意一個月一千也能掙,他們要什麼有什麼,所有的東西都是他們的。」
「那多好呀,那他們是不是什麼都不用幹了?哈克貝利。」
「那當然了,他們就是到處走走,到處坐坐。」
「真的呀?」
「是啊,除非有了戰爭他們才去指揮一下,平時他們什麼也不幹,要麼就懶洋洋地到處玩耍啊,要麼就帶著獵鷹去打獵。噓,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我們緊張地跳了起來,在四周張望了一番,只見河裡開過來一艘大船,大船的輪子在水底下發出聲音,其他沒有發現什麼東西。
「有時候閑得無聊,他們就會和議員們吵吵架。」我接著說,「要是有人不聽話,他就砍了那些人的腦袋。不過,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後宮。」
「後宮是什麼呀?」
「後宮就是他的老婆們住的地方,你知道嗎?光所羅門國王一個人,就有一百萬個老婆。」
「所羅門我知道,我看後宮就是一個有吃有住的託兒所,那些老婆們整天吵吵鬧鬧的一定熱鬧極了。都說所羅門是最聰明的人,我看他不是的。一個聰明的人還願意待在那亂糟糟的地方嗎?聰明的人應該建一座工廠,等他想休息的時候再把工廠關掉就行了。」
「嗯,不過道格拉斯寡婦對我說他是最聰明的人。」
「不管寡婦怎麼說,我認為他不是聰明的人,他乾的荒唐事太多了,你聽過他要把一個小孩一劈兩半的事嗎?」
「道格拉斯寡婦對我說過。」
「那好啦,難道你也不認為這是最荒唐的是嗎?你看,我們打個比方,這棵樹是其中的一個婦女,那邊的一棵樹是另一個婦女,我就是所羅門國王,這一塊錢就是那個孩子。兩個婦女都說這個孩子是自己的,難道不應該向鄰居們調查一下到底是誰的孩子,然後就把孩子送到誰的家裡嗎?所羅門是怎樣做的,他把這個孩子一劈兩半。一塊錢撕開了還能買到東西嗎?那個劈開的孩子還有生命嗎?你就是給我一百萬劈開的孩子也沒有用呀。任何一個有頭腦的人都不會這樣做的。」
「傑姆,你把這個問題看歪了,你沒有抓住要害。」
「去他媽的,別和我提什麼要害,我就看做事有沒有道理。他這麼做就是沒有道理。人家爭的是一個活的孩子,不是半個死孩子。他這樣做就是一個傻蛋,一個下著雨也不知道進到房子里躲一躲的傻蛋。哈克貝利,別再跟我提那個所羅門了,我早就知道他是一個渾蛋。」
「傑姆,你真的沒有看到問題的要害。」
「什麼狗屁要害,我看明白的事情我心裡有數,真正的要害道理還很多。你看一看所羅門是怎樣長大的你就知道了。如果一個人家裡只有一個孩子,那他肯定會非常疼愛這個孩子的。可是另外一個人他家裡有五百萬的孩子,那他就可以像劈死一隻貓一樣隨便地劈死一個孩子。他無所謂了,反正有很多孩子。所羅門就是這樣的混賬東西。」
在黑奴裡邊瞧不起所羅門的,我還從沒有見過,傑姆是第一個。我不想和他爭執,就不再提所羅門了。我給他說別的國王的故事。我給他講法國的國王路易十六被砍掉腦袋的故事,還講到了皇太子本來要繼承王位,可是卻被人關在了監獄里,最後死在了那裡。
「可憐的孩子。」傑姆感嘆道。
「可是還有人說,他從牢房裡逃了出來,逃出了法國,最後來到了美國。」
「這太好了,不過這裡沒有國王,他會不會感到孤獨呢?」
「沒有。」
「那他在這裡幹些什麼,找到工作了嗎?」
「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有好多法國人去做警察,也有人做法語教師。」
「哈克貝利,難道法國人和我們講話不一樣嗎?」
「是的,不一樣,他們講話你一個字也聽不懂。」
「怎麼會這樣啊?」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們就這樣說。我從書上學了幾句他們的話,假如有人對你說『八類符,佛朗賽』你能聽懂是什麼?」
