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奇禍(4)
第8章奇禍(4)
真是奇怪的問題,躲在窗外偷聽的安星眠想。大半夜的,逼一個老頭回憶三十多年前的往事,為了什麼?他的腦海里立即跳出許多亂七八糟的聯想:尋寶?復仇?情變?這些都是各種坊間小說和茶館說書先生最喜歡的題材。但蒙面人接下來的那句話讓他渾身一震,並且開始全神貫注起來。
「好吧,我提醒你一下,」蒙面人說,「那一年你有沒有在山裡遇到過長門僧?」
「長門僧?每年都會遇到啊,」王金福說,「我們那裡的人都特別窮,長門的夫子們喜歡幫助窮人,經常會過來教我們一些播種、除蟲、增產的知識,很受我們歡迎。非要說聖德十一年……實在是沒什麼新鮮的啊。」
長門僧?安星眠在心裡拍了一下巴掌。果然如他所料,最後還是和長門僧扯上關係了,只是這麼一想真是心煩,皇帝明令在國境內捉拿長門僧已經夠讓人頭疼的了,沒想到在南淮城的這條僻靜小巷裡,還會冒出這麼一個不明身份的蒙面人,暗地裡打聽長門僧。
更讓安星眠吃驚的還在後頭。蒙面人又問:「那些長門僧有沒有提到過他們屬於什麼宗派?比如說,天藏宗?」
這就更離奇了。天藏宗這個名字挺耳熟的,稍微一想就能想起來,這正是那個老流浪漢李翰所在的宗派。這是一個巧合嗎?安星眠猛然間意識到,那個老流浪漢臨死前所說的那些奇怪的話,也許恰恰和長門現在的遭遇有所關聯。
「這位英雄,我不懂這些,」王金福可憐兮兮地說,「長門的夫子在我眼裡都是一樣的啊,他們不都是長門的人嗎?」
「你確定沒有聽過天藏宗的名號?」蒙面人追問。
王金福再次給出了否定的答案。蒙面人滿意地點點頭,手上忽然用勁,一刀割斷了王金福的氣管。可憐的老人發出一陣嘶嘶的喘息,身子很快僵硬了。
蒙面人下手太快,安星眠完全來不及阻止。等到老人完全斷了氣,他才反應過來,連忙身子一縮,貼著牆板滑了下去。蒙面人果然又從窗口攀出,躍上屋頂,飛快地消失了。
這一幕怪異的插曲讓安星眠暫時忘記了之前的抑鬱。他來到王金福鄰居家的門口,敲了敲門,喊了一嗓子「隔壁死人了」,算是盡到了通知的義務,然後回到懷南居,開始仔細思考剛才發生的那一幕。他隱隱地感覺到,似乎是有什麼奇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纏上了長門,給長門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麻煩。皇帝也好,不明身份的蒙面人也好,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對長門下手。在打壓和盤問的背後,一定隱藏著一些深層的原因。找到這些原因,才能夠真正為長門解困,章浩歌那種犧牲自己的行為看似很偉大,其實毫無作用。
正想到這裡,章浩歌就已經回來了。安星眠想要問問他到底和妹妹說了些什麼,但想了想,沒有問出口,而是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尤其是後來王金福家的一切告訴了對方。
「當然了,這有可能只是兩個孤立的事件,皇帝碰巧要抓長門僧,這個蒙面人碰巧也對長門僧感興趣,所以才追蹤下去,」安星眠說,「但從常理推斷,從來不得罪人的長門一下子多了兩個對頭——至少是兩個——這會是單純的巧合么?我相信這兩件事背後一定能找到某種聯繫。所以我們最應該做的,是查找出這一切背後隱藏的動機,那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你說得很有道理,」章浩歌點點頭,「這就是我想要讓你去做的事情。」
安星眠眉頭微微一皺:「什麼?讓我去做?那你呢?」
「我有我需要做的事,那就是去求見宛州總督。」章浩歌說。
「你為什麼還是不肯聽我的話?你是木頭腦瓜子嗎?」安星眠非常難得地發火了,「你明知道這根本就是送死。」
「我早就說過了,你做出你的努力,而我做出我的,」章浩歌說,「你的頭腦遠比我聰明,要做什麼調查,你去就足夠了,我又不會武功,只會拖累你。」
「就算是這樣,你也可以先躲起來啊!幹什麼非要去與虎謀皮!」安星眠苦苦勸說著。
「唐荷說了,你終究還是不了解我,」章浩歌輕輕拍了拍安星眠的後背,「我不過是去做一個夫子應該做的事情。」
安星眠頹喪地往床上一靠,閉上雙眼,好像已經懶得再費唇舌了,但章浩歌還有話說:「我有一件事要讓你去做,這是我作為一個導師對我的弟子的要求。」
聽他說得鄭重,安星眠重新站了起來,章浩歌取出老流浪漢李翰留下的木牌,遞給安星眠:「我要你去把李翰的木牌送還給天藏宗,告訴他們李翰的死訊和臨終遺言。」
