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亡歌(4)
第132章亡歌(4)
兩人一抬頭,風奕鳴赫然坐在小巷的牆上,正翹著腿看著兩人。安星眠又驚又喜:「你怎麼會來的?」
「我偷偷溜出來的,」風奕鳴說,「我原本在上東陸詩詞的課程,上得好不氣悶,然後想到你們去找那個脾氣古怪的葉潯,總擔心會出什麼變故,所以趁著老師喝茶的時候,往茶杯里放了點迷藥。現在他老人家大概正在打呼嚕吧。」
雪懷青哭笑不得:「你可真夠狠的。但是幸好你來了,否則的話,沒有旁證,誰也不會相信我們倆。」
「我是領主最寵愛的孫兒嘛,」風奕鳴擠擠眼睛,「我說出的話,老頭子總會聽的。不過我也需要你們幫我一個忙。」
「我懂的,你是想要攬功,說這個真相最終是你調查出來的,」安星眠點點頭,「沒問題,我們只求洗雪雪寂身上的冤屈,這個功勞讓你領了去,以後你爭奪領主之位又可以多一個籌碼了。」
風奕鳴滿意地點點頭:「這叫做互惠互利,誰都有賺頭。」
安星眠看了看風奕鳴,欲言又止,風奕鳴說:「有什麼話想說的話,最好現在說出來。現在我們還是朋友,以後各走各的路,想說什麼也來不及了。」
風奕鳴的語調里微微有些悲涼,似乎是已經預見到了遙遠的未來,安星眠嘆了口氣,走到他面前,認真地說:「你以後恐怕不止是想要當一個領主,以你的才能和野心,也許會一統寧州,成為新一代的羽皇,然後把戰火燃遍九州。這樣的事情,你絕對做得出來,而我也不可能能勸服你打消這個念頭。」
風奕鳴微笑著看著他,並沒有否認。安星眠繼續說:「說真的,我很想現在就殺死你,為九州根除未來的隱患,但我做不到這一點,做不到為了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去殺害一個現在還清白無辜的孩子。所以我只想要求你一件事,以朋友的身份求你一件事。」
「你說吧。」風奕鳴收起笑臉,嚴肅地說。
「如果你真的有成為一代霸主的那一天,希望你能對百姓好一些,」安星眠說,「你可以做一個梟雄,但不要做暴君。」
「我答應你,」風奕鳴鄭重地點點頭,「以朋友的身份。」
「朋友。」安星眠伸出手,和風奕鳴依舊稚嫩的小手握在了一起。
有了風奕鳴和風秋客的雙重保駕,王室最終將葉潯定為了殺害領主的罪犯,雪寂背負了二十年的冤屈也算是昭雪了。而羽笙也因為當年試圖用屍舞術操縱領主而東窗事發,鋃鐺入獄,風余帆的勢力因此一蹶不振。風奕鳴在這件事中果然沒有白白出力,他的父親在爭奪下任領主的戰爭中取得了主動。
「風余帆和羽笙這兩個傢伙,當初審訊我的時候沒少惹我生氣,現在這樣,真是罪有應得!」雪懷青拍著手說。
雪懷青固然十分開心,但也略有一點悶悶不樂,畢竟葉潯曾經那樣信任她和安星眠,最終卻在兩人面前就那樣死去了。而且,葉潯這一暴死,他殺領主的動機就變成一個謎團了。人們紛紛猜測,可能是領主曾經責罰斥罵過葉潯,而葉潯把這些羞辱都記在了心裡,最終怒火爆發,殺死了領主。畢竟葉潯就是那樣一個壞脾氣的傢伙,這種說法也說得通。
但安星眠卻並不這麼想,連續幾天都一個人外出,在寧南城裡不知調查些什麼。雪懷青碰巧感染了風寒,躺在風秋客府上養病,沒有陪他出門折騰。但每晚安星眠回來時,她還是忍不住要問一問:「怎麼樣?找到點什麼沒有?」
「有一點點小碎片,回頭拼湊齊了再告訴你。」安星眠的回答則總是賣關子,那副故作神秘的表情每每讓雪懷青有把他殺了做成屍仆的衝動。
六天之後,雪懷青的病終於好了,而安星眠則一大早地就把她拎了出去:「跟我到城裡逛逛,看看熱鬧。」
莫名其妙的雪懷青跟著他來到了城裡,一看眼前的陣勢,她就撇撇嘴:「怎麼又是喪儀?上次不就看過了嘛。再說了,這次也沒有葉先生來攪和了。」
「我是想告訴你,你真正需要關注的人是誰。」安星眠伸手一指。
雪懷青定睛一看,他居然指向的是喪儀師,這恰好也是上一次被葉潯攪擾的那場喪儀的喪儀師。在那一次,葉潯扔出一塊石頭,砸中了一位老司祭,老司祭從長長的階梯上滾下去,又撞翻了這位喪儀師,導致他的頭被磕破。現在看來,那一次果然傷得不輕,時隔數月,他的額頭上仍然有一個醒目的疤痕。
「為什麼要關注這個喪儀師?」雪懷青不明白,「難道他才是葉潯真正的敵人?可葉潯殺的是領主啊。」
「不,這個喪儀師無關緊要,也和整個案子毫無關聯,」安星眠說,「我提醒你注意的,是喪儀師這個職業而已。」
「職業?怎麼了?」雪懷青不解。
「你別忘了,當年撿到葉潯並把他撫養長大的緯桑植,就是一位喪儀師。」安星眠說。