「聽不懂,要是一個黑人這樣對我說的話,我就一拳打在他的腦袋上。我可不許他們這樣叫我。」
「傑姆,他們不是叫你的名字的。他們是在問你:『你會說法語嗎?』」
「哦,原來是這樣呀。為什麼他們不直接說呢?」
「法國人就是這樣說話的呀。」
「真他媽的好笑,他們亂叫一翻沒什麼意思,我不願聽。」
「傑姆,你說,貓說的話你能聽懂嗎?和我們的語言一樣嗎?」
「不一樣啊,當然是不一樣的。」
「那牛呢,和我們一樣嗎?」
「也不一樣,怎麼會一樣呢?」
「那貓的語言和牛的語言一樣嗎?或者牛的語言和貓的語言一樣嗎?」
「都不一樣的,哈克貝利。」
「他們說的都不一樣,他們都有自己的語言,這是理所當然的。」
「嗯,那是當然啊。」
「那麼,一隻貓、一頭牛,和我們說話都不一樣的,對吧?」
「那是當然啊。」
「這樣你應該明白了吧,一隻貓、一頭牛和我們說的話都不一樣,都有自己的語言,法國人說話自然就和我們不一樣啦。」
「哈克貝利,羊或者牛是人嗎?」
「不是的。」
「好,一隻貓要是說出人的語言那不是胡鬧嗎?一頭牛要是說出人的語言,那不是瘋了嗎?這樣說吧,一頭牛是一個人嗎?它和人能一樣嗎?或者說一頭牛和一隻貓一樣嗎?」
「不。當然都不一樣。」
「那不就對了,既然貓和牛都不是人,它們當然就不能和人一樣說話了,或者說牛和貓不一樣,它們當然也不可能一樣的說話了。那一個法國人是不是人呢?」
「當然是人啊。」
「那就對了!那你回答我,既然他是人,那為什麼就不能講人話呢?」
我知道和一個黑奴是沒法講道理的,說得再多也沒用,白費口舌,因此我就不再說話了。
找回丟失的木筏子
開羅是我們的目的地,它位於伊利諾斯盡頭,俄亥俄河從那裡匯入,我們要走三個夜晚才能到達那裡。在那裡,我們可以賣掉木筏,坐上輪船,沿俄亥俄河向上遊走,走到沒有黑奴買賣的自由州去,遠離這些麻煩。
出發的第二個夜晚,天公不作美,煙霧蒙蒙。此時我們正向一個沙洲行進,但是由於大霧的原因木筏子是無法向前行駛的,只能暫時停靠下來。於是,我坐在獨木舟上,拿起纜繩想拴住木筏子,但是除了細細的小樹苗,沒其他任何東西可以拴。我剛把木筏子拴在岸上的一棵小樹上,一股急流衝過,將樹苗連根拔起,木筏子被轟的一下沖走了,轉眼就看不見了。二十碼以外的地方什麼也看不清,一團團大霧向我圍了過來,我又著急又害怕渾身打戰,可是又不敢動一動。過了一會兒,我稍有清醒趕緊跳上獨木舟,抄起槳使勁朝後划。但是由於我的慌張根本沒來得及解開纜繩,怎麼划都划不動。驚恐之中我起身解纜繩,可是越是著急越是手腳發顫,怎麼都解不開。
終於我還是解開了纜繩,順著沙洲拚命地向木筏子沖走的方向劃去,一會兒就劃到了沙洲的末尾。可是一片茫茫白霧中,看不清任何東西,甚至東南西北也辨不清了,腦子跟灌了糨糊一樣。
要是一直用槳這樣拚命地劃下去,肯定會撞上河岸或者沙洲什麼的,「唉,」還是老老實實坐著順水漂吧,我心裡既害怕又急躁,兩隻手都不知道要放哪裡合適,於是我大叫了幾聲,給自己壯膽,順便聽一聽自己身處何處。突然,我聽見有人小聲喊,聲音好像在下游很遠的地方,我拚命地打起精神,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我好像是順著聲音偏向左邊漂去了。再聽聽,又好像是順著聲音向右邊漂去了,就這樣左一劃右一拐,聲音似乎一直在我的正前方。
我真希望傑姆那傻子會想到敲起鐵鍋,並且一直不停地敲,這樣我可以聽到點兒聲音,也好找他。可是他始終沒這樣做,我大叫了兩次,間隙中也聽不到一點兒有關傑姆的聲音,我好害怕。唉,我還是拚命朝前划,突然,後面有喊聲傳了過來。這回我可迷惑了,是傑姆還是別的什麼人的喊聲呢,難道我是調頭往回走了嗎?