安星眠微微一愣,但馬上明白了章浩歌的用意——他也從今晚發生的那起兇殺案中,意識到了天藏宗的特殊性,那也許就是破解謎題的關鍵所在。但長門各個不同的宗派之間平時交流不算太頻繁,倘若涉及什麼對方門派的秘密,人家未必願意說出來。送還這個木牌並傳達遺言,其實就是一個拉近距離的好辦法。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去過雲中,雲中僧院是否還存在,我也並不知道,」章浩歌說,「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天藏宗的人,我相信你的智慧。」
安星眠把木牌納入懷中,鄭重地點點頭。他明白,章浩歌的決心已經不可動搖,兩人天亮之後就將分道揚鑣,自己的導師將會遵循著他內心的強大意志,走向幾乎是註定死亡的命運之路。忽然之間,安星眠忍不住熱淚盈眶,跪倒在了地上。
「老師,請保重!」他含著淚說。章浩歌顫抖著把他扶起來,眼圈也已經紅了。
安星眠一夜未眠,天蒙蒙亮的時候,他聽見章浩歌輕輕地起身,輕輕地開門出去,自己只能裝作熟睡的樣子。直到章浩歌的腳步聲消失在樓下,他才坐起身來,怔怔地看著對面的床鋪。即便是馬上就要去面臨可能的死亡,這位長門夫子對待一切細節依然是一絲不苟,出門之前先把床鋪整理好了,還把安星眠歪歪斜斜扔在地上的鞋放整齊了。
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要衝下樓去攔住章浩歌,大不了一拳頭把他打暈了捆起來——反正他不會武功。但是唐荷的話又在心頭響起:「你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他。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他只能重新躺下,腦子裡不停地胡思亂想,也沒有出門去吃早飯,最終在中午之前疲累過度地睡著了。安星眠公子一旦睡著,就是一場長夢,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剛一睜眼,他猛然發現對面床上有一個人影,下意識地跳了起來,握緊了拳頭。但很快,他看清了坐著的人是誰,拳頭鬆開了:「你怎麼來了?」
「明天一早我們就要離開南淮了,來向你道個別,」唐荷說,「看來你以前說的話都是假的啊。」
「我說什麼假話了?」安星眠莫名其妙。
唐荷一笑:「那會兒我取笑你愛睡覺,說遲早有一天你會在睡夢中被人割掉腦袋,你卻反駁我說,你睡覺的時候也睜著一隻眼睛,就算一隻蒼蠅也沒法靠近你。可現在,我在這兒坐了好久了,你的呼嚕可是半秒鐘都沒停過。」
「那不過是因為你和你哥哥都在我的『無防備名單』上,所以聽到你們的腳步聲我也不會產生警覺……算了,說了你也不信,就當我撒謊好了。」安星眠揮揮手。此刻他心緒不佳,而且心裡已經覺得唐荷沒可能喜歡上他了,說起話來反而自在多了。
兩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似乎都有話想說,卻又誰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最後打破沉默的是一個奇怪的聲音——來自安星眠肚子里的咕咕聲。從早上到晚上,他已經三頓沒有吃飯了。
「看來你只能餓到天亮了,這麼晚了,還能到哪兒去弄吃的呢?」唐荷幸災樂禍。
「你未免太不了解南淮城了,」安星眠回答說,「在南淮這種地方,任何時候都能弄到吃的,而且是最好吃的。」
這個夜間小攤擁擠而嘈雜,碗筷桌椅看上去也不太乾淨,但從那口架在爐火上的大鍋里傳出來的陣陣香氣卻十分誘人。此時已經是深夜,幾張小桌旁仍然坐滿了人,看衣裝都是些低收入的平民或者力夫。但他們一人手捧一口大海碗,大快朵頤的樣子顯得十分快樂。
「你這樣的有錢人也會來吃這種路邊小攤?」唐荷揶揄說。
「東西好不好吃可不是由價錢來衡量的,」安星眠說,「這個滷肉麵攤子在南淮城很有名。那個老闆吹牛說,幾百年前,他的老祖宗在城裡開了一家宛南麵館,當時鼎鼎大名的羽族遊俠雲湛最喜歡光顧……」
「胡說,什麼叫吹牛?我說的可絕對是真話,那是寫進了家譜的!」耳尖的麵館老闆走了過來,拍拍安星眠的頭,看來兩人是老相識。這是一個身材壯碩的禿頂男人,看年紀大概三十多歲。
「得了吧,遊俠雲湛這個人在歷史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都還很難說呢,」安星眠往老闆的胸口輕輕捶了一拳,「來個大碗的!」
「再加一小碗,」唐荷在一旁更正說,「我也餓了。」