「是啊,我知道,據說緯桑植還是一位很有名的喪儀師呢,專門給死去的王公貴胄主持喪儀,」雪懷青說,「但我還是不明白你想要說什麼。」
「聽我慢慢和你說,這是一個聽起來極度荒謬、但細細一想又不乏悲傷的故事,」安星眠拉著雪懷青的手,離開了擁擠的喪儀現場。兩人在一棵大樹旁坐了下來,安星眠說:「葉潯這個人的脾氣,非常執拗,凡是他認定的事就不容更改,誰對他有一點不好他可以恨一輩子,而與之相反的,凡是對他好的人,他可以掏心掏肺地對待。」
「沒錯,僅僅是因為我一直對他客氣而禮貌,他居然就敢冒著殺頭的風險來試圖放我走。」雪懷青回憶起舊事。
「所以你可以想象,在葉潯的一生中,最感激、最熱愛、最願意為之獻出一切的,肯定就是當年撿到他、撫養他長大的緯桑植。這就是我一直在思考的葉潯的動機:他殺人,是否不是因為自己,而是為了另外一個他所熱愛的人呢?」安星眠說。
雪懷青有些茅塞頓開的感覺:「這麼一說,倒也蠻有道理的,難道是緯桑植曾經被風白暮欺侮過?」
「為什麼你們總是要往複仇這個角度上想呢?」安星眠說,「為什麼不可以不是復仇,而是一些其他的事情呢?」
「其他的事情?」雪懷青琢磨著,「我還是想不到。」
安星眠說:「最開始的時候,我只是想到,以葉潯低級雜役的身份,無論如何不可能攢出兩百金銖,那麼他的金銖從哪兒來?很有可能是從他的養父緯桑植那裡來的。於是我去查找了一番已經去世的緯桑植的消息,打聽到了許多非常有趣的事情。你知道緯桑植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
雪懷青當然只能搖搖頭,安星眠說:「緯桑植出生於一個喪儀師的傳統世家。在人類社會裡,雖然也有類似喪葬師這樣的職業,但從事這一行的人地位都很低,還經常被人避諱,覺得不吉利。但在羽族社會裡卻正好相反,人們對死者的重視與尊崇讓喪儀師的地位非常高,有名望的喪儀師都會受到人們的景仰和尊敬。所以緯桑植也一直非常熱愛他的職業,非常珍惜傳承了十多代的家族榮譽,並且總是在養子葉潯面前強調這一點。」
「他甚至也曾想過要培養葉潯接班,但這個撿來的孩子脾氣太怪,而喪儀師這個職業,從策劃、選人、選材、程序編排、裝飾,到最後的主持,需要應對十分複雜繁瑣的流程,需要非常高明的溝通技巧、組織能力與審美能力,葉潯絕對做不來。儘管如此,從小耳濡目染,葉潯心裡也毫無保留地接受了緯桑植的全部觀點,把養父的榮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而這一點,就是悲劇的起源。」
「我發現,緯桑植雖然把喪儀事業視作自己的生命,但是這一輩子卻幾乎沒有完成過幾個特別重要的喪儀,原因很簡單——他的父親太長壽了。二十年前的時候,緯桑植五十五歲,已經做了一輩子的喪儀師,但自己獨當一面成為主角卻只有短短的七年,在此之前一直都是給他的父親做助手。」
「更為不幸的是,父親死後的七年裡,整個城邦竟然沒有一位重要的、足夠分量的大人物死去。雖然這七年中,他也會主持一些王侯和官員的喪儀,但那些人的級別都不夠,在等級分化十分嚴明的羽族,喪儀的排場有嚴格的限制,讓他根本無從施展。你可以想象,這就好比讓當年的威武王嬴無翳天天幹些清剿山寨土匪的活計,或者項空月這樣能治理天下的人才屈身於小縣令的位置上,緯桑植內心的鬱悶可想而知。」
「這種陰鬱的心境也讓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他的父親長壽而健康,他卻在五十歲後身體就不斷惡化,各種疾病纏身。到了五十五歲那年,幾乎連平時站立走路都需要拐杖了。他自己也知道命不久矣,心情更加惡劣,我問了好幾位當時他的朋友們,這些朋友無一例外地告訴我,緯桑植每次與他們見面,都會感嘆自己時命不濟,看來這輩子都無法主持一次真正像樣的重大喪儀了。作為一個喪葬世家的傳人,這樣的巨大恥辱足以讓他死不瞑目。既然這些朋友們都能聽到他的這番表白,想必他的養子在出宮探望他時也能聽到……」
「我明白了!」雪懷青驚呼一聲,「葉潯殺害領主……是為了讓他的養父得到一次重大喪儀的機會!他是為了喪儀而殺人的!天哪,這真的是一個很荒謬的理由!」
安星眠沉重地點了點頭:「沒錯,我想來想去,這是最合乎情理的一個推斷了,雖然荒謬,卻最為合理。在葉潯的生命中,養父重於一切,他希望在臨死前能主持一次重大喪儀,這個希望也就成了葉潯的唯一目標。」
