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春日游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刻,在那一瞬間,永恆即剎那,剎那,即永恆。無論是在時間之內還是在時間之外,無論身處何方,這一切,好像都不再重要了。只是因為,你看見了這樣一個人,他就像是一陣奇異激越的風,又像久違的光亮,讓你一下子覺得,清爽無比,豁然開朗。
想到剛剛自己的言行舉止,聶雪霽恨不得馬上找個地洞藏起來,實在是,羞赧極了。
「你……」
「我叫洛寒江,『獨釣寒江雪』的寒江。你不記得了么?你在展會上暈倒了。」
素色的襯衣新白如雪,清雋的臉上浮過几絲若有若無的深意,洛寒江居高臨下,俯身輕眯起眼,講道。
「那,是你救了我?謝謝……什麼?洛寒江,你是,洛寒江?」
聶雪霽失措地往後退了退,目光警覺地盯著眼前這個需要她仰望著的人。
「你知道我?還是,以前就認識我?」
他多麼希望是第二種可能,然而,並不是。
在聶雪霽的認知與意識中,「軍閥」二字是充滿罪惡與殘暴的,他們壓榨百姓,橫行霸道,動輒一場戰事就足以讓人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而他們又何以擔得起「聖人」二字呢?卻依然有著讓人們活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深深恐懼之中的權利。
眼前這個人又恰好是洛寒江,洛寒江啊,清城中勢力極大的軍閥頭目,割據一方,令人聞風喪膽,不栗而寒。
「我……當然,當然……聽說過你。」聶雪霽指尖微攥,垂下眼不敢直視他,又小心翼翼地惦著腳尖往後退了退,直到「嘭」的一聲,腳一下子磕到床沿邊上,她疼得蹲下來,像只狼狽的小動物。
一個猝不及防,眼前一陣昏暗,竟又落入那熟悉的寬闊溫暖的懷抱。洛寒江將女孩抱起放到床沿上坐著,單膝蹲著為她細細地揉剛才磕到的腳踝處。肌膚滑膩似酥,觸感極好,洛寒江指腹溫熱,稍微頓了頓,更放鬆了些力道。
「還疼嗎?」他語氣極柔,眼底似乎閃爍著溫暖的光輝。
聶雪霽看得有些發懵,這,這還是傳聞中的洛寒江嗎?她一度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還未清醒。
可是不管怎樣,眼前的景象與感覺都是真真切切的啊,不像是在夢中。
來不及多想,她屏住呼吸,支支吾吾地答道:「不……不疼了。」
「你,怕我?」
聶雪霽一抬眼,正撞入那雙幽深的眸色中,瞳仁如閃著光的墨,一眼望不到底,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不過,眉眼是真的好看,要是再少些凌厲與鋒銳就好了。
「嗯?」
他注意到女孩眼裡閃現的一絲狐疑,低沉的聲線中透著些許儒雅的意味。
但是她的理智很快就把她拉回到現實的情境當中來,她警惕地搖頭:「沒有。」
「我叫聶雪霽,總之,謝謝你救了我。」
「雪霽……」
「『雪霽』是『雪霽初晴』的『雪霽』,就是雪停了的意思。」
看著女孩一臉認真解釋的模樣,洛寒江輕斂了笑意,別有深意地說道:「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麼謝我呢?一句謝謝可不夠啊。」
「啊?」
「要不然這樣,請我吃飯吧!」
「可是,我恐怕請不起……」聶雪霽講的是大實話,她一開始就是為了講解員那份豐厚的報酬才來的,可是現在,這份工作被她給弄砸了,別說報酬了,雲閣文展會不會來找她賠錢都說不準呢!