老闆略有點吃驚地打量了一下唐荷,然後沖著安星眠詭秘地一笑,安星眠只能還以苦笑,而唐荷裝作什麼都沒看到。片刻之後,一大一小兩碗熱氣騰騰的滷肉面擺在了桌上,雪白細滑的麵條,大塊的滷肉,濃稠的醬汁,讓人食指大動。一天沒吃飯的安星眠連吃了兩大碗,而唐荷那個小碗卻只吃掉了一小半,而且肉塊基本上都沒動。
「你們演雜耍的也真不容易啊,飲食控制成這樣,比長門僧都慘……」安星眠說到這裡,忽然住口,神色有些黯然。
「也不知道哥哥現在怎麼樣了……」唐荷低聲說。安星眠想要安慰她,卻覺得眼下什麼樣的話說出口都沒有用。在他的想象中,章浩歌或許已經被宛州總督打入大牢,和其他長門僧關在一起。假如他還是那麼固執,說出些有辱皇帝的大逆不道的言論,甚至有可能被直接……他不敢再想下去。
反倒是唐荷似乎比他還更堅忍一些。她低頭平靜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時已經神色如常:「那你呢?你接下來打算幹什麼?我覺得你實在不像一個長門僧,還不如乾脆回去做一個普通人,享受生活算了。」
「這個么,不是不可以考慮,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現在我還是一個修士,就必須完成我的使命。」安星眠把昨夜發生的事和章浩歌的最後囑託告訴了唐荷。
「也就是說,你要去雲中城找那個什麼雲中僧院?」唐荷問。
「我非去不可,」安星眠說,「我甚至有點覺得,老師之所以把自己送上那條絕路,很可能是為了我。」
「為了你?」唐荷不解。
「是的,為了我。我的腦袋大概的確比一般人要聰明一些,而且腰包里還有點錢,正是最適合調查此事的人,」安星眠的臉上並沒有炫耀的神情,「我猜想,事件剛一發生,老師就覺察出其中蘊含的陰謀非同小可,想要讓我去查清真相。可是他也了解我……也許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讓我下定決心,毫無動搖地去做這件事。」
唐荷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然後開口說:「你是對的。雖然我不喜歡你,但我知道,你的確是個有頭腦的人,也許只有你才能解除壓在整個長門身上的困厄。你應該去做這件事。」
安星眠點了點頭,在桌上放下一枚金銖,站起身來,向客棧的方向走去。他很想回頭,很想再看一眼唐荷,因為他知道,以後自己或許再也沒有機會和這個女子見面了。但最終他還是沒有回頭,所以他也沒法看到,唐荷在他背後悄悄地擦了一下眼睛。
四
從南淮到雲中,如果一直走陸路,會是一條很漫長而辛苦的路,但如果走水路,就會舒服很多。我們的安公子腰纏萬貫,自然是租了一條來自雲中的舒適的遊船,沿著建水一路向東,倒也舒適愜意。以他的行事做派,就算真告訴別人他是一個長門僧,只怕也不會有人相信,何況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修行者,並非一個成名的夫子,甚至還沒有離開自己的導師獨立遊歷,除了青石城那幾個挨打的軍官外,根本就沒有人聽說過他的名字。所以這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狀況,相當安全。
只是其他的長門僧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如前所述,長門只是具有同一信仰的人群的一個統稱,並不是一個具有嚴密組織形式的教派團體,彼此之間的聯絡也都十分不便。當皇帝發起了這場針對長門僧的抓捕行動之後,絕大多數長門僧都並不知情。他們依然靜靜地做著自己的苦修,在需要的時候現身去幫助窮苦的人們,並且從來沒有試圖掩飾自己的身份,陋衣草履、粗麻腰帶就是最好的記認。而且由於抓捕行動並沒有對普通民眾公開,他們也不能從自己的幫助對象那裡得到警告。所以當「皇帝下令逮捕長門僧」這一消息在長門內部傳開的時候,已經有相當數量的修士被抓了起來。
剩下的人自然只能暫時換裝並且躲起來。但長門是一個苦修的行當,除了安星眠這樣的異類,幾乎所有長門僧身邊都沒有任何積蓄的錢財。如果不能像往常那樣通過教授民眾生產知識來換取最基本的物資,他們就完全失去了生活來源,因此陷入困境中。而且在歷史上首次經受打壓清洗之後,即便是性情再平和寬厚的長門僧,也會自然而然對身邊的陌生人產生懷疑,尋找天藏宗的歷程註定充滿艱辛。
安星眠自然早就考慮到了各種各樣的困難狀況,但一言既出,就絕不容反悔。雲中城他過去從來沒去過,但也對這座城市的面貌有所耳聞。雲中是宛州第三大城市,僅次於南淮和淮安,靠著內河航運的發達,商業相當繁茂。而這座城市最有名氣的一點在於,城裡生活著很多的河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