「另一個有力的證據是,在領主死前一個月,緯桑植家裡被偷走了兩百個金銖,現場沒有留下任何撬門撬窗的痕迹,捕快懷疑是內賊作案,但是把家裡的僕人審問了一圈,還是一無所獲。對於緯桑植這樣的喪儀師世家而言,兩百金銖不算大數目,因此事後也沒有怎麼用力追查。但是現在,我們可以判斷出,這個內賊就是葉潯。」
「葉潯偷了錢,讓債務纏身的李昱成償清了債務。作為交換條件,他要李昱成配合他的行動,在指定的日期把雪寂騙到御花園去做替罪羊。對於葉潯而言,雪寂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入侵者,肯定是壞人,他對壞人不需要有絲毫歉疚。而李昱成雖然答應了,但擔心事後被查出來,所以偷了一身侍衛的服裝,以掩蓋自己宦官的身份。之後發生的事情,人們都很清楚了。葉潯殺害了領主,領主的喪儀是一個城邦最高等級的喪儀,他倒是挺會挑。」
雪懷青禁不住長嘆一聲:「可是葉先生,他看起來是一個很簡單的人,怎麼會能想出那麼多點子:打開花園的偏門,偷我父親的鞋,讓李昱成把我父親誘騙到現場。這應該是一個思維縝密的人才能做出來的。」
「你怎麼知道他的思維不縝密呢?葉潯簡單,是簡單在性格上,卻不是頭腦,」安星眠說,「我前些年跟隨老師四處遊歷幫助窮人,遇到過不少這樣的人,性格怪僻甚至於完全不通情理,但卻有著過人的智慧。這種智慧一旦被激發出來,就太可怕了。」
「然而,可憐的是,葉潯煞費苦心完成了這一切,卻並沒能讓養父如願以償,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當時,領主被害的消息傳了出來,緯桑植的一位好朋友幾乎是飛奔到緯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他可以有機會主持寧州最大城邦的領主的喪儀了。」
「緯桑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問了三遍,才確認領主真的死了,尤其是領主被殘忍分屍,這意味著他還能展現自己在屍體妝容方面的不凡身手。這位年邁體衰的老人突然間興奮不已,仰天大笑了三聲,隨即身體就硬邦邦地倒下了。他太過激動了,身體經受不住這種突如其來的刺激,竟然就此喪命。」
「領主死了,緯桑植卻最終沒能主持喪儀就一命歸西,葉潯的悲傷可想而知。他一定是在激動之下對李昱成說了些什麼,李昱成擔心事發,於是畏罪自殺了。而從那以後,他一看到喪儀,就會想起自己不幸的養父,難免會頭腦發熱做出一些過激的事情。我們上次所見到的那一幕,其實葉潯恨的根本不是懷南公主,他只是單純地憎恨這個隆重華美的喪儀而已。」
安星眠講完了全部的推論,兩人久久不語,心裡都有許多複雜的念頭與感懷。細細回想這一次與從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相關的整個事件,看似有著無數的陰謀和布局,但最後推動一切的,卻都是許多不經意間的巧合和意外。假如當初那條豪魚沒有游進被投毒的海域,假如風白暮在葉潯下手前就已經病死,假如雪寂發現兇案時風白暮已經來不及說出分屍的遺願,假如雪寂不曾在夜間發現聶青的陰謀,假如姜琴音當時搶到的是培養鬼嬰的全篇文字、又或者難產時沒有遇到安市靳,假如鶴鴻臨帶著薩犀伽羅逃亡時沒有進入建陽城……任何一個環節的缺失,都有可能讓歷史重新被書寫,但這些事情偏偏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了,他們就像一根又一根的鏈條,連接在一起,編織出了這個詭譎奇異而又充滿無奈的故事。
「就因為一個近乎荒謬的願望,把整個城邦攪得雞飛狗跳,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雪懷青感慨萬分,「如果葉潯當時沒有殺死風白暮,這之後二十年的歷史都要有很多地方被改寫,而你和我,也未必還能相遇了。」
「天道循環,世事無常,就不要考慮那麼多了,」安星眠微微一笑,輕輕摟住雪懷青,「我們這兩年來,見到了太多不幸的人,也見到了太多無法實現的願望。但無論如何,我們還在一起,就已經勝過一切了。命運已經打開了這扇門,前路迢迢,我們就繼續走下去吧。」
「嗯,我們一起走下去。」雪懷青把頭靠在安星眠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她的眼前彷彿又看到了那一片碧藍的海水,蒼涼的亡歌聲正在她的耳邊響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