「這樣啊,那,你就陪我吃飯。我最近有點煩心事,你要是把我哄開心了,就當是謝過我了。」洛寒江一本正經地說道,眉梢卻微挑,依然神色泰然。
「好……」她本就沒有任何反駁的理由。
聶雪霽感到一點兒冷意,手摩搓了一下肩膀,才發現身上只穿了一件淺色薄綢睡衣,難怪,這樣冷啊。
洛寒江注意到女孩兒的舉動,取來一席絲毯輕覆在女孩肩上。
「我的禮服呢?」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
「你,當真不記得我了么?」星碎的光影在洛寒江眼中閃爍,分明可以看出他是充滿了期待的。
「你……」聶雪霽仔細地瞧著他,眨了眨眼,努力地在腦海中回想搜索,終於,一點模糊的殘留的印記逐漸清晰起來。「噢,我想起來了,我說怎麼那麼眼熟,那天晚上,我撞的人是不是你?」
洛寒江臉上的表情漸漸凝固,目光微沉。
很好,很好,他心心念念了這麼多年的人竟全然將他忘了個乾淨,眼神中多了幾分複雜微妙的情緒,一點點靠近女孩,俯身貼近她的雙眸,語帶「威脅」:「原來,是你啊。」
「洛寒江,你靠那麼近幹什麼,我跟你又不熟!」她本能地又往後退了退,這次,她退到了牆壁邊上,低垂眼眸,臉頰暈染上嫣粉的顏色。
他輕笑了聲,便轉過身去,只擱下一句話:「換好衣服,記得兌現你的承諾。」
看著洛寒江遠去的高大挺拔的背影,她才鬆了口氣,她的目光停留在那雙修長的腿上,不由得心生羨慕:「他的腿,怎麼可以那麼長?和他一比,怎麼感覺自己就像個沒長大的小孩兒呢?」不過現在真的是惹上麻煩了,他可是洛寒江啊,要怎樣做才可以讓他開心呢?聶雪霽絞盡腦汁把幾個壓箱底的笑話都給搜羅了一遍,希望,能夠讓他心情好起來吧!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天很陰,風很涼,春天的微風吹拂在臉頰上有清爽的感覺。她穿的是一件淡青色齊襟收腰裙,裙子不長也不短,剛好到小腿至腳踝處,伴著走路的步伐盪出恰當的裙擺,她不知道洛寒江幾時還為她準備了這樣合身的衣服。
可是,她壓根兒就沒覺得有一絲一毫的愜意,只是緊步跟在洛寒江身後,亦步亦趨,謹慎地與他保持著一段恰當又合理的距離,步子里都透著小心翼翼與警惕。
前面的人放慢了步伐,好像故意挑逗女孩似的,眼睛餘光瞟到她那小鹿般的機警時,嘴角會心一笑。他原本想開車出來的,不想讓她走路,可是又不忍與她在一起的時間過得太快,就選擇與她散步,照現在這樣的情形看來,他的選擇是對的。
餐桌上,女孩望著豐盛的食物,在美食與飢餓的較量中,她開始一點一點地卸去之前的防備,肆無忌憚地吃起來,果然,食物是這個世界上最可以讓人坦誠相待的東西啊!
洛寒江眼神深沉,賞心悅目地看著她吃東西,彷彿是在欣賞一幅稀世絕美的畫卷。
「你最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麼?」
吃得大快朵頤的聶雪霽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噎,嘴裡還咀嚼著各種食物的殘羹,她抹了抹嘴邊細膩的油漬,思忖了片刻。
「呃……鹹鴨蛋,特別是高郵的鹹鴨蛋,真的很好吃。」
「鹹鴨蛋?」他怎麼也料想不到眼前這個玉雪可愛的女孩會喜歡吃鹹鴨蛋這種鹹的要命的重口味的東西。
「對呀,用刀切開鹹鴨蛋之後,裡面就冒出紅亮紅亮的油,你都可以想象那畫面,然後再用小勺或者筷子挖著吃,也可以在早餐時拌稀飯喝……」談到鹹鴨蛋,聶雪霽就滔滔不絕。
她講完之後發現洛寒江整個過程都在全神貫注地看著她講,一個字也沒說。意識到氣氛有點尷尬之後,她頓了頓,話鋒一轉,說:「那你呢?你喜歡吃什麼?」
「蛋炒飯。」洛寒江的回答乾淨利落。
「你怎麼吃得這麼清淡啊?」
「嗯?」