我扔下槳,那個喊聲又響起,一會兒在我背後,一會兒又到我前面。它不斷地傳過來,又不斷地換地方,我不斷地應聲。我感覺得到水流已把獨木舟調過頭轉到了下游的方向,它在順水朝前漂。如果那喊聲是吉姆的該多好,這樣我就好辦了。如果是其他人的喊聲,我還是沒有方向,於是我就仔細聆聽,可是在大霧裡我始終聽不清楚是誰的聲音。因為在大霧的籠罩下,什麼都變了形,物品、聲音等全都被變了樣。
那個聲音一直在喊,大約過了有一分鐘,我「轟」的一聲撞到了一段塌陷的斷岸上,岸上的大樹黑黝黝的,如同神話故事中煙霧繚繞下的鬼怪一般。河水將我拋出水面,像離弦之箭一樣將我甩向左邊,咆哮著衝過許多斷樹殘枝,轟響著急速向前衝去。
又過了幾分鐘之後,白霧仍然在瀰漫著,四周一片寂靜。我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寂靜得可以聽得見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的聲音,我覺得它怦怦地跳了一百下,我也不敢吸一口氣。
我無奈地只得聽天由命了。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我猜測那個斷岸是一個島,吉姆肯定是漂到島另一邊去了。這個可不是一般的沙洲,上面長著一些大樹,大約有五六英里長,半英里多寬,十分鐘肯定是漂不過去的。
我豎起耳朵靜靜地坐著,覺得這樣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左右。我估計一個小時漂四五英里的路程,就這樣一直地在漂著,像失去了知覺一樣靜靜地躺在水面上。要是不瞥到飛速滑過的樹枝,我自己絕不會想到我現在漂得有多麼快,天哪!那樹枝朝下滑的速度像是離弦之箭,一眨眼就看不見了。我感到極度的害怕。親愛的朋友們,如果你想知道一個人在大霧瀰漫的深夜獨自漂流的感覺是什麼樣的,那麼你來試一下就知道了,我的感覺是除了害怕還夾雜著凄涼和孤獨……
接下來大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我時不時地喊幾聲。終於,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有人答應的聲音,我努力地去追尋,可是卻追不上。我感覺我要衝進沙洲正中間去了,因為在我的兩旁,朦朦朧朧地能瞥見一些大大小小的沙洲,有時沙洲當中僅有一條窄窄的水道;有些我還看不到,但我知道確實存在,因為我聽得到水流拍打岸邊樹枝發出的嘩嘩聲響。我陷入沙洲中間沒多大一會兒,又聽不到喊聲了。隔了一會兒我又試著開始追蹤聲音,但是這些聲音就這樣東躲西藏,不停地變換地方,令人難以捉摸,真是比追「鬼火」都難。
有四五回,我怕撞上高出水面的小島,只好用手利索地推開河岸。據此,我推斷木筏子必定也會時不時地撞上河岸,不然它早就會漂到前方很遠的地方了,因為它比我的小舟要漂得快得多。
又過了一會兒,我似乎又漂在開闊的大河水面上了,可是此刻一點點喊聲也聽不到。我在想也許傑姆是撞上了一塊巨大的礁石,也可能發生了不幸,被大魚給吃掉了,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就這樣想著想著,我又累又困,不一會兒就沉睡下去。
感覺只是打了個小盹,可是,醒來的時候,已經滿天星光閃爍,大霧也全散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好像在做夢一樣,可是經歷的事情一件件地在腦海中浮現,好似剛剛發生的事情,我終於明白,這不是夢。於是,我趕快架起獨木舟,向大河的下游劃去。
這是一處寬闊的大河,天空繁星點點,照耀著兩岸茂密的樹林,好似一堵堅固的牆壁。遠遠地眺望,水面上似乎有一個黑點,我急忙追蹤過去,原來那只是幾根拴在一起的木料。後來,我又看到一個又一個的黑點,我不停地追蹤,終於有一個黑點正是我的木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