「要咸一點,辣一點才下飯嘛。」女孩漸漸放開之前的拘謹。
她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么?還是說,在她的生命與記憶中,他洛寒江根本就不值一提。良久,洛寒江才緩緩說道:「我看著你吃,也很下飯。」
她身形驀地一頓,輕咳了幾聲,然後假裝什麼也沒聽見一樣,安安靜靜地吃東西。
窗外,陽光如絲如縷,浸染上了蔥鬱顏色的陽光,還是不失原本金燦燦的光亮,在春天的嫩綠里編織成一張會發光的網,捕住了樹枝邊的葉兒。
兩人仍是一前一後地走著,遠遠望去,洛寒江身後好像綴了一條小尾巴,不過,他似乎對他這個小尾巴很滿意,時不時地往後望,看看有沒有跟丟。
不知不覺,他們走進了市井深處的一條熱鬧的小巷。這裡仍保持著古樸原始的市井氣息,一排青瓦白牆的民居,攢尖頂與重檐歇山的設計樣式極符合江南地區濕潤多雨的氣候特點,路旁還有商販的叫賣吆喝聲,有點兒宋代的勾欄瓦肆的氣息。
路過一個小亭榭時,一個兩鬢花白的長須老者正在說書,講到精彩處,座下的聽客們便拍掌稱絕,一陣歡呼叫好。
聶雪霽扯了扯洛寒江的衣角:「……等一下,我們可不可以去聽說書?」
「可以。」
都道說書者逸,聽戲者痴,聽說書先生撫尺一下,娓娓道來,那些或子虛烏有或模糊不清的故事便立刻變得活靈活現了。
講的是《太平天國傳》。
「話說那韋昌輝殺人殺紅了眼,滅了東王楊秀清一家,又去清掃了翼王的後院,這幾天之內,是血流成河,橫屍遍野吶……」說書老者講得抑揚頓挫,神采飛揚。
聶雪霽聽著,壓抑極了,鼻尖一酸,說:「我們回去吧,不聽了。」
「怎麼了?」
「太平天國,多好的一個名號啊,可是,就真的太平了嗎?」
「你可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
聶雪霽被他這麼一問,情緒又給拉了回來,對呀,這麼才能讓他開心呢?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話說,一粒小黃豆從窗台上掉到了地上,就變青了,你猜猜這是為什麼?」
「嚇青了唄。」
「啊?你怎麼知道的?」
「不好笑。」洛寒江轉身邁出長腿就往前走。
「那我再講一個!」聶雪霽緊忙跟了上去。
「不想聽。」夾雜著冷峻的語氣,似乎沒有半點溫度。
「那你要怎樣啊?」聶雪霽指尖微微攥緊。
怎料前面那人驀地轉身,以她完全來不及反應的速度將她手腕一拉,扣入懷中。聶雪霽只覺腰身一緊,便被一股急速的力量驅使向前,貼近那寬闊的跳動著的胸膛。
你有沒有過這樣一剎那,萬籟俱寂,天與雲與水上下一白,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空洞洞的,輕飄飄的,彷彿什麼也不存在,什麼也不曾存在,但是呼吸卻異常沉重急促,幾乎要窒息了一般。反正,聶雪霽此刻,確確實實是有這樣一種奇異的感覺。
她飄忽不定的神思與理智終於回歸,她掙扎著要推開那強有力的禁錮,而對方似乎也很聽話順從,放鬆力道,任她掙脫。可奈何,她還是掙脫不得。不過,慶幸的是,她總算與他保持了一些距離,不像剛才的處境那樣令人慌亂。
此時,春光正好,幾株杏花都嫣然地開了滿樹,在風中舞蹈,互相挑逗著,嬉鬧著,就像是跳躍的音符。一些調皮的花瓣兒循著風道兒,不偏不倚地恰好落在了聶雪霽頭髮上,正點綴著那飄逸的秀髮。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
「你說出下面的,我就放了你。」
「你說的,不許反悔!」聶雪霽清了清嗓子,思索片刻,便答道:「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話一說出口,她就反悔了,羞赧地將頭偏到一邊去。
洛寒江滿意地啞聲笑了